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小子又拿了第一名呢, 看见徐凭捧着奖状从田埂上跑过的大人都这么说。
徐凭心里乐开花,大哥说他要是这回考第一就带他去戏班看人练功,他把脚步走得轻盈快活, 仿佛已经是世间最无忧的人。
从小木桥经过的时候,徐凭走的小心翼翼, 因为附近有很凶的大狗, 动不动就要咬人。
徐凭左看右看, 没听见狗叫声,却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儿鬼鬼祟祟地要往狗盆的方向去。
“喂,那里有大狗, 很吓人, 你不要过去!”徐凭小声地提醒, 怕叫醒厂子里的狗,又怕叫不回冒险的小孩儿。
脏兮兮的小孩儿停下脚步,似乎是怕了, 可眼睛还盯着狗盆里的半个馒头。
徐凭懂了。
“是饿了吧, 你过来哥哥这里,哥哥带你回家吃好吃的, 比馒头好吃, 快过来。”
脏小孩儿果然开始动摇,最后一步一回头地看看馒头又看看徐凭, 最终在大狗出现之前挪过了小木桥。
徐凭一把扶住要摔个趔趄的小孩儿, 用衣袖和奖状的背面擦去他脸上的灰,看了看家的方向。
“喏, 这里有一块糖你先吃, 回家哥哥给你做大米饭。”
小孩儿点点头,乖乖地牵住了徐凭的手, 还是不说话。
徐凭放弃了去地里找大哥邀功的想法,拉着脏兮兮的小手跑回了徐家的小院儿。
他已经十岁了,会给农忙的大哥还有爹娘做饭,还会贴好吃的玉米饼饼。
小孩儿很喜欢吃玉米饼饼,喝了半搪瓷碗的粥还吃了三个玉米饼饼,小肚子鼓鼓的,目光还是盯着徐家供桌上给菩萨吃的苹果。
“想吃吗?”
徐凭挑了最大的拿在手里:“想吃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小孩儿咽咽口水,点点头。
“叫什么?”
摇头。
“从哪儿来?”
摇头。
“家里大人叫什么你知道吗?”
摇头。
坏了,他捡回来一个一问三不知的没人要的野孩子,徐凭犯了难,等会儿爹娘就回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大人解释家里突然多了个小孩儿。
小孩儿不说话,坐在小板凳上啃苹果,吃不下也要吃。
徐凭热了毛巾替他擦脸,不自觉惊呼:真是个漂亮小孩儿。
漂亮得像年画娃娃。
这么漂亮,爹娘应该会喜欢吧?
小徐凭犯着难,开门的声音响起,徐家的大人回来了,领头的是提着个野兔子兴冲冲给弟弟看的徐家大哥徐临。
“哥……”
徐凭把小孩儿往自己身后拉,但大人们已经看见了,想藏也藏不住。
他只能老老实实说自己是怎么在小木桥捡了个小孩儿,只是把小孩儿和狗抢吃的这一茬略过了。
徐凭牵着小孩儿的手,小孩儿另一只手还拿着苹果,看起来只有五六岁。
“爹娘,我们把他留下吧,娘不是还问我要不要妹妹吗,我不要妹妹,我要他就行了。大哥,你觉得好不好,我可以少吃点,咱们养得起他,等他长大了挣钱也会孝顺咱爹娘的。”徐凭眼巴巴地看着二老和大哥,生怕他们不同意小孩儿就又要回去和狗抢吃的。
徐老爹放下锄头去洗脸:“我不管,听你娘的。”
徐凭看着娘,娘打量着小孩儿,问:“叫什么名字呀?”
