杳杳灵命, 承天之意志,蕴于山川万物,泯灭于虚无。
就在这刹那,诸事尘埃落定, 三千世界如获解脱, 那些哀戚的、怵惕的、愠怒的和瞋恨的, 终于在盲风晦雨中找到离开的隘口,苦痛众生得以从哀哀现世中觅到一线生机。
被灵命吃下腹的草木花卉, 霎时全都喷涌开来,就连化进了灵命灵台的鬼魂, 在分开后也终于能凝聚成形, 一些残缺的, 得以和此前飞远的另一部分重归一体。
小荒渚的归小荒渚,慧水赤山的将归慧水赤山, 魂灵们沿着这狭窄深谷飞向天穹, 赴向自己原来的居所。
而灵命的残骨残肉上,嘭地长出碧草绿树, 有野花点缀其上,嫣然锦簇。
就好像落花,能化作养分滋补大地,由万灵聚集而成的灵命自然也是。
灵命的灵力和业如泉水般渗进泥里,远在观喜镇地下的业果得其养分,一时间猛长数寸, 硬生生将笼罩其上的业火金莲给撑裂了。
莲升有所感应,灵台倏忽一痛, 她立刻召回金莲, 凝视起眼前的锦簇花团, 久久没说话。
引玉看得一愣,忙不迭收回画卷,只见汇成灵命的万灵正从花草下徐徐逸出,而那些掳来的生息寿数也返本还原。
她弯腰拾起地上酒囊,在手上掂量一下,本是想递给莲升的,可莲升已经连剑都要握不住了。
刚才那一击,莲升用上了十成的灵力,就为了让灵命再无抵抗之机。
莲升手上金剑消散,连个撑身的玩意也没了,趔趄着就往旁边跌,差点跌倒在地,幸好挨上了裂石。
她半边身毫无知觉,提不起劲,脸上乏意尽显,这一撞壁,竟压根不觉得疼。
引玉匆忙去扶,从眉心勾出一缕墨气,不容拒绝地按向莲升前额。
可这寥寥墨气,如何补得了涸泽灵台。
莲升抓住她的手,淡声说:“别白费气力,不如等它自己复原。”
“你真是狠得下心。”引玉此时才勉勉强强挤得出一句嗔怪的话,“我本是想叫你把剑丢给我,哪料你要自己出剑,当时要是有个好歹。”
“没有好歹。”莲升出声打断,摇头说:“如今局势已定。”
局势已定,如果不是用上十成的灵力,或许还灭不了灵命。
这十成灵力,就算莲升不用,那引玉必也是要用的。
引玉如何能说莲升的不是,只能理屈词穷地指摘一句。她扶稳了莲升,才抬臂晃起手里的酒囊,说:“我刚才透过那灵台碎片,看见了灵命的旧事。”
拔剑时,莲升与灵命近在咫尺,自然也看得到,她却只是不咸不淡地朝酒囊睨去一眼,无甚说话的气力。
“你要么。”引玉拔开酒囊的塞子,凑近闻不到一丝酒气,里面干干净净,别说酒了,怕是别的茶水米汤,也不曾沾过。
或许灵命至死也没有尝过一滴酒,牠分外矛盾,仿佛是为了不让那红裙跣足的身影成为执念,所以固守在这一界限之外,从未想过逾越。
只是,牠止得住这一念,却止不住其他。
莲升哑声说:“留在这吧。”
引玉把塞子堵了回去,又问一遍:“当真不要?”
“拿它作甚。”莲升眼中毫无波澜,“灵命属于天地,牠的东西当然也是。”
引玉慢腾腾松开莲升的胳膊,生怕她一松手,莲升又要跌。她五指分开,看莲升站得稳稳当当,才转身把酒囊放到花团上,说:“也好,此地就当是牠的冢了。”
“耳报神何在。”莲升看向萋萋花草。
引玉也在找,在放下酒囊后,她便翻起花草,拨得花枝野草乱成一团,拨得有所乱,心就有多急。
既然万千魂魄和那些阳寿阴寿都能得到解脱,那耳报神呢。
难道夺舍后入主灵命灵台的耳报神,真的被连带着杀死了?这未免太不公正。
出剑的是莲升,莲升又怎能心止如水。她敛目轻叹,看引玉翻了良久也翻不出究竟,只能按捺喉头酸楚,虚弱无力地说:“先去复原小荒渚的山川和城市,早点把众人放出画。”
引玉还在定定地看着骨血上的草木花,无法接受那一次对视竟是她和耳报神的最后一面。
她恍恍惚惚地想,身边人来来去去,她什么都想抓住,终归是什么也抓不住。
如果可以,她想在这巉崖下待久一些,可这是耳报神的心血,耳报神付出一切,正是不想小荒渚再多上分秒的苦痛。
走么,那必定是要走的。
引玉心中怅惘难消,甩出画卷说:“灵命并非真的亏欠牠那另一面,不过我如今,倒是真的欠了耳报神。”
欠刻字,还有其他良多。
“因果相倚,总归……”莲升微顿,道出的字音不再干脆利落,连自己也说服不得,“会有偿还的机会。”
引玉还在猛翻花草,她多想把耳报神的木头身捡回来,只可惜,属于耳报神的那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了,就算找得回来,也全成木屑。
莲升费劲抬臂,将双眼遮起好一阵,才睁开说:“字没刻成,它喜欢的花裙和鞋,也还没给它做。”
半晌,她自说自话:“罢了,记着它,不忘则能常在。”
引玉吹开掌上的草屑,费了如山的心力,才终于能转身移开目光,“那就走吧。”
“还盼天地常安,此后再无磨难。”莲升缓上片刻,终于回复了些许灵力,能支撑她把控住麻木的半边身。
两人正要走,身后忽然簌簌响,好像有东西从苍翠草木间钻了出来。
引玉诧异扭头,余光瞥见一粒黑沉沉的玩意,那玩意还不及尾指大,她料想是什么小小爬虫,便没理会。
只是心里想,这草木才长出来,竟就生虫了?生机可谓强劲。
不料,一个声音传至耳畔。
“怎的,又想弃我老人家不顾?我为你们舍生忘死,痛得死去活来,你们不捡我就算了,竟还想一脚踩上来?我看你左脚刚刚挪了一寸,就是想踩我对不对?哼,是我一腔真心付诸东流,白白痛了那么久。”
这一通言辞,跟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不是耳报神还能是谁?
