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明明如璋 > 80-90
    第81章 梁王刘峤


    刘钿从来就说不过她,心中一梗,羞恼道:“你给我等着,总之这回你是躲不过去了。”


    “那我便等着,不过此是灵堂,我不承望殿下是来为神医上一炷香,只求殿下对亡灵敬畏几分,不若此事传回了长安,殿下怕是又要遭弹劾了。”


    她闻言脸色果有些不好,昂着头冷漠地哼了声,“我这是看在神医亡灵的面子上,将楚崧给我叫来,本殿下与你这草民……”


    “阿钿!”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来,为首的正是刘呈,身后跟着一郎君,面容冷峻,神色恭谨,正是梁王刘峤。


    当今周朝后宫之中,除中宫皇后生下太子刘呈外,便只有两位昭仪与两位夫人有子,其中尤数郑昭仪所出的皇长子刘岷,及谢昭仪所出的皇二子刘峤格外出色,而皇四子与皇五子年纪尚小,并不显能。


    刘钿与刘峤便是一母所生,二人于此年关前来金陵正是为生母求医。


    原是谢昭仪在十一月下旬便觉身子不痛快,宫中御医诊治后不得结果,恰有人听说楚姜来江南后似是遇了神医,天子因此也来了信询问太子是否有其事。


    不料刘呈的回信尚未寄出,隔了三日天子又来信催他速回,这信中却只字未提是否要让他带上神医回去,而于此同时,楚崧又得了天子密信,信中令其将神医送走,这才有了他提醒方壸速离之事。


    其中纠葛,楚崧只与楚姜粗略提了几句,她便猜测到谢昭仪有病应是假,不过是给梁王一个恰当的理由来江南,周朝向来遵从孝道,刘峤担忧生母之疾,若没有天大的事,自是没有理由拦他。


    天子应当是看了出来谢昭仪母子的打算,所以才过了几日便叫刘呈速回,太子都从自己的地盘走了,旁人自没有理由再留,谢昭仪与梁王的打算自然也就落空了。


    而刘钿,一向爱与她拌嘴,为了奚落自己几句而行走千里也不是不可能。


    此时打断刘钿的正是刘峤,只见他说完之后便向刘呈请了罪,“殿下,臣多嘴了。”


    看着像是对自己的辅佐地位十分清楚的,刘呈一笑,“二哥不必如此,阿钿说话不对,自要叫喝住她。”


    刘钿脸色更不好了,嗔怨地看了楚姜一眼,向正走来的两位兄长小跑几步,撒娇道:“我与明璋闹着玩呢,二哥怪罪我了,三哥也跟着这么说我么?”


    刘呈温柔看她一眼,望向正对着自己行礼的楚姜,伸手让她起身,却就着刘钿的话问她:“九娘,阿钿说的可是真的?”


    “应当不是的。”


    这一声连此处的众多下人都惊讶了,未想她竟敢反驳公主的话,却不知她对刘呈极为了解,自己若是稍有偏袒八公主,就是对谢昭仪与梁王有所顾惜了。


    虽说楚氏百年望族,所出臣子不少,自也有几个偏向魏王与梁王的,但是如今楚崧只是扶持太子,他是楚氏最为出色的儿郎,楚氏自然是要站在太子这边。


    果然,刘呈听到此话后便眉一挑,楚姜不顾刘钿的震怒之色和刘峤的惊讶,只盈盈笑道:“回殿下,九娘自幼多病,幸而得遇神医才养好了几分,九娘是弱质女儿,本就恨此身多病,不料八公主一见到九娘便说九娘还是病秧子,又说九娘把神医克死了,想来这话,决计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九娘也受不起这样的玩笑。”


    刘钿以为她说完了,正要发作,就见她神情蓦然低落,“二则,八公主一来,便直直唤我父亲之名,公主天家贵人,自是无错的,只是九娘愚孝,也听不得这个。”


    不等刘呈说话,刘峤便先开口了,声音温和,“全是阿钿的不是,九娘勿怪。”


    刘呈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未言。


    楚姜便回道:“不敢当梁王殿下这句,九娘也绝不敢责怪公主殿下,所言句句,只是为了证明,公主绝不是与九娘在玩笑。”


    刘钿咬牙,被亲兄长盯了一眼不敢再出声,惴惴看了刘呈一眼。


    “我自是信九娘的,阿钿向来骄纵惯了,我都从未唤过太傅之名,她却敢如此,真不知她是不敬太傅还是不敬我呢!”刘呈幽幽笑叹了一声,语气亲昵,似是玩笑。


    刘钿此时再顾不上气楚姜,急忙解释道:“三哥,阿钿绝无不敬之心,只是过于担忧母妃病体,一时冲动了些,待见到了楚太傅,阿钿定向他请罪。”


    刘呈笑容浅淡,侧头看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只是你对九娘如此奚落,也是不该。”


    刘峤便又盯了她一眼,她急忙向楚姜道:“是我不好,明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楚姜便也一笑,向三人复行礼道:“九娘不敢,想必公主也非故意,此是灵堂,不好招待三位殿下,不若请殿下移步,九娘去请母亲父亲。”


    她话音未落,楚崧便已携着顾媗娥姗姗来迟,也不能怪他们怠慢,只是他们住处与灵堂离得远,得知八公主闯进府来时便已经动身了,此时见到太子与梁王俱在,忙请他们移步。


    刘峤却对刘呈道:“请殿下先行一步,阿钿先前得罪神医亡灵,臣该敬一炷香告罪。”


    刘呈弯唇,点点头,刘钿便也跟着留了下来。


    才待他们离开,刘钿又急不可耐地冲着楚姜过来,满脸幸灾乐祸,跟在她身后,贴着她道:“楚明璋,你继母有身孕了啊!等着那孩子出来,你就等着失宠好了,到时候可别来我面前哭。”


    “殿下好笑,我失宠了为何去您跟前哭?”她低声回道:“等弟妹出来,自是我该疼爱弟妹,什么失宠不失宠的,说出去旁人还以为我楚氏多么小气呢!”


    “你就嘴硬吧!”她撇撇嘴,“我跟你说,枕边风最是可怕,到时候楚太傅把你随便嫁了,你都找不到地方哭去,我劝你趁现在好好讨好我。”


    她像是只逐花的蜂,楚姜动一步她跟一步,“想好了吗?现在你讨好我还来得及。”


    楚姜回身轻笑,将下人递来的香塞到她手中,“楚氏可从来不出阿谀奉承之辈,殿下请吧!”


    说完她又向后几步,恭敬将香递给了刘峤,“殿下。”


    刘峤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片刻,便点点头将香接过,却在棺前徘徊了几步,仗着身量高大向棺中打量了几眼。


    “殿下,神医与小方祜,都已看不清面目了。”楚姜幽然出声,面有戚戚。


    毫无准备的刘峤手上香灰颤动,落了几许在虎口处,饶是他年少便去往军中,乍然在静寂的灵堂上听到身后幽幽一句,还是惊了些许。


    他低敛眉目抖了抖手上的灰,面色镇定地将香敬上,随着她的话叹息道:“可惜。”


    “不知昭仪娘娘是何病症?神医离去之前曾给了九娘一本医书,上面记了不少疑难之症,或是将家中两位疾医请去,他二人与神医相处过多日,本也是医术卓越,应当能有些助益。”


    他转身回来便见楚姜说得十分真挚,“神医曾与九娘说,家中疾医并非不好,只是用药不如他大胆,经他数日点拨,二人早已脱胎换骨。”


    刘钿倒是不知谢昭仪是装病,不然也不会贸然撞入楚府来了,此时听到楚姜的话脸色有些不自然,别了别脸强硬道:“看你识相,还说不会讨好我,这回我便勉为其难替母妃收下了,下次你且上点心,不要再让我们多等了。”


    刘峤望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又对楚姜点头道:“阿钿胡言,九娘别挂在心上,若二位疾医方便,自是欣快之事,我与阿钿皆要谢过九娘相让之情。”


    楚姜忙曲身道:“不敢当殿下的谢,灵堂简陋,还请殿下移步。”


    刘钿还要说几句,便被刘峤叫住,楚姜看着刘钿面上的不甘,心中暗笑,唤了几人送他们过去。


    在目送二人时,采采便嗟叹道:“这一年女郎身边没有八公主,还真是寂落了些。”


    阿聂嗔怪道:“叫你每天被这么冷嘲热讽地就热闹了?”


    楚姜莞尔,转身回到灵前,“我倒是情愿她不在呢!我可受不住了。”


    刚走远的刘钿也在回望,正看到楚姜转身,忙拉着兄长的袖子,“二哥,看,她不敬我们,我们人还没走远她就转身了。”


    刘峤深叹:“阿钿,你何苦呢?”


    她愣了愣,复又笑道:“我就是见不得她好。”


    “阿钿,你若想与她和好,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


    “二哥说话真好笑,谁想跟她和好了,跟一个病秧子玩,说出去人家当我傻呢!”她昂着头否认道。


    刘峤转身望了一眼灵堂,并不否认她的话,脸上却也没有认可之色,只是平淡道:“往后说话,也该顾忌些,殿下面前,更要敬重楚太傅。”


    “什么殿下不殿下,凭什么我连自己的兄长都不能叫了?”她不服道:“二哥就是太谨慎了,母后如此宽仁,又从来不跟我们摆那些排场,倒是二哥你顾东顾西的。”


    他沉静地轻叹了一声,“往后我与大哥皆要辅佐殿下,绝不能因此血缘便忘了君臣之分。”


    刘钿听得有些不耐,便不想再回他,低着头嘟囔了几声,刘峤听着又是念叨楚姜,凛若冰霜的眼中闪现一丝笑意,“九娘何其无辜,跑出长安了还躲不掉你。”


    刘钿脸一板,羞恼道:“父皇母后护着她,三哥护她,连二哥你也替她说话。”


    “她少时多病啊,本就很可怜了!”


    刘钿嗔怪地向前几步,反身打量起他的神色,“二哥是不是还记着她替你作了一首诗的事呢?就那一回罢了,她又不知道是你的功课,还以为是我的呢,现下我书房里,全是她无聊时替我写的,这可承不上人情。”


    刘峤轻笑,低了眉,“我倒是不记得了,你却记得。”


    刘钿信以为真,得意道:“你们都爱夸楚明璋好记性,倒忘了我记性也好,那年二哥从军营回来,父皇要你写一首诗,母妃怕你想不出,把诗题也给了我,正好她瞧见了……唔,如此想来倒也算得上人情。”


    她咬着唇兀自点了头,“就看在她这回懂事,送了两个疾医的份上,先容她清净几日好了。”


    见她如此,刘峤戏谑了一声,“若是要她与你和好,可不是几日清净就能解决的。”


    “那要……哪要与她和好!”她的话急转了个弯,“我是懒得见她。”


    第82章 走水(捉虫)


    或是因为梁王的到来,本来未定的归期,骤然便定在了腊月二十三,年关之下,这归期显然会令人猜度。


    腊月二十一这日,正是刘峤与刘钿来到金陵的第二日,刘峤深居在太子府中,一副对金陵毫无兴趣的样子,倒是刘钿,初来金陵,饶有兴致地乔装扮作了郎君,在城中畅快游玩了大半日。


    时过正午,她正兴致勃勃地踏进一间茶寮,才刚坐下便听到其中两个儒生打扮的正在议论,说的便是刘峤南来,与太子乍归之事。


    一个道:“虽说梁王有军功在身,母族未免也太低微了些,谢娘娘早年不过宫娥,毫无母族势力可言,若要与太子相争,一是宗法难容,二也不自量力啊!”


    她听得怒火中烧,竖着眉正在过去,恰伙计上前招呼,挡了一挡,她便听见另一人回道:“梁王刚到,太子便要回京,想也知道这是敲打了,只是未免蹊跷,梁王若有心,为何不曾早些时候过来,如今江南尽在太子殿下袖中,不论是世家望族还是平民百姓,莫有不服者,这时候来,可不就是白白招了猜疑。”


    刘钿听得震怒,推开挡在身前的伙计就朝两人过去,“两位兄台不知是在哪一府当差?皇家之事,也是能做笑谈的?某素闻太子与梁王兄弟情深,到了你们这好事之人口中怎么就变成了兄弟相争了?”


    二人狐疑地看着她,见她面容净秀、身量纤细,又满身好绸缎,当是哪家小郎君,皆生戏弄之心,“这位小郎君,莫不知太子殿下曾说天下事尽为百姓事,殿下是储君,我们说的便是天下事,这如何是妄议?”


