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像是觉得沈惟舟有病。
一开始还不太确定的样子, 到沈惟舟问出那句“我是谁”的时候彻底了然,眼中的惊惧转而变为了一抹同情之色。
也因此, 沈惟舟从侍卫这里得到了一个磕磕绊绊不清不楚的身世, 也就是他现在这张脸的身份——宁阳王府二公子,宁阳王外室所出的私生幼子,宁明欢。
宁阳王府从上一辈开始就是整个邺昌的笑话。
宁阳王混不吝地宠妾灭妻, 人到中年感觉自己遇上了真爱, 非要把一个青楼女子从侍妾抬为平妻,闹的整个邺昌都沸沸扬扬。
婆母偏心,丈夫无宠, 整日忙前忙后还要被背刺的宁阳王妃不甘受辱, 在又一次被别家夫人明里暗里地讥讽之后在自家祠堂悬梁自尽, 死时在列祖列宗面前咒骂宁阳王府不得善终。
真相几经遮掩辗转, 事实到底如何已经无人知晓,但有趣的是宁阳王妃的诅咒似乎成了真。
自从她死后, 府里的侍妾就再也没有被诊出过喜脉, 母凭子贵被抬为继室的新王妃也没什么动静, 宁阳王府就只剩下了一个从出生开始就体弱多病的大公子和四位庶出小姐。
严格意义上来说宁大公子也是庶出,甚至生母身份比其他小姐们都要低贱,可偏偏有个手段不俗的母亲, 硬生生把他拉上了嫡出的位置,他自己也足够争气,凭借一副多病之身在世家里站稳了脚跟。
哪怕整个邺昌都知道宁阳王府有这么一段往事, 却也不得不承认, 宁思凡和他那个娘, 真是有点东西。至少整个宁阳王府是真真切切地把握在这对母子手里的。
那为什么沈惟舟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顶着宁明欢的身份?
侍卫不知道, 只说宁二公子从小被养在外面,近些日子才刚被宁安王接回来,更神奇的是继王妃竟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而是就这么接受了宁安王有个私生子的事实。
“也真不怕您和大公子争权夺位……”这话一出口侍卫立刻噤声,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二公子恕罪!”
沈惟舟垂眸,并未说什么责怪的话语,毕竟他也不是真正的宁明欢。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和宁安王见一面,看看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又是怎么回事,真正的宁明欢去哪了,然后……去拿回师父的遗物。
就像断定杜太守已经药石无医一样,沈惟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那天绝无可能活下来。
他的毒还没解,经脉还未完全恢复,其中的内力也是杯水车薪,再加上之前和数百叛军厮杀消耗体力,他能避开第一箭已经是极限,却怎么样也避不开钟公子的第二箭。
那支羽箭贯穿了他的心肺,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没办法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但现在,沈惟舟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不仅人没事,连脸上的疤痕都感受不到了。
甚至……
青年冷冷淡淡地看向自己的左手,而后虚虚一握,整个人瞬间带上了一股凛冽的锋利感。
他感觉自己的武功又进步了。
除此以外,冥冥之中,他感觉束缚他、压制他的那道看不见的枷锁好像消失不见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也淡了很多。
兴许是因为死过一次,一切都在变好,除了……他的007不见了。
沈惟舟并不笨,相反,他很聪明,只是大部分时候并不想把一些心思用在他不感兴趣的事上,所以偶尔有些迟钝。但更多的时候,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
比如说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死而复生跟系统的消失脱不了干系,而系统又跟盛空阳这个所谓的天命之子牵扯极深,甚至就是为了他而来。
他想找回他的007,他要去见盛空阳。
不过在这之前,该和一些人算的账还是要清一清,还有他的东西也要拿回来。
想到这儿,沈惟舟又偏头看向了侍卫:“我的剑呢?”
“剑?什么剑?”侍卫下意识一愣,然后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尴尬起来,“二公子说的是陶夫人送给大公子的那把剑吗?那是二公子的剑?”
这下轮到沈惟舟愣住了。
因为他也是下意识问出去才想起来,秦随的剑被他留在了知州府,捡来的剑在扬州那晚断掉了,他现在应该是没有自己的剑的。
问出口的问题返还了一个与预想中截然相反的答案,按道理这个答案跟沈惟舟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沈惟舟还是又追问了一句:“那把剑什么样子?”
侍卫挠了挠头,犯了难,绞尽脑汁地开始回想兄弟们喝酒时说的小话。
半响,就在沈惟舟要说一声“算了”的时候,他终于一拍大腿:“都传那把剑是极美的一把剑,但具体什么样子俺还真不知道,不过俺有个兄弟说过,那把剑有名字。”
沈惟舟没当回事,温声应了,就要离开此地。
然后侍卫的下一句话把他定在当场。
“好像是因为剑身上刻着两个字,是什么……昭昭。”
昭昭。
昭昭。
昭……昭。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这么叫过沈惟舟。
那就是系统。
系统好像特别喜欢这么叫他,更多的时候叫他舟舟,偶尔严肃起来或者撒娇的时候就叫他昭昭。
剑名为昭。
007送给沈昭。
那是他的剑。
沈惟舟突然弯了唇角,乌墨似的眸子里露出一种极为愉悦的笑意,眉眼间的明艳之色看的侍卫生生呆住了。
007给他留了一把剑,那他是不是可以通过这把剑找到系统?
没有丝毫犹豫,沈惟舟就要出门去找宁思凡,拿回系统留给他的剑。
一看就知道沈惟舟想去干什么,侍卫犹犹豫豫地把他拦住了。
可能是因为刚醒的缘故,春日已经有些热烈的阳光下,青年冷白的肌肤几近透明,细瘦的手腕处清晰可见黛青色的血管和细小的绒毛,仿佛一碰就会留下痕迹。腰身更是笔直修长,贴身的长衫勾勒出腰线的轮廓,让人平白生出许多妄念。
侍卫选择性地遗忘了沈惟舟刚醒时那双手的修长有力,更是觉得自己一定夸大了,不然怎么会认为满身温和知礼的二公子能把他掐死呢,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对着沈惟舟正了正神色:“二公子,属下多嘴,大公子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简单,王妃更是手段果决,这剑陶夫人既然已经送出去了,是二公子的东西,那也便罢了吧。”
“公子刚入王府,势单力薄,无依无靠。”
“——请避其锋芒。”
沈惟舟怔了怔,像是没想到侍卫能说出这种话,然后又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吴恒。”
“吴恒。”沈惟舟推开门,毫无遮挡的阳光打在他身上,没有任何装饰的一袭白衣衬得他气质愈发温和内敛,而这种如玉的温润之下,是最为冷冽锋利的恣意妄为。
“那是我的剑。”沈惟舟轻笑了一声,语气漫不经心,“让我避他锋芒?”
“我曾经这么干过,但是很可惜,大家都喜欢变本加厉,捏软柿子。”
“所以我接二连三地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们以为自己稳坐高台,以为所有的人都要按他们的想法走。”
“我不愿意,如此而已。”
所以……
春日的阳光极盛,细碎的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斑斑驳驳,暗香浮动。
沈惟舟眉眼温和地走入庭院内,清瘦的脊背笔直,像是一株挺拔修长的青竹,无害的面孔掩盖住了一些属于剑的锋锐之意。
很是轻的一句话消散在了空气里,吴恒和沈惟舟听见了,弹幕也听见了。
“自今日起,天下避我三分。”
第82章
宁思凡的院子跟沈惟舟所在的院子相距不远, 就算是慢慢吞吞地散步一样走,也是不一会儿就到了。
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惊讶。
宁明欢是一个私生子, 宁思凡就算是生母出身不好手段令人不齿那也是光明正大在王府生下来的少爷, 可他们两个现在的待遇在王府中却是相差无几,甚至听吴恒说,宁明欢这边赏下来的东西还比赏给大公子院里的更胜一筹。
听到这话, 沈惟舟只是温和地一笑, 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现在的宁安王妃真的是一个连私生子都能寻常待之,甚至对待私生子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子更好的人, 那当初也不至于害死先王妃自己上位了。
更何况那陶夫人能在宁安王府的眼皮子底下瞒住自己爬上王爷的床并且有孕的消息, 还把孩子独自一人拉扯大, 如果宁明欢真的有可能跟宁安王府正儿八经的大公子争上一争, 哪怕有十之二三的机会,沈惟舟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儿, 青年神色淡淡地垂下长睫, 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如果是系统在这里, 一定会傻乎乎地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些,现王妃害死先王妃又是从哪看出来的。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舟舟这是又易容了吗,虽然这张脸也挺好看的但我还是喜欢舟舟自己的脸嘶哈嘶哈。]
[你们发现了吗?舟舟一直在时不时地按自己的胸口位置, 他是不是不舒服啊?]
[不知道,但我总感觉他很难过,更惹人怜爱了5555]
不多时, 沈惟舟就来到了宁思凡的院里, 说明来意等小厮通报之后, 却对上了一双充满鄙夷与讥笑的眼睛。
这小厮自以为掩藏得很好, 看笑话看得足够不动声色, 但他面前的是一眼便能看清旁人心思的沈惟舟,而不是初来乍到宁安王府应该小心翼翼暂避锋芒的宁明欢。
沈惟舟眉眼恹恹,整个人在烂漫的春光里困乏得厉害,懒得替宁明欢受这个气。
随手折下半截枯枝,沈惟舟看都没看那小厮一眼,枯枝脱手而出,擦着小厮的耳朵过去。
小厮愣了半天,不知道沈惟舟想整什么幺蛾子,他甚至想嘲笑一下沈惟舟毫无准头还学人家装腔作势,但毕竟是被王爷认回来的二公子,他不敢。
主奴有别,他就算再怎么为自己忠心的大公子打抱不平,也只敢在小事上使使绊子,暗地里说说坏话,明面上的礼数还是要齐全的。
等他终于察觉到耳侧一阵刺痛之后,手一摸,傻了眼。
“血……出血了……”
再看沈惟舟,不知何时青年的手中又多了几块石头,入手光滑圆润,在光下透着纵横交错的纹理,像是随手从地上捡的鹅卵石。
明明是比枯枝更像小孩子玩意儿的东西,但是小厮回头看了看没入地面三分的枯枝,是一点也不敢这么想。
沈惟舟脾气很好的样子,耐着性子语气温和地开口,又问了一次:“可以帮忙叫一下你们大公子吗?或者我能去见他吗?”