引玉蓦地低头,才知脚边不是爬虫,而是一粒……种。
那会发芽抽枝的木头人,竟然变成了一粒种子。
就这瞬息,莲升心头骤热,当即低头去寻,耳边话当真像极爆竹,驱得她心上雾霾尽散,就连麻木的半边身,也好像重拾生机。
引玉赶忙弯腰,小心将种子捡到掌中,明明此物只有小小一粒,捧起时,却能感受到里面有净水在流淌。
净水就在其中,它包容万物,蕴有充沛灵力,寂定而澎湃,平静而强大。
“终于知道捡我起来了,我如今没手没脚,若非感受得到你们二人所在,说不定连你们走了都不知道。”耳报神哼哼唧唧,“如今老人家我也算是大人物了,你们可得好好把我供起来,字就先不用刻了,我如今好像身量小小,料你们也刻不下字。”
“是净水保你性命?”引玉五指收拢,唯恐有风刮过,把这小小一粒种给吹跑。
耳报神嘟囔:“我不知道啊,我本来都豁出去了,哪知将死一刻,之前吸进木头的净水忽然涌出来将我裹住,我在水里悬浮不定,还以为又被丢进那莲池幻境了。”
“原来是净水。”莲升了然,她深谙净水玄妙,顿时疑虑全消,心头只余温热,“它助你抽枝长叶,有枝叶在,它还能借机隐藏其中,和你浑然一体,必要时保你性命。”
“原来这枝叶当真是好东西,我日后再不嫌它了,它爱抽枝就抽枝,爱开花就开花。”耳报神好了伤疤就忘痛,如今得意非凡,让人想安慰也无从安慰。
它转念又说:“你们说,这算不算我的独门绝技,净水得是我的法器吧。”
引玉欣然,她想到耳报神附在灵命身上时的一双神色十足的眼,总觉得耳报神如果能有活躯,一双眼定也是灵动机敏的。
她感受掌中净水流淌,心中怅惘完全退散,哄小孩一般,说:“既然是你的,怎么会不算。”
莲升看着引玉握紧的手,绷紧的身心渐渐松开,仰头说:“我去复原小荒渚,你把他们放出画。”
引玉揽上莲升腰身,腾身而起,说:“费劲的事还是我来做,看你这半身不遂的,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养好。”
莲升这时也不装模作样硬撑了,露出几分羸弱,“总能好起来。”
“我等不了那么久啊。”引玉迎着莲升的耳说话。
莲升一瞬就明白这弦外之音,花钿颜色红而愈红,少倾才说:“你真是……”
“你不想?”引玉快言快语,笑得堂堂皇皇,“我可是天天想。”
莲升岂能否认,不过是淡哂以对,满腹的话都写在了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她的花钿好艳,和引玉好生般配,都是坦坦荡荡。
这千丈罅隙,俯冲而下时倒是轻易,腾身直上却万般难。
引玉招画卷托身,有如扶风而行,刚一侧目就看到那赤艳花钿,满心欢喜根本藏不住,立刻就亲上了前。
她好喜欢莲升,喜欢莲升的清净心,和那款款情。
上到巅顶,又见朔雪飞扬,寒风凛冽。
此前那一劈,让山巅的石阵完全倾塌,那些红绳铃铛和木头,已全部坠到了谷底。
莲升独自站在空旷处,只手一拂,山峰颤颤合起,什么碎骨破皮,还是花草树木,转眼便全被埋没。
她再一翻掌,令小荒渚塔刹略微打开,让那些属于慧水赤山的游魂能找到回家路。
顿时云开见月,甚至还有瑞光穿过虚空,遥遥照耀此间。
空旷天地中,钟声当啷响起,似为醒世而来。
不愧是和天道离得最近的仙辰匣,莲升忽然怔住,如受感召地仰起头,诧异道:“天诏来了。”
引玉跟着抬头,见到一物从天上徐徐落下,其上裹着瑞光,恰似天火陨落。
莲升抬臂去接,手里天诏好像有千吨重,捧卷的手青筋微显。她盯了一阵才展开,打开后,神色有如急降寒渊之底,全是凉意。
只单看莲升一眼,引玉便心觉不安,急不可耐地上前一观,当即也愣在原地。
灵命的罪罚结束,属于她们二人的也该降临。引玉早料到会有天惩,但不曾想过,天惩竟是这样——
有时有限,她们将分道数百成千年,在时限内死生不能见。
天道要令引玉重返慧水赤山接管白玉京,又让莲升固守此地,何时能将那业果彻底洗净,何时才能离开小荒渚。
照如今那趋势看,要将业果洗净,得耗上千年不止!
身在白雪茫茫的山巅,直到此刻,引玉才觉得寒意直灌心口,冻得她动弹不得,她不恨天道无情,只觉得造化弄人。
好只好在,她不用去承数不尽的劫雷,莲升也不用伤上加伤,不过是……要再等上一段漫漫时日。
被捂在掌心的耳报神本就看不见事物,如今连两人声音也听不到,更觉得忐忑,嘟囔道:“你们又在用心声说悄悄话呐?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反正我如今也看不到你们眉来眼去,你们尽管说,不然我老人家还怪寂寞。”
引玉一言不发,用力地摩挲天诏上的一道印痕,印痕是白玉京天门的模样,等它彻底消失,两人也该分开。
如何能舍,这叫她如何能舍?她定定盯起莲升,一眼也不愿少看。
“怎的,都哑巴了?”耳报神又说。
引玉好不容易才道出几个颤颤字音,“我要走了。”
耳报神大喇喇地说:“上哪去啊,带我。”
“我倒是想。”引玉越摩挲,那印痕越淡,活像是被她擦淡的,“天要我走。”
耳报神不声不气,全未料到。
少倾,莲升卷起天诏,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手,覆上引玉面颊。她平静的眼中,头回掀起这样的骇浪惊涛,满心情思成就她眼里的粼粼波光。
“无妨,千年就千年,天地壮阔,我与你同在。”她说。
过了半刻不止,引玉释怀地笑了,仰头亲上莲升的花钿,说:“我等你回慧水赤山,多久都等,我百年等过,七世也等过,区区千年,不过一弹指。”
莲升回吻在引玉唇边,眷眷不舍,抵死流连。
引玉恨不得亲得再深些、再久些,可天诏上的印痕就要消失,她不得不推开莲升,猛将环身的画卷甩至五尺长。
此画还在延展,它迎天而上,遮空蔽日,要将天涯海角也笼罩在下。
卷上莹光与月色交辉,恰似浓夜远走,而晨曦将至。
灵力从画里倾泻而下,比洪流更湍更急,却不是要毁天灭地,而是要将遍地狼藉全部复原。
不过片刻,万事万物归回原样,就好像这一场风浪从未发生。
皎皎画卷陡然一荡,亿万生灵从中飘落,有如蒲英纷扬,被风送到了他们理应待着的地方。
恰也就像这俗尘众生,聚又散,散又聚。
就这瞬间,天诏上的印痕彻底消失,而这诏书也在莲升手中化作金光消散!
莲升抓它不住,定定看向引玉,却见引玉也好像那轻飘的蒲英,被瑞光卷至天穹。
也抓不住。
远远的,她听见引玉问:“莲升,你可有心愿?”
莲升来不及应声,眼里的身影已彻底淡出,她定定仰头,良久才动了唇。
“愿你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说:
=3=
第222章
来时是双, 走时踽踽。
莲升俯身下瞰,只见山底的万家灯火好像那明媚长河,山川伤痕已然不在。
谁也不知道这夜发生了什么,于众生万灵而言, 似乎只是打了个盹, 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场想不起来的梦。
属于小荒渚的劫已经结束, 而属于她的,似乎才刚刚开始。
莲升走前又举目望天, 这皑皑山巅近可摘星,可哪里还瞧得见引玉的踪影, 她心尖上的人, 大抵已经到慧水赤山了。
她正要走, 脚边传来声音,竟然是耳报神。
“人都走啦?怎么没声了, 我这是在哪呢。”
莲升低头才知, 原来引玉把耳报神遗在这了,地上那小小一粒种就粘在雪上, 差点被风吹跑。她弯腰捡起,说:“在呢,她回白玉京了,你跟我回鱼家。”
耳报神听她语气冷淡,莫名琢磨出了几分心灰意冷,那股消沉劲, 比它不久前用来堵住深沟的枝还要繁茂。
它嫌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虽说它在这东西里什么也看不清, 但一对耳还算好使的, 什么分别和千年的, 它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千年乍一说起,也就短短两个字,其实是数十万个日夜,是凡人的百世不止。
能挨过千年,寻常人也能成神成圣了。
良久,耳报神才在种子里说:“哎呀,这不是还有我么,我如今又到哪去了,刚刚脑子哐当一下,好像撞着地了。”
