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还烧着, 后院火光渐隐,一些人左摇右晃从里面跑出来,全是灰头灰脸,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引玉转身对那店小二说:“你回去吧。”
店小二馋虫上脑, 定定朝高墙里看, 嘴角差点流涎, 听见声音才猛地回神,说:“一会儿您回去……”
“我认得路。”引玉说。
店小二正馋着, 想来跟在“掌柜”身边,也吃不到几个魂, 如今得了个打野食的机会, 哪愿意就这么回去。
偏偏引玉好似看破了他的想法, 似笑非笑地盯他。
这双眼看人总是含情,不凛不锐, 散漫却洞悉人意。
店小二浑身一震, 僵愣地转身,说:“我这就回去, 店也该有人照看才是。”
走时他还挺恋恋不舍,毕竟康家死了不少人。新鲜的魂灵,那可就跟刚出锅的香软馍馍一样,能勾得鬼祟食指大动。
谢聆皱眉:“那小二哥不是被夺舍了么,他待你未免太热诚了些。”
“想吃人么,可不得热诚些, 否则怎么骗得了人。”引玉帮着找起借口。
谢聆半信半疑。
从高墙里逃出来的康家人,全都聚在正门外, 大小包袱都收拾好了, 看似要迁去别处住。
方才火势太大, 起火的又是后院,许多屋舍已住不下人,如今火是灭了大半,可谁知半夜会不会又烧起来。
那火来得蹊跷,康觉海避过了一难,捂着口鼻猛咳不停,一看见高墙里的火光,就想起火燎后背一事,不由得嘶了一声,痛得直不起身。
他气喘不定,就算火光映面,一张脸也煞白如纸,衣领处露出些许包扎的白麻布。
他那妾傍在一边,忧心忡忡看他,着急说:“用符箓疗伤真的管用么,还痛不痛?”
康觉海怒得差点嚼烂一口牙,挤出声说:“幸好有符箓可用,否则我、我……”
边上的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见过康觉海伤势的,全都噤声不语。
那妾心里急,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府医说,火烧到前边了,那、那命根子……”
康觉海狠狠瞪她,“你看我像是有事吗,那些符箓厉害着呢,我明儿就生龙活虎了!”
妾被瞪得不敢吱声,却又不想离开康觉海半步,康觉海就算是受了重伤,那他也还是康家做主的。
康觉海身后,一位仆从义愤填膺道:“主子,你说府里的火会不会是那戏班子放的,又、又或者是庇护他们的神仙做的?”
康觉海神色阴鸷,好似要直接捏碎手里的两只揉手核桃,咕噜一个盘动,说:“要是有神仙,白日时他们能任我拿捏?什么神仙,我看就是有人特意纵火!”
又有人说:“老爷,今儿您让咱们去擒那两位姑娘时,咱们袖袋里的符突然全都飞了出来!依我看,她们二人也、也有鬼!”
康觉海一捏手里核桃,厉声:“早些时候为什么不说!”
“吓、吓忘了。”
此前提灯找替的康喜名也在其中,他眼珠子一转,问道:“两位姑娘?可是打着伞衣衫单薄,其中一位白得像鬼一样的?”
“没错!”
“哥,你见过那两人?”康觉海问。
康喜名冷着脸,好像不喜康觉海叫他“哥”,语气生硬道:“此前就是她们坏我的事!她们身怀奇术,一定是修仙者!”
康觉海更是把手里核桃滚得咯吱响。
“那要不要派人把那戏班子,和那俩女的全都捉来?”另一人问。
康觉海摇头,身上冷汗直冒,故作镇定地哼上一声,说:“谁知道他们还会什么把戏,先不急,等那位大人来了再说。”
“那咱们……”
“先去别处避避,把大人赏赐的符全都带上,得有点防身的家伙才成。”康觉海说。
这场大火让康家损失不少,引玉站在拐角处看,半个身隐在墙后,浑身皆白,乍一看像是雪花一团,压根不会叫人起疑。
远处有人扶着一位老妇朝康觉海步近,想必那就是此前康觉海想让戏班子去唱戏祝寿的人。
那老妇满面疲意,不安地朝屋宅里望,问道:“觉海啊,这火莫不是有人故意放的?”
“娘放心,我定会擒到放火之人。”康觉海挤出笑,硬是藏起了眼底阴鸷。
老妇叹气:“喜名背我出来时,我听见一些惨叫,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被火烫着了,你还不快些清点人数,看看有未少了谁,趁早进去救人啊!”
康觉海连连点头:“已经让人进去搜了,今儿我们不住这,也不知火有没有灭透,要是再烧起来,可就不好了。”
老妇颤了一下,合起眼说:“不会是报应吧,新债旧债,要一起偿了。”
大雪漫漫,这火能烧得如此凄烈,本就离奇。
人群中,不少家丁在哭,一个劲往里瞧,许是真有人没被救出来,却不好当着老妇的面提,生怕被康觉海怪罪。
他们心知肚明,在康家人眼里,旁人的命哪里算命。
康觉海往宅中深深望去一眼,对老妇说:“走吧,留两个人下来守前后门,其余的事明儿再说。”
待康家的人开始迁家,引玉才退开一步,藏身在高墙后,对身后站立不动的青年人说:“这火与你无关吧?”
谢聆来得太巧了,出门时又是一脸凶相,很难不让人起疑。
“我也是在火势起来后,才知道这事。”谢聆正颜厉色,好似心中揣着浩然正气,不像在唬弄人。
“那你来做什么。”引玉满眼兴味地看他,“来欣赏康家的惨状?”
谢聆眉头紧皱,“这样就叫惨了么。”
“总不该是来火上浇油的。”引玉说。
“我来……”谢聆喉骨一滚,好像有话哽咽不出,半晌才道:“我来取一样东西。”
“何物?”引玉眼眸微眯。
谢聆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怨怒,却因他一合眼,那怨怒陡然无踪。
他苍白的唇张张合合,终究是说出了口:“一只长命锁,康家敛财无数,曾掠去不少东西,那长命锁是金子做的,是我和妹妹流亡时,身上唯一贵重之物。”
引玉听得一怔,看这修士吃好穿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也有过一段流亡的经历,放软态度问:“那长命锁很重要?”
“是。”谢聆闭起眼说。
“抱歉,我没想过,你们以前竟也过得如此不顺。”引玉神色收敛。
谢聆一睁眼,瞳仁红得好似渗血,那些沉积在心的愤懑,翻涌着四处点火,火焰燎至眼窝,熏灼得他热泪盈眶。
他说:“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与妹妹,不过几岁大。”
因为对方身上没有役钉,引玉试探般说:“你自幼就在晦雪天?可我听掌柜说,你是从外面来的。”
“在晦雪天变冷前,我和妹妹便已居无定所,那时听说晦雪天有神仙护佑,便赶来此地,想讨一口吃食,没想到才来不久,天就变了。”谢聆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喉咙。
那是鸦羽般的大雪倏然化白后的一段时日,随着雪皑皑落下,天也变冷,冷得叫人猝不及防。
一些人守在庄稼中,本是想将田里的禾苗全都遮起来,可还没来得及遮好,自个已是被冻得手脚僵硬,往地上一倒,活生生被冻没气了。
那时的晦雪天,到处都是冻死骨,一些尸体无人认领,要么在路上发臭,要么被一些狠心的“饿鬼”拖回家中,切烂捣碎了熬成肉糜。
鬼要吃人,人也吃人。
大雪下个不停,不光是冻住了河湖,还堵住了山路,商贩们也都进不来了。
这一冷,谁还敢往晦雪天跑,到晦雪天做生意,怕是东西还没卖出去,命就赔没了。
这样的冻土压根种不出粮食,在干粮耗尽后,到处都是哭声和喊叫,人人苦不堪言。
康家便是从那时开始烧杀掳掠,恶事做绝。他们会在路上施粥,也会在递出粥时,故意打翻在流民面前,哈哈大笑地看对方痛哭流涕。
那时康家还算收敛,毕竟他们手上符箓法宝全无,就凭借刀棍蛮力作恶,他们能用刀棍,旁人也能。
有些个康家的人,落单后被拖走打死,往雪里一埋,便找不到了。
后来有人来晦雪天设坛,康家还出了一位所谓的“登仙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又得那群修仙人撑腰,更是无法无天。
谢聆知道康家那位“登仙者”是谁,因为,他见到过。
“她叫康香露,是康家的庶女。”谢聆说。
那时谢聆和妹妹谢音前去讨粥,两个小孩矮墩墩又骨瘦如柴,身边连个年长的人都不见,兄妹俩挨在一块儿瑟瑟发抖,谁看不心疼?
康香露是心善的,自然多施了两勺粥,那两勺还是把多的粥水滤去了的,稠得很。
当时一同施粥的,是康觉海。
那时的康觉海才十来岁,还不像如今那样大腹便便。他倒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见状竟将康香露往边上猛推。
康香露勺里的粥洒了出去,烫得她手背发红,她往后一仰便倒在雪上。
康觉海还不过瘾,竟扯起康香露的头发,给了她一耳光。
啪的一下,响亮得吓人。
前来讨粥的人齐齐定在风雪中,战巍巍望向粥棚下,谁也不敢往前,谁也不敢吭声。
众人都知道,康家老太只宠小的,对大的几个根本上心,康家家主的位置,迟早会是康觉海的。
“我与妹妹抱在一起发抖,见那女子被掌掴了十下,嘴角被扇到流血,好像随时会死。”谢聆说。
康香露哪斗得过康觉海,尤其边上其他康家人还像在看好戏一样,没一人出手。
她已经是两眼发懵,眸光都聚不起来,连喘息都变得格外费劲。
在她又被扇了两下后,边上才有人拉住康觉海,小声说:“少爷,再扇就要死人了!”
“死了好啊!”康觉海倒是松开了康香露,把手往边上一递,让身侧人帮他揉,恶狠狠道:“死了正好剁碎熬粥。”
他一转身,盯向粥棚外的两个小孩儿说:“就喂给你俩吃!肉粥,没吃过吧?”
就算吃过再多苦头,也不过是两个几岁大的孩子。
谢音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紧紧攥着谢聆的袖子,抖得不成样。
在晦雪天中,谁都知道康香露是康家不受宠的庶女,那命啊,也许比城中的流民还要贱,在康家可是被当成猪狗使唤的。
偏偏她足够好心,在那之后,只要康觉海不在,她仍是会给讨食者多打一些粥。
城里人不敢提她姓名,对她的好俱是心知肚明,就怕那康觉海知道了,她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谢音想要登门道谢,却不敢被康家其他人看见,常常拉着谢聆藏在康家门外不远处,守着看康香露何时会出来。
可惜康香露每每出门,身侧总是有人,或是康家的少爷小姐,或是一些凶神恶煞的家丁,他们根本找不到时机。
“后来某一日起,谢音便守不到康香露出门了。”谢聆说。
在晦雪天怨声载道之时,一行修仙人浩浩汤汤而来,凭借一身符箓法宝,让康家不敢恶语相向,就连康觉海也低头哈腰,唯恐“仙长”们不高兴。
“那些修士自称是来驱邪卫道的,找东西是顺道,但似乎什么也没找着。”谢聆眉头紧皱,对那些人心怀不满。
大雪下,寻常人不将自己裹成球,定会直接冻死。康家个个是披氅戴帽的,他们身前那一个个修仙者却两袖兜风,穿得单薄无比,虽还未得道,却已有仙人之姿。
“谢音见了那些人,一双眼亮得出奇,说日后也想成为驱邪卫道之人,维护一方正义,可那些人走的哪里是正道!”谢聆有些怅然,尾音一个哽咽,差点没将字音咬齐全。
那些修仙者见到康家众人,为首的女子竟朝康香露指去,直言此女根骨奇佳,是修仙的好苗子。
在这世道,修仙者是人上人。康家人紧赶慢赶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可不就是希望能被收为徒弟么,可偏偏……那些人选中的是康香露。
“为首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引玉隐约觉得,那人就是无嫌。
谢聆仰头望天,回忆了许久才不太笃定地开口:“忘记了,面容似乎很寡淡,穿的是一身泥黄的僧尼袍子。”
顿时,引玉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畅快感,那人定就是无嫌!
漫天大雪下,康觉海面色沉沉,他想当人上人想疯了,以为自己才是特别的那个,没想到竟是他最瞧不起的康香露被“仙长”指了名。
康香露自然也未料到,眼里只余错愕,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
指着她的那位穿着僧袍的“仙长”道:“你过来。”
那时康家做主的尚还是那位老妇,老妇倒也没泄气,于康家而言,谁能成仙都是好事。她往康香露后背上一推,硬生生将康香露推出人群。
康觉海在后边怨毒地盯着康香露,眼底阴翳不散,康香露如芒在背,却还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冲着那身穿僧尼长袍的人叩了头,说:“仙长在上,受小女子一拜。”
后来康香露自然就跟着走了,在离开康家时,她浑身白雾茫茫,在书上,那可是仙气。
康家一人得道,自然是鸡犬升天,越发趾高气扬,就算后来的这二十年里,康香露不曾回来,他们的气焰也是一点没灭。
“我以前盼她回来一报昔日之仇。”谢聆冷声,“但后来觉得,沾上污血许还会毁去道行,且不说,她那样心地善良,怕也做不出报仇一事,那还是不回来为好。”
引玉垂眼思忖,按理说那康香露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仙,仙气是打哪儿来的?
她捏着伞柄打了个转,慢悠悠说:“你说,康香露身上有仙气?”
“我自幼根骨奇佳,能看得见鬼气,那种莹白之气却是第一次见,旁人说,那是神仙显灵时才见得到的。”谢聆沉声说,“否则,康家又怎敢四处宣扬,自家出了登仙之人。”
“或许是从别处沾的?”引玉皱眉。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片刻后,又问:“不过,这事和你的长命锁有何关系?”
原先谢聆眼中怨愤已消,一听这话,竟是浑身一震,好似本还在神游太虚,一个激灵便被拽回了这茫茫大地。
他干裂的唇蓦地睁开,急急倒吸了一口寒气,那股幽懑又浮上眼梢,咬牙切齿道:“在康香露走后,康家有有一段时日没有施粥。我又冷又饿,病到只余一息,谢音她……带着自己的长命锁去敲了康家的门,换来了一些粥面和汤药。”
引玉轻呵出一口白气,说:“既然是拿去换吃食的,如今怎又想讨回来?”
谢聆目眦欲裂,陡然合上眼,颤声说:“那是金锁,谢音本是想让他们削去一角,他们却直接掳走,给的粥面和汤药不过一碗,他们还……”
引玉看着谢聆,总觉得此人皑皑雪山下沉寂的岩浆,此时轰隆响彻,不是寒芒毕露,而是要熯地烛天。
“他们还让谢音受了很重的伤。”谢聆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故作轻描淡写。
引玉一愣,问道:“后来伤势养好了么。”
“算……好了。”谢聆紧握拳头,却是很淡地应了声。
康家留下两人守住前后门,侧边两扇门却是用东西堵上了。留下来的守门人无处避寒,俱是冷得手抖脚抖,压根没心思看护这康家大院。
引玉只好奇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顺便找找康家和无嫌勾结的其他证据,找到便回去。
谢聆定定站在高墙边,目光如化实质,好像能挟灵带魄,一举跃入墙内。
“你想进去找那只长命锁?”引玉循着对方那定定的眸光往墙头望。
在她看来,即便是金子做的,也不过只是一只长命锁,听方才对方轻描淡写地诉说往事,不像对那玩意儿有多珍视,除非谢聆还有所隐瞒。
“嗯。”
“谢音知道你要来取长命锁么。”引玉问。
谢聆那眸光竟是一颤,随后才状似平静地说:“知道。”
引玉总觉得这人很怪,准确些,这对兄妹都怪得很,不由得问:“谢音怎么不来?”
谢聆沉默了一阵,根本不回应引玉的注视,仍在紧紧盯着墙头,过会儿才说:“她累了,在休息。”
说完,他不再想理会频频问话的人,他已是能说则说,索性道:“我进去了。”
引玉看着谢聆屈起双膝腾身一跃,身影消失在高墙后。她撑伞转身,其实也想进去瞧瞧,只是她做不到像谢聆那样翻筋斗,可康家前门后门都有人守着,她哪进得去。
进去不得,引玉只好回到客栈,进门便和店小二打了个照面。
掌柜依旧不在,店小二也不装了,狗腿地走上前问:“大人回来了,可是要直接歇下?”
引玉意味深长地看他,拢着领子说:“直接歇下,好让你能溜出去吃几个魂?”
“小的不出去,这不是还要看店么。”店小二连忙说。
引玉没同他多说,慢悠悠往楼上走,刚进门便听见那耳报神在阴阳怪气。
“唷,回来了啊,我寻思着我这孤家老人是不是要独守空房了。”耳报神说。
引玉没应它的话,自顾自说:“康家人搬走了,我同谢聆闲谈了几句,照他说的,康家人以前确实见过无嫌,也的确是无嫌设的坛。”
耳报神无心阴阳怪气了,稚声道:“邬嫌助纣为虐,罪加一等啊,此女真不怕天打雷劈?”
引玉想,无嫌应该是不怕的,不然早收手了。
约莫在半夜四更近五更天时,房门忽然打开,一股凉意涌进屋。
夜里没人守着,引玉睡不太熟,她仙力还未恢复,生怕遭人暗算。
这深更半夜的,门自个儿打开,还以为又有鬼怪作祟,再一想,客栈楼下就有恶鬼坐镇,别的鬼哪敢进犯。
引玉坐起身,看见那红裙白罩衫的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困得双眼要睁不睁地问:“你不在,我可是一刻不敢合眼。”语气里掺着隐隐约约的抱怨。
莲升神色间本还带了几分寒意,闻声竟是一僵,不去看引玉那莹莹惺忪的眼。她一弹指,点燃圆台上的灯芯,说:“白玉京有变。”
“怎么了。”引玉扯起被沿。
早在得知无嫌作恶又不受天罚的时候,她便隐约猜到,白玉京应当出了事。可天道本该无所不能,不应被人左右,所以心中猜疑还有所保留。
“进不去。”莲升坐到床边,不加修饰的长发披在身后,发尾有红绳系着。
光看模样,她好像随性无拘,偏偏满心戒律,一般人……可破不了她的戒。
“为什么?”引玉不解。
“天道封锁了白玉京。”莲升倾身靠近,定定端详引玉的肩,忽然伸手捏起眼前的一角布料。
指间的料子是润的。
“你出去了?”莲升问。
作者有话说:
=3=
第62章
“出去?”引玉看向肩角, 自知瞒不住,只好承认:“是出去了,康家突发大火,我去看看火势。”
莲升抚平那角衣料, 垂手悄悄捻起沾了潮意的两指, 淡声:“回来时我见风雪中夹有灰烬, 还以为城里又下起黑雪。”
晦雪天风大,没将熊熊烈火吹灭, 反倒助长了火势,还将黑烟和煨烬卷得到处皆是。
“要是真的重新下起黑雪, 那就好了。”引玉捏紧被沿, “火灭了?”
莲升颔首, 掸去引玉肩角潮润,那布料是干了, 沾在她指腹的潮意却未散。
“灭了。”她故意把潮意抹向引玉侧颊, 说:“不是让你待在客栈么。”
引玉眯眼,“事态有变, 我自然是见机行事,怎么,你要罚我?”
“罚你你会受?”莲升收手,轻呵了一声。她眼里是有凛意,话音却不挟怒气,如今两人靠得近, 倒像是在调风弄月。
引玉笑了,故意道:“那要看你想怎么罚。”
莲升不接这话茬, 引玉太游刃有余, 显得她好似定力不足, 才该是那离不得五欲六尘的人。
桌上的耳报神看热闹不嫌事大,扯着嗓说:“她就是出去了,还不带我,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知道找谁哭去!”
莲升走过去,往木人嘴上轻拍,却只是故作样子,不是真要封它的口。
木人眼珠子转溜着,跟求饶似的,话是一句也不多说了。
“那你看出究竟了么?”莲升扭头,“总不能白走一趟。”
“没有。”引玉往床头一靠,屈臂支起脑袋,说:“跟我同路的有谢聆,谢聆翻墙进去了,我进不去。”
莲升淡哂,语气平平地说:“不等我,可不就白走一趟么。”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说:“那这会儿要带我进去么?”
“想去?”莲升问。
“想。”引玉双腿往床下一垂,踩住银线绣边的布鞋,“白玉京么,我早猜到会有变故,看无嫌那胆大妄为的模样就知道了,不过,单无嫌能有这能耐么,她那样的人能成仙本就蹊跷。”
莲升不言。
引玉穿上鞋,继续说:“你不是到天上去了,进不去白玉京,难道也没见着人?白玉京里神仙无数,总该有人知道无嫌所谋究竟为何。”
莲升眉头不展,“白玉京空了,里面无人回应。”
那可是白玉京,瑞光常照的白玉京,那地方上通耀日,下达幽冥,有众仙掌三才、管三千大小世界,怎么会空?
引玉怔住,未料到变故会如此大。她约莫能想起天上那些玉白的亭台楼阁,撑天的冰雪廊柱,还有时有时无的仙乐。
“还是得见无嫌。”莲升转身,“走不走,去康家。”
“走。”引玉起身说:“会后悔么,若非为我去了一趟小荒渚,也不会连天道为什么封锁白玉京也不知道。”
“庆幸去了。”莲升淡哂,往眉心一点,“否则魔障难逃。”
耳报神见两人要出门,连忙说:“怎又不带上我!”
没人带它,引玉和莲升俱是两手空空地出了门。
这会店小二见引玉要出去,一句话也没问,因为另一位仙姑也在,只勉勉强强挤出笑,将两人送出门外。
莲升手掌一翻,一柄纸伞凭空出现。
“能看出白玉京里发生了什么事么?”引玉接过伞,撑开往莲升头上遮,说:“原先住在白玉京的仙人们,总该有个去处。”
莲升抬手,掐诀般捏了几下,沉默片刻才说:“不知,毫无回应。”
大火已灭,康家人迁到了别处,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也都散了,全觉得自讨没趣。
像康家那样的,烧了一个宅子,还有另一处宅子能住,换作是他们,怕是只能在这漫天大雪下苦苦寻一安身之地。
到康家,果真连一星半点的火也见不着了,墙头结了成片的冰,是泼水留下的痕迹。
引玉抬掌往冰冷墙面上贴,说:“进不得白玉京,那助我跃进墙内?”
她手里的伞被撑得歪歪斜斜,伞面窄,遮一人稍显吃力,如今撑在两人头上,发顶是遮住了,两人却各自有一侧肩露在外边。
莲升干脆把伞檐推了回去,用目光丈量起墙头,说:“知道火是何时烧起来的么,纵火者是谁?”
“我起先怀疑是谢聆,所以我跟了他一路,但他否认了。”引玉笑了,“火烧得突然,在我察觉时,那火光已染红了半边天。”
莲升寻思片刻,往引玉腰上虚虚一揽,五指微缩着,好似并非是为了占这半星便宜。
引玉周身一轻,眼前哪还有什么积雪的墙头,一个眨眼,废墟般焦黑的屋舍便撞至眼前。
院落俱已坍毁,遍地焦炭,还比不得流民们避风的破庙。
引玉想把腰侧那只手抓住,没想到那手滑溜溜的,鱼一样倏尔还去,半点余温也不给。
她心觉可惜,左右张望着找起谢聆的身影,说:“谢聆说,二十多年前,无嫌等人来晦雪天,选中了康家的一位小姐,把她带走了,此后康家越发蛮横不讲人情。”
“无嫌?把人带走做甚。”莲升觉察到此地的生气,抬手一指,轻易找到谢聆所在。
引玉循着那方向转身,鉴于前后门还有人在守着,不敢放声呼喊,只得踩着遍地的木头渣和碎瓷断瓦,嘎吱嘎吱地走过去。
“谢聆亲眼所见。”她放轻声,特地把伞收了,省得一会儿来人了会跑不快,继续说:“谢聆和谢音流亡此地,见到过来此设坛的修士,为首者身穿僧尼长袍,和此前客栈掌柜说的一样。”
“在小悟墟里,那样的打扮比比皆是。”莲升说。
“你也见到了厉坛下的那尊像,若非无嫌,那还能是谁?”引玉轻手轻脚,“你觉得还有谁?”