    刘钿身后两个仆从一看她似要动怒,忙小声上前劝她道:“二郎交代了,不要招摇行事。”


    她这才歇了几分,恨恨看了那两个儒生一眼,也再无游玩之兴,回到太子府中便向刘峤抱怨道:“若是这些书呆子知道二哥与母妃素日的谦卑恭谨,怕是要为今日这样张狂的猜测自投渭河了。”


    刘峤站在窗前,正赏看着太子府中的景致,闻言笑道:“嘴在旁人身上,任他们说去,总之你我不要逾矩了就是。”


    “偏偏这些读书人最是可恶,书由他们编,诗文也由他们写,我们来金陵是为了寻神医,到了他们口中倒是成了二哥另有图谋了。”她面色越加不忿,“他们还说为何之前不来,偏偏在这关头来,白白叫人猜疑了。”


    刘峤手上的一朵枯叶随声折成了两半,只听他笑道:“什么猜疑不猜疑,你万勿在外胡言,你我皆是殿下的附庸之臣,若是在外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恐叫人以为我们兄弟失和。”


    刘钿越发以为那两个儒生的话好笑,“他们要这么猜,还不如猜大哥呢!一样都是军功,大哥可没少仗着他比三哥大就摆谱,我们一宫可都老老实实……”


    刘峤回身对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也要慎言,大哥只是性情粗放了些。”


    她吐吐舌头,顺着点了个头。


    此日夜中,城东突然旺起一团红云,火光冲天,盈沸的人声直将半城唤醒,喧声直闹到第二日清晨。


    楚姜晨起之时便觉府中喧闹,唤来阿聂问了才知道昨夜失火的竟是顾府,大半个宅子都被毁了去,仆人也死伤了十多个,更遑论身外财物了。


    “毕竟是姻亲,住在那宅子里的大半人都先来府中暂住了,另一半赶回了吴郡去。”阿聂道。


    楚姜便叫她随意挽了个发,“十一姨可有来?”


    阿聂摇头,也有些不解道:“不曾,夫人也还问呢,说是十一娘随族人回吴郡了,不过顾族长跟三夫人、大夫人都来了。”


    听到顾妙娘未来她便不甚急了,慢条斯理用了早食,又去书架前翻找着,“枚乘①的《忘忧馆柳赋》呢?我要在船上讲给衿娘听的,怎么也收起来了?”


    采采便道:“那一篇女郎不是收进了枚乘文集里了?昨日收拾的时候婢子将这本放箱子里了,可要找出来?”


    她在书架前踱着步子,“找吧,慢慢找,别伤了你的手。”


    采采一笑,“找一本书,哪就能伤到手了?”


    “傻姑娘。”阿聂笑瞋道:“叫你慢慢找,你便慢慢找去。”


    采采恍然明白过来,楚姜一听说顾妙娘不在,连早食都用得慢腾腾的了,可不就是不愿意去见那几人?


    思及此,她也慢悠悠地去箱子里翻找了,过了半刻才拿着书缓缓过来。


    趁着楚姜翻看之际,还煮了一壶茶,“女郎,当心烫,慢些喝。”


    楚姜浅斟了一口,任茶香萦绕在唇齿之间,细细回味道:“这回茶煮得不错。”


    采采便又慢慢给她续上,一边收拾细软的阿聂一脸慈笑,“说是慢些,倒也不必这么慢,莫等过了午时这一壶茶还没喝完,夫人那边倒叫人来请了。”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难得的俏皮,“为何要请我去?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今日该好好休整才是。”


    阿聂掩笑,“正是,这稍敬着些,他们还真当自己是女郎的正经外祖了,上回弄出那腌臜之事,说出去谁不笑话他顾氏。”


    楚姜嘴角微扬,靠在隐囊上十分悠然,“有些糊涂,可真是要日久了才能看出来,初时怎不是通情达理的呢?”


    阿聂也叹,“故而才说,岁寒知松柏。”


    这厢正在议论的人,此刻也正在说着楚姜。


    顾族长夫妇与大夫人显然是一派安好之态,顾三夫人看了眼顾媗娥住处,凝目看向她道:“你月份也将大了,这几日也不必理政,伯安怎不在?”


    顾媗娥淡淡道,“我们也是天将亮了才知道顾府走水了,夫主昨夜便去了殿下府中,尚未归来呢!”


    对面三人也不知信没信,顾族长却是十分大言不惭道:“怎么九娘也不曾来?虽说我们尚隔着些,但也逃不掉一个孝敬。”


    顾媗娥心中讥诮,“上回见着那几个婢女,气得狠了,侄女担心她气出个好歹来,等闲绝不许她走动。”


    大夫人顿时便脸色不好起来,郁郁道:“上一次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有孕在身,伯安正值壮年,身边多几个红袖添香的,说出去也是风流趣事,旁人说起来你来,也是你识大体。”


    顾媗娥不妨她母亲有如此言语,心中微冷,将视线送至三夫人处,“三婶婶也如此想吗?”


    三夫人笑意凝住,低眉沉思了片刻,才沉吟道:“媗娥,总是为了顾氏。”


    “若是为了顾氏,那主意出得才是下乘。”她也沉了面容,眉眼带了愠闹之色,“元娘与九娘跟杨氏夫人面容肖似,那五个拿出来,是谁的替身呢?夫主要真是贪色之人,要真是舍得作践他与杨氏夫人的情意,哪里轮得到我嫁给他。”


    顾族长听到侄女这话,认为少了尊敬,脸也一板,“你是顾氏女儿,怎不知道以家族为重?”


    “婶婶还是虞氏女儿呢,怎么如今虞氏内里都散成沙子了也不见婶婶去管?”


    顾三夫人惊骇,“天下如虞巽卿卑鄙者有几人?顾氏又何曾如此对你?”


    顾媗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气得站起身来,“姻亲是要彼此扶持,有彼才有此,难道顾氏以为一个顾媗娥就能拿捏了整个楚氏吗?我从来都劝告三叔,若是有事相求,大大方方说了,夫主不是狭隘之人,能帮的自会尽力帮了,若是不能帮的,难道使些下作手段就能帮了?”


    三夫人神色愧赧,顾族长却犹自辩解道:“若是相求,那便是谢礼了。”


    顾媗娥不看他,望向三夫人道:“婶婶难道也如此想?天下哪有请求的话没有说出口,先就将谢礼送上的,更遑论是那样的谢礼,你们可知九娘那日怎么说的?她说此事好歹没让杨大将军知道了,否则往后在朝堂上,有他在的地方,绝没有顾氏的落脚之处。”


    顾大夫人听得心头一怵,惴栗道:“那……那五个我们还是收回去,往后绝不再犯如此糊涂就是了。”


    三夫人却知道顾媗娥是想催问他们顾氏究竟发生了何事,她看向夫君,见他对自己摇头,便按住他的手,眼神坚毅。


    顾族长心有犹疑,环视屋内,顾媗娥便将除青骊外的下人都叫出去,才听他惭愧道:“前年我往长安去时,曾与齐王赴了同一场宴,宴上我二人皆有些酒酣,不免失态了些,哭了几声故国,言语中多有几句不敬。”


    顾媗娥惊得站不住脚,掩唇向后靠了几步,“如何……如何不敬之语?”


    他哀叹一声,“那年齐王有孙年幼,未知江南,见我之后齐王问我江南如何,其孙听了问江南多远,齐王说永不可见,他那孙儿便说可见江南不及日月之远,不然何故举目得见日月,不见江南。②听之,我与齐王皆潸然。”


    顾媗娥颤着身子坐下,“此事……外人可知?”


    “当时幽园无人,只有齐王抱孙,遇见我便说了几句话。”他惭愧地站起身来,“未知……便在两月前,有人散了几本话本子在宅子里,正写了此事,又几日,花匠辟花圃十,在几桩老树根下又得了几纸,亦是此事,遍在宅中寻觅,所得不下数十。”


    “所以昨夜走水,是故意为之?”


    三夫人也起身道:“是,正借着这事,好叫族人们都回吴郡去,二来也是想将顾氏儿郎多留在金陵几日,未免得见齐王,牵扯了旧事。”


    顾媗娥惊疑未定,虽说如今齐王得天子善待,可是如何容得下一个思念故国的臣子呢?即便顾氏儿郎入长安之后才能得显,总是妨碍的,对北方世族来说,他们本就是外来之客,再有不堪过往,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


    她小心地抚着腹部,轻叹道:“此事……此事夫主也不能摆平了,叔叔所为,或还会带累了他。”


    对面三人也愁眉不展,三夫人斟酌道:“或是……或是能让他想想办法。”


    “婶婶,他若知道了,岂不成了知情之人?往后牵连,如何不会碍及他?”


    作者有话说:


    ①枚乘:西汉时期辞赋家。


    ②典故改编自晋明帝答坐元帝语。原文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第83章 虞巽卿之死


    顾三夫人却又深叹了一声,与顾族长双手交握,神情颇有难色,“此事未必能令我们如此艰难,你叔叔悲哭故国,总是文人,感时伤世也不是大罪,推说是他一人之过,如此即便顾氏少了器重,往后族中儿郎正身清心,我百年大族,不会毁于一时。”


    顾媗娥心中稍定,“如此作想才是正理,而今殿下在江南所为莫不表明其重视儒家之心,江南一向儒风盛行,顾氏即便不如陆氏儿郎个个皆能吟咏诗章,却也不乏才高识远者,等到殿下继位,未必不是兴复之机。”


    不料顾族长话锋一转,注视着她道:“可是若等数年,亦是败相。”


    正在她怔愣之际,顾三夫人便已上前一步道:“媗娥,此事必得求伯安给我们出个主意,他熟知天子与太子的性情,必当明白如何处置才能令顾氏寻得最佳之解。”


    顾媗娥眼中乍然一红,咬唇轻摇着头,“若是叫夫主得知了,不管他有何想法,往后被他人当作把柄又如何好?”


    “不会的。”顾族长也逼近几步,“伯安何等智慧,必不能……”


    “叔叔怎就笃定不能呢?”她后退一步,还欲反驳就忽感腹中一阵痉挛,额上现了薄汗。


    三夫人并未察觉到,仍劝道:“媗娥,亲亲之间,何提罪矣,即便是……”


    “夫人,夫人。”青骊忙冲过来将她隔开,便见顾媗娥已经捧腹呼起痛来,三夫人大惊,忽记起当初自己失子之痛,负疚不能,忙也向外唤疾医前来。


    顾族长正待上前,被她一把拉住,“夫主,此时不要逼她了。”


    只是顾媗娥再未听清他们的话,伏在榻上痛不能自已,青骊小心为她擦着汗,口中急切道:“速去请郎主回府来……”


    “叫……叫九娘来。”顾媗娥声气微弱,揪着她的袖子道。


    她便急忙让人去请楚姜,大夫人看得也心惊,蹲在榻前问道:“怎就突然发作了?不是说怀相甚好?”


    青骊既来了楚府,自也不当自己还是顾氏的人,只一心护着主子道:“怀相再好,可也耐不住责难之下动了胎气。”


    顾族长神情有些难堪,站在不远处看了几眼,也觉近前会再惊了她,后退几步坐下,再不言语,只是神情焦愁。


    三夫人见他如此,心中无奈,却也别无他法,与他并排坐着,不时拍拍他的手背以示抚慰。


    楚姜来时疾医正在给顾媗娥开药方,显然已是安抚好了胎气,只是人显得虚弱些。


    她向三人行礼后便直直去到床前,探向顾媗娥的手腕,略听了听,又问疾医详细。


    得知并无大碍后才放心了些,三夫人见到她,亦觉之前的事做得荒唐,心中羞愧不能,便起身道:“是我们不好,与你母亲起了几句争执,才惊动了她。”


    楚姜想想也明白是因为什么争执,回头轻笑一声,“如今母亲无碍便是无妨了。”


    三夫人有些愕然,这话说得倒像是顾媗娥一旦有碍,便要向他们问罪了一般。


    顾媗娥也不欲她知道内情,看向三人道:“昨夜母亲与叔叔婶婶必是惊慌的,不若还是先去歇下,等得夫主回来再行招待。”


    有楚姜在,三人再有什么话自也不好说,只好先离去。


    顾媗娥这才拉着楚姜坐在床沿上,方才她是担心自己恐会不好,楚崧又不在府中,便要青骊将她请来好主持大局,眼下无事,她倒不知说些什么了,便只笑道:“是我听闻顾氏走水心中惊骇,引动胎气了,现下倒是无碍,疾医都说不会耽误明日动身的,白白累你跑动一躺。”


    楚姜自不会信,思及顾媗娥的体贴,想想也道:“母亲若是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都只是些府中的琐碎之事,你要是得闲,帮我去点点箱笼。”


    她见顾媗娥不愿深谈,再不好多说,便顺着她的话去打点起行囊来。


    等她一走,青骊便喃喃道:“夫人是顾惜楚氏了,就怕顾氏怨您呢!”


    “不得两全法,总该寻一头恰当的站。”她抚抚肚子,低头神伤,“我不怕母亲对我生怨,也不怕叔叔婶婶对我生怨,我只想我腹中这孩儿往后也能如三郎、九娘一般,皇子公主面前也不必多低眉几分,青骊,哪怕那事对夫主并无多大损伤,我也是怕的。”


    “第一条路是将来夫主的政敌以此事来攻讦他,令他失了上意,第二条路是他将来位极人臣,我儿亦是人中难得的高枝,如此想,谁都不会选第一条的,我是自私,可我不会后悔,妻以夫贵,夫主不是薄情寡信之人,不会因我娘家如何就弃了我,为了这孩儿,我必不能为顾氏做打算。”


    青骊点头,“婢子明白的。”


    “可是他们未必明白,我只怕他们就如此去了夫主面前相求。”她神色黯淡,向青骊嘱咐道:“明日动身之前,必不能叫他们见了夫主,前头去请他的人你且叫回来,你亲自去,说顾氏又带了几个妖娆的婢女来,非要借着长辈的由头赠他,叫他先避一避,顾氏失火之事,我已安排得十分妥当,待我们去后,这宅子可留给他们暂住……”


    “女郎,那日也未见夫人如此动气,莫不是他们见上回那五个婢女没了下落,又送了人来吧!”


