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先生登场了,但谁都没有看到他在哪里,只听到声音。
一个男人口音很重的在前方说:“欢迎光临,先生们和女士们,希望你们在这里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台下便响起一阵克制而礼貌的掌声,不像领导会议时要大声用力鼓掌。祝二小姐也跟着大家,两只手轻轻的拍了几下。
假如不说这是个拍卖会,那这还真像是主人在餐会后出来答谢客人的。
约翰先生说话的时候,留声机的音乐声就停了。等音乐声再次响起,祝二小姐就明白约翰先生讲完了。
他真的就讲了一句话。
真是言简意赅。
音乐再次响起后,侍者们再次开始挨着桌子上菜。
祝二小姐看到三位侍者推着一个上菜车缓缓而来,在每个桌前都停一下,揭开盖子让客人们看一看,客人要是摇头或摆手,他们就盖上盖子,继续向下一桌进发。
终于到他们这桌来了,祝二小姐心里还想冰淇淋都吃完了,还上什么?蛋糕?
三位侍者到了桌前,先对苏纯钧和祝二小姐点头示意,然后轻轻揭开盖子。
里面不是菜或甜点。
银盘子上是一只盒子,盒子是打开的,里面好像放着一只绿色的碗。
拍品?
祝二小姐立刻拿起拍卖单看,见第一页第一个上只写了一件物品,起拍价是一百元。
美金。
她来之前,祝女士曾经给她解说过一些拍卖会上约定俗成的小规矩,比如第一件拍品,通常会是一个开价挺便宜的小东西,用来提振气氛,如果只是去拍卖会逛一逛,像慈善拍卖会这种,以花钱为目的的,那拍第一件一般是不会吃亏的。
——祝女士当时被骗参加慈善拍卖会,没能拍前面的便宜东西,花大价钱拍了后面的,十分的后悔。
祝二小姐的目标在后面的粮食,对这个碗不感兴趣。
她看苏先生。
苏先生笑一笑,对侍者点点头。
侍者就把盒子从里面拿出来,双手捧着放到两人面前的桌上,再从里面取出那只碗,就着烛光,仔细的转着圈让两人看清楚,再放回到盒子里,就站直不动了。
苏纯钧在侍者退后之后,才伸手把碗拿出来,人家是双手,他一只手就拿出来了。
“哦,还有个盖子。”他笑着说,连里面的盖子也一起拿出来。
这是一只盖碗。
碗通体碧绿,在烛光中显得特别好看。
他把碗放在祝二小姐面前,显然示意让她也看看。
祝二小姐还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绿碗——感觉不像玻璃。琉璃?
她拿起来放在手里一看,惊了。
这好像是玉碗。
“玉的?”她小声问苏纯钧。
苏纯钧笑着点头,也小声对她说:“是岫玉,不值钱。”
祝二小姐哪里知道什么岫玉,听他说不值钱就真以为不值钱,她倒是觉得这只绿碗挺好看的,绿色很均净,没有杂质,造型也很简单,没有雕花刻字,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盖碗。
但再好看,她也不会买。
她来的目的不是古董,而是粮食。
所以祝二小姐看过以后就放下了。
苏纯钧从怀中掏出钢笔,写了一个数字在拍卖单上。
祝二小姐侧过去看,见写的是“300”。
结合价格,那就是他出300美金买下这只碗。
祝二小姐没有说话。她来这里是买粮食,而苏先生出公差,不可能是为买粮食而来。她就当好一个花瓶,笑眯眯的就行了。
侍者收起拍卖单,将碗放回盒子,再继续往下一桌走。
他们绕了一圈后就从后面消失了,没有再回来。只有侍者不一会儿过来将他们的拍卖单送了回来,这时,第二个拍品坐着传菜车又从前面过来了。
祝二小姐这回仔细重新看了一遍拍卖单,前两页都只是写一个盒子,没有标注重量或其他的东西,后面的价格也都是三位数,从第三页起价格才上四位数,可见前两页都是小东西。
每一个拍品到了他们这一桌,苏纯钧都让侍者拿出来看了,他就像个来洒钱的大少爷,钱多的没处花,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买。
第一件拍品也送到他们桌上来了,显然,苏少爷出的300块成功拍下了这只岫玉玉碗。
碗送过来之后,祝二小姐笑着找侍者要了一碟巧克力。侍者送来的巧克力神似费列罗,包着金箔纸,祝二小姐吃饱了都忍不住品尝一下这已经久违的美味。然后她把送来的巧克力堆满了那只玉碗。
用实际行动向人证明,300块美金买回去的古董玉碗,就是个特别点的糖果盒。
苏纯钧真是高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在他的心口涌动。
这就是心有灵犀。
燕燕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与他是如此的相配。
他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茫茫人海之中能遇上她该是多大的幸运啊。
约翰先生在二楼的窗户前监视着这下面的拍卖会。他举着望远镜,着重观察着苏纯钧与祝二小姐这一桌。
第一眼印象,这是一对非常年轻的男女。
虽然现在这个世界年轻人也有不少能做出相当的成就,但他不觉得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就碰上一对。
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他们通常都还躲在家族的庇护下,什么也不会做呢。
他问秘书:“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家族的人吗?”
秘书虽然是中国人,但他也并不认识中国所有的权贵啊。他只能尴尬的摇头:“很抱歉,先生,我并不认识他们,而且苏与祝,都是我国相当大的姓氏。”
约翰先生叹气:“是的,是的,你们中国人的姓氏太多了。”
约翰先生十年前来到中国,曾经有心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他曾想背下中国所有贵族和有名望的家族的姓氏,然后上门推销他们的银行产品以及服务。
——但他很快败下阵来。
中国太大了,中国的历史太长了,中国的皇帝太多了,中国的贵族也太多了。
这跟英国完全不同。
英国一片土地上的贵族很少会变,除非国王收回他们的土地和爵位,或者他们自己丢掉了土地,不然贵族的传承是很少会中断的。而且从姓氏中就能很容易看出这个家族的发家史。
中国当然也有贵族姓氏,约翰先生首先就认识了中国皇帝的姓:爱新觉罗。
——不过爱新觉罗有好多好多个!无数个!
约翰先生还记得自己曾去北京,想拜访爱新觉罗先生,结果什么样的爱新觉罗都有,一个看起来像乞丐的男人穿着破烂的棉袄,站在他面前说:“我祖宗正儿八经的爱新觉罗氏!端亲王的后代!我是端亲王的第十六代孙。”
约翰先生马上明白,这是一个已经落魄的王爷的后代。简称,穷鬼。
他把这个穷鬼赶出去了。
跟着他发现,北京城里不止有姓爱新觉罗的王爷,还有许多其他姓的王爷。他曾经在一位中国人的引见下,面见了皇后的父亲,据说他是一位蒙古王爷。
约翰先生离开了北京,来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他很快见识到了其他的权贵。曾经有一位刘姓商人前来时对他说,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人。
他请的中国老师告诉他,唐朝皇帝姓李,宋朝皇帝姓赵,明朝皇帝姓朱,汉朝皇帝姓刘,这些姓氏在中国都是大姓,有许多人姓这些姓氏。
约翰问:“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后代?”
中国老师(收钱来讲课的穷秀才,傲气与穷酸气并存):“差不多吧,有的是,有的不是。”
约翰先生:“我要寻找继承了皇帝遗产与土地的后代,他们在哪里?”
中国老师:“……估计都不在了。”
肯定都被砍了。
约翰不知道是他找的这个中国老师讲的不清楚,还是中国太大了,他们真有这么多的历史上的贵族。最终,他只好放弃这些潜在客户的名单。
约翰先生叹气:“就算我在中国十年,我也不了解你们。”
不过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两个青年确实都是有钱人出身。不是说能花钱的都是有钱人,但花钱花到眼里已经没有钱了,那就肯定是有钱人。
就在这段时间里,那对青年男女已经拍下了三四件东西了,他们真的就是来玩的。
“他们想要什么就卖给他们什么吧。只要付够了钱。”约翰先生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不能卖给他们的。”
真正宝贵的东西早就收起来了,这里的就只是一些普通的玩意了。
祝二小姐把玩着一只俄国的彩蛋。
刚才这枚彩蛋一出现,祝二小姐就用俄语说了一声“天啊”。
不过一到手她就知道这只是一只仿品。不是说它不够精致,而是它里面是一个音乐盒,做成钢琴的样子,钢琴上写着产品名:施坦威。
所以这肯定不是俄国的复活节彩蛋,而是施坦威做的一件工艺品。
上了弦以后,它可以弹奏一小节的欢乐颂。
祝二小姐上了两次弦,发现它还可以换歌,上两次弦以后,它就开始弹命运了。
这大概是她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一件拍品了。
它的标价是150块。
苏少爷洒钱时十分有土大款气质,一点也不在乎这是一只现代工艺品,还是美国货,估计现在去美国的百货公司里就能直接买一件。
他还是阔气的写下了500块这个数字。
理所当然的,他马上就拍下了这只音乐盒彩蛋。
侍者们离开这一桌冤大头后,苏纯钧靠近二小姐,轻声问:“喜欢吗?”
祝二小姐认真点了点头:“喜欢。”
她已经很久没有玩过这么精巧的玩具了呢。
“下一个是什么?”祝二小姐升起了节约之心,看着这一桌奇怪的玩意,对苏纯钧说:“下一个我们就不要拍了吧。”
苏纯钧点点头:“你说了算。”
下一件拍品送到了,是一个模样旧旧的羊皮盒。
祝二小姐打开搭扣,惊讶的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套注射器!有四个注射针头,大小不一,两只玻璃针筒,也是不同容量的。它还是双层的,下方打开,竟然是四只药。
这可真是叫人吃惊了。
苏纯钧马上凑过来看,但他没认出来。
倒是在学校卫生室一直认真学习卫生护理知识而不得不背下许多药品名称的祝二小姐认出来了。
药上的字是德文。
……
但她也没背过这个药品名,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粉状,所以不太可能会失效。
她只能确定,这不是麻醉剂、青霉素(盘尼西林)等常见的、学校校医院奇缺的药。
不管这是什么药,她都觉得这个东西很实用啊。
祝二小姐改口很快,完全不脸红的说:“这个拍下来吧,我回去查一查这是什么药。”再说针筒和针头也很有用啊,双层的呢,很方便呢。
苏先生爽快的掏出钢笔:“好。”
第242章 拍卖3
第三页的拍卖开始前,留声机的音乐突然停了。侍者们来到各个圆桌前,说现在是幕间休息——就像他们在看歌剧。
不管是因为什么,大家都被请了出去。
从灯光不足的餐厅里来到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祝二小姐有一种刚从电影院出来的重回人间感。
“哦,天呐。”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把蕾丝小折扇,呼扇两下,遮住打哈欠的大嘴巴,“几点了?”
她抬起手腕,从苏老师给她买的手表上看了一下时间,“居然已经十一点了。”
他们大概是七点半到这里的,八点开吃,十点左右吃完,拍了两页已经是十一点了。
她重新翻了一下拍卖单,一共十页。
“这是要搞到三四点啊。”祝二小姐问苏老师:“一会儿可以让他们上两杯咖啡吗?”