小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大……大公子不在。”
“大公子在华春苑,听说……听说是来了贵人。”
“贵人?”沈惟舟毫不在意地微微颔首,“无妨。”
系统留给他的剑必须要拿回来。
别说是一个宁思凡和什么贵人,就是姬衡玉和云子衍来了,他的也必须是他的。
“我也想见见贵人。”
“劳烦,带个路。”
——
自从得知沈惟舟的死讯开始,秦随就常做一个梦。
在梦里,一开始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大片大片的雾气笼罩着他,让他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前路,只能凭感觉摸索着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会儿,也或许是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会一脚踩空,踏进一条无数次踏足过的河流。
河里不是清澈见底的水,而是鲜血。
是粘稠而刺鼻的血,是又滚烫又冰冷的血,是让他浑身凝固僵硬不能动弹的血。
因为有人在拉着他,有无数人在拉着他,不让他走。
秦随低头看过去,很奇怪,雾气突然就散开了,眼前也亮堂了起来,甚至不透明的血液也渐渐清晰,清晰到能让他看清楚每一张死死盯住他的脸。
身着玄衣的帝王赤脚踩在血里,面色淡漠,狭长的凤眸没有波澜,俊美的面孔上甚至带着点似笑非笑。
他认识这群人,认识脚下想要撕碎他的每一张面孔。
这些人有的是他亲手杀的,有的是他下令杀的,还有一些大片大片的灰暗面孔,他们是被连坐的。
反正多少都跟他沾点关系。
有血海深仇的那种。
按理说秦随应该感到害怕,感到惶恐,再不济也应该有点无助,甚至是不知所措。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秦随不怕他们。
生不怕,死亦无惧。
看一眼都欠奉。
没什么别的理由,问心无愧而已。
“强占兼并土地。”秦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步,丝毫看不出来此刻他身上有多大的压力,“致使三千八百七十一人成为流民和奴隶,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该死。”
“买卖人口,强占民女,偷盗拐卖婴孩。”耳边的咒骂尖锐而聒噪,秦随恍若未觉,又往前走了一步,“该死。”
“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白银八亿两,该死!”
“雇凶杀人,为包庇子孙无故取人性命,该死!”
“……”
“通敌叛国,该死!”
走到最后,秦随的脸上已经全是大滴大滴的汗珠,洇湿了额前的碎发,而后顺着下颔滚落滴入脚下的河流,溅起微不可察的一圈涟漪。
分明是极为狼狈的一件事,但是在秦随身上反而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与随性散漫,冲淡了他那股肃杀和暴虐感。
脚下的人脸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脸上的表情也从出场时的凶狠怨恨变成了消散时的心虚痛苦。
天下人都盛传秦随暴虐无道杀人如麻,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等刀落到自己身上之后,才明白这个帝王自始至终都未愧对过天下半分……自始至终?
人脸几经变换,突然恶毒地笑了起来。
血河上凭空燃起火势浩大的红焰,来势汹汹的火迅速地朝秦随逼近,从他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秦随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幕太熟悉了,这火并不会伤害他,而是……
火焰中浮现出大量看不清面孔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有的一家三口正在吃饭,言笑晏晏其乐融融;有的新婚小夫妻正在约会,甜甜蜜蜜幸福都要溢出;还有的书生正在苦读,夜以继日只差来年高中……
然后他们都死了。
扬州城一场屠杀一把大火,人影们跪地求饶,拼命逃跑,东躲西藏,最终都被一一找出来,落得一个扭曲消散的下场。
耳边稚嫩的哭声和连天的求救声让秦随捏紧了手,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但他依旧神色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渐渐地,人影越来越多,扬州城内的百姓,边陲部落里的小村子,敌国死于大秦铁骑之下的平民……
他们一个个都上来问秦随,你问心无愧吗?
帝王的心,可有愧?
秦随不语,他只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送入了不会主动伤害他的火海之中。
火势凶猛,剧烈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秦随站在原地,任由火舌一路舔舐上他的身体,将他吞没。他的喉咙越来越干,身体越来越疼,透入骨髓的疼痛也无法缓解他心口的沉闷半分,令人窒息的濒死感传来,又突然消失殆尽。
秦随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再一次看到了面前的人。
美人这时已经称不上一句美人了,原本吞噬着秦随的火焰尽数都转到了沈惟舟身上,冷白细腻的肌肤被高温烫的起皱皲裂,满头如墨瀑般的长发在秦随眼前被灼烧殆尽,那张姿容绝世的脸也渐渐蔓延上了可怖的疤痕,最后只剩那双温柔的双眸。
沈惟舟无声地笑了起来,对秦随说道:“不要看。”
“不好看的。”
像是潮汐轰然落下,河岸决堤尽数侵入横冲直撞,秦随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彻心扉,深入骨髓,巨大的悲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
抱抱他。
秦随,抱抱他。
帝王小心翼翼地抬手,凤眸中满是祈求,穿过滔天的烈火要抱抱沈惟舟。
哪怕他每前进一寸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哪怕他伸出去的手在火焰中转瞬就化作森森白骨。
他不求很多了,能不能让他……抱抱他?
沈惟舟看着这一幕,后退几步让烈火远离秦随,乖巧地摇摇头:“不用这样。”
“秦随,不要这样。”
沈惟舟很喜欢直呼秦随的名字,秦随也由着他,从来没说过帝王的名讳是不能随便叫的。
秦随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颤抖的:“昭昭……”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却是他已经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叫法。
“昭昭,过来好不好?”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们该回望京了,或者先不回去,我带你去吃一口酥,说好的要去……”秦随语无伦次,凤眸死死盯着面前的沈惟舟,浑身散发出的可怜气息就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你不要我了吗?”
“是你先招惹我的,你现在不要我了吗?”
沈惟舟平静地摇头:“不。”
“秦随,是你不要我的。”
是你先不管我的,陛下。
第83章
听到沈惟舟说出那句“是你不要我”的时候, 秦随再也没法欺骗自己,生与死的纠葛浮沉之下, 帝王艰涩地辨别出自己被压抑在最深处的心声。
他想把面前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起初秦随感知到自己有这个想法是十分惊讶的, 甚至觉得有些荒谬可笑。
沈惟舟是谁?
一株千年冰魄花换来的相当于人质的一枚棋子,虽然秦随也没打算过利用他,但不可否认, 从身份背景人际关系来说, 原本要来秦国的盛空阳比孑然一身的沈惟舟更有用的多。
对,沈惟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在之前也有着不错的武功, 现在的身手虽然大不如前, 但也勉强不错。
可是那又怎样?
秦随见过太多的美人, 他本身也并不是个喜好美色之辈;武功的话他自己便是少有的天才, 无论是江湖上的刀光剑影还是战场上的无畏厮杀他都能应付,更何况他是帝王, 也不会缺武功高强的护卫。
那为什么会偏爱沈惟舟甚至是对他动心呢?
说实话, 秦随也不是很清楚。
他只记得他年少时过得并不好, 生母整天奢求圣宠,却在有了他之后被打入冷宫,因此怨恨于他, 天天对他非打即骂。下人克扣用度,到他们母子手中的只剩下扣扣搜搜的一丁点儿东西,因此他每天吃不饱, 半夜饿的睡不着, 饿的干呕, 只能去喝井水充饥。
他冬天的棉衣给了生母取暖, 自己叠穿着两件单衣, 屋里没有炭火甚至比屋外还冷。他还要给掖庭局洗衣换取他和生母第二日的烂菜叶当饭菜,每到冬天他的手就会生冻疮,冻得又红又肿,痒的让人只想把它挠出血。
就是这么艰难的日子,秦随还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里面省出了一些,拿去喂给冷宫里那只病恹恹的小橘猫。
那猫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某一天突然就出现在了冷宫里,瘦的脱了像,显出几分凶恶和可怖。
秦随一开始没想管它,那猫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沉默地看着小小孩童抱着一大盆衣服出去,又攥着半块馍馍回来。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那猫不见了。
秦随有些不习惯,在帮忙收拾库房的时候越想越觉得不对,放下库房的东西就往冷宫跑。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不理智,然后他收获了一只趴在他冰冷房间窗户外的小橘猫。
它快饿死了,所以没力气再去看着秦随出门又回来。
秦随当时犹豫了很久,但他还是留下了它。
一口饭而已,大不了再去多找点活做,反正那些小太监小宫女最喜欢偷懒。
那个冬天是秦随记忆里唯一有颜色的一个冬天。
生母的冷落斥责,父皇的忽略漠视,宫女太监的见风使舵阴阳怪气,没有同龄人的孤独……这些对他都不再重要了。
他给这只猫取名为小珍珠,希望它能吃的胖一点,不要再那么瘦,他看着担心。
还有就是,他觉得小珍珠是他的礼物。
是上天赐给他的,他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件礼物。
也是他最珍贵的伙伴。
次年春的一个午后,秦随得到了半条鱼,是去御膳房后厨帮忙打杂被塞的,他想拿回来和小珍珠一起吃,于是特意提前回来了。
他没有见到他的猫。
生母卑躬屈膝的讨好声中,如牡丹般娇艳动人的女人嫌弃地抬手,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当做垃圾一样扔在了他的面前。
秦随什么也没有说。
抱起小珍珠的尸体,跑了。
那一天,秦随的小珍珠和他的温顺懦弱一起被一簇小火苗烧成了灰烬,顺着皇城的风飞向了更自由的地方。
也是那一天,一粒名为野心的种子在少年身体里生根发芽,伺机蛰伏,只等有朝一日长成参天大树。
秦随做到了。
从那天以后,秦随再没有养过什么东西,更确切地说是他再也没有什么想养的东西。
他的情感变得一日比一日寡淡起来,再也没什么能勾动他的心弦,让他细致认真地去对待。
直到遇上了沈惟舟。
世人待他或怨恨或爱戴,或憎恶或喜欢,但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长辈还是晚辈,他们都先考虑的是他的身份。
帝王之尊,高处不胜寒,很难有人对他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真心。
但沈惟舟那么蠢。
蠢到你对他好一分他就对你好十分,蠢到被轻轻摸一下就懒懒地露出最脆弱的脖颈放在天下最凶恶的猛兽眼前。
像秦随小时候养的那只小橘猫,但比它要更可爱。
也更笨。
笨到秦随仍有保留他却一次又一次地以身犯险,笨到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表面冷漠内心却柔软得要命,笨到……赴死。
秦随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他自私多疑,冷漠自负,专断蛮横,脾气坏不听劝……没有人对他付出真心,付出真心对他的都离他而去,他活该。
但他的心也是热的。
他也会为一些哪怕是虚假的温柔和选择所心动。
而这些他想要的,沈惟舟都能给他,都给了他。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扰其一生。
但就在一个很平淡的日子里,突然有人告诉秦随,看,那份年少不可得之物,我送给你了。
在无数次生死交织险象环生的日日夜夜里,沈惟舟都坚定地选择了秦随,不声不响地把真心和信任交给了他。
在秦随不知道的时候,没什么征兆的,他也把他自己的真心和情感笨拙且生涩地交了出去。
但他没有说。
他从未跟喜欢的人郑重地说过一声喜欢。
也不是不想说,但他总觉得时间还长,他们可以再相处一下,再等等看。
只是现在他终于知道,有些喜欢当时不说,那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说出口了。
面前的沈惟舟还在温温柔柔地朝他笑着,没有丝毫对他的责怪,也没有追问什么。他像是真的累了,哪怕是在梦里都不想跟秦随多说一句话,漂亮的眸子里是难以察觉的倦怠和死寂之色。
视线渐渐模糊,周围的一切如烟雾般消散,秦随知道这个梦到这里该结束了。
他不死心地伸出手,试图抓住点什么,扑了个空。
寝宫内,秦随倏地惊醒过来,入目所及是一片漆黑。
他垂首低低喘息了几声,知道又是一个不眠夜,索性披上大氅下了床,点灯看起了奏折。
弹劾他的折子很多,总有些迂腐正直的官员看不惯他简单直接的滥杀做派,话里话外都是要当秉笔直书的忠臣,还说秦随如果降罪于他的话不要祸及家人,他自己一头创死。
往日里能让秦随觉得有趣的内容现在也勾不起他的丝毫情绪,秦随简简单单地写了个“已阅”,继续去拿下一本折子。
本来带着点困倦和漫不经心的目光突然顿住,秦随支手快速看完折子里的内容,凤眸里全然是冷漠和杀意,半响,薄唇轻轻扯出一个弧度。
“黑金龙雀令?”
