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刻, 他抽身,倒在了她旁边。
在密林里淋了场大雨一般,他们身上汗津津的, 还有轻微的痉挛,使他们蜷缩起来。被褥凌乱,陆诏年快睡到冰凉的地板上去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翻过来,面对他。抹开她汗湿的发,他轻吻她额头, 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阵雨过后, 天又晴了。陆诏年换上陆闻恺母亲的棉袍,把地上的衣服抱去溪边。陆闻恺走在后边,手里绞着鱼线。
像是失语了,又像是天生的默契, 他们没有说话。
夜幕降临, 他们升起篝火。溪水潺潺, 树梢上的衣服飘荡着。
陆诏年靠着陆闻恺肩膀, 想象他们真的生活在这里,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在蒙自度过了两天后,陆诏年回到春城。
云南局势紧张, 父亲寄来亲笔书信。
家中期望她能回去过年,陆诏年琢磨了很久, 回信称, 学业紧张,来回耽误时间, 今年暂且不回去了。
即使远在昆明, 与同学们在一起, 陆诏年也害怕着,何况回去面对一大家子人,面对母亲的灵位。
可再给陆诏年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依然会做那个不孝女。
不仅仅是与小哥哥的结合,身体感到充盈与完整。一旦想到这是彻底违背家门的行径,她隐隐有种超脱的感觉。
仿佛曾经那个被迫定下亲事,总是被关在大宅里的小女孩,迎来了复仇时刻。
这些念头一开始令人惊慑,出现得多了,她渐渐接受了。
也许她就有这么坏,这么肮脏。
不可否认她的童年充满欢乐,但那欢乐里没有一点被训诫吗?如果没有训诫,她应该是怎样的,是否更大胆,更热烈?
原本只是一个胚胎,一颗核,从宇宙尘埃化作原子力量,她变得具象,有形。
数学逻辑与物理公式堆满了陆诏年的稿纸,老师与学长说,她比她看起来善于思辨,甚至深邃。
不似从前那般为夸奖而雀跃,陆诏年变得从容笃定。尽管,她感觉到这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寻找宇宙万物的谜题与那个渺小却唯一的自我,在这长路的尽头,等待她的,会是真理。
*
陆诏年以优异的成绩迎来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结束,她给陈意映写了封信,抬头恭敬地写“小陈老师”,以示对陈意映由衷的感谢。
没多久,收到了陈意映的回信。陈意映玩笑道“一生中能遇到几个影响你未来道路的人?”,又郑重写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尽情享受你的青春与苦难罢!”。
不怎的,陆诏年嚎啕大哭起来,以至于吓到了前来找她的学长。
“抱歉,我看到门虚掩着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陆诏年拭去眼泪,破涕为笑:“找我什么事儿?”
学长惊疑不定道:“你没事吧?”
“读朋友的信,一时感动罢了。”陆诏年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学长缓了缓,道:“那个大部分同学都留在昆明过年,有几个前辈想筹办除夕晚会,让我来叫你。”
陆诏年了然道:“且让那几个少爷小姐自己玩好了,叫我去,定是想看我笑话!”
“不是的,这次主办的是文学院的师生,助教们也去的。大家听闻你会弹琴”学长说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我一下说漏了嘴,如果你不愿意参加,我回绝他们就是了。”
中国人很难遗忘春节,陆诏年不想一个人捱过这年关,邃答应了。
毕竟她还要在联大待上许久,无法避免与交际积极分子往来,不如趁此机会那帮富家子弟言和,于是陆诏年给承办除夕晚会的临时“委员会”送了一笔资费。
他们商量着,到底是海棠春、共和春、东月楼,还是护国路的日新西餐馆。
陆诏年说工学院的门口贴着一首新春对联:望穿秋水,不见贷金,满腹穷愁度旧岁;用尽心机,难缴饭费,百般无赖过新年;横批天官赐粥。
“什么意思?”杨家的辣妹子问。
一位抹油头、戴进口腕表的青年回味过来,道:“她讽刺咱们太奢侈!”
在四川,学生每月餐费大约十二元,昆明则是十八到二十元,枉论他们所说的知名餐馆,一顿饭就去了半月的餐费,根本不是一般学生消费得起的。
陆诏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是面向全校师生的一个活动,餐费的标准是不是该降低一些?”
“照你这么说,我们全去吃路边摊好了!”
“我可以啊。”陆诏年顿了顿,笑说,“我想过了,请厨子更好,可除夕这日子,谁愿意接这活儿?”
“那怎么办?”
“聘请会烹饪的同学担任厨师,另外表演歌舞的同学,也给他们免餐费,你们意下如何?”