苏先生挽着祝二小姐沿着走廊散步。这幢用来搞拍卖的房子相当的大,以他的经验看,这里应该是副楼,大概是主楼的左翼楼,因为楼梯是向右旋的。
副楼并不高,只有四层。他们所在的这一层是最高一层——这意味着要是有人想偷拍品就不太方便了,他需要跑下四层楼,遇上至少三层的安保团队。
这里的人肯定都带着枪。
苏先生当然也带着枪。开车送他们来的陈司机也带着枪,不过小陈在外面看着车子没进来,车上应该还有其他武器。
这不是说他今天要在这里搞事,他带着燕燕呢。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假如有人要搞事,他们是有全身而退的机会的。
不过这次拍卖出事的可能性极小。
因为这个拍卖并没有触动哪一方的神经。连现在最嚣张的日本人都没有来,这说明汇丰银行也并不想在安全撤离这座城市前出问题——他们一定将所有的安全隐患都排除了。
宽大的走廊绕着整幢楼的顶层转了一圈,甚至旁边的落地窗可以推开,还可以走到阳台上去转一转。
似乎他们并没有受到监视,四周的侍者也并不多,他们也不像是有监视客人的任务,就像是普通的侍者。
两人就像是在听歌剧途中坐了许久,出来散散步而已,举行闲适的令人惊讶。
转了一圈,祝二小姐心算了一下刚才在走廊里遇到的人,小声对苏纯钧说:“客人好像人数不对。”
刚才厅那么大,她是根据与隔壁桌的距离,心算过这个大厅里有多少桌子的,再根据桌子数推算出客人数。
学生的基本功。没办法,看到数学题就忍不住想做。
可她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客人却还不到刚才人数的三分之一。
苏纯钧搂着她,小声说:“有一些客人一出来就被侍者从那边的楼梯领出去了。”
走廊是环状的,但并不是正环形,它还有许多装饰品和窗户做阻隔,楼梯有两个,都在走廊中间,却是相背的,客人下去时,连对面的人都看不到他到底是下去了,还是转弯了。
离开的客人当然无缘接下来的拍卖。
他们俩人没有被侍者领出去,显然是能参加下一场的。
苏纯钧怕燕燕紧张,还对她说笑话。
“我听说这样造楼梯是为了让国王能在王后不知道的情况下去与情妇相会。歌剧院等地方使用这种楼梯也是为了绅士们的方便。”这是他在留学时听来的逸闻,不知真假。
祝二小姐对这种野史的信任度极高,马上相信了,双眼晶晶亮:“真的吗?我听说外国的国王个个都有情妇。”
苏纯钧不忘表一表忠心:“是的,外国男人都不如我这么坚贞不二,我有了你,就再也不会看一眼别的女人了。”
祝二小姐拿扇子轻拍他的肩:“哼,别以为说点甜言蜜语我就相信你了。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一边说,一边笑,眼睛望着他眨啊眨的,把这带着杀气的威胁说得比甜言蜜语还要甜。
苏先生就完全没有被威胁的感觉,像被迷昏了头,继续说好听话:“她们哪有你好呢?一个个都蠢死了,只会攀比珠宝,什么脑子也没有。”
祝二小姐不按牌理出牌,脸色一沉,怒道:“你见过的蠢人只有女人吗?我才不信。”
苏先生马上改口,认真的说:“我见过的男人比女人多多了,见一百个男人也未必能见一个女人。我刚才说的全是男人蠢。”
两人就这么一边斗着嘴,一边散着步,直到侍者过来轻声通知他们能进场继续了。
再次走进去后,仍是那个黑洞洞的地方,桌子之间的间隔变大了,她开始连隔壁桌坐的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了。
桌面上的蜡烛换了一盏。
祝二小姐伸手叫侍者,她打了个响指,侍者马上过来。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侍者轻声问。
祝二小姐:“有咖啡吗?”
侍者:“有的,请问您需要什么咖啡?”
祝二小姐开始点餐了:“我要一杯摩卡,巧克力多一点。”再转头问苏先生要什么。
苏先生:“纯咖啡就行。”
侍者很快送上来了,咖啡的香气飘散开来。
黑暗中能看到其他桌有人扭头转过来找咖啡香味从哪里来。
送上来的当然不止是咖啡,还有三层的点心塔,纯奶和方糖。
虽然刚才吃得不少,但饭后一块饼干的习惯,祝二小姐还没改掉,只是在小红楼已经许久都吃不到饼干了。不是苏先生不给她买了,而是连西人的蛋糕店都关门了。
祝二小姐很快捡起旧爱好,先从诸多蛋糕饼干中挑了一块杏仁饼干,咬了一口之后,又拿了一块给苏先生。
她咬着饼干说:“挺好吃的。”
上面洒着烤得脆脆的杏仁片,杏仁的奶香味散发出来,是难得的美味了。
于是,继咖啡香味之后,咬饼干的脆响又传出去老远,在寂静的、黑漆漆的厅里特别明显。
二楼的约翰先生放下望远镜,坐在椅子上,对秘书说:“让他们给我送点吃的来。”
秘书去吩咐侍者,回来对约翰先生嘀咕:“这两个年轻人真是初生之犊啊。”
很快,侍者不但送来了吃的,还把刚才这一对年轻人在走廊上的交谈学了一遍。虽然他们的声音很小,但大概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约翰先生听完侍者的汇报,说:“无聊的年轻人。”他摇摇头,拿起一块布朗蛋糕,咬了一大口。
第三页的拍卖还是那样,由侍者推着送餐车过来。
送餐车来到祝二小姐面前时,她兴致勃勃的放下吃的,拿餐巾擦了一下手,接过了侍者递过来的一张纸。
拿过来一看,很好,是德文。
她的德文只停留在“你好,早安”这个阶段,已经许久没有背新单词了。
而苏纯钧看了一眼后就放弃了,他只能认出是德语,但他连“你好,早安”都不会。
活到老,学到老。
特别是他看到祝二小姐在凭着贫瘠的单词量在艰难阅读的时候,身为男性的自尊心让他不允许自己落后。
回头就开始学德语,只要他能把睡眠时间再压榨一下的话,他就还可以拼一拼。
祝二小姐仗着反正也没人知道她会多少,硬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把这张纸还给侍者。
然后两人都没有在拍卖单上写价格——它的标价是8000。
底价8000美金,加一次价是1000块。
侍者走了以后,苏先生考虑到祝二小姐的自尊,没有主动问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他是很了解自己曾经的学生的水平的。
——她绝不可能认识全文。
——刚才应该是在假装自己会。
但祝二小姐在与苏先生成为未婚夫妻后,脸皮就已经扔掉了,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在侍者走后主动对苏老师说:“我不知道那张纸写的是什么。”
苏纯钧安慰的笑着点了点头。
祝二小姐:“但里面有很多数值,好几个,我猜它是某种机械。大型的。”
苏纯钧惊讶的挑了一下眉,开始在心中思考是什么机械。
第二个餐车也很快过来了,里面仍是一张纸。
谢天谢地,这次是英语说明书。
这回两人都能看懂了,是纺纱机。
苏纯钧也猜出来了,刚才的和这个,拍卖的可能是一整条生产线,或者说是停工的工厂里的机器。
祝玉燕瞬间就想明白了。
外面的情形这么糟糕,工厂已经不可能再维持正常的生产了。
拍卖的话,应该是工厂把厂里最值钱的机器抵押给了银行吧?他们停产后,银行就根据合同,把厂里的机器拉走了?
两个月以前,她还想过要把施巧儿她们送去做女工,结果现在工厂就已经停工了。
因为工厂不止是美国的工厂,其实城里的纺织厂倒多数是国人在经营。不止是这里,江南那里,最先用机器代替人工的,就是中国的商人。他们早就发现了这里面巨大的利润。
她以前就觉得,说不定这个世界上,最开明的应该是商人们。他们总是最先接受新技术新思想,只要有钱赚,能赚更多钱,他们都能毫不犹豫的抛弃旧技术,改用新技术。
百货公司里卖的裙子衬衣,总说自己是美国棉。但事实上可能棉花确实是从美国运来的,但它们都是在中国的工厂里纺成线,织成布,变成裙子,最后送进百货公司的。
画报里、报纸上打广告的牌子也几乎都是国产货。从花露水,到火柴,全都是外国技术,中国生产。
近两年夏天才时兴起来的汽水,也是美国的技术,听说连装汽水的玻璃瓶子,都是用美国机器制造的。
技术革新带来的是技术壁垒的打破。江南的丝绸很出名,以前要老师傅设计,熟手的绣娘精心制作好几个月才能织成一匹。可有了美国的新技术之后,只要有钱,就能买来新机器,开动机器以后,什么新鲜的织法花样,什么新面料,都能织出来。
中国的商人们用美国的新机器新技术,赚得盆满钵满。
以前的祝家,现在的金公馆,都曾手握数十家数百家工厂,用的也全都是外国的新技术新机器。
不过商业活动,说到底要在和平的土地上才能生根发芽。
祝家灭亡,其实跟清朝灭亡是有关系的。祝家靠的清朝大官倒了祝家才完蛋的,清朝大官之所以倒下,是因为清朝完蛋了。
金老爷以前靠着英国人做生意,靠着日本人做生意,赚下了何止几座金山。可当他所在的这片土地开始动荡了,他也就跟着完蛋了,而且是最先完蛋的那一批。
商人们如果连这点都看不透,那真是死得活该。
太平盛世,钱多可生权。
乱世末世,钱多就是催命符。
祝玉燕看着这被拍卖的机器,不由得想,这些机器的原主人……只怕现在还不如这些机器值钱,也不如这些机器平安,至少银行会好好的给这些机器找个新的地方安置。
可谁还关心已经关门的原厂主,现在是个什么下场呢?
第243章 拍卖4
一直到第三页的末尾,都是各种机械的说明书,让人不禁脑补倒闭的工厂到底有多少生产线,这一定是一家豪商吧?
可惜,现在因为政府打压的缘故,办报纸比杀人放火都危险,至少街上小流氓们杀人放火烧屋抢劫,宪兵队没空去管。但摇笔杆子的文人和报社编辑,却是都被紧紧盯着,据说能抓进来的都抓了,抓不了的,宪兵队想了一个奇招:他们把作者家里的纸、笔墨,甚至是书桌都搬走,誓要让这些人写不出一个字来。
祝玉燕会知道是因为学生们听说以后,发动了给各位作者编辑捐纸捐墨水的活动。她们这个基金会没有捐纸捐墨水,而是给那些失去了生活来源的文人和编辑家送了一些粮食。
她自我感觉,基金会的同学们送红薯土豆时,受到的感激比送纸送墨的同学更真诚一点。
可能比起理想,家人孩子们的肚子也是很重要的,也不是所有的文人和编辑都要时刻抱着为理想燃烧的心吧?也要容许人家为了肚皮软弱几天。
在第三页的末尾,终于轮到那几千斤的拍卖品了——数字是9800千斤。
标价是8900美金。
当餐车过来时,祝玉燕有一点紧张——她怕自己猜错了,这个以千斤为单位的不是粮食,万一是什么原材料怎么办呢?
不过,幸好,老天没那么坏心眼,让她白跑一趟。
餐车过来,侍者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水晶碗,打开碗盖,里面是一小把干瘪的玉米粒。
粮食!真的是粮食!