“来人。”
……
宁思凡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不知是谁把他新得了几样宝贝的事传了出去,传着传着就传到了回薛家探望薛夫人的薛……现在应该改口叫盛公子了,传到了盛公子的耳朵里。
传闻盛公子对他的这几件宝贝颇感兴趣,又恰好听友人说近些日子盛公子心情甚佳,宁思凡赶忙托人送去拜帖邀这位小少爷到宁安王府一叙,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可以直接拿走,再不济过来看看当个逗趣也是好的,没想到对方竟然还真的应了下来。
更幸运的是,等人到了跟前他才发现,来的不仅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甚至还有风九御和云子衍以及其他几个世家嫡子。
宁思凡喜不自胜,努力压抑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云子衍,那可是云子衍,燕国可以比肩甚至越过皇室的云家嫡子,云家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权人,圈子里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宁思凡平时是见都见不到云子衍一面的,他虽然也是宁安王府的公子,但毕竟生母出身不佳,宁安王府又没什么实权,在世家圈子里属实是不尴不尬的一个边缘位置。
今天他本来只是想讨好一下盛空阳,毕竟盛空阳背后站着薛家和天算,听说连万劫谷都和他关系匪浅,更别说盛空阳自身也大有可取之处。
风九御跟着盛空阳一起来其实在他预料之中,毕竟早就听说这位少宗主对盛空阳有着不一般的感情,但没想到居然连云世子也能一并钓出来。
如果能得到云世子的垂青……宁思凡清秀的面庞上扬起一个有些羞赧的笑,借着低头遮住了自己眼中的勃勃野心。
一番寒暄宾主尽欢,正当宁思凡要引着众人去华春苑设宴时,又是一道通报突然而至。
“长公主到——”
长公主?燕无双?
她来干什么?
众人神色各异地回头。
来人正是燕无双。她一袭浅蓝色宫装,其上暗绣着银线祥云纹,一双素手交叠,腰间挂着一串络子,头上的步摇珠翠随着走动摇曳生花,明艳姝丽的面孔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半分不曾为皇室丢了脸面。
“怎么,莫不是不欢迎本宫?”
燕无双的视线扫过众人,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在掠过云子衍和盛空阳他们时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有些淡。
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打心底里不想,燕无双已经在门前站了有些时候,却迟迟不见在场的人给她行礼。
气氛渐渐凝滞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舟舟拿下秦狗将会得到:
一个冷酷无情之人唯一的一处温柔克制。
运筹帷幄机关算尽之人唯一的一场无法掌控。
还有秦狗的天下和他的钱。(划重点)
第84章
就算私底下再剑拔弩张互相算计, 但只要燕国皇室和世家没有撕破脸皮一日,那世家在世俗礼法上就是要守规矩的。
不用燕无双吩咐, 旁边的大宫女上前半步, 不卑不亢地提醒了众人一句:“如此无礼可非世家的教养。”
“纵然在外,礼不可废。”
没提醒还可以轻轻揭过,被提醒了还不做那就是不识好歹了。众人如梦初醒, 纷纷拱手低头:“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无双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毕竟是不问自来, 也不好借题发挥,没办法,这茬就算过去了。
不过……
看着盛空阳和风九御极其敷衍的手势, 甚至连腰身都不愿意弯一下, 燕无双的笑意彻底消失, 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身后的几个人, 眼底的嘲讽之意渐浓。
没再多说什么,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被引着进了华春苑, 来到一场并不算庄重的宴席之上。
进来的众人按品级落座, 宁思凡为主位, 客位依次是燕无双、云子衍、盛空阳和一众要来凑个热闹的世家子弟。刚坐下就有人催促宁思凡。
“快把东西拿出来看看!”
“就是就是,今天就是为了你那几件玩意儿来的,多余摆这么麻烦, 难道还要在宁安王府吃饭不成。”
“……”
心思被戳破,宁思凡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不想这么早就把底牌用出来, 但也知道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那几件宝物, 眼看着拖是拖不成, 干脆点还能搏个好印象, 因此他咬咬牙, 把东西都拿了出来。
盛空阳一眼就盯上了里面的那把剑。
“那是什么!”他紧紧地攥着掌心,眼神渴求而直白。
风九御的眼中也满是赞叹,但他听到这句话还是奇怪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语气中带着宠溺:“怎么这样问,一把剑而已。”
不,不止是一把剑而已。
盛空阳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眼睛就像是被那把剑黏住了,怎么也放不下,而且越看越喜欢。就像是……就像是那把剑天生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一样。
他的心里在疯狂叫嚣着一定要得到这把剑,面上却愈发不动声色,移开自己视线后佯装好奇地问道:“如此好剑,可有名字?”
宁思凡只当是小少爷跟他的闲聊,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这……此剑上刻有二字昭昭……”
盛空阳其实根本不关心这把剑有没有名字,这么问只是屈尊纡贵地跟宁思凡套套近乎而已,于是他没有注意到这话一出席间几人突然看过来的眼神,继续道:“我虽不善剑,但师兄善剑,师兄生辰也快到了,这把剑送给师兄倒也不算埋没。”
说着,盛空阳自然地握住了风九御的手:“把它送给师兄好不好?”
风九御还在因为剑名怔愣,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眸中情绪几经变换,最终张口:“阿芜送什么都是极好的。”
燕无双听到“昭昭”二字也愣了愣,随后下意识转身,还没看到那人又生生止住,憋着气把自己的冲动按回去。
云子衍挥退了来伺候的婢女,正在给自己斟茶,听到“昭昭”二字也是一顿,随即又恍若无事发生,继续不紧不慢地斟茶。
宁思凡被权势冲昏了头脑,压根儿就没意识到在场的众人氛围有些不对,听到盛空阳那番话之后就开始赞叹他的心思细腻重视感情,言辞虽然尽量装的恳切,但仍然有种刻意的讨好。
盛空阳本来还是含笑在听,但听着听着面色就有些不耐了,对那把剑的渴求大过了一切,于是不等宁思凡说完,盛空阳就出言打断了他:“这把剑我要了,你开个价。”
宁思凡有些不舍,毕竟这把剑他也是刚拿到,还没捂热乎呢就要送出去,但想想宁安王府的继承权和未来的滔天权势,他还是点点头:“好……”
话音未落,燕无双身后的一名侍卫淡淡开口:“这把剑我家公主要了。”
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开条件,就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家公主要了。
燕无双见众人都朝她看过来,红唇轻启:“本宫难得喜欢一样东西。”
言下之意就是少来和她争了,在燕国的地界上总要给皇室三分薄面,天算又怎么样,闹的太难看照样惹人诟病。
盛空阳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虞起来,但是这还没完。
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的云子衍突然端着茶微微一笑,语气轻缓,毫无商量余地:“我最近也缺把剑。”
“望诸位,割——爱——”
盛空阳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云子衍,风九御也不悦地看了过去,燕无双冷“呵”一声,背后的侍卫一动不动,眼皮都不抬一下。
半响,包括云子衍在内的众人齐齐看向了宁思凡。
宁思凡被一群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客们看着,脑海一片空白,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给谁都是烫手。
就在他急的满头冒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在门外听完了全过程的沈惟舟推门而入。
虽然已经知道都是熟人,但看见这一屋子熟人,沈惟舟还是轻嗤一声,觉得有些可笑。
宁思凡看见沈惟舟进来,先是懵了一下,然后顿时脸色难看起来:“你来干什么?”
一屋子人都没为突然闯入的陌生面孔分去半个眼神,只有燕无双身后的侍卫突然抬头,那双冷漠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紧紧地盯住了沈惟舟。
沈惟舟毫无所觉,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剑,修长白皙的手又不自觉地按上了胸口。
确定了,这确实就是他的剑。
是系统留给他的唯一一样礼物。
盛空阳没有认出突然闯入的人是沈惟舟,在他的认知里,沈惟舟早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也是他当初强硬地要求沈惟舟替风九御换血的原因之一,毕竟一个死人的想法是什么又有谁会在乎,死人也不会说出真相败坏他的名声,那多受一点苦也无妨,反正终归是早夭之相。
他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宁安王府的腌臜事,此时略微沉吟便猜出了宁明欢这个身份,眉头紧皱片刻后又松开,并不想掺和。
宁安王府的家务事而已,与他无关。
想到这儿,盛空阳自顾自地起身走到宁思凡面前,竟是直接伸手要去拿那把剑:“宁公子今日该是没空了,这把剑暂且就放在薛府,待到改日再邀请宁公子去薛府商量一下这剑的归属,可好?”
燕无双快要气笑了。
这盛空阳真是没脸没皮,话说得冠冕堂皇,要是真让他把剑拿回去,他还有再拿出来的道理?这跟明着抢有什么区别?
云子衍笑容未变,也不阻止,饶有兴致地看着盛空阳去拿那把剑,手中的茶冒着袅袅的热气,一口也未曾用过。
就在燕无双气得不行,盛空阳马上要碰到剑身的时候,沈惟舟突然开口:“盛空阳。”
盛空阳的动作顿住,转头去看沈惟舟,虽然不耐烦,但为了维持形象还是守礼地应了声:“有事吗?”