“叫……叫小果!”徐凭抢着回答,看见什么就是什么,拿苹果给小孩儿起了个名字,怕娘知道这孩子只会点头摇头。
小孩儿拽着徐凭的手指动了一动,忽然开口:“我叫小果。”
他会说话,他听得懂哥哥的意思。
“那先留下吧,阿凭晚上想吃什么叫你大哥上街去买,又考第一名呢……”
因为爹娘的松口,小孩儿算是住了下来,徐凭上学他就在家等,徐凭放学他就去小木桥接,时时刻刻黏在徐凭后面,开始的时候徐家二老还试过给小孩儿找家,也试过把小孩儿送去好人家,可每次他们刚走小孩儿就跑回来,只跟着徐凭。
没有办法,后来徐家多了个老三,叫徐果,长得好看就是不爱说话不爱交流,还有谣言传他是傻子。
徐凭知道弟弟才不是傻子,他早就把自己教给他拼音算数都学会了,过完秋徐凭升五年级,小孩儿就要上一年级了。
书本费是徐凭撅着屁股在地里刨了一暑假红薯换来的,小果上学那天他亲自拉着手去送,书包、本子、铅笔都是新的,徐凭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叫徐果。
徐家老三一上学,徐家就出了两个第一名,原本属于徐凭的奖状墙慢慢开始贴上弟弟的名字,他看着乐开花的爹娘骄傲地说:“我弟弟,就是不一样。”
徐临捧出草编的蚂蚱,也跟着说:“我弟弟,就是不一样。”
小果来家之后一直和徐凭挤在一张床上,两兄弟亲密非常,一直到徐凭升中学上了生理卫生课,忽然开始坚持小自己四岁的弟弟分开睡。
“你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睡。”徐凭给他收拾床铺,小果摇摇头,半夜等徐凭睡着了还是钻哥哥的被窝。
徐凭总是心软。
事情在徐凭上高中以后开始好转,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长开了,坐在谷堆上想的不再只是打怪兽,开始有了青春的期许。
他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好在住校缓解了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的尴尬。但伴随而来的是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的分离。
一个清晨,徐凭在教室上早自习,忽然听见同学喊他:“徐凭,你弟来了!”
前门口站着已经十三岁的小孩儿,小孩儿拿着两个大红苹果气喘吁吁。
徐凭心疼坏了赶紧跑出去和小果见面,小果却拿着苹果高兴地咧开嘴角:“哥,娘买苹果了,你吃!”
他走了一整夜的山路,只为了能把两个苹果送到已经有好多天不回家的哥哥手里。
徐凭收下苹果,心里像小猫挠一样又疼又痒。
“回家好好学习,等你考一百分,哥哥就回家。”
“真的吗?”
“嗯。”
徐凭答应得很好,可学业繁忙,在千军万马里拼博是不容易的,他开始越来越少回家,可不管弟弟有多么失落难过,再见到他的时候一定是笑着的。
“我知道,哥不会不要我。”
徐凭想,才不会不要弟弟。
出高考成绩那天徐凭喝了点酒,因为他的成绩可以顺利去上全国最好的农业学校,等学成归来徐凭要带很多的高科技帮爹娘干活。
他还要在村子边上给弟弟垦一片果园出来,只种苹果树,想吃多少吃多少。
小果已经十四岁了,像个洋葱头一样忽然就长大了,前一秒只到徐凭的胸口,下一秒就到他的肩头。
徐凭喝着果香大于酒香的菠萝啤,小果就用自己细长的手指为他剥下酒的花生。两人坐在房顶上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小果很快也到了上高中的年龄,这时候不用徐凭讲大哥和父母都会给他交学费,因为小果是县里的中考状元,学校给了一大堆的奖金,足够小果上完高中。
小果一整个暑假都在等待哥哥到来,可这一年的徐凭去了西北支教没有回家。
上学的那天,原本徐临和他媳妇儿是要开车去送徐果的,可等他们醒来,小果早已背上行囊,赌气一般自己去了学校。
小果高一放寒假,徐凭终于回了家,他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想给弟弟,惊讶地发现小果已经长到和他一样高,隐隐有超过去的趋势。
“长高了,快过来让哥哥看看!”徐凭张开双臂要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弟弟,可小果什么都没说走开了,他只能尴尬地挥挥手,和爹娘说话去了。
爹娘说小果有了心事,这段时间更不愿意说话,让徐凭有时间去和他聊聊,毕竟谁都知道徐家老三只听老二的话。
徐凭晚上拿了酒,回到他和小果的住处,想和弟弟说说话,可徐果只是背过身,不声不响。
徐凭自觉无趣,自己喝完了酒,和衣睡下了。
入夜,徐凭朦朦胧胧梦里感觉有人靠近,他从眼缝里瞄见小果从自己的小床上起身,悉悉索索地向他靠近。
徐凭还在感慨于弟弟的面冷心热,忽然感觉唇边一软。
他的弟弟,他从小木桥边上捡来的和狗抢吃的小孩儿,寡言少语到被说是傻子的小孩儿,亲了他。
徐凭的世界观是在那一刻开始崩塌的,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他没想过徐果也不正常,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喜欢的还是他哥。
当徐凭心里的小人儿开始叫嚣“你们不是亲兄弟”的时候,徐凭就知道自己完了。
第二天,徐家二儿子连滚带爬地回到了上学的城市,谎称是学业繁忙,连完整的年都没过。
此后两年,徐凭偶尔回家,也是找在小果上学的时候,匆匆和父母见一面就逃跑。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弟弟。
世界颠倒了。
徐凭为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比如看书,比如实习,比如做志愿。
可他总是想起那天清晨在早读的书声里抬头看见的清澈眼眸,想起那两个大红苹果。
他可以是怪物,但天之骄子的小果不能是。
大哥打电话说小果升高三了学业紧张,徐凭找了个在街头发广告单的兼职,站一天给一百块钱,他要给弟弟买营养品补补。
最后一张传单发出去之后,徐凭搓搓自己被冻僵的手指头准备回学校,扭头看见了小果。
红着眼角的小果,许久未见的小果,已经比他高出半头的小果。
“哥。”
徐凭总是心软。
他带小果去路边摊吃馄饨,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挑食,徐凭细心地帮他挑走每一根香菜。
挑到第五根香菜的时候,小果开口问:“为什么不回家?”