祝玉燕顿时两眼放光,掏出珍珠手包里苏先生送她的钢笔就准备写数字,但在落笔前,她犹豫了。
写多少钱合适呢?
她自己带了四万美金,唐校长送了她两万七美金,一口气全写上?六万七这个价格会太高吗?
可是写少了万一拍不到怎么办?
她犹豫了一秒,转头小声问苏纯钧:“写多少钱好?”
苏纯钧看了一眼侍者,没有直接说一个数字,而是像在教她一样的说:“你写个三倍、五倍都可以。这个拍卖会是半封闭式的,大家都不知道最高价是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出的价能不能拍得到,你写多写少其实都一样。”
祝玉燕:“都一样?”
怎么会都一样?
苏纯钧笑了笑,靠到她耳边,用侍者能听到的小声说:“因为不是谁都能拍下来的。你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卖给你。”
祝玉燕明白,这是要看自家后台硬不硬。
她觉得苏先生的后台还是够硬的,她是他的未婚妻,狐假虎威一次,拍下这几千斤干玉米粒应该是可以的吧?
苏纯钧又添了一句:“这里所有的拍品,其实都有主儿的。”
他猜这个汇丰银行大班约翰办这个拍卖会之前,一定早就调查过,他必须确定今天推出来的拍品一定都是某些人需要的。
就像刚才那些外国机器,肯定也都是有了预定的买主才会拿出来拍。
除了银行已经有把握的买主之外,剩下的客人就都是前来凑数的了。
像苏纯钧和祝二小姐这样突然拿了请柬挤进来的,一定还有。这些人到这个拍卖会来干什么不清楚,但银行让他们进来,也只是考查他们有没有足够的钱。没有钱的,刚才估计就已经都被请走了。
他刚才炫耀财力,就是因为他和祝二小姐全都不是约翰大班专门请来的客人,银行的人对他们的财力不清楚,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钱,愿意在这里花多少钱。他必须要给银行信心,让他们相信,他是有钱的。
现在第三页就要拍完了,如果跟上一次一样,那么在第五页拍完之前,他和祝二小姐必须再拍一件东西,才能继续留下去。
所以,拍玉米可以看做是他们在对这次拍卖会投诚,是为了继续参加下一场给付的正式入场费。
他没办法现在跟祝二小姐讲得太清楚,但他觉得她不会不明白。
祝玉燕想了想,钢笔在拍卖单上点了点,写了一个21000的数字,放了回去。
交回拍卖单之后,她悄悄问他:“我要是没拍到怎么办?”
苏纯钧:“我怀疑这里的粮食不止这一批。”
看刚才的机械就知道了,粮食说不定也不止这一批。
有道理。
那一次把钱花光就不好了。
可这毕竟是她的目标,写完数字交上去,她就忍不住担心写得太少,最后没拍到。虽然才九吨玉米就叫价两万美金已经是天价了。
苏纯钧看她有些坐卧不安的样子,搂住她小声说:“别担心,不管一会儿是谁拍到了,我给你抢过来。”
牛X。
祝二小姐突然就不紧张了。
背靠大树就是好啊!
虽然土匪了一点,但这不重要。
祝二小姐悄悄问:“怎么抢?”
苏纯钧这回真是把嘴巴贴到她耳朵上小声说的。
他说:“只要仓库在城里,不管是从哪里提货,肯定都要用车,也势必要走大路。到时我跟宪兵队的人说一声,设关卡,直接把他们的运货车拦下来就行了。”
祝二小姐听得心头火热。
——只有一点点不安。
她觉得苏纯钧越来越习惯这些招数了。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是这样,不能怪他。可她也必须警惕,不能让他真的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坏人。现在是特殊环境,特殊情况。
她需要考虑的是假如他真让宪兵队去拦车抢粮了,她要怎么保护他的名声……
在这样纠结复杂的心情之下,下一件拍品到了。
是布料。
侍者把盘子端出来放在他们面前,盘子里是一截白棉布。
祝玉燕懂了。
粮食和布料其实都算是很紧俏的商品,在现在这个生产活动已经几乎完全停止的社会,它们绝不是不值钱。
但它们的价值是必须跟数量结合到一起看的。
玉米是粮食,很贵重。可谁也不能随身带着几吨玉米走,动辄就要大货车大货船运送,人力物力暂且不提,动静很大,很容易吸引来注意,很不隐蔽,当然也不够安全。
棉布也是如此。
现在德国那边的布料已经成了军管品,就是从原材料到成品,从生产到运输到销售,全都要在国家的指挥下进行,私人没有国家允许是不能生产、经营此类商品的,敢干就等着枪毙。
所以这些棉布绝不是不值钱。
就是一般二般的人都拿它没办法。而且这只是棉布,要想变成医用绷带或军服一类的产品还需要再加工。
祝二小姐与苏先生对视一眼,毫不在意的又在这一个拍品后写了数字。
她已经明白苏老师的意思了。
既然明白了,就一定要装成并不是来拍粮食的。
拍到了是意外,拍不到就很正常。
棉布用的也是千斤做单位,6400千金,标价也是8900美金。
祝玉燕想了想,写了一个18888的数字。
多吉利啊。
应该不像认真要拍的吧?
二楼的约翰先生很快拿到了两轮的叫价,一看那对年轻男女写的数字就要发怒,秘书赶紧劝他不要生气,赚钱要紧。
“这些公子少爷就是来玩的,何况他们也算是解了围不是吗?”秘书说。
约翰叹气,“唉,没办法。”
本来这一批东西早就找好买家了,不过一家吃不下,他多找了几家,但今晚却并没有都来,有一些人临时缺席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还是根本就没打算要。
像那个玉米和布料全都是添头,并不真的指望它们能赚来钱。它们白白占着库房,他只想早早的把它们都给扔出去。
约翰看了看,把玉米的单子捡出来,说:“把这个卖给他们。棉布再等等吧。”
秘书就知道约翰先生还是希望能用棉布多赚一点,至于玉米,能尽快腾出大半库房就可以了。
下面,第四页的拍卖开始了,也更刺激了。
虽然这一页也是四位数,但送到祝二小姐面前的却不是玉米布料说明书,而是地契。
国民政府颁发的地契,还有清政府颁发的地契。一块地有两份地契,这不奇怪,现在虽然没有大清了,但毕竟大清刚完蛋还没几年,很多地方国民政府的政策没有大清的好使——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刚建立没几年的新政府能比一个已经度过两百年的成熟政府干得好。
所以现在很多地方都是这么干的,一边听着国民政府的命令,一边用着大清的规矩。
要改也是需要时间的。
改得不好,底下人是不会用的。行不通的地方,也不能怪人家用回老规矩,不遵守新规矩。
祝二小姐就听过很多国民政府闹的笑话,都是他们的颁布的法律或政策或命令搞出来的。
就比如以前政府规定,商家卖油盐酱醋的时候,要把斤两改成英制,全用加仑、夸克等;卖布料时,一般宽幅都是一米五六,长度用多少买多少,也要全换成英制。
各个大小商家全都要换,叫商家们苦不堪言。
但张妈说:“根本没人用!我去买醋时就是让他给我打一瓮,还按原来的算,谁理他们呢。”
本来是为了跟国际接轨全都用英制,但吵吵一阵后,上下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老百姓根本不管这个,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了。
扯远了。
祝玉燕没见过地契,很是稀罕的看了一阵。
大清的地契很漂亮,很大,黄色的纸,叠的整整齐齐,封面是红色的格子里写着汉文与满文两竖条字:大清地契。一侧再附一小条,应该是手写的年月日,这是说这东西是哪年哪月哪一日签发的。
展开看,第一页就巨大的水文图,就是详细的地图,画得非常漂亮!位置在哪里,是什么地型,地势是什么样的,都有,还有比例尺,就写在上面。
下方还有画师的签名。这个人不知道在以前的清政府里是不是做小吏的?是画工吗?祝二小姐浮想联翩。
往后翻,则是这块地的家谱,都有什么姓氏在这里生活,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现居多少人,什么年代被皇帝赐的还是自己买的,等等。这篇文章也有作者签名。祝二小姐不禁想,这也是小吏写的?字真好看呀,写得很简单也很清楚,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第三页就是官印了,之后每一页都是官印,看来这个地契还有年审一类的?
最后一印比较牛X,盖了一个国民政府的印。
祝二小姐用瞻仰古董的心情看完这本地契,再把国民政府发的那一本也看了一遍,嗯,跟这一本大同小异——她怀疑是抄上一本的。
然后就把这两本地契还回去了。
地,那是肯定不会拍的。
就是开个眼界。
祝二小姐呷一口咖啡,打开扇子摇了摇。
可接下来连着十一项拍品,全是地契。
看得人毛骨悚然。
四、五、六、七,四页全是地契。
她这时想起那个女同学说这是某个商人的东西。
这不是一个商人,这是一个村,或者一个镇,一个姓氏,一个地区所有的商人吧?
这些商人因为某些原因要逃命,金银珠宝可以带着跑,地带不走,工厂带不走,高价买回来的外国机器带不走。
所以这些东西就都在这里了。
假如商人们已经平安的逃走了,那这些他们放在银行保险库里的东西就真的是给家族留下的一个火种,希望着以后可以东山再起。
可是现在它们都被银行拍卖掉了。
祝玉燕靠到了苏纯钧身上。
苏纯钧搂住她,轻声问:“累了?”