“在我手里。”莲升拖着麻木的半边身,迎风从万仞之巅一跃而下,额前花钿淡去,身上那白裳红裙也随之变换,又换回小荒渚寻寻常常的装束。
“现在就要回鱼家么。”耳报神生怕莲升寂寞,反正自己在这黑漆漆的天地里也无趣,干脆继续说话,“要不在外面吹吹风,你给我讲讲那慧水赤山的趣事呗,我以后指定是能成仙的,总不能到了那边还不明不白。”
莲升略微张开五指,倒是能在这粒种上看到若有若无的仙命。
仙命很淡,显然还未成。
听不到应话,耳报神又说:“算了算了,省得你一不留神,又泄露什么天机。要不你同我讲讲近些年小荒渚的事也成,可怜我刚学会用那些先进玩意,一双眼就看不见了,也不知道下次睁眼,外面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业果上的业障,是清清楚楚能看到的,如果用业火慢慢净化,的确要耗上千年。
但种子何时发芽,会变作什么东西,耳报神何时才能脱离其中,还真没个定数。
“慧水赤山的事,一时半刻说不完,小荒渚的无甚稀奇。”莲升收拢五指。
事情还没办完,她自然不回鱼家,而是摇身先到了观喜镇的地下,得先看看业果状况,再把……
引玉留下的残画带回去。
地下劈斫的痕迹还在,一眼就能看到那枚比原先大了一圈的业果,业果上业障更浓,其色更黑,也更吵闹。
在那边上,一幅画卷曲着落在地上,因为里外三层皆毁,此画又成了平平整整的一张纸。
唯一相同的是,笼罩在真假业果上的金莲俱已不在,一朵被刺碎,一朵被撑裂。
莲升远远观望,重新施出业火金莲,将那枚业果遮得严严实实,才将残画拾起,揽入怀中。
好在薄薄一张纸,再怎么也压不出折痕,不然她就只能小心地捧着了。
耳报神被放进兜里,自己毫无察觉,还在说:“你要是有别的事要做,也不用一直把我捧在掌心,那多不好意思,虽说我如今身量小,应该碍不着你。”
莲升轻抚画边裂痕,心里想,引玉回到白玉京也好,有那瑞光在,也不愁灵台会一直疼。
她转身说:“你在兜里,碍不着。”
耳报神欲言又止,不愿承认自己自作多情,别别扭扭地说:“行了,知道你这人机灵,忙别的事也不忘照看我,我如今别的都还好,就是闷得慌。”
“等会就回去了,给你放点歌听听。”莲升卷起残画,倏然一顿。
她忽然想到,引玉的真身一角还在小荒渚,那是不是能凭借此物随意穿行,而她是不是就能回慧水赤山了。
只是……
她仰头看向高处,如今想必天道还在看着,这等忤逆之事,万不可明目张胆地做。
“你说的对,幸好我还能听听歌,近些年的歌有点意思,花样多。”耳报神苦中作乐,脑筋一转,又说:“诶你说,我是不是还能听听剧,虽然看不见,但我能靠脑子想啊。”
莲升收好了残卷,转身说:“回去把电视打开,让你听着试试。”
“让那几只纸傀安分点,别随随便便把我电视切了。”耳报神轻哼。
此时已近黎明,等那些被偷了寿的人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身子健朗了许多,如同大病得愈。而那些因为被偷走了皮肉,而附带着连运势也变差的人,也好像运气归身。
两际海……
莲升想起两际海,便俯身潜入了阴曹,只见塔里塔外鬼魂众多,那些被灵命吃下去的鬼,显然全被吐出来了。
没想到此前的判官上任还没多久,如今又换了一换,使得冥塔上的刻字跟着也变了。
这位新来的看似精明又正直,挥手便令众阴兵各归其位,不论谁问起这几日的事,都说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知道肇祸的是谁,也不知灾祸因谁得平,只清楚此事不宜多说,她既坐上此位,就得认真做事,不得马虎。
冥塔外的鬼都在说,这新来的比之前那位能干,前一位在两际海遭劫时,竟然不声不响,只会往桌案下躲。
判官正在处理公务,忽然察觉楼下有声,皱眉问:“何人在此。”
莲升现身,从塔下拾级而上,一言不发地睨向判官座下之椅。她隐约能嗅到无嫌留在此间的气息,气息极淡,已经快要消失。
她身上灵力威压一点不遮,身上好像叠了两个影,身是小荒渚的装束,魂却是红裙跣足,清净不可欺。
判官怔住,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时分不清这是两人重叠,还是人有两面。
“判官可好?”莲升直视她。
判官上任后毫不含糊,飞快理清了凡间诸事,知道此人正是鱼家家主,但或许……又不单是鱼家家主。
她心思缜密,隐隐猜到一些,便答:“多谢,两际海好,我便是好。”
莲升颔首,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叫住了。
判官从堆积如山的簿册中,抽出了一本冥簿,递出去说:“此事我本也是要说给五门知的,既然你在,便予你一看。”
莲升伸手去接,翻开才知,这是柳家失踪千金的命簿。
按理说,判官不该干涉活人命理,此前柳家苦苦找寻,也曾问过前两任判官,但之前的判官从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你嘴上说不能泄露天机,如今却在做这等事。”莲升翻到后面,已明白柳佃粥如今身在何处。
那是偏远地区的福利院,小孩命途坎坷,自幼被拐卖,因脾性古怪,且又有眼疾,所以屡遭嫌弃,几经周折,幸好被福利院收留了。
判官说:“她终归是要回到柳家的,我此举只是令她走得更顺遂一些,五门为两际海付出良多,此事我万万不能坐视不理。”
莲升还回冥簿,说:“多谢。”
判官抬臂指向远处,“那些字能消得去么?”
莲升看了过去,才知是“所求必得”四字,这些字并没有跟着灵命一起消失。她手臂半抬,壁上的字倏忽间化作金光消散,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判官心下微惊,却也在意料之中,起身后久不能言。
那些金光汇入莲升掌心,被她捏成了金莲一朵。
明明在壁上时,字占了半壁不止,但被捏成金莲后,竟不足巴掌大。
莲升朝案前走去,将金莲放在那玄金冥卷上,说:“此物予你,这是善物,无需惊慌忌怕。你了却柳家的心愿,还盼你所求也能得证。”
判官低头打量,透过这熠熠金光,似乎能看到那遥不可及的世外之境。
世外或许也是这般金光灿灿,却不刺目,不会令人觉得灼燎难忍。走在其中,定如仙人抚顶,什么烦恼忧愁,转瞬就能全部忘却。
“定会妥善保存。”判官许诺。
莲升离开两际海,带着耳报神的种子回到鱼家,宅子又是灯火通明,纸傀的影子映在窗上,一个个手舞足蹈,全然不知凡间苦忧。
开门进去,纸傀们纷纷扭头,好像有灵有智,只除了不能说话。
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巨大无比,所幸边上没有别户人家,否则定会有人前来敲门。
而鱼素菡在楼上竟也不嫌吵,她自幼就是这么过的,房子一旦安静下来,她还会觉得心慌。
听见电视的声音,耳报神也便知道到鱼家了,乐颠颠地说:“行了,就把我放在这吧,不必管我,这些纸傀总不会把我吃了。”
莲升将它放在桌上,还取了张桌垫给它枕着,省得它又这嫌那嫌。
楼上,鱼素菡小心翼翼开门,从屋里探出头叫了一声“姐姐”。
檬檬就在鱼素菡腿边,一副邀功的模样,嘴咧着,尾巴摇得也够欢,说不定鱼素菡就是被它给叫醒的。
“你忙完回来了?”鱼素菡揉起惺忪睡眼,看向莲升身边,又看向紧闭的屋门,竟没能看到引玉的身影,而那木头人也不知所踪。
她愣愣打量,半个字没问,脸上却全是茫然之色。
“忙完了,木人在,但它变了模样,没法和你玩了。”莲升慢步上楼,抬手往鱼素菡的发顶轻拍。
鱼素菡还在朝莲升身后看,把怀里娃娃都快掐变样了。
莲升怎会不明白,她垂视鱼素菡,身上乏意一展无遗,语气无甚起伏,“她回家了,平时你也不主动喊她,这会儿倒是念上了?”
鱼素菡喔了一声,被唬弄过去了,还在揉眼,说:“那她什么时候再来。”
莲升沉默了少倾才说:“等你长大一些。”
这说法太笼统,就连鱼素菡这样的小孩也不会轻易相信,她瞪着眼讷讷说:“长多大,你们……吵架啦?”