陆诏年循序渐进,连政治系的同学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谈判。他们轻易地同意了陆诏年的想法,按此展开了筹备工作。
*
除夕当天,担任“后厨部”工作的同学们带着准备好的食材,到举办活动的会馆进行准备。
“演出部”的同学这些天在校舍里做了剪纸与彩带,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来,就闻到了厨房传来的米糕香气。
交餐费、打白手的同学来的最晚,属男同学最多。其中不少人是为几位名媛而来的,工学院的陆诏年尚不在此列。
可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被陆诏年吸引了去。陆诏年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及膝旗袍,挺肩窄腰,头发烫了蓬松小卷,特别在额边堆厚;尤其一双美目,染了淡淡的眼影,嘴唇涂成饱满的M型,风情无二。
有男同学说:“堪比挂历上的四十年代新女郎。”
还有男同学说:“时髦是顶时髦,可难免落了俗,像是有经验的成熟女子。”
男孩们为“有经验”一词发笑。
学长不快道:“什么时候成熟以有无经验作判断了?”
“啊,你还没有过吧!”他们取笑起工学院木讷男。
“说实话,她有没有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就该抓紧机会了”
“低俗!”学长拂袖离开。
陆诏年调试了钢琴琴音,起身看到学长气冲冲地往外走去,好奇地追了上去。
“他们都还没有上吃的,这么快就走了?”
学长转身,欲言又止。陆诏年眨巴着眼睛,丝毫不知这模样有多可爱,学长面红耳赤道:“陆诏年同学,你”
“我?”
“你有男朋友?”
陆诏年愣了下,笑了:“原来你们方才在议论我啊,我有哥哥。”
“哥哥是另一码事,我问的是……”学长又不好意思讲了。
“哦,那么,我没有男朋友。”陆诏年笑容明媚,“可是我不打算交男朋友。”
学长松了口气,却也失落:“哦,这样。”
“我们进去吧,再玩会儿。”
“我本来,只是出来透透气……”
陆诏年双手背在身后,偏头道:“那什么,我会弹曲子作开场,希望学长也来听。”
学长移开视线:“当,当然。”
*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人差不多到齐了,陆诏年与乐团弹奏起西南联大的校歌,同学们接连唱起来,歌声飘扬。
最后一个音落下,大厅里忽然安静了。
这时,一位同学大声唱道:“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有几个同学跟着唱:“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陆诏年迎合他们弹走起来,众人齐唱:“要生存须把头颅抛,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
他们这些知识青年,比谁都清楚,大后方腹地云南,正是当前抵挡日军的最后一道关卡。滇缅公路一旦切断,物资输送困难,不仅前线,大后方的生活也会变得困难。物价攀升,黑市猖獗,社会将乱下去。
从北京到长沙,再到昆明,不知有多少同学不顾教授反对投笔从戎,眼看前线情势危机,中国还出动了志愿军进入缅甸,新鲜血液坐不住了。
接着唱起《知识青年从军歌》,男孩紧握拳头,高喊:“我要从军去!”
同学们喝着粗制的酒,吃着难得的肉,彼此相拥,跳起舞来,踢踏声震响。
期望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爵士晚会的富家子弟也被感染了,将准备好的情诗塞回了裤兜,搭上同学的肩膀,舞蹈起来。
*
缅甸敏加拉洞机场,幽暗光线下,陆闻恺正聚精会神地用锉刀削手上的木头。
“伙计,做什么呢?”
陆闻恺同英国飞行员不甚熟悉,他耸了耸肩,道:“小玩意儿。”
“飞机,你在刻飞机对不对?”
“战斧。”
“噢,你竟然在刻‘战斧’。”飞行员坐下来,打趣道,“听说你们的最高统帅曾经委派飞行员试驾驶‘战斧’。”
这些西方面孔的人总有点歧视他们,陆闻恺平淡道:“损毁了一架。”
“只损毁了一架,真是奇迹!”
陆闻恺笑了下,把手中的机身模型拿给对方看:“怎么样,像吧?”
“我说,老兄,你这活儿真不错。”
陆闻恺抚了抚木屑灰,用布包起来。飞行?????员又道:“送给谁的,情人?”
“如果我有的话。”
“得了吧!你在仰光没有相好的,在昆明也一定有。”
陆闻恺掀起眼帘:“你结婚了吗?”