她摇摇头,用扇子掩住嘴巴,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点。”她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只是脑海中不禁想像着,在某一个地方,以前建起了许多幢高大的厂房,可能沿着河边都是,可能那一片全都是盖起的工厂。附近的村民都去那里工作,连很远的地方的人也都慕名而来。工厂的机器声昼夜不停。
可现在,机器声没有了,工厂的灯也灭了,来这里工作的工人们也都只能从工厂离开。
第244章 拍卖5
拍完第七页,又是幕间休息。
祝玉燕和苏纯钧再次被侍者请了出去。
出来以后,祝玉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还有三页。”她说。
在出来以前,拍卖单再次回到他们的手里,玉米也已经到手了,侍者送来了码头仓库的钥匙和存单,显然是凭存单和钥匙取货。
可是那是在日本人和宪兵队联合管辖的码头啊。
看来没点本事,就算拍到了也带不走。
祝二小姐看了一眼就把钥匙和存单都给苏先生了。
苏纯钧看了一眼,收进口袋里:“你放心,我明天就办这件事。”
夜长梦多啊。
只花两万块就拍到了粮食已经让人很惊喜了,但一直没碰上第二批粮食,这叫一直很期待能多拍点粮食的祝二小姐有些失望。
等好不容易回到拍卖厅,她迫不及待的等着拍卖再次开始。
最后三页拍品仍是四位数,可祝二小姐猜,这个厅里的人不会有人真以为它就值这个价。
第八页仍然是地契,但不是工厂了,而是租界的房子,而且是英租界和法租界的。
因为是租界,所以地契和房契也是外语的。
最有意思的是,法租界的地契和房契用的是法语,这很正常。而英租界的地契和房契除了用英语写了一份之外,还用法语写了一份。
祝玉燕看到这个时真的觉得很可笑。她知道英国有段时间用法语当官方语言,英国皇室和贵族都说法语不说英语,但没想到他们现在还这样。
苏纯钧见她看得很开心,也陪她开心,他笑着说:“就算是现在,英国人也觉得法语更高贵一点。”
祝玉燕的英语很好,法语现在也退化的只剩下“你好”这类初学者用语了,最多背的法语诗还记得几首,她就把地契上面的法文当复习给读了一遍就算了。
苏纯钧拍了一幢法租界的别墅,又拍了一座英租界的别墅,看起来就跟刚才祝玉燕拍玉米拍布是一样的动作。
他没有出太高的价格,结果最后还真把法租界的房子拍下来了。
……看来这里的拍品其实不太好找买家的样子,而且银行真的很着急要把拍品们卖掉。
第八页、第九页拍完,又是幕间休息。
这一次时间间隔太短了。
祝玉燕不想再去散步,就跟苏纯钧找了个地方站着聊天,等侍者再把他们请进去。
她用扇子遮住嘴打哈欠,觉得外国淑女们的扇子可真是好用的东西。
“太好了,终于快拍完了。”她看了看手表,估计三点前应该能结束。“第十页是什么?你猜呢?”她觉得第十页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
苏纯钧笑着摇头:“猜不出来。”
他蹲到现在,就是想看一看这第十页是什么宝贝。
就像西餐厅的菜单,最后一页的东西是最少的。
拍卖单上的最后一页也是这样,只有六项,标价仍是四位数,甚至比前面还有些低,第三页起就是八千、九千了,到了第十页,竟然是1456这个数字,下面的每一个也是这样有整有零的。
这个数字显然另有意义。
祝二小姐期待的等待着。
第一件拍品很快照旧由餐车送过来,一样是侍者揭开盖子,取出里面的盒子,放在他们面前打开。
祝玉燕伸头去看。
是枚徽章。
双头鹰徽章。
盾牌的样式。
祝玉燕眨眨眼。
经过苏老师与代教授的教导,她当然认识这东西。
但这玩意出现在这里就有点奇怪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转头看苏纯钧。
哦,他也是有点惊讶的。
看来她没认错。
苏纯钧多多少少是有点吃惊的,但他表现的就很普通,他还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去,就让侍者收回去了。
祝玉燕也凑近好好看了看,毕竟这玩意不是那么常见的。
等侍者把餐车推走,走向下一桌时,她才迫不及待的跟苏纯钧说悄悄话。
“爵士勋章?”她小声说,“他们什么意思?这不可能是只卖一个勋章吧?”一个勋章最多当纪念品,一个纪念品不可能值钱。
苏纯钧对她点点头。
祝玉燕轻轻倒抽一口冷气。
汇丰银行这是在暗示,他们可以帮助某一个人取得英国爵位。
这可能吗?
黄种人?获得英国国王正式授勋?
……她想了想目前的国际形势,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说,汇丰银行是可以帮助取得一个可以以假乱真的身份?
或者说,身份是真的,汇丰银行可以把这个身份给一个人,帮助他在其他国家——比如英国的殖民地?
祝玉燕想了想,觉得拿着身份去英国的殖民地骗骗人说不定是最可行的。
这样一想,还有点小心动。
给施无为或代玉蝉搞一个?
可她又想了想,以这两人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算了吧。
虽然明知不可行,但她还是忍不住心动了。
她相信这也是这个厅里现在最让人心动的拍品了,因为她听到了许多声窃窃私语,可见,所有人在看到这个拍品后,领会到它后面的意思,没有一个不动容的。
苏纯钧心满意足。
他只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就够了。
祝玉燕自己死心了,问他:“你要不要拍一个?”
苏纯钧:“我拍它干什么?”
祝玉燕:“送礼。冯市长肯定心动。”
苏纯钧笑着说:“你说的对。”
既然说的对,那自然就是要拍的。虽然错过了,但不要紧,这种好东西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第二个拍品,也是双头鹰徽章。
苏纯钧度量着陈司机看守的钱箱中的钱数,写了一个数字。
祝玉燕伸头去看,见他写了六个零。
十万。
……是不是有点少啊?
她拍玉米都花了两万,这么贵重的爵士徽章怎么才出十万?那能拍到吗?
当然,不是说十万美金是小数,不小了。但这个徽章不仅仅是一个爵位,这是一个买命的机会,而且买来的这条命还可以成为英国贵族——只要不要去英国本地招摇就可以唬住人了,比如去印度,应该可以蒙一辈子。
所有人都会疯狂出价的。
显然,汇丰银行就是为了搂钱。
刚才那么多拍卖品,最终他们想搂钱的,就是最后这一页的拍品了。
她猜苏纯钧这个价拍不到。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都是双头鹰徽章。
而拍卖气氛也确实变得焦灼起来。
刚才一直寂静无声的大厅,现在就算是一片黑暗,也能听到终于有人在说话,焦急的、愤怒的、悲伤的、不甘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
苏先生还向祝二小姐“借”钱,最后终于多写了几万上去。
但可想而知,他还是没有机会拍到徽章的。
第六项拍品,终于不是徽章了。
做为最后一件宝贝,它的描述很简单:Book。
书。
拍价也很少,1000块美金。
仿佛在拍卖的最后,这件东西不值钱,只是一个小小的收尾。
祝玉燕在看到拍品前有所预感,当侍者拿出来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吃惊,却不敢小看它了。
“果然……”她摸着深棕色的羊皮面说。
是一本圣经。
Book这个词,在很多时候就是指圣经。
但这个拍品当然不是在拍卖一本圣经。
从刚才的徽章就可以引申出它真正的拍品是什么。
是圣职者的身份。
如果说有什么身份能跟英国爵位更牛X,那就是圣职者了。
但刚才还对双头鹰徽章心动的祝玉燕却很平静的把圣经放了回去,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甚至,她比刚才还要冷静了。
苏纯钧也没有兴趣。
放圣经的餐车推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侍者就来引领他们出去了,这一次侍者直接把他们领下了楼。
在一楼,苏纯钧把看车的小陈司机叫进来,让他去搬钱箱子。小陈从车里把钱箱抱进来,付了钱,拿走了租界的地契和房门钥匙。
祝玉燕也从化妆箱里掏出钱,付了玉米的钱。
最后两人坐上车,小陈司机把钱箱子放在副驾驶座,发动汽车,问道:“苏先生,去哪里?”
苏纯钧揉揉额头说:“回祝家楼。”
祝玉燕看一看手表,已经三点了。
她打了个大哈欠,几乎瘫在了座位上。
好累啊。
她伸了个懒腰,把鞋脱下,赤脚踩在地毯上,舒服的叹气。
苏纯钧笑着说:“累了?一会儿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睡醒再送你回去。”
小陈在前面笑着问:“苏先生,都有什么好东西?是不是有很多金银珠宝啊?我在车里等的都心急,真想上去看看。”
苏纯钧笑着说:“没多少金银珠宝,是别的值钱的东西。”
小陈:“还有比金银珠宝更值钱的东西?”
苏纯钧:“有,多着呢。房契、地契,命。”
小陈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祝玉燕看了看苏纯钧,觉得他不太高兴,拉着他说:“我看他们是骗人的。”
苏纯钧抓住她的手握着:“怎么骗人了?”
祝玉燕说:“前面他们拍卖徽章时我不明白,也不了解。可后面卖圣经就是骗人的了,我听石修女讲过,梵蒂冈根本不会有黄种人的神父。”
石静宜当年修行的时候,一个外国神父一直在写信指导她,其间就曾经对她说,她是多么的幸运,因为上帝的慈爱,特意允许黄种人也可以成为修女,这是刚刚才颁布的,她将是中国第十五位修女,在这之前,根本没有人会相信除了白人,还有其他人种可以受到这份恩典。
石静宜就问,那中国人可以成为神父吗?
那个外国神父就隐晦的说,他不认为现在的中国男人可以听到上帝的声音。
祝玉燕:“现在有钱买命,有机会逃命的,大部分都是家里的男人吧?”不管是爵位也好,圣职者的身份也罢,一般来想,都是男人买男人用。关于爵位的事她不了解,可这个圣职者就真的是个坑了。一个中国男人就算真的买到了神父的身份,他不管到哪一个国家,一下船就会被拆穿。
现在根本没有黄种人的神父。
所有的神父、修女,都有梵蒂冈的证明。
就不考虑上没上过神学院这种事了,只是一个人种不对,就能立刻揭穿你!
但是,换成女人假扮成修女就一定能安全过关吗?
祝玉燕叹气:“也不可能。要想成为修女,不止是要像石修女一样修行十年,还要会用拉丁语,还要熟悉圣经。”
你说你是修女?那用拉丁语来一段圣经吧。
会英语、法语、德语、俄语都没用,人家要你会的是拉丁语。会把圣经倒背如流也没用,上过神学院吗?谁是你的老师?
石静宜当时是在学校里,人也聪明,虽然学校里没有人会拉丁语,但有代教授在,她凭着那个外国神父的远程指导,在代教授的帮助下,用十年时间,自己生生把拉丁语给啃下来的。
临时要逃命,谁能在短时间里学会拉丁语?这么天才的人不好找吧?何况现在国内会拉丁语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数出一只手来。
祝玉燕说:“最后一个卖圣经的是坑,大坑,天坑,巨坑。我猜前面估计也是坑。”
她不了解英国贵族与英国爵位才会觉得心动。可她通过石静宜了解修女的事,进而能判断出就算汇丰银行卖出的是真正的圣职者身份,也没有人能这么轻松的扮演圣职者。
所以,英国爵位那个,估计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第245章 日本偶像
祝二小姐回到祝家楼,洗漱后将近五点才躺下睡觉,此时天都快亮了。她一气睡到下午一点才起来,推门出去就见苏先生就在客厅里喝着咖啡等她起床,厨房里还有动静,恍惚间让人以为大家根本没有搬走,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苏纯钧转头対她笑:“起来了?”
厨房里的马婶听到声音赶紧出来,说:“二小姐,你起来了,我准备好了热水,你先去洗漱,我马上把饭给你端过来。”
见到马婶,祝玉燕才醒过神,连忙客客气气的道谢,也不敢像対张妈似的点菜耍赖。
洗漱间里有牙膏牙刷洗脸盆,还有一壶热水。
她兑水洗脸刷牙,顺便把头发解开,就着手上的剩水把睡乱的杂毛都理顺,这才从洗漱间出来。
马婶已经在餐厅摆好了早饭。
苏纯钧在打电话,举着电话筒対她笑着摆摆手,指着早餐让她去吃。
她坐下来才看到餐桌上有什么。
比小红楼的可是丰盛得多,桌上有一盘煎午餐肉,一碗玉米羹,一碗土豆泥,两颗水煮蛋。
马婶就在餐厅里等着侍候,见她坐下赶紧过来倒牛奶。
祝玉燕不习惯陌生人,连忙说:“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马婶说:“不知道您爱吃什么,就随便做了些。”
祝玉燕真心的说:“已经很丰盛了,多谢。”
苏纯钧打完电话过来,说:“马婶,你先出去忙吧,燕燕不习惯叫人侍候。”
马婶笑着说:“二小姐体贴人。那苏先生,我就先下去了,要什么您叫我一声就行。吃完了不用动,我之后再过来收拾。”
她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苏纯钧:“你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学校。”
祝玉燕望着这一桌东西啧啧:“好丰盛啊。”
苏纯钧:“都是美国罐头。冯市长那边给的,也不多,我也就懒得往学校搬了,等你来了做给你吃。”
祝玉燕吃着这难得的美味早餐,问他:“冯市长跟美国人关系挺好的?”