“不是,是有些事情要办。”莲升话止于此,“睡去吧。”
鱼素菡转身进屋,门关得只剩下一道黑漆漆的缝时,还在直勾勾地看着莲升。
莲升握住门把,直接把那道缝关上了,转身说:“一觉起来,教你种花。”
楼下大厅,耳报神幽幽说了一句:“水培吧,泥太脏了,我身上倒是不难受,但心里会难受。”
莲升淡淡一嗤,没理它,拖着死木一样的半边身进了屋,屋中只她一人,却有引玉留下的痕迹。
枕上的皱褶,换下后随意撘在沙发上的睡裙,杯中余下的水。
林林总总全是引玉留下的。
莲升寂寞,可看到这些,却又不觉得万分寂寞了,她开始后悔,悔在当年的画还是没能要回来,说好的花也还没动笔。
千年之久,到时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这刻,她又想起引玉画业果的残纸,便纤悉不苟地取了出来。
画纸虽残,好在上边墨迹全消,纸面盈盈如玉。
没有轴杆,莲升亲自装上,裱好再挂到墙上。画上无物,但她心怀万千,形形色色全是引玉。
等到把画挂好,莲升彻彻底底支撑不住,身一歪便倒向床沿,困意劈头盖脸袭来,一弹指顷便失去意识。
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喃语。
“莲升。”
“莲升。”
莲升蓦地睁眼,定神寻觅,才知道声音是从画里传出来的。她半边身僵硬,连坐起身都困难,忍了个满头大汗,终于走到残卷面前。
“莲升,入画来。”
窗外天际冥冥,莲升转头看了片刻,还是昧着天道穿入画中,一眨眼间,才知画中有变。
画卷将两界勾连,一半是小荒渚,一半是慧水赤山。
钢筋水泥筑成的大楼拔地倚天,一边却是荧煌夺目的池馆水榭,就好比时空打乱,古今难分。
神工天巧的白玉京中传来渺渺仙音,听着好像众仙归位,九霄之上重获生机。
就在那界限分明之处,引玉负手而立,如释重负地笑了,说:“莲升,想不想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223章
如何叫她不想。
莲升定定看着天宫中那眉语目笑的人, 隐约能猜到,引玉为什么只站在界线里面,而不再往前多迈一步。
大抵是,过不来。
引玉不提界线, 侧身便指向远处, 说:“莲升, 你看。”
那列缺公案上,高塔直插云霄, 竟真的有瑞鸟俯飞落地,摇身就变作彩裙翩跹的仙。
再看那白玉门, 门上虽然不见猫儿仙, 其下却有腰挂镇邪葫芦的仙人结伴穿过, 三三两两,人人默而不言, 但心照不宣。
“都回来了?”莲升知道天道并非无情, 当时它将众仙魂魄齐齐收回,定非徒劳之举, 不过如今亲眼看见,她还是深感惊异。
引玉颔首,转身打量另外半幅画中的高楼大厦,“如今这一个个的仙都回来了,像不像白玉京刚刚初成的时候?”
莲升哑声说“像”。
当时十二楼五城空空荡荡,是仙神们挨个诞世, 除了其中一处,其他空楼逐一填满, 才成就了后来的慧水赤山。
“他们可还记得当时之事?”莲升的目光, 紧随众人身影而动。
引玉笑着反问:“小荒渚的人, 可还记得夜里的事?”
“是大梦一场,浑浑噩噩,不明所以。”莲升猜是画卷的莹光所致。
引玉还是负着双臂,欣然自得地说:“我做事细致入微,总不会让他们记得这段时日的诡事,否则就算祸难了结,小荒渚也不得安宁。”
她眼梢一挑,看向天,“天道可没我细心,就算众仙不提当日杀伐,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应当是记得的。”
所以他们才露出那般心照不宣的神色,莲升了然。
“也好。”引玉洒脱,不溺于这半分的不如意,说:“当是警醒众仙,莫再走上错路。”
“否极泰来,不必忧愁。”莲升看到如今的白玉京太平无事,心也便安稳下来,“我不在,以后只能你来当那断罪者,你要是不想沾污浊,便从小悟墟里挑一人扛剑。”
“可别。”引玉笑了,“省得旁人说我压榨你小悟墟。”
“谁敢说。”莲升皱眉。
引玉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轻嘘一声,飞快从画里出来,三两下便把挂在清风台上的画卷收好了。
画卷一收,莲升那边不光看不见人影,还连玉瓦冰檐也看不到了,眼前变作白茫茫一片,好像被擦个干净。
好在,另一侧的景象是没了,声音还在。
众仙步近,在经过引玉时,纷纷停步拱手,恭敬地说:“上神。”
引玉晃起手上的酒壶,这酒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拿来的,酒液在壶中咕咚响。她懒声说:“这次剩的不多了,下回再请你们喝。”
有仙说:“上神可别忘了!”
“不会忘。”引玉装作醉醺醺,“这是凡酒,烈得很,一般人我还不愿意给呢。”
“凡酒!”另一仙惊呼,“那可得小心些,别让那位抓着了。”
“她啊。”引玉漫不经心地晃着酒壶,轻轻哂了一声,“不会被她发现,你们得有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她,偷着乐就成,违逆天规的事,可万万不要做。”
“怎敢!”众仙随即沉默了少倾,全然不问莲升去了哪里,又该是几时回来。
一仙说:“我等定会安安分分,直到莲仙归来。”
他们果然不是重获新生,那些幻象和厮杀,以及过往的种种全部记得,但无人提及,人人守口如瓶。
就好像“泽芝上神”离开之后,关乎她的一切尽数沉寂,成了不可泄露的天机。
引玉摆手离开,这醉相其实也不全是装出来的,她好一段时日没有大喝特喝,如今单是喝上几口便晃晃悠悠,刚才在画里要不是背着手一个劲掐手心,她未必能站得稳。
离开清风台后,她带着满身酒气进了小悟墟,差些撞上当年那位小沙弥。
死在厮杀中的众仙全部归来,而在那之前因屠戮寂灭的佛陀自然也回来了。
他们身上了无伤痕,灵台却记得当时祸患,祸并非引玉而起,他们也深受幻象折磨,将引玉视作了魔头。
小沙弥跟在两面佛身边,两人见状停步,都定定看着她不作声。
引玉食指往唇前一抵,悠悠说:“塔刹林里长了一株桃树,莫去扰她,就任她在那。”
小沙弥和两面佛双掌合十,两面佛倒是诚诚恳恳,收敛着神色真挚垂头,沙弥却探头张望,似乎十分好奇。
引玉弯腰看他,“是我身上沾什么脏东西了?怎么这样看我。”
小沙弥斗胆问:“敢问画仙,此行路途漫漫,所求可有证得?”
引玉轻拍怀中画卷,意味深长地说:“都在画中。”
沙弥听不明白,却还是道了一声“恭喜画仙”。
塔刹林中铃铎摇动,死去的禅意渐渐复苏,一切重归宁静,而那耸入云天的石像已被毁去,被重新砌成了石台一座,只是座上空空,似乎还有东西没来得及放置。
引玉投去一眼,转身就往问心斋走,那石台是她亲自砌的,就为了等莲升回来。
如今列缺公案已经被高塔占去,可不就得另寻个地方放置仙辰匣,她看来看去,觉得塔刹林里的那一处最为适合。
走到问心斋,引玉重新展开画卷,推门说:“再过段时日,不光是‘泽芝上神’,怕是就连你莲仙,也会被众仙遗忘,你可得……早些回来。”
画里传出声音,“你记得不就够了?”
引玉环视一圈,直接把画挂到壁上,挂的是正对床榻的那一面。挂好了,她径自往榻上一卧,托起下颌说:“莲升,你猜我把画挂在哪了,挂的又是哪一幅。”
画里的人久久没有应声。
引玉垂眼,乌黑长发从床榻边沿垂落,身上非黑即白,却明晃晃地写着“欲”这一字。
她慢声慢气地说:“我去了晦雪天一趟,那里如今春色正好,谢聆在地下有意识,让厉坛上长遍了花草,很是鲜活。”
“酒是晦雪天的酒?”