“未见其人,尚说不准。”莲升眸光有细微闪动,语气显得有些生硬。
引玉悠声:“你心中已有猜疑,却不说给我听。”
“不可祸及无辜。”莲升说。
引玉故意走慢,抬起手,伞尖往莲升腰侧碰,说:“你曾也怀疑是我吞吃了小荒渚的人,我就不无辜了?”
“我有错。”莲升反手握住伞尖,微一使劲,便把引玉带至身侧,“所以才要更谨慎小心。”
引玉微微一个趔趄,挨近莲升后背“哦”了一声。
康家这宅子,在晦雪天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只留两个人下来看守,许是康觉海料定没人敢翻墙入室。
大半个康家被烧得一塌糊涂,后院最为严重,这要是再烧上一阵,怕是连剩下的半个院子也要遭殃。
引玉循着那缕活人生气往前走,打趣说:“这火总不会是因为康觉海屁股上的那一撮才烧起来的。”
莲升冷声:“要真是这样,照这时间,他也该成白骨了。”
“不会平白无故起火,不是谢聆,便是其他人。”引玉苦思,又说:“可寻常人谁会有这胆子?”
“他说不是就不是?”莲升拂开迎面而来的灰烬,不冷不热道:“此前你怀疑我别有用心,可不曾因我的三言两语打消念头,如今他说不是,你就信了。”
引玉抬伞拦在莲升身前,迫使莲升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步,慢悠悠说:“可他跟我说了良多,字字句句俱是真情,不像‘鱼老板’,只会让我猜。”
莲升默了。
“气了?”引玉放下伞,偎过去说:“该,我刚也气了。”
莲升哪还说得出什么气话,抬手往引玉发顶上拂,把寒意拂去。
康家院子就在晦雪天正中,换成其他城廓,那里的城主可不敢完完全全占下如此好一块地,偏康家不遮不掩,心思都写在了明面。
发上的寒意是拂去了,可引玉还是冷得打颤,抬臂掩至口鼻前,轻打了个喷嚏。
令她发冷的,不单是风雪,还有怨气。
既然是在晦雪天,阴气浓郁些也无妨,偏偏此地凝着比别处更浓烈的怨意。
引玉浑身犯冷,牙齿跟着打架,左右环视,琢磨不出怨气的来源,皱眉说:“怨气无形,不像阴邪之气,还有个影儿给人看。”
“此地怨气确实浓了些。”莲升皱眉。
“寻常人辨不清怨气和寒意,怨气进身有如阴邪入体。怨气越浓,住在此处的人越会久病不愈。”引玉眼底并无怜惜,轻飘飘说:“康家一直在找替,许就是因为这个。”
且不说,这股怨气还跟寻常的不同,它伪装得极好,不惊起一点风吹草动,藏匿在烈风和飞雪中,若非引玉真身入灵台,她怕也发现不了。
莲升又一语中的:“那群设坛的本事不小,既然能给康家撑腰,为何不帮着去掉这股怨气?”
“我也想不通,难道是为牵制康家刻意留的?”引玉摇头。她双眼一合,再睁眼时,眼前有黑影攒动。
康家后院当真死了不少人,一些魂灵甚至还身裹蓝焰,就连死了也不得安宁,一半焦骨一半烂肉,蜷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原还能救,可他们只顾着自己跑,不论我怎么喊,都不曾回头望上一眼,然后啪!那横木裹着火砸了下来,把我压在地上起不了身,我就被烧死了!”
“我也可怜,那火轰隆一声蹿了过来,我被逮去挡火,他用我的身躯挡火啊!”
“这些姓康的果真人面兽心,都不是东西!”
群鬼声讨康家众人,因为怨怒冲天,竟成了地缚鬼,离不得此地。往后康家的人要是搬回来,怕又得病倒一群,又该日日找替了。
引玉不惊不怵地走向那群烧死鬼,果不其然,在这些鬼中见到了熟面孔,便是她此前见到脸上有火灼纹的那几位。
人人皆有其禄食命运,命理一定,难改难纠。
可惜鬼中不见那提灯者的身影,那人怕是碰巧逃过了一劫。
那几只鬼低声哭泣,觉察有活人靠近,还以为是康家的人,齐齐跃起,作势要将来人也拉下地狱。
可没想到,一道金光晃了过去,把他们定在原地,叫他们动弹不得。
引玉回头,“消气了?”
莲升动动手指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然能如何。”
那群烧死鬼这才看清,来的哪是康家人,康家人早就走远了!
“不是康家人,莫要伤及无辜!”
“我还以为,他们走后才想起要来捞我尸骨,原来不是,我怎把他们想得如此好心?”
“康家人怎会还敢回来,他们要是敢回,我非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不可!”
众鬼手脚不能动弹,却没碍着他们流涕痛骂,片刻,才有鬼问:“你们是谁?”
引玉走到他们面前,看模样羸羸弱弱,压根不像修仙之人,好似没什么本事,偏偏她不露怯色。她问:“你们可知,害了你们的这把火,是谁放的?”
众鬼面面相觑,谁也不知答案,但一听到“火”这一字,眼底的怨怒便汹涌而出。
那恨是浸入骨髓的,恨不能令天塌、令地陷,可还是不及另一股藏于无形的怨气。
一鬼哭嘤嘤道:“我不知道,我没见着,不过……那火烧得好快,寻常火哪能烧那么快!”
有鬼附和:“是啊,太快了,我才沾上丁点火星子,便被烧成了骷髅!”
“我虽跟着康家做了不少恶,可也是为了混一口饭吃,那些坏事都是康觉海要我做的,火为什么不烧他!”
“是啊,为什么不烧他?”
“我恨啊,既然要烧,统统烧成灰才好!”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快要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她往耳垂上一捏,说:“那火先在后院哪个地方烧起来的?”
“东门,在东门!”鬼祟撕心裂肺。
一群鬼除了唾骂便是痛哭,看样是问不出其他了。
引玉退开,勾住莲升的袖子说:“牵牵么,我要冻死了。”
她那根手指头白得惊人,指甲盖却被冻紫,活像染了蔻丹。
莲升不勾她的手指,径自捏她掌心,面露怫郁,说:“这么怕冷,当初为什么要来晦雪天。”
“当初?”引玉掌心被捏住,暖意扑向肺腑,她周身舒畅,轻叹出一口气,问:“哪个当初。”
“你决议要护佑此地时。”莲升扣着引玉的手背,将她冻僵的手揉软了。
引玉眯起眼,她的记忆哪有恢复这么多,寻思了半晌,半猜半蒙地说:“或许是因为不喜冷,所在才想为这地方遮遮雪?”
“这么好心?”莲升往康家宅子的东门走。
引玉笑说:“好心?这明明是我用来夸你的。”
“还你。”莲升神态自然。
东门那边的院子已被烧得看不出原样,哪还余有什么屋舍轮廓,只有一团散灰堆在地上,什么木头纸屑,全被烧得干干净净。
引玉踏在灰上,撒开莲升的手。
“要牵是你,不要也是你。”莲升随她去,话里暗味颇深,偏她神色冷淡,极难叫人想歪。
引玉弯腰攥了一把灰,在掌中慢腾腾揉开,说:“谁让我任性随心,一会儿您还给不给?”
灰上没沾古怪气味,照这么看,火好像是寻常火。
莲升打量别处,“不会叫你冻难受。”
“那我该说多谢?”引玉转头看向莲升,余光处有个影子一晃而过。
“客气了。”
引玉猛直起身,连掌心的灰都来不及拍拂,匆忙追了上去。
来了这慧水赤山,她那发烧头痛的毛病倒是好了,但身子越发虚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她气喘吁吁地追,可才一个拐弯,便见不到那影子了。
“看见什么了?”莲升跟过去,未发现不妥之处。
引玉紧盯暗处,弯腰不太笃定地比划了两下,说:“这么高,好像是个小孩儿。”
她所比划的小孩,方及她膝头高,要真是这么点大,怎能跑得那么快?
“确定?”莲升在遍地灰烬上找寻足印,说:“此处可没有其他人的生气。”
“总不该是幻觉。”引玉本想揉眼,方想起掌心还脏着。
“待我寻它。”莲升掐诀,手上金莲绽开,化作金丝十余,飞旋而出。
眼前人神色镇定,引玉看得思绪一飘,忽然想起梦里对方正襟危坐的身影,那么疏远自持,叫人很想在那森严肃穆之地犯浑。
她果然还是会动心,栽了坑也会动,如今还不敢诚心相对,一颗心已动到不能自已。
她沉迷的向来不是菩提木珠上的那股味,让她迷而不悟的,只有这看似无欲无求,却表里不一的莲花仙。
引玉回过神问:“找到了么。”
金光收回掌心,莲升眉目间躁意微显,“没有。”
引玉迎着风雪慢腾腾挪回原来的地方,在月光下弯着腰细细打量,找到了一些浅淡的痕迹。
“看。”她指了过去。
说是足迹也不像,每对足印左右脚的间距分毫没差,就好像是拿印章戳出来的,又像是……迈不动腿的僵,在此处蹦出了一排规规整整的印子。
“什么东西。”引玉往那足印的边沿一沾,还是闻不出味。
“不是僵。”莲升断定,“它身上不沾阴气。”
“难不成是一具空空的小儿尸?”引玉诧异,哂着说:“是有人用提丝术将它牵来的?”
“如此,那人必在附近。”莲升又驳倒了引玉的猜测,“但我觉察不到法力波动。”
身后哐当一响,有东西被撞翻。
引玉扭头,在坍倒的廊柱后逮到了一个影子。
何其熟悉,果真不是被操纵的尸体,而是……一只脸面被涂得花花绿绿,带着惨白笑脸的假人,只是它的眉心,竟有金光一点。
引玉眸光定定,只一愣神,那东西又无影无踪。
那个脸面涂得花花绿绿的假人,分明是被戏班子供起来的“大师哥”!就是被康觉海踢开的那只。
“念。”莲升豁然开朗,“人偶上附了念力,驱着它烧了康家。”
“是善是恶?”引玉拂去掌心的灰。
“既然是念,那善恶俱在一念间。”莲升追上前,却见那痕迹消失在墙边,想来人偶已经越墙离开。
一个没魂没气的死物,身上念力一耗竭,便和这遍天风雪没差,相当于隐于世间,要想找到它,好比大海捞针。
“还追么?”引玉扶着膝,气快喘不顺了。
“不追。”莲升眼底冷淡蓦地龟裂,“只是,那道金光颇令我在意。”
在意,是因为熟悉,心惊肉跳的熟悉。
说到金光,引玉只在莲升那见过,她盯住莲升的眼,又看向对方不久前才绽出金莲的手。
“不是我。”莲升翻起掌心,金光灿灿的莲一开一谢,“在小悟墟,因为有灵命尊,金光无处不在。”
灵命尊?
“大师哥”算是来替戏班子报仇,难道是灵命的念?
引玉起先还怀疑无嫌身后是灵命,如今不免动摇。
她捂住发凉的脸说:“佛遇佛,会打起来么?”
莲升假意听不出她的调侃,说:“那戏班子倒是藏了不少秘密。”
眼下大半夜的,也不好找那戏班子。
引玉往掌心吹气,双掌并着搓了搓,说:“其实我进来不单是为了探明起火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莲升不惊讶,她早知道,这人心眼多着去了。
引玉环视周边,发顶上已覆了不少雪,衬得脸面愈发苍白,这要是被旁人撞上,那人定要被吓死不可。
“康家被选走的那位小姐叫康香露,谢聆在她身上看到过仙气。”引玉眺向远处,“我想看康家的名谱,在康香露身上找线索。”
“仙气?”莲升看引玉发顶结霜,抬手一拂,那冻起的乌发又服服帖帖垂落。
引玉追着那暖意,发顶不由得往莲升掌心拱,自个儿是一点也不觉得羞赧,慢声说:“康香露此前连修士都不是,要真能在一夜之间成仙,修仙者们的脸该往哪搁?”
“怪事。”莲升掌心一滑,落至引玉后颈,飞快收手,说:“去找名谱就是。”
引玉往发上一拨,拨去对方掌心留下的酥意,说:“我也是头一次来,不会指望着我带路吧。”
调子又拖得老长,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腔调,分明是挑逗。
像康家这样的,名谱大抵会放在祠堂中。如今康家刚历了灾,祠堂不知还在不在。
在废墟中逛了半圈,终于在西门那边找到祠堂,那祠堂除了门楣被烧去小半,其他还算完整。
进祠堂,便见康家列祖的牌位,还有侧边绘在墙上的名谱。
引玉站在名谱前,从后往前挨个找,很快找到了康香露的名字。纵观整个康家名谱,竟只有康香露一女子的名字被登在谱上。
只是,康香露的名看起来遭遇颇多,比邬嫌在禁室家谱上的名字可怜多了。
那三个字写得方方正正,其上却有无数刮痕。毕竟是绘在墙上的家谱,若要修改,只得挖去墙皮,所以那处坑坑洼洼,独自陷下去一块。
引玉抬手摩挲,注意到康香露名字下写着的生辰,边琢磨边说:“这康香露属阴,在慧水赤山,这算绝佳的修仙资质么。”
“不。”莲升凝视着那名字,淡声:“却是绝佳的鼎炉,鼎炉,采补之用,这绝非无嫌的修行路子,若是她用,她必是身负重伤。”
引玉在墙面摩挲的手为之一顿,转头说:“那康香露根本没有成仙,所谓的仙气,是沾来的?”
“不错。”莲升往康香露的名字上一抹,“康家知道康香露成不了仙,所以挖去她的名。但看她名字墨迹偏深,想来是康家后来重新添上的。”
引玉厌恶一嘁,“以为她成仙,才在族谱上添写女子名?那后来再写再划,又是因为什么?”
“心里有鬼。”莲升退开,不愿再挨近这痕迹斑斑的墙面。
作者有话说:
=3=
接下来几章会陆续解开一部分谜
第63章
刻写在康家族谱上的讯息过于详细, 约莫是祖上盼家中有人登仙盼疯了,每个名字后竟都跟着生辰八字和仙缘。
所谓仙缘,也不知是找哪个江湖骗子算的,说得云里雾里, 全是废话。
要是康家真有人得道成仙, 这一家怕是只会比现在更蛮横, 许是直接就占地为王了。
到那时候,晦雪天哪还有别人活命的份。
引玉嘲谑:“这一家子挑挑拣拣, 也就康香露那么个好心肠的,偏还被他们祸害了。”
想到谢聆口中的康香露, 引玉不由得唏嘘, 说:“想必当时康香露也以为自己能踏上仙途, 没想到,不过是从一处泥沼踏进另一处泥沼。”
“可怜人。”莲升摇头。
引玉负手站立, 垂眼思索, “无嫌受伤,难道是天道突然开眼?”
莲升目色微沉, 睨向康香露的名,说:“天道开眼,便不会放她一条生路。”
倒也是,天道若有杀心,能翻倒天地三才,能移平山川河湖, 吹铁成灰。
引玉看着“康香露”那被划得斑驳不清的三字,说:“要是能找到康香露就好了。”
“康香露如今是死是活还不清楚, 不如直接找邬嫌对峙。”莲升冷哼。
引玉一捏莲升袖子, 好让这人转向自己, 打趣说:“好惊扰她背后之人?不愧是白玉京的神仙,底气十足,您才是真的无所畏惧。”
莲升低头看向衔住她袖子的白玉手指,说:“气话罢了。”
“不是不气了么。”引玉笑说。
“你的晦雪天,你倒是大度。”莲升变出个手炉,塞到引玉手里,转而把那柄伞丢入虚空。
引玉不捏莲升袖子了,捧着手炉喟然轻叹,暖得懒散劲儿敞露无疑,说:“我气呀,所以我更要知道无嫌想要什么。”
她单手揽住手炉,并着两指从康香露名字上抹过,想借以看清康香露的往事,如今她恢复了一些,想来能看到分毫了。
两指下坑坑洼洼,凄怆尽在不言中。
真身果真又和灵台多融上了一分,初来时她想探知旧事却处处受阻,如今灵台清明,轻易便能看见一二。
雪面很近,康香露应当是跪在地上的,面前正对着一双褐色罗汉鞋,那人的僧袍被风刮得往后扬起,勒出骨瘦如柴的双腿轮廓。
“不愿跟我,是想回康家?”一个冷淡得略显刻薄的声音问。
康香露在磕头。
那人又说:“我知康家待你如草芥,你心中有恨对不对?你所经历的,我都知道,我曾也吃过一样的苦头,你跟我,我亏待不了你。”
康香露猛地抬头,却只看见一个毫无血色的下巴,再往上是一张干燥皲裂的唇,此人好似身患重病。
“走吧,既然已经离开康家,就莫要回去。”那人转身,“切记,往后若见我失神失魂,莫看、莫问。”
……
引玉回过神,蜷起手指一个退步,恰好撞上莲升。
莲升扶她,问:“看到了?”
引玉惊疑不定,捻着手指头说:“康香露的确跟着走了,可惜看不见那人面容,光看那瘦条条的身架,还有干裂渗血的嘴唇,要么重病,要么伤势颇重。”
她本想复述那人的话,可思绪一涌,便记乱了,索性说:“听她说,她和康香露有一样的过往,不用猜,就是无嫌。”
莲升若有所思。
引玉又说:“失神失魂,是何症状?”
“无嫌?”莲升眸色一暗,“无嫌身上有役钉,役期一到,既成役傀,便会失神失魂。”
她顿住,继续说:“如此看来,无嫌的苦痛,也许是从别人那承来的,非她亲身所受。”
引玉不由得捂住自己的手腕,她可不想变成役傀,意味深长说:“这么说,早在二十三年前,无嫌就成了役傀。她背后那人了不得,才是真想要我性命的。”
莲升不语,倏然看向脚边。
引玉垂下目光,“地下怎么了。”
“有生气。”莲升说。
这时康家人走楼空,什么孤魂野鬼都往这涌,使得那缕单薄的活人生气越发醒目。
康家祠堂摆满了新鲜供品,什么鸡鸭鹅猪,别家求都求不来的,他们却干放在这。灵案上三足小鼎不知是被谁掀翻的,香灰洒了遍地。
引玉低头找寻,见香灰边缘有一残缺鞋印,显然有人曾在祠堂中徘徊。她循着鞋印扭头,却只见到一堵墙。
就算是修仙之人,也未必能带着躯壳穿墙,这属实离奇了些。
“你看。”引玉捂着手炉,腾出一只手指向地上足印,极慢地跟着走了过去。
这里的确有残余的生气,不知是不是谢聆的,照理说,这里不该还有其他人。
莲升跟着走,在引玉还盯着墙的时候,她蓦地转身,说:“有禅灯。”
“什么?”引玉随之扭头,诧异地盯了过去,佛寺之物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
莲升又走回灵案前,弯腰摸索了一阵,蓦地叩开了一处暗柜。
暗柜打开,木头响得刺耳。
引玉弯腰去看,只见灵案下竟藏着一只佛龛,佛龛左右果真供有禅灯。
“长明火。”莲升拨动火苗,皱眉说:“此火难得,是至高礼数,只供给崇敬之人。”
要是引玉没有记错,这晦雪天里的寺庙和道观,可都是康家率先砸毁的,他们不敬神佛,也见不得旁人去祭拜,这样的康家,怎会在祠堂中藏着佛龛?
“宝莲座,参禅指。”莲升半蹲在那座低矮的佛龛前,冷漠又冒昧地伸手摩挲,指腹从那金身坐佛下刻着的字痕上抹去,神色古怪地说:“小悟墟的铭文。”
引玉怔住,抱着手炉蹲下。
龛中佛像何等熟悉,竟也是披发头陀,好像不拘一格,只可惜这尊像的面容还是太抽象了些,看不出是不是无嫌。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引玉看见了那串扭曲的字,这些字曾困扰她许久。
莲升开口:“涅槃。”
涅槃,超脱生死,泯灭而常在,这似乎是僧人们的追求之一,是一种境界。
引玉心中忽萌生出一个念头,她眯起眼说:“是其他的神佛不被欢迎,才一一打砸,只有这尊能受供奉?”
只见莲升握住那两掌大的佛像,摸索片刻后,猛地将其一旋。
佛像动了,莲花宝座却稳立不变,独独坐在莲上的佛像背过了身。佛像身后不是披散的头发,而是一张脸!
“双面佛?”引玉诧异,“是小悟墟的佛陀么,是谁?”
佛像背后那张脸带着古怪的笑,似乎和疯魔没有两样,叫人看得胆寒心惊,这能是寻常人会贡在家中之物?
“见所未见。”莲升也略显愕然。
想到厉坛下的石像,那像只有几分像无嫌,底下似乎还有一层,不知是不是也藏了另一张脸。
引玉越发觉得,无嫌只是个幌子。
随着佛像转身,足印消失的那块地砖倏然下沉,竟露出一处地道。地道下有火光闪烁不定,定是有人进去了。
引玉站起身,站在地道边沿往里打量,看不见阶梯,往下似乎没多深,要跃下去不是难事。
莲升走了过去,身后佛龛里那尊像缓缓转动,竟在回正。她扭头投去一眼,不以为意道:“下去看看。”
引玉还抱着手炉,哪好往下跳,只好先把炉子搁在地上。
她下跳时,趔趄着差点跌了出去,身左右一撞,肩骨被撞得发疼,才知康家祠堂的地道竟窄成这般。
远处有明火,前路逐渐开阔,深处似有暗室。
在莲升跃下后,那石砖重新合上了,想必佛龛里的像已完全回正。
莲升又把手炉塞到引玉手里,说:“捧好了。”
引玉抱着炉子,借着火光睨莲升,“不想牵我,所以给个汤婆子敷衍我?”
莲升把手伸到引玉面前,望着前路说:“牵着好走么。”
“好走,但我不牵。”引玉慢吞吞往前挪。
莲升两手空空,掌心只得贴上裙边。
走进去时,引玉特意放轻脚步,越是往前,越觉得眼前金光刺眼,再一看,分明是火光映上金银玉珠,宝物熠熠生辉!
这地方,压根就是康家放置掳来财宝处。
再一听,有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又有人唔唔叫唤,好似被堵了嘴,喊叫声含糊不清。
引玉的肩蓦地一沉,看了撘在肩上的手,才回头不解其意地投去一眼。
莲升擦着她的肩走到前边,说:“你走后面。”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问:“谁。”
两人倏然停步,听见剑尖擦地而过的吱吱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火光中步出。
是谢聆。
谢聆也诧异,皱眉问:“你们怎么下来的?”
“你怎么下来,我们便是怎么下来。”莲升说。
谢聆无从反驳,转身继续用剑尖挑起那些珠宝翻找,捣得地上一团乱,说:“我在找一只长命锁。”
走近,引玉才看到那被捆在角落里怒目圆瞪的人,是钟雨田么。
此人压根没在客栈里好好休息,跑这来了。
谢聆翻找的剑微微停顿,冷声说:“我进来时看见他在行窃,他话太多,很碍事,我便把他捆起来了。”
捆在钟雨田身上的链子,可是金子敲成的,想必他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享受这待遇。
钟雨田唔唔狂嚷,偏一个字音也吐不清,眼急得都红了。
这钟雨田当真是无处不在,引玉还挺好奇,走过去说:“我若帮你把嘴里这团布取了,你不能闹,否则我就把你丢回厉坛。”
谢聆约莫还不知这人是她们从厉坛下救出来的,回头问:“丢回厉坛?”
“他被康家人丢到厉坛下,差点被僵生吃。”引玉语气轻飘飘。
钟雨田周身难受,哪还敢闹,频频点头答应,示意自己不会闹事。
引玉拉出那团布,刚取出,便看钟雨田神色大变,似要破口大骂。她不紧不慢,把食指抵到唇前,“嘘”了一声。
钟雨田忙不迭把话全咽回去,改口说:“我也是听说康家大火,所以才冒险前来,想、想……”
“行窃。”莲升说。
钟雨田噎住,脸又红又白的,眼睛一个劲转溜。
“你怎么知道康家祠堂有暗室?”引玉眯眼。
钟雨田连忙说:“我曾是康家的雇工,为康喜名做事,后来被赶出去了。那康喜名曾指使我做过不少恶事,自己不受宠,当不上家主,便心思歹毒,连自己侄儿都要害,所以康觉海的好大儿才在床上躺了数载!到头来,被驱使着帮亲侄儿找替的还不是他!”