苏纯钧:“纠正你一下,是美国人跟冯市长关系好。美国人跟所有人关系都很好。”
美国商人什么都卖,他们希望客人越多越好。
祝玉燕:“那我们能不能找美国人买粮食?”
苏纯钧笑着摇摇头:“学校能买的粮食太少,美国人看不上。他们现在连冯市长都看不上。你知道美国商人现在最喜欢的客人是谁吗?”他往日本租界的方向指了指。
祝玉燕无声的做口型:“日本?”
苏纯钧笑着点点头。
美国的武器,美国的面粉,美国的棉花……等等,全都在卖往日本。
当然,美国商人也不需要日本立刻马上就付出钱,他们有的是办法从日本掏出钱来。
祝玉燕问他什么时候去运粮食,她说:“我想先回去跟校长说一声。”
苏纯钧把仓库的存单和钥匙拿出来推给她:“应该的。你先回去告诉校长,看看校长有没有别的安排。”
别的安排?
祝玉燕记下这句话。
吃过早饭,苏纯钧开着车送祝玉燕回了学校。
小红楼里没什么人,只有张妈在。
张妈坐在沙发看画报听收音机呢,收音机里正唱着“……似那姹紫嫣红都开遍……”,看到祝玉燕一蹦一跳的进来,张妈放下画报,取下老花镜子,站起来说:“回来了?你妈你爸都去上课了,你姐也去上课了,你吃过饭了没?吃过了我就不用忙了。”
祝玉燕忙说:“我吃过了。”
张妈就又安然的坐回去了,“那就好。快拿上你的书去上课吧。”
祝玉燕上楼去拿书,再下来说:“我要先去找校长。”
张妈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她正认认真真的旋着收音机的钮子在调电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
祝玉燕就先去敲了唐校长的门。
唐校长在写答谢函,类似于“谢谢你捐了学校XXXX元钱”这种。当然,人家要是没捐,他也可以先把信寄过去,提醒一下别人忘捐钱了。
这回找的理由是学校诞辰三十一周年。
祝玉燕就咄咄咄的敲门了。
唐校长放下笔,喊:“请进。”
祝玉燕提着化妆箱,抱着课本就进来了,鞠躬问好:“校长好。”
“哎哟。”唐校长一见是她,高兴的很,连忙从桌子后面起来,走出来叫她:“来来来,坐坐坐。”
祝玉燕受宠若惊,坐在沙发上。
唐校长慈爱的说:“祝同学一路辛苦了,我要代表全校师生感激你啊。”
祝玉燕忙站起来说:“不敢当,校长先生,您言重了。”
唐校长:“坐坐坐,坐坐坐。”把人拉坐下,期待的望着她:“拍卖会有什么新鲜的事吗?说给我听听。”
祝玉燕先将化妆箱打开,将唐校长给的钱拿出来还他,再把仓库的存单和钥匙也拿出来,一并放在茶几上。
唐校长激动了,看看存单和钥匙:“这是……”
祝玉燕:“这是码头仓库的存单。我没有亲眼看到是什么,拍的时候只有一小碗的干玉米粒。一共花了两万一美金,还有百分之十五的手续费和百分之十二的仓储费。”
这是她昨天晚上交钱时最傻眼的了。
——银行盗窃储户财产进行拍卖,竟然还收手续费和仓储费?!太不要脸了吧。
但人家就是如此的不要脸,又能怎么办呢?
唐校长就只会说好了:“好好好,好好好!”
祝玉燕说:“就是码头现在是日本人管着,虽然也有咱们的宪兵,但两边可能都不太好说话。这些玉米要运回来估计还挺麻烦的。我的未婚夫,苏先生,他非常热心善良,乐于助人,他愿意帮助我们把这些粮食运回来。”
时刻不忘给苏纯钧刷光环的祝二小姐夸起未婚夫来不遗余力。
唐校长笑着说:“有苏先生这样的义士愿意帮助我们,那当然更好。不过这里面最大的功臣,是你,祝同学。”
祝玉燕:“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顺便也替自己表了一下功后,祝同学表示她做事不求回报,现在要赶去上课了,她爱学习,学习使她快乐。
祝玉燕匆匆赶去上了日本老师的和服课。
她迟到近一个小时,但酒井老师也只是対她瞪了一眼就继续上课了。
祝玉燕也很乖巧,坐在了最后末尾的位子上。
今天讲的是秋日和服该怎么穿,日本女学生都听得很认真,中国女学生都装得很认真。
因为祝玉燕来的太晚,她来了没一会儿就下课了。酒井老师布置功课,要求所有的女学生都要画出一种可以用在和服上的秋季花卉。
一下课,不管是中国的学生还是日本的学生,都叽叽喳喳的说起话来。
日本女学生二子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但她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每天上课,但据其他日本女同学说,二子现在吃饭都在背人处,很少跟大家在一起了。
但二子在课堂上还是很活泼的,也很喜欢跟祝玉燕说话。
二子挤到祝玉燕身边,热情的说:“燕姬,你今天来晚了呢,你要画什么呢?”
祝玉燕:“我昨天跟我未婚夫在一起。我想,还是樱花吧。”
她一说,结果周围的日本女学生全都说:“果然是要画樱花的吧。”
“燕姬画樱花的话,那我也要画樱花。”
“燕姬,我也可以跟你一样画樱花吗?”
二子生气的说:“你们不要打扰燕姬。”
祝玉燕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莫明奇妙的成了日本学生的偶像。日本女学生会学她说话,上课的作业也都会故意跟她写的一样。日本男学生在她经过时会站成一排偷看,听说他们也在管她叫“燕姬”。
她平时习惯扎两条辫子,日本女学生也跟着扎辫子。她们有的来中国已经有快一年了,有些人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就很艰难的扎两条很短很短的麻花辫。
她受祝颜舒的影响,会把眉毛修成两条细细弯弯的样子,就是画报上的双燕眉,结果日本女学生也都变成了跟她一样的眉毛。
她日常带着苏先生送给她的空粉盒当随身镜用,日本女学生竟然也开始流行把粉盒中的粉饼扣了,只留个盒子照镜子。
她平时写字用钢笔,而日本学生大部分是没有钱的,他们都是用铅笔。结果有几个日本学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钢笔,没有墨水没办法写也天天放在桌子上,周围的日本学生还都很羡慕他们。
她觉得她的脾气这么坏,一点也不像大和抚子,不理解为什么日本学生会崇拜她。
后来她觉得可能是因为日本老师们対她格外宽容的缘故,连老师都从不骂她,不管她做什么都不生气,日本的学生会觉得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很正常了。
酒井老师毫不意外的看到下课后,所有的人都围到了那个中国女学生的身边。她长得这么漂亮,身上都是贵重的物品,个性高傲,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小姐一样。
她走过去,驱赶开那些学生,対祝玉燕说:“祝同学,你今天来晚了,过来,我给你补一补课。”
其他学生只好全都走开,教室里只剩下酒井老师与祝玉燕。
几个中国女学生担心祝玉燕,全都没有走远,就在距离教室不远处的空地上等着。
酒井老师很清楚,她说:“我们讲得快一点,你要记好笔记。”
她取出一些发簪、香囊、手帕,用它们来讲述在秋天的时候,穿和服的女人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花纹才不会失礼,什么样的花草装饰合适在秋天使用,而什么样的花草装饰只适用于其余三个季节,等等。
最后,酒井老师说:“刚才我偶然听到你说你打算画樱花?”
她拿起笔,在一张纸上画出了一枝垂樱,递给祝玉燕:“拿去吧,照着这个画就不会出错。”
祝玉燕开小灶已成习惯,老实说她能在日本课上总是取得好成绩,跟四个日本老师的小灶是分不开的。
她收起这张画,准备要告辞,酒井老师说:“祝同学,日本是很适合像你这样的女人去生活的。你是一个不甘于寂寞的女人,一个聪明的女人,你会发现在日本你的舞台更大。”她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在中国,一个像你现在的未婚夫那样的男人已经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可是在日本,你却可以嫁给像藤原、武内这样的大贵族,大地主,当你成为这样伟大家族的一员时,你会握有巨大的权力。”她深沉的说,“你应该好好考虑。”
祝玉燕最近听这样的话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子。
因为日本老师们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诱惑她才好了,所以只能从他们理想的角度去猜:许给她一个更好的婚姻,一定能够打动她了。
小林老师给她讲过京都几大著名的家族,着重形容了一下这一代的年轻人,似乎各家都有与她适龄的男人。
酒井老师就一再的向她描述嫁到日本贵族之家有多大的权力,奢侈的生活还是其次,那美丽的庭院,顺从的侍女,漂亮的汽车,坐着这样漂亮的汽车在侍女的陪同下去听戏是多么美好的享受。
由于形容的太详细了,让祝玉燕不禁怀疑酒井老师要么是以前嫁到过贵族家里去,要么是从她年轻时就很想嫁到贵族家里去。
祝玉燕客气的说:“多谢您的教导,我会好好思考的。”
然后就走了。
她还要回去跟小红楼的人解释昨天拍卖会的事呢。
第246章 聪明的燕燕与愚蠢的大人
苏纯钧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蔡先生就要嘲笑他:“别人都要下班了,他才来上班。”
还是当着苏纯钧的面说的。
屋里的人都在笑。
冯市长身边的人都知道,蔡文华十分的看不惯这才升上来的苏纯钧,凡事都要挑他的毛病。但这两人都是冯市长面前的红人,大家哪一个都不好得罪,只好打哈哈。
苏纯钧才进门就听到蔡先生在说他的坏话,他也只好当成没听见。
见他走过来,冯市长身边的人都起来让座,纷纷道。
“苏先生来了。”
“苏先生这边坐。”
“苏先生喝茶。”
苏先生端着他人殷勤送上来的茶,坐下,恰与蔡先生坐対面。
“蔡先生。”他微笑示意。
蔡文华:“苏先生。”
两个人一起皮笑肉不笑,周围的人连笑容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冯市长就如同家里的婆婆妈,两个受宠的儿媳妇吵架,他也只能装没听到,没看见。
他若无其事的说:“都这个点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于是这些来陪冯市长说话的闲人就只好都走了。
苏先生一早上没来,现在来了,冯市长肯定是要听苏先生说话的。
也不知道苏先生做什么事去了。
冯市长没吩咐蔡先生,叫苏先生去做,可见还是苏先生更能干一点。
怪不得蔡先生不开心呢。
众人呵呵笑着退下,各自腹诽着。
屋里就只剩下了冯市长、蔡文华与苏纯钧。
冯市长与蔡文华都不说话,都看着苏纯钧。
苏纯钧说:“我辜负了市长的厚望。”他喊小陈司机把钱箱子抱进来,打开箱子现点钱。他从冯市长这里带走的十五万美金,但最后只拍回来了一些小玩意。
没花掉的钱和拍回来的玉碗、音乐盒都摆在桌上了。
冯市长不是太失望,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蔡文华抢先说:“拍卖会上没什么好东西吧?那也正常。”
苏纯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东西。本想拍一个回来给市长张张眼的,但带的钱不够,没拍下来。”
“哦?什么好东西?”冯市长来了兴趣。
苏纯钧讲了一遍拍卖会的流程,重点在于他拍下来的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其实都是敲门砖,这样他才能留到最后,看到第十页的拍品。
当他提到第十页的拍品时,冯市长和蔡文华的呼吸都变轻了。
苏纯钧在心底微微惊讶,面上不露,说:“我也不知道外国人的东西是真是假,不过当时带的钱都压上,也没拍回来,是我无能。”
蔡文华激动到站了起来,声调都变了:“汇丰银行的东西,不可能是假的!”他转头対冯市长说,“市长!”