    楚姜听采采如此猜想,不由笑道:“或是他们以为母亲没有向着顾氏,斥责了她,母亲既不向着顾氏,楚氏便能安宁,该是个顺卦。”


    采采便也一笑,跟在她身后道:“不过说来也是有趣,之前顾氏几位夫人对您与十四娘可都是亲近得不行,左也体贴,右也担心,如今一看,那体贴里全是主意。”


    阿聂也赞同道:“若非血缘相亲,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坏。”


    楚姜抿唇未言,心中想到顾媗娥的为难,心情并不松快,抬眉看到府中新枝初放,记起初见时的青木葱茏,朱门翠色,眼前倒是聊少生机。


    分明春将至,金陵却仍余了寒声。


    过眼之处,楚衿正搂着一只小羊在倾诉些什么,脸上神情瞧着十分忧愁。


    她不由叹道:“时过境迁,连衿娘都有烦心事了。”


    却在同一时,有人在欢庆这余着的寒意。


    “老天不会弃我,不会弃我。”虞巽卿衣冠整齐,姿态依旧儒雅从容,似乎独子的离世与族人的厌弃只是痛他一时,而今他又抖擞了精神,坐在这江心孤阁中,眺望着正划着竹筏过来的身影。


    他灌下一壶冷酒,眼角发红,“可怜你虞舜卿不知,哪怕你机关算计,罗织罪名,所得的,全是我不要的。”


    于是越看着那人近前来,他的心情越发激动。


    未等竹筏停下,他便跑下楼去,看到一袭青袍的年轻人,忙跪拜道:“拜见梁王……”


    “殿下未至,郎君误认了。”来人将他托起,“某是殿下近卫,如今殿下正在太子府中,不便出府。”


    他毫不为先前认错了人羞愧,反笑道:“是该如此,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免贵姓赵。”


    虞巽卿看出了他不愿多说,邀他上楼坐下,看他腰间刀刃不离,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应是随梁王一道征战过的。


    赵郎君随他上了阁楼,便直截了当问道:“账册与信件何在?”


    虞巽卿一笑,“郎君莫急,我要的辟书①呢?”


    赵郎君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帛递给他,“武昌郡守,已经盖了印章,郎君去了便能上任,那是个好地方,殿下为了这一纸所付出的精力,你送去那些俗物可抵不了。”


    虞巽卿接过看了,心中一喜,笑道:“俗物自然难抵殿下厚望,亦不枉我弃暗投明一场,烦请郎君告知殿下,往后我虞巽卿所至之处,便是梁王殿下手眼能及之处。”


    赵郎君也笑了一声,向他伸出手,“当初方先生向殿下引荐郎君时,便曾说郎君之大才,殿下心中早有爱重之意,区区三十万两黄金,殿下收下不过为了抚慰你之不安,不想郎君却将之当作把柄要挟,实乃殿下未曾料及之处。”


    虞巽卿嘴角牵动,当初徐西屏背叛了他,太子审问之后他便觉在东宫处难以得到信任,暗中遣了亲信送了三十万两黄金,以及前次未送走的虞十娘去往长安,而梁王回信中却说黄金愧领,美人不受。


    他见虞少莘颇有几分胆识,便令她留在了长安,如今这赵郎君只提黄金,想是虞少莘实在不曾入了梁王的眼。


    只是这赵郎君的话未免有些好笑,即便不缺,可是三十万两黄金已是巨财,哪怕当初梁王只是想令自己蛰伏在东宫以图后用,可是既收了俗物,何谈清高呢?


    他一面讽刺想着,一面自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和几封信件,笑道:“殿下必不缺那些俗物,应是缺臣……”他顿了顿,念起那辟书上所写的名字。


    “应缺臣温阐这么一个挡得了所有骂名的佞臣。”


    赵郎君接过后翻了翻,忽掀起眼皮笑问道:“郎君若是仍余下了什么旁的,武昌可就不好待了。”


    虞巽卿回道:“郎君说笑了,这东西一回好用,如何回回都能好使呢?”


    赵郎君便将账册与信件都收进了袖中,眼睛弯了弯,手正往腰间去,忽来江风,他顿了顿,“郎君可曾见过方先生?”


    虞巽卿正看着辟书,闻言一怔,“未曾,只是从殿下信中知晓是先生举荐了我。”


    赵郎君“哦”了一声,缓缓点着头,手探上了刀柄。


    江风又拍了几下窗户,吹乱了虞巽卿手上的辟书,他往里站了站,听见赵郎君猜疑的声音,“想来方先生应当是江南人士,不然也不会知道郎君大才了。”


    他回身疑惑道:“怎么殿下也未曾见过方先生?”


    “见是见过,却不知其身世,有些好奇罢了。”


    “不若请其……唔……唔……”他忽然睁大了双眼,手往腹中摸去。


    “不必了,此事郎君便不用挂心了。”他捂着虞巽卿的嘴,刀自其腹部横穿,血浸透了那张辟书。


    “往后之事,皆不须郎君担心了。”


    他将瞪着眼睛的这具尸首横在地上,捡起辟书,又为他阖上了双眼,悠悠叹道:“武昌郡守,哪是你三十万两就能买到的?”


    作者有话说:


    ①辟召,察举制做官的一种途径,可由中央和地方长官自行任用下属人员,例如汉制规定:上自三公九卿,下至地方州牧、刺史等,都可以自己辟用士人作为僚属,被辟的对象,可以是乡豪、名士,也可以是布衣,小吏。被辟者一般都由长官颁发任用文书,称为辟书或辟命。——解释来自百度


    第84章 遇刺


    建始六年的腊月二十三,北方来客辞别了金陵。


    楚姜站在船头回望,隔着遥阔的江天,新草旧烟俱无踪迹,只是被雾气浇筑的金陵城,稍响着些烟火气。


    若记此岁,倒也悠长,得遇神医,病体渐安,又遇方晏,得历情关,她凭舷而立,忽弯了弯唇,侧头往遥远的山壁上看去,心想那村落不知是在哪一处,亦不知他在哪一处。


    初识相思未觉苦,她倒觉那些模糊的山壁也有趣,江水湍急,片刻间又过了几重山。


    采采看她望得出神,心生好奇,也看过去,却只见一色的江天和远处淡墨泼就的山影。


    楚衿正在船上跑得欢,看到临近的大船上楚郁正提着剑巡视,忽地扑在栏杆上,“六哥,六哥,午时我跟姐姐吃拨霞供,你跟三哥可要回来吃吗?”


    楚郁所在的正是太子的船,他身侧尚有几个年轻武将在,一听都笑话他道:“六郎要是想回去吃,值守的活也不须担心,哥哥我替你。”


    “欸,我也能替,不过等六郎回来也该给我带上一顿才好。”


    “我看干脆叫六郎给送一口锅子来,我们自在涮了吃才是。”


    楚郁面色一赧,挥手将他们驱散,才笑着回楚衿的话,“我与三哥抽不出空,你们自己吃就是。”


    说完又吓她,“再往外边靠,当心落下水去。”


    楚衿嘻嘻一笑,倒也听话地后退了几步,“等过几日下船了,九姐姐答应了,许我去逛铺子呢!”


    楚郁事忙,无暇顾她,哄了她几句便叫乳母将她带走了。


    楚衿却不消停,又在船上散了散,楚姜回头看她站在几块板子往下跳,瞧着似是欢乐,又像是无聊至极,便招手叫她近前。


    “可是无聊了?”


    她翘起嘴角,捏着袖子道:“有一些。”


    楚姜一笑,摸摸她的头,“那许你去抖空竹。”


    见她眼睛倏然一亮,她便嘱咐道:“只是不许来外头玩,殿下他们都在呢,瞧见了还以为你失礼!”


    楚衿掖着笑猛点了几下头,得了许可便拉着乳母婢女回舱中去。


    “殿下的船在前头,轻易也不会绕到船后来看,十四娘若是在外头耍耍也是无碍的。”阿聂道。


    楚姜对她笑笑,手指了指右方的大船,“那一位在呢,我被她说几句无妨,衿娘原来可是一见她就眼泪汪汪,要是被她说上几句,怕是直到回京她都欢快不起来。”


    阿聂一叹,“八公主也就是嘴上刁些,却也愁人,怎么专盯着女郎一人来烦。”


    “就是仗着我不怕她吧!”楚姜轻笑,转身又看起了江上来。


    不一会儿楚衿又跑了出来,手上只有两支木棍,哭丧着脸,“九姐姐,空竹落水里去了。”


    几人失笑不已,楚衿的乳母忙道:“正玩着呢,十四娘往窗边才近了几步,一个不妨便掉了下去。”


    楚姜弯身看向妹妹,“那空竹轻巧,想是会浮在水面的,你可有往水里看过?”


    楚衿一愣,摇摇头,拉着她便要去看,“要是真在水面浮着,如何捞起来呢?”


    “你寻个网,找个杆子,只要它不随着江水漂远了,总能捞起来。”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窗前,低头得见江水中果然漂浮着一只空竹,却在船每破开一层江浪时便漂远一点,看着在船上是难以取回的。


    众人瞧着都不免有些失望,楚衿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十分懂事道:“九姐姐,这便算了,回去找匠人新做一个就是了。”


    她心中却想这是顾妙娘送她的,不免言语显得有些失落。


    楚姜瞧着便安抚道:“这是十一姨送你的,虽不是你故意弄丢的,但也有些疏忽,你该亲自给十一姨写一封信,说明原因。”


    小童儿乖巧地点着头,“等回了长安,我也给十一姨送宝贝去。”


    楚姜笑着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江上,那空竹已经离得越来越远,便也不多纠缠,带着人出了船舱,想起顾妙娘,不觉也轻叹了一声。


    顾氏因府中走水,族中那几个做了官的儿郎便都请求先留在金陵,等到族中元气恢复了再行入京,太子与众多官员却并不同意,毕竟此次回京是要昭示江南已归东宫,顾氏若是晚了几日,总少了声势。


    太子便从私库中赐下了二十万两黄金给顾氏,顾氏也知道好歹,再也没有旁的托词了,只好叫儿郎们跟着入长安去。


    楚姜想着也觉出一点好笑,楚顾是姻亲,按理该在路上彼此照应着,楚崧却是一听说顾氏的人来了便要想法子避开,而顾媗娥也一脸的乐见其成,饶是她再聪颖,也实在猜不透其中的缘由,莫不是顾媗娥不愿顾氏与她父亲碰面?


    阿聂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女郎,瞧着十四娘还不舍呢!”


    她回身望了望,看到楚衿还趴在窗上,又弯身进了船舱去,走近窗边搂着她道:“一等回到家,我便找匠人去。”


    楚衿绷着小脸,郑重地点着头,却十分可惜道:“我都没有玩过几回呢!”


    楚姜随她一道望着江上,那空竹被浪冲了数次,早不见了踪迹。


    她收回视线,正要牵着妹妹起身便听楚衿惊喜的一声,“九姐姐,水里头有人,我们可以叫他帮忙捡起来。”


    舱中众人都有些惊讶,冬寒水冷,便是渔人也不会于此时入水中去,楚姜也向外看去,果见几道人影浮出水面,尚远,未见相貌,却绝不是他们一行。


    就在这一瞬间,水中又有人影冒出,正攀在太子所在的船下,楚姜得见之时,各个船上巡视的士兵也都发现了,一时数声惊呼响起。


    她迅速将楚衿搂在怀中,叫仆妇们噤声,心中想到,他们一行人,所随士兵便有数千,水匪见到如此声势绝不敢胡来,或许只是冲着太子来的,是刺客!


    得出结论后她便看向了右侧的船,是刘峤与刘钿所在,不料他们的船上也闯了几个苍衣人上去,又令她怀疑了几分自己的论断,甚至不知楚氏的船上是否也有贼人,不知家人是否安好。


    楚衿一头扎进她怀中,抖得厉害,她忙轻抚着她的背,小声道:“我们人多,别怕。”


    她叫阿聂将门窗都给合上,心中想到当初方晏所说,他能保商人在长江上的安宁,如此这江上的黑白,他必是能掌握的,如今却有人蛰伏水中,在江上行事,他当初若不是夸大自己的本事,此事他定然知情。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若是他知情,自己却还遇见了今日这事,想来自己于他也不算什么,什么自己与他来往是秘辛,什么不堪相配,皆是他哄骗自己。


    楚衿感受到勒在自己背上的手紧了几分,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在她怀中动了动,也让她更加冷静了几分,外面纷杂的叫嚷声传进来,不知是哪艘船上的。


    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见他们所在的船上船夫、部曲等人虽都在外,却未见贼人,稍心安了些,正看着,门外忽传来了沈当的声音。


    “女郎可在此处?”


    “我在。”


    沈当便说得十分迅速,“夫人与顾三夫人在舱中,皆是无碍,未曾找到十四娘。”


    “她与我在一处,我父亲、兄长情形如何。”


    “郎主跟三郎与太子在一处,属下并未看清情形如何,只见六郎领兵在与贼人厮杀。一行数条船上,只有太子与梁王所在的船上有贼人,贼人有数百之众,身手皆不凡,看情形是冲着太子与梁王而来。”


    “我知道了,我母亲那里可有人护着?”