自从沈惟舟推门进来开始宁思凡就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生怕沈惟舟说出这把剑的来历,见沈惟舟直呼盛空阳的名讳之后霎时找到了发泄口,当即就要叫人轰沈惟舟离开此地。
“自小养在府外便如此毫无教养,直呼盛公子名讳,也不知道明欢哪来的胆子。”宁思凡边向盛空阳赔罪,边让人把沈惟舟带下去,行事看上去妥帖极了,“把二公子带下去闭门思过,不抄完五卷经书不许出门。”
盛空阳闻言面上表现出犹豫的模样,看上去十分不忍,但却没开口说一句话,默认了宁思凡说的结果。
燕无双又是恶心地咧了咧嘴,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暗骂一声,翻了个白眼。
沈惟舟根本没把宁思凡放在眼里,他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剑上,越看越觉得喜欢,好像这把剑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处处都符合他的审美。
几步就到了宁思凡眼前,沈惟舟垂眸看向那把剑,当着所有人的面伸手去拿,丝毫不把身后要抓他回去的侍卫放在眼里。
盛空阳没想到沈惟舟是来和他抢这把剑的。
见沈惟舟不是朝着宁思凡去,而是要拿剑,他下意识出手,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还加上了自制的剧毒药粉,朝着近在咫尺的沈惟舟而去。
宁思凡见沈惟舟直直朝着剑伸手也是脸上挂不住,他不会武功,身子也亏空得厉害,没法对着沈惟舟出手,眼珠一转,也去拿那把剑。
不是想要剑吗,那我偏不给你!
脸上露出自得之色的宁思凡下一秒就痛苦地嚎叫出声,被掼出两三米远,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昏了过去。
沈惟舟轻轻扫过一眼四分五裂的茶盏,神色平静,一只手按在了剑上,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制住盛空阳,眉眼冷淡地朝对方笑了笑,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
盛空阳无暇顾及面前这个人给他的熟悉感,他先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失声道:“你怎么没事?”
他吃不了苦,武学上造诣平平,打不过宁明欢他认。但是宁明欢中了他的毒,怎么会毫无反应,他怎么可能没事?
他的毒从未失手过,难道是药材上出了问题?
看着盛空阳神情扭曲一瞬,沈惟舟放开了他,并没有给他一个解释。
[沈惟舟怎么这样啊?凭什么不回答小太阳的问题,看不起人是不是。]
[嗯有没有一种可能,舟舟是懒得解释。]
[烙铁别太荒谬,能怎么解释啊,告诉盛空阳之所以不怕他丫的毒是因为沈惟舟身上本来就有天下奇毒?这奇毒还是盛空阳给他种上的?]
[好骂。]
[无人在意刚刚是燕无双身后那个侍卫帮舟舟拦下了宁思凡。]
[对啊,为啥啊?燕无双是不是认出舟舟来了?]
[自从黑屏之后舟舟的气质就有点不太一样了,感觉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跟之前差的有点大,所以认出来……不好说。]
[就是没素质没礼貌还找补这么多,一群nt毒唯。]
眼看着沈惟舟拿起剑就走,竟是对屋里的人没有丝毫兴趣的模样,要失去重要东西的恐慌感和巨大的心悸感让盛空阳几乎无法呼吸,他厉声喝止沈惟舟:“站住!”
“这把剑是我的,你凭什么带走它!”
沈惟舟停下了脚步,轻轻偏头:“你的?”
长剑出鞘,剑身如秋水清月,剑锋似流风朔雪,穿着一袭简单长衫的青年露出雪白的皓腕,有些氤氲的漂亮眸子透出一股坚韧的脆弱感,细细看去里面却是全然的冷漠与平淡。
简简单单的一招,甚至沈惟舟都没有靠近盛空阳半分,冷冽的剑意倾泻而出,隔空一剑,盛空阳束发的玉冠碎裂,几缕青丝被斩落在地。
盛空阳呆呆地站着,只觉得那一瞬间沈惟舟是真的想杀了他,而且巨大的压力让他根本无法动弹,他想躲却只能被迫站在原地,躲不开。
记忆里几乎从未出现过这种场面,他自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就算有麻烦也很快就会被身后的人解决,但此时此刻,心脏被攫住的恐惧和直面死亡的痛苦让他双膝一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阿芜!”
风九御和云子衍俱是起身,其他几个世家子弟也急忙去看盛空阳的情况,同时无数道不善的目光盯上了那个颀长笔直的身影,风九御的杀意在其中最甚。
“你居然敢——”
沈惟舟把剑归于剑鞘,尽管是孤身一人对上面前数人却也半分不显弱势。有些妖异的容色被他浑身的冷清气质压下去,整个人矛盾中又透着倦怠疏淡的美感。
他看着依偎在风九御怀里的盛空阳,没有错过对方眼中的怨毒和杀意,也看见了对方那张苍白到像是大病初愈的脸,突然心情很好地轻笑了一下。
沈惟舟温和地又问了一遍:“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舟舟:废物话多
第85章
懒得和这群“天之骄子”们纠缠, 沈惟舟拿着剑不带什么感情地看了盛空阳一眼,转身就要走。
风九御神色一厉, 右手已经按上了身侧的佩剑, 但是还没等到他出声。
“拦住他!”谁也没有想到,竟然又是盛空阳第一个出言阻止,“师兄, 拦住他, 拦住他!”
他煞白着一张脸,因为过于激动连说话都有些颤抖:“……那,那是我要送给师兄的剑, 对, 要给师兄的。”
“师兄, 那不是他的剑, 他抢我们的剑。”说到最后,盛空阳几乎是在恳求风九御和云子衍。
“师兄, 云哥哥, 帮我把剑拿回来好不好, 我真的很喜欢那把剑,我真的很喜欢。”
一边说着要把剑送给风九御,一边又说自己喜欢那把剑, 正常人都听得出盛空阳话语中的漏洞,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揭穿他,反而看向他的眼神更心疼了。
看着往日端庄自持的小少爷如此语无伦次的模样, 风九御把他圈在怀里, 边安抚着边连声道好, 云子衍被风九御有意无意地隔在外围, 看上去也十分心急焦躁的模样, 但无人看得见,男人眼中尽是满满当当的玩味与探究之色。
燕无双又是翻了个白眼,但她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因此尽管对盛空阳此人十分不喜甚至是厌恶,也没有出言多说什么。
身为燕国长公主,她所处的地位太尴尬,要顾虑的东西也要更多,风九御和云子衍还有几家权贵子弟都在这儿,她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盛空阳没脸。
她不行,但有人行。
本来沈惟舟都要走出门了,听到盛空阳的那些话之后顿了顿,但也没停下,继续往前走。
盛空阳想要与他何干?
沈惟舟又不会因为盛空阳装装可怜就把剑给他。
有些人和弹幕却不是这么想的。
弹幕上一半人觉得沈惟舟没问题,这又不是盛空阳的剑,就算是主角也不能看上什么直接抢,除非这个主角品德败坏。
另一半人则坚定地认为这剑就该是盛空阳的,沈惟舟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这是他的剑?陶夫人把剑给了宁思凡,宁思凡要把剑给盛空阳,那这剑就是盛空阳的,沈惟舟才是明抢的那个。
扫了一眼吵翻了天的弹幕,沈惟舟轻轻弯了弯唇角。
“我就道德败坏。”
“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弹幕沉默一瞬,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语气词和各种标点符号。
沈惟舟其实很早之前就这么觉得了,他们大部分人可能都对他有什么误解,包括弹幕里的和沈惟舟这段日子遇到的。
事实上,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喜欢的东西哪怕是抢也要抢到手,而他的东西别人看都别想看,更别说碰一下。
当然,他对别人的东西没什么兴趣。
相对应的,别人想动他的东西也要掂量掂量,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边回复着弹幕边往前走,就在沈惟舟以为自己可以离开的时候,熟悉又令人生厌的声音响了起来:“站住——”
“谁让你把剑带走的?这又不是你的剑。”风九御站起身,毫不客气地道,“你的兄长已经答应把剑赠予阿芜,现在如此这般作态,莫非宁安王府是想和天算宗为敌?”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语气,丝毫未变的话术。
风九御还是这样——
真烦。
沈惟舟停下脚步,眉眼淡淡地反问:“如果这是我的剑呢?”
记忆中的一幕与现在的场景渐渐重合。
容色秾丽的少年浑身狼狈,不甚完整的衣衫下有好几道伤口,此刻正在往外渗着血。
刚刚经历了一番剧烈的打斗,他眼前有些发黑,手脚发软,但仍然咬牙坚持站在那里,颀长身姿笔直挺拔,像一把已经开锋的长剑。
少年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问自己的大师兄:“如果是他先动的手呢?”
“他想轻薄于我,仗着四下无人便……”
盛空阳眼角噙着泪从屋内出来,正好听见这句话,当即眼泪就落下来了:“单师弟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小流落在外,被天算收留后感恩戴德,知道习武不易每天勤学苦练,怎么会这样对沈师兄!”
风九御一开始有些犹豫,看到盛空阳的模样后脑海中就再也想不起其他,冷漠地看向了那个孤身一人站在门前,被所有同门指指点点的少年:“先不说单师弟不会如此待你,就算是单师弟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现如今你倒是没事,单师弟被你一剑废去双腿,整个人下半生都无法再人道……你可能承担得起后果?”
“……”
时间转回现在,风九御听到沈惟舟的反问之后不怒反笑,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全是冷漠与不耐:“那又如何?”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剑?”
你怎么证明是他主动轻薄于你?
“就算这是你的剑又怎么样?”风九御朝着沈惟舟走过去,语气中满是理所当然,“这把剑给我。你想要什么?银子、宝物、权势、地位,还是宁安王府……都随便你选。”
就算是他一时昏了头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去跟他赔礼道歉,求他的原谅,他想干什么就顺着他点,单师弟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正是孩童心性。
沈惟舟半倚着门,长睫微垂,眼神有些放空,又很快地从这种状态中抽离出来,恢复了往常一般的模样。他冷眼看风九御朝自己走过来,直接伸手要去拿剑,形容举止间没有丝毫他会拒绝的可能性,还是没忍住,漫不经心地笑了出来。
“蠢。”
跟盛空阳待在一起久了,他这位大师兄似乎也渐渐被同化,变成了曾经他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真是……蠢货。
眼看着风九御的手就要碰到他的剑,沈惟舟不紧不慢地侧身一避,同时回身拔剑,勾腕上挑,动作一气呵成。
冰冷的剑尖擦着风九御的耳垂而过,男人心跳漏掉一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居然敢……”
青年看似病骨沉疴,连长相都透着一股即将衰败的娇艳,按理说应该是养在宅院中最后凋零的花,但他那细瘦的手腕拿剑却极稳,招式也是一下比一下精妙凌厉,与他的容貌身段截然不符。
更令风九御挫败的是,青年好像没出全力。
明明已经开春,春日的阳光也极盛,照在身上有一种温和的暖意,但风九御不经意地望进沈惟舟的眸子,却只觉如坠冰窟。
那里面有倦怠,有厌烦,有对万事万物都不萦于心的冷淡,还有……怜悯?