他一啐,继续说:“我才不是因为夺粥被扔下厉坛的,那康喜名公报私仇,怕我把他的那些腌臜事说出去,想杀我灭口!”
引玉眼一眯,“你既然为康家做过事,也知道金库和佛龛相连,那你知不知道,康家为什么要供那尊佛?”
钟雨田不愿把身上的金链子挣坏了,讪讪说:“听说是设坛的仙长赠的!”
引玉了然,那被供在龛里的,果然才是真厉害,许就是给无嫌下役钉的,也是……助无嫌成仙的人。
“你又是怎么下来的。”莲升看向谢聆。
“此人打翻了香案上的鼎,我是循着他的足迹找到暗道的。”谢聆将剑尖刺入堆叠如山的金银中,仿佛在大海捞针。
这里的宝物多如牛毛,又全是金灿灿一片,要找到那只长命锁,谈何容易。
钟雨田慢慢挪着,背过身不敢正视引玉的眼,嘀咕说:“当时大火烧得正旺,康家又亟需灭火,我、我假装来帮忙灭火,可不是偷偷潜进来的。当时火势大,他们又无暇分辨,压根没看清我的长相。”
“得了。”引玉看这满屋的金银便觉得眼疼,“给你把链子解了,你帮着找一只长命锁。”
莲升冷淡地横过去一眼,食指一勾,捆在钟雨田身上的金链子便当啷落地。
钟雨田垂涎欲滴,小心翼翼问:“这金链子,我、我能要么?”
引玉抱着手炉一言不发。
钟雨田连忙摆手:“不是,我开玩笑,我才不要这玩意!”
莲升退开一步,不愿踩这遍地的金银,看谢聆似乎越找越急,刺进去的剑愈发没有轻重,索性问:“你要找的长命锁,是谁的?”
在财宝堆里翻找的人登时停住了,看那单薄身影,甚是寂寥可怜。
“谁的。”莲升又问。
谢聆竟是声音带颤地说:“我妹妹。”
“我要的是名字。”莲升不冷不热道。
谢聆握紧剑柄,剑尖直杵着地,借以撑直身说:“谢音。”
就是在此前的世界,借名寻物也不是稀罕事,物件和所属者之间,总会有特殊的连结。
只是引玉发现,莲升脸上的漠然竟细微一滞,问:“怎么了?”
莲升深深看了谢聆一眼,掌心金光飞逸而出,钻得那丘珠宝叮当响。
少顷,金光托着一长命锁从杂乱的珠宝中钻出,长命锁铿地落下,而那金光寂寂无声地归回莲升掌心。
谢聆不问金光为何,目光逐着那只长命锁坠落,瞳仁猛地一震。
“可是此物?”莲升问。
谢聆手中剑叮地落地,他手中空空,双掌却颤个不停,眼里竟已是猩红浸润,好像血泪俱出。
钟雨田也不说话,被谢聆那模样唬住了。
谢聆向来沉默,此时溢出眼底的情绪好似天上月明,能掀得潮涨潮落,掀得海水激荡。
他似乎要哭了,却固执着没有弯下腰背,更没有低头。
他的目光微微下垂,姿态明明还是端正无比,周身却好似写满了脆弱和低微,他像是兜不住海河的岸堤,一触即溃。
半晌,谢聆才弯下腰,双手捧起地上的长命锁,哑声说:“是它,是谢音的长命锁。”
引玉观此地已无值得探寻之处,又觉得该给谢聆一些空间,转身问莲升:“出去么。”
莲升颔首,目光从谢聆身上一扫而过,不做停留,说:“走。”
钟雨田这才像是被赋了魂的躯壳,猛地腾起身,手忙脚乱追上去说:“带上我!”
如何进来,自然就要如何出去,墙上的机关并未做隐藏处理,叫人一摸就摸着了。
在石砖打开后,谢聆还是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把长命锁紧紧捂在心口。
这晦雪天里,人人都有故事,引玉只是多看了谢聆一眼,没有多问。
出康家祠堂,一阵铃声随风而响,风来得急促,铃铛也响得狂乱。
祠堂一类的地方,其实不适合悬铃,铃声招魂不假,要是招来其他厉鬼鸠占鹊巢,怕是整个康家以后的子孙都会遭殃。
起初来时没听到这响声,此时引玉才觉得诡异,循声抬头,便见飞檐上有一只玉雕铃铎。
“铃铎怎么会挂在这。”她眯起眼打量。
莲升也才听到,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望过去。
那玉雕铃铎传出的声音似有古怪,一听便让人心乱如麻,好似什么琢磨不透的怨怒哀愁全都从心底涌上喉头。
“金子,我要金子!”钟雨田一个转身,又要走回祠堂,却被高出一截的门槛给绊了个狗吃屎。
摔了这一跤,他还没醒神,四肢并用地爬到佛龛前,作势又要打开暗道。
引玉原只是觉得铃声吵闹,见钟雨田好似发狂,才明白,那铃铎分明有鬼!
就连紧按胸口的谢聆也目露异色,眦裂发指地握紧手中剑,随他一动念,剑便叮地作响,数道罡风自剑身旋出,撞得地上积雪飞扬。
莲升神色骤凛,分出两道金光,分别朝钟雨田和谢聆飞去。
金光往两人眉心处一钻,他们便定在原地,连面上神色都僵住了。
引玉捂住心口,各种理不清的杂念一窝蜂往外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只觉得满腔怅惘快要将她淹没,随之而来的,是欲,是被浓墨浸染后越发分明的欲。
在梦里,她一意孤行,执意摘下佛陀身边的莲,如今一颗心也在逼着她背道随心。
引玉忙往心口处锤,狠将目光从莲升身上撕开,她想要不假,可她从来不急求。
莲升定定望着飞檐下的铃铎,听见引玉窸窸窣窣要走,才回神扭头,问道:“你去哪?”
听见那声音,引玉更是心乱如麻,把手炉往莲升怀里一塞,冷声说:“别看我,也别同我说话。”
莲升还真不再开口。
引玉抿唇瞪向莲升,不想此人还背过身,不容她看。她只好跑进祠堂,本意是想找撘脚的椅子,但刚进去,便见到了一架梯子。
飞檐上那只铃铎,她得取下来,铃铎中一定暗藏玄机!
梯子很沉,引玉搬得何其吃力,在过门槛时,无暇留心太多,梯子一角猛从钟雨田脸上刮了过去,就跟给了他一大耳巴子似的。
“你想做什么。”莲升按住梯子,不让引玉往上踩。
引玉仰头,不愿多看莲升一眼,挤出声说:“取它。”
“那是魂铃。”莲升仰头说。
引玉皱眉:“魂铃?”
“不错。”莲升一弹指,那木梯便被推至墙边,撞出咚隆响声,“你想取,喊我就是,怎么还不许我和你说话。”
“你还能任我予取予求?”引玉嗔道。
莲升看她眉目间凝着烦乱,顿了些时,淡淡说:“也不是没有过。”
这回,沉默的倒成了引玉。她不大自在地退开一步,搓起冰冷的手催促说:“取它,快些。”
魂铃乃是招魂之用,玉器却是辟邪的,这两样东西融为一体,真是莫名其妙。
引玉攥紧袖口抬臂,感受风吹来的方向,随即发现,这铃铎压根不是在迎风而动,它……自有其动向。
就好像,是铃里的东西在挣,逼得它摇曳不休。
与此同时,那充斥整座康家大宅的怨气好像更加浓重了。铃铎摇得愈烈,愈是响亮,那怨气便愈是严寒刺骨。
莲升招手将飞檐上铃铎取下,不费吹灰之力。
被摘下的那刻,铃铎不动了。
“看来,康家的怨气和这玉铃有关。”引玉的杂乱思绪终于消停,她长舒一口气,伸手想朝魂铃碰去。
莲升不作声地将手屈在身前,不让她碰。
引玉只好作罢,眺着问:“里面有魂不曾?”
“有。”莲升微晃手腕,铃舌撞上玉壁,响得清脆悦耳。
铃一响,乌黑怨气便夺壁而出,受困在铃中的怨魂却现不得身,被死死禁锢其中。
莲升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中玉铃,另一只手掐出金光。
莲纹弧光撞入玉铃,层层怨气像涟漪般震荡开来,却又被金光一一化开。
里边的魂挣扎不休,既然是鬼,便是怕这金光的,可它哪里抵抗得了,一下便被拽出铃身!
那鬼影灰蒙蒙地跌在地上,长发披散着遮住脸面,看其单薄羸弱,显然是位……女子。
既然怨灵已离铃铎,玉雕的铃便不会再被撞响,莲升这才收回钻入谢聆和钟雨田眉心的那寸金光。
金光一收,两人速速回神。
钟雨田捂着脸哎哟叫唤,不知脸上怎么火辣辣的疼,喊道:“我怎么摔在这了,我这脸又是怎么回事。”
谢聆眼底怨愤顿消,见地上蜷着一灰蒙蒙的鬼影,连忙冷起脸把剑捡起,问:“哪来的怨鬼?”
鬼影抬头,灰白的脸露了出来。
看清那张脸后,谢聆惊诧大喊:“康香露——”
作者有话说:
=3=
第64章
谢聆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就是这一张脸。
那时他日日和谢音守在康家门外,可不就是为了见到康香露?怎么可能认错!
康香露没有成仙,否则她也不会变成怨鬼,她的模样和离开康家时一模一样, 可想而知, 她走后不久便丧了命。
谢聆提剑和握住长命锁的手俱是青筋暴起, 他定站不动,好似遭到了五雷轰顶, 双目圆瞪着,眼中既是惊诧, 又是愤懑。
谢聆想, 康香露是跟着那群修士离开的, 那一行人,个个都是侩子手!
康香露惨啊, 逃过了康家, 却还是没能逃过死劫。
“你怎么会在这?”谢聆厉声,“怎么会是你!”
引玉怔住, 没想到康香露竟就藏在康家,甚至已经……死了。
在还没听到谢聆喊出那一声时,钟雨田便已隐约看见一个鬼影,他此前被吸走了生气,如今尚未恢复完全,就跟开了阴阳眼一样。
他一见那鬼影, 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随后才听见谢聆的喊声, 眼中不由得露出茫然。
“你也见过康香露?”引玉低头看向钟雨田。
钟雨田牙齿打颤, 磕磕巴巴说:“也许见过, 但我那时不过三岁大,哪里认得!不过,我后来在康家帮工,倒听过不少康香露的事,听说她以前极不受待见,后来登仙了,老夫人才对她另眼相看。不过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康家人提起她时,话里难掩不屑!”
他不敢看康香露的鬼影,战巍巍看向引玉,连忙又说:“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的确是康香露。”莲升垂视着康香露,手却指向祠堂,说:“她和康家族谱相系。”
康香露的鬼影缩成一团,她手脚齐全,身上半点血迹不见,若非面露死相,脸色灰败,想必还会被错认作活人。
此事的确耐人寻味,在康家口中本该登仙的康香露,怎么会在这里?
谢聆提着剑趔趄着走了过去,停在康香露面前,悲恸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死了,又怎么会在这里?”
康香露却是一副失神的样子,听见有人问话便歪头去看,双眼微微眯起,似在辨认问话的人是谁。
可谢聆已是年过三十,岁月在他身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他哪还留有幼时的轮廓。
更别提,二十多年过去,就算他模样未变,恐怕康香露也不记得他了。
谢聆目眦欲裂,连带着手里的剑也颤抖得嗡鸣不已,哑声说:“你怎么会死,怎么会死?是那群修仙人害了你吗,你说,我去为你报仇!”
康香露竟扯出一记惨淡的笑,依旧没认出面前的人,望着阴沉沉的天说:“我怎么出来了?”
谢聆把剑丢在地上,颤着手想去碰康香露的脸。还没碰着,他心知碰不到,猛地收手打住。
引玉也朝康香露走近,低声问:“是无嫌害你?”
“她不恨害死她的人,反而要回康家?”钟雨田在边上颤着声嘀咕,他不敢看康香露,却不碍着他开口。
钟雨田不知道“无嫌”是谁,但料想不是康家人,又说:“想来,她恨康家要恨得更多一些。”
“她是被困在了此地,她来康家,也许不是自己选的。”谢聆看向莲升手里的玉铃。
钟雨田没再吱声,他一个没灵根的平常人,没本事和修士争论此事。
听见“无嫌”二字,康香露竟不恼不怒,甚至还露出苍凉的笑,说:“无嫌在哪儿呢,无嫌不守信,如今康家人还都活着,我怎就出来了?”
那语气,分明是不恨的。
引玉蹲至康香露面前,头顶倏然一暗,才知是莲升给她撑了伞。她看着康香露说:“无嫌带你走,不是想你做炉鼎么,你是怎么死的?”
康香露双肩抖动,低下头说:“我不想去的,什么修仙啊,都与无关,我这体质我还不清楚么,我哪里是修仙的料,说我根骨奇佳,分明是想取走我的精气神。”
谢聆也屈膝蹲下,猛一闭眼,不愿让康香露看见他眼里的愤怒和痛楚。再睁眼时,他神色已稍显平和,直视着康香露的眼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体质,什么体质?”
“你看过康家的家谱么。”引玉朝康家祠堂指去,说:“既然是修仙之人,你应当看得明白,她的体质可是绝佳的鼎炉,像她这样的,入道已是难比登天。”
谢聆忙不迭站起身,急匆匆跑进祠堂。
莲升撑着伞,另一只手朝引玉发顶拂去,又把积在发顶的凉意给她拂散了,淡声问:“康香露,你可知无嫌设坛是为了什么?”
康香露抱着头,潸然泪下,好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魔怔一般,只顾着自言自语,说:“我说我受万人嫌厌,你道你也是,我知你不好过,所以甘心为你献身,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引玉直觉,这便是康香露被留在玉雕铃铛里的原因。
康香露放下抱头的双手,赤红的眼含泪含悲,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说:“杀我,送我回康家!”
那年大雪纷飞,晦雪天民不聊生,遍地都是无人管顾的冻尸。
晦雪天变得叫人猝不及防,一时间,众人惊慌失措,为了活命,原是只谈风月的人改头换面当起了强盗,手无寸铁的书生也成了窃贼。
若非变天,谁愿意这么做?都是为了活命!
变冷前,康家连当奸商都当得收敛,在晦雪天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
天冷后,再收敛可就没有活路了,他们哪见得好物都被别人捞走,寻了个救人救民的借口,将那些被掳走的钱财粮食都收到了康家。
可当被掳了钱财粮食的人去康家认领时,康家又不给了,甚至还将人打跑,心思昭然若揭!
不过多时,康家便成了晦雪天里众人最不敢招惹的,寻常人连在康家门外路过,都得屏息静气。
时间久了,晦雪天里到处都是鬼祟,康家终究只是凡人一群,他们怕遭报应,便勤加施粥,想为子孙后代积德。
他们害的是人命,掳的是别人整年的干粮,施的粥却是水上浮了几粒米!
大雪封山,那荒雪路无进无出,偏就是在那风饕雪虐的时日,一行修仙者闯进了晦雪天。
在那样的晦雪天里,谁家做饭时多放一粒米,当天谁家杀了鸡鸭,谁家宰杀了同袍,都能传得人尽皆知,更别提,此时来了一行衣着单薄,不畏风雪的修仙者。
这世道,谁不想入“仙门仙宗”,谁不想高人一等,就算只能当得上外门弟子,那也是不愁吃穿了,要是命好的,一个走运就登上九重天,阖家可不就跟着升天了!
康家在晦雪天横行,生怕那群修仙者被旁人截胡,当即冒着风雪赶去。都知道仙缘可遇不可求,那些仙门仙宗收徒又是定额的,可不得赶早?
那日听说晦雪天来了“仙人”,康香露是一点也不欢喜,但看所有的人都急急忙忙出了门,她便萌生出借机逃离的想法。
只是,如今出山的路全被大雪堵死了,她要逃也逃不到哪去,只能先收拾些干粮和衣物,到外边躲着等雪停。
那是第一年,人人都以为雪会停。
既然要收拾干粮,那就得进厨房。康香露正在找面饼的时候,竟被一个下人逮着了。
在康家,康香露这庶女,当真比蝼蚁还不如,一个厨娘便能欺负到她头上。
康香露被吓惨了,瑟缩着想躲到灶台后,却被那厨娘扯住了头发。
那厨娘揪着康香露的头发往外走,扯着嗓门大喊:“小姐偷吃的了,小姐偷吃的!”
康香露面红耳赤,根本不敢抬头,她收拾好的包袱还在房里搁着,要是被人见到,一猜就能猜出她想做些什么。
她心急如焚,恳求道:“求你别喊了,我只是饿了,我太饿了。”
整个康家,只康香露不能上桌,倒是有下人为她端去饭菜,但那些人根本不会把吃食完完整整送到她面前,在路上便会悄悄吃去一半。
康香露能不饿么,单单那几粒米,几片菜叶子,哪填得饱肚子。
厨娘偏不放康香露,还在大着嗓门喊。
那时康家所有人都聚在院里,康觉海闻声扭头,对身侧的护院说了句话,那护院立刻走开。
不过多时,护院用剑将一包袱挑了过来,当着康香露的面丢在地上。
欻欻几下,包袱和里边衣物全都被削成了碎布。
风大,布屑飘扬。
康觉海咧着嘴笑:“想借机逃跑是吧,你到了外面,怕是比猪狗还不如,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是吃人肉的!”
康香露头不敢抬,盯着硬雪上的残破布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莫非,是想和哪个奸贼私奔?”康觉海一颗心腌臜,也将旁人往泥坑里编排。
数十双眼齐刷刷盯着康香露,康香露哽咽着喊:“不是,你莫要污蔑人!”
“那你说,你是不是想跑?”康觉海目光阴鸷,“康家待你不薄,给住给吃给穿,你还想跑?”
康香露被屈打惯了,当即缩起身子,哭着不发一言。
老夫人道:“别在这耽搁时间了,快去见见仙人,莫让旁人截了道!”
康觉海对身侧护院使去眼色,两个护院便将康香露架起,硬生生将她一并带了出去。
康家一行人冒着风雪前行,刚出院门,便见有两个小孩儿在远处探头探脑。
那是康香露此前特地关照过的小孩儿,康觉海自然认得。
他不屑地睨去一眼,寻思着此番要见仙人,得行善积德才是,便冲身侧婢女说:“去,赏他们半块面饼,就把小姐要偷的那一张饼赏给他们。”
康香露不敢抬头,也不敢朝那两名孩童的方向眺。
婢女去厨房拿了饼,却没有好好递出去,而是往雪上一丢,抬起下颌说:“捡吧。”
一行人又继续前进,人群中老妇健步如飞,生怕耽误了子孙。
到了地方,还真见到了那群修仙者,那些人两袖兜风,一看便是仙风道骨的。
别人面前桀贪骜诈的康家人,在站到那群修仙人面前时,竟都低眉敛目,好似鹌鹑。
老夫人杵着拐杖,挤出笑说:“不知仙长们大驾光临,康家有失远迎。”
为首的女修是一副僧尼的扮相,只是未剃度,长发披散着随风扬起,姿态的确随性从容,眼底却好似藏了几分刻薄,像是避世妒俗的隐士。
老夫人恭恭敬敬问:“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你无需知晓。”那女修道。
老夫人一愣,却不气馁,慢腾腾挪近一步,又说:“几位仙长可要到康家小坐?这晦雪天风大雪大,四处都是邪祟,若要驱邪除鬼,也得先休息好,喝杯热茶才是。”
无嫌毫不领情,脸上没有笑意,模样冰冷。
老夫人心里登时没底了,讪讪说:“仙长们可还有事要忙?”
这回,无嫌倒是开了口,说了声“是”,她眸光寡淡地扫向老妇身后众人,又道:“让开一些。”
老妇连忙避开,见状鼓起一口气说:“不知我这几位小辈,可有入得了仙长眼的?”
人群里,康觉海不声不响把身边人挤开,想要站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在看见无嫌抬手指来时,他双目锃亮,忙不迭挤出人群。
不想,无嫌摆了手指,又重新一指,说:“你,出来。”
被指的不是康觉海,而是……康香露。
那一瞬,所有人都僵住了,包括康香露。
老夫人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咽下数次唾沫才稳住心神,连忙说:“香露,还不出来,让仙长好好看看你。”
康香露瑟缩着抬头,终于看向了远处那披发女修,只是对视一眼,她便觉得,无嫌那双眼里含了太多的憎恶。
那些憎恶,或许并非冲她而来,可对方眼里衔恨不假,这样的人,当真会是正派之人么。
站在边上的康觉海脸色变了又变,挤出声说:“你敢去!”
老夫人就在康香露边上,见状往康香露背上一推,硬生生将她推出了人群。
康觉海愣住了。
老夫人压着声对康香露说:“仙长让你去,你就老老实实去。”
众人纷纷避开,让康香露站到了最前。
无嫌慢步走到康香露面前,伸出一根冰冷的食指,往对方眉心一碰,又抬起康香露下颌,好似无心无情地打量了两眼。
康香露是怕的,一是因她早知自己体质特殊,二是因,这人太过冷漠。
老夫人悄悄打量,心急如焚地问:“仙长,不知我这孙女资质如何?”
“根骨奇佳。”无嫌收回手,转身说:“你且先随他们回去,迟些,我去康家接你。”后面半句不是对老妇说的,而是对康香露说。
老夫人喜上眉梢,连忙说:“多谢仙长!”
远处窸窸窣窣一阵响,康香露周身绷得紧,惊弓之鸟一般。她听见动静连忙扭头,看见被大雪裹白的松木后,藏着两个小孩。
这段时日总是在康家门外守她的孩童,竟追到这来了。
康香露的泪水总是很浅,眼眶倏然一热,无声地流出泪,她可配不上这俩小孩的追随,她不过是多施了一勺粥。
老夫人见她双眼通红,急道:“哎哟这孩子,竟还喜极而泣了。”
无嫌淡淡瞥去一眼,不甚在意。
老夫人想和各位仙长多谈上几句,趁热打铁道:“仙长若是来驱鬼,那得往城中走,城中的孤魂野鬼才多!”
无嫌捻起手中佛珠,说:“驱鬼一事先放着,我们有一‘物’要寻。”
“何物?”老夫人搓搓手,“这晦雪天我们熟,什么都躲不过我们的眼,仙长您尽管说,我们一定言无不绝!”
无嫌只是冷冷看她,却不说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那段时日,晦雪天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无嫌等人毫不留情,看似是修士,可搜起屋来状似邪魔,冷漠得不像活人。
自雪中碰面那日后,康香露跟着回了康家,那段时日,她是连房门都不能出,门外一直有三五个护院在守她。
康家祠堂里,老夫人盯着家谱说:“把她的名字和生辰添上去。”
到底是康家蝼蚁不如的庶女,边上老婢说:“可是,小姐的生辰只有那过世的贱女才知道啊。”
“翻,去翻她的遗物。”老妇神色不善,“名字得添上,否则仙长要是问起,可不好交代。”
“那贱女是妓子出身,她死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跟着埋进土里了。”老婢为难。
“挖!”老夫人冷声。
老婢只好去掘了康香露生母的坟,果真在遗物里找到了康香露的生辰。
在把康香露的名字和生辰添上族谱后,康家一位向往修仙,却因根骨入不了道的门客说:“老夫人,小姐这是鼎炉体质!”
“何意?”老夫人不解。
那门客说:“那位仙长将她要去,怕不是要收她当弟子,而是想采补!”
老夫人听得心中一凉,过了许久,她摇着头挤出声说:“到底是贱女所生,也是一条贱命。无妨,既然仙长要了她,日后不论怎么说,我康家都能多一条生路。”
几日后,那群修仙人没找到想要之物,无嫌只身前来,在康香露屋中过的夜。
守在门外的护院全昏迷在地,其中一人竟被活生生冻死了。
路过这偏院的下人以为此处进了歹徒,想进去一探究竟,被一道气劲撞飞老远,方知是仙长设下禁制。
翌日,康香露跟着无嫌一起离开,也是自那夜起,她身上便沾了寡淡仙气。
有根骨奇佳者见康香露身上带有仙气,以为她在一夜间成了仙,便四处宣扬康家出了仙人。
老夫人得知坊间流言,不免羞臊,后来干脆将计就计,对身侧仆从说:“那就对外称,康香露被点召成仙了!”