    “属下已安排人护着了。”


    楚姜松了一口气,“殿下身边近卫个个身手了得,我父亲与三哥应无碍,叫几个人来这里守着,你去帮帮我六哥。”


    沈当依言,叫来部曲护卫,便搭了船板上了太子的船,不妨刚上了船,便见亦有人踏过船舷,飞身上了这船,正是梁王。


    他还不及感慨梁王的身手,便见他已经一剑挑下了一个贼人的尸首,便知他是来护卫太子,果见他一路厮杀,去到了被士兵拱卫着的太子身边。


    刘呈虽是第一次遇见刺杀,却并不十分惊慌,甚至隐隐怀疑是梁王手笔,此时见他近来,便先关切道:“二哥与阿钿的船上亦有贼人,该先珍重己身。”


    刘峤恭谨道:“阿钿已藏好了,殿下这船上的贼人数倍于臣,护卫殿下才是臣的本分。”


    话刚完,士兵们组成的包围圈向后退了几步,他们在其中便也跟着动作,又见众多贼人直往一处攻破,刘峤再无言语,持剑挡在刘呈面前,挡下了过来的数道暗箭。


    刘呈正心情复杂之时,又见水中窜出数道人影来,手中武器各异,皆冲他而来。


    一时刀枪激碰,白光飞刃齐发,刘呈眼见数道飞刃过来,楚郁与数位近卫纷纷持刀相挡,刘峤亦在他身侧观察着四周。


    然在众人未料之处,有一低矮士兵突然反身,手中□□直向刘呈而去,他乍然不防,眼见白刃来到胸前,却是刘峤转身替他一挡,哪□□直直从他肩上穿过。


    一时间众官员都慌乱不及,楚郁等人一边御敌,一边将那士兵制住,刘呈忙将刘峤扶住,看他肩上血流不止,还尚有意志地说着话,“殿下,这些贼人……蹊跷。”


    刘呈心生惭愧,即便疑他,此时心中也是感动颇多,忙止住他的话:“二哥不要再说了,留些精神。”


    楚崧因楚姜之故粗通医理,上前来为刘峤把了把脉,听到心脉稍弱了些,蹙眉道:“刺得偏下,又是在左侧,怕是妨碍甚多,该即刻请医。”


    刘呈所在船舱早被撞开了舱板,闻言便叫人清理了一张榻出来,又叫楚郁速去将船上医者带来。


    第85章 擒敌


    贼人见他们稍显了些慌乱,又一齐攻上,此时士兵们也因梁王受伤,都担心太子倘若有事,怕是他等性命难全,个个皆显了英武,倒叫贼人尽显了颓势。


    等到楚郁生擒了一个似是小头领的人,那人刚被楚郁擎住了脖子便叫其余贼人撤退,不过片刻,先还战意浓烈的贼人纷纷就近跳入水中。


    楚郁一把将所擒之人下巴卸了,又一脚踢掉其手上刀刃,随手捡了绳子便将其缚住。


    只见他将人扔在地上,便要纵身入水,刘呈叫住他,“穷寇莫追。”


    楚郁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追去也无踪迹,便回身将生擒的那头领踢了一脚,又将先前擒住的那伪士兵口中的一只布鞋拔出,也卸了他的下巴后,才蹲下身查看起他们口中是否藏有自尽之物。


    两人被他摆弄时流了楚郁满手的口涎,他恶心得不行,咧着嘴往后靠,似是两人口中有什么恶臭,手上却更用力了,在两人后牙槽处见到一颗牙上藏了东西,便招手叫一个武将蹲身下来,各自往贼人脸颊上来了一拳。


    楚郁一拳倒是令那人牙齿松了,他一个用力便将藏了毒药的牙齿拔出,任那头领对他话语不清地叫骂,流了满口的血。


    转头看那武将似乎第一拳少了力道,并未拔动牙齿,他便咬了咬牙,自己一拳上了那伪士兵的脸颊,瞬间自贼人口中迸出三颗牙来。


    刘峤苍白着脸,竟还有力气夸他,“这一下好,六郎替我再打一拳。”


    这话显得他这人有些率然,楚郁倒是乐意听的,欸了一声将贼人另一边的牙也打落下来。


    有几个文官竟看得掩了面,楚晔暗笑一声,撕下一角袍子将那两颗藏了毒药的牙包了起来,递向刘呈。


    刘呈接过看了一眼便往怀中放去,又见楚郁跟另一武将已经对两个贼人搜起身来,从所用的武器到身周衣物,无一留下,直到将贼人剥得赤条条的才扔在了甲板上。


    且不说贼人是否以为侮辱,总之船上的诸侍婢是不敢看了的,虞少岚与秦娘子藏在一架柜子后,本都担忧地看着刘呈,此时看到两条黢黑的躯体,忙掩了眼去。


    一边刘峤却瞧着贼人笑了笑,再要说话就被医者按住了,“殿下这伤非同一般,险些就要伤了心肺,绝不可再动了。”


    他忙噤了声,刘呈听着也面露担忧,蹲在他身边,问向医者道:“这伤好后妨碍可大?”


    医者凝眉摇摇头,“养护得当身子无碍,只是伤及肩臂,往后左手恐会失了灵活。”


    刘呈看到梁王神色蓦地黯然,即便左手并不多耽搁他使刀弄剑,也知对习武之人来说一只手失了灵活亦是难事,忙问道:“可有法子能使得左手恢复如常?”


    这医者虽是御医,却也摇头道:“只臣之力不能及也。”


    楚崧一见,便叫楚晔去将楚府两名疾医带来,又对太子道:“殿下,臣府中两名疾医虽医术不及御医,不过与神医相处过数日,亦习得一二,不若请来看看。”


    刘呈点头,楚晔当即便提步过去,刘峤见太子神伤,提了提嘴角,微声道:“殿下,臣惯使右手,左手只是失了灵活,不算大事。”


    众多臣子见其如此,心情各异起来,脸上倒都是感动之色。


    刘呈也蹙眉对他摇摇头,“我定请求父皇遍寻天下名医,往后若是……”


    时人总不爱将不好的后果说不来,刘呈亦然,他携住兄长的手,许诺道:“我势必会找出幕后之人,为二哥报仇。”


    刘峤轻笑点头,刘呈回看船舱,尽是破败,想想便道:“该行陆路,在扬州落脚,再请杨大将军前来。”


    杨戎在淮左驻军,有他在,众人的安全也有保障,若要追究敌人,有老将在,亦是助益,各臣子皆出言赞同。


    刘呈便叫余人都各自散去,楚郁与几位武将亲自看押着两个贼人,又叫手下人去将船上江中的贼人与士兵的尸首收拢起来。


    楚崧等见到楚晔带了两名疾医过来,上前低问道:“你母亲、妹妹如何?”


    “皆无碍。”


    楚崧放下心来,叫他将疾医领去刘峤处,转身走向刘呈,见他身边秦娘子与虞少岚都在关切地询问,笑着侯了侯,虞少岚先见了他,忙出声问候:“见过太傅。”


    他笑应了一声,刘呈便也转身来,一面却嘱咐虞少岚与秦娘子道:“去看看阿钿与太傅的家眷。”


    楚崧笑谢了他的心意,等人走了才低声道:“殿下前次剿匪,声势浩大,颇有成效,如今江上再有贼人袭来,有两大不利。”


    刘呈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仍有贼,是他剿匪不利,前次剿匪之功作废,遇刺,重则身亡,轻则身残,他们甚至不必杀了自己,只要作弄一出便已经足够。


    他望了眼江上的浮尸,问道:“太傅以为,是何人手笔。”


    “绝不会是水匪报复,核对籍帐时便已知,江南这些水匪,多是当初日子过不下去了的百姓,不会有如此身手,二来水匪多粗鄙,从来只为劫财,自相残杀的事都常做,绝不会为了死去的伙伴以死相搏。此事只关殿下之利害,贼人再来,世人皆会以为是贼人报复殿下,损殿下前功是一,疑殿下能力是二。”


    他话不必说尽,刘呈自然明白,叹了一声,知是手足不相亲耳!


    楚崧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梁王相护之情无论是真是假,在天子与太子眼中,仍是嫌疑满身,他微微看了眼梁王所在,看到他似是被疮药给咬得疼了,正痛得面目狰狞。


    他阖眼暗叹,饶是梁王向来就恭谨卑微,可是他既有了军功,朝中武将多爱之,那他便是太子的忌惮,如此之人即便从来都不曾现了野心,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太傅,先请人去通知杨大将军,令他来接,二哥曾随他打过仗,想必他见了也会心疼的。”


    听他提到舅兄,楚崧笑了笑,“要他究敌,自不能晦暗了他的心情,他若得见九娘大愈,喜将掩悲。”


    刘呈展眉,与他相视一笑,梁王曾经入的是杨戎的军营,即便他再偏爱,可是杨氏亦是天子为东宫选下的辅佐,有楚氏在其中转圜,是与姻亲共繁荣?还是翻脸独争?杨戎即便不明白,杨氏其余人难道不懂?


    另一头秦娘子与虞少岚离开后,秦娘子便先出声道:“楚太傅船上家眷多,六娘你担待些,便让我去瞧八公主,你受些累,多走动几步。”


    虞少岚心中一暖,她与八公主都还未说过几句话,去了怕是相对无言,秦娘子此举自是替她担了难,她便感激一笑,“姐姐这话正是投了我的巧,我与九娘久未说话了,这机会我便也不让姐姐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上了船。


    楚姜正牵着楚衿往顾媗娥处去,正见她过来,喜道:“倒是不用我多跑一躺去看了。”


    “我却是奉了殿下的命特来的。”她走近拉上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回,又低头看楚衿,“十四娘可吓着了?”


    楚衿甜甜笑道:“多谢少岚姐姐问候,我并未被吓着,有我九姐姐呢!”


    楚姜捏捏她的鼻子,“方才是谁直往我怀里拱的?”


    小姑娘撅起嘴,眼珠子转了转,“我瞧着是采采呢!”


    众人失笑,虞少岚一面逗着她,一面问道:“六夫人安好?”


    “我正担心是吓着了,昨日惊了一回胎,今日又遇这事。”


    她便担心道:“方才见楚府两位疾医都被叫去为梁王殿下治伤了,船上可有医者?”


    楚姜道:“那两位专研的是我这病症,母亲有孕后又请了个千金科的。”


    她这才放心,随她一道去到了顾媗娥的舱房中,见到其中顾三夫人也在,问候过便关切看向顾媗娥,“殿下嘱咐我前来看看夫人。”


    顾媗娥坐在榻上笑道:“方才是吓着了些,却未动胎气,六娘替我谢过殿下好意。”


    她笑应了,又看向顾三夫人,“得见姑母安好,少岚也放心了。”


    顾三夫人虽与虞氏早就划清了界限,却一直都顾惜虞剑卿一门,素来对她也算亲近,此时便笑道:“我也想着呢,那些贼人怎地专往殿下的船上去,正挂心你的安危,见你安好,我也放心了。”


    顾媗娥也叫楚姜姐妹二人近前,“可是吓着了?”


    楚姜摇头,将楚衿牵出道:“倒是这一个嘴硬的,吓着了还不肯承认。”


    她便将楚衿揽进怀里,爱怜地摸着她的脸问道:“要是怕了,夜里去与你九姐姐睡好不好?”


    楚衿忙不迭地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往姐姐身上瞟,显着些得意。


    楚姜笑她,“你就是不曾吓着,我也许你与我睡。”


    “那我就是不曾吓到。”她从继母怀中出来,在舱中蹦了几下,嘴硬道:“方才是我哄母亲开心呢!”


    因她的举动,舱中人皆被逗笑,因遇险带来的沉闷尽散了去。


    船改了道,横穿江面而去,将泛着赩光的江水抛远了。


    江面又复湛明时,扬州城已近在眼前。


    楚姜叫人搭了船板将虞少岚送回去,正要转身时,看见刘钿在对面幽怨地望着自己,不时又幽幽看向虞少岚。


    她心中愕异,趁着天色将晚,日色不明,装作没看见转了身。


    “你还以为你吓死了呢!”


    她听到这惊吓的语气无奈回身,“原是殿下在,殿下可是无碍?”