他在可怜他?
风九御难得被真正激起了火气,他不懂一个宁安王府私生子有什么好可怜他的,但他此刻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沈惟舟没把他放在眼里。
风九御气笑了。
因为沈惟舟朝他出手的时候没有使用内力,所以风九御也下意识没有使用内力,二人现在是纯粹在比拼剑招,并且沈惟舟稳稳压住风九御一筹,甚至不止一筹。
但堂堂天算宗少宗主怎么可能这么丢人,还是在自己喜欢的人和几个情敌面前。
再加上沈惟舟眸中莫名透出的那份怜悯,风九御冷笑一声,下一次再出招时,就带上了蓬勃汹涌的内力。
沈惟舟面不改色地接下,又还了一剑,这次也添上了内力。
——不比风九御逊色半分。
见状,包括云子衍盛空阳等在内的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风九御的武功已经是极强,宁明欢看上去还要比他小上一些,打起来竟然跟其不分上下?
“这怎么可能?”盛空阳喃喃自语,手指掐进了掌心都毫无所觉,只死死地盯着沈惟舟和他手里的剑。
云子衍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看着二人仿若行云流水般的打斗,低声道:“更胜一筹……不对。”
出问题了。
因为沈惟舟和风九御在这直接打了起来,所以众人都自觉后退,给他们二人留足了空间。但或许是因为在屋内太束手束脚,二人打着打着就去了屋外,在庭院内继续缠斗。
本来以为这场打斗必然要分个胜负才结束,到时候谁赢了这把剑就归谁,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没想到众人给写的剧本是挺好的,但沈惟舟偏偏不爱照着演。
在他面前,要走他的剧本,遵守他的规则。
于是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沈惟舟在一剑荡起满树秋叶之后又给风九御加了点让人狼狈的小东西,并在对方双目短暂不能视物之际越过高墙,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比试,扬长而去。
沈惟舟的目的只是带走他的剑而已,至于打架那都是顺便的。
反正想打的话什么时候都能打,也不急于一时。
这把盛空阳气得几欲呕血,见叫了好几声风九御都站在原地未动,又把求助的目光转到了云子衍身上。
“云哥哥……”
云子衍叹了口气:“别急,我去帮阿芜把剑拿回来,好不好?”
见盛空阳欣喜地应下,云子衍勾了勾唇,正要起身去追沈惟舟,却被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下了。
那侍卫嗓音沙哑:“云世子。”
“请回。”
——
一开始沈惟舟以为会有人追上来,但是没有。
等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事了的下一秒,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
两个人谁都没有动,就那么看着彼此,各自都在想对方的心思。
对峙良久后,见面前的人没有要动的意思,沈惟舟就明白,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青年微微抿了抿唇,宽大的袖袍下指骨捏得泛白,用冷淡掩饰了他的紧张。
秦随此时正姿势随意地抱着剑,懒洋洋地抬眸看他,这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
那明明并不算一张多么绝色的脸,甚至秦随在此之前最是讨厌这种类型,因为他的生父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所以后宫嫔妃大多是这种面孔,而秦随对她们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但就是此刻,青年站在初春抽芽的柳枝下,腰身被细细勾勒出挺直的轮廓,乌发如墨瀑垂落,冷白的肌肤细腻如瓷,瞳仁清透,看过来的时候莫名有几分冷淡意味,让他整个人愈发像高岭之花,引起人藏在心底的攀折欲望。
秦随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在青年那双漂亮眸子和殷红唇瓣上驻足良久,想起了四个字。
活色生香。
盯着对面的美人看了半响,就在沈惟舟以为秦随是看上了宁明欢这张脸的时候,秦随哑着嗓子开口。
“把剑交出来。”
沈惟舟:?
作者有话要说:
舟舟:转角遇到爱(gou)
秦狗:我抢我老婆(bushi)
两个人都有易容,嗓音都有变化
第86章
如果沈惟舟没记错的话, 面前这个容貌普通,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穿的应该是侍卫的衣服, 而且这套衣服并不是宁安王府侍卫的样式, 而是燕无双带来侍卫的衣服样式。
和面前的侍卫对视半响,青年微微挑眉:“燕无双叫你来的?”
侍卫听主子的吩咐也很正常,但出乎意料的, 这侍卫闻言皱了皱眉, 一板一眼道:“不是。”
“我,我家公子想要这把剑。”男人编理由的本事十分青涩,谈到利益交换的时候才算游刃有余, “我要这把剑, 你想要什么, 随你挑。”
“天下只要存在的东西, 你说可以换,那我便和你换。”
听起来和风九御是一模一样的说辞, 但是很奇怪, 可能是因为语气不同, 也可能是因为人不同,沈惟舟并没有对面前这个小侍卫生出太多恶感,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风九御的话里话外都是高高在上理所应当的轻视, 而这个小侍卫……真别扭。
好像是想放下身段请求却又放不下,只能用强硬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口吻来试探,跟之前宗门里那只肥肥的大橘猫讨小鱼干的情态一模一样。
沈惟舟对燕无双的印象还不错, 因此也没有太过为难这个侍卫, 只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燕无双要这把剑干什么, 我记得她对剑一窍不通, 是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吗?”
侍卫沉默半天, 像是在思考如何编一个理由把沈惟舟骗过去,半响,他又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不是她。”
沈惟舟轻轻“嗯”了一声:“那是谁?”
侍卫不说话了。
他总不能说是他想要吧。
“……”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闲扯了几个回合之后,秦随原本毫无波动的凤眸微眯,眼中浮现出几分探究之色。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个宁二公子在拖延时间。
废话太多了,跟刚刚在华春苑表现出的不是一个性格。
前后差距如此之大,这么短暂的时间总不可能是换了一个人,那就只能说明沈惟舟是故意的,他在演戏。
他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他在等谁吗?等救兵?
可是他明明可以直接跟他打一场,虽然秦随并不觉得自己打不过他,但不可否认,能压着风九御打,这位宁二公子有点东西。
秦随没跟风九御正面交过手,不过就像他觉得自己能跟宁明欢打一架一样,他自信也能压着风九御打,只是能不能打得轻轻松松,他没法说。
君无戏言,帝王从来不会轻易承诺,也从来不会开口说没有万全把握的事。
比起说,秦随更喜欢用直接做的。
无论是什么。
所以秦随这次没再接“宁二公子”那些无聊的问题,而是不紧不慢地走了几步,恰好停在沈惟舟要离开的必经之路上。
乌黑细碎的墨发随风散落在耳侧,秦随易容出来的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面孔,气势也刻意在收敛着,但当那双凤眸看过来的时候,还是会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沙哑低沉的嗓音在空中响起,不带一丝情绪:“剑留下,你走。”
“或者你和剑……都留下。”
沈惟舟闻言从善如流,长睫轻颤几下,眸底溢出几分笑意:“好的。”
这次轮到秦随:?
——
沈惟舟其实也奉行说不如做的原则,也想用最简单的方式,干脆利落地把人揍一顿然后离开。
但是不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那么好,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着罢了。
刚开始和风九御打斗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用内力,沈惟舟是没有,风九御是好面子。单纯比剑沈惟舟起码甩风九御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十条街,所以沈惟舟早就料到风九御早晚会用上内力和他打,把面子给找回来。
沈惟舟偏不给他这个面子。
于是从用上内力的第一招开始,沈惟舟就借着风九御的力,还有自己体内尚未催化、在经脉中流转的药力,一剑一剑地打碎了风九御引以为傲的武学天赋和自尊心,也一剑一剑地在帮体内的奇毒重创自己。
药力催化转为精纯的内力,内力又随着剑意倾泻一空,体内毒素无可压制,就只能任由它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所有人都看到沈惟舟几乎是碾压式地压着风九御,只有沈惟舟自己知道,他斩出的每一剑都像是斩在他自己身上,迈出每一步都要咽下喉间腥甜的鲜血。
他的内力并没有完全恢复,现在也就堪堪是十之二三的样子,而风九御有着天下最好的宗门和资源供养,无伤无难,正是全盛。
沈惟舟在拿命和风九御打。
沈惟舟就是要拿命和风九御打。
握上剑的那一瞬,沈惟舟耳侧响起了系统有点呆的机械音,他带着点不好意思但又十分严肃认真地告诉沈惟舟,请为了自己而活。
沈惟舟不能和系统保证他完全为了自己而活,但是正如系统所说,他觉得他可以活得自我一点。
比如和风九御盛空阳这两个天命之子打一架。
这场架可以忍,也可以等。
但没必要。
因为他们两个每次说的话做的事都能蠢出新高度,让人看见就烦。
自私又愚蠢,这就是沈惟舟对他们的全部印象。
沈惟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清楚的,打到最后察觉到自己实在是难以为继之后,他也不强求,几乎是踩着风九御的脸面离开了华春苑。
除非是风九御再找他打一架而且赢得漂亮,不然没什么意外的话,今天这场单方面的比试风九御能记一辈子。
就在沈惟舟觉得他已经可以离开宁安王府的时候,兜兜转转,他转角碰上了在此处等着他的秦随。
他一开始以为是燕无双派秦随来的,可就算是燕无双,沈惟舟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就让他们都以为“沈惟舟”在那夜的扬州城里死了吧,反正他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牵绊,不会有人记得他。
然后聊着聊着沈惟舟发现,这侍卫好像有点笨,很好骗的样子。
正好他缺一个离开宁安王府的理由,燕无双虽然掌握的实权不高,但毕竟是皇室。
于是青年轻轻笑了笑:“好的。”
人和剑,都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秦随:其实我……
舟舟:不信
——
突然发现明天就除夕了
决定番外第二章就是小情侣过年黏黏糊糊
第87章
燕无双来宁安王府的时候是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来的, 走的时候是带着一堆人偷偷摸摸走的。
不仅是因为他们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也因为此刻宁安王府内不管是主是客脾气都差的不行, 跟个炮仗似的, 一点就着。
当然,除了她。
她不敢着,她心虚。
回燕宫的一路上燕无双都在绷着长公主的架子, 一到自己的青鸾殿她就忍不住了, 屏退左右只剩秦随后,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着这位陛下开口:“秦……祖宗!!!”
“不是说好了我带你见云子衍你安安分分的不惹事吗!你那叫不惹事吗!要不是我在后面死死按住你你当场就能弄死那几个人然后拿了剑就走你信不信!”
“去之前我就说了,你现在是个侍卫!侍卫!还是个有名有姓跟在我身边的侍卫, 一不小心就会露馅然后咱俩都完蛋的侍卫!”