……
狂风大作,将远处的灰烬卷了过来。什么尘埃沙粒,全都穿过了康香露的身,直接扬远了。
康香露灰白的魂凝视着浓云密布的天,哽咽着说:“她啊,倒是待我好,不曾打我骂我,还和我日夜亲近。我伴在她身边一段时日,心里知晓,她并非寻常修仙人士,她可比我见过的修士都厉害多了,呼来的是真的风,唤来的也是真的雨,还能无翅而飞,潜海遁地。”
康香露微作停顿,哀声说:“那可是仙人才做得到的,只是我跟在她身边许久,也不曾见她上过什么白玉京,也不见她与其他仙人会面。她越来越苍白,失魂落魄的时日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看她甚觉陌生,也不知她壳里的究竟是谁。”
引玉知道,这说的根本就是无嫌,所谓失魂落魄,那是因无嫌成了役傀!
她心下还有不解,又朝祠堂指去,说:“香案下有一佛龛,佛龛里供的是一尊双面佛,是无嫌赠康家的?”
康香露说“是”。
“龛中像……是无嫌?”引玉接着问。
康香露摇头说:“那不是她,但她想让晦雪天独属那尊佛,好让其他神佛都进不了晦雪天。”
她一顿,挤出浅淡一笑,说:“她还同我说过,她是杀生入道,得一直取人性命保住修为。”
害人性命,取鬼祟阴气,这才是无嫌修行的路子。
引玉蹲久了,站起时眼前一黑,不由得往莲升身上歪。
莲升抬手抵住引玉的背,说:“无嫌的确是杀生入道。”
“我想也是,我看她眼里总是噙着恨,料想她应当不是真的一心向善,即便她穿着僧尼长袍。”康香露又说,“后来我才知道,她果然当过神仙,不过被撤了职,再进不了白玉京了。”
“她如何说的?”引玉索性往莲升身上偎。
康香露面露迷茫,说:“我不知道,她不曾跟我提起缘由,只说自己曾在白玉京坐观人间。她手里倒是常常把玩一只十二面骰,不知是不是仙界法宝。”
听到十二面骰,引玉猛朝莲升看去。
莲升神色骤变,“她可有说过,十二面骰从何得来?”
“她不曾提过。”康香露叹气,“我知道她只想从我这得些舒坦畅快,她手脚常痛,每年都会离开数日,不知去的哪里,不过回来时,身上总有鞭笞留下的痕迹,得靠采补恢复。”
她哭着挤出笑,继续说:“我心知肚明,她哪是真的垂怜我,爱我,她眼里只有憎恶,从未有过什么情情爱爱,所以我才叫她杀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65章
“取我性命, 让我再无心牵挂于她。”康香露低头,双肩抖得厉害,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她眼中流出血泪两行,说:“终是不能共度余生, 她又连一瞬的爱怜都不愿给我, 我得不了这情衷, 至少该了去另一桩心愿,才不算枉度此生。”
她已是游魂, 面色惨白,又哭得眉目间凝满哀愁, 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再无生机。
“什么心愿?”引玉问。
康香露用最轻最倦的声音, 说着怨毒的话:“我要康家断子绝孙,人人不得好死。”
引玉沉默, 可换作是任何一个人被那样对待, 怎能不恨康家?
她猜不透无嫌对康香露有几分真心,问:“无嫌答应了?”
康香露嘴角一扬, 笑得何其黯淡,说:“她答应了,在我哭得头昏心乱时,她说了一声‘好’。”
既然答应,那该是……有些许垂怜的吧,引玉想。
……
又是凛冬, 被当做鼎炉用以采补,康香露的身子又能好到哪去, 可在无嫌身侧, 总比留在康家好, 至少身边这人,她不恨。
可她又觉得遭罪,如今是不被厌弃,却连无嫌的一分爱怜也求不到。她心苦,身也苦,越是痛心切骨,越想在无嫌那汲到一刻欢愉。
在这广漠天地间,两人伤痕累累地相偎,但她想,她和无嫌还是不一样。无嫌的恨,是什么都要得回,她的恨却是甘愿一无所有,什么德与怨的,原原本本全部归还。
平日里无嫌的手脚也痛,痛得厉害时,将康香露招到身边说:“用魂索将我缚住。”
康香露犹豫,因为那黑沉沉的魂索总令她觉得不详。
无嫌几近失神,催促说:“快!”
康香露不敢慢,连忙将魂索缠到无嫌身上,将对方人锁在地下。
被缚住后,无嫌饶是再痛也自残不得,更不会因为心神一乱便肆意伤人。
康香露在暗门外蜷成一团,心想,仙人也会有病痛吗。
一年之期又到,无嫌独自离开一段时日,但她仍是没同康香露说,她要去哪里。
回来时,她虚弱得寸步难行,身上竟全是鞭笞痕迹,手脚俱是红肿无比,似是受了刑。
康香露哪里会问,于无嫌而言,她不过是个用来采补的鼎炉,她清楚无嫌心里有恨,再容不下其他。
她只颤着声说:“我身上寸骨寸肉,你想要什么,取走就是。”
采补后,无嫌终于恢复些许,身上伤痕浅了下去,痛也不是那么痛了。
她看时日将近,便说:“又该去晦雪天了,以往我不曾带你回去,如今问你一句,你想和我一起么。”
这是头一次,无嫌问她想不想,愿不愿。
康香露当即点头,但她不觉得是她终于在无嫌心上占到了一席之地,只当这是无嫌闲来无事的一次礼赠。
是无嫌的无心之举,是她的千金敝帚。
到晦雪天,入厉坛。
厉坛下镇压着不少鬼祟,他们的怨怒若是涌出地面,定能让整个晦雪天在一夜间覆灭。
那些怨啊,嗔啊,不舍和惆怅,凝聚成一股气,撞入康香露眉心,让她更加痛不欲生。
那些鬼祟喋喋不休:“是活人,还是寻常活人,你陪她,又能陪到几时?”
“她当真非你不可?莫再执迷于此了,她与你云泥有别!”
“你和我们一样,还是死了罢!人死一身轻,什么爱恨痴狂,此后不过是沧海一粟。”
所幸有无嫌在,无嫌往康香露眉心一点,硬是稳住了她的心神。
康香露流泪说:“可到最后,我也得变成这样的鬼。”
“你求死?”无嫌问。
康香露给不出回答。
无嫌便说:“你不求死,就不会死。”
听起来好像允诺,康香露却不笑,她心知自己越溺在其中,往后越难抽身,便会更加难过。
入地洞,无嫌站在那座石像前,明明是她的像,她好像将其视若寇仇。
有一瞬,康香露觉得,无嫌眼里的石像,和她眼中的定不相同。
无嫌站立不动,那些游走的阴魂被拿捏成一缕气,她拈花般擒住,眼里噙着滔天的恨和倦意,却是……将手里的魂渡了。
她只渡三魂,多了不渡!
康香露不出声地躲在石像后,定定看着无嫌随意地送走三个魂,根本想不明白,既然恨着,为什么还要渡。
送走三魂,无嫌费了不少心力,气色又难看许多。不过,在她离开厉坛时,她那张惨白的脸竟再度浮上血色。
无嫌是好了,祭厉坛的人中却有人遭殃,那人突然间倒在地上——
死了。
康香露不愿将无嫌想坏,回去后百依百顺地由着无嫌,甚至还央求无嫌多采补些,最好能让她在痛快和难忍间沉沦,她要借此忘去难过,就算只是一时。
……
引玉想,或许那厉坛下的石像根本不是无嫌的像。
“那些鞭痕。”莲升皱眉问:“你可看仔细了?”
康香露又陷入回忆,好像回到了那些个缠绵不舍的夜,是她亲自脱下自己的衣衫,又抚向无嫌腰际。
她不知道无嫌身上可怖的鞭痕来自于谁,光是看着变心惊肉跳,指尖颤了许久才敢去轻碰边沿。
有一些新鲜的痕迹深可见骨,状似烧焦,也不知是不是用火鞭烫的。
那一道道纵横交错,叫她分不清走势,乍一看好似分叉繁密的红色荆棘。
看起来多疼啊,康香露想,要不也让她疼上一疼?
可她与无嫌缠绵,身上又怎会疼,不过是厮磨一番,身上是软的,提不起劲,只有心神会因采补痛到恍惚。
康香露愿为无嫌痛,可心却不愿动了,遮着眼哀声说:“你想用我到何时便用到何时,哪一日不再用了,能否了我一桩心愿?”
无嫌抓下她的手,看她哭红的眼问:“什么?”
“我求死。”康香露说,“我不想再因你难过了,我的心好痛。”
“现在也痛?”无嫌问。
康香露说“是”。
所以无嫌允了康香露的请求,将她杀死在枕边,又取她魂藏入魂铃,赠予康家。
……
引玉对无嫌的印象零零星星,唯有梦里那些破碎的片段。
她想,对于无嫌来说,这辈子唯一的心软,大概就是在动刀前,用热酒烫过刀尖,刺伤后再抚枕边人鬓角。
“鞭痕么。”莲升若有所思,“我看不是。”
引玉寻思着,若非鞭痕,那还能是什么,那是康香露亲眼所见,怎会出错?
“是雷劫留下的痕迹。”莲升展开掌心,那枚玉雕宝铃还躺在她手心。
康香露怔住,“是天打雷劈么,那样是不是很痛?”
“是吧。”引玉只记得自己应当也挨过雷劫,却根本记不得有多痛。
“为什么会有雷劫。”康香露着急问:“因为她被贬下凡一事么?”
“许是触怒了天道。”引玉不好在康香露面前对无嫌落井下石,不嗤不嗔,轻飘飘说:“怕是她杀生入道一事败露,所以不被天道所容。”
她倍感迷蒙,这么看来,无嫌害她堕入凡尘,却什么也没拿到。
钟雨田起先还听得迷瞪瞪的,后来越听越精神,这说的可不就是设坛的“仙长”么,这两位仙姑一定认得那“仙长”,似乎……还结有恩怨!
他连忙捂住嘴,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事说出去,招来灭顶之灾。
谢聆早在看完康家族谱后就出来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呢喃道:“你求她杀你?”
“那样才好呢。”康香露淡淡一笑。
引玉已分不清无嫌待康香露是好是坏,说好么,真心不肯给,说坏么,偏还应了康香露的恳求,许她离开。
莲升晃动手里玉铃,思绪好像飘远了。
康香露闻声抬眸,看着那只玉铃,抹去脸上血泪说:“自那一别,我再没有见过她,我在铃中不知时日,也忘了她何时会来。”
“快了,一年之期将近。”莲升平静道。
康香露一怔,连忙问:“何时?”
“下月。”莲升竟都一一回答。
那一瞬,康香露眼里露出惊喜之色,“你们能不能……”
话还未说完,她的神色黯淡下去,挤出凄苦的笑,说:“不能,我不可以见她。”
“见她作甚,她……”谢聆忍怒,神色几度挣扎,咬牙切齿说:“她不给你真心,害你难过,见她不是徒增烦恼?”
“不是这样。”康香露自嘲般扯起嘴角,哑声说:“我不能见她,是因为见到她,我会不舍。”
谢聆说不出话,猛一闭眼,转过身去。
“我啊,最初时还有过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康香露越是揉眼,淌出的血泪越多,“没想到穷尽一生,只有她于我算特别,我不算她的特别。”
引玉还偎在莲升身前,只觉得这人好可怜,不禁问:“那你如今想如何,再回玉铃之中?下月呢,当真不想再见她一面?”
“我不能见她,也不愿再求她。”康香露猛一仰头,声泪俱下:“可光我的怨气根本不够,我是一刻也等不了了,我想让康家立刻不得其死,我、我……”
她似乎拿不出可以换的东西。
“康家作恶,就算无人出手,他们也会遭到报应。”莲升淡声。
康香露怔怔道:“真的吗,可他们还是过得太好了,比晦雪天里所有死去的善人过得都要好。”
“真。”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把伞塞到她手中。
引玉捧着手炉,一边撑伞,竟觉得莲升神色难辨。
不像怜悯,莲升怜悯世人时,仍是疏远淡泊,像薄情的旁观者,此时却好像身在局中。
引玉极轻地笑了,“你要如何帮她?”
莲升回头说:“先渡她,她还能入轮回,有来生。”
康香露懵怔不动,片刻后哭道:“多谢大人,这恩情只能来世再报。”
只见莲升捻出一寸金光,金光绽成妙法金莲,倒转着朝康香露罩下。
康香露察觉到有一股威压逼近,却还是仰头迎上。她睁不得眼,只隐约觉得那光好似带着无上禅意。
谢聆看得肉跳心惊,但观康香露似乎就要被送走了,匆忙喊道:“二十三年前,你曾为我和妹妹多施了一勺粥,我们日日守在康家门外,想同你道谢——”
金光中,康香露扭头看他,粲然一笑。
金莲盖地,盛放的莲瓣一一合起,将康香露拢在其中。也就一弹指,金光暗下,原在光中的灰白身影随之消失。
康香露一尘不遗,在大雪中消失得彻彻底底。
谢聆流出泪,怅然若失。
“铃铛我会挂回去,暂不叫康家发现。”莲升说。
钟雨田又嗷嗷乱叫,双眼被光刺痛,半晌才恢复些许,但眼前仍遗有光斑。他对这二人越发敬畏,说话更加小心,说:“这、这怎能不算神力呢,之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谢聆已回过神,握紧手中剑欲言又止,只见莲升把手里玉铃甩了出去,那玉铃稳稳挂回檐上。
莲升拍拂掌心,把引玉手里的伞接了回去,看此处已无留恋的必要,轻叹一声说:“回去吧。”
谢聆趔趄跟上,诧异地问:“你……修的是什么道?”
引玉还以为莲升不会回答,没想到身边人脚步一顿。
“我之道。”莲升侧头,余光斜向身后。
这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引玉哧地笑了。
谢聆只当对方是在敷衍,紧跟不离地说:“我察觉不出你的修为,看那佛法金光,你定是修的佛。”
莲升不应声。
引玉促狭地往回看,笑着说:“那你看看,我修的是什么?”
谢聆答不出来。
“不管修的是什么。”钟雨田跟在后面嘿嘿地笑,搓搓手掌说:“修成了,都是要登仙的嘛,您说是吧,大人!”
远处一根廊柱本就被烧焦了,撑不起顶上的砖瓦,此时廊顶忽然坍塌,砸出不小动静。
钟雨田被吓得跳起,手忙脚乱道:“等等我啊,二位大人!”
祠堂飞檐上的玉铃叮铃作响,却已分不出丁点怨气。
康家留下的两个守门人都在打着哆嗦,站在外边搓手跺足,无心留意周边动静,连侧墙翻出人都不知道。
一路上,谢聆不住打量,而钟雨田畏畏缩缩跟在后边,小声说:“你说这两位是不是神仙下凡?”
谢聆没理他。
引玉只觉得莲升好似神不附体,贴了把手炉推了过去,说:“在想康香露那事?”
“不是。”莲升不得不捧住手炉,问:“怎么不要了。”
“想牵你,捧着这手炉不好牵。”引玉明目张胆地表明心思。
莲升便去抓引玉的手,想如她所愿。
引玉避开了,径自捏住对方的袖子,说:“还是我牵你,省得你一个走神,便栽到沟里去。”
回到客栈,又不见掌柜。
店小二本是想迎上去的,一看引玉和莲升后边还跟着两人,连忙打住,说:“几位回来了便早些歇吧,火盆都已点好了,如今屋里正暖和着!”
引玉呼出一口白气,问:“掌柜还没回来?”
“没呢。”店小二答。
“知道他上哪去了么。”引玉又问。
店小二眸光摇摆,吞吞吐吐道:“兴许是到望仙山下了,康家的另一处宅子便在那边。”
“我知道。”钟雨田连忙说:“我去过那边,那处院子是小了些,但比起寻常人住的屋子,那可叫一个气派!”
谢聆自顾自上楼,将长命锁死死按在怀中。
引玉朝楼梯上瞥去一眼,打了个哈欠,说:“累了,有事明儿再说。”
上楼推开门,还真见到火光,那烧着木炭的盆,就搁在桌底下,时不时噼啪响上一声。
莲升在后关门,食指从门缝上抹过,倏然一顿,说:“来看。”
“什么。”引玉浑身乏得不成样,眼皮无力地掀着,转身走了回去。
门缝上竟留着一记手印,那手印只有三指,有一根还短得出奇,似乎被砍断了一截。
手印上带着阴气,必是鬼祟留下的,引玉不由得想到店小二和那银发沧桑的假掌柜,除了那俩,客栈哪进得其他鬼。
若她没有记错,店小二的魂十指齐全,倒是掌柜的“真身”,她还不曾见过。
“掌柜大意了。”引玉挑着眉说,“我早有意料,你我策反店小二一事迟早会被他知道,但没想到,他如此敏锐。”
她在小荒渚时大胆惯了,如今身在慧水赤山,也丁点不愿收敛,伸手就要朝那掌印碰去,可手还没碰到门扇,就被拦了个正着。
“脏。”莲升抬臂拦住,捻着手指说:“你如今身体不适,少沾阴气。”
“那就不碰门了。”引玉说到做到,却往莲升的手指上抓,将对方沾了祟气的指尖捏得紧紧实实,说:“我碰这儿。”
莲升一顿,干脆摊开手心,好整以暇地问:“这样看得清楚?”
“清楚。”引玉另一只手状似亲昵地托住对方手背,不单是看,还闻。
她缓缓凑近,温热气息亲密无间地往莲升手心招呼,她是故意的,故意得不加收敛。
莲升动也不动,那潮润气息好像钻进皮肉,将她心也打湿,胜似情潮入怀。
“如何?”莲升在等,也在忍。
引玉头恹恹一抬,噙着笑的眼格外莹润,好似一泓温水,无色无味,却又藏了世间最稠艳的欲,最甘醇的期许。
但她很狡诈,松了莲升的手说:“没骗人,确实是鬼祟留下的,看来掌柜中途回来了一趟。”
莲升不看她,只光拂净门扇上的手印。
引玉简单洗漱,盆里水声咕噜作响,就连倒腾出来的动静都很是刻意。她擦着脸,露出一双眼朝莲升那儿看,说:“区区小鬼,客栈还是能住的,要是他非要动手,您一定能拦得住吧。”
“自然。”莲升状似泰然,“不会让他伤你。”
引玉躺到床上,眯起眼说:“不过,我担心那掌柜会和康家通风报信,康家知道了,许是会告诉无嫌。”
莲升只说“我在”,别的只字不提,坐在桌边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还捻着手里的菩提珠,许是心里还念起了什么清心咒。
菩提木珠撞在一块,连响声都显得格外沉静冷清。
破过戒的人,当真有这么容易沉心静气么,引玉不信,她想做坏人。直至如今,她才知晓梦中说出“想让你破戒”的自己,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绪。
只是,这次她要这人亲自破戒。
引玉昏昏欲睡,周身一沉,便撞入梦中。
梦里的塔雪山般层层垒高,高不见顶,檐上万千铃铎无风而动,纷乱的叮当声响彻白玉京。
面前那跣足踏火而来的人已诘问完毕,却没立刻说要行刑。
引玉手脚俱被魂束着,只一双眼能凭心而动,她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质问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你我夜夜抵足相偎,都好像是你的委屈求全,委屈着你了?”
莲升低头看她,不发一言。
引玉轻轻哂着,又说:“莲升啊莲升,头回与你恩爱,的确是我的私心,是我威逼利诱,可你抗拒过不曾?手长在你身上,后来数次也都不是我要挟着你动的呀,你神色是冷,摸向我的手却好烫,烫得我心血滚沸,你乐在其中呐。”
“你……”
“就算没有恩爱过,那翻云覆雨时,你心中的激荡不假吧?”引玉一动,魂索便被牵得当啷响,她挣扎着想站起,可惜长索不容她站。
“不假。”
“那我们之间的‘恩’,就算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吧?”引玉悠着声。
“……有。”
“诘问前,我说要托你办事,你道不合规矩,如今问罪结束,该我说话了吧?”引玉没等莲升答,继续说:“我的真身不知所踪,如今只有这单薄的魂可以托付给你,你要带我到小荒渚邬家,我要查明一些事。”
“你要查什么?”
引玉听得一哧,勾起手指说:“来呀,想听么。”
莲升朝她走近,提裙弯腰。
不想,引玉一口咬在莲升颈侧,咬得是一个鲜血淋漓,然后猛将身前人推开。
她唇边沾了一圈朱红的血,像极地狱恶鬼,笑盈盈说:“才不说给你听。”
天雷降下,地火也熊熊燃起,被推开的人再度上前。
在电光要沿着魂索爬到引玉身上时,莲升只手将四道粗索劈断,抬臂接住了触目惊魂的劫雷!
作者有话说:
=3=
第66章
引玉知道天雷要降, 所以故意在这关头推开莲升。
只是她没想到,那被咬得伤痕累累,一双眼还红得好像衔悲蓄恨的人,竟还会上前。
魂索一断, 天雷便不能成尺成丈地下攀, 而像使尽浑身解数般, 劈头落下。
莲升接了雷,双眼下视, 挨一道雷便闷哼一声,从始至终寸步不离。
所以不论雷声如何灌耳, 如何惊天撼地, 都与引玉无关, 劫雷根本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引玉仰头不动,眼里除了莲升, 便是那凌厉夺目的雷光。她问不出来, 也无需多问,莲升的眼里已写满回答。
那日的雷劫足足降下九十九道, 九十九道全被莲升扛下。
看似冷心冷情,在诘问时咄咄逼人的莲仙,竟不声不响逆天而行。她看似是石头心,可一旦有人在她胸口捣上一捣,她的心便会软得一塌糊涂。
天罚还没结束,千层塔下的处刑台外众仙在席。有人起身, 厉声质问:“天净妙莲,你知错犯错, 包庇屠杀小悟墟众佛陀的罪人, 此时收手, 尚有轻罚的余地!”
“你如何对得起灵命天尊!”另一人道。
的确,莲升算得上是知错犯错。
这这白玉京中,是身为妙法金莲的她执掌天地刑罚,须忘情而至公,须不偏不倚。
可莲升没有应声,还在抵挡浩瀚掣电。她手一掐诀,数以万计的金莲开在身侧,让刑台外的人寸步不能近。
这是天净妙莲独独能使出的禁制。
朵朵金莲垒成屏障,在烁烁金光中,引玉露出笑,好似在苦难中汲到欢愉。
她打趣问:“莲升,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不怕天道怪罪,不怕成为白玉京里第二位罪人?”
第一位是她,第二位么,尚不知花落谁家。
金莲外众仙,只看得到疾电奔走而下,却不知台上发生着什么。
“天净妙莲,你还记得你在仙辰匣前是如何起誓的么,就算灵命尊心慈,天道也不会饶你!”
“你现是替她接雷,接着是不是还要助她潜逃?”
“切莫执迷不悟!她离得了白玉京,如何逃得过天道追命!”
莲升只手接雷,目中似含了难以言说的嗔怒,可在捏上引玉下巴时,力道却至轻至柔。
引玉偏要落井下石,说:“莲升啊,这白玉京你怕也待不下去了,当个满身枷锁的仙有什么好,不如和我去小荒渚,那地方没有那么多的戒律,没有白玉京,你一定会喜欢。”
她眉眼中满是情思,姿态绵软,像唬像哄,更像勾。
她总有办法让莲升心绪大乱,似乎她才是执刑者,言辞间不断折磨着莲升的定力。
“你到底因什么要去小荒渚?”莲升不由得多施了点儿力,弯腰冷眼靠近,鼻尖与引玉相抵。
惊雷撞得她脊背一震,两人的气息便好似被揉碎在一块。
“因我喜欢。”
细微的劫雷沿着莲升的手,延伸到引玉身上,引玉为之轻颤,才知莲升有多痛。
引玉不像莲升,会苦苦隐忍,被那劫雷一碰,她便要轻呼出声,偏要给莲升听到。
好似床笫间的碎语轻吟,不算刻意,却叫莲升动弹不得,将她心里的那些清规戒律全糟践成云烟。
莲升冷声说:“还不肯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当时小悟墟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逼你动手?你去小荒渚,是要查此事吧。”
“没谁,是我自己动的手,我一刀一个,杀得爽快。”引玉手腕脚腕俱被魂锁勒红,眸色却清凌凌的。
她伸手想朝莲升拥去,可魂索就算断了,也沉重无比。
当啷一声,彻底莲升那些不可冒犯的戒条全捣成糨糊。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现在啊。”引玉好似在吹枕边风,说话轻悠悠,“谁也不敢全信,但我还是要托你送我离开,只能托你。”
“你可知我冒险送你离开,将承受何种后果?”莲升揽住引玉后头,迫使那微张的嘴唇朝自己贴近。
引玉眯起眼说:“我知道,你不敢么?”