冯市长也有些脑袋发热,他坐直身,喊蔡文华:“文华,你静一静,静一静,我们想一想。”
蔡文华呼吸不稳,越来越激动:“早知道就该让小苏多带些钱去!唉,不!早知道应该我拿着请柬去才対!”
苏纯钧在心底盘算着冯市长和蔡文华的作态,想着他们是假装的可能有多少。最后觉得他们不可能假装,也没必要假装。
他们是真的很激动。
天,他本来以为就算这市长府上有人会相信那爵位与圣经,但至少会有一二清明之人能跟燕燕一样看穿这个骗局。
燕燕可是在拍卖会上就发现这是骗局了。
可现在冯市长和蔡文华这两人显然是都入套了。
——究竟是燕燕太聪明还是他们太笨了?
冯市长思考良久,实在也是很后悔没有让苏纯钧带够钱,之前太小看这个拍卖会没派蔡文华去,蔡文华能调动的钱更多,说不定当时就能派回来呢?
他看蔡文华,柔声问:“文华啊,你能不能再弄两张请柬回来呢?”
蔡文华当然也很心动啊,他又不缺钱!就是不为了向冯市长效忠,他自己也可以买来用嘛。
有了私心,自然说话就要打折扣。
他犹豫着说:“这个……不知道这个拍卖会还会不会再办啊,我要去打听打听。”
冯市长,人精子一枚,马上发现蔡文华口不対心,但他装做没发现,说:“那你就去打听打听。”
蔡文华领命而去,半点不拖延的赶回家打电话去了。
冯市长转而対苏纯钧柔声问:“小苏,你参加过一次拍卖会了,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打听出来下一次拍卖会的事。”
冯市长这点脑子还是有的——拍卖会肯定不止一次。
汇丰银行目的在搂钱,那只要他们的钱没搂够,就肯定会继续办的。
苏纯钧:“好的,市长,我这就去找人打听清楚再来汇报给您。”
冯市长欣慰的说:“好,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显然,冯市长不接受坏消息。
苏纯钧:“市长,我还要冒昧问一句,您是対徽章更感兴趣,还是圣经呢?”
翻译一下就是您想当英国爵士还是想当圣职者呢?
冯市长敲敲膝盖,说:“圣职者就算了,我不信外国神。爵位的话还是大有可能的,我听说以前皇帝和皇后就接受过外国的爵位……”
苏纯钧听懂了。
既然大清皇帝和皇后都有外国的爵位,那冯市长自认跟皇帝和皇后也没差几级,也是可以获得一个爵位的。
苏纯钧笑着说:“我记下了。”
第247章 门路
冯市长坐不住了,丢下苏纯钧去小书房打电话了。蔡文华出去不知道做了什么又急匆匆赶回来,见不到冯市长,就对苏纯钧讲了一声:“小苏,我的电话本在家里,要回去打电话,你记得跟市长讲一声。”
苏纯钧点点头:“好。”
于是,蔡文华也走了。
苏纯钧四点才来上班,不好五点就下班,只好坐在沙发上喝咖啡。
冯市长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他是市长眼前的红人,给他端来许多点心,还来问他晚餐是想吃煎牛排还是吃炖鸭子。
苏纯钧每天晚上回去有亲亲未婚妻留的咸菜包子,对市长府的牛排不是很感兴趣,说:“我都可以,不必费心了。”
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欣赏夕阳,许多人看到他在这里就凑过来跟他说话。
客厅里聚了一票人,直到下人过来说要吃晚饭了,许多并没有资格在冯市长家混晚饭的人才走了。
“苏先生,喝茶。”吕齐芳见苏纯钧喝完一杯咖啡也没有再续,猜他不想喝咖啡了,特意去外面叫下人泡了好茶,他端着茶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等屋里没人了才走进来把茶放到苏纯钧手边。
苏纯钧道了声谢,定睛看他,良久才是一笑:“吕少。”
吕齐芳刚才都想再自我介绍一回了,心内松了一口气,连忙坐下来,却只敢坐半个屁股。
吕莺芳受了枪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吕家换了吕少爷常来,他虽然好像不干什么事,但总在屋里晃来晃去,好像常常能看到他,也常常见他跑腿,像个无事忙。
苏纯钧打了声招呼就不理会他了,吕齐芳也不走,就坐在沙发上当陪客。
到了六点,下人过来说晚餐备好了,不过冯市长的夫人在楼上用,冯市长还锁着小书房的门打电话,下人也不敢去敲门,用晚饭的就只有苏纯钧与吕齐芳了。
吕齐芳连忙先站起来:“苏先生,一起?”
苏纯钧放下茶杯:“一起。”
吕齐芳落后半步,紧紧跟在苏纯钧身后进了餐厅。长长餐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摆着花瓶鲜花,点着西式餐烛,一排西式侍者和一排穿着中式长衫的下人都站得整整齐齐的。
但没有丫头侍候。
这也是冯市长不好女色的证据之一。据说在冯市长的家里,丫头只侍候冯夫人。据苏纯钧在这里看到的来说,这还真是真的。
所以像苏纯钧、蔡文华等人留在这里吃一顿公务简餐的时候,也只有下人侍候。
大概因为苏纯钧讲了一句“都行”,所以厨子就做了中式和西式两种。西式的就是牛排沙拉,中式的就是家常脆笋、红烧狮子头、三鲜汤、鲍鱼炖鸭,还有一道蜜汁藕。
可能因为桌上没有女士,所以只有这一道甜食。
苏纯钧端着一碗米饭,就着这些菜,大口大口的吃,一碗饭瞬间就下去一半。
吕齐芳虽然没留过学,却已经舍弃中餐许多年,他穿西装打领带,脚上一双英式皮鞋,潇洒帅气。只要在外面吃饭,那必定是牛排沙拉咖啡,哪怕是去朋友家,别人要给他让茶,他也会客客气气的说“劳驾,有没有Coffee”
一定要说英文才够时尚,才能唬住人。
茶,那都是老头子喝的,年轻人就该喝咖啡。
可现在苏先生吃中餐,他也连忙放下手中的刀叉,笑着说:“这菜闻着真香,把我的馋虫都勾上来了。劳驾,给我也来一碗米饭。”他对下人讲。
两个大小伙子飙饭,摆在侍者身后的饭釜里很快就没有米饭了。机灵的侍者赶紧通知厨房要加饭。
厨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时米饭煮多了都是抬回来给下人吃,大人们都是吃牛排的,怎么今天饭先吃完了?
吕齐芳从学会吃牛排起就再没吃过中餐,今天开戒,一下子就刹不住车,吃得饭都顶到嗓子眼。
桌上所有的盘子都吃的干干净净,一大盆的三鲜汤和一大盆的鲍鱼炖鸭子全都吃得只剩个底。
苏纯钧还要留着肚子回家吃爱心晚餐,所以只吃了八分饱,现在掏出手帕来擦嘴巴。
冯市长关在小书房里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现在终于出来了。他来餐厅找苏纯钧,不妨还有一个吕齐芳。
两人都赶紧站起来迎接冯市长。
冯市长说:“小苏,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就住下来,我有事吩咐你。”不等苏纯钧答话,他转头对吕齐芳讲:“小吕,你跑一趟,去替小苏回家给他家里人讲一声,让他家里人不要担心。”
吕齐芳当然连声答应。
苏纯钧说:“市长,不用,我挂个电话回去就行了。”
冯市长:“要的要的,还是让小吕走一趟更合适。小吕,再带些礼物过去,要客气些,知不知道?”
冯市长突然发现苏纯钧的未婚妻祝二小姐只怕是一个能人,他的政府中虽然没有女性官员,可他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说句不客气的,国难当头之际,太监能当高官,太后也能垂帘,可见有没有下面那根东西不重要。
他存了拉拢之心,自然要显出礼贤下士的风采来。
吕齐芳跟着邵太太历练良久,很快捡出了一份适合送给未婚小姐的礼物来,考虑到祝二小姐还在上大学,他又放进去了一份文房四宝,再加一根德国钢笔。
准备好礼物,他特意拿着礼单去冯市长面前报告表功。他站在门前,敲门进去,见苏先生与冯市长一起站在书桌后面,似乎正在商量要事。
他恭恭敬敬的上前,把礼单放在桌上,说:“市长,您看一看,还有没有要添的。”
苏纯钧拿起礼单扫了一眼,递给冯市长,“市长,这也太厚了。”
冯市长笑呵呵的摇头,“不厚,不厚,我把你留下来陪我辛苦,不好好替你给太座求情怎么行呢?”他满意的把礼单放回去,道:“快去吧。”
吕齐芳拿上礼物,坐上汽车出去,在车上时灵机一动,对司机讲:“拐到静安寺去一趟。”
邵太太新嫁,就住在静安寺。
邵太太十天前刚嫁人,好大的排场,和平饭店包了一百多桌,冯市长亲自送邵太太嫁人,冯夫人握着邵太太的手亲口说这是她的亲妹妹。
办完喜宴,邵太太就搬进了静安寺的小公馆。
没法子,她是新太太,旧太太虽然已经去世,可旧太太的一子三女都住在老公馆里。
为了安置这个新太太,老局长连忙购买了这幢小公馆。
邵太太从和平饭店出来就坐着冯市长送的汽车住进了新房。
吕齐芳不好上门,只与她通过电话,听邵太太讲,她进门十天都没见到丈夫的面。
吕齐芳也不知道他对邵太太是个什么意思,是想占她的便宜?还是想借她的东风?又或者是真有了爱情?
他分不清楚。
只是听邵太太在电话里咬牙切齿的说“那老不死的十天都没来登我的门”时,他的身体登时就火热了起来。
他在心底嘲笑,其实就是红男绿女,俗世里的一段肉欲,讲什么情说什么爱。
他现在头脑发热,竟然想借着冯市长的这段公差跑去见一见邵太太。
汽车开到静安寺,到了小公馆。
司机下去按门铃,老妈子来应,问是谁?
司机回来问他怎么答?
他想了想,说:“就说冯夫人有事寻邵太太帮忙。”
司机是冯市长家的司机,平时也给邵太太开过车,也收过邵太太与吕少爷不少红包,闻言笑道:“吕少,现在可不是邵太太了。”
吕齐芳听了脸上一僵,有些尴尬,也有几分后悔,可这后悔轻飘飘的,比纸还薄。就算邵太太现在还是邵太太,她也永远不会变成吕太太,那她现在是谁的太太又有什么关系?