燕无双说到最后已经忘记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了, 她只知道这一路上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冷汗打湿了她厚重的宫装, 稍有不慎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她不敢赌。
敌国皇帝大摇大摆出现在他国皇宫, 还光天化日想着搞事, 论胆子大还得是这位举世闻名的陛下。
“不善言辞, 沉默木讷懂吗,古板严肃偶尔有点小结巴会装吗,就这么一个没亲人没朋友的身份, 祖宗您委屈一下成不成?”
秦随还是顶着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但声音恢复如常,整个人的不协调感也消失殆尽, 又变成了那个秦国帝君。
他自顾自地找了位置坐下, 比燕无双这个宫殿主人还像主人, 凤眸里满是淡漠, 不置可否:“我没动他们。”
燕无双更气了:“对, 你是没动他们!”
可秦随给她又拐了个人回来啊!
宁安王府的私生子,还是刚被认回来不久的私生子,更是在刚刚把风九御和宁思凡的脸往地下踩的私生子。
都不用燕无双派人去打听,现在整个邺昌的圈子里肯定都是宁安王府的消息,其中的主角还是云子衍盛空阳这样的人物,而万众瞩目的另外一位主角,在她这里。
燕无双哪怕是再怎么大条也知道这是一件多离谱的事,她深吸一口气,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我谢谢您!”
秦随其实不太能理解燕无双这么生气的原因,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
男人把茶盏放下,抬眸朝这位燕国长公主看过去,这次不是以旧识的身份,而是帝王对人刻薄且冰冷的审视。
半响,秦随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你想当皇太女吗?”
燕无双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秦随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或者说在他的心里,坐上那个位子的是男是女没有任何区别,唯一能让他侧目的只有能力,是否具备成为一个帝王的能力。
他不认为现在的燕无双拥有这种能力,但是无所谓,燕国其他皇子皇女也同样没有。
与其让一个蠢货上位给自己添堵,还不如让熟人上去,遇事还好把控一些。
比如他再来燕宫就不用扮演木讷结巴的小侍卫了,燕无双也不用因为他带个人回来就担惊受怕,时时刻刻担心被燕帝叫过去问话。
秦随面无表情地想。
但他想没用,这件事的实现与否,还是要看燕无双自己。
虽然是敌国,但秦随也不会扶持一个废物上位,去祸害燕国的百姓。
所以他只是又淡漠地提了一遍:“皇太女。”
“看不惯世家,光凭一个长公主的身份可不行。”
“你得先和他们平起平坐,也就是燕国最高的那个位子。”
言尽于此,再多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秦随放下一口未动的茶盏准备离开,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女子沉静的声音。
和之前的情绪化不同,此刻的燕无双冷静到了一种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听到自己有些艰涩的声音:“你要那把剑,是为了他,对吗?”
秦随没有回头,他沉默良久后,低声应是。
他早就注意到了,在秦宫的时候,沈惟舟几乎什么都没有。
没有几件自己的衣服,没有自己的琴,甚至没有自己的剑。
原本他是十分不解的,觉得这并不符合传闻中那位小少爷的性格,但等到后来他知道了沈惟舟的真实身份,那一切疑问都无需多言,顺理成章地迎刃而解了。
他是沈惟舟,不是那个天算宗的小少爷,没有受到那些明目张胆的偏爱与照顾。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
但他可以是他的小少爷。
“他应该有的,都要有。”秦随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把剑很漂亮,他会喜欢的。”
而且,那把剑的名字是——
昭昭。
他的昭昭。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燕无双没有再继续问这个问题,她短促的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秦随还是在笑自己。
然后她继续道:“你说舟舟的死跟云子衍和盛空阳有关,怎么证明。”
秦随没有回头,所以他看不到燕无双此时的模样,那张明艳俏丽的脸上是直白赤.裸的恨意:“那天扬州城那么乱,仅剩的一点证据都指向姬衡玉,你怎么向我证明那天的人是云家的人。”
秦随冷嗤一声:“朕不需要向你证明。”
让燕无双帮忙不过是更方便而已,有些事情没有她也同样能做,秦随决定的事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的判断也不需要燕无双来质疑。
换言之,有燕无双没燕无双都一样,她不需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秦随也不需要跟她解释秦国的情报网绝无可能出错。
燕无双平复了一下自己:“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那天没有带他一起走,后悔了吗?”
“你那天没去扬州而是去了苏州,兵不血刃地整合了苏州一带,却让扬州城的无数百姓无辜蒙冤而死,陛下,你会后悔吗?”
燕无双问出这句话之后就一直死死地盯着秦随,想从他的口中得出一个答案,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的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
她只知道,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借着这个当口,她想问。
她想得到一个答案。
哪怕这个答案并不是她想要的回答。
但秦随没有给她答案。
空气静默良久,等燕无双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青鸾殿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没有叫人进来伺候,而是自己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那扇雕窗。
鸟雀的啁啾伴着初春的清风传来,细碎的阳光下花苞颤颤巍巍,满目新绿的繁荣景象让她恍惚以为正逢太平盛世。
……和那晚刀光剑影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燕无双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暮色四合,天边燃起火红的夕阳,她整个人站在光影交界处,像是染了一身的血。
“皇太女……”
——
秦随从青鸾殿离开之后就去找沈惟舟,找了半天最后在一处无人打理的花园里找到了他。
至于燕宫里为什么会有无人打理的花园……想到刚刚那个宫女躲闪不耐的语气,再看看它所处的地理位置,秦随微微垂眸,掩住眼底的情绪。
这是冷宫。
虽说无人打理,但这处花园到处铺满了野花野草,混着各种散落的名贵花种,反而比这时的御花园更多了几分自由肆意的生机勃勃。
所以秦随没有问沈惟舟为什么在这里,毕竟他对“宁二公子”的想法没什么探究的企图,也对他的私生子身份不是很喜欢。
秦随不问,沈惟舟当然也不会上赶着说他是因为迷路才乱晃悠到这里的,然后因为这里人少还风景好就在这里待一会儿。
两个人就这么错过了一次摘掉对方马甲的机会。
秦随过来的时候,沈惟舟正半倚在一颗三人合抱的古树上,单薄的身躯在初春的风中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感,宽大袖袍下露出的白皙手腕更是仿若一折就断,那双漂亮的乌黑眸子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这种破碎感在察觉到秦随过来的时候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攻击性极强的冷冽和审视之色,又在视线与秦随对上之后缓和下来,想了想,甚至附赠了秦随一个温软的笑。
像是天下最柔软的丝绸里包裹着天下最锋利的剑,冲突矛盾拉满,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燕无双面前秦随是没有承诺她什么,但是在外人面前秦随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于是在沈惟舟面前,秦随又成了那副木讷别扭的模样。
不善交际的小侍卫看见宁安王府的小少爷对自己笑应该是什么反应?
秦随微微一顿,朝沈惟舟过去的脚步不停,唇角同样浮现出一个笨拙且青涩的笑,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是意外地符合沈惟舟对这个小侍卫的印象。
沈惟舟见状,神色更自然了。
秦随在距离沈惟舟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再没有别的动作,其实他的本意是不想离沈惟舟太近,但在沈惟舟眼里却成了小侍卫局促的表现。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对方还不算个太讨厌的人。于是过了半响,见秦随还是没有动弹的意思,沈惟舟招了招手,让男人坐到自己身边。
秦随看了看“宁明欢”,犹豫片刻,还是坐了过去。
小侍卫不应该拒绝沈惟舟才是。
古树下的空间不算小,但能坐人的地方并不大,秦随顺着沈惟舟的意坐在他身边,免不了和他有肢体上的接触,虽然二人都在尽力避免着。
衣料摩挲声在空气中响起,秦随面无表情地垂首,不出意料地看见衣摆被杂乱无章的枝叶勾起了丝线。
恰在此刻,一阵微风拂过,男人的长发就那么落在了沈惟舟抬起的脸上,然后顺着下滑,和对方的头发相互勾缠起来。
沈惟舟尾音上扬,轻轻“嗯”了一声。
秦随倏地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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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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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秦随的动作不过是顿了一会儿, 而这一会儿也已经够沈惟舟察觉到什么端倪。
青年仰着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眉头微蹙, 修长手指捻上秦随袍底被扯坏的丝线, 好似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又好像也没什么能入他的眼。
半响,青年轻轻开口, 温和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凉薄:“一个小小的侍卫用云阳天蚕丝织成的衣服……我怎么不知燕宫待遇这么好。还是你的背后有世家支持, 亦或是你格外讨长公主殿下的欢心?”
寥寥数语把秦随可以找的理由尽数堵死,秦随明白,青年这是在怀疑他的身份了。
一时没想到怎么回答比较好, 秦随垂首, 并未言语。
空气安静下来, 沈惟舟似乎是觉得无趣, 也没再继续追问。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百无聊赖地倚了回去,并不在意对方的回答, 可秦随看他这般模样, 却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本来是他刚刚好像听到了记忆中的声音, 正怀疑面前这个宁二公子的身份呢,没想到被人反将一军,自己反而露出了马脚。
这么聪明, 更像他印象中那只小狐狸了。
会是他吗?