飞行员从帽子里摸出一张照片:“我未婚妻。”
借着油灯,陆闻恺看清小照上的样子。他也从帽子边沿摸出照片,一张合照,旁边写着“一九三九年”。
“哦,漂亮!真动人,”飞行员拍了下陆闻恺,“你小子福气不浅。”
陆闻恺但笑不语。收起木工活儿牛皮包,看到飞行员把一个沙丁鱼罐头递到他面前,“我最后一个。”
“多谢,不用了。”
“收着吧,小子,这补寄物资不知道多晚才能到。”
陆闻恺又道了一声谢,打开罐头。
“有一次,我就从日本陆军的头顶上飞过去,缅甸的森林与佛塔燃起熊熊大火,他们把英印军打得屁股尿流,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我会坠入这地狱,天呐……”
陆闻恺用刀作勺子,把沙丁鱼干送进嘴里,一边听着一边咀嚼起来。
凌晨,两架道格拉斯运输机进入敏加拉洞机场,英美飞行员谈论起新的趣闻,日前,英王授予蒋委员长爵位。
陆闻恺等他们稍作休息,为其中一架运输机护航,飞往仰光。
*
清晨下着小雨,仰光机场的人忙着搬运生活物品与弹药,几乎没空去想后边躺着一位战友的遗体。
那是一位美国飞行员,人们找到他的遗体后,用福尔马林溶液处理过,然后用浸了福尔马林的布单包括,装进密封的金属容器。
举行葬礼之前,他们将金属容器放进一具柚木棺材——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棺材。
人们来不及换体面的黑色衣裳,甚至没有几个人参加葬礼。
从圣诞节与日军交战以来,焦躁而烦闷的气息就笼罩着飞行员们。由于美国正式参战,军方希望调整这群“雇佣兵”的编制,陆军派来了新的指挥官,飞行员认为他的作风同英国人一样死板,并不服气。
这天,陆闻恺奉命送几位长官到昆明开会,与此相对,他能得到半天的假期。
二月,昆明的温度有些低,但湛蓝的晴空给人好心情。
陆闻恺回宿舍楼梳洗了一番,到厨房给自己煎香肠吃。也不知学生们闻到香气还是怎么,陆续走出房间,围到他身边。
“你们要吃,自己做啊!”陆诏年拨开人群,来到陆闻恺身旁。
方才一眼望到他,她的心一下空拍,似真非真,一时不敢接近,直到来到他身边,闻到油脂的气味,感觉温度。
“小哥哥。”陆诏年轻声唤。
“嗯。”陆闻恺朝她扬起笑,接着对学生们说,“要吃的都坐着吧。”
大伙儿欢呼,忙在餐桌落座。陆诏年鼓了鼓腮,对陆闻恺咕哝道:“可你好累了。”
“你又知道?”陆闻恺斜睨她一眼,眼神温柔,“我不累,你坐着吧,一会儿就好。”
“我也帮你。”陆诏年才舍不得离开他半寸。
“你?”
“怎么,你小瞧我?”
“嗯……我想还是不必了。”
陆诏年暗哼了声,还是乖乖去坐着了。
陆闻恺煎了些香肠、火腿和蛋花,烤了面包片,还给每个人倒了杯牛奶。信天主教的同学倡议大家一起祈祷,然后才开动。
陆诏年也知道这样一餐来之不易,小声同陆闻恺说:“辛苦你,还带这些回来。”
“知道你们馋。”
其他同学附和起来,道辛苦。
“缅甸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局势?”
有人问出大家最关切的问题,陆诏年道:“军事机密,岂是能给你说的?”
“大致说一说吗,都很焦心……”
陆闻恺便讲起来,只不过是好的一面。
陆诏年不高兴他迎合大家,桌底下去勾他的脚。
她的脚趾在他脚踝周围摩挲,然后划落脚背。
陆闻恺趁机踩住了她的脚。
陆诏年尚不知这样的触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暗示着什么,见陆闻恺带有警告意味地看向她,她还不满地瞪了回去。
吃过这餐,旁边的同学自主地去洗碗,陆诏年想说她来,陆闻恺却发号施令:“过来。”
怎么他倒还生气了?她小哥哥真有些计较。
陆诏年做着鬼脸,跟进了房间。
门刚合拢,她被抵在了门壁上。
陆闻恺的脚趾压在她脚上,“好玩?”
“不好玩……”
他轻轻地碾,沿着脚背,探进她棉裤。他耐心地把她的袜子拢褪到脚踝以下,瘙痒感觉使她踮起了脚尖。
陆闻恺始终注视着她。
“小哥哥”
他抬手按住她下唇。他喜欢她饱满的嘴唇,更喜欢吻。
陆诏年微微张开嘴,想学着他那样,用舌尖流连唇齿。可是他一点不给她机会,她只能闭上眼睛,感受着。
片刻,陆诏年就发汗了。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陆诏年——”
周身汗毛竖了起来,陆诏年推着身前的男人离开门背。
门被推开时,陆闻恺的手将将离开陆诏年。
“什么事?”陆诏年想藏起半穿在脚上的袜套,反而藏起了双手。
同学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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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啊, 我就是想问,你剩下的牛奶……还要喝吗?”