当年观画者,今成画中人。
引玉不入画,却也能想象到,画里站在冰冷广厦间的莲升该是何种姿态。
该是傲然独立,法身不动,而灵知不昧。
“闻安客栈的酒就剩这么一点了,下回去芙蓉浦讨。”引玉把索要一事,说得何其心安理得。
“好喝也少喝些。”画中人微顿,“你说的画……”
引玉酒意上头,慵倦满身地说:“是你想要的那幅,我去晦雪天一趟,才想起这事,还重新给闻安客栈画了一幅。”
画中人沉默良久,心花骤放。
引玉笑了,全然是此间主人,硬将问心斋躺出了不清不净的尘俗气,说:“不过,你还得尽快回来,才碰得到摸得到。”
画中人得偿所愿地淡笑了一声,画是没到她手里,但到了她的故居。
“我也想尽快,我会设法尽快。”
引玉眼底笑意微敛,这哪是想快就能快的。
“你如今如何。”画中人问。
引玉双臂一展,姿态舒舒坦坦,“极好。”
看着的确是好了许多,她灵台的痛想必完全隐没,真身裂痕也几乎愈合,在白玉京还能来去自如,岂会算不上畅快。
莲升在画里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远了一些,碰不着。
“明珰,我过不去。”她忽然叹息。
是过不去,否则引玉又怎会只是进画喊她一声。
榻上的仙神色微黯,步入画中,和莲升咫尺而对,却只能干看着,连一丝温度也感受不到。
画中天地割裂,一是纷华靡丽的金属饰面,一是冰和玉雕成的无浊圣地,日夜相撞,泾渭分明。
“我试过了。”引玉抬掌覆上看不见的屏障,“还以为能借画把你悄悄渡过来,没想到天道早有预料,迫得你我只能隔岸相见,好在是在画里,画中真假难辨,它罚不了我们。”
莲升淡声:“天罚哪是能轻易躲过的,如果可以,世间众人又何须东躲西藏,战战兢兢。”
她抬起手,掌心和引玉对上,不能紧扣,那便相贴,又说:“不能取巧也无妨,能见到已经是万幸。”
引玉凑近看莲升,见莲升还是僵着半边身不动,终于看出端倪。她赶紧招来瑞光,可惜瑞光也穿不过画,往那无形屏障上一撞,又汇回天上去了。
“我身上也没多痛,过段时日就会好,急不得。”莲升不慌不忙,淡淡说:“白玉京除了诸仙归来,还有什么喜事?”
引玉无计可施,哪好说莲升故意岔开话题,手一收,转而把脸贴了上去,就好像莲升在无隔无阂地抚着她,说:“喜事,那可就多着了,你猜白玉京来了谁。”
“谁?”莲升目不转睛,“那碧根莱菔么。”
引玉笑得眼一弯,“不错,是她,她到天上时还是那白玉萝卜的模样,好在受瑞光一照,便化出了人形,不用再戴那髑髅胡乱修行了,只是她还有些拘谨,不像在云锁木泽的时候,还能乐颠颠的。”
莲升能想象得到,淡笑问:“她的人形是什么样?”
“小姑娘的样子,怪机灵的。”引玉微作停顿,又说:“单看面容,年纪似乎与归月的人形相仿。”
莲升不问归月如何,或许得等到她回到慧水赤山的那日,归月才能重归仙位,这何尝不是一种缘。
思索片刻,她又说:“便容阮桃在小悟墟待着,夜以继日,或许她也能修成仙身。”
“我都交代了,只是如今你不在,仙辰匣也不在,后来者哪知道什么叫仙辰匣匣首,往后我在这白玉京还有没有一席之地,可就不清楚了。”引玉噙笑抱怨,下颌一抬,眼波便慢悠悠地荡了过去,“你可快些回来吧。”
莲升想揽她入怀,想亲她,却只能把情和欲一通按捺,忍了个花钿尽显,绮丽艳绝。
引玉又说:“说起来,祥乐寺的扫地僧也到天上了,他撞见我时一脸错愕,在天门进进出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后来又说早料到你我并非凡尘人士,才知道自己是登仙了。”
“他本也是积了功德的。”莲升说。
不想提旁人了,引玉看莲升不知不觉地露了花钿,便笑得越发肆意。她是不想叫莲升站着受累的,可好不容易能隔着画见着,也不愿立刻将莲升放回去。
“怎么。”莲升看着她。
引玉翻掌变出一杆笔,兴味十足地说:“上回说要教你画花,择日不如撞日,你来说我来画,你说画在哪里好?”
莲升在看见问心斋时,心中浮起了少许禅意,这点禅意禁不起折腾,在这顷刻便碎了个完全。她欲言却止,牢牢按捺的欲已近要冲破囚笼,占据灵台。
引玉退开一些,指着自己脖颈问:“你上次说的是这,还是这?”
莲升眸中渴念如潮水滚滚,她抬手指去,“这处。”
“先画什么。”引玉腕子一抖,干净的毫尖便渗出墨。
“画瓣,画萼,再画蕊。”莲升的目光一毫不移。
引玉如照镜子,明明眼中看不到,落笔却一点不见有错,一边问:“瓣要什么色,画含苞待放,还是招展怒盛。”
“要艳红,要盛放。”莲升说。
引玉一笔成一瓣,素净侧颈上绯色分明,像打翻了染料,果真是先画的花瓣,才画花萼,最后画了蕊,和她平日作画的习惯完全不同。
莲升将她的每一笔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每添一笔,便是在她心尖上多添一斛欲。
画完的一刻,引玉抛开画笔,衣衫微敞着,省得沾上未干的墨迹,笑得闲闲散散地说:“和你心里想的有差么。”
“无差。”莲升伸手想碰,却不能再近一寸。
引玉把长发揽到另一边,挨在无色无形的屏障上一动不动,把无意沾在指尖的墨舔进嘴里,说:“墨迹一干,洗都洗不掉,你我的关系也会更加引人起疑。”
“无须去藏。”莲升坦坦荡荡。
引玉还是不舍,绵绵目光不愿分开,却说:“回去吧莲升,你不在,我手头全是忙不完的活,我还得再去看两卷仙牍。”
“你可以拿来,你展给我看,我念一字,你写一字。”莲升哪是十全十地守矩。
“那明夜在此间会面。”引玉得逞一笑。
莲升答应。
作者有话说:
=3=
第224章
冬去春来, 凡间年月好比白驹过隙,弹指间沧海能成桑田,东海足以扬尘。
晦雪天的山雪早就化尽了,冷水汇进长河, 汩汩朝卧看山流去, 冻得坐在岸边洗衣的老头一个激灵。
颜郎回头冲屋里喊:“娟啊, 你看是不是春来了。”
娟从屋里出来,两条腿竟然动弹自如, 举步生风。她扭头就朝春不度的方向望去,远远瞧见一抹春色, 诧异地说:“是春来了, 连那荒芜之地都变绿了。”
以前春不度只有遍天黄沙, 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冬, 都是那凄清模样, 如今能长花长草,四季分明了许多。
江河非湍, 恰有船只逆流而上,船上除了那划桨扬帆的,还有一名穿着素裙的女子。
女子怀中抱有一个布包,不知藏了什么,宝贝得很,连风也不让多吹。
船夫吃力说话:“这晦雪天我还是第一次进, 以前要是有人喊我接这活,我是万万不会干的。”
沈兰翘抱紧布包, 暗暗掀开一角, 看到了阿沁的灵牌。
她眸光澄净, 好像看破喜悲,偏偏一看见那灵牌就露笑,说:“以前晦雪天的河流冰封不动,你接了活也进不去。”
船夫嘿嘿笑了,累是累,却也向往那不曾去过的地方,毕竟在老人口中,以前的晦雪天可是万般好,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大雪封山,进都进不去了。
“我也算运气好,遇到了姑娘你,姑娘你这是探亲呢,还是从外边回来。”他目视着连绵远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沈兰翘遮好灵牌一角,说:“去了南边一趟,如今是要回去。”
“南边也是好地方啊,我行船时去过,那边也是山清水秀,景好人也好,只是入夏会热,划船的时候根本遭不住!”船夫说。
沈兰翘垂头看向怀中,轻声说:“那是我自幼生活的地方,这次是为了带重要的人回去看看。”
船夫转头,朝沈兰翘身侧投去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问:“那姑娘你带的人呢,留在那边了?”