    刘钿神色黯淡下来,“我无碍,我二哥受伤了。”


    “梁王殿下有武神庇佑,定能无虞,我这儿有些珍稀药材,这就给殿下送去。”


    刘钿看她又要走,莫名瞪了眼虞少岚,气急败坏地走了,“你这么弱,还是自己留着用好了。”


    虞少岚不明就里,楚姜隔着船板对她笑笑,招手请她回去,“殿下率性,姐姐不要多想了。”


    作者有话说:


    明璋是有点渣气在身上的。


    第86章 抵达扬州


    直至江上月轮初见,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扬州,江水映静影,暮霭沉树色,扬州不比金陵厚重,只是流云飘逸的清丽。


    单薄的月色浇在江面,潋滟波光直扑上渡口去,冲刷着岸上的石板,得见数艘大船过来,渡口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动了动。


    有一中年人着一身鸦青袍子,站在最前方,苍髯如戟,目光似炬,正是柱国大将军杨戎,他一看到船上人影便率手下之人齐齐拱手相迎,呼声震天。


    刘呈站在船头,温润一笑,等到船停稳了,才刚搭上板子,他便叫士兵们先将刘峤给抬下去。


    刘峤急忙推说于理不合,正要下了榻,却架不住刘呈已经行在他后面,他若不肯动,太子也无法动作。


    岸上的杨戎虽提前得知了刘峤受伤的消息,心中不可惜是不能的,刘峤自十三岁便去了他的麾下,十五岁起跟着他打仗,那时候皇长子刘岷已经十六岁,得见异母兄弟因军功搏得了些关注才初入军营,两人虽都在他麾下待过几年,他对刘峤却更为看重些。


    此时却得太子如此爱护兄长,心中那点怜惜也减淡了些,只粗粗看了几眼便叫属下护着刘峤,将他带去安置。


    待两厢见了礼,杨戎便领着太子往城中去,“殿下,臣并无宅邸在城中,还请殿下先驻节李刺史府中。”


    在他身后的扬州刺史李甫珃闻言便上前道:“寒舍简陋,得迎殿下踏于贱地,蓬荜生光。”


    刘呈对他一笑,“有劳李卿。”


    李甫珃出自陇西李氏,与长安诸官员自也识得,皆亲近问候了,又向顾氏、陆氏几人招呼了几声。


    楚姜仍在船上,与众多女眷站在一处,看到在人群中左右逢源的李甫珃,想到了方晏与她所说他掌握了李甫珃的秘辛,思及今日之事,便想该通过他与方晏见上一面。


    可是这念头才刚出来,她便蓦然意识到了自己与方晏之间,一直是她在等,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自己一概不知。


    而方晏想来就来,他知道自己左不过就是在宅中翻翻书寻寻趣,出门戏耍也不过是女儿家的玩闹,他对自己一览无遗。


    她低头看着江涛,心中忽涌上一阵悲楚,她再明白不过,方晏身上的未知对自己而言是莫大的吸引,可这种不确定,也让惯来镇定自若的她感到无措了。


    她乍然知道了阿聂说的以后难以长久,明白阿聂为什么不拦她,外人并不需拦,只因骄傲如她,一旦感到事情不可掌控,她便会想通了。


    她忽然急切地想见到方晏,她笃定,今日之事与他绝脱不了干系。


    阿聂见她突然认真地看向李甫珃,好奇问道:“女郎可曾见过这位刺史?”


    她摇摇头,“并未见过,应该见见。”


    阿聂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一脸的疑惑,正待要问就见下方已经来迎女眷下船了,忙护着楚姜下船。


    杨戎站在路旁,将太子一行送走后便见到了楚姜下船,本欲近前,却见到她身边的顾媗娥等人,便按下了脚步。


    楚姜一见,向顾媗娥说了一声便向他而去,久未相见,自是欢欣。


    “大舅舅。”


    杨戎身周的士兵便见这冷面铁将军顿时笑得满脸的慈爱,脸上的那几岔胡须似乎都软了几分。


    他接住欢欣过来的外甥女,环视着她周身,目光柔软温和,“你信里说身子已经大好了,我还疑心你是哄我开心,现下瞧着,倒是真好了几分。”


    楚姜笑着将手伸给他,“不信舅舅搭脉听听,父亲说如今脉象可是极为稳健了。”


    杨戎笑得胡须抖动,把着脉点了点头,“是稳了些,不过还是要谨慎,听你父亲说你遇了几回险,怎么当时不叫人来说?”


    楚姜揽上他的手,“几回可都是我自己解决的,连父亲都不曾插手,哪里就要劳动舅舅?”


    “我就知道你父亲看顾不得当。”他说着睃了眼顾媗娥所在,似是有些不满,倒也不曾多说。


    楚姜知道他一向对南方世家多有偏见,不想顾媗娥受他苛难,又说了几句自己是如何养好的身子,才将他注意力给移开了。


    等到入城之后,刘呈与众官员都住进了李甫珃的府中,其余人则是住在客店或驿站,楚姜姐妹与顾媗娥因是楚崧家眷,由李甫珃的内眷腾了两家屋子出来。


    次日清晨,楚姜是被同床的楚衿叫醒的,她睁眼就见妹妹一脸的好奇,“九姐姐,李刺史的小妾去拜见母亲了。”


    她想起昨夜来时迎接她们的一个娇小妇人,适时夜深,倒是顾不上细看,不过既是妾室,便不是他那位外宅了。


    若是她来问候顾媗娥,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她拽拽妹妹的手,“拜见便拜见,你兴奋什么?”


    楚衿“咯咯”一笑,趴在她耳边道:“拿了好些礼去,母亲都不收呢,她又不肯走,赖着非要陪母亲说话,我刚才去院子里玩,看到她的屋子与母亲的屋子挨着的,她硬是一步都不动。”


    楚姜一哂,应当是李甫珃叫妾室如此行事的,不过他也是一州长官,亦是重臣了,如此行事,实在是不太好看。


    她想着又翻了个身,罗茵正在扬州,自己要找方晏问个明白,从她入手再合适不过。


    念头一起,她便挠了挠幼妹的咯吱窝,与她玩闹着起了身,待梳洗过后,便在院中找了个婢女问话。


    “请问娘子,近日扬州城中街市可热闹?”


    那婢女笑道:“到了年关,来往商客少了,是不如从前的,娘子若要出去瞧瞧,城西的绸缎坊倒是好去处,哪里的坊子有数十家,天下丝绸皆有。”


    话音刚落,在顾媗娥那里没讨着好的那小妾出来了,立刻就朝着楚姜过来,“娘子可是要出门去?妾叫人陪着娘子出去逛。”


    显然李甫珃的妻子不曾来此,便是这名妾室做着后宅的主了,楚姜点头笑了笑,一面谢她,一面不留痕迹地打量着。


    见这妾室面貌生得极好,体态也温柔,只是说话少了些底气,便猜测她行事皆是听从李甫珃的,楚姜心中一忖便低声对她道:“正好我有位姓罗的故人,不久前刚来了扬州,适时我疏忽未曾问了她安身处,如今得闲正想拜访她,想劳烦娘子您去与刺史知会一声,问问我那姓罗的故人此时住在何处。”


    她看人果然不假,叫一州刺史帮她寻人这种话,是个能做主便该疑问了,可这位妾室却只是面有疑惑,便向下人问了问李甫珃正在何处。


    一婢女道:“正在前厅与杨大将军议事。”


    这妾室正欲叫此婢前去,楚姜便笑道:“正好我去拜见我舅舅,便不叫娘子多劳了,烦请娘子指个人给我带路去。”


    这虽说有些于礼不合,可是楚姜既说的是去拜见杨戎,这妾室也不好多说,便叫了个婢女领她前去。


    李甫珃正在协助杨戎分析贼人的衣物,他一见妾室的贴身婢女领着楚姜过来,心中正十分诧异。


    杨戎见到时也有些惊讶,招着楚姜来身边坐下,“明璋可是有事?”


    楚姜对二人行了礼,笑道:“听说舅舅来了,便想着来请个安,二来也是有事相求刺史。”


    李甫珃也一脸的笑,“不知九娘有何事?”


    “我有位故人,月前刚来了扬州,我一时疏忽忘问了她安身之处,想请刺史帮九娘寻寻人。”


    杨戎当即便一脸的不赞同,“李刺史何其忙碌,此等小事怎好劳他,你说你那故人是谁,舅舅叫人替你找去。”


    李甫珃也心中生疑,即便他不在长安多年,却也知道楚九娘不是跋扈骄横之人,怎会做出让一州刺史为她寻人之事?


    正忖着便听她笑道:“大舅舅,明璋自不会妄行狂事,正是我那位故人与刺史是旧识,这才来了。”


    李甫珃心想近日从长安并不曾有他哪位旧识过来,便按下心中疑惑问道:“是哪一位?”


    楚姜轻笑,缓声道:“姓罗。”


    杨戎正疑惑她哪来一位姓罗的旧识,李甫珃却有些惊讶,一时不能分辨出她的用意,却不好轻慢了她,虽说他家族也不差,自身也在重职,可他在扬州任上已经多年未动了,家族转圜又不力,若是再得罪了杨戎与楚崧便不好了。


    只是楚九娘,既如此说,难道是她知道了些什么,可一介女儿,若知道些什么,该是父兄透露的,如此……


    他越想越心惊,细看了看杨戎,听他向外甥女问道:“你何时多了个姓罗的故人?”


    楚姜道:“闺中相识,舅舅知道了才是稀奇。”


    李甫珃便猜测杨戎当是不知的,而楚九娘这话也坐实了,她要寻的,正是罗茵。


    心念一过他便起身道:“她的住处我倒是有些印象,却记不清了,正好前几日得了她一封信,还请九娘移步。”


    楚姜便向杨戎拜别,又对李甫珃谢道:“有劳刺史。”


    二人才刚移步出了堂中,在廊上一前一后,李甫珃在前便问道:“九娘是如何得知我与那一位是旧识的?”


    楚姜轻笑,“是一位廉郎君告知。”


    他心中震撼,又试探道:“我与廉郎君也许久未见了,若是九娘下次遇他,替我问声好。”


    “廉郎君常往来江中,行踪难定,我亦是难见的,若是见到,定替刺史问好。”


    他慢慢停下脚步,知道楚姜必然是清楚自己的秘密了,回身笑了笑,“刚想起来我一位手下是知道那位罗娘子的住处的,便叫他领九娘前去。”


    楚姜对他曲身行了一礼,目光含笑,“多谢刺史,你我与廉郎君相识,俱是秘事,我不会向外人提起。”


    李甫珃闻言才安心了些,望着她走远时,想起来方才交谈,自己竟仿佛句句受她胁逼,所说的每一句话,彷佛尽在她筹算之中,心中大骇之余,又有些佩服起楚崧竟养了如此一个女儿。


    第87章 方晏夜来


    得益于李甫珃的暗中帮助,罗茵在扬州的日子过得十分安闲,因时日尚短,营生尚未操办起来,却也买了个铺子,正在装点。


    楚姜去时正见了她与几位娘子皆着一身粗衣在铺子里忙碌,她刚进了铺子便被一位娘子叫住:“这位娘子,我们这铺子尚未开张呢。等……楚娘子!茵姐姐,是楚娘子来了。”


    楚姜未想她还认得自己,笑道:“我随家父回返长安,路过扬州,知道罗娘子在此,特来拜会。”


    罗茵忙放下手中的活过来,先是惊喜,继而便生了疑惑,她并不知李甫珃与方晏的交易,虽隐隐明白自己在此处有人暗中相护,却并不知详细。


    此时只想即使楚姜曾相助于她等,可之后便未有交集,她怎能知道自己的所在?莫不是陈询告诉的她?


    她只缓了片刻,便迎道:“娘子远道而来,妾不胜欢喜,只是这铺子里杂乱,娘子若不嫌,便去前头茶寮里说话。”


    楚姜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看了眼她这铺子,“我尚有事在身,便不必多劳了,娘子这铺子瞧着,是要办一家书肆?”


    “书也卖,琴也调,也接些绣活,都是我们几个身上还算拿得出手的本领,不图挣多少金银,谋个营生罢了。”


    她赞许笑道:“瞧着便十分雅致,像是娘子们的手笔,不知哪日开张?我可能凑上那巧?”


    罗茵一赧,“还远呢,得要开春了,那时候怕是娘子已经回了长安了。”


    楚姜便叹了声可惜,又看向几位娘子,好奇道:“若是开春便要迎客,日子也不算多了,这铺子说大不大,可也不算小了,只几位娘子怎能忙得过来?怎不雇几个伙计?”


    罗茵便指着里面的杂间,看向一个锯着木条的少年道:“本也想要雇一个,不过前不久在门前捡了这孩子,瞧着瘦弱,力气倒是大,揽了所有重活去,我们几个身下都没有孩子,便当他是个养儿了,如今有他帮忙,倒是忙得过来。”


    楚姜轻笑一声,看着少年轻松举起一把大斧,“瞧着是有把好力气。”


    才一说完,她便托言仍有要事,出了铺子才似想起什么一般,向罗茵道:“容娘子先将那伙计借我片刻。”


    罗茵心中虽疑,却也不好说什么,唤那少年出来,“阿戚,你来。”


    那少年十分腼腆地走了出来,楚姜见他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微微一笑以回礼,招手让他侯在马车旁,叫采采去车上取了几只大匣子,一一叠在了这少年手中。


    罗茵这才明白,连忙推辞,却被楚姜拉着手道:“我敬佩娘子们的气节,这些都是俗物,不抵娘子们与恶人对抗的勇气,说句不好听的,我生来就不缺这些俗物,缺的是娘子这般志气。”


    罗茵被她说得心中感动,为自己先前那点猜疑愧疚不已,又推辞了许久,见她实在诚恳,才是肯接了她的礼,又从铺子里拿了几把好扇子出来回赠于她。


    等楚姜上车时,那少年手上已经堆满了匣子,在临行前她又将他招至窗边,从窗中递出一只小木匣给他,低声道:“叫你家主子来见我,我在扬州时若等不来他,这匣子便叫他自己毁了去。”


    不顾这少年的反应,她向罗茵招了招手,“我看这位小郎君帮衬娘子们的心诚,这俗物也当是见面礼了。”


    罗茵感激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等车走远了还忍不住跟着动了几步,回身看向少年道:“阿戚,这位娘子可是好心人,往后我们若得了机缘,第一个便该报答她。”


    阿戚抱着许多礼品不敢回答,那好心的娘子威胁自己呢!


    他将所有礼品抱进了铺子里,将楚姜最后给自己的小匣子塞进怀里,闷着头回了杂间。


    “瞧着是喜欢那礼呢!”