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同学小心翼翼地递来杯子, 里面只剩下一点儿牛奶,两口就能喝完。但陆诏年也觉得,不喝掉就太浪费了。
她接过杯子:“谢谢。”
同学掩上房门,瞥见陆诏年的脚。
“陆家兄妹感情很好呢?”同学对旁人道。
“是啊,毕竟是兄妹。”
房间里, 陆诏年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有些忧虑。她转身撞进陆闻恺的视线,她下意识挪开目光。
陆闻恺蹲下来,握住她退无可退的脚踝,帮她把袜子穿好。
白袜子出了些线头, 很旧了。以前陆诏年绝不会穿这种东西。
“小哥哥。”陆诏年叫他。
陆闻恺抬头, 起身。
“我们……”
“缺钱?”
陆诏年摇头:“我是说我们……”
“你这样, 我会担心。”
上次来, 他还想着她的生活会很好。可时局动荡,她孑身一人, 谁又能保证她一定会好?
陆诏年没再说话了,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陆闻恺抬腕看表:“我得走了。”
“这么快?什么时候回来?”
“去总部。”
“哦, 那么……”
“可能今天晚上,或者明早走。”
陆闻恺戴上军帽, 去航空总部, 陆诏年独自待着,看不大进书了, 走出房间, 瞧见一个同学正在做野餐的便当。
大学生们大多不会下厨, 这位同学的好手艺在他们之间是出了名的。陆诏年原本只是过去看看,闲谈,灵光一现,想到为小哥哥做一份便当,便学着做了起来,最后分走同学半壶绿豆糖水。
陆诏年想给小哥哥一点惊喜感,没有提前稍信。到翠湖附近的航空总部时,天已经暗了,她实际上有些忐忑,他会不会已经吃过食堂了,甚至和别人出去用餐?毕竟难得回城里一趟。
索性陆诏年来到门口,守卫士兵直接通知了陆闻恺下来接她。
“你怎么来了?”陆闻恺带陆诏年上长官宿舍楼。
陆诏年提起用布包好的饭盒:“担心你们人多,我多做了些。”
陆闻恺想说他们约定了一会儿去酒馆,转念道:“怎么能便宜了那帮混小子。”
“我第一做……你不怕难吃吗?”陆诏年藏不住笑。
“年年做的,那就是琼浆玉酿。”
“你是说我是神仙?”
“这是你自己说的。”
“好哇!”
陆诏年追着陆闻恺进了宿舍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弹簧床,被子是铺开的。
“我打扰你休息了吗?”
“当然没有。”
陆闻恺积极地打开饭盒,看到炒肉末与可口的干煸小菜,什么也没说,直接和着米饭舀了一勺吃。
“味道怎么样?”陆诏年眼眸亮晶晶。
“不错,”陆闻恺顿了顿,改口道,“很好。果然是年年的手艺。”
陆诏年笑得合不拢嘴:“我尝了的,不至于难吃而已。”
“有自知之明,不错。”
“什么?!”陆诏年转而瞪眼。
“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就很好了。”
听陆闻恺这么说,陆诏年心下寂然。她的小哥哥吃了许多苦,可他不觉得,她便不能言说。
“你吃过了?”陆闻恺问。
“嗯,吃了饼。”陆诏年答。
陆闻恺长期待在部队里,吃饭很快。他吃完了便当,把绿豆糖水倒出来,和陆诏年一起喝。
“不然你再休息会儿吧?我先……”陆诏年收拾饭盒。
“没事,这里没人。”陆闻恺拉起她的手,将人轻轻拉到怀中。
陆诏年没坐稳,扑倒下去。
弹簧床往下陷,他抬手环住她。
“小哥哥。”她想起来,可挣不了他怀抱。只好使坏,咬他耳朵,哪知他反而掐她的腰,挠痒痒。
陆诏年咯咯地笑,忽然感觉到了他的反应。就在这瞬间,陆闻恺反转在上,封住陆诏年的声?????音。
意乱情迷中,陆诏年的旗袍盘扣从侧边解开。他们紧贴着,摩挲着,令人想要更多的触碰。
陆诏年看着天花板的吊扇,想说她真是肮脏啊,堕落在欲求里的动物。
不知是否有心灵感应,陆闻恺停下了,克制描摹出他脖颈和额角的青筋。
“小哥哥……”陆诏年慌张地拉住了陆闻恺的手臂。
“下次。”陆闻恺抚摸陆诏年的头发,可这不是他想要克制就成的。
弹簧吱嘎吱嘎作响。
陆诏年只得去抓铁床阑干,指甲擦刮金属,浑然听不见那刺耳的声音。
房间里充斥着汗津津的气味,用开水擦洗过,陆诏年仍感到忐忑。
陆闻恺穿戴齐整,除了衬衫领口那一点点口红渍,陆诏年只顾自己,忘了注意他。他们一起下楼,碰到从办公楼走出来的一群长官。
杜恒笑道:“光顾着看你二哥,忘了三哥了!”