沈兰翘笑笑不答,只说:“还要带她去别的地方,只是想到有些东西还没备好,得回晦雪天一趟。”
船夫也便不问了。
但见那澹澹河上小小舟,迎风而过峡,一越过那石罅,便能看见河堤上的零星货摊,一些红缎高高悬起,白日里未点燃的灯笼微微摇曳。
到晦雪天了。
那些穷苦日子里相助过的,如今仍是同舟共济,而彼此间曾为两粒米争个头破血流的,此时更是不相往来。
晦雪天还有极长的日子要走,等到十年、数十年过去,此地或许才会迎来真正的新生。
沈兰翘下了船,紧揽着阿沁的灵牌朝兰水篙走,在经过城中时,依稀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腔,过去一看,才知是以前来过的戏班子竟然又来了。
座无虚席,她便抱着灵牌站在最后面,当时阿沁没听成的曲,也算是听到了。
待到谢幕,众人纷纷离席,沈兰翘才含泪转身,跋涉着找到了阿沁在兰水篙的坟。
大雪全化,那山丘也变得不一样了,她差点找不着地方,幸好有一块木牌立在那。
木牌前搁着一朵莹白的花,花瓣恰似寒冰雕出来的,竟然晶莹剔透,不知打哪儿来。
沈兰翘从未见过这样的花,俯身去看时,蓦地闻到一股酒香,转身才知道有人站在身后。
那仙人之姿撞进她心房,她就算没看清对方面容,也能认出是引玉。
引玉却是茕茕而立,身侧不见一人。多半是喝了酒,她神色有些许迷糊,懒懒散散地说:“回来了啊,我也才到不久,来看阿沁。”
沈兰翘得过仙姑帮忙,当即想跪地磕头,但仙姑却递过来酒壶,晃着腕子问她喝不喝。
她一愣,双目通红地摇头,说:“多谢仙姑还记得阿沁。”
引玉把酒壶收了回去,环着双臂抱进怀里。她一看见沈兰翘包在布里若隐若现的灵牌,便想起来,沈兰翘当时说想带阿沁去南边看看。
她眼皮一掀,说:“南边如今如何?”
“好。”沈兰翘把怀中细布展开,她想,阿沁的魂如果还在,定也会想见见仙姑,“南边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小桥流水,草长莺飞。”
引玉醉醺醺地问她:“这次回来之后还走么。”
沈兰翘看向阿沁的坟,摇头说:“我……想把阿沁带走,都说入土为安,可后来我想了很久,总觉得阿沁在这也未必能安得下心,我带她去了南边,还想带她到其他地方看看。”
“比如?”引玉捧起酒壶,却并非是要豪放倾出,而是浅浅尝了一口。
“我还没有主意。”沈兰翘有些怅惘,盯起坟边那晶莹无暇的小花,神思恍惚地说:“仙姑有惦念之地,想见之人吗,或许是我一路过去,能有幸碰上。”
引玉笑得胸腔微震,她心里最为惦念的,就算沈兰翘把慧水赤山全部走遍,也碰不上。
她望向远处,目光涣散,片刻才说:“我心里惦记的人遍布五湖四海,你一路怕是见不完。”
“那惦念的地方呢?”沈兰翘又问。
引玉寻思了一阵,说:“扪天都在以前倒也是个好地方,芙蓉浦也是,只是这两地如今都大不如从前了。”
沈兰翘还是头回听说这些地名,她双眼微亮,指起坟头的花问:“这花是从哪儿来的,是仙人府邸才有的么?”
“这叫水晶花。”引玉轻拍怀中酒壶,“和这壶酒一样,是我从芙蓉浦讨来的。”
“芙蓉浦?”沈兰翘弯腰凑近了看,碰都不敢碰,唯恐将那小小一朵花碰散了。她眼里露出惊喜,说:“那我一定要去芙蓉浦看看,这水晶花好漂亮,阿沁一定喜欢。”
这段时日,引玉学了一门手艺,从袖子里窸窸窣窣掏出一张纸,说:“给你折一匹快马要不要?从晦雪天到芙蓉浦的路又长又难走,凡间的马可经不起折腾。”
沈兰翘还留着当初莲升给她的纸莲,见状便不推不拒地应下了,“多谢仙姑,仙姑提到的地方,我都要带着阿沁去看看。”
引玉折起纸马,一边说:“从芙蓉浦过去,能到灵犀城,那灵犀城也有点意思,景观和晦雪天截然不同。”
她折得还不算娴熟,好在模样未出岔子,否则要是缺胳膊少腿,哪里跑得起来。
“那我顺道过去长长见识。”沈兰翘在心底记下。
折好后,引玉对着掌心纸马吹出一口气。
纸马轻飘飘飞出,却是咚地落地,在两人面前撅蹄子晃尾,像是活生生的。
“会被大雨泡化么?”沈兰翘又惊又喜。
引玉顿时想起当时被暴雨浇烂的马车,怀念地笑了,说:“不会,这上面有我施的术,轻易坏不了。”
沈兰翘左顾右盼,还是小声地问了出来,“另一位仙姑怎么没来,可是……事务繁忙?”
“算是。”引玉借酒意掩去眼中失落,摸起纸马的脑袋,“她还要忙上好一阵,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
沈兰翘看出来,仙姑并不像表面上这般轻松自得,跟着沉默了好一阵。
“说说,你还有什么挂念。”引玉晃动陶壶,壶中酒所剩不多,索性倒在阿沁坟前。
酒液簌簌落下,水痕蜿蜿蜒蜒,独独绕开了那朵水晶花。
沈兰翘鼓起劲,“仙姑可否帮我最后一个忙,我一定心诚以报。”
“报就不必了,直说就是。”引玉眼波如雾,飘忽缱绻。
沈兰翘说:“我想把阿沁的尸骨掘出来,带着她的骨灰离开,我要带她走遍大江南北,去扪天都,去灵犀城,去看水晶花。”
引玉挥手立就,转身说:“去吧,近来我公牍压身,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是忙里偷闲,才恰好碰见你,如今也该走了。”
沈兰翘越发觉得庆幸,目送着引玉走远,才翻上马背,背着阿沁的灵牌和骨灰盅奔向远方。
她一路经春不度,见到萧条村落边上唯一的炊烟,过卧看山,见到空空如也的祥乐寺,也恰好观赏到开在早春的桃花。
到扪天都的路她并不认识,好在马儿识,她一路戴月披星,终于瞧见那曾经车水马龙的静谧之城。
众人魂上的花押一散,清醒是清醒了,可因搏揜失去的一切,又如何求得回来,不是噩梦初醒,而是堪堪捡回一条命,只能将就过活。
城中倒是有摊贩,有那耍杂讨生的,可无人能露出真真切切的笑。
沈兰翘见众人神色难辨,好像失去生机,便知道此地定也发生过不少事,或许不比晦雪天好。
她路经叶府,见到有人在送符,便停下看了一阵,刚要走,袖口便被拉了个正着。
矮墩墩的小女孩仰头看她,将一枚小巧的三角符塞到她手里,说:“姐姐,送你。”
沈兰翘微愣,说:“你认得我?”