莲升对着那张张合合的唇,先是怒发冲冠般撕咬一番,随着下颌被津液打湿,唇齿间的吞吐变得愈发细慢。
她敢。
引玉就是一张素净绝妙的纸,在多次的缠绵温存里,已经被莲升摸清摸透了,她身上不论哪一处,都能画上落梅,红墨零星一洒,便会漂亮得无与伦比。
头一次时,还是引玉牵着莲升的手,令这不肯屈服于欲念的天净妙莲在自己身上作画,她说:“会画画儿么,往我身上画,画出你红莲的模样,当我为你所有。”
天净妙莲,心不静,又如何能净。
若非如此,莲升也不会执着于嬉弄引玉白生生的脖颈,也不会捣得她起伏的胸口屡屡后缩。
引玉眼里欲意渐浓,就算被吻得失神,也仍在定定看着莲升,字音稀碎地说:“莲升,你看你,不答又如何,你的一举一动全是‘敢’这一字。”
“你就如此笃定?”莲升吻着引玉半露的肩角,戒律已被打破,索性让固守的清规碎得更加彻底。
“你又破戒了。”引玉眼里笑意更浓,手脚不便动弹,她就用口齿捉弄起莲升。
她咬上莲升扣住她下巴的手,净往虎口上咬,咬得血迹斑斑,还把那点血锈味全卷进喉中。
莲升扣她入怀,又一道天雷砸落。
引玉毫发无伤,却因莲升潜入裙下的磨弄而软成了一滩水。
哪还是什么画,分明成了被泡得不成形的绢帛。
天道许就在冥冥中瞵视这一切,在这场厮斗里,谁也不无辜。
九十九道天雷结束,按理说刑只至此,偏偏莲升也犯了天规,在她撤去莲光屏障的一瞬,千层塔上又轰隆作响,数十道雷齐刷刷落下。
好似万箭穿心,莲升被钉得动弹不得。
引玉怔住,想为莲升接上一道,可没了真身,她弱得不堪一击,硬生生被劈晕过去,再睁眼时,眼前漆黑一片,不论如何摸索,都走不出去!
困她之地,好像一个芥子空间,却又能摸到方方正正的边角,不知究竟是何物。
直至后来到小荒渚,那只十二面骰被掷下两际海,她才得以脱身。
……
梦醒,因屋外的天灰蒙蒙,房里也算不得太亮。
引玉捂头坐起,刚醒时,以为自己还在续未尽之梦,可睁眼看见的哪是小荒渚的现代装潢,而是幔帐与轩窗,座屏与香几。
这里不是小荒渚,而是慧水赤山。
引玉醒了神,方觉楼下吵吵嚷嚷,好像聚了不少人。
于晦雪天而言,这样的动静实在少见,平日里大伙可都是能不出屋就不出屋,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唯恐被鬼祟跟上,如今这一个个的,却好像在大肆宣扬自己所在。
“楼下怎么了。”引玉嗓子还哑着,伸手闷闷咳了几声,分明要莲升给她倒水。
“闹了一早上。”莲升照做,不光倒了水,还焐热给她递去。
梦里缠绵悱恻,余温犹在。
引玉碰到莲升的掌心,突然收起手指。
“不是要喝水?”莲升手臂还伸着。
引玉看着莲升,竟是把唇凑了过去,理由何其充分:“使不了劲,多谢了。”
谢都谢上了,不喂怎么成,莲升干脆坐到床头,神色平平地喂水,说:“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多久?”引玉没打算好好喝,挑剔起来,“您怎么喂的,我唇边都没打湿。”
“两日。”
引玉一怔,哪料那短短的梦竟害她睡了两日之久。她抬手要接瓷杯,却没接稳当,手腕一歪,水全洒到莲升身上了。
说无意定是假的,若非早有图谋,便是将计就计。
莲升不怒,不过是湿件衣裳,施个术的事儿,就算是刚从江河里捞出来的,她都能弄干。所以她只是弯腰拾起地上的杯子,淡声说:“没摔坏。”
引玉捏住被沿,头昏昏沉沉,“两日那么久,你怎么不喊醒我?”
“喊了。”莲升把杯子搁到铜架上,作势要掐指施术,“是你没醒。”
引玉连忙拉住莲升袖口,不让她掐诀。
“明明可以直接洒,却要费尽心思找个理由。”莲升轻嗤,“辛苦你。”
“辛苦不至于。”引玉转而勾起莲升衣襟,昏恹恹地说:“衣裳都打湿了,不知神仙会不会感染风寒。”
“不会。”莲升拨开她,坐得跟老僧入定般,神色凉飕飕。
引玉再伸手,莲升又拨她。
来来回回,引玉气息微急,什么狡黠得意全部不见,最后只余急切。
“魔怔了?”莲升安坐不移。
拉扯间,引玉不再留有调情的余地,逼近说:“那你扣紧我的手,好让我动不得,拨开算什么。”
莲升一顿,索性由她。
“我好像从未问过,以前我们是何种关系。”引玉如今半颗心好像还溺在梦里。她明目张胆地拉下莲升的白罩纱,又扯下其层层叠叠的红衫里衬,又说:“单是品茶吃肉的朋友,会容我这样冒犯么?”
莲升肩角已露,原该整整齐齐的衣衫被倒腾得松散歪扭,如被亵渎了一番。
“不会。”莲升有所察觉,作势要把散开衣襟勾回来,可才抬手,手指就被握住了。
引玉握她手,盯着她问:“那你说,是什么关系?”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莲升侧身抽手,只稍稍使了些劲,便把引玉重新按到了床上,“梦见什么了,一醒来好像吃了炮仗。”
“这算炮仗?”引玉挣了几下,挣得气喘不顺,干脆手脚并用地往莲升身上攀,攀得是一点缝也不留,胸腹紧贴,亲昵得过了界。
莲升被那么攀住,自然支不住身,往下一跌,鼻尖便抵上了引玉侧颊,冷声说:“打的什么歪主意?”
引玉不想设谜,双手牢牢勒在对方背上,耳鬓厮磨般说:“我想看,莲升,给我看。”
她每次喊“莲升”时,意图都很明显。
“看什么。”莲升语气平平,神色丝毫不变,一颗心似乎不为所动。
“看这个。”只见引玉咬开莲升衣襟,令眼前人胸背半露。
莲升墨发披散,身上雪酥脂润,偏她冷着脸,眉眼间威仪凛然,哪见得着半分狼狈。她知道藏无可藏,索性不再推拒。
引玉笑不出,她伸出冰冷食指,指着问:“这是什么?”
只见那玉白皮肤上,竟有着纵横交错的疤痕,状似开枝的藤蔓刺青,狰狞遍布着。
“难怪康香露一说无嫌身上的疤,你就知道是什么。”引玉毫不怜惜地戳上几下,腿却还跟弱柳一样没骨头般缠着,“一共一百九十八道劫雷,痛么?”
“你想起来了?”莲升的瞳色深不见底。
“只梦到一些,不多。”引玉收起手指,腿也放下,往莲升胸口一推,让步说:“压得我喘不过气,起身。”
莲升只稍稍撑起了点儿身,捏住引玉方才戳她的那根手指,提起来晃晃,说:“是你要攀我拥我,如今又推开我,你真是坏事做尽。”
“没错,我戴罪之身,可不就是坏事做尽。”引玉佯装透不过气,微抬脖颈,刻意凑到莲升耳边喘吁。
莲升侧身坐起,没表情地整理起衣衫,说:“发肤之痛,也就那样。”
引玉看她,“当真?”
莲升说“真”。
引玉轻呵,见莲升无心谈论旧事,只好不再问。
半晌,她肩角一颤,自顾自地笑了,笑停了才说:“楼下在吵什么,总不会都是来住店的。”
“不是,钟雨田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做了什么,回来时带回了一群人,在底下吵个不停。”
说着,莲升走至门边,朝门缝上抹了一下,手指轻捻,说:“鬼气消失,但门缝下有一道新印记,那掌柜盯得紧。”
“下去看看。”引玉穿上鞋袜,仰头问,“这两日可有发生什么?”
“都是些寻常事。”莲升说。
下了楼,果真见到一张张生面孔,来人声泪俱下,就差没当即下跪,并起双掌就朝楼梯上拱手,跟在求神拜佛一样。
引玉顿住脚步,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活佛转世,真与“佛”字沾边的,可只有莲升。
她扭头,看向莲升说:“寻常事?”
“前两日还算寻常。”莲升澄清。
钟雨田就坐在大堂里,喝着热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张口既来:“就是这两位救了我,这两位仙姑法力高强,什么鬼祟都能驱,她们心地又好,和来晦雪天的其他修士不一样!”
“你们嘛,诚心求上一求,只要心够诚,仙姑定会帮你们实现心愿!”他又说。
一听这话,引玉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钟雨田当真没闲着,好事没做,到处帮她和莲升宣扬“名声”去了。
“康家的火不知是谁放的,可满院的鬼都是两位仙姑渡走的!”钟雨田撒谎不打稿,“可见她们心肠有多好。”
挤作一堂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的求治病,有的求驱鬼,这些人就算聚在一块,阳气也盛不到哪去。
柜台后,掌柜一手胡乱拨算盘,,一只手掏起耳朵,明明客栈来了不少能为他所吃的活魂,他却一点也不乐意,反倒怒火万丈,身上隐约溢出鬼气。
众人只觉得周身发寒,说得越发起劲。
“大人能否上我那看看,我家那口井里,夜夜都有人嘤嘤哭泣,定是有鬼!”
“求大人救我,我夫君被鬼祟上身,成日疯疯癫癫说要把我杀了吃!”
随之,有人扑通跪下,哭道:“大人,我是一日也活不下去了,恳请大人带我离开这晦雪天。”
这人一哭,其他人的泪水也跟开闸般,呜咽个不停,哀求声此起彼伏。
引玉哪见过这场面,以前她在叡城名声也不小,可那地方不是处处闹鬼、时时闹鬼。她看向钟雨田,只见那人竟坐在角落里数铜钱,分明是借引见名义收的!
钟雨田当真是贼心不改,在这金银买不到米面的地方,还念着收别人铜钱,是以为自己真能走得出晦雪天?
莲升紧皱眉头,抬手朝钟雨田指去,不咸不淡地说:“你们找他去。”
众人一怔,哭的也忘了哭了。
引玉也努起下巴,说:“我们不会驱鬼,谁收了你们的钱,你们找谁。”
一听这话,钟雨田赶紧使眼色,还暗暗把桌上铜板分成两半,以为旁人和他一样爱财。
“他贼心不改,你们还信他。”引玉慢声。
钟雨田浑身僵住,连解释的话也不说,忙把那串铜钱往袖子里揣,翻身溜出窗。
一众悲苦的城民才知自己被骗了,一窝蜂往客栈外涌,追着钟雨田的身影喊打喊骂。
掌柜的目光逐着人群望出窗外,然后怒气冲冲地回正了头,余光暗暗朝引玉和莲升瞥。
店小二猛咳一声,继续擦拭桌椅。
掌柜这才回过神,赶忙把溢出来的鬼气全憋了回去。
引玉却抬手扇扇,神似闻着了味。
掌柜僵住,只字不言。
“掌柜昨夜上哪儿去了。”引玉走到柜台前,说:“我看好些人都到康家那凑热闹,掌柜也去了?”
掌柜挤出笑,却因脸上沟壑遍布,笑得有些苦,“康家落难,爱看的自然会去看,但我是去做别的事了。”
“您老大冷天在外边走,身子硬朗,有事儿白天不做,偏要晚上做?”引玉意有所指。
“反正夜里也睡不着,出去走走也好。”掌柜拨着算盘说。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他,“到这年纪,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所以夜里连鬼祟也不怕?”
掌柜一顿,把珠子拨得噼啪响,“是啊,横竖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好怕。”
引玉又说:“昨日我看您不在,还以为您躲在柜台后了呢,你猜我瞧见什么了,您这柜子下竟藏了烂猪头,看着像是从哪儿拿来的供品。”
掌柜瞳仁骤缩,蓦地朝店小二看去。
那店小二惊诧道:“什么供品,我日日打扫从未见过,您二位是不是看走眼了?”
引玉叩得桌案笃笃响,说:“这会儿指不定还在。”
掌柜惊慌失神,浑浊的眼珠子猛转,朝外一指,说:“哎哟,前些时日有人偷拜神佛被康家逮着,接着便被压着把供品埋在了望仙山下。那可都是肉,丢了多可惜,我暗中窥见,可不得悄悄挖走么。”
“放烂都不吃?”引玉眯起眼。
“本就是烂的。”掌柜忙道,“只是拿回来就不想吃了,又舍不得扔。”
引玉当时听故事,说:“那你说说,那祭拜神佛的人,是谁?”
“阿、阿沁?”掌柜眸光闪躲,“我也是听人说的,悄悄供奉神佛的人多着去了,我年纪大,记不清那么多名字。”
阿沁啊,引玉是知道的,但她想,那些供品不该是阿沁埋的,阿沁的日子苦着呢。
“人多着去?”引玉轻笑,好整以暇地问:“那你说说,还有谁,那些人又是怎么被发现的?”
掌柜垂下眼,料想这事儿是不能打哈哈揭过去了,说:“你若问有谁,那我得想想……就那个,和阿沁住在同个村的,南俏还是北俏的,记不清了。”
他胡乱拨着算盘,又说:“被发现这事,自然是因为康家神通广大,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去瞧瞧嘛,指不定还埋有一些。”
“康家神通广大?”引玉不屑,“我看不是。”
掌柜不知想到什么,转着的眼珠子倏然顿住,说:“康家厉害着呢,我那日暗中窥探,听到康家的人说,今日会去查看雪下供品还在不在,顺便约见一位仙姑!”
莲升神色渐凛,“仙姑?”
引玉能想到的只有无嫌,她听这一番话错漏百出,不出声点破,只问:“你说,阿沁埋供品的地方叫望仙山?”
“对,对!”掌柜颔首,“北面那一块儿。”
那地方离阿沁的村子兰水篙远着,引玉心下一嘁。
她想,掌柜明摆着是想将她和莲升引到望仙山下,坑都挖好了,不往里踩还挺过意不去。
引玉扭头看向莲升,搓热掌心说:“出去走走么,别人求不动您,我该求得动吧?”
莲升抓过引玉冻红的手,说:“走就是。”
作者有话说:
=3=
第67章
店小二仍是埋头擦拭桌椅, 擦着全部桌椅亮若抹油。他生怕和掌柜一个对视,就暴露自己倒戈的事实,殊不知掌柜早有察觉。
“那姓钟的真是嚣张,难怪这两日天总是天没亮就往外跑, 急着投胎一样, 原来是急着骗人钱财。”他擦得桌子吱哇响, 又说:“也不知道救他做什么。”
引玉深以为然,起初就不该救那钟雨田, 分明就是救了个祸害。
店小二朝掌柜飞快瞥去一眼,故作寻常地开口:“他倒是没到康家耀虎扬威, 不过么, 这事传得广, 康家想必已经知道了,只是康家还没派人过来逮他, 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他攒棺材本。”
引玉轻哼, “倒是他做得出来的事,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要是再给他个胆子,他能把晦雪天掀了。”
“可不是吗。”掌柜满脸烦厌,“他如今害得我生意都不好做!”
明明是个夺舍的鬼,也不知说的是哪门子的“生意”,听起来倒像是担心她和莲升走。
引玉听得笑了,说:“房钱少不了您的, 我们又没说要换个别的落脚处。”
掌柜翻开账簿,浑浊双眼一转, “免去你们两日房钱。”
“掌柜大度, 不过钱还是照常算, 总不能把伙计的工钱也舍了。”引玉漫不经心。
那店小二顿悟,桌子擦得飞快,说:“康家被那夜的大火惹急了,似乎找不到源头,又因为钟雨田四处传播,如今怀疑到二位头上了。康家啊,好像烧了灵符请仙长,那位大人本该下月才来,如今要给康家出头,怕是已经到咯。”
他悄悄看掌柜一眼,说:“康家要在望仙山见的仙姑,怕就是那位!”
掌柜一愣,哪料这小二今日话这么密,他又把算盘拨得啪啪响,“我哪知道是哪位仙长,我不过是听来的。”
“早来也好。”莲升神色如常。
那掌柜心里的算盘也在响着,说:“二位不怕康家请神仙?他们可是怀疑到你们头上了。”
“不是我们放的火,有何好怕。”引玉坦然。
掌柜似乎有点失落之意,半晌才砸吧嘴说:“我想那火也不该是你们所放,放火烧屋一事,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做不来。”
店小二连忙说:“依我看,那火怕是钟雨田放的,那夜钟雨田可没老实待在房中。等仙长一来,那些得罪康家的都得遭殃,钟雨田此前不是被丢进了厉坛一回么,这次怕是大难临头,逃不掉了。”
“年纪轻轻,却没点眼力,怎么就敢惹不该惹的人呢。”掌柜不以为意地摇头。
引玉余光在掌柜脸上微微一定,总觉得此鬼不像她起先以为的那么依傍康家。
“人要求死,黄泉就近在咫尺。”莲升撩开门上布帘,“早去早回,走吧。”
望仙山离兰水篙是远,却离康家另一处宅子很近。那掌柜和店小二,一个算盘打得响,却畏畏缩缩,一个好似口无遮拦,难为他们相处多年。
路遥风雪大,望仙山和白皑皑的天浑然一体。风雪中行路颇难,脚程好像平白多加了一半。
引玉想起,她梦中与人把酒言欢,提及只见过一位登上望仙山山巅的人。她言辞中好似分外在意,可那人是男是女,长何模样,如今还一概不知。
“想什么。”莲升见引玉走神。
引玉手心被焐得冒汗,说:“看望仙山呢。”
她两袖兜风,原还不觉得自己能轻到哪去,偏山下大风刮来,她差点被掀起,所幸有莲升的手臂可抱。
莲升语气平平地打趣:“你要是真被吹跑了,我可不就是在放风筝。”
引玉睨她,别有深意地说:“幸好不是下雨天,否则一道雷劈下来,风筝和放风筝的都得遭殃。”
说到“雷”,这话茬好像回到了早晨时。
莲升面色放淡,说:“你何时全部记起了,再提当时之事。”
“秋后算账?”引玉把手往莲升怀里揣,字音咬得暗味不明。
莲升变出个手炉,挤进引玉手心,说:“可不容你讨价还价。”
遍天白雪跟老式电视里的一个样,花白一片,蒙得人眼看不清路。那急急旋来的雪,近半还是从地上卷起来的。
梦里花天锦地的城廓,似乎真成了回不去之地,什么喧闹繁荣,全与此地无干。
引玉不甘。
到望仙山下,想找那被雪埋在地下的供品不难,既然是供品,必会遭鬼祟觊觎,从而沾染上林林总总的气味。
一路找过去,莲升弹指拨开厚雪,果真在黑泥间见到有不少冻骨冻肉,还有被咬去一半的瓜果,边上有一颗不知是谁的断牙。
想必是有人发现此地埋着东西,便挖出来饥不择食地咬,可惜不光没咬动,还把牙咬掉了。
引玉抿着唇,只觉得晦雪天的人当真可怜,好端端一个地方,平白被折腾成这样。
雪一拨开,黑泥一掘,莲升便捡了根树枝去拨,只翻上两下,竟见到一罕见之物。
“康家的禅灯。”引玉记得清,这灯座她在康家祠堂里见过。
因为供的是长明火,所以那灯座也不一般,看色泽,用的也许还是厉坛下的红玉。
红得至纯至艳,和莲纹玉佩极像。
“这不是阿沁埋的。”莲升弯腰拾起灯座,转动看了一圈。
“我就知道。”引玉靠过去打量,“那掌柜就没说几句真话,他提阿沁,多半是因为,前几日有不少过路的人谈到阿沁溺死一事,他只记得这名字。”
莲升把灯座放了回去,揣测道:“是康家用来拜两面佛的供品,当真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宅子被烧成那样,康家的人一定不敢回去,只得找个空旷无人处偷偷祭拜。”引玉抱着手炉蹲在边上,看莲升用树枝翻翻找找。
莲升目光不悦,说:“一个地方若只供一神魔,长此以往,必会被打下烙印,其余的仙神邪魔,便再进来不得。”
引玉不看了,站起身嘲弄:“就这么想要晦雪天?”
“掌柜必定知道供品是康家埋的,他不是不敢得罪康家,是不敢冲撞让康家供神的无嫌。”莲升已摸清脉络。
“他心里清楚,要是不提康家和‘仙姑’,必不能引我们过来。他说话半吞半吐,可不就是想叫我们猜,没想到,店小二全抖出来了。”引玉一顿,又说:“怎么的,想看我们和那‘仙姑’交手?”
莲升凝视着被刨开的坑,将树枝一抬,举止鼻边闻,倏然皱眉说:“不光是祟气。”
“还有什么?”引玉拉住莲升的手,凑了过去。
这供品上留有百种气息也不足为奇,毕竟除了路过的鬼祟,就连活人也觊觎过埋在土里的肉。
引玉本还觉得稀奇,什么气味值得莲升皱眉,待她细细辨清,竟比莲升还惊诧。
有祟气,也有活人留下的浅淡生气,但有一味,尤其格格不入。
说臭不算臭,却也谈不上是清香,似乎沾了几分香火气息,有丁点像莲升腕上的菩提木珠。
引玉朝莲升看去,不由分说地抓过莲升的手,将层层叠叠的袖子一捋,使得那腕上绕了数圈的珠子露了出来。
她凑得那般近,冰凉的鼻尖往莲升手腕上碰,气息温潮。
“我倒不曾如此饥不择食。”莲升不动,五指却暗暗收向掌心。
“我又不说是你。”引玉眼一抬,“不过,倒是有几分像。”
是像,但远不及莲升的菩提珠串好闻,这珠串香得带劲,硬是令她戒了对烟杆的瘾。
引玉冷不丁想起,她在梦里是如何将这珠子一颗颗含进嘴里的。一想到那画面,她牙痒舌痒,不由得撒手,说:“晦雪天要成第二个小悟墟了?什么佛陀都往这地方挤。”
“你觉得,那双面佛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气息?”莲升捻动腕上佛珠,使得那冰凉凉的珠子,从腕上沾了温热气息处碾过,又说:“先前在康家祠堂时,可闻不到这股味。”
“那还能是谁?”引玉佯装没看到莲升略微遮掩的举动,说:“无嫌?”
莲升无法确定。
“如果这才是无嫌的气息,那此前在小荒渚时,吃了香火的又是谁?”引玉入堕云雾。
气息哪是说变就能变,说伪装就伪装得了的,那玩意儿和神魂一样,是人身上最深的烙印,伴其一生,一生难改。
引玉回忆着,慢声说:“小荒渚的那股味腐臭非常,如今一想,若非至邪至凶,还真留不下那气味。”
康香露曾提及无嫌许多,她口中的无嫌,其实不太像至邪至凶。
莲升眸色沉沉,又掬起一捧雪细闻,淡声说:“要么这气味不是无嫌的,要么,在小荒渚里偷吃香火的,另有其人。”
引玉更希望如今寻到的气息不是邬嫌留下的,否则,小荒渚的种种便变得难以解释,就好似,迷局打从一开始,她就觅错了方向。
她轻嘁,用鞋边将堆高的雪拨过去,好把露出来的供品埋起,说:“不过,我挺好奇,那掌柜口中的‘仙姑’到底会不会来。”
“来了才好。”莲升说。
来了,也省得她们再猜。
掌柜口中,是康家与仙姑在此处约见,此时数里内渺无人烟,不见有任何生气靠近此处,“约见”一事怕是掌柜随口编造的。
莲升神色一凛,“避开!”