徐凭说太忙了,他马上要毕业找工作,要很多时间忙来忙去。
小果的话却直接堵住了他的嘴:“那天晚上你没睡,我知道。”
“我还知道哥哥的床底下有男人不穿衣服的画像,我知道哥哥抱着我睡觉的时候身体会发热。”
“回家吧,你是徐家的儿子,我不是,我只是被你捡回家的傻子。”
可是傻子只爱他哥哥。
傻子也想被哥哥爱。
徐凭把脑袋埋进热气里:“你在说什么啊,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
“将来考上大学,哥哥就会爱我了吗?”小果打断他自欺欺人的话语,把事情挑明。
冬天很冷,可是徐凭很热,他的心也很热,徐凭想冻死在冬天里。
但他知道小果不会让他死,小果只会燃烧自己,温暖哥哥。
那天的相遇不欢而散,又一年春节,徐凭还是没有回家。
他在偌大的城市里找寻,找寻不到一个既有小果又有未来的答案。
徐老爹是在农忙的时候病倒的,那时候小果在高考,徐临家刚添了二女儿,他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地里干活,结果太阳一晒晕倒了,再醒来已经到了医院。
肺癌,晚期。
年轻的徐老爹干活不知累,为了养活整个家,所有的苦都自己受着,累了就抽烟,最后积累成一张阴影斑斑的X光片。
徐凭正在超市里做氛围玩偶,衣服都没换就坐火车赶回来。
医院陪床的是徐果。他高考结束,负担起了养父看病的重任,忙前忙后晚上不回家就趴在病床边上。徐凭一进病房就看见他了。
“爹,我回来了。”徐凭望着老爹痛苦的睡颜,心疼无比。
医生说早在徐凭上初中的时候徐老爹的身体就不行了,这几年撑到现在供两个儿子读书,已经是极限。
小果削好苹果,一半放在保鲜盒里留给养父,一半递给哥哥。
“医院说就在这两个月了,哥,我出去打工,你陪着他吧。”小果说。
他知道徐凭别扭在哪里,所以不想哥哥留遗憾。
没关系,他是怪物,可以躲开大家,只要哥哥好就行。
徐老爹听见了说话声醒来,咳嗽着嗔怪:“说什么呢,都给我在家好好的。爹没事,明天给你们逮兔子去”
徐老爹一辈子有三个儿子,老大憨厚娶妻生子,老二老三聪颖,个顶个的都是出息人。
八月底,徐老爹老在睡梦里。三个儿子恸哭送灵,阵仗大过天地。
这三个月里,徐凭就和小果同处一室,谁也不提那件事。
送走徐老爹的那天夜里,徐凭听见了弟弟的哭声。小小的,就藏在被子里。
徐凭忍不下心,默默地坐在已经装不下弟弟将近一米九的大个的小床边上,小果却突然起身抱住了他。
“哥,如果有一天你老到像爹一样,那我就去死,死在你前面,死在你怀里。”
“看你为我流泪,死了也值当。”
徐凭想告诫他小孩子不许说生死,可小果已经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一旦想见弟弟离开的那天,他就像被撕裂一样痛。
幸而离老去还有很远。
徐凭终于又抱紧了他弟弟。
“那天的话没说完,等你考上大学——”徐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落泪了,无声地滴在小果的手指边上,像夜里的星光。
“等你考上大学,你去哪里,哥哥就去哪里。”
……
徐凭哭着从梦里醒来,看见昏黄灯光下的小果握着他的手守在一边,手腕上的刺青随心脏而跳动。
“怎么了?”陆过亲吻他的泪花,轻柔地问。
徐凭抱住了他。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也很苦。
还好我们依然相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