    “怕是阿戚要藏着偷偷看的。”


    他听着娘子们的调侃,心中发苦,摸着那表面凹凸不平的匣子,心想楚九娘怎么就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呢?真要回去见了主子,岂不是耽搁了夜里睡觉?


    可等到一入夜,这少年便摸着黑出了城,在一艘商船上见到了方晏。


    他委屈道:“大郎,那楚九娘好生眼尖,又颇凶悍,您要是不去见她,怕是她找人剿您呢!”


    戚翁一脚踢上孙子的屁股,没好气道:“臭小子,我们又不是匪,用得上剿字?人家九娘与大郎情谊深厚,闹着玩笑罢了。”


    阿戚反手抱臀在屋中窜了几下,也不看方晏渐渐簇起的眉头,一边向外跑一边道:“反正大郎您得去见她,罗姨明早要给我炖野鸡汤喝,我要回去了。”


    戚翁立刻就拖下鞋朝他扔去,直直叫他扑在了一堆麻绳上,看他爬起来时还跌了一跤又大笑起来。


    等他将视线从孙儿身上收回来,就见方晏拿着那只匣子站在窗前,神情惑然,眉间有些郁色。


    这是他夜访楚姜时为她所刻的匣子,那时却只刻了一半,未想她还留下了。


    戚翁刚走近一步,就见他摩挲着那匣子,口中正喃喃道:“总不能与她亲族作对,还叫她喜爱我,也并非不能,不过……”


    戚翁一惊,“绝不能啊!昔有帝辛攻有苏,妲己亡商;幽王攻褒国,褒姒祸周,更有虞巽卿之鉴在前,您看罗娘子可未曾对他有丝毫爱恋?”


    方晏失笑,将匣子收进怀中,“她若听见戚翁前头两句,定然又不赞同了。”


    戚翁一愣,不理他的话,“世子,我的大郎啊!可不能学那无情之人啊!虽说眼前我们是为梁王谋划,可是等我们的事做完了,管他梁王是谁,瞧您这相貌气度,哪一样有人比得过,到时候向楚九娘求一求,想来也能凭颜色与她好上几日。”


    他说着还像是故意一般,“老叟可是知道她那乳母甚是瞧不上您,您要是真伤了她的心,她那乳母还不知如何高兴呢!说不定就撺掇她在长安寻个人嫁了,她那样的出身相貌,配个谁配不得?世子啊,说不定她是拿咱们当作一时的消遣呢!”


    “他们长安不就有贵妇人爱玩弄寒门书生?楚九娘门庭如此,沾了些坏习气也寻常……”


    方晏倚在窗前,笑叹一声,“戚翁,您这激将法对我无用的。”


    戚翁大笑一声,环视着他卷起的袍角,“若是无用,将袍子卷起来做什么?去江里打鱼么?”


    他被看穿,扶着窗棂纵身一跃便到了舱房顶上,戚翁听着头顶细微的动静,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送三郎回城去。”


    小少年阿戚欢欣地跑在小道上,方才离开时从他祖父腰间摸了只钱袋,他一面掂着一面想着买些什么吃食好,忽然身边来了个人影,将他手里的钱袋一把夺了去。


    “大郎,这里头是您中秋那时候赏我的,被我祖父收着一直不给我,我再不拿,到了明年又没了。”


    “中秋赏你的不是被你买了糕点吃?你私拿长辈的财物,这已是不孝了,还敢扯谎骗人,回去抄一百遍《孝经》,等我再来扬州时拿给我看。”


    阿戚不服地跟上他,偏偏他脚下飞快,他跟得吃力,越想越气,“大郎您自己招了相好的骂,拿我出气,我祖父克扣我花用您怎不说?”


    他无能的怒火并不能阻止方晏的脚步,他攀树过草,不过几刻钟时间便已经到了李甫珃府上。


    他并不知楚姜住在哪一处,思索不过片刻他便扯下单衣的下摆蒙了面,直往李甫珃住处去。


    时至深夜,李甫珃正在睡梦中,忽感腿上一痛,悠悠醒过来时便见床头站了个黑影,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抱着锦被惊疑道:“壮士是谁?”


    方晏冷声道:“廉先生命我前来,索你一匹叠山素纱。”


    李甫珃有些迟疑,这叠山素纱因薄似蝉翼、身披此纱便似流云叠山在绕而得名,然自其初现世不过才几月,是今年的鲜物。


    这纱又需十名蜀地织女,历时三月才得一匹,工艺复杂,有这手艺的织女不多,如今世上所存不到十匹,他手上正有两匹还是托了那位廉先生的路子从蜀地重金购置而来,正想一匹送于外室,一匹送回长安妻子处。


    “听说刺史这儿有两匹,我只要一匹。”


    李甫珃有些不愿,与他商量道:“这两匹都有了去处,不若我赠郎君千金……”


    “想必一匹已是足够刺史送回长安去了。”他沉了声音,“我们替刺史隐瞒您那位外室,已是十分艰难了,刺史所置的那几座庄园,也总被人问是不是……”


    李甫珃白日里被楚姜要挟一回已是不悦,今日再被要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已答应你们护着罗娘子等人,你等却毫不守信,不仅令楚九娘得知我秘事,如今又要索取,真当我陇西李氏是什么寒门陋户了?”


    方晏冷笑,背着月色,颀长的身影将他尽数掩在阴沉中,“刺史可别忘了您那些资产是托了谁人手笔得来?我们当然知道李氏的厉害,可脱离了李氏的刺史您,有什么值得我们怕的?”


    李甫珃明白自己的资产与外室若被族中知晓,或是无碍,可他妻子若知晓了,那便妨碍大了。


    他夫人出自左氏,其叔父是天子近臣,李氏近十年来都少有重臣,还是他娶妻之后岳家提携得多,加上族中转圜,才叫他有了如今地位,一旦捅到了他夫人处,恐是……


    方晏哪容得他一再思考,再去晚了恐楚姜以为自己不肯与她会面了,便道:“我替刺史做主了,剩下那一匹送往长安尊夫人处吧!”


    李甫珃这算是知道授柄于人的厉害了,心中怨艾也无法,只得起身去唤了下人,叫他取来一匹纱。


    方晏在等候之时便坐在案前,看李甫珃踱步之态,忽出声道:“楚九娘也是我们半个主子,不是外人,她知道些消息也寻常,刺史不要惊奇。”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甫珃才要惊奇,长安人人皆知的病儿,是他们这伙江上流匪的半个主子?是杨戎给外甥女打下的?还是楚崧表里不一给布下的?


    他脸上神情变换得飞快,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难道郎君是楚氏与杨氏麾下吗?”


    “非也。”许是仗着黑夜,或许也是仗着楚姜不在眼前,他装作不知道自己脸上发热,镇定道:“只是楚九娘一人罢了,与楚氏杨氏俱无关,她将我们主子给降伏了,便分了一半给她。”


    李甫珃又是佩服又是震惊,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如何降伏得了这帮流匪,他身为一州刺史甚至不知道这伙流匪驻在何处,人数多少,是为何帮何派,而楚九娘一介女儿却做了这些人的半个主子?


    下人捧着纱敲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继续往下想去,他一看到锦盒装着的素纱,不舍瞬间占了满心,岂料方晏竟是挑剔道:“瞧着这锦盒有些简陋,刺史可有什么精巧的匣子么?”


    他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郎君,可没见过打家劫舍还挑包袱的。”


    “罢了,就这个吧!”


    李甫珃听他还一副将就的语气,险些一口血上了喉咙,听他临走还交代道:“对了,楚九娘与我等交集,还请刺史保密,也不要扰她才好。”


    他笑应了一声,心中却想势必要扰的,既是半个主子,想必也能左右眼前这贼子的下场,等他打通了楚九娘的关节,俱是北方世家出身,又都居长安,楚九娘的姐姐还嫁去了他妻子的娘家,有这层亲近在,或许哪日就能报了今夜这仇呢?


    作者有话说:


    李甫珃: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第88章 楚姜威胁


    方晏刚出李甫珃房中,便发现有人暗中跟随,绕了几步便出现在了那人身后,手扼住他的咽喉,“回去告诉刺史,再有人跟着,我可不保证他那些秘密会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那人吓得双腿颤抖,一等他的手松开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他挑了挑眉,又提着锦盒在刺史府中转了转,在一座长廊上见到楚姜身边的几位侍女正在值夜,略一观察就知道了她所在。


    李甫珃这府邸建得素雅,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尽添了山石树木装点,不见几分富贵堆砌,这倒是方便了方晏,他提着盒子坐在山石上,静静候着楚姜屋中的烛火灭下。


    他耳力好,听见了里头小孩的嬉笑声,心想如此深夜,她那幼妹倒是好精神。


    “九姐姐,我还撑着,睡不下,姐姐给我念书听好不好。”


    “要是睡不着,你把《忘忧馆柳赋》背给我听一遍。”


    “‘忘忧之馆,垂条之木。枝逶迟而含紫,叶……叶’”小孩支支吾吾几声,忽问道:“九姐姐,忘忧馆在哪儿?”


    他坐在山石上险些笑出声,想听楚姜生恼,却听她细语温柔地解释道:“忘忧馆早已不存了,那是西汉的梁孝王所建,枚乘这《柳赋》便是在园中所写,还有其他文人也作了文赋,记的都是馆中景致风情①。你若要知道那馆中如何,就该先将《柳赋》给熟读了。”


    “那我明日再读几遍。”


    “此时何不读?”


    小孩拖长了声音,“唔,我睡下了,读不了。”


    他听到楚姜数声笑,心中度着她那装睡的幼妹应当真睡下了,便起身拍了拍袍角,缓缓踱步到了窗前。


    楚姜还坐在案前翻着书,忽听到窗前几声轻叩,望了采采一眼。


    采采明了,去床榻前看了看楚衿,见她深睡了过去,便将其乳母叫来,让她抱起楚衿回了自己的屋里睡。


    楚姜合上书,看到采采出去阖上门后,仍未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他的声音,“九娘,是我。”


    她这才起身过去,行至窗前,她缓缓推开,心中压着气,沉着脸看他,却见他一双笑眼,手上捧着一只锦盒,正要献给她。


    那股气忽没了去处,她怨自己被美色迷了眼,侧着脸不想看他。


    方晏也知道她生了自己的气,也是第一回 ,他知道自己身上竟还有些死缠烂打的功夫。


    “九娘,这是叠山素纱,今年蜀地新出的丝绸。”


    楚姜倒是没听过什么叠山素纱,可也见惯了新鲜,对置在眼前这锦盒微微看了眼,心中还有气,可不想因这物件就原谅了他。


    “这盒子瞧着,倒不像是装得下什么奇珍的。”


    他心叹果然,知她身边奇巧颇多,故而在李甫珃处他才挑剔上了,可也知她不是对俗物多么热衷,便笑道:“这便要怨李刺史了,我问他要一只精巧的匣子他也没有。”


    “这是他送于师兄的?”


    “算是吧。”看到她总算起了点谈兴,他将这锦盒又递进来一分,“方才从他那里抢来的,此等男子不忠不义,值得这一遭。”


    楚姜抬眉,看他说起不忠不义时那一脸的凛然正气,带着丝笑,一字一顿道:“是乃天下男子,不忠不义者多矣,今日是他,明日是谁?”


    “明日应当也是他,他还托了廉叔从东莱给他带回了一盒海珠,一颗足有半两重,九娘若喜欢,改日我再去要来。”


    楚姜被他哄着,气性莫名下去了些,忍住笑嗔道:“怕又是师兄抢来的赃物,我才不稀罕要。”


    方晏听她话音带笑,知道她气消了些,便当着她将那锦盒打开,取出那素纱来,置在两人之间。


    昏烛光色浅,楚姜透着纱,竟能看见他眼睛里的烛火色,终是伸手摸了摸那纱,“我要是拿了这个做衣裳,岂不是也做了强梁?”


    他将素纱搁在她手上,声音清朗道:“若是九娘以为不好,有人追究起来,便送我出去抵罪好了。”


    楚姜见他脸色,也笑了笑,“真有那天,我可不会舍不得,我与师兄,相识不及一载光阴,便受美色相惑,言语相骗。”


    方晏长叹,知她要兴师问罪了,从怀中拿出那只匣子来,又递给了她,“九娘,我绝不会欺你。”


    楚姜一笑,不但素纱不收,匣子也不收,全塞回他怀中去,眼神十分决绝,“昨日江上,师兄可知?”


    他静静看着她,似乎自己要是一个字说不对,便要被她弃了。


    看着她越来越难过的眼神,他叹道:“不会有人伤及你与楚氏诸人。”


    她神情有些哀伤,似是对他失望至极,“可是一旦太子殿下受伤,我六哥便会被问责,若是再不好,我父亲、三哥皆不得好,这不是牵连吗?”


    “太子不……”他止了声,看她神情里那点愁色尽去,忽轻笑道:“九娘,这是你欺我啊!”


    既已经从他口中得出结果来,楚姜也不再作伪,太子不会有伤,他们的目的便不是刺杀太子,而是……


    想着她便将那纱从他怀中取过,对着灯色细细欣赏道:“倒是不一般,我夏日里正缺这样一副帐子,这叫叠山素纱么?”