袖口之下修长的手指微蜷,秦随看着面前的人,唇角几不可察地上扬, 凤眸中渐渐堆积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情愫。
所有人都说沈惟舟已经死了, 所有人都告诉他那种情况下就算没找到尸体也不可能活下来, 所有人都告诉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但是秦随不信。
他养的花是鲜血与厮杀浇灌出来的花, 不是蜜罐里泡大的娇弱不堪一吹就折的花。
他的舟舟那么厉害。
他不信。
但他依旧在害怕那么一个结果, 一个他不想也不敢承受的结果。
所以他整天用政务来麻痹自己,所以他看到了伤害沈惟舟的凶手的线索,所以他千里迢迢来到燕国,想用某些人滚烫的鲜血来压住他横生的戾气。
他好像来对了。
不过不是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杂碎。
秦随微微笑着,眼中冷冽疯狂的情愫愈发深沉,待沈惟舟看过来的时候又只看到小侍卫纠结万分的迟钝模样。
沈惟舟毫无所觉自己招惹的帝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把秦随放在一堆恶人之中,那他的疯大概能衬得其他穷凶极恶的人只能当朵摇摇欲坠的小白花。
众人皆是活菩萨,唯他好似一恶鬼。
但不是所有菩萨都能渡他。
恶鬼来找他的小菩萨了。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惟舟不说话,秦随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坐一站,一个闲适自在一个僵硬无措,像是在演什么荒诞的默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沈惟舟被春风吹过枝条的树叶摩挲声和带着暖意的阳光熏得昏昏欲睡,他终于听到面前的小侍卫开口,依旧是沉闷木讷的样子。
倒是没崩人设。
“因为我不是燕帝手下的侍卫。”给自己捏了个合理身份的小侍卫嗫嚅道,“我是暗阁的影卫,我叫十九,是负责刺探分析情报的。”
沈惟舟反应了一会儿。
等反应过来这小侍卫在说些什么之后,青年半阖的眸子睁开,唇角微微抿起,拿着剑的手也不自觉捏紧。
小侍卫没崩人设,不过他想崩人设了。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他不自觉地想到了某个人和某些事,厌烦的情绪涌上来,让他突然生出把这个小侍卫揍一顿的意图。
揍到生活不能自理,死了更好的那种。
影卫他是没听说过,但暗阁他知道。并且这个名字他只在一个地方听到过,重名几率很小,大概全天下也就那一个敢叫暗阁。
秦国帝君,秦随的暗卫。
直接隶属于秦随一个人的全能机构,杀人放火探听情报审讯刑罚……反正干的都不是能见人的事。
沈惟舟敛眸起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响,他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小侍卫,只觉越看越能看出几分秦随的影子,甚至有一瞬间沈惟舟怀疑他就是秦随。
但是不可能。
秦随不在望京待着处理政务平息朝政,反而千里迢迢来燕都邺昌当燕无双身边的一个小侍卫,按沈惟舟对秦随的了解,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他不会做。
在秦随的心中没有什么比秦国更重要,所以他不会出现在邺昌。
沈惟舟冷淡地勾了勾唇,朝着面前的小侍卫说了一声:“过来。”
小侍卫听到这话也没多想,呆呆地朝沈惟舟走了两步,然后就感到身体一冷。
那把众人为之争抢的长剑抵在了秦随脖颈上,并且沈惟舟没有丝毫要留手的意思,轻轻一压,猩红刺目的血就顺着男人的肌肤洇湿了衣衫。
隐在暗处的人呼吸一窒。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秦随漫不经心地放下了手,刚刚那个下意识要扼住沈惟舟脖颈的动作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暗处的人两股战战在心里喊“陛下”,两个当事人面不改色,秦随甚至还认真思考了一下小侍卫应该有的反应,最后问了沈惟舟一句:“你想干什么?”
一句在秦随看来极其愚蠢的话,但是符合大部分人印象中被挟持人的反应。
沈惟舟没给秦随一个合理的反应。
他看着秦随,漂亮的眸子里情绪复杂,兜兜转转之后又归于平静:“你又不会说。”
“秦随培养的人不会背叛他,背叛他的人不算是他的人。如果你要告诉我我想知道的,那也就是说你的身份是假的。”沈惟舟不紧不慢,“你在撒谎。”
“撒谎的人不会只撒一个谎。”
所以……
“死了比较干脆。”青年眉眼间透着倦怠,怎么看都应该是一幅尽态极妍的海棠春睡图,而不是现在手中拿剑三言两语就断人生死的阎王做派,“不管你是谁的人,秦随、云子衍、姬衡玉……对他们来说死一个侍卫不打紧。”
“除非你不是侍卫。”沈惟舟言笑晏晏,“那更好了,死了谁都是我赚。”
“都不是东西。”
秦随听到这个评价之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看着面前青年那双眸子,忽然道:“陛下让我等帮长公主登上皇太女之位,我观宁二公子的处境也并不好,不如加入我们共襄大业?”
沈惟舟刚打算杀人灭口,闻言动作一滞,视线又重新回到了秦随身上。
皇太女?倒是秦随的风格。
不过让他一个宁安王府的私生子加入计划,这秦随可是想不出来,八成是面前这个小侍卫的自作主张了。
沈惟舟不置可否:“说说看。”
“……”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
本来就是秦随找的一个借口,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荒谬的借口,沈惟舟还信了。
……信了?
秦随看着面前之人陌生的脸,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只是告诉沈惟舟,其实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帮燕无双收集分析情报顺便收拢人心罢了。
小侍卫佯装很严肃,但沈惟舟可以看到,他的身子有些颤抖,像是害怕到站不稳。
哦,文职。
沈惟舟试探了一下,简单得出了小侍卫在暗阁的定位。
怪不得要当个小侍卫呢,早知道他不能打就不跟他回来了,他自己出宁安王府还更方便些。
沈惟舟兴致缺缺地放下了剑,告诉小侍卫自己没兴趣。
“秦随想帮燕无双?未必,他只是觉得燕无双上位会对他对秦国更有利而已。”沈惟舟长睫微垂,拭净剑身的血迹后便要离开,“长公主不适合坐那个位置,让你家陛下少费心思。”
这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
沈惟舟转身的一瞬间,秦随脸上的无措立马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帝王令人心惊的平静之色。
恶鬼好像发现了自己的猎物,但他惯会伪装,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他不想吓到他的小菩萨。
但是他的小菩萨或许也该明白,既然招惹了他,那便不要再想离开的事情了为好。
就在秦随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沈惟舟似有所觉,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向整个人沐浴在残阳下的小侍卫,眸子映出一片血色。
第89章
来都来了。
沈惟舟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小侍卫, 轻轻叹了口气,又折身返回, 半是威胁半是诱哄地让男人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包括燕国的情势和秦国如今的状况。
秦随收敛起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回视着面前的青年:“那宁二公子是决定加入我们了?”
沈惟舟想了想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没有应承下来:“再说。”
“先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我听听。”青年语气极其温和, 眉眼间也带着秾丽的笑意, 只是手中的那剑却又不知何时抵在了秦随眉心,“你家陛下现在远在千里之外,救不了你。你既然想与我合作, 那便拿出诚意来, 拿不出来, 那便死。”
额间有些微的刺痛感传来, 秦随看得出来沈惟舟不会乱伤人性命,却也清楚他并不会留手, 哪怕他现在的身份是暗阁的人。
沈惟舟或许自己也不知道, 他现在的行为其实带着一点微妙的针对。
不过这份针对不是针对暗阁, 而是针对秦随去的。
秦随自然察觉出了端倪。
他的舟舟好像对他生出了不喜。
这可不行。
男人继续扮演好小侍卫的角色,道了声好,这次两个人相对而坐, 没再出什么岔子,在渐渐弥漫下的暮色里,开始了一场帝王单方面对天下形式的分析。
当然, 在分析之前, 狗狗祟祟的某人还不忘说一句, 他只负责最浅层的东西, 深层的东西都是陛下说, 他按例记下的。
换言之,真正厉害的是自家陛下,不是他。
弹幕一看,纷纷啧啧称奇。
[看不出来啊,这小侍卫还是个秦吹。]
[秦随的人,觉得秦随好不是很正常,你问问姬衡玉手底下的怎么评价秦随。]
[不过这个小侍卫不是想抢舟舟的剑吗,怎么又没声了?]
[没人听他们说现在三国之间的形势吗,分析得好透彻啊。]
秦随现在说到了燕国世家。
燕国世家的情况倒是和秦国江南一带有些相似。
其耽于享乐,溺于权势,沉迷珍宝酒色,高高在上的感觉。于是所谓世家名流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大肆进行土地兼并,瞒报赋税,偷藏人口,让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卖身为奴,以此进行利益交织,门阀垄断。逐年累积之下,所积累的财富十分庞大,几乎把控了大半个燕国的土地和经济命脉。
有了钱也就能养人,能养人也就能练兵,因此在心照不宣的含糊之下,整个世家都豢养着府兵,更有云家薛家之流,府兵拎出去几乎媲美燕宫禁卫。
世家强权之下,皇室如何敢吭声,单是维持着皇室的体面已经是年轻时的燕帝奋发有为了。
可惜似乎人老了都会多出些不必要的心思,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燕帝中年开始便对世家放任自流,自己也不顾燕国社稷,寻仙问道,大搞岐黄之术,脾气也愈发古怪起来。
沈惟舟听着秦随细细地跟他分析燕国情势,听久了便有些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的,连长睫上都沾了点晶莹。
险死还生醒过来,尚未修整便去与众人对峙抢回系统留给他的剑,又拼着透支自己与风九御大打一场,沈惟舟早就倦怠得厉害,跟着秦随来燕宫也不乏有这个原因。
他在燕国没有朋友,没有家,仅有的宗门也在那天与盛明儒谈条件时自请断绝关系,可以说偌大的一个燕国,他离开宁安王府后竟然也无处可去。
跟着来燕宫倒也还安分些,至少有燕无双的长公主名头稍微挡一挡,不至于让沈惟舟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太累了。
想了想,沈惟舟低声问秦随:“那你家陛下是怎么解决江南之事的。”
江南之事醒来他只是听了个大概,秦燕相距千里,大部分人也并不清楚其中内情,都是道听途说,问秦随身边的人或许得到的信息能更多些。
被无数人叫一声“陛下”的男人定定地看沈惟舟良久,而后在沈惟舟不知道的情况下,秦随亲口回答了他:“杀。”
秦随是怎么做的?
倒也没什么花里胡哨,传言与事实相符,唯杀而已。
秦国与燕国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同的,那就是秦国出了一个反骨二五仔,他们大秦的陛下,秦随。
秦随的帝位可不是燕帝顺理成章继承上去的,也不是靠着大臣支持拥护来上去的,更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玩上去的,而是真真切切一步一步杀上去的。
当年的秦随爹不疼娘不爱,姊妹不慈,兄弟更是暴虐残忍,满脑子都是至高尊位,走的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尸海血路。
秦随在这种情况下,要么提剑与他的兄弟厮杀,要么继续在冷宫里当他那个无人问津的皇子,或是死在波谲云诡的宫变中,或是被新帝赏口残羹冷炙了此残生。
秦随不喜欢被别人主宰命运的感觉。
比起仰人鼻息,他更喜欢让别人闭上嘴听他说话,看他的脸色行事。
所以他也加入了这场皇位之争,并且顺理成章,坐上了那个位置。
此后数十年之间,以一己之力,平内政,扫外敌,修律法,通商路,乱世重典,明理善纪,大秦日渐繁荣,以至于今。
秦随这个位置是怎么坐上去的,江南那些官员不知道,望京新的官员不知道,但望京那些旧人和秦随本人是一清二楚的。
所以江南诸官员效法世家做派,妄图用牵扯众多和利益纠缠来让秦随有所忌惮,做梦——
十四年前他为稚子尚且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十四年后他大权在握,政权兵权钱权尽在他手,他还会怕无人可用官场动荡?
笑话。
就是现在把秦国的官员都拉出去砍了他也能用最短的时间再培养一批出来,那些官员的洋洋自得以为秦国没了自己不行在秦随看来都狗屁不通。
既然嫌命长,那就杀了便是。
利益牵扯?