茗儿摇头,甜甜笑着,“我有姐姐,可她闯天涯去了,是去当女侠,看你一个人从这路过,也是在闯荡江湖么。”
“也……算是。”沈兰翘抬手,打量掌中符咒。
“我亲自折的,保佑你平安。”茗儿退到摊子后,坐在竹椅上继续晃着腿折符。
沈兰翘犹豫了一阵还是收下了,道谢后继续前行。
关山迢递,从晨曦到日暮,又从日暮到晨曦。所幸纸做的马不知疲倦,也无须吃喝,一闯便闯进了一红花绿柳之地。
水榭漆红,楼阁间红绸遍布,又见烛火幢幢,好似梦中之境。
沈兰翘当真以为自己入了梦,她听见丝竹管弦之声,牵着马便奔那最高的塔楼而去,遥遥望见牌匾上写着“孤风月”三个字。
不远处,有女子坐在井上怀抱琵琶而弹,女子蓦然抬头,眼中风韵流转,就好像眼前所见并非生人,而是旧友。
沈兰翘越发笃信,她就是在梦里,她和女子素昧谋面,女子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林醉影是察觉到了莲升留在纸莲上的气息,又看出沈兰翘牵着的马非同一般,所以才这般熟稔。
她把琵琶往井里一丢,招手说:“芙蓉浦来者皆是客,想听什么曲,想喝什么酒尽管说,只是如今除了我,这里没别的人可以招待你了。”
“这就是芙蓉浦?”沈兰翘怔住,目光随着那把琵琶落向井中,还以为会听见扑通一声,没想到里边竟一点声音也没有,琵琶好像被人接住了。
她看不见的地方,香满衣和云满路正把那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到井底。
“看来我这芙蓉浦久不开张,如今还有人不认识了。”林醉影从井上下来,姿态媚而不娇,招手说:“跟我来,我接待你。”
沈兰翘朝边上那孤风月楼多看了一眼,心觉诧异,好端端一幢楼怎么贴了封条。
林醉影慢下脚步,回头说:“楼里还需重新修葺,修完自然就能上去了。”
于是沈兰翘带着阿沁的骨灰和灵牌在芙蓉浦看了两日的水晶花,才不舍地同林醉影道别,她能猜到,林醉影和那两位仙姑应当是识得的。
林醉影哪是和她熟稔,分明是和那两位仙姑相熟。
那纸马跑得快,全然无须驾驭,比活生生的马还要聪慧,出了芙蓉浦便知道要朝哪里走。
冥冥中,沈兰翘觉得,仙姑或许在借着纸马指引她,带她领略沿途。
路经一无人村庄,纸马略微停顿,随之便从潺潺溪水上一跃而过,冲着一石头城直去。
沈兰翘看见碑上有字,写的是“灵犀城”。她讶异地捧高怀中骨灰盅,耳语般贴上前,说:“阿沁你看,竟然有一座全由石头撘成的城,好有意思。”
马奔入城中,从宫墙侧边路过,泥壁上的浮雕似乎比从前更浅了一些,多半是被风刮的。
沈兰翘看完浮雕,心中有些怅惘,“阿沁你看,这座城也苦,好在苦日子好像结束了,只是不知道,春风什么时候才会吹到此地。”
远处有风呼啦声刮近,竟携来一朵拇指大的小花,这花正巧落在沈兰翘怀里。
沈兰翘愣住,小心将花收到掌中,忙不迭四下张望,“阿沁,这座城有灵。”
纸马还在荒芜山路上驰骋,路过幽峭群山,飞跃浩浩河川,半途偶遇一队举止古怪的行路人。
那些人走得极慢,一举一动拖拖拉拉,好像肢体难驭的活死人,偏偏带头的少女从从容容,不出声催促,只会停下等待。
裴知看到纸马,又认出沈兰翘身上还未散尽的冬雪气息,便问:“晦雪天可好?”
沈兰翘不知少女是如何看出来的,但她答了:“比以前好了不少。”
“你去哪里?”裴知问。
“我随意走走。”沈兰翘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去找一幽深偏僻的无人之境。”裴知走太快,把那些人都甩在了后边,又不厌其烦地停下。
沈兰翘拉紧缰绳也无法令纸马停下,匆匆问:“他们生病了么?”
“没有,只是受到了一些伤害。”裴知看着纸马离去。
人在途中时,年月总是过得飞快,俯仰间已过数年。
如若将这慧水赤山视作一个圆,那沈兰翘已经走过半途。
这人又不是纸做成的,自然会累会困,沈兰翘择了一城廓歇脚,在找客栈时,无意听见巷道里传来打闹声。
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儿在冲两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叫嚣,喊得可劲难听。
“臭聋子滚回家吃泥巴,哈哈,她不会连我们骂她都不知道吧。”
“你说你一个好端端的,可别再护着她了,她压根不知道你待她好,她不会哭不会笑,日后指定是个白眼狼。”
“劝她作甚,这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傻子的,多登对!”
被护在后边的小姑娘蓦地弯腰,捡了数块石头便朝他们掷去,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男的正要还手,沈兰翘忽然出声:“都是谁家的小孩,把你们家里话事的喊来,我和他们讲讲理。”
几个男孩登时跟鹌鹑一样,话都不敢应就往外跑,刚跑出巷道,就被撅蹄子的纸马踹了老远。
踹得又准又猛,还一个不落。
沈兰翘问起才知,聋的那个叫娴儿,站她前边的叫阿露,两人一同住在城东,相依为命长大。
她听得心疼,便问:“你们要不要跟我走,我往后会定居在芙蓉浦,那里开着晶莹剔透的花,你们一定没见过。”
慧水赤山暮去朝来,迢迢之外的小荒渚自然也是。
都说沧海桑田,叡城鱼家虽不至于从陆地变作河海,院子里却多了一个水池,池中不养鱼,也不养莲花,独独养着一粒种。
莲升恰就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子看,她看了有数年之久,看着池里的种子发芽抽枝,枝干越长越粗韧有力,就连形也长得非同一般。
谁能想到,那木头长着长着,竟还能覆上皮肉,扭身便变作活人,只是个子矮墩墩,再长也长不大了。
耳报神吃足了水,骂骂咧咧地从池里爬出来,扎的两个小辫被泡得湿淋淋的。
她低头拧起裙子,说:“这叡城的天气怎么越来越热了,屋里开着空调倒是凉快,可光吹空调也不行,那空调能把我身上水分都抽干,我整个人蔫蔫巴巴,一张脸变得可丑了!”
“你可以把空调关了,摇扇子,我不在的这几天,也还能省点钱。”莲升摇起轮椅转身,如今她半边身还没全好,万事都不方便。
“上哪去啊,你这模样还到处走动,再折腾下去,百年都未必能好。”耳报神顶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说出的话却总是老气横秋。
“去地下看看业果。”莲升淡声。
耳报神一愣,才想起来,是又到莲升要下地的日子了。
她摆摆手,嘟囔:“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对了,早上萃珲来了电话,那老板说要找你,打你电话没打通,你上哪去啦。”
莲升睨她,“我刚从画里出来。”
耳报神知道莲升和引玉这两人碰是碰不着,可面是几乎一天也没少见,比异地近,却又比同城远。
她无话可说,小脸唰地就红了,匆忙摆手:“不是要去地下么,赶紧去,萃珲的老板多半还会找你,也不知道为的什么事,不过她问我如何称呼,我说我叫报报。”
“你怎么不叫宝宝呢。”莲升睨她。
耳报神摸起脸,嘿嘿笑了,“那多不好意思,听着有点老不正经,这话可别让引玉知道,省得说我占你便宜,报报要是不好听,喊我小耳也行。”
“小耳。”莲升说着就笑了,摇起轮椅说:“素菡住校,周末才回来,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记得喂狗。”
耳报神还在拧裙子,说:“知道,我就算不记得,不还有纸傀么。”
莲升也不是完全动不了,到车库后,她收起轮椅就上了车,动作行云流水。
车离开鱼家,穿过福骋大桥便往邬家去,但莲升此行并非是要造访邬家,单去看了邬家附近的湖,只因为,那远在观喜镇地下的业果,被她用业火金莲引到了这边。
湖上碧波荡漾,有人泛舟其上,都是小黄鸭小鲨鱼模样的船。
还未下车,莲升放在边上的手机就响了,还以为是祁羽非打来的,看了才知道是柳家的旧属。
这人开篇便是一个“谢”字,说起来柳佃粥已经找回来好几年了,因为天赋异禀,又是柳家唯一的后人,所以小小年纪就当了家主。
不过柳家里外,没人敢看低柳佃粥,柳佃粥先前脾性古怪,拐卖后屡遭遗弃,是因她长了一双阴阳眼,且又无师自通,驭得了大鬼小鬼。
此时节日将近,这柳家旧属说要送礼,而莲升无暇同他周旋,便应了下来,说:“那改日再叙,登门就不必了,另寻个地方坐坐。”
电话一挂,莲升的身影在车上消失,睁眼已是在湖底再往下。
地下的业果已经小上一圈,原来是双掌环握那么大,如今是鹅蛋大小,似乎不到千年就能净化完全。
再看笼罩在上的业火金莲,花瓣已呈现出萎靡之状,金光黯淡,只业火还熊熊燃烧。
莲升看了良久,竟然化出真身,直接将业果托住,莲上大火焚燎,比原先的要烈上百倍千倍。
但她此举无疑也是在以身为饲,好在业果并不会因为多吃一斛灵力,业障便再加上一成。
它吃任它吃,待这业障尽散,她定能全数讨回。
五日。
莲升亲身净化业果足足五日,五日一毕,她余下半边身也差点不能动弹,在地下多待了半天才挪得动身。
回到车上时,她既不急着系安全带,也不启动车,单是拉开扶手箱,把引玉留下的烟丝盒拿了出来。
她轻嗅两下,其实已经闻不出什么味,只是五天没见,想引玉了。
可惜那画还挂在卧室的墙上,没拿出来。
莲升缓过来些许,转而看起手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竟都是祁羽非打过来的。
像这样的未接来电,她鲜少会回,但想起引玉和这祁羽非关系还算可以,便难得地打了回去。
祁羽非竟然没接,打了三次也是一样。
莲升索性不再打,走前特地绕邬家开了一圈,看宅中无甚异样,也便放心回去了。
五天恰到周末,回去刚好能见到鱼素菡。
鱼素菡在读初二,个子抽高了许多,比耳报神的人身还要高上一大截。
院中,檬檬一见到鱼素菡,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而那不远处的躺椅上,耳报神正大喇喇地躺着摇扇子。
宅中的纸人都出来了,一个个各玩各的,爱演戏便演戏,爱蹦跳便蹦跳,热闹得荒谬。
莲升开车进去,一众纸人纷纷躲到一边。她见鱼素菡走近,便降下车窗问:“在学校住得怎么样?”