陆诏年不自然地笑笑:“怎会。”
“我们一会儿要去……”杜恒察觉到什么,怔了怔。
陆闻恺道:“天冷,她就不去了。”
在闸口挥别陆闻恺,陆诏年拦了辆人力车回住处。
*
几个男人来到酒馆,酒过三巡,杜恒与陆闻恺去方便。
“幺妹与你不是一房所出,感情却这样深厚,真是难得。”杜恒穿上皮带。
“打小一起长大,任谁都亲。”陆闻恺道。
“那可未必,我与我家几位妹妹——”杜恒兀自笑了下,“你和你妹妹,不一样。”
陆闻恺也笑了下,“怎么?”
“男人嘛,温香软玉在怀,什么苦也都不是苦了。今晚,”杜恒揽着陆闻恺肩膀往回走,“你跟我去昆明最好的堂子。”
陆闻恺呵笑:“喝多了?”
“就逛一逛。”
“我明早飞仰光。”
“不碍事!你听我杜老三的,那些女人,可比妹妹实在——”
杜恒猛地被推开,踉跄几步,撞在了墙壁上。他顿了顿,笑着上前:“不是那个意思……”
陆闻恺直直注视着杜恒:“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对幺妹——”
“你是不是打我妹妹的注意?”
杜恒敛了笑,冷声道:“老子挂心你,你跟我扯什么?”
“我就问,你是不是早就对陆诏年有意思?”
“是又如何?大丈夫,我敢做敢当。”杜恒扬下巴,“你呢,你敢么?”
陆闻恺攥紧拳头,不语。
“你他妈不正常,不正常,怎么会对家妹……”有灯光照过来,杜恒压低声,“本来,我想等局势有所转变,再正式向你提这件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不妨敞开来说,这仗打完了,我就向陆家提亲。”
半晌,陆闻恺道:“你最好活着到那天。”即转身离去。
杜恒朗声道:“你别害了她!到时候,我们还请你来吃酒!”
*
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新学期伊始,陆诏年就被英文系主任逮住了,她自持口语不错,时常翘掉英文课去听别的课。主任苦口婆心,教导她心急成不了事。
可陆诏年觉得,战火不等人,她要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陆诏年听过训,抱起书包,拔腿就跑。生怕主任后悔,再训上半个钟头。
回到花街南路的住所,陆诏年瞧见门口有一个包头巾与墨镜的女子,有点眼熟。
“陆诏年,找你的!”门边同那女子说话的同学招手道。
女子看了过来,陆诏年有些疑惑:“找我?”
“是我呀!”女子摘下墨镜,露出面容。她激动地握住了陆诏年的手,“小姐,你不记得又绿了?”
“怎么会!”陆诏年上下打量尹又绿,高兴地说,“你这打扮,只怕是在街上遇到,我真认不出来了。”
尹又绿不好意思地垂眸:“戴了副洋墨镜么……石森给买的。”
“哦,你们……”陆诏年看见了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素戒。
尹又绿道:“嗯,结婚了。”
“进去说,进去说。”
陆诏年把尹又绿带到楼上房间,烧水煮茶。
看到陆诏年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忙前忙后,尹又绿眼睛有些湿润:“我自己来吧,小姐。”
“那怎么好意思,你是客人!”等水烧开的时间里,陆诏年拿来珍藏的饼干请尹又绿吃。
尹又绿小心翼翼地拿了块曲奇:“我就不客气了。”
陆诏年笑:“你我什么时候客气过了?”
“这半年多……”尹又绿欲言又止,对陆诏年挤了个笑。
“有什么难事?你尽管同我说,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
“不是,小姐,我……”尹又绿道,“我只是感慨,只是同你分开一会儿,却好像半辈子了。”
“又绿,我想你。”
“我也是。”尹又绿低头掩泪。
“你怎么上昆明来了,专程来看我吗?”
“哦,石森原来不是写社会新闻么,他现在写战争报道了,为着云南和缅甸这些战况,报社调派他过来,我也就跟着过来。我过来么,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留在重庆好,昆明开销大,我也闲不住,想着之后找个活儿干。”
“你要找什么活儿?”