引玉不解。
“长明火遇风即涨,禅灯燃,供品露出雪面,便当是祭礼又起。”莲升抬手,将糜肉拨开,果真看见那赤红灯台上烧起来小小一撮火!
刚烧起来,火焰只比米粒大。
莲升拂出一缕金光,硬生生掐灭火苗,但为时已晚。
铃铎声忽地传来,好似有百八十只铜铃齐齐摇动,那共鸣声振得人头晕眼花,大有泯灭神志之势。
引玉眼前一黑,硬是瞪直双眼,循着声扭头,自己捂住了耳朵。
幸好真身已归灵台,她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如果是寻常人,定已被这铃铎声给震得魂魄出窍了。
莲纹弧光骤然亮起,不声不响护在引玉身侧。
铃铎之音随之消失,不是被逼退,而是那摇铃者过于警觉!
听铃铎一静,莲升便将莲纹弧光全数收回,敞亮的一块地顿时又变得暗沉沉。
响的可不是挨家挨户檐下的铃铎,周边没有房屋,而那声音近在咫尺。
引玉睨向脚边禅灯,白着脸说:“你怎不让铃铎继续响,如今那人被你吓跑,我连是不是无嫌都不知道。”
“他认得我,我还未将莲光打出去,他便有所察觉。”莲升朝引玉鬓角一碰,屈着的食指刮去薄汗,“再说,我若任铃铎响下去,你还撑得住?”
引玉侧头,朝另一边的鬓角指,说:“这边还有。”
莲升手一抖,一角绢帛凭空出现。
引玉只是说着取乐,抽走莲升手里的绢帛,自己一点点擦起额角和鬓边,说:“到底是长明火将那人招来,还是供品,又或者二者缺一不可?看康家祠堂干干净净,也许还得看时机。”
“要说时机。”莲升皱眉,“近几日的变数只有康家提前找了无嫌。”
“无嫌提早来晦雪天,厉坛之祭会不会提前?”引玉转身,“ 去找南俏,她和阿沁常拜神佛,康家祭厉坛那几日,晦雪天必有变故,也许能从她口中问出些许线索。”
“许是北俏。”莲升淡声。
到兰水篙,许久都碰不上一个路人。想来这地方就算死了人,也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仍是该避的避,该如果过日子便如何过日子。
风一过,挟来几分隐隐约约的纸灰味,循着味去,便见一男子在一户人面前烧元宝,屋舍里有一老妇在叫骂,骂得委实难听。
“我早知道这贱妇要死,看你此前日日来献殷勤,我便猜出来,你们二人之间一定不干不净,她不死才怪!如今死了是好事,省得我门庭也沾上腌臜物!”
“不愧是奸夫淫/妇,你也是个坏胚子,她死了你便要来我门外烧纸,还想把她的鬼魂招来害我是不是?”
“快滚快滚,否则一会儿,我也让我死了的儿子回来,把你的魂吃了!”
那男子可不就是替阿沁收了尸的那位么,他低头不言,光顾着给阿沁烧纸。
屋里的老妇还在骂,只要屋外的人还在烧纸,她便骂不停。
引玉停在男子面前,弯腰捏了张纸钱,自顾自丢进铜盆。
纸钱薄薄一张,被火光一舔,便卷曲着化作灰烬。
男子忙不迭抬头,认出了这脸白生生的女子,他迟疑了许久才问:“你们……来看阿沁?”
引玉不客套,朝静凄凄的窄街睨去,说:“我们来找人。”
男子当耳边的叫骂是风声,问道:“你们找谁,这村子我熟,你说个名字,我或许能带你们找到。”
“南俏。”引玉说。
男子苦涩地笑了,摇头说:“村里没有叫南俏的,倒是有位姑娘和阿沁关系算好,叫沈兰翘,你们想见的人,也许是她,我的元宝就是同她讨的。”
引玉朝莲升看去,在心底将那名字默默一念,倒是有几分像掌柜口中的“南俏”。
“劳烦带路。”莲升看了那火势正胜的铜盆,不拆穿阿沁魂魄被吃一事,只说:“你要是想给她烧纸钱,还是别在此地烧为妙,想来,她也不愿回来。”
引玉轻轻呵出一口白气,不出声拆穿。
莲升又说:“去她坟前烧,那才是她的归处。”
男子怔怔点头,眼中有泪光闪烁,苦着声说:“也是。”
烧完最后那张纸钱,他把铜盆拎到边上放,听屋里那老妇还在骂,才解释说:“我和阿沁没有那种关系,我们极少在私底下碰面说话,我是想照顾她,但她从来没有那意思!”
引玉颔首,跟着男子穿过窄小寂寥的雪径。
男子停步,叩响了一扇门。他还是有些顾虑的,所以敲门时动静尽量很小,还凑到门上压低声音唤:“沈姑娘。”
里边没人应声,倒是有活人生气。半晌,里面也笃笃响,是沈兰翘敲门回应。
男子面露尴尬,扭头说:“兰水篙就是这样的,这里的男人讨不到媳妇,哪家有女子的,总是会被盯着,沈姑娘也不好过。”
引玉下颌一努,说:“我来。”
男子连忙避开,见引玉走上前,叩门唤起沈兰翘的名。
屋里窸窸窣窣,门还真开了,开门的女子岁数不过二十,眉眼间愁云不散,眼里蕴有泪光。
沈兰翘哪料到门外会有生面孔,探出头愣愣看了一阵,问:“你们找我?”
风雪中谈话多有不便,况且还有男子一块儿站在门外,要是被村里人撞见,真就解释不清了。
引玉索性问:“能进去说话么。”
沈兰翘有些顾虑,却还是点了头。
屋内冷清,似乎只她一人住这,床边一小炉烧得正热,柜子俱是锁上的,略显古怪。
屋里没什么坐的地方,沈兰翘唯恐待客不周,只好说:“你们坐床上吧,没事儿,炕已经烧热了。”
引玉不坐,见沈兰翘一个劲往男子那边瞧,开门见山说:“姑娘,听说阿沁生前和你要好。”
一听到“阿沁”这名字,沈兰翘双眼彻底兜不住眼泪,抽抽噎噎哭道:“阿沁走了,我都没敢去看她,她一定是被康家害死的。”
“你怎么知道?”引玉问。
沈兰翘坐到床上,哭得是浑身颤抖,却捂住嘴,唯恐哭得太凄厉,被外边的人听见。
莲升环顾四周,在一柜子后面,看见了和晦雪天格格不入的竹篮。
竹篮不少见,怪在这地方常年下雪,哪能长得了竹子,这竹篮想必是从其他地方带来的。
那篮上遮着块布,遮得不够完全,露出一截线香。
莲升恰站在引玉身侧,她往引玉肩上一碰,轻推引玉朝那处看。
引玉看见了,又看回沈兰翘,问:“你常和阿沁去祭拜神佛?”
沈兰翘掩面哭泣,警惕地抬起朦胧泪目,硬是憋住了一口气。
见状,规规矩矩站在边上沉默了许久的男子道:“沈姑娘,这两位仙姑是心善的,阿沁差点被康家找去替死,是这两位姑娘帮的她!”
沈兰翘愣住,讷讷道:“当真?”
“真!”男子连忙说,“我问她她才说,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省得你担心。”
沈兰翘噙在眼中的泪倏然滚出,肝肠寸断地挤出声:“你们……怎就不能救她第二次?”
引玉没出声,边上的男子手足无措站着。
沈兰翘自知不该苛责任何人,垂着头说:“对不住,我实在是太不舍她了,我来了晦雪天后,只她待我好。”
“你从南边来的?”引玉朝木柜后的竹篮瞥去一眼,“晦雪天的人恨不得都往外跑,你怎就来了这。”
沈兰翘怔住,“你如何看出来的?”
“你长得不像这的人。”引玉倒也没说假话。
沈兰翘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许久,才走到一柜子前,取了钥匙打开锁,从柜里拿出一只木盒,哽咽道:“我幼时和爹娘出游,半路遇到歹徒,爹娘被推下山崖,生死未卜。恶人掳走了盘缠,我堪堪藏起一盒茶叶,后来便被卖到这地方当童养媳,还是……和马车上剩余的东西打包卖出去的。”
男子大吃一惊,错愕道:“我、我以为你自幼在这里长大。”
沈兰翘挤出凄苦的笑,掀开盒盖,里面当真是陈年的茶叶,哭道:“那时幸好认识了阿沁,后来养我的这户人都病死了,是阿沁替我埋了他们。若非阿沁日日与我谈心,我怕是活不到现在。”
男子也悲恸欲泣,仰头深吸一口气,说:“阿沁常提起你,句句不离你。”
“那次,是我与阿沁一同去偷偷拜佛,翻墙出去时撞上了人,那几人本是想留我的,是、是阿沁让我跑了。”沈兰翘周身颤抖,瞪红的双眼里满是悲怆。
男子怔住,久不能言。
沈兰翘抱住双肩,哭道:“阿沁说,如若我有日能够离开,替她去别处看看,她生在晦雪天二十来年,连晒太阳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引玉抿唇。
莲升朝柜架后的竹篮指去,问:“你常和阿沁去祭拜神佛?”
沈兰翘一听“祭拜”二字,便如惊弓之鸟般,周身震了一下。她目光摇摆不定,最后看这两人和康家那些坏胚不同,才说了声“是”。
她把那只竹篮提了出来,揭开粗布,里边果真放了不少祭祀用的东西,香烛线香一类,还有些折好的元宝。
怪的是,香烛是断的。
“我……”沈兰翘犹豫着开口,“我信神佛,若非我虔诚祈祷,想必买我的人也不会那般短命。我和阿沁常去上香烧纸,去供神佛时要避开人,更要避开康家的人。”
她叹气,又说:“只要有人被撞见供神拜佛,那人过几日必会惨遭毒手,下手之人明面上是痛恨神佛,实则……”
“什么?”引玉问。
沈兰翘眸光颤颤,哽咽道:“其实他们都和康家有关系,那日冲阿沁下手的人,我曾跟他们一路,亲眼看见他们进了康家的宅子。不是这里的人见不得神佛受供,是康家见不得,我看,康家怕是……和邪祟立了阴毒盟誓!”
说着,她言辞激动,有些控制不住声音,捂住嘴又说:“别人都说,是因为康家有驱邪避祟的灵符,所以城中那块鬼祟甚少,我倒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和鬼祟有约!”
其言不虚,引玉进过康家,可没见着什么护宅的咒法灵符,怕是无嫌在此处养鬼,而康家在为她做事。
沈兰翘忽然想到一些事,一双泪花花的眼变得锃亮,说:“封城日也许要提前。”
“哪日?”引玉问。
沈兰翘说:“是康家拜厉坛的日子,每年那日,我和阿沁都要去上香,可每次低头烧完纸,香案上瓜果俱变得残缺不齐,今年只有我,我……怕是不敢单独去。”
她怵怵地抹了泪,“都说拜厉坛那日,阴气会变得奇重,我想那些供品,多半是被孤魂野鬼吃去的。”
引玉皱眉,问:“只有香案上的供品被吃?”
沈兰翘僵住,半晌才挪到屋角,抓出来一把咬痕参差不齐的纸钱,说:“在祭厉坛前两日,纸钱和香烛偶尔会变成这样。只是不知怎的,今年提早了,这是我早上时发现的,因为事出有变,我、我便把东西都收在了这里。”
“你胆子不见得小。”莲升伸手接住,一抖那沓纸钱,不出意料地闻到一股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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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寻常人再饿, 即便是去生啃树皮,也不见得会私闯民宅偷嚼纸钱。
再看纸钱上的咬痕,虽不是齐齐整整,但干脆利落, 挺像剪子裁出来的。
引玉靠近了闻, 果不其然闻到了雪里供品的那股寡淡香火气, 气息伴人一世,人是什么样的人, 气息便会是什么样,除非是品行德行一模一样, 又有亲缘连结, 否则气息不可能相近。
香火味是有, 除此之外,还有过于冲鼻的血腥味, 似乎带着魔化迹象, 有十步杀一人的毒辣狠绝。
引玉看向莲升,唇微微一动, 无声说“一样的”。
莲升紧皱眉头,迟疑道:“我不能确认是不是她,至少,这气息和从前的她不像。”
引玉的心已跌下去半截,她隐约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愿承认, 一旦承认,她此前在小荒渚时的一切推断都会白费。
莲升毫不留情地撕破了她的执拗, 说:“不过, 人若是魔化, 又彻底变作役傀,气息必有改变,还会有几分像使役之人。”
沈兰翘和那男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们……”沈兰翘颤着声问:“是在追查晦雪天的事吗。”
莲升颔首,说:“多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此前听男子说,这二人救过阿沁,沈兰翘便猜到两位姑娘绝非寻常斩妖除鬼的仙姑。她心底浪潮激荡,什么痛怨和不甘好似都有了宣泄口,哭道:“恳请两位仙姑为阿沁主持公道,还晦雪天安宁!”
说着她便要跪下,双膝刚刚一弯,就被引玉拦住了。
引玉扶她,说:“要是我们不来,你是不是想自己查明此事?”
沈兰翘低着头不敢说话,像是默认了。
别人要是见到纸钱被啃咬成这样,哪还敢留,许是早埋到地里去了,沈兰翘不光没埋,还就这么放置在屋中,生怕引不来鬼魂,分明是存心的。
“被我说中了。”引玉说。
被揭破心思,沈兰翘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挤出苦涩的笑说:“我不想阿沁就这么死了,那日听说她溺死,我、我没敢过去,如今追悔莫及,只能尽力弥补那日的软弱,要是我因为追查此事命丧黄泉,就、就当是去陪阿沁了。”
引玉轻呵,并非嘲弄,只是无奈,“你为她死,她不见得高兴。”
沈兰翘背过身,偷偷抹起眼神,说:“阿沁盼我离开晦雪天,盼我替她看看外边,可是我想,我多半是要拂她的意的,我……哪里走得出去啊,比起枉度余生,还不如舍命为她做些事。”
男子半晌挤不出一个字音,见沈兰翘又要哭,连忙说:“你要珍重,阿沁、阿沁她有次曾和我说,她要是死在这晦雪天里,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她歆羡你的过往,怜你惜你。”
说着,他好像觉察到什么,露出讶异失魂的神色,说服自己般猛摇了两下头。
沈兰翘听愣了,都是在苦海里沉沦的,两人俱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人歆羡。
“她……还说什么了?”
男子挤出声音:“要不是没有抵拒闲言碎语的决心,她想,照顾你。”
沈兰翘握紧双拳,抖得不成样子。片刻,她猛一转身,握住引玉的手,碰到时冷不丁被冻了个正着,连忙松开,急切地说:“阿沁死得无辜,都说人死会回魂,此前我家那两位去世,我生怕他们回来找我。不想,七日一到,就算门前撒了灶灰,也不见有鬼魂从上边踏过,我料想,他们的魂怕是被吃了,要么就是被关到了厉坛下,我总觉得,到七日之期,阿沁的魂也不会回来了。”
沈兰翘说得急,来不及吞咽,被自己的津液呛到,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又说:“厉坛那地方总是有僵,又会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些在这里设坛的人居心叵测,仙姑,我猜他们是在养鬼,他们故意让晦雪天变成这样。康家害人也是有意为之,他们在助纣为虐!”
男子听得心乱如麻,摇头说:“不,阿沁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
沈兰翘不吭声了,抖着双肩又要哭,她自己是了无祈愿了,不愿再打破男子心中那点儿渴盼。
引玉朝莲升看去,把对方手里那沓纸钱抽走,看着手中物什说:“看来,还得将那人引出来,才知道是不是无嫌,也才能知其用意。”
“无嫌是谁?”沈兰翘噙着泪花的眼一眨,她本就聪明,一下便将这话和之前听到的串联上了,瑟瑟发抖道:“难道不是野鬼们吃的纸钱和供品?”
引玉不答,转身道:“这纸钱我拿走了,你们少沾染些阴气,日后许还能顺风顺水。”
没得回应,沈兰翘却不颓唐,她觉得就是她想的那样。
莲升没急着离开,径自从竹篮里抽出了一张完整的黄纸,跟此前撕纸人那样,叠弄着撕了几下。
引玉投去一眼,还以为莲升又要叠什么小人,没想到那玩意一成,竟是一朵略显寒碜的花。
或许是莲花,只是模样太磕碜了些,所以看不出种类。
“伸手。”莲升对沈兰翘说。
沈兰翘怔了一瞬,犹犹豫豫地抬手。
莲升把那朵莲往沈兰翘掌心上放,平淡说:“把它放在床头,能得好眠。”
沈兰翘定定看着掌心那朵轻飘飘的莲,点头道谢:“多谢仙姑,我一定牢牢放它在床头!”
炕是烧着的,连带着整个屋又燥又暖,推门往外一走,冷风呼啸着扑上面堂,冻得引玉直哆嗦。
她不想碰到纸钱上的咬痕,只伸了两根手指头捏住边沿,回头促狭道:“不是不能左右凡人命数么,送花作甚,都不见你送我。”
“我在你身边,还需要什么纸花。”莲升睨见对方袖外那两根和雪一样白的手,索性把纸钱又拿了回去。
引玉伸手欲夺,一边说:“纸造的哪比得过活人,不过么,好在纸不会推我拒我,但你会。”
莲升抬高手臂,让引玉够不着,手里的稀碎纸钱被风撞得簌簌响,她轻声一笑,好似玉珠落盘,“我推你拒你,你不是会双脚并用地攀我?”
“那是几个时辰前了,今非昔比。”引玉踮脚踮得累,索性不抢了,哼了一声说:“如今不遂我意的,我才懒得搭理。”
“与其用这纸钱引人出来,不如换新的,省得被觉察出来。”莲升垂下手,又说:“无嫌用不着像鬼魂那样夺别人香火吃,如若她真的那么做,你觉得,她是在替谁吃。”
自然是使役她之人!
引玉想到小荒渚那偷吃五门香火的,总觉得像饿虎扑食,得是多缺供奉,才那么急迫。她抬手闻自己的手腕,哧了一声,“我真担心,有朝一日我身上也沾上那臭味。”
莲升拉住引玉手腕,拇指用力碾过里侧,好像想令这手腕子沾满自己的气息。她眼皮低敛,神色难辨地说:“万万不会。”
“你知道我的役钉是怎么来的么?”引玉忽然问。
莲升松了手,说:“因我,但……我也不清楚详细。”她手上倏然烧起一把火,把那沓纸钱烧得一干二净。
雪天里风大,余下那点细微火光瞬间熄灭。
莲升一捻五指,掌中灰烬飞洒而出,好似遍天鸦羽。
引玉遥遥望着,似乎能看见,二十多年前晦雪天还是遍城黑雪的样子。
两位仙姑都已离开,男子又怎敢在姑娘屋中久留,仓促安慰了几句便推门出来,冲着引玉和莲升拱手说:“两位仙姑如果要去厉坛,我可以带路!”
引玉回头看他,说:“我们去过,知道在哪里。”
男子讪讪,欲言又止着,抿起的唇直打颤,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难过。
“你想说什么。”莲升把手中灰烬都拂去了。
男子猛吸了一下鼻子,眼睫上顿时结了霜,说:“我、我想知道,阿沁的魂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引玉看得出此人用情至深,虽好像是一厢情愿,但一时也不想叫他更难过。
男子急忙道:“恳请两位仙姑告诉我实情,我、我不怕的,就算阿沁不回来,我也……”
“我也”什么,他话音顿住,半晌抽泣出声,一张脸变得苍白至极。
怎么会不难过,怎能轻易放下,那可是,阿沁啊!
莲升做了那伤人心的刽子手,平静道:“在她死的那日,我便见不到她的魂了。”
男子僵住,好像被冻得不能动弹,连噙满泪的眼也没有眨上一眨。
漫天风雪将他发丝染白,他知道阿沁对他无意,他那些未曾道出口的喜欢,终归只能冷却在大雪下,成为不愿追思的苦痛过往。
再这么下去,男子非得冻死在此处不可。
“醒神。”莲升一弹指,细微金光刺入他眉心。
男子浑身一震,终于回过神,怆然迷惘地流出泪,说:“多谢仙姑告知。”
引玉这会儿也手脚冷得发僵,搓热了掌心往颊上一捂,说:“先回客栈,这时候去厉坛怕是要白走一趟,城门未锁,厉坛之祭不会忽然开始。”
莲升颔首。
正要走,身后一扇门哐当打开,沈兰翘竟跑了出来,说:“仙姑留步!”
引玉转身,以为沈兰翘是有心事未了,想恳请她们二人帮忙。
沈兰翘哆嗦着走出来,压着声说:“这晦雪天里祭拜神佛的人少,两位要是怀疑我说的话,我可以亲自走一趟,让二位看看纸钱和供品是如何被吃的。”
她心意已决,眼里虽噙着泪光,可神色坚定,又说:“我冒昧猜测,两位认识康家背后之人,也正是那人吃了纸钱。我想,还得是我这样与其无瓜无葛的,才能引得他现身!”
生怕引玉和莲升不同意,沈兰翘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接着说:“此番必定能成,这样的事我已经经历过数回,我敢确定,祭礼必会提前,你们说的那个……无嫌,一定已到晦雪天!”
说完,她捂住嘴,才反应过来不能随意提起那个名,若是道行高深者,一定会有所觉察。
男子大骇,原先觉得沈兰翘柔柔弱弱,如今才知是他小觑。他也因为越发颓丧,想来沈兰翘对阿沁的情谊,比他只多不少。
见仙姑犹豫,沈兰翘心急如焚,说:“不知康家何时锁城门,到那时出行不便,我的机会不多了!”
“我赠你纸莲花。”莲升看着她说,“是盼你安然无恙,也好让阿沁无牵无挂。”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沈兰翘没憋住泪,捂住眼哭道。
“我看,你是真想陪阿沁。”引玉轻呵出一道白气,她以前也胆大,但那是因为能力在那,可这沈兰翘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便打定主意冒险。
她想,或许泥地里挣扎的人便是这样,知道越挣会越陷越深,却还是想放手一搏。
“仙姑!”沈兰翘喊道,豁出去一般,说:“仙姑尽管发话,康家宅子被大火烧去,我料想他们命数将至,我非要将他们拉下苦海不可!”
“你将屋里的竹篮提出来。”莲升抬手往屋里指。
引玉正有此意,说:“既然如此,你去拿就是。”
沈兰翘连缘由都不问,立刻转身往屋里走,连棉衫也忘了披,提着篮便往外奔,说:“拿到了。”
引玉记得头一次碰见阿沁的地方,说:“你便到阿沁常去的那座道观上炷香吧。”
“那我这便去。”沈兰翘眼里不见惧意。
现在还是大白日的,路上也不知得碰上多少人,男子一惊,说:“我和你一道。”
“你就在这,省得还得多护一人。”引玉把男子叫住,看向莲升,悠着声说:“我不费劲,怕你费劲。”
“如此贴心。”莲升露出轻微笑意。
“还不以身相许?”引玉偎至莲升身边低声打趣,不让旁人听到。
莲升睨她,说:“不是懒得搭理?”
“‘许’不‘许’是你的事,搭不搭理,是我的事。”引玉慢吞吞退开一步。
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见沈兰翘匆匆走远,支支吾吾说:“可是我、我也想为仙姑……”
“如今用不上你。”引玉直白地说。
男子有心帮忙,却不想坏事,听仙姑拒绝,只好拱手说:“那,此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仙姑们开口就是。”
看男子走远,引玉转向莲升,抬手作势要摸她的脸。
莲升眼都闭上了,才知那冰冷的指腹并非要落在她眼睑上,而是碰向了她眉心花钿。
鲜红的,像一簇火,有着同此人格格不入的灼灼生机。
引玉笑了,说:“纸做的莲花确实不稀罕,真莲花在这呢。”
迎着孤风冷雪远走的沈兰翘哆嗦得不成样子,生怕篮中纸钱和香烛被风卷走,把篮口捂得死死的。
那道观在城郊,路上来往的流民极多,只因康家会在附近施粥。
一路过去,沈兰翘没少听见流民们的哀叹哭喊,只因这日康家施粥的棚子下空无一人。
“今日没粥了么,我儿连着数日排不上,再吃不上那一口粥,我儿就要饿死了!”