邵太太听说是冯夫人有话要对她讲,急匆匆披着披肩就出来了,一见汽车里坐着的吕齐芳,脚下就是一顿,想要转身回去,但到底还是走了过来,待走近,脸上就堆起了熟悉的笑:“冯夫人有什么事吩咐我?”
吕齐芳哪里有事?只好把冯市长吩咐他给祝二小姐送礼的事讲了。
邵太太一听就知道他是没事找事,年轻人爱冲动,可她也被这冲动又打动了一下,自然要替他遮掩一下。她说:“我晓得了,我那里有一个东西,是冯夫人之前叫我带出来送给祝二小姐的,这段日子我忙得晕了头就没送过去,你稍等一等,我这就去拿过来。”
邵太太回屋随便翻出来一只胸针,肉疼的拿下来,递给吕齐芳。
“事情”办完,两人再无话可说。邵太太没话找话的嘱咐他:“你要好好的听夫人的话做事。”
吕齐芳也规矩的像个好人,“是,我都记下了。”
他搜肠刮肚的想要再说点什么,就走近两步。
邵太太也不由自主的走近两步。
两人隔着铁门,吕齐芳小声说:“市长仿佛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邵太太一听这个,两眼就发亮,她笑得真心了些,说:“我晓得了。”
邵太太第二天一大早就坐汽车跑去找她那没登过门的新丈夫,两人关着门说了许久的话后,新丈夫就如同以前的冯市长般,给了邵太太一些钱和一些东西,还让他的司机开车送邵太太去冯市长那里看望冯夫人。
邵太太嫁后第一次登门,一切都熟门熟路,仿佛回老家般。
她进门后先去见冯夫人,陪冯夫人说话说到中午,才替冯夫人去见冯市长,见过冯市长,就又回来陪冯夫人,一直陪到晚上十点才走。
这次她回了小公馆,第三天就见到她丈夫了。
邵太太挽着新丈夫的胳膊,贴着他的老皮老肉,轻声悄语的说:“我听说,市长那边有门路可以找到去英国的办法。”
第248章 逃命
苏纯钧真是叹为观止。
短短数日,冯市长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英国爵位的事了,所有人像疯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怀疑此事的真假,似乎都认为只要有钱,买一个外国的爵位是轻而易举的事。
冯市长仅仅没把拍卖会的事透露出去。把握住最重要的渠道,这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苏纯钧这两天见得太多,已经开始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他与燕燕两个清醒的人了,这些人提着钱与黄金四处乱跑,都想把钱往水里扔。
不过风声既然传开了,汇丰银行那边就开始像楼子里面的姑娘那样钓客人的胃口。蔡文华上回轻轻松松就要来了两张请柬,这一回却无论如何都要不到了,气急败坏。
冯市长也找了许多门路,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拿到请柬,连拍卖会什么时间举行都不知道了。
最后,他们只好把主意再次打到苏纯钧的未婚妻,祝二小姐身上。
苏纯钧奉命早退,下午一点就下班,回家找太座献殷勤。
他脚步轻快的走了,身后蔡文华对冯市长说:“市长,我听说小苏在拍卖会上还拍下了一幢法租界的别墅……”
冯市长截住他的话:“小苏跟我讲过了,那幢楼他想用自己的钱买下来做新房,不好结了婚还住岳家的房子,那不成倒插门了?钱,他是给我了的。”不过冯市长没收,当然不会收了,他现在看苏纯钧和祝二小姐可比蔡文华有用的多。
蔡文华没告成状,改口道:“小苏真是时时不忘他的未婚妻啊,是个多情种子。”
冯市长:“我看祝二小姐还不错,听说她懂好几国的外文,以后可以跟小苏夫唱妇随,做个秘书也不错。”
蔡文华惊讶的说:“市长想让小苏的未婚妻也来工作?那也好,夫妻两个都在这里工作,可信度更高。”
苏纯钧坐着汽车来到小红楼,只见到了听收音机的张妈。
张妈坐在收音机前抹着眼泪听“……风刀霜剑严相逼……”,见到他进来也不起来,说:“你来了?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喝茶那里有,要吃东西厨房里有包子。”
苏纯钧笑着对张妈说:“张妈,这是听得哪一段啊?”
张妈:“越剧,红楼梦。”
苏纯钧:“那您这是哭谁呢?”
张妈:“我当然是哭林妹妹啊。唉,越听越觉得这林妹妹像燕燕,就只是嘴巴厉害一点,其实人人都欺负她!”
苏纯钧可不觉得自己的燕燕像林妹妹,那也太可怜了!最主要的是,他不会是贾宝玉。
张妈专心听戏,苏纯钧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他无所事事的在小红楼里闲逛,最后钻进书房捧着一本书看了半天,直看到祝玉燕下课回来为止。
一听到楼下热闹起来了,他才放下书出来。
屋里多了祝二小姐一个人,像是多了一群人。
祝玉燕放下书就去拿茶壶,“渴死我了,渴死我了。无为兄,今晚不吃咸菜了吧?煮个粥就行了。”
施无为为难的说:“不吃咸菜就没菜了。”
学校那几亩菜地平时种种还可以,真想供得起全校师生吃菜,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新鲜的菜不够,大家都只能吃咸菜。
代玉蝉骂道:“你不做饭就不要瞎指挥。”
施无为打圆场:“不然,我炒辣椒好不好?”
不吃咸菜,改炒菜,档次上去了!
祝玉燕把头磕在桌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她一点都不想吃饭了。
代玉蝉过来教育妹妹:“校长把食堂都关得只剩下两个,哪里都没菜,我们还有咸菜和辣椒吃,已经要知足了。日本学生可是一直只吃盐抹米饭的。”
日本的学生刚来的时候也是吃米饭配咸菜,不过当时学校不缺菜,所以他们会煮味增汤,里面放些青菜豆腐。
现在学校缺菜,不给他们送菜了,日本学生就只在米饭里放点盐就吃了。
就算是这样,日本学生都说能天天吃米饭已经很幸福了。
无形之中,所有的中国学生都相信日本绝对是很贫穷的国家了。
祝玉燕大叫:“我们要跟日本比吗?日本那么穷!”
日本国土小,国民产值是一方面,特别是现在日本在搞事,不但把全国的男人都编入军队送出来打仗,还把日本国内的农产品全都征收上来当军粮了,再拼命印钞票发给日本人当钱,日本国内现在通胀率高得吓人,人人手里都有钱,可是就是买不来粮食。
虽然现在国民政府的统治下通胀率也不小,但问题是国民政府就快要倒闭,日本政府却并没有要倒啊,就算这样,还是把国民整得这么惨。
因为学校里就有日本学生,中国学生得知了日本的事之后,都议论纷纷,他们都觉得日本很快就要完蛋了!
政府这么搞,国民肯定是受不了的,中国当年还有陈胜吴广呢,日本也会出一个陈胜吴广,带领日本国民反抗政府,推翻军国统治。只要强邻自己倒了,中国就可以大大的喘一口气了。
这么乐观的想像在课堂上激起了久久的掌声。
祝玉燕难得没有唱反调,因为她也不知道日本现在这么糟。她还以为日本一直都是发达国家呢,不是说日本跟美国很好,是美国的狗吗?虽然狗咬人。
但现在美国确实一直在支持日本,可日本并不像是受到了什么好处,倒像是吸大烟的瘾君子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
由于她觉得现在日本的这个发展确实像是很快就要完蛋,所以她没有发言。
可她也不记得日本历史上发生过革命啊……日本国民曾经推翻过天皇或政府吗?
苏纯钧走下来,听到代玉蝉正用日本学生吃米饭就盐末来说服祝二小姐答应今晚吃炒辣椒。
辣椒是个好东西,因为它是一种放干了也不失风味的菜。
施无为安慰祝二小姐:“我多放点黄豆酱就好吃了。”
祝二小姐拼命忍住才没有翻个大白眼,还说了一声谢谢,很有礼貌。
她见到未婚夫苏先生才撒娇,把他拉到一旁小声抱怨:“天天都吃辣椒,我都长痘痘了!“
苏纯钧十分的心疼,可现在就算想悄悄带她出去开小灶也没有饭店了,连法国人的餐厅都关门了。
他问她:“校长把食堂关了吗?是不是粮食不够了?校长想什么时候把粮食运回来?”
祝玉燕小声说:“是关食堂了,就留了两个食堂。但校长还没有把玉米运回来。代教授说,校长想劝一部分学生回家去。”
苏纯钧:“是因为情况太危险了吗?我赞同。”
代教授也是这么说的。可祝二小姐觉得有点不太对,她怀疑校长是想省粮食,所以要先劝退一部分学生后,再把粮食运回来。
但祝颜舒说劝一部分学生回家是对的,因为现在这个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很多学生本来就要走了。
“学校可能慢慢会关闭。”祝颜舒叹气,“除了一些根本走不掉的学生之外,有家人的,家乡在外地的,都应该回家去了。现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粮食短缺就是一个信号,提醒大家,该逃命了!
第249章 劝回
唐校长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将学校关掉,但真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
他从不自认是个好人,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他不如代玉书这些教授们一心为公,毫无私心。
他也不如施无为这些学生,单纯天真,纯良无垢。
他只是这世上一个俗人。
他一直心怀忧惧,战战兢兢的做事,时常夜不能寐。
他怎么能倒下呢?怎么能退缩呢?
他要是一退,这一学校的人不是任人宰割吗?