“我一个家佣,出去也只能做杂活儿,大少奶奶待我好,想继续雇我,可石森不同意……”
“是了,你毕竟是记者先生的妻子,他也是顾虑你的名誉。”
“我有什么名誉?”尹又绿笑着摇头,“我没什么文化,还好过去跟着小姐,识得那么几个字。”
“我倒是想起来,联大宿舍和食堂在招工人,我先帮你问一问?”
“大学?那太好了,我岂不是能天天见到小姐!”
茶壶叫起来,陆诏年起身去倒茶。
“瞧我!差点忘了。”尹又绿从棉袄内差摸出一封信交给陆诏年,接着鹏起茶杯,“大少奶奶生了,是个儿子。”
陆诏年欣然道:“什么名字?”
“乳名就叫团子,大名还没取。大少奶奶似乎还想问小姐的意思呢。”尹又绿比画婴儿的样貌,“一个珠圆玉润的胖小子,长得可好看了,连老爷都说,比小姐小时候还好看。”
“是吗?”陆诏年一边拆信。
尹又绿接着道:“陆家有后了,若夫人泉下有知,也该高兴了!”
陆诏年怔了怔,垂眸道:“是啊,母亲生前,就想抱孙子。”
沉默片刻,尹又绿试探道:“小姐,二少爷……”
“哦,我和小哥哥,说来话长。”陆诏年看完了信,收到抽屉里,“下回再同你说吧,我一会儿还有课,就不留你吃午饭了。”
“没事的,你忙的你的!”
*
入夜,从工学院回到宿舍,陆诏年想起又绿的样子,略略觉得不一样了。
自然不一样了,又绿结了婚,离开重庆,有自己的生活了。
台灯光照下,陆诏年用钢笔给陆闻恺写信,告诉他这些变化:
“小哥哥,你说,我们的侄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
经陆诏年举荐,尹又绿谋得了联大宿舍管理员一职。这天,陆诏年收到了陆闻恺寄回的明信片。
一如既往,他字迹简短:“烦请代我向大哥大嫂贺喜,名字的话,你看陆惜年可好?”
陆惜年,怎么有点像女孩儿家的名字?
来到理学院上算学课的大教室,陆诏年猛地回过神来。
惜年啊——
是从他们的名字里取来的。
这是他们,不可能拥有的孩子的名字。
陆诏年大哭起来,无法抑制。旁边的同学慌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大嫂孩子生了,很健康。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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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陆诏年第一次在重要的算学课上走神了, 她两三下收起课本和笔记,拎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不能待在这里,可她能去哪儿?
陆诏年想到了又绿, 她唯一可依靠的人。
*
为了节省开支,尹又绿和石森搬进了联大为宿舍管理员提供的房子,泥土与茅草搭的房子,阴暗而潮湿。
陆诏年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收拾房间。他们本来就打算请陆诏年吃顿饭, 但她在这个时间出现令人意外。
“我来讨杯热茶。”陆诏年笑。
尹又绿热情地将陆诏年引到窗边的椅子, 捧来一壶热茶:“刚烧的。”但没有像样的点心,她难免有些拘谨。
“没关系,我来看看。”看到夫妇俩这样忙碌,陆诏年自觉来的不是时候, 坐了会儿便走了。
“陆小姐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石森顾虑道。
尹又绿宽慰道:“小姐没有那么多心思, 我看, 她似乎有点心事”
“什么事?”
“总归不是你我的事。”尹又绿想了想, 叹息道,“可你我的事, 欺瞒着小姐,甚至有点利用她, 我心头过意不去。”
“哪能是利用?”石森压低声音,“我们是地下工作者, 集体面前, 不谈个人!”
“可是,?????小姐同我是有感情的。”
“你别忘了, 当初你怎么向党承诺的, 你起了誓。当然, 我知你们情谊深厚,陆小姐只是一个学生,我们又没把她怎么样,只不过由这便利,到学校里展开工作……”
?“小可小声些!”
尹又绿打开了收音机,将声音放大。
“最新消息,我军在缅甸进展顺利,如火如荼……”
*
“顺利?日本人都打到仰光了;爪哇岛的荷兰军向日本投降,印支英军节节败退,南洋诸国任日本□□……”
“政府新闻讲大话不是一日两日了,反着听就对了。”
“诶,我听说我们学校里有特务,专门抓地下党的。”
“同学里持□□意见的人不少,但要说情报分子——”
陆诏年走上楼,就见围桌而聚的同学们瞧着她。
她疑心情绪还在留在面上,摸了摸眼角。
“陆诏年不像!”
同学们哄笑。
“像什么?”陆诏年奇怪。
“他们说中/统特务潜入学校,为了抓地下党。”
“可现在……”陆诏年想了想,回房间休息。
*
“他们去印度,帮中国人把P-43运回中国,结果你猜怎么着?哈!飞行途中中国飞行员一死四伤,六架 P-43 坠毁。”
“我们拼命把燃料、军火和各种物资运到昆明,当然,还有香烟。那群小少爷在做什么?弄毁战斗机,祈祷平安地待在地上。”
“也别这么说,回美国的运输上,有中国的锡、钨矿石和猪鬃。”
“猪鬃?”