“康家不是走水了么,会不会连粮仓都烧了?”
“烧了,那、那可如何是好,以后是不是都没粥了?”
有人饿得已走不动路,却还能大声咒骂:“康家的米大多还是从别家掳去的,凭什么不施粥,又当坏人又想行善积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家搬去哪儿了,前段时日我才给了他们银屑,说是能换上五张大饼,如今我饼呢!”
“我知道,他们搬到望仙山山脚下了!”
“你知道,可你敢去么,你敢去跟康家讨要东西?”
沈兰翘从那行人身侧匆忙路过,脖子近要折断,头低至胸前,头发被风刮到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
流民们愤愤不平,恨不得把康家大卸八块,可没人真敢去望仙山,只敢在口头上泄愤。
过了桥,沈兰翘步履艰难地挪到道观前,掰开了封门的木板,通红着双手闯了进去。
如今进道观的只她一人,她自然也怕,但心知有仙姑跟在后边,再怕也没走回头路。
她像以前那样顶住门,望着殿中断指的神像,深吸了一口气才步入檐下,跪到灰旧的蒲团上,窸窸窣窣地拿出香烛和纸钱。
沈兰翘回想起去年和阿沁过来,那一路也是怨声载道,只她俩逆向而行,小心翼翼潜入观中。
那时候晦雪天城门已锁,康家不准外人进城,也不许城里的人出去,街上还有康家的人巡逻。
祭厉坛时,晦雪天的人是能避就避,就算是在家中,也得寻个角落躲起来捂住耳朵,生怕听见满城的鬼祟哭嚎。
每年那日,她和阿沁相偎着拜神佛,外边是鬼祟哭嚎,她拿上纸钱便不敢睁眼,听见阿沁在她边上说话。
“别睁眼,往铜盆里放纸钱就是。”阿沁说。
沈兰翘一怕,就忘了铜盆在哪,闭着眼,手里拿着纸钱一阵摸索,差点被盆里的火给烧着。
她们会备很多纸钱,从祭厉坛的那刻开始,烧到鬼哭停歇,她们寄希望于此,因为……
有些人就是在康家祭厉坛时无缘无故死去的,就比如,买她当童养媳的那户人。
那些死去的人,有的曝尸雪下,死状不一,有的是在屋中忽然暴毙,不知怎的就犯了病。
阿沁说:“继续烧,烫着手也不要停!”
沈兰翘只好忍着痛往铜盆里丢纸钱,被燎着好几回手。
在她们闭眼时,阴风从门窗外刮进来,好似忽然有人逼近。落在她们面上的哪是什么冷风,倒是像极了旁人呼出来的冰冷气息!
沈兰翘越抖越厉害,根本停不住,只得闭紧眼,微微往后仰身,想离那气息远一些。
阿沁顿时也不说话了,光顾着往铜盆里放纸钱,可错乱的呼吸声暴露了她的心绪,她分明也是怕的,极怕。
要在道观呆到祭礼结束可不容易,到鬼号声停的那刻,两人的腿俱已僵到伸直不得。
沈兰翘终于得以睁眼,却见铜盆里,灰烬少到连盆底都埋不住,她长呼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往阿沁肩头靠去,低低地哭了起来。
阿沁也回过神,手里还捏着没烧完的纸钱,却见纸钱是缺了一角,边沿却连点烧焦的痕迹都没有,看那缺痕,分明是被咬掉的!
沈兰翘大惊失色,再看香案,案上的瓜果都被咬去大半,残缺不齐!
她四处寻找纸灰,还以为盆里的灰烬全被吹开了,可观殿中还算干净,只是积了些尘埃,是半点纸灰也寻不着。
纸灰呢,难不成,她们放进铜盆里的纸钱,压根没点着?
阿沁猛地丢开手中那半截纸钱,艰难站起身说:“走吧,今年算是捱过去了。”
如今再进到殿中,沈兰翘眼睫结霜,看什么俱是雾蒙蒙的,踉踉跄跄着走到殿中,往蒲团上一跪。
篮里纸钱不多,原本想着祭厉坛那日还未到,便也没有提前准备,如今就这么几张,也不知能不能引来那吃纸钱的“东西”。
沈兰翘发着抖,对着神像叩头,然后虔诚地点上火,把纸钱丢进盆中。
观外,引玉拉着莲升的袖子,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朝上指。莲升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带到檐上,两人就在覆满雪的屋瓦上坐着,偏身往里看。
莲升打了伞,可引玉一个劲往外瞧,连带着肩角和脑袋也露在伞外。她把人往回一拉,说:“那人未必会来,挖供品时,他就已经发现我了。”
引玉被拉得往后仰,后肩抵至莲升胸口,扭头说:“我们这不是藏起来了么。”
说着,她抬起食指抵唇,轻“嘘”了一声,干脆就着这姿态闲闲散散倚着。
殿中,沈兰翘已经烧了不下十张纸钱,得知那吃供品的人已到晦雪天,她不再像往年那样闭眼,就算双目被熏得眼泪直流,也没眨上一眨。
她非得看仔细了,那帮着康家祸乱晦雪天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引玉偎着莲升,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跟抵着个暖炉一样,周身筋骨被烫软烫化,什么劲都不愿提了。
她还勾了莲升的一绺发,卷在手指上把玩,垂眼说:“但晦雪天城门未锁,或许康家真的请到了无嫌,无嫌来是来了,还未在他们面前现身。”
她话音刚落,还真有一股阴风把观门冲开了,咚的一声,就连院中一人高的大鼎也被撞得哐当摇晃。
沈兰翘忙朝殿门望去,可什么也看不着,只觉得一股寒劲逼到了她身前,刮得她额发扬起,整个人差点被掀翻!
她僵住的眼珠子赶忙一转,只见手里的纸钱平白被咬去一口,边沿那参差不齐的缺痕,可不就是牙齿留下的!
沈兰翘差点惊叫出声,她紧捏在纸钱上的两指一松,眼睁睁看见余下一角跟着消失。
那角碎纸甚至没挨着铜盆,凭空就消失了。
檐上,引玉却看得明明白白,来人是出魂之姿,身穿土色的僧尼长袍,那张脸寡淡得好像一泓水,眉眼不算难看,可凑在一起时,平白添了几分孤苦,根本就是无嫌!
无嫌蹲在沈兰翘身前,用嘴接了飘摇下落的纸钱,神色寡淡地咀嚼。她身上笼了几处灰烟,分明是役钉所在,观其举止钝重,一定是受使役而来的。
引玉坐直身,目不转睛地看着。
吃供奉的无嫌有所觉察,忽然仰头,朝殿外的飞檐上眺去。
莲升早有意料,枣红长袖一甩,遮起引玉脸面,默不作声地掐出一缕金光。
金光一现,无嫌哪还看得到人影,见那白雪皑皑的飞檐上空无一人,她咽下纸钱,咬断香烛,无声无息离去。
引玉视线被挡住,忙不迭撩开莲升层层叠叠的衣袖,却已见不到无嫌的身影。
她腕骨发疼,不急不忙抬起,呼出一口热气,说:“无嫌身上的确有役钉,看来那耳报神未错报讯息,我们的推断还是有可取之处。”
“看清楚了?”莲升望向观外,说:“别急着露面,再等等。”
“自然是要等她去祭厉坛的。”引玉疼得嘶了一声,捂住手腕子,说:“这么说,无嫌吃走的香火供奉,全都要算到那使役者身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69章
痛都能帮着承, 那吃下去的供奉呢,是不是也要被分了去?
莲升打伞的手一转,伞柄压到引玉肩上。在这冰天雪地中,她不疾不徐地逐近, 觅着引玉温热的气息, 说:“当然要算到使役者身上, 但并非时时刻刻都算他的。”
“也是。”引玉疼得连气息都乱了,见莲升靠近, 索性往她耳畔吐气,说:“无嫌偶尔还能有清醒的时候吧?”
“自然。”莲升鬓边的碎发因凑近的气息微微一动, 见引玉揉得手腕浮红, 干脆抓上她的手, 把暖意揉了进去,“就算成了役傀, 只要神魂还在, 必还会有清醒的时候。只不过,她多半时候会浑浑噩噩, 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那时,吃下的供奉才全部算是使役者的。”
“难怪。”引玉眯起眼,手往莲升膝上撘,“刚才是她, 却又不像她。”
莲升膝上微沉,蓦地僵住, 眼里显露出些许不自在, 说:“这么看, 雪里吃供品的就是她,就算没有禅灯作引,她也会现身。”
“那使役她的人,当真这么缺供奉?”引玉只觉得费解。
“谁知道呢。”莲升见引玉好像不疼了,松开她的手说:“能给无嫌下役钉的,必不是小邪魔小鬼祟,想必也不缺那二三供奉,按理说不该如此。”
挖掘到的讯息越多,引玉心中越是没有人选,哪还能是她原以为的灵命。
灵命啊,作为小悟墟的尊者,贪图这点供奉倒显得不合身份了。
被撒开手,引玉自己又揉按了几下手腕,转而朝观里望去。
殿中,沈兰翘身一晃便倒了下去,已是竭尽心神,支不起身了。她躺在遍布尘埃的石板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断指神像。
半晌,憋滞的气息终于畅通,她急急吸气,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成事了。
看那身影轻飘飘倒下,引玉连忙推开肩上的伞,说:“下去看看沈兰翘。”
莲升带她下去,两人落地时身一旋,伞也跟着转,伞上积雪旋了出去,好似开出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沈兰翘终于回神,还未撑起身便急切地喊:“仙姑,仙姑!”
她咬紧牙关坐起,看外面两人走近,连忙又说:“那东西又来了,这次我没有闭眼,可我还是看不到他,也不知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看不到才好,只有开了阴阳眼,或是阴气满身,再者便是将死之人,才能看得见鬼祟,闻得到他们身上气味。”引玉扶住沈兰翘的肩,问道:“你可有哪里难受?”
沈兰翘哪在意自己难不难受,只想那玩意赶紧被擒住,说:“就是他吃下了我的香烛和纸钱,以前我和阿沁烧纸,留下的灰烬只有一星半点,原来不是别风刮走,而是纸钱还没烧着,就被吃了!”
莲升看沈兰翘印堂沾了死气,应当是被无嫌近了身的缘故。她抬手朝沈兰翘眉心指去,指下凭空出现金光一点。
就那米粒大的金光,将死气全数吞没。
沈兰翘本还是昏昏沉沉,在印堂死气被涤净后,周身一身轻,心绪连带着平静了许多。她愣住,才知晓自己方才有多焦灼,连忙说:“多谢仙姑。”
莲升点头。
“知你心急,但还是保命要紧,下回万不能如此冲动。”引玉弯腰,拿出篮里那把香烛。
在拿来前,香烛上本就有缺口,如今更是短了一截,那痕迹分明就是被咬去的。
“记住了。”沈兰翘垂眼,“我、我睁着眼,应当没误事吧。”
“不碍事,我看到她了。”引玉举起香烛,在那寡淡的蜡味间,找到了此前闻到过的气味。
这……还真是无嫌的气息。
引玉伸出手,递到莲升鼻边,好让莲升也闻闻看,说:“怎样,我没闻错吧。”
莲升看似冷淡,实则喜厌分明,就像之前的柿饼,多吃一口都不愿。闻到不喜的气味,她也只勉为其难分辨了一下,便伸手抵远了。
“是。”她看向篮中,把只余下一角的黄纸捏起,低头再度确认那气息,说:“看来成了役傀后,她的气息变化颇大。”
沈兰翘又心急如焚,气还没喘顺,连忙问:“吃供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鬼,能擒得住么?”
引玉不答,只是说:“今日多谢你。”
沈兰翘还坐在破旧的蒲团上,两眼蕴满泪。她想将引玉拉住,又生怕自己不干净的手冒犯了仙姑,连忙收拢五指,说:“我和阿沁一年下来,为了烧香拜神,得偷偷摸摸跑个二十来趟,但那二十来趟里,只有祭厉坛那日,才会碰到这样的怪事,那吃纸钱的绝非善类,定是跟着修仙者进来的,也一定是她,在祭坛日害了数不尽的人。”
沈兰翘近乎要把事情猜透了,她是聪明的,也难怪阿沁一心觉得,她能走得出晦雪天。
引玉抬起食指往唇上一抵,制止了沈兰翘的问话。
沈兰翘便跟熄火般,咬起下唇不吭声,眼里却噙着万语千言,分明是对那群修仙人的不满和愤懑。
她看得通透,哪管对方是不是修仙的,好即是好,坏即是坏。
引玉站直身,低头看沈兰翘,忽然想到,无嫌要完完全全变作役傀,也得花上一些时间。她灵光一现,问道:“你可知这样的怪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兰翘陷入回忆,不由得屏息,徐徐说:“我是六岁那年被掳来晦雪天的,来时这里已冷得不成样子,城中能见到的人极少,每一户连吃饱都成问题,更别说……繁衍生息了,一些小姑娘被强掳过来,没多久便被活活糟蹋至死,我、我还算走运。”
她声音放得极轻,撑稳身望着神像,出神般说:“我被掳来的第一年就认识了阿沁,那时,琳娘怕我跑了,把门窗都钉死,让我日日出不得屋门,只能哭喊求救。”
哪有人愿意救她,在这晦雪天,人人都是苟且偷生,人人都不愿旁人过得比自己好,听见别家哭声越大、越凄厉,他们可就越舒坦。
门窗是封死的,沈兰翘又才那么点儿大,把手指头都抠烂了,也拔不出钉子。她日日哭喊,一段时日下来,嗓子已哑得快发不出声,琳娘还是不肯放她出去。
可沈兰翘是从南边来的,那地方民康物阜的,自出世起,她哪见识过这样的穷山恶水,还以为像在家中,只要喊得够大声,就会有人帮她。
所以她几近失声,也还是叫喊,因为哭喊得太厉害,把琳娘喂她的粥水全吐了出来,就吐在门边。
那些稀烂的秽物沿着门缝淌出去,在外面被冻成冰。
沈兰翘透过窄窄一道门缝,看见有男子路过停步,误以为那是来救自己的,可她尚未喊出声,便见那男人蹲在屋门前,在舔那些被冻起的秽物。
好恶心,沈兰翘只觉得恶心,当即什么救命的话都喊不出声,差点将胆汁也吐了出来,整座晦雪天都令她反胃欲吐!
阿沁是后两日来的,那时沈兰翘已经不喊救命了,只是哭,绝望地哭。
听到敲门声,沈兰翘战巍巍将目光对准门缝,生怕又见到那些吃秽物的人,怎知,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
阿沁一言不发,拿着铁镐把外边的木板撬了,在凿穿了门,才气喘吁吁地问:“出来么,听你哭了数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兰翘拉住阿沁的袖子,死也不肯松,就跟认定此人一样。
阿沁长她三岁,听说是晦雪天变天那一年出生的,那时年纪虽也小,但模样已出落得标志,落在沈兰翘眼中,岂不就是救苦救难的天仙?
见沈兰翘点头,阿沁拉起她就跑,两人在大雪中横冲直撞,躲到一道观中。
沈兰翘饿昏了头,靠在阿沁边上两眼发黑,唇边被抵上一物,闻着有点香,她回过神才知那是一块馅饼。
“拿着吃。”阿沁说。
沈兰翘边吃边哭,回头看到阿沁窸窸窣窣从香案下拉出来一个木筐,筐中竟放了不少香烛元宝。
“一会儿你回去,别说门是我撬的,你说进了贼,你怕,便逃出来了。”阿沁心思缜密地说。
她把贴在一块的黄纸揉散,又说:“等会我再给你两只馅饼,你带回去,琳娘要是问起,你就说是碰上了好心人,别说是我就成!”
沈兰翘把眼泪都吃进了嘴里,哽咽说:“我不想回去。”
“你要回的,你要听他们的话。”阿沁扭头看她,挤出笑,“别想着跟我,我管不了你的。”
沈兰翘呜哇一声哭出来,被阿沁捂住嘴,她唔唔几声,吓得眼泪都憋了回去。
阿沁这才松手,“嘘”了一声说:“小点声,别让外人知道我们在道观里,也别让他们知道我在供神佛,否则,我们俩都得死。”
“死”这一字,敲碎了沈兰翘年幼的心,她的爹娘跌进山谷生死未卜,或许,只能死后才能团聚了。她不作声了,只光流泪,过了半晌才帮着阿沁一块烧纸钱。
阿沁压着声说:“今天康家要祭厉坛,等会我叫你闭眼,你一定要闭好了,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睁开。”
沈兰翘当真将阿沁当作天仙,小声说:“听仙女姐姐的。”
“你倒是头一个这么喊我的。”阿沁笑了,又说:“琳娘和她那傻儿子没那么早回来,两人得在外边待到祭礼结束,他们帮康家做事,走不开。”
木筐里的纸钱很多,阿沁一张接一张地烧,在阴风撞门的时候,忽然说:“闭眼!”
沈兰翘连忙闭起双目。
那是她第一次和阿沁祭拜神佛,当即被吓了一跳,把手里纸钱全撒了出去,还抱起头把脸埋在蒲团上,动不敢动。
那日,她从正午跪到夜里,起来时双腿痛得不成样子,哭着说自己腿要废了。
阿沁为她揉腿,一边说:“等会你就该回去了,往后啊,你都跟我来烧纸钱吧,你别怕,也不是回回烧纸钱都会碰到那吃供奉的鬼,它只在祭厉坛这日出现。”
“以后每年它都会来?”沈兰翘双膝热烘烘的,没那么痛了。
阿沁摇头:“已经连着三年都是这样了,我也说不准以后它会不会接着来。”
那日回去,沈兰翘照着阿沁教她的话和琳娘解释,还把馅饼一并拿了出来。琳娘看她还会自己回来,也不哭不闹了,这才放软态度,再过段时日,干脆不封堵房门,由她随意进出。
自那后,沈兰翘总是悄悄跟着阿沁出门拜神佛,她虔心,回回都许愿让琳娘和她那傻儿子早点死。
拜神佛的第三年,琳娘和那傻子还真死了,是在康家祭厉坛那日死的,死得蹊跷,旁人还在厉坛边上站着,偏他俩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棍子。
后来的每一年,那吃供奉的东西都会来,吃的是越来越多了,连一些被人埋进雪里的,都要刨出来吃。它身上挟来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似乎变得越发阴毒狠厉了。
但幸好,阿沁还在。
只要阿沁在旁边,沈兰翘就算被那寒气贴脸,也还有硬撑的勇气。
就因为这样,沈兰翘以为,她能和阿沁一直相偎着到永远。可是没多久,她的美好愿景被打破,阿沁在十四岁那年被嫁了出去,她们能见面的时日越来越少。
后来么,阿沁才及十五便生下一子,身子落下病根,根本出不了屋。
沈兰翘每每在阿沁门外徘徊,屋中总有旁人,她透过窗见阿沁黯然神伤,才知阿沁并非天仙,也不过是个和她一样的、被困在晦雪天中的可怜人。
她看得心疼,想像阿沁救她那样,救阿沁于水火,可是阿沁走不了,阿沁那身子已经被折腾坏了,更别提生下的婴孩挨不住冻,没满岁就被冻到病死,阿沁啊,身心俱创。
好的是,沈兰翘勤于拜佛求神,把阿沁那打她骂她的丈夫给“咒”死了。
等阿沁养好身子,她们终于又能见面,好景不长,两人终是没能长久。
那些晦暗不清的情愫被深埋在荒雪下,直到阿沁一走,沈兰翘痛到掏心掏肺,才知晓苦难下情深难求,她和阿沁是有缘而无分。
……
蒲团上,沈兰翘抹去眼泪,看向引玉说:“自晦雪天变冷后的第六年起,供品被偷吃的怪事便年年不曾缺席。”
“无嫌是在那年才彻底变作役傀的,还是使役者那年才缺供奉?”引玉百思不得其解。
“役钉入魄入魂,再怎么也得花上五十载。”莲升脸色并不好看,说:“她在小悟墟时,便已身怀役钉。”
“要是知道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就好办了。”引玉摇头,心知这底细根源,哪是能轻易凿清的。
“她是灵命座下弟子,去不得其他地方。”莲升语气又轻又凉。
引玉愕然。
沈兰翘茫然不解,什么“小悟墟”,什么“灵命座下”,听着便不是凡俗之物。少倾,她好像在窅黑山谷中擒到薄光一束,突然喜极而泣。
她站起身,躬身便说:“之后的事,只能拜托两位仙姑了,我……约莫是什么也帮不上了,我只盼恶人恶鬼通通偿命,他们要是不死,我便只能抱憾终身。”
“他们罪果已累,多行不义必自毙。”莲升说。
“我原想早些死,也好早点去陪阿沁,如今倒是有了点念想,我要等着他们作法自毙!”沈兰翘低着头,许是不想露出眼底怨愤,但握紧的拳已让她思绪尽显。
这怨愤和无嫌眼底的不同,无嫌眼里的恨死气沉沉,沈兰翘却好像有无限渴盼,她是寒灰更然,就算要和那些人斗个鱼死网破,一颗心也盎然蓬勃。
“你待阿沁有心。”引玉怎会看不出沈兰翘眼底的苦痛情愫。
“如梦方醒,迟了。”沈兰翘顿住,眼里氤氲水光,“如果能从头开始,万事都得赶早,多一刻迟疑,便会多一分遗憾。”
引玉听得一愣,扭头方知莲升在看她。
莲升一双眼是无底的汪洋,片刻才对沈兰翘说:“你先回去歇息。”
沈兰翘挤出笑,抹去眼角泪珠,连忙说:“那我便回去了,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等沈兰翘一走,引玉似乎明白了莲升心绪变化的缘由,伸手讨要手炉,边说:“世事难料,的确犹豫不得。”
莲升以为她要牵,便径自捏住她腕骨,将暖意揉开,揉进她皮肉筋骨。
引玉反手将莲升的手指握了个牢,慢声说:“手太软了莲升,这可不是我胁迫你的,怎么,要遂我意了?”
莲升五指被紧紧拢着,神色不变地说:“不是冷么,在为你驱散寒意。”
引玉松手,掌心一翻,好似半点不流连,说:“那我要手炉。”
莲升没变出手炉,眸光中波澜乍起,也不知恼的是引玉还是自己。她把手放上引玉掌心,不咸不淡道:“手炉没有,只此物可用,你要不要?”
“既然没得选,给我就是。”引玉眼波流转。
离开道观,自然要回客栈,两人刚踏进门槛,便撞见掌柜惊诧的目光。
掌柜开口时微微一哽,说:“怎样,找到那些埋起来的供品了吗?”
“见到了,那些供品似乎被不少人碰过,里边还有红玉灯座一座,不像阿沁埋的。”引玉说得漫不经心。
“那、那或许是我看错了。”掌柜眸光闪烁,拨着算珠说:“既然是供品,被其他人刨过也不稀奇,就算是洒在地上的粥糜,都有人铲回去吃。”
这倒是真话,毕竟连沈兰翘吐在地上的秽物,都有人……
引玉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当真不平。
莲升走到柜台前,直白地说:“既然挖过供品,你也该见过那红玉灯座,那东西除了康家,还有谁家能有,你是故意诳骗?”
“我、我不知道啊!”掌柜急得大喊,“康家都不许人祭拜神佛,怎会是他们埋的。”
“倒也是。”引玉冷冷一笑,也不同此人拐弯抹角,说:“晦雪天何时封城,康家给出消息了么。”
边上的店小二听得心惊胆战,悄悄挪进厨房里,省得被波及。
掌柜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哑声说:“我哪知道,我、我和康家不熟。”
“你这客栈能在晦雪天长盛不衰,我以为是得了康家恩惠。”引玉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的话!”掌柜含糊其辞,“康家哪是寻常人高攀得了的,何况,康家此前就在找那对兄妹和二位仙姑,我要是和康家不干不净,早将您几位供出去了!”