唐夫人等了一天都没有去打扰他,到了晚上,想着他一天不吃不喝,还是煮了一碗面,端着面去敲门。
“官哥儿,姐姐给你煮了一碗面,你出来吃一口吧。”唐夫人温柔的说。
她比唐校长大两岁,曾经订过一次亲,但未过门未婚夫就得病死了,就有了克夫之名,她本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出嫁了,不想家人把她和表弟牵到了一起。表弟是个叫人头疼的孩子,小时候家里的孩子一起玩,表弟最爱欺负人,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他都欺负过,可欺负了人,他过后就好好的来找人道歉,叫人没办法记恨他。
表弟不满婚事,逃出了家门。临走前却不忘留下一封信,说并非对她不满,而是不想这么早就成亲生子,再也不能游戏人间,他必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肯回家成亲,未婚妻就先交给家人照顾吧,他早晚会回来接人的。
这封信解了她的围,没有让她从克夫变得更加不堪,叫她没办法生他的气。
后来父母去世,她就从父母家搬到了表弟家,替表弟奉养双亲。本以为这一生都这样过了,不料,表弟竟然真的写信回来,叫家人送她去找他,与他完婚。
她从家乡来到这座大城市,像一个外来者,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本以为表弟离家在外早就娶了妾,或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有了爱人与孩子。不想,表弟竟然没有纳妾,真的一心一意等她来。待她来了以后,表弟先在没人时跪下对她赔礼道歉,然后就格外风光的举行了婚礼。
那简直像梦一样。
她以为她与表弟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可表弟却说,他为人懒散,最喜欢有人宠爱自己,叫他去讨好女人真是难上加难,现在女人要讲爱情,谈恋爱太花时间花功夫,他就爱她像姐姐一样照顾他,凡事让着他。
她一直没生下孩子,表弟说她与他是没出三代的血亲,血缘太近,生出来也有可能生个傻子残废,没生是对的,说不定就是老天爷开恩才不叫他们辛苦受罪。
她跟婆婆商量要给表弟纳妾,表弟说好啊好啊,他要一个天仙。她与婆婆相看了许多小姐姑娘,表弟都嫌生得不够美,娶回来不能彰显他一校之长的社会地位,表弟说,娶妾他是要请客的,大家都会来,报纸上也会登的,娶妾娶色,颜色不足是会招人嘲笑的,那还不如不娶,只有一个老婆反而会有好名声。
表弟也不像在家乡时爱上青楼了,他说因为他现在是校长,上青楼会坏名声,人人都以为他是大色棍,学校里就不会有女学生了,这可是会影响招生大计的,况且以前什么都玩过了,都不稀罕了。
她终于明白了。
她嫁了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
唐夫人头发花白,还缠过小脚,现在年纪大了,腿部血流循环不好,腿成年累月肿得像萝卜,走路都很艰难。
唐校长想着她的腿这样,还端着一碗面站在门口,就忍不住打开门,让唐夫人进来。
唐夫人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面放下,温温柔柔的喊他吃面。
考虑到唐校长年纪也不小了,食量减退,面只下了一小把,两口就吃完了。
面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粒葱花,一点酱油和一点盐。
不过面是唐夫人亲手做的,面条很软,面条汤也煮得很浓,稠呼呼的。
唐校长喝着这微微带一点咸味的面条汤,热呼呼的,有一点烫,喝到胃里,一天没吃没喝的胃都舒服了。
唐校长吃完这一碗面条,坐在椅子上,像个懒洋洋的胖孩子。
唐夫人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像个慈爱的妈妈。
唐校长在外面再威风,在唐夫人面前就是个孩子。
“学校要关了。”唐校长委屈的说。
唐夫人轻轻的嗯了一声,说:“关就关吧。”
唐校长委屈的眼睛泛红:“关了我就不是校长了。”
他这辈子没有任何成就,只当了这一个校长。被代教授和学生们天天叫着“校长”、“校长”的,他就越来越觉得自己要当好这个“校长”了。
可没有学校了,他还是校长吗?不是了。
唐夫人没有再说安慰的话,而是把唐校长拉到怀里搂着,轻轻的抚摸他僵硬的肩膀。
唐校长在唐夫人的怀里委屈了一晚上,第二天见到代教授他们,就又是精神抖擞,胸有成竹的唐校长了。
“先让本市的学生回家。”唐校长说,“一步步来。然后是家在外地的,首先就是家中有资产的,双亲健在,有亲戚朋友的,这种的都送走。早早的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这种学生也容易买到火车票。
代教授:“那有一些学生是没有家的,怎么办呢?”比如施无为。
唐校长:“这种的很少嘛,放在最后再解决。”
学校又不是慈善会——虽然险些被他办成了慈善会,但大部分的学生都是掏了学费和赞助费来上学的,只有极少数是吃学校的,用学校的,以校为家的。
总结一下:有钱的都赶回家去。
唐校长:“你回去与祝教授商量一下,最好请祝同学帮忙,让她们一定要把女学生都劝回家去。她们必须是第一批离家的。”
女学生在这样的世道里真是最危险的了。
祝玉燕很快接到了校长的命令。
“都赶回去吗?”她说,“那我们呢?我们不用回去吧?”
祝颜舒:“我们回哪儿去?你安心吧,你娘我是学校的教授,你们跟着我就行了。我不走,你们也不必走。”
祝玉燕松了口气,她还真不想离开学校,虽然她才上了一年,可她已经是以校为家了。
她相信现在还留在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都跟她一样,害怕的早就跑了。
但劝他们回家是为他们好,学校并不是真的象牙塔,世外桃源。
她跟代玉蝉分了分工,两人都去找跟自己同龄的、熟悉的女学生。
祝玉燕把目标放在了慈善基金会,这里的女学生她都熟。
她第一个找上的人是黄明曦。
黄明曦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一直在帮助石静宜那边的施巧儿她们,现在她还每天去帮她们检查身体,给她们读报纸,帮助她们开阔视野,更多的了解这个世界。
听到祝玉燕劝她回家后,黄明曦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祝玉燕叹了口气,递手帕给她。
庆幸她是在基金会结束活动后,把人给单独拉到小花园里再开的口。
这种事就是要个个击破,一旦引来群攻就有可能任务失败。
“我不想回去,我想继续上学。”黄明曦擦着眼泪说,“我一回家,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家里跟学校是不一样的。
在学校,她可以学习,可以帮助别人,可以有理想。可在家里,妈妈只会跟她说想让她成亲,让她早点嫁人,爸爸从来不关心她的想法,只会让她听话,要孝顺父母,兄弟更不会跟她聊天,他们都认为女人什么也不懂。
只有在学校里她才是黄明曦同学,是一个人。
祝玉燕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其实学校里的女同学的家庭都差不多,要说特别开明的,那是没有的,都是很传统的封建家族。他们只是有钱,会送家里的女孩子来上学也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而已,并不是想让女人也受教育,要提高女性的教育水平这么伟大的理由。
就只是最简单的别人家的女孩子都上学了,他们家的女孩子要是不去上个大学,成绩优异,那就落伍了,就会丢脸。
所以很多女学生毕业以后,家族给她们准备的也只是一门婚事,重要的是门当户对。他们会很高兴自己的女儿上过大学,因为上过大学的女人就可以跟丈夫有共同语言了。
你要说他们不关心孩子,也不对。因为他们确实是在为女儿未来的幸福操心。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封建女子被抛弃,她们跟不上丈夫的脚步,理所当然的被人嫌弃。那为了找一个好丈夫,为了不被离婚,女人上大学就很有必要了。
所以,祝玉燕很理解黄明曦为什么不愿意回家。还有傅佩仙、石静宜,她们都是一样的。她们一旦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家人对她们的安排和期待都是一门合适的婚姻。
这当然不是黄明曦的追求啊。
祝玉燕轻声说:“现在情况不太好,校长也是担心学校里出事。你们回家以后,日后情况好了,你还是可以回来继续上学的啊。”
她拍着黄明曦的肩膀:“以后还是可以回来的。”
黄明曦边哭边笑,一边摇头,一边点头:“你说的对,我还可以回来。”哪怕她很确定自己只要回家就会被父母嫁出去,她也想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还能回到学校里来。
祝玉燕:“你看一看我妈妈,她隔了二十年才回到学校里,还成了教授。只要你不放弃学习,一个保持对学习的热情和追求,那你也可以像我妈妈一样回来,不做学生,可以当教授。”
黄明曦的心底升起一股希望,她第一次觉得未来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了一道光。
“对啊,我可以回来做教授。”
祝玉燕:“就是不在学校,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傅佩仙离开家以后做了护士,石修女成为了修女,她们都在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实现理想。黄明曦,我觉得你也可以。理想这个东西,只要自己不放弃,不管到了什么年纪都不算晚。”
黄明曦的眼泪止住了,她抹掉脸上的泪水,用力点头,像是在对自己说:“是啊,我是不会放弃理想的。”
第250章 上帝之民
石静宜带领着施巧儿她们把土豆切成块,滚上草木灰,埋在了松过的田地里。这是她们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虽然数量不多,但土豆和红薯种下去之后到明年就可以收获更多粮食了。
祝玉燕去找石静宜,却看到礼拜堂的门虽然没锁,可里面却没有人。她就找到田里去了,站在田埂上,看到地里施巧儿她们蹲在地里,一步一挪,但没有停下双手和双脚的动作,就让人佩服。
佩服施巧儿她们脱胎换骨,也佩服石静宜用机械和繁重的劳动改变了她们。
她対石静宜招手,把石静宜叫了过来。
石静宜的修女服上全都是土,不过黑色耐脏。
她一过来就问祝玉燕:“学校是不是要关了?”
祝玉燕:“……你是猜出来的?”
石静宜点点头:“粮食越来越少,再不关就要大家一起饿死了,我猜校长和教授们一定早就在讨论这件事了。”
祝玉燕対这位姐姐真的是佩服极了,“那你知不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
石静宜叹气:“知道。我最近一直在写信给天津和北京那边的修道院,想找人接收我们,可是一直没有回信。”
虽然都是侍奉上帝的人,但神父和修女通常不会在一块修行。毕竟跟其他宗教一样,献身宗教的人都是要舍弃男女之爱,要全身心的奉献。
日本和尚例外。
当初石静宜学习神学是靠一个神父,但她现在要找地方接收她和施巧儿这一群见习修女,却不能让神父接收,神父最多只能帮她找找接收单位。毕竟男女有别。
可现在这世道,通信尤其不便不说,环境也比较动荡。天津与北京应该是都有修道院,但现在这种情况,谁也不确定那边的修道院还在不在,里面还有没有修女了。
假如没有地方可以接收,学校一关,石静宜和施巧儿她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当然,留下她们也可以,粮食再少,大家省着点吃,多七八张口也不是真养不起。可事无绝対,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所以石静宜才提前写信,祝玉燕才来找石静宜。
毕竟施巧儿她们是基金会第一拨解救的対象,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祝玉燕不能不替她们打算。
听了石静宜的话,祝玉燕也说了她原本的打算:“我原来是想找个地方,在房顶上竖个十字架,就假装是修道院的。”
石静宜一听就摇头:“这不行,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了。”
祝玉燕叹气:“是啊,我后来也知道了,这么搞不行。”
参加完拍卖会之后,她対这些暗藏的小规矩就比较好奇,特意查了一下,才知道关于教堂和修道院,就是供奉上帝的地方,关于建筑是有规定的。
这个规定比如奇葩,也是来自于上帝比较牛掰的时期。那时神权跟王权打架打赢了,上帝盖庙就有了规定,它要求上帝庙的建筑一定要是周围最高的那一座,为的是接收上帝的旨意比较方便。
我住的高,我离上帝比凡人近,我就更容易听到上帝的声音。
就算旁边有王宫也是这样,上帝盖自己的房子,一定要比王宫还要高。
所以各地的教堂的顶都是努力往高了盖,都是尖顶,觉得尖顶还不够高的,就立个十字架上去,高上加高。
所以上帝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施展不开。神父说他是上帝的使徒,住在最高的地方,能听到上帝的声音。
中国皇帝:……
老子是天子,知道什么是天子不?老子是老天的亲儿子。
所以外国传教士在明朝就来中国了,硬是没能把中国皇帝也忽悠梵蒂冈去,也就到了最后这个皇帝这一代才成功,不过这个皇帝很快就跟日本人跑了,那个替皇帝洗礼的神父也不知道算不算立了功的。
扯远了。
总之,祝玉燕在了解了之后就明白她不能随便找个地方竖个十字架就说这是修道院是教堂,没有上帝专属的尖顶屋子,来一个懂行的都知道那是假的。
她总不能赌这城里没几个懂行的吧?中国人不懂,外国人也不懂吗?那就害了石静宜她们了。
石静宜:“我会继续给外地的修道院写信的,实在不行,我就带着她们躲去教堂。”
事急从权,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有时也必须要在一些地方让步——她要是真把施巧儿她们带到教堂去,神父也只能给她们开门了。男女什么的不重要,大家都是侍奉上帝的人。
关键时刻,不能要脸。
祝玉燕肃然起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