“美国海军指定,他们需要用这个制作——刷漆!”
飞行员们笑起来,很快又沉寂。
“妈的。”
“他妈的黄皮肤的人!”
五月,日军闪击缅北腊戍,攻下滇缅公路其中一段的畹町,继而进入怒江之上的惠通桥。
垒允制造厂接到消息,不得不将来不及带走的飞机器材全数焚毁。
日军为了快速通过惠通桥,发起轰炸,并于沿途扫射,造成上千人死伤的惠通桥惨案,其中有大批制造厂职工及家属。
边境各处岌岌可危,盘旋于上空的飞行员分身乏术。上校调了正在云南作战的一支先锋队率先飞怒江,中国飞行员紧随其后。
陆闻恺驾驶老式战斗机,同SB型轰炸机组成机队。他们在厚密的云层和大雨里,冒险翻阅一万两千英尺的山峰,以往,再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他们会直接返航。
乌云遮蔽了视线,轰炸机必须俯冲向下,接近地面才能准确命中目标。一架又一架飞行沿弧形掠过小城,雨中的小城燃起熊熊烈火。
“发现不明飞行物。”
“是日机!”
陆闻恺看见穿云而来的九七式战斗机,可顷刻间,它们的身影又被云层遮住了。
*
空袭警报声一瞬间就惊醒了陆诏年,隔壁房间的同学来敲门,见她正在收拾细软,忙过来拉人。
“我的飞机模型……”陆诏年一手攥着包,一手还想去够飞机模型。
同学拽着她走,“你没听到这是最后一道警报?轰炸机已经来了!”
自“飞虎队”美国志愿航空队在昆明上空大显身手后,日机来袭的频次减少,市民对日机不再那么恐惧。
突如其来的警报令人困惑而惶恐,不少人慢腾腾地收拾细软,抬头一看,炸弹如雨般落了下来。
隆隆声震天,街上乱作一团。
陆诏年与同学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朝着马路尽头跑去。炸弹爆炸的冲击波震荡而来,仿佛无形的刀剑伤人,她们双双跌倒。
房舍轰然散架,砖块碎瓦倾倒,将人掩埋。
陆诏年半截腿被埋在里面,同学艰难地爬起来,把石块推开。
“走啊!”同学喊着。
“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被埋在里边了!”陆诏年喉咙呛了灰,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救他们?救下你自己!”
“我反正也跑不远了……”陆诏年跛着脚,转身去移动砖块。
瞧见联大几个男同学,同学急忙招呼他们,他们把陆诏年背起来,一起往城外跑去。
原来的小山丘,已经变成了一座乱葬坟。
人们躲在墓碑后、树影下,捧着书,甚至玩扑克牌,像是一场奇异的郊游。
陆诏年被同学们安置在人多的地方,她的脚踝以下的部位乌肿了,他们用手帕把脚踝捆了起来,可这无济于事。
腿脚快的同学去找医生了,不知道多久能回。陆诏年疼得没法子了,想拿刻刀来放血。可是她了解一点医学基础,脚部软组织损伤,形成血肿的话,甚至需要通过手术治疗,放血可能造成其他血管破裂以及感染。
陆诏年浑身发冷汗,没坚持住,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
窗外天光还亮着,忽听见一道声音说:“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陆诏年转头,挤出一点笑:“顺儿哥。”
周耕顺说:“昨天你昏倒了,联大的同学把你送来医院。我今早上花街南路找你,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陆诏年注意到周耕顺握在手里的腕表,想来过去许久了,“你就一直守着我?”
周耕顺微微蹙眉,“嗯我其实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厂里忙。可是,三个他”
陆诏年心里咯噔,“三哥怎么了?”