    方晏被她套了话,不怒反笑,撑手进了窗中,一步步逼近她,直至她眼前只有他灰青的袍子,触目只是他的胸膛。


    “九娘,你欺我。”他委屈地低喃道。


    他从林木中穿身而来,周身尽是草木的鲜润之气,楚姜被他逼在怀里,仰头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师兄不也欺我么?”


    她伸出手指点着他的肩,“我父亲辅佐太子,却因为师兄从中作梗,令他不得不娶了我继母,我继母人很好,可是我不喜欢顾氏,顾氏叫我不高兴了,这是不是师兄欺我呢?”


    他抓住她的手,点头道:“是我的错。”


    “师兄惹了虞巽卿,令他无缘无故要杀我,这是不是师兄欺我?”


    她的手被抓住了,还在他掌心不安分地动了动,与若有若无的杜衡香一同作乱,搅乱他的神志。


    他想方才楚姜的话真是颠倒黑白,分明是她美色相惑。


    “我在江上见到贼人作乱,师兄知情却未告诉我,这是不是师兄欺我?”


    他喉结动了动,呼吸微促,“是。”


    “我从来不知师兄在何处,师兄却想来就来,这是不是……”


    她眼中有了一丝水汽,看得他心中一疼,弯身与她额头相触,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欺你,是我不对。”


    她声音渐渐委屈,揪着他的衣襟道:“师兄,方才你敲了窗,我让你等的那一刻钟,你有没有想到,一日百刻,我若在哪一刻想见你,要花上一个时辰的功夫去想如何才能见到你,满天下没有一个儿郎值得我如此,可我为了师兄,却至如此境地,师兄,如此之你我,如何长久?”


    她眸中的水意,仿若要将他拖进沼泽里,他无声叹息,将她揽在怀中,“往后我每去他处,必令你得知。”


    她并不满意,手依旧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反身仰望着他,“可你若与东宫为敌,便是与我父亲为敌,有人碍我父亲,便是我的仇敌。师兄,我说过的,你若碍我亲族,我不会手软。”


    他轻轻拉开她的手,摇头道:“我不帮任何人,也不会伤害你的亲人、友人。”


    “可昨日江中,作何解释?”


    “非受我命,我亦不会阻拦,知道你在船上,我叫了几人潜入其中,是为护你周全。”


    她从他怀中抽身,手里握着素纱,仿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若如此,我也不会逼问师兄他们是受何人之命。”


    他笑问:“为何不问?”


    她噙了笑,低眉抚着素纱,“我知道是谁。”


    “是谁?”


    “是魏王吗?”


    他唇角微弯,“为何不猜是梁王?”


    “本来我不确定,听到师兄这么问,便八九不离十了。”她移步去到案前,寻了一把裁纸的小刀,慢慢地给那素纱开着口子。


    “其中或有梁王手笔,但是追查出来的,一定是魏王。只是有人透了信给梁王,让他笃定那些贼人不会伤及太子性命,才有了他勇救东宫的举动,也借此叫世人知晓他爱护手足,忠诚东宫。我猜透信给他的,便是师兄了。”


    方晏跟在她身后,在她执起刀时小心护着她,闻言便在她耳后道:“为何是我?”


    “我不知师兄是与梁王、魏王哪一位有来往,可是太子初南来时,是虞氏带头不服,后来才知道了他暗自送了黄金美人前往长安,师兄又向我承认过其中有你手笔,我非愚钝,也该猜到你与他们中的一位有交易了,如今看来,还不止一位。”


    方晏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昏烛之下,气氛有些旖旎,他拿捏着她的手,一点点划开那素纱。


    她却拿捏着他的心,每出口一字,成了句,浮在杜衡与草木的香气中,分明句句轻快,却似雷霆万钧。


    “那么,九娘要弃我了?”


    “我不弃。”楚姜反身,将裁成两半的素纱比在他袍子里的单衣上,那一角被他撕开来挡脸了。


    她捧着那方衣角,面色忧愁,像是个满心只有丈夫的妇人,正在为即将要出远门的夫君缝补衣衫,只是嘴里的话又像是刀子一般。


    “往后师兄的每一步,我都会猜度,一旦我发现自己无法掌控了,我便告诉我父亲,我大舅舅,还有太子殿下,陛下,我要他们都知道有一个南齐宗室,侥幸活了命,不仅不安分,还想要颠覆我大周江山。”


    她扬起明艳的笑,“我还要求他们把那叫陈询的给绑起来,挑去手脚筋脉,把他困在我五陵原的那宅子里,我高兴了便去看看他,哄哄他,不高兴了便冷着他。”


    方晏只觉自脚下而起了一股战栗,却不是害怕,是难言的兴奋,他信楚姜真敢这么做,莫名的,竟令他心跳加快了。


    可是下一刻,楚姜又温了神色,转身要去翻找针线,被他一只手便钳制住了。


    她话虽狠,可人实在娇小,被他逼在案前丝毫动不得。


    他的声气触在她的颈侧,“把我困在宅子里,之后呢?只是看看我吗?”


    楚姜抚着他的眉,微微一笑,他以为她要做些什么,眼神里带着期待。


    可她忽向外道:“阿聂,我渴了。”


    门外立刻便响起动静,正在阿聂进门之际,她低声笑道:“有此登徒子,夜闯我闺房,阿聂见了,绝不会许我再与师兄来往了。”


    方晏眼见门口人影渐渐出现,无奈笑着松开她,携着那半截素纱翻窗离去。


    阿聂进来便见楚姜乐不可支地伏在案上,笑得周身肩背都在抖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为她拍着背,好半晌方歇了。


    作者有话说:


    ①《西京杂记》


    第89章 泥哨


    翌日,东宫一行停留在扬州的第二日,对江上刺杀一案的追查也有了进度。


    杨戎在翻搜死去的贼人衣物时,从一件布衣中找到一只泥哨,上面刻了“太原马家泥哨”六个字,上面的字迹磨损得十分厉害,似是长久偏爱之物。


    而偏巧的是,魏王刘岷的母妃郑昭仪便是太原郡人士。


    在翻搜这些贼人的衣物时,便可知他们在行事前,已将身上一应能辨出名目的物件丢弃,皆是一色的布衣,武器也是寻常,行事风格十分严谨,这只泥哨,或许是那贼人的爱物,便十分舍不得丢下。


    杨戎便寻了些去过太原郡的商人来,一一询问他们可知晓这“太原马家泥哨”,果然有了些眉目,能知道在泥哨上刻上招牌,应当也不是什么小作坊,这马家泥哨便在太原十分有名,整个太原郡的小孩,不论贫富,手上都有一只拿着玩,不过早在十年前便壮大了声势,如今泥哨上刻的只有“太原马氏”四个字。


    一位商人说完还十分殷勤地要回家将小儿子的泥哨拿来,“将军,我七八年前去太原郡,从他家置了些货,那时候他家的泥哨上便只刻‘太原马氏’了,这一只,少说也是七八年前的货了。”


    杨戎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又叫人好生将众位商人招待了一番,拿着那哨子回了堂中。


    自从两个贼人被抓住,便一句不言,饭食俱不用,俨然是要将自己饿死,杨戎手中摩挲这泥哨,心中想着这哨子若是数年前的东西,便是那贼人常年带着的,这伙贼人身手又不一般,没个十来年的训练绝出不来,这只泥哨,应是纪念之物,纪念人也好,物也好,总与太原郡脱不了干系。


    自古不论游侠还是行商,总爱讲究个乡党,贼子也不例外,况且如今既然怀疑到了太原郡了,杨戎便不会放过,那二人心中防范甚重,并不好审讯,正在他焦愁时,楚姜带着羹汤来了。


    “他们说舅舅自今早起便无心餐食了,莫不是心疼两个贼人了?”


    他见到外甥女前来脸上神情顿时便松快了些,笑道:“事态紧急,总不能将这案子留到了年后去。”


    楚姜挽着他坐在案前,给他盛了一碗鲫鱼汤,“这是阿聂做的,与母亲做的味道一样好。”


    杨戎看了一眼便道:“还是不如,你母亲做的汤没这么香,这鱼骨也剔得太干净了,你母亲可从来都不剔骨头的。”


    楚姜坐在他对面,闻言失笑,歪了歪头看舅舅,“那就是明璋的错了,是我叫阿聂做得香些,生怕舅舅不肯吃。”


    杨戎展眉,拿着勺子喝了几口,“若是明璋的交代,我势必要多吃几口了。”


    话虽如此,可他眉间仍有丝愁意,楚姜看了便问道:“可是那案子不好查么?”


    杨戎摇头,她便道:“殿下虽是叫舅舅与李刺史全权负责此事,可也并非不许他人插手,何不请父亲与左叔父也一并参谋呢?”


    “若是能请,我便也请了,只是此事却涉及了东宫与梁王,甚至魏王,你父亲他们俱是东宫属官,未免事后真查出些什么不利于另两位殿下的,他们便是要参与,也该在最后审问时。”


    楚姜点点头,“李刺史去了江中,可有什么消息送回来吗?”


    他见她如此关心此事,笑了笑道:“此人平庸,若是等他,还不如盼着你给我出主意。”


    她本就是带着目的前来,一听便义不容辞道:“舅舅如此说了,明璋可就不让了。”


    杨戎慈笑着看她,“莫不是你有什么妙计了?”


    “妙计倒是没有,不过我却知道,他们不是真的为了刺杀太子殿下。”


    杨戎自也明白这一点,这才短短两日,扬州城中便已经有些对太子当初剿匪的议论了,众口铄金,一场针对性的袭击被传了几回,成了水匪的复仇和太子当初下令剿匪的失误。


    背后之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大半了。


    他叹了一声,“即便不是,可事已至此了。”


    楚姜知道他并没有明面支持哪位皇子,心中想着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只要将此事定性为夺嫡阴谋,如今这些人议论得越大声,等真相得出的那一日,再待转圜一二,今时议论太子的,都会心怀愧疚地支持他。


    她便道:“舅舅,您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之人?”


    杨戎一笑,“并未有证据,不能胡言。”


    “可是,那得益最大之人,不该被怀疑吗?”


    他微微怔愣,复沉吟道:“明璋,不该这么说的。”


    若说得益最大的,如今该数梁王了,可是,梁王若是真的……他并未深想,或是怕失望,或也是怕旁的想法。


    而楚姜,他明白这外甥女受她父亲影响颇多,心中极为偏袒东宫,想想他竟笑叹了一声,“你看,你父亲未至此处,只一个你,便带着舅舅往偏处想了。”


    楚姜微微一笑,看着他已经喝完了一碗鱼汤,便又给他盛了一碗。


    杨戎推了推,起身道:“喝不下了,该去审问了。”


    她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情,“舅舅,我可能去听听吗?”


    杨戎摸摸胡须,“那处脏污,你要去了可是吃不下饭的。”


    她立刻就跟着起身道:“舅舅小看我了。”


    杨戎哈哈大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也带着过去,路上便将那泥哨之事说了来,“倒是不知这泥哨有没有用,若是问得急了,又恐打草惊蛇。”


    未防楚姜有了主意,叫阿聂去将楚衿的泥哨取两只来。


    杨戎瞬间明白了她的目的,满意道:“倒也不枉你父亲那书呆子的教养。”


    她佯做生气,“舅舅这么说我父亲,可是要我回去告状么?”


    他又是大笑,哄了她几句才作罢。


    等阿聂拿着泥哨回来,几人来到监牢外,楚姜询问了杨戎之后,便叫阿聂拿着楚衿的两只哨子远远吹了数声,而杨戎则在监牢外暗中观察着其中两个贼人。


    听到泥哨声,两个被拔了牙的贼人伏在杂草上,仍旧一副闭着眼睛等死的样子,毫无动静。


    杨戎便对阿聂示意了一番,她又吹响了那只出自太原郡的泥哨。


    透过监牢的一扇偏窗,杨戎看到原本寂如死人的贼人眼睫动了动,他在疲弊行军中亦能决断千里,这点细微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哨声持续响了数回,两个贼人渐渐睁开了眼,神情有些茫然。


    至此,再不需什么怀疑了,杨戎示意阿聂停止,打开监牢的门走了进去,站在两个贼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太原郡人?”


    二人方知是上了当,立刻闭上眼往草上趴去。


    楚姜走进去之时,便被这其中的恶臭熏得直皱眉,掩了掩才走近杨戎身边,杨戎不想她能进来,正欲开口便见她摇摇头,指着阿聂手上的哨子,示意她再吹。


    杨戎明了,在哨声中长叹道:“霸王值末路,四面尽楚歌啊!可惜,此情此境竟叫尔等贼子玷污了。”


    他从阿聂手上拿过哨子,蹲身在二人身前,连吹了数声。


    饶是二人一再隐忍,终究神色间有异色流露出来。


    杨戎满意地起身,踢了踢二人,楚姜立在一旁看着,正听到他冷声对贼人道:“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所谓亡命之徒,要么是身后无路的,要么是牵挂过多的,我看你们年纪轻轻,不像是前者,可是家人尽在太原么?”


    贼人依旧伏在杂草上未言。


    他也不急,继续道:“其实两者都不难收买,前者给他后路,后者动他牵挂,不是造反的大事,想要活命都不是难事,你们虽是刺杀了太子,可是殿下仁慈,只要你们老实交代了,依旧能允你们活命,可是看你们这不为所动的样子,是不是只要你们活了,就得有人死去?”


    终于,那伪作士兵的贼人肩膀颤抖了些许,杨戎便继续道:“又是否,你们所搏,并不是为了自己,你们死了,你们牵挂之人才能过得更好?”