“还行。”长大些许,鱼素菡的性子和莲升可以说是一脉相承,话少,看着会给人距离感,活脱脱一酷妹。
她看莲升脸色苍白,赶紧说:“姐姐你去休息。”
放好车,莲升歇倒是歇了,却没好好躺着,而是一头扎进了画里。
画中白玉京一成不变,因残卷是挂在问心斋,所以莲升一进画,就能看见那搁在陋室中的软榻,和榻上榻下堆得一丝缝隙也不留的文牍。
引玉伏在矮案上,差点连安身之处也没有,如今身侧堆满东西,只能跣足往书卷和竹简上踏。
她昏昏欲睡,听见画里传来动静,忙不迭起身问:“莲升?”
“是我。”画中人说。
引玉松了口气,神色幽慵地往画上睨,说:“又做什么去了,几天不见,可别是背着我在外边玩乐。”
“我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引玉坐起来些许,促狭道:“每年都消失个几日,年假还多过我,回回问起都不说,你不告诉我,那我往后有事也不同你说了。”
“总不会是瞒你做坏事。”画中人叹息。
引玉其实能猜到,莲升消失的这些时日,多半和业果有关,但她人不在小荒渚,自然没有证据,只能慢声慢气地说:“坏又能坏到哪去,我巴不得你更坏一些。”
话里又是欲。
“那你想我多坏,我看看做不做得来。”画中人声音虽淡却酥。
引玉走到画中,一眼便看穿莲升的伪装,这人故作无恙,姿态却比平时生硬,分明在忍着痛。
她走到屏障前,气不来,只是心闷,闷在看得见却碰不着。
这么多年,她早该习惯了,可心一急,还是会跟水里的鱼一样,不长记性,差点便一头撞上去。
莲升见她皱眉,淡笑说:“还是别让我作坏了,省得你有气无处泄。”
“我哪里气,丁点不气。”引玉抬手覆上屏障,假意抚摸莲升侧颊,越是碰不着,越是渴盼,凑近说:“看见我,你身上疲乏会少些么。”
莲升看着她开合的唇,承认是有少。
引玉笑了,往莲升颈下那处敲,可惜这屏障无色无形,敲不出声响,“那你解开两颗纽扣,我给你看点别的。”
莲升不动声色,纤长手指往扣子上勾,好像是买有赠,还多解了一颗。
引玉笑得双肩微颤,打趣说:“莲升,你的欲都快写满脸了,你再解两颗,我做给你看。”
那边的人轻易便勾开了扣子,好似得品春酝,一口就醉得目光痴而炽烈。
明明不缠绵,也不难舍,这情潮却热热烈烈,有始而得终。
所幸,两人都不算太寂寞。
那日之后,莲升去了萃珲一趟,才得知祁羽非竟是要和她说这萃珲八宝楼的事,正是“说”,而非商讨。
祁羽非自知这辈子不能成仙,寿命总会有尽,她是一点也不想将萃珲八宝楼交回到祁家手里,百年千年后亦然。
她虽还不清楚“鱼泽芝”是何身份,却笃信世上唯有此人能帮她办到。
莲升答应下来,她以后总归是要离开鱼家,这萃珲八宝楼也算是好去处。
“正好萃珲的主人不需要常常露面,合适你当。”祁羽非心满意足,转头还大方地打开了萃珲的宝库,说:“喜欢什么随意拿,这次我买单。”
莲升只是扫了一眼,无甚兴致,说:“我还挑什么,萃珲以后还不是会到我手里。”
祁羽非伏在高层的栏杆上,展台上的种种全部入眼,良久才说一句:“引玉是去了哪里,我十根手指都快数完了,也没见她回来。”
“远乡。”莲升淡声。
祁羽非一愣,又问:“何时回来?”
莲升不假思索:“快了。”
和千年相比,五百年算快,两百年自然也算。
两百年一过,地下业果竟完全消失,蕴藏在其中的灵力如烟花般迸溅开来,滋养起这小荒渚的每一寸土地,而属于莲升的那一份,不出所料也归回到莲升灵台。
那日,小荒渚下起了瓢泼大雨,溟漠大地隐隐复苏,浩瀚灵力翻江又掀天,竟自涌出云霄,直直撞上那寂寂塔刹。
小悟墟的桃树好像大梦初醒,盘曲成笼的根须被挠了好几下,她陡然收枝收根,转身化作人形,怔怔盯起脚边那乌云踏雪的猫儿,久久说不出话。
猫儿舔爪,还伏身痛快地伸了个懒腰,幽绿眼珠子一转,这才惊诧地说:“当神仙了呀,真是厉害。”
阮桃想说,她不厉害,猫儿才厉害呢。
隔着那塔刹,瓢泼大雨下的萃珲八宝楼正在拍卖一件举世珍宝,是掌大的莲台一座,座上出价的人数不胜数。
价钱节节垒高,逼得半数人不敢摇铃。
楼上一间贵宾席纱帘全放,里面的人听说是新客,但不声不响,又不露面观宝,就好像只是来听个响。
客人穿一身水墨旗袍,沉得住气,是一眼也没有往帘外看。
女侍估摸不准这位客人的脾气,弯腰问:“客人可有心仪的拍卖品?往后可就只剩两件了。”
“不急。”引玉搁下盖碗,幽慢地说:“等人来。”
女侍讷讷问:“客人等的是哪一位?”
她才问完,便见贵客环臂起身,站在帘前朝下打量。
“摇铃,示价。”引玉兴味十足。
“摇几下,示多少价?”女侍着急问。
引玉比了个数。
这数额大,女侍心下微惊,却还是掀开纱帘,不疾不徐地摇起了铃。
这一摇,全场惊动,人人探头不语。
穿着水墨旗袍的人终于还是露了面,大大方方地往下打量,在看见恰好进楼的那一人时,微微动唇。
“莲升。”
这名字陌生,此地无人知晓。
引玉仿佛跨越时空而来,迎上莲升目光便得逞一笑。她来时悄悄,正因为莲升瞒她,她也无伤大雅地瞒了回去。
什么一还一报,不过是调情弄趣。
莲升眼里的从容,在此刻被冲顶的情意燔燃殆尽。
她失了方寸,坏了规矩,指着展架上的莲台,目不转睛地仰视着,说:“给她。”
天地变幻一瞬息,人来人去,只道是——
缘未尽,缘无穷。
=完=
作者有话说:
天涯路远,有缘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