没事,人都死了,秦随从望京调派人手去江南任职,挨家挨户地抄家算账,牵扯不明白的也得给他扯明白。
反对他?认为他如此弑杀暴虐有伤天和,遭人唾弃?
没关系,还想继续安安稳稳就把反对的话咽下去,想找点刺激也可以,那就带着全家三族九族一起黄泉无限游,跟他们支持的贪官污吏一起地府团聚。
反正秦随没素质,无所谓史书怎么写他。
说着说着,秦随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声音低了下去。
面前的青年已经睡着了。
或许连沈惟舟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哪怕不知道面前的人是秦随,也不自觉在他面前卸下了防备,只保留了最微弱的一点警惕心,然后被大尾巴狼悄无声息地给消磨殆尽。
秦随垂下眸子看着沈惟舟,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把青年拥进了怀里。
“唔……”
似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沈惟舟在秦随怀里蹭了蹭,也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却成功让某位陛下的动作都僵住了。
半响,秦随拍了拍沈惟舟瘦弱的脊背,神色闪过一瞬冷意,而后给怀里的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继续睡。
沈惟舟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软软的脸颊靠在秦随肩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
感受着那一处的温热,秦随的心里好像蓦然被填满了,凤眸里的情绪不自觉缓和下来,朝身后某个方向打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一件用紫金裘做的大氅被轻轻覆在了沈惟舟身上,而他毫无所觉。
月色消融,今晚的风都显得格外温柔。鳞次栉比的连绵宫殿上灯火通明,不知过了多久又次第渐灭。
秦随就这么坐在树下,听了一整夜的呼吸声和夜风拂柳声。
他想,他可能真的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有的,真的有
第90章
沈惟舟是被一阵尖叫吵醒的。
身下的床褥柔软, 被枕都散发出好闻的皂荚香气,隐隐约约还掺杂着一丝别的熟悉味道。青年睁开眼之后反应了一会儿, 记忆停留在和秦随昨夜的谈话, 随后心口一悸,下意识去找自己的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像是布置一切的人早就想到了沈惟舟的反应, 等他伸出手去就发现, 他的剑就在自己手边,甚至都不用起身就能够到。
沈惟舟唇角微抿,眸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雾气, 迟钝地意识到, 秦随不知道为什么, 又不想要他的剑了。
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沈惟舟起身下床,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尽数被人换过, 如今只穿着一袭里衣, 且用料做工都比他之前穿的那身要好得多。
他微微蹙眉, 第一反应不是谁给他换的衣服,而是他身上的“黄鹤引”不能再拖了。
便是在刚开始习武的时候,他的警惕心也没有这么差过, 能在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更不用说能在睡着的时候被人换下衣衫,而他还毫无所觉, 继续安睡。
这也意味着, 如果秦随昨晚想杀他夺剑的话, 现在他已经成功了。
昨晚与其说沈惟舟是因为太累睡着了, 更不如说他是因为脱力而昏迷过去。安秋明的医术的确高超, 凭着他的医术和从秦随私库里拿来的药材,从离开秦宫到现在,一直把“黄鹤引”给沈惟舟带来的负面影响删减到最小,连嗜睡的症状也稍微减轻,更不用说每月痛苦无比的毒发时刻。
但沈惟舟知道,从他昨天倾尽全力踩风九御的脸开始,要么他尽快解决身体内的“黄鹤引”,顺带着恢复武功比之前的实力更胜一筹,要么毒素反噬加重,拖到他受尽苦楚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到他彻底再无半分可蚕食的生机之后,解决他。
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毒就是存心折磨人且奔着要命去的。
也不知道风九御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能让对方下如此重手。
不过……
想想风九御越来越离谱的作风和为人行事,沈惟舟恹恹垂眸,半是嘲弄半是冷淡地勾了勾唇角,不再评价。
环视四顾,沈惟舟并没有发现自己昨日穿在身上的衣衫,但他发现了几件其他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为他专门准备的。
色泽只有红黑二色,用料做工与自己身上的里衣如出一辙。沈惟舟顿了一下,抬手拾起了那件黑衣,随意地往身上披去。
“……”
不远处的香炉萦绕着淡淡的青烟,殿内的陈设简单,但胜在雅致精巧,雕梁画栋,透着古朴厚重的质感。其间站着一个乌发垂落的青年,墨色鎏金的广衫逶迤在地,遮住了他的赤足,袖袍处宽大得不像话,哪怕青年伸平了手也只能看到冷白清透的指尖。
像是偷穿家里大人衣服的顽劣稚子。
沈惟舟冷着脸把衣服换了下来,又去试那件较之黑衣更繁复更华贵的红衣。
严丝合缝,尺寸恰如其分,就像是为沈惟舟量身定做的一样。
沈惟舟的脸色更差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明摆着让舟舟穿红色吗?]
[这狗狗祟祟的做法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但是谁我不说。]
[你不说那我也不说。]
[舟舟穿什么都好看,但是总感觉红色最适合他。]
[因为热烈又张扬才是大美人的风格啊!芜湖!]
拢起长发,整理好衣衫,沈惟舟拿着剑正要出门时望见镜子中的自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撕下那张面具。
他现在并不畏惧恢复自己原本的容貌,毕竟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对有些事情的执着竟是也没有那么深了,身份也不能阻止他去做某些事,从宁安王府如此直接利落的脱身便可见一二。
但他还是有些不解,既然他现在用的是宁明欢的脸,那真正的宁明欢去哪了,陶夫人又为什么要把他当做宁明欢送去宁安王府,他自己又是如何从秦国来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国王都。
沈惟舟隐隐感觉到,这背后的事并不简单,甚至比他在秦国所遇到的诸事还要复杂。
毕竟秦国有秦随压着,上行下效,整体尚武,更喜欢用简单直白的实力去碾压一切,阴谋诡计也就那么些老狐狸翻来覆去,不费多少事。
但燕国皇室孱弱,世家林立之下各有各的心思,士大夫文人诸子更擅长清谈理政,力求兵不血刃,谈笑间生杀予夺,以至于整个邺昌更像是大型阴谋阳谋明枪暗箭交流场,每个人都恨不能装着八百个心眼,为自己和身后的家族谋取到最大的利益。
沈惟舟决定再等等。
等他拿回师父的遗物,等他找到陶夫人弄明白真正的宁明欢去哪了,那他就可以撕下面具离开燕国了。
或许也不用离开,他可以从燕国开始去看看他想看的山川风月,然后再去想办法解掉身上的毒,等老了就去找个没有人但依山傍水的好去处了此残生。
是的,沈惟舟还是没松口说要帮燕无双,也并没有向秦随承诺什么加入。
坦白来说,他还是觉得燕无双并不具备成为帝女的资质,拔苗助长可能会有一时的成果,但长远来看绝对是有害无益的,对燕无双本人和大燕的百姓都是如此。
但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快。
这么想着的沈惟舟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因为随着他推开门,刚刚那发出尖叫的宫女又出声了,这次沈惟舟听得清楚,听明白了那话语里字字句句都充斥着的怨恨和不甘。
更重要的是,沈惟舟在里面听到了他自己。
“二殿下何苦要来为难我家公主,我家公主是先皇后所出,这些年来虽然无功但也没有大过,难道配不上长公主的名号,难道真的要逼死她不成?”
一个听起来轻浮油腻,有点像公鸭在叫的男子不屑地笑了一下:“为难她?怎么就为难她了。”
“皇姐为了一个宁安王府的私生子与云薛两家结仇,还把宁安王府未来的世子给得罪了,这不是为难她,这是在为难父皇,在为难本殿啊!”
男子说到这儿,话音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边叹息边道:“更何况皇姐的事这段日子也已经传开了。”
“身为大燕长公主,遭遇劫匪失去音讯有数月之久,听盛公子说她还曾流落青楼,最后更是落入秦国帝君之手,又被送回大秦,谁知道这其中经历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有辱大燕先祖的丑事……”
燕无双气得发抖,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厉声喝止道:“你放肆!”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对本宫说话,”燕无双努力不露怯,她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掌心,眼里噙着泪,气的连话都快说不出,“本宫是你的长姐!”
“是是是。”男人连声应是,语气揶揄,“皇姐若不是本殿的姐姐,这桩美事可还轮不到皇姐呢,毕竟是燕国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皇姐不想嫁薛家,难不成还想靠这副残花败柳之身嫁入云家?”
“二殿下!”燕无双的大宫女声音宛若啼血,字字血泪,“慎言!您今日这番话传出去,让长公主如何做人……”
“啪——”
宫女的话还没说完,沈惟舟听到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陌生男子阴柔的声音:“二殿下和长公主之间说话有你一个奴婢什么事,真是不懂规矩,平白丢了长公主的脸面。”
“杂家今天就代二位殿下教教你这个不懂事的贱婢,主子说话没有你这下贱东西插嘴的份!”
“……”
争端愈演愈烈,沈惟舟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凭这段对话猜出了七七八八。
无非是沈惟舟在燕无双这里的消息被云子衍他们查到了,盛空阳没拿到剑心有不甘,宁思凡被沈惟舟闹了个没脸也是心生怨怼,于是二人因为昨日之事联合起来向燕无双施压,试图让燕无双把人和剑交出去。
人不行,倒是挺会做梦。
沈惟舟给昨天那群蠢东西下了评价,随后就开始思考起了所谓的二殿下在这其中占得什么作用,又是如何把手伸到燕无双婚嫁一事上去的。
燕无双身为长公主,婚嫁一事自是该由帝后操持,别说尚未立储了,就算是真的立了太子,公主的婚事又哪轮得到一个皇子插手。
这么想着,沈惟舟渐渐走近了正殿,随手挑开珠帘翠幕,面前的场景让他的神色冷了下去。
大殿内站着不少人。
燕无双被两个太监和两个宫女死死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嘴被一块白布堵住,只能看着一处咬牙垂泪。
在她的不远处,她身边的大宫女被太监用一条白绫勒住脖子,脸色痛苦,嘴角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跪在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前。
那是她刚刚被割下来的舌头。
明明是燕无双的青鸾殿,可此时燕无双却坐在下首处,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个男生女相看上去有些妖异的男子,只是一副好皮囊上却明晃晃地挂着令人厌恶不适的讥笑,眼底的青黑之色更是说明对方的品性有待商榷。
这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二殿下”了。
沈惟舟动静不大,但在此刻终究是显得过于突兀,故而一进来就被殿内所有人注意到,众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其中尤以燕无双和坐在主位上那个男子为甚。
燕无双的眼神是欣喜而祈求的,她想让沈惟舟去找秦随过来,但无奈自己说不出话,只能那么看着青年慢慢走入殿中。
男子的眼神是惊艳而贪婪的,他看着沈惟舟,语气黏腻地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秦随:谁?谁看上我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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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差一更,不会咕咕的但不要等了,明天再看吧(磕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