边上,莲升又往柜台上一敲,使得掌柜扭头,说:“那你知不知道,康家祭厉坛前,有何预兆。”
“预兆?”掌柜摇头,瑟缩着答:“哪有什么预兆,那仙长什么时候来,康家就什么时候封城,这可不由康家定。”
莲升无心听这掌柜东拉西扯,下颌一努,对引玉说:“上去歇息?”
引玉转身懒懒散散往楼上走,轻打了个哈欠。
掌柜突然出声:“不过,每次那仙长来时,满城的画都会浮现水纹。只是我如今年纪大,眼睛不中用,有没有水纹也看不清楚。”
“水纹?”引玉扭头。
掌柜朝壁上指去,说:“就那些画,应该是神仙留下的,根本摘不走。”
引玉眯眼睨向壁上的空白画卷,耳边听到一些声音,是些稀碎又组不成语句的字音,咿咿呀呀的,乍一听好像唱戏。
但那戏班子还在躲着康家,这几日压根没在城中露面,又怎会是他们传来的声音。
引玉凝视着那画,突然想起来,她来晦雪天初遇画卷时,可不就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么。
莲升径自走到画前,伸手往卷上抹,不知怎的,那一碰,碰得引玉心口发酥。
她收手轻捻指腹,的确觉察到有几分湿意,再看卷上好像有浮光闪过,那圈圈层层的,可不就是水纹。
引玉站在楼梯上动也不动,明明和莲升隔了有十尺远,却能觉察得到对方指腹温热,像流连软香一般,慢腾腾自她心尖上一扫。
她想,这些画卷,总不会是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吧。
莲升转身,若有所思地走到引玉身侧,挨至她耳边说:“是有水纹。”
“看到了么!”掌柜在楼下问。
“没有。”莲升面无表情地扯谎。
引玉笑了,方才自个儿心口发酥,如今抬手就朝莲升胸口戳去,压着嗓说:“撒谎算犯戒么。”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才抬步往楼上走,嘴里吐出一个单薄字音:“算。”
引玉朝上投去一眼,转头说:“掌柜的,今儿‘听宵雨’有人出来么。”
“听宵雨”便是谢聆住的那间,名字也取得雅致。
“没人出来。”掌柜应声。
引玉跟在莲升后,在路过谢聆那房间时,特地顿住脚步。
门里没有动静,生气却是在的,那生气单薄,显然只有一人。
客栈的楼梯年久失修,回回有人上下楼,都会被踩得嘎吱响,将塌不塌的。
谢聆的房间就在边上,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未几,门一开,谢聆神色阴郁地站在屋内,许是因为魂不守舍,眼下青黑越发明显,他尚无死相,却是死气沉沉。
引玉又见到了那只长命锁,就被谢聆紧紧握在手中,谢聆是死不肯放。
“你们出去了?”谢聆哑声,“城门是不是……”
“城门未封,时候未到。”引玉看他神态恹恹,索性又说:“但祭厉坛的人怕是已经到了,康家走水,时运不济,已提早请人过来。”
谢聆面色骤沉,把长命锁捏得越发用力,哑声说:“这次,我必要阻止他们再烧活人采生。”
引玉装作不经意地往里扫去一眼,说:“令妹不在?”
谢聆的门开着,这客栈的客房再宽敞,也一眼就能扫尽,里边未被遮掩处一个人影不见,谢音根本不在房中。
“出去了?”引玉说得慢,好似字斟句酌的,每个字音都拖得悠长。
谢聆眸光定住,喉头一滚,下咽后淡声说:“出去了,我们兄妹二人与康家有仇,不想害这店家也陷入水火,谢音走的窗。”
此前倒是听那掌柜说,这两兄妹有大路不走,大多是翻窗进楼,此时谢聆的话倒是毫无破绽。
“那你好好休息。”引玉未再追问。
谢聆不愿多说,冷淡地点头,马上关上房门。
路过长廊时,引玉放慢脚步,仔仔细细看了每一间的门牌,什么“风吹柳”和“昭昭月”的,就是不见“春山笑”。
眼看着就要走到房门前了,她勾住莲升的袖子,慢慢吞吞地问:“刚来这客栈时,你说我以前住过的那间叫春山笑,那你一定知道,春山笑在哪。”
莲升定住,被勾的哪是袖口,明明是潮涨潮落的一颗心,在这场无锋的对峙里,她早是输家。
良久,她才继续往前,说:“在楼上,要看便随我来。”
这里客少,楼上几乎不打扫,廊上已积了不少灰。
踩得积尘上脚印斑斑,莲升蓦地停下,下颌微抬着望向门牌,缓慢地念出“春山笑”三字。
引玉盯着门牌上三个规规整整的刻字,梦里那对酒观山的场面,统统浮上心头。她甚至回想起,杯中酒究竟有多烈,烈得好像能穿肠破肚,让她肺腑如烧。
推门声一响,她仓促回神,只见莲升已迈进房中。
莲升推开窗,素净的手撑在尘垢堆厚的桌上,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
与梦里的一比,青山不在,艳阳消失,晦雪天成了黑白两色的水墨画,变得黯旧无光。
这“春山笑”,的确离望仙山最近,从这边望过去,既不被高塔遮挡,又没有枯枝掩盖,远山一览无遗,可惜已不如往昔好看。
引玉合上门,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说:“刚才我又听见画里传出声音了。”
“说的什么?”莲升回头问。
引玉摇头,往眉心一碰,走过去说:“听不清楚,但我想,我那真身又与灵台多融了几分,我也许又可以多想起一些事情了。”
莲升站在窗边,白纱红裳曳及桌上尘灰,沾了些许浊色。
“你慌不慌?”引玉慵倦一笑,好像春乏上身,懒懒散散地挨了过去。
“我慌什么。”莲升神色不变。
引玉按住莲升的肩,竟像梦里那样,直白热烈地撞了过去。
莲升防不胜防,不由得跌向遍布尘埃的矮榻,索性由她坐怀。
作者有话说:
=3=
第70章
引玉不信莲升不慌, 这人屡屡躲她避她,不就是当她还没想起昔日之事,当那些床笫之私全是云烟,自欺欺人罢了。
“秋后算账啊。”引玉坐莲升怀中, 一只手屈着支在案上, 另一只手捏住莲升下巴, 姿态散漫至极,说:“不是说等我想起以前种种, 要好好算账么,如今我快要记起全部了, 就问你敢不敢算。”
莲升半倚在窗边, 被引玉那一撞, 撞得气息大乱,她终究配不上净水妙法莲这称号, 她从来做不到太上忘情。
贤人遏欲, 庸人纵欲,她是庸人。
“你从来不说你敢。”引玉逼近, 呵出的气息竟带上了寡淡的墨香,她那真身当真要完完全全融入灵台了,“可是莲升,我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我说我要来‘春山笑’,你就应该有所察觉, 你带我来,便是敢。”
墨香入怀, 莲升心下承认, 她是敢做不敢言, 总当自己还能守得住那三寸禅心。
“不错,我早有意料。”她承认。
引玉笑了,眼底锐色收敛,贴到莲升耳边,言语化作推波助澜的东风,将自己胸口的火刮到莲升心头上,说:“其实我梦到的旧事,远比你认为的多。”
莲升合眼,轻轻呵出一声,不怪引玉不说,只是在自嘲,原来她的每一次推拒都是欲盖弥彰。
“你还梦到了什么。”她问。
“许多,不好说。”引玉盯着莲升的唇,温吞地说:“我以前是这么对你的吧,难怪你总是不领我的情,如今我才想明白,我不能总给你,得你设法来讨要。”
没想到去了一趟小荒渚,才明白个中真谛。
莲升睁眼看她,眼前人根本与当年的画仙无差,随性散漫,似乎不曾将天规礼数放在过心上。
这一撞怀,分明是撞回到晦雪天还未变天之前。
只可惜,窗外还是朔风凛冽,鸦黑雪花不见,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莲升怀中被填满填实,什么铜头铁臂都被怀里人撞化,说:“是,你欲给又收,我望梅而不得止渴,怅然若失。”
“看来我悟对了。”引玉松了莲升的下巴,半偎半倚着,打趣说:“难怪在小荒渚时,我下意识留有余地,原来是因为伤过心,把痛记进心里了,不想再受了。”
莲升神色微变。
“以后不会再逼你,这等亲昵之举,还是两厢情愿为好。”引玉变本加厉,从莲升怀里退开。
“你在难过。”莲升怀中空落落,连忙动了唇齿,说:“如何哄你?”
她一定还在小悟墟的莲池里,眼前人根本是又撒了一把鱼食,令满池的鱼在她身侧倏忽游蹿,碰得她心口软成热潮一滩。
“明知故问,莲升。”引玉往莲升心口上轻轻一戳。
莲升的禅心更是乱得好似糨糊一锅,比之前更甚。
引玉要退,莲升便拉住她手腕,不声不响地将她圈在矮案前,令她折了腰,鬓云乱洒地仰躺在桌上,再退不得。
后脑勺着了案,引玉闷哼,双眼润亮地看着莲升,说:“怎么不给我走,这是你哄我的法子?”
她话音方停,下巴便被捏住,当真是有欠有还。
“你真想走?”莲升松开钳住引玉下巴的两指,转而往对方心口按去,说:“在你心里,怎样算逼,怎样不算逼?”
引玉那姿态不好受,折腰躺着,连呼吸都难上几分,她急急喘气,双臂微微屈起,艰难撑起身。
莲升不动,被她圈在身前的人却越靠越近。
引玉捂住莲升的眼,嘴唇近乎要贴到对方颊上,她用潮腻的气息,描摹起莲升鼻唇和侧颊的轮廓。
莲升看不见,双眼被牢牢捂住,但她固守在心的法门已因魔障坍塌损毁,她犯的,是五欲里的色/欲,是六尘里的色、声、香、触。
潮黏气息很快顿在她耳畔,因引玉开口说话,而变得时有时无,更像蓄意撩拨。
“你耳畔飞红,乐在其中,这就不算逼。”引玉笑了,又说,“你推开我,那才算逼。”
莲升扯下引玉捂在她眼前的手,胸口起伏不已,眼里还存有未散的凉薄,含愠说:“你一副好像胜券在握的样子,将别人的欲求紧紧掌控在手,那你自己的呢,你真能稳得住你心里叫嚣的欲么。”
引玉躺了回去,从窗外刮进来的风掀得她发丝乱飞,掩了半张脸,眼中情愫更显晦暗,更蛊惑人心。
“不能。”她慢悠悠说,“我稳不住,所以我所欲所求都写在脸上,我说要就是要。”
莲升抿紧嘴唇,眼比眉心的花钿红。
“亲我,莲升。”引玉抬手,按住莲升抿起的嘴唇,说:“我都梦到过了,又不是没亲过,为什么要一忍再忍,莫非——”
冰凉手指从莲升唇上用力地压了过去,轻车熟路地撬开那嘴角,半点不生疏。
到底是享过欢/愉的,从魂到身,两人算得上是天造地设。
“莫非你还想守那禅心?还是说,你仍觉得亏欠我良多,心不安?”引玉的指腹,已抵住莲升白生生的牙。
“禅心已破。”莲升终于放弃固守。
“其实我啊,连你在千层塔下是如何咬我耳朵的,都想起来了。”引玉状似呢喃。
心火哪是说熄就能熄的,它是烧不尽的野草,春风吹又生。
莲升拨开引玉撬她牙关的手,俯身压了下去,任欲意烧心,咬起引玉唇珠。
那样紧贴着,话又怎么说得清,一个个字音滚烫又含糊。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莲升问。
咬的第一下,是泄愤,是对自己被撩拨到走投无路的自嘲。
第二下,是自暴自弃。
第三下,是莲升不甘只她被情/潮所困,她要引玉自食其果。
引玉被堵住嘴,好不容易挤出几个湿涔涔的字音:“不久前,我梦见你替我承了雷劫,我料你还有所隐瞒,所以我也瞒你。”
欲在唇齿间灼烧,彻底融化了那被冰封在二十三年前的身/体记忆。
“有一些事、一些人,我尚不能下定决心判罪,还有太多疑窦,太多破绽。”莲升坦白,吻/势更凶。
哪是亲,倒像在吃人。
还不够,引玉仰头,交颈般亲上莲升的耳垂,诱哄道:“暂不管那些,我乱你禅心,害你破戒,不气么?气就泄愤啊,揉碎我,揉进你身子去。”
“反正天道不在,这里又不是白玉京。”她又说。
引玉的后腰被托起,莲升当真要把她揉碎在怀,紧紧箍住她腰。
引玉费劲仰头,在寒风中瑟缩的身被一点点揉开。她才该是池里的莲,周身被鱼戏弄个遍,连发丝都变得潮润。
窗还敞着,冷风冷雪哪懂什么爱恨痴缠,只暗暗变作一双把薪助火的手。
引玉冷啊,冷就只能往莲升身上贴,饶是双眼津湿,一声“不”被堵在喉头,失神到颤悠不已,也要贴上去。
在这场欲与心的较量里,谁又保持得了方寸不乱,谁又能故作圣人、保持规整,谁都不是胜者,但求将彼此拖入热沼。
春山笑,山不笑,人在春/潮。
夜里,那掌柜又出去了,店小二惦记着两位仙姑的嘱托,自然把掌柜盯得紧。
要是往常,他也就记个掌柜出门的时辰,顶多多看两眼,偏偏这夜掌柜出去时神色不宁,好似在担惊受怕。
这夺舍了柯广原的鬼,在晦雪天里算得上数一数二,否则怎配和康家串通一气。
这样的厉鬼,可以说敌手难寻,除非神仙降世,否则没谁能耐得了他,这也正是店小二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原因。
不过,店小二诧异,不单是因掌柜模样战栗,还因为掌柜出门的时辰和平日不同,这可是半夜,不上不下的!
掌柜迈出门时浑身一个哆嗦,背比平日更加佝偻,眼还四处张望,一步一顿的,似乎不太想走。
怪事,店小二当即脱壳出魂,变作一缕烟潜进雪里,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跟得不是那么近,要是被发现,可就白费此行。
掌柜在雪中身抖如筛地前行,不是趁着夜色浓前去搜魂,而是在朝望仙山的方向走!
那方向店小二熟,康家临时落脚的地方,可不就在那边么。
跟了一路,店小二果真看见一处宅子,那红墙青瓦的,一看就知是康家的地盘。
这处宅子要比城中的小上许多,但也气派,再一看,门外守了不少人,连康喜名也在。
那些人瑟瑟缩缩站在门外,想进门,却又不敢。
康喜名尤为生气,眼都怒红了,却一句恶言也道不出口。
店小二寻思着,康觉海把人都赶出来作甚,是来了什么贵客么,可观城门还敞着,那些设坛的“仙长”应该没到才是。
掌柜往门前一站,康喜名面色不善地盯他,话也不说,一努下颌便让他进去。
门前不设禁制,所以在掌柜进去的时候,店小二潜在地下悄悄跟进去了。没想到刚进屋,一股威压兜头落下,他如扼颈,神魂俱颤。
杀意来势汹汹,根本是要置他大卸八块。
店小二心道糟糕,再看掌柜安安稳稳走进了院里,分明是里边等着的人发现了他!
店小二顶着魂飞魄散的痛,使尽浑身解数从那威压下蹿离,在离开前,他飞快睨去了一眼。
院中前厅,康觉海撑着拐杖低眉敛目地站在一女子身侧,他身上烧伤未愈,站得冷汗直冒,哪还有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嚣张气。
女子是坐着的,她身上穿土色僧尼长袍,正面无表情睨向院门。
店小二未见过那设坛的“仙长”,却从别人口中听说过,那设坛者穿的就是这一身!
他不敢逗留,因为那威压又逐上前来,又令他痛得像是再死上了一回。
跑,得跑!
店小二别的不擅长,最在行的就是跑,他飞身而出,听见身后院门猛地闭上。
院门咚一声关起,门外站的人俱是大惊。
康喜名周身一震,哑声说:“今年仙长来得早,是不是……也该提前封锁城门了?”
众人面面相觑。
店小二一路狂奔,绕着整座晦雪天跑了六圈有余,前两圈是因那威压紧追不舍,后边则是因他不敢停下,唯恐是对方藏起来诈他。
他筋疲力竭,不得不停下,回到客栈时已近天亮,赶忙钻回活躯。
这事得告诉仙姑!
想到这,店小二一刻也不敢缓,火烧火燎往楼上走。
屋中,引玉伏在莲升之上,被箍到透气不得,且不说唇齿还被堵牢,嘴角津渍,身心潮荡。
她与莲升酥懈紧贴,指尖肆意地闯入微弱空隙,在莲升脐边拂了一圈,妄图往下探。
可还没碰着那泞滑处,手腕就被抓起。
引玉耳边挨咬,嘴边的话变成零碎幽噎,屈起食指一刮莲升手心,含含糊糊说:“白日时那钟雨田招来了不少人,无嫌迟早知道我们在这。”
“我又不是藏不住你。”莲升翻身按住引玉的肩,直盯她雾蒙蒙的眼,倏然一声叹,亲她眼梢出气。
“无嫌背后一定还有人。”引玉微微支起身,捱蹭着说:“无嫌到底是怎么进白玉京的,你当真……没怀疑过么?”
莲升顿了一瞬,嘴唇沿着引玉的侧颊朝下,余下绵延渍痕,最后埋在那淖泞涓涓处。
引玉的问话支离破碎,不由得拉住莲升的发,将莲升系在发梢的红绳扯落。
她咬住红绳一端,另一端绕在手上,说:“莲升,你的红绳也潮了。”
门被敲响,店小二在外边心急地喊:“仙姑,两位仙姑!”
莲升将手背抹向唇角,直起身吹出一口气,桌上灯芯随之一灭。
引玉不发一言地看着同样衣衫不整的莲仙,未几,她连带着发丝都被锦被盖上,眼前黑蒙蒙一片。
莲升眼里欲念全掩,红裙白罩衫又变得齐齐整整,唯独头发散在身后,发尾的红绳被抽走了。
开门时,店小二急忙道:“仙姑,我见掌柜出了门,便跟了他一路!”
“如何。”莲升淡声。
店小二惊魂未定,身上又乏又痛,说:“他进了康家在望仙山下的宅子,见了个女修!”
莲升冷声:“什么模样?”
“穿僧尼袍子,长的是一副刻薄冷情的样子!”店小二绞尽脑汁,“我差点被擒住,那威压叫我差点魂飞魄散,她、她想必就是来祭坛的人!”
莲升颔首,目色凛凛道:“我知道了。”
店小二心慌,忙问:“二位仙姑有何打算?”
莲升冷眼看他。
店小二心知自己过界了,往廊上一指,说:“那、那我下去守着门,看掌柜何时会回来。”
莲升颔首,把门关了。她走回床边,掀了引玉的被子,只见褥子上那人竟已穿戴整齐,眉目间红霞难掩。
“无嫌终于不藏了。”引玉食指勾起那水涔涔的红绳,似笑非笑地朝莲升递过去。
莲升定定看了片刻,连着引玉的食指一并握住,凑近问:“你要我怎么用这发绳?”
“将就着用。”引玉说。
莲升拢紧手心施术,如此一来,不光是引玉的食指,连那红绳也褪了潮意。她转身背对引玉,把垂在胸前的乌发拨到身后。
引玉五指作梳为莲升理了头发,将红绳照原样系回她发尾,慢声说:“我扯下的,是该由我亲自系回去。”
“无嫌今日势必要来。”莲升发丝被牵动,从发根痒到心尖。
“躲起来就是。”引玉系了个蝴蝶结,“不是你说的么,藏我有何难。”
莲升侧过身问:“现在就要藏么。”
引玉拢了一下领子,身上懒意未散,本就食髓知味,如今一撞进那燔灼情潮,一下还抽身不得。
“等会儿。”她清了清嗓子,往莲升背上贴,没劲。
不知怎的,她听见水声,不是滴水,而是流水潺潺,清脆如铃。
她听到的那些含混不清又支离破碎的声音,哪是什么唱腔,也不是有人说话,分明是或缓或湍的水流!
引玉陡然直起身,侧耳找准声音来处。
“怎么?”莲升并未察觉。
引玉在枕边一阵摸索,拿起盛了柯广原魂的那柄画卷,耳朵贴上去听。
也是有水声,但很轻微,不是它。
手里这画卷好像更潮了,摸上去时,连干燥的指腹都被浸润。
“听见什么了?”莲升靠了过去,依旧什么也没听到。
“水声。”引玉掀被起身,穿了鞋袜又去抱桌上的耳报神。
引玉心咚咚狂跳,哪还有半分乏意。她推开门说:“那掌柜提过,设坛的人来时,画卷会潮,我料想,应当是我从前施过什么术,如今我听见水声,说明——”
她迈出门外,又说:“无嫌要来了。”
两人走得急,路过谢聆那屋子时,身侧的门突然打开。
“二位上哪去?”谢聆手里竟还捏着那只长命锁,五指拢得奇紧,像被别人再次掳去。
屋里依旧不见谢音身影。
莲升睨进去一眼,目光一拐,又落至谢聆身上。
“不上哪。”引玉食指往唇前抵,嘘了一声说:“一会你闭紧门,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要是能屏息死遁,那便最好。”
谢聆听得眉头紧皱,还未来得及问话,便被一股力推回屋内,门嘭地关起。
“你好没耐心。”引玉轻笑。
“我没耐心?”莲升往谢聆门缝上一碰,一缕游丝般的金光挤进缝里,不论谢聆如何推门,这门都打不开。她又说:“我是没耐心,否则怎会禅心大乱。”
楼下店小二见两人下楼,一时拿不准她们要做什么,小心翼翼地说:“二位要出去?掌柜还不见回来。”
“不出。”引玉循着水声站在那挂了画卷的墙壁前,抬高手臂去摸。
不是受潮,而是泡湿,有一滴水直接落到她手背上。
引玉一顿,端详起眼前的空白画卷,福至心灵一般,好像灵台里的画卷真身与她有了共鸣。
她扭头说:“解去耳报神身上的禁制。”
莲升勾了手指,耳报神嘴上噤言术顿时消失,说:“你想做什么?”
耳报神大半日没能说话,术法一去,抱怨的话便如同江水般滔滔不绝,“你们好啊,不要我开口时,是半个字不容我说,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此前我嘴被堵上也就算了,这回还蒙了我的眼,我差点厥过去,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莲升冷眼看它,两指一捻,作势要打个响指。
耳报神自个儿把嘴闭上了,半晌挤出声说:“我不说就是,怎还威胁老人家!”
引玉摸着画卷,微一施力,一截手指便戳了进去。她怔住,赶紧抽回手指,对怀里的耳报神说:“一会我将你捞出来,你告诉我,画里是什么样。”
耳报神还没听明白,周身一轻,竟被抛进画中。
画卷外引玉和莲升面面相觑,好一阵,引玉才说:“忽然想起来的,怪不得我。”
“你倒是胆大。”莲升也抬手捏起那张画纸,手指掌心全被打湿,皱眉说:“你如何得知它不一样?”
“它声音响。”引玉说。
莲升皱眉:“晦雪天四处都是画卷,所有画卷相通,里边全是未着墨的天地,如同芥子空间,全是你布下的。”
引玉不解:“可这些画为什么会潮?”
“得问你。”莲升说。
店小二束手束脚站在不远处,眼看着那木头人被丢进画里,当真是前所未有!他哪还敢吱声,慢吞吞往门外挪,不是要跑,而是守门去了。
过会儿,引玉把手探进画卷,还真把耳报神捞了出来。
耳报神愤愤不平:“又给我施幻术,把我扔进莲池里?幸好老人家我不是活物,否则在那冷冰冰的莲池里泡上一泡,我还有命?别说,莲池里竟还鱼,一条条跟饿了三年五载一样,猛往我身上撞,怎的,我这硬邦邦的木头也能吃?”
引玉往耳报神身上一拂,那碎花裙子当真被打湿了,她皱眉问:“不是未着墨的天地?”
“不是,有山有水,热闹着呢,你们要想知道,何不亲自进去看看。”耳报神道。
客栈门外狂风大作,飞雪落进门槛,关拢的窗砰砰狂响。
守门的店小二一个趔趄,被白浪般的风雪掀倒在地,爬都爬不起。
引玉见状屏息,紧拉住莲升袖子,与她一同挤入画中。
山水春色,哪是什么未着墨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