    另一贼人睁开了眼,几日来第一次开了口,“不必废口舌了,我等不畏死。”


    “你们不畏,你们在太原郡的父老乡亲也不畏?”杨戎俯身揪住这人的衣领,恶声道:“太原郡养出了你们这等胆大包天的贼人,乡党俱该受牵连,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友人,无一人能幸免,刺杀东宫,罪该株连九族。”


    先前那颤抖的贼人也爬起身来,面有恐惧之色。


    杨戎冷笑,“你等不招,也是无妨,待将你等画像拿去太原,百家千户地问,叫人指认,若是指认出了,便是你九族之祸,指认不出,便是整个太原郡之祸,加重赋税、徭役都是浅的,哪日胡人来犯便以太原儿郎作头阵,只教血水换汾水,尔等何其蠢,竟敢刺杀一国太子。”


    “我……我招!”被拔了牙,这伪作士兵的贼人话音并不清楚,眼神却十分明显,先前的恐惧已经尽数换做了恳求。


    另一人便是在船上时命令众人撤离的小头领,神情也极为痛苦,听到同伴的话便咽了一口血,拖着手脚上的铁链跪伏在地上,“我等招认。”


    杨戎拍了拍手,叫来下属,令他们去将太子、梁王及所有东宫属官一并请来,并命人布置案桌,只等众人到来便要开审。


    楚姜见状便也要告辞离去,杨戎将她送出监牢,温声问道:“可是吓着了?”


    她笑着摇头,“并非,明璋见此一堂,获益匪浅。”


    他抚抚楚姜的头发,笑道:“叫你瞧了也好,往后等你做了宗妇,族中欺上瞒下的多了,便该要你亲自审问。”


    她笑着咬咬唇,抬头道:“舅舅,除了在宅子里,总有旁的机会能让我用上。”


    杨戎见她眼神十分认真,也不打击她,依着她的话哄了几句。


    等到楚姜携了阿聂回去,阿聂还心有余悸,“太原郡可是被带累惨了。”


    楚姜淡笑,“所以这话由大舅舅来说才更具威慑,那两个贼人至多杀过百人,可大舅舅破过万马千军,燕雀安能知鸿鹄?”


    阿聂恍然明白,掩唇笑道:“奴便说呢,陛下与太子殿下何等仁厚,怎会……哎呦,奴真是燕雀之见了。”


    第90章 伤病


    审问的过程如何,对众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是结果显然是令人震惊的。


    刘峤侧卧在榻上,听到贼人招供他们皆是郑氏所豢养的死士时,险些从榻上跌下。


    刘呈急忙扶住他,“二哥当心。”


    他凝凝神,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或许,其中有隐情也说不定。”


    刘呈眼神晦暗不明,却是笑了笑,“我亦不信矣。”


    话虽如此,却并未叫杨戎停止招供。


    两个贼人便如实将事情说来,郑氏虽不及周朝诸多豪门世家,却也是太原显望,二十六年前郑昭仪采选入宫, 第二年便生下了皇长子刘岷,先是升夫人,后又晋为昭仪,郑氏便是自那时起,便在太原择选儿郎培养为家族死士。


    他们此次来的数百人中,便有一半是郑氏的死士,另一半是江湖中招募的流匪,本是既想保证行刺队伍的忠诚,又想队伍灵活多变,岂料那些流匪竟是收钱不办事的,逃窜倒是飞快。


    那小头领说起时还有些愤慨,被杨戎冷喝了一声,“郑氏是否指使你们杀害太子、梁王及八公主?”


    “未曾。”


    “如实说来,否则一应罪过,尽加太原郡。”


    两个贼人对视一眼,便立刻匍匐在地顿首求道:“我等实未受此命,来前家主交代,作乱第一,伤人第二,绝不可伤了皇子性命。”


    杨戎便看了刘呈一眼,“殿下。”


    刘呈摆摆手,“如实记录,留待入京复奏再审。”


    若是涉及郑氏,即便两个贼子不曾说到魏王,却已经涉及了皇家争斗了,容不得敷衍,贼人签字画押后,供词上除了杨戎跟记录官员的字印,连同所有在场官员,俱一一画押。


    梁王离开时还难掩震撼,向众人拜别时神情竟有些难过。


    刘呈望着他被下人抬走,对身边两位老师淡淡道:“我已经能猜出入京之后的流言如何,若我宽恕,便是我不体恤二哥,若我不宽恕,便是我心狠不肯顾惜与大哥的手足之情。”


    左融与楚崧对视一眼,皆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若那般境地,只要天子依旧爱重太子,四大世家便会依旧支持太子,流言并不足以伤他。


    可是刘呈却不只想要世家的支持,他要的是天下人的心。


    或许他也并不期盼着两位太傅能乍然想出妙计来,只是又望向梁王离去的方向,看向楚崧道:“听闻九娘那里有些珍稀药材,我有一支白玉杆鸡距笔①,与她换些补药,送于梁王可好?”


    楚崧自无不应,楚姜库中的奇珍药材,与皇宫里太医署相比也不差多少了,尤其方壸离去之前,又给她留了不少炮制好的补药丸子,现下送出去,倒是减了负担了。


    等他回去向女儿一说,楚姜便欢欣笑道:“正好呢,上回我要送给八公主,她还咒我,这回我送出去了,怕是她听了又要气着了。”


    楚崧笑叹,“痴儿,平素你躲她,她不来了你又惹她,莫不是看八公主近日郁郁寡欢,担心了?”


    她抿着唇佯怒,“父亲若要如此说,女儿可就不给了。”


    楚崧抚抚她的头发,“这回也不是你的由头,殿下此刻想也烦躁呢!”


    “贼人不是已经招供了?还有何恼?”


    楚崧看她好奇,历来政事也未瞒过她,便与她说了详细。


    楚姜闻言便神色怪异起来,只在顷刻间便站起身提起裙子小跑出去,在廊上交代阿聂道:“取栀子金花丸十枚,麦冬、柏子仁各五钱、二十年的人参……”


    楚崧缓缓移步出去,听到她交代的方子,似是对于急火攻心之症,正有所思,便见她已经交代完,正回身笑道:“父亲,昔有司马懿一辞曹氏以风痹之症,二辞病重谋得高平陵之变,如今殿下得知手足相残,何不会气恼伤了自己呢!”


    楚崧即便早知这女儿智谋过人,如今又见急智,实令他心喜自豪,大笑起来,不过刚出声便见她眉眼弯弯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走进屋中时楚姜扯扯楚崧的袖子道:“父亲,梁王殿下身强体壮,如今既已经能应对审讯,想必等到回京,也该大好了,可是殿下这心病,可是能时好时坏的,一国储君,怎能不顾身子熬着心力去应对案件呢?”


    楚崧看她神情促狭,说得俏皮,哑然发笑,转眼又沉了脸,拉下嘴角来,作了哀伤之色。


    楚姜被逗笑,便听他语气哀伤地向外唤着阿聂:“阿聂,速取药回,殿下正候着呢!对了,疾医叫来,疾医呢!”


    楚姜立刻跟着神色哀痛下来,“疾医都在梁王那处呢,不若叫人去催催。”


    阿聂捧着药回来,楚崧便一把携着药疾步离开,在出门时回头对女儿眨了眨眼,再回头时便只悲怆着神色向太子院中赶去。


    她绷着嘴角忍住笑,看向阿聂道:“你再拿两张清火的方子去撵撵父亲,怕是这一招,那头有人也想使呢!”


    梁王院中,刘峤正在换药,撒上药粉时他肩部那伤处的血肉似乎在翻滚一般,可他却神色镇定,毫不似那日在船上时的痛苦。


    等到太医给他换完药出去后,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护卫上前来将他扶起,一看面容,正是那日在江阁之中杀了虞巽卿的男子。


    细看他周身,脚下还带着些泥土,似是刚从外返回,果听刘峤问道:“金陵如何了?”


    护卫敛眉道:“虞巽卿的尸体两日之后才被人发现,血已流干,虞氏族人皆在攀咬,倒是那位南齐的公主一口说是虞舜卿所为,这时候又忽然跑出来一个本该死了的徐西屏,说是虞舜卿勾结他陷害虞巽卿,还夺了徐氏家产,虞氏本也并不在意虞巽卿的死,一听到徐氏家产便又暗斗了起来,如今虞舜卿因着谋杀亲族的罪名被族人告上了官府,昨日殿下身边那名虞氏出身的亲卫便赶了回去。”


    “哦,那一个,是虞舜卿的儿子?”


    “正是,属下本欲拦上一二……”


    刘峤扶着窗,望向簌簌的林木,“不必,如今虞氏已成烂泥,不是东宫助力,再有动作怕是会激怒了太子。”


    护卫低头应下,又道:“不过却有些疑点,属下查了虞舜卿一房的财产,并无一笔横来之财,怕是那徐西屏的话有假。”


    刘峤倒是并不太在意什么财物,只是问道:“当初徐西屏分明已死,还是楚六郎亲自监刑,如今却乍然现世,便未曾引人生疑?”


    “他所言,是虞舜卿瞒天过海救了他,便连当初令人去东山药庐杀害楚九娘,亦是虞舜卿与他合谋,不过如今楚氏诸人已经离开金陵,府衙似乎也故意敷衍,不曾来人通知。”


    听到楚姜,刘峤的眼神闪了闪,忽想在金陵见到她之前,距离上次见她该有两年三个月之久了,虞巽卿本也未必非要死,只是他想,他既然敢杀楚姜一次,将来不论楚姜身处什么地位,他还会杀第二次。


    虞巽卿可以有很多个,可是楚姜不会再有第二个,她太娇弱了,轻易一阵风就会吹折了。


    “殿下,是否要将此事泄于楚太傅?”


    “不必了。”他缓缓转身,“楚六郎不是无能之辈,虞舜卿那等庸才绝无可能在他眼前瞒天过海,想必便是他们故意放了那人在金陵,要他与虞氏缠斗的。”


    护卫便也不再多言,却听到他问道:“可曾打听到了方先生的身世?”


    “并未,应当不是江南人。”


    刘峤深叹,“这回可有见到先生了?”


    护卫摇头,正要谢罪,忽然檐下一阵响动,二人抬眼时,正有一块石子穿过了檐下铜铃直直落入屋中,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桌案之下。


    护卫正要弯身去捡,那窗前忽有一片衣角闪过,再眨眼时,便自隐处的窗户翻进来一锦袍男子,周身似一树的青,白玉发冠下又隐隐露着一片流云叠山的纱,却是面容寡淡,只有一双眼睛是亮色。


    刘峤见到来人,忙回身拱手道:“见过先生。”


    来人也向他拱手行了一礼,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殿下若要问方某身世,何必劳烦谢倓行走,殿下想知道的,方某绝不会隐瞒。”


    刘峤便神色愧疚道:“并非我窥伺先生隐私,只是见先生孑然一身,若能知道先生家人,或能添置几房香暖,以慰先生辛劳。”


    这方先生便哂笑一声,“家中已有妻室,凶悍霸道至极,她若知晓方某在外玩狎声色,方某余生怕是……”


    他言未尽,刘峤便已是一脸会意的笑,那叫谢倓的护卫也笑起来,道:“若是如此,属下找的那几个貌美的娘子,便是白白浪费了。”


    方先生戏谑道:“也不必,殿下房中无人,不若……”


    “先生说笑,此事不提,不提。”刘峤笑着打断他,又听他说笑几声才提起正事来,“此次多赖先生妙计,还劳动先生涉险前往太原说动郑氏,小王实不知如何答谢先生。”


    方先生谦虚摆手,“为殿下参谋,乃是分内事耳,此事还是殿下有先见之明,洞悉了魏王与郑昭仪的野心。”


    说完他又一脸关切,“不知殿下伤势如何?”


    “先生不必担心,这伤不过瞧着吓人,仔细些便好得快了。”


    “却也不必好得快。”方先生道:“查审此案,本就易惹流言,若是殿下好得快了,陛下又偏爱东宫,难免不会令殿下查审此案,适时……”


    他话未完,便被门外一声着急的通传打断,“殿下,太子殿下身边的秦娘子来了,说是太子殿下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急着请太医过去。”


    刘峤蹙眉,与他对视一眼,“竟被先生说中了。”


    方先生一叹,又是惭愧又是难过,躬身道:“南州冠冕,北地英杰,东宫实在……实在是占尽了啊!方某无能,竟不能提前想到。”


    刘峤忙叫谢倓扶起他,“绝非先生之过,只是想来,我这伤,不好也得好了。”


    方先生语气有些不平,“陛下如此偏袒,怕是殿下这伤不好起来,反成了您畏事贪闲。”


    刘峤沉着脸,只叫人将太医跟楚府两位疾医都送过去,又整整衣袍,对方先生歉疚道:“太子有疾,我理该去探视,不能招待先生,真是小王之过。”


    方先生忙拱拱手,直说无碍,等到送了人出去,又翻身出了窗,寻着隐秘处翻出了院子,直至一暗巷中,正有一男子在此接应他。


    见到此人他伸手摸了摸脸上,便有一张□□从他脸上扯下,丢给了那接应的男子。


    “主子,不走?”


    他唇角微弯,看了眼身上的锦袍,“你先回去,我还有要事。”


    作者有话说:


    ①鸡距笔:晋唐时期盛行的一种毛笔。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