“报国了。”
陆诏年抿着唇,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泪花簌簌,她抬手蒙住脸,扯到手背上的针头,冒出了一点血。
“幺妹。”周耕顺去握陆诏年的手。
陆诏年别着脸,不愿看他。他把腕表塞到她手心:“三哥的表。去年圣诞节,二哥送我们的,Rolex,瑞士表,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不肯跟我们说。等二哥回来,你把这表给他吧”
陆诏年转头,有些不可置信,“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就让三哥戴着——”
“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周耕顺再忍不住,咬紧牙,手握成拳,抵着额头。
“人都不在了,要如何入殓啊”
陆诏年闭上了眼睛。
他们三哥,才刚过了二十四岁生辰。一个广东人,吃碗她做的云吞,就算是庆祝过了。
“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我还要。”
“顺哥儿,烦请你们等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我得送送三哥。”
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尹又绿推门而入,瞧见陌生男子,噤了声。
“这位女士,医院现在接受这么多伤患,你要找人”跟在后边的护士劝阻道。
陆诏年道:“没事,这是我朋友。麻烦你了,护士小姐。”
周耕顺同尹又绿颔首,离开了病房:“昏迷的病人醒了,去通知你们医生罢。”
“吓死我了!”尹又绿几步来到病床前,“小姐,你不知道”
“坐吧。”陆诏年声音还有些喑哑。
尹又绿顿了顿,“怎么哭了?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已经告诉你了?花街南路”
“什么?”
“花街南路的房子塌了。”尹又绿急忙道,“不是全部!你那儿只是房顶掀翻了,塌了一堵墙。同学们正在想办法,现在都挤在一楼睡。”
“我的东西呢?”
“有些清点出来了,有的恐怕你重要的东西都应该带在身上的吧?”
“小哥哥给我做的飞机,挂在房间窗户上的。”
尹又绿摇了摇头:“小姐,那个”
“就是找到,应该也断了。”陆诏年抬头瞧窗外,天色空濛。
“又绿,你还记得杜恒吧,同小哥哥一起从学校里出来的。他走了。”
“小姐。”尹又绿靠过去,握陆诏年的手。
陆诏年用大拇指抚摸劳力士腕表的表盘玻璃,自说自话似的道:“人们都说瑞士表好,精密,每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小哥哥送的不是手表,是时间的祝福。可是杜三哥三哥甚至不舍得带上飞机。”
“我都这样痛心,我怎么敢告诉小哥哥,他的兄弟,他的战友,那么天才的人”
陆诏年伏在尹又绿肩头,啜泣着,“对不起,我只是,太久没有人说知心话了”
*
医院没有检查出昏迷原因,医生判断,可能是由于过度劳累。陆诏年脚上的血肿需要时间恢复,她觉得这算不什么,打完点滴便回了宿舍。
同学们知道这是陆家的房子,都很照顾她,大家一起挤一楼,睡大通铺,却把楼梯下那间管理员的床舍让给了她。
陆诏年翻来覆去地找“Lady L”的座驾,都没有踪影。同学抱歉地说,可能打扫的时候,同石头碎块一起挪走了。
“没关系。”陆诏年更像安慰自己。
之后陆诏年参加了杜恒的葬礼,他们把只装有死者遗物的棺椁埋在了飞行员墓园里。
陆诏年轻声问,这里有多少这样的空坟。他们说,大部分飞行员都是烧死,幸运的会留下一幅遗骸。
*
陆诏年回到学校,日子和?????平常一样。
学生间最为激烈的,除了占座,便是预购参考书。
教授们学贯中西,通用读本里不乏外文原版书,可几乎没有同学买得起,就算在黑市上找到了,也需要对应的参考书,因此学生们必须提前预约参考书。陆诏年抢到了陈教授的经济学课作选秀,需要菲尔柴尔德、弗内斯和巴克合著的《经济学概论》这本教材,为此向施芥生求助。
他们书信往来不频繁,但一直没有中断。工程是门复合的学问,施芥生就像她的导师一般,引领她去研究那些理论与实际问题。
六月,陆诏年到邮局寄信,出乎意料地收到了陆闻恺的信。
「三妹亲鉴:
兄于前日抵重庆,“飞虎队”解散在即,委员长及夫人亲自为诸位战士颁发容易勋章,兄幸得嘉奖,一枚九星序章,送予三妹留作纪念。滇缅公路是战士们的生命线,现尽握于敌手,兄不才,请缨执行空中运输任务,司令部已批准,即日调中国航空公司。愿三妹康健。
兄惜朝」
陆诏年读了好几遍,忽然在信笺背面看到一行字:
“两地停云,念与时积。”
他说,他想她。
陆诏年抬头,望见厚而白的云。
天空湛蓝,一望无际。
第四十四章
陆闻恺在云上的日子, 陆诏年将修葺过的屋子打扫一遍又一遍。
尹又绿来探望她,瞧见了,要帮忙。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陆诏年顿了顿, 又说,“我不小了。”
做完活儿,把凉茶捧给尹又绿,陆诏年冷不丁道:“可惜还是个怪胎。”
尹又绿怔然。
他们的小姐,仍喜欢小哥哥, 且比从前还要深, 还要恳切。
“二少爷会平安无事的。”尹又绿将陆诏年拉到身边,不嫌天热,握她的手。
“小哥哥来信说飞运输,我就晓得这不是什么美差, 果然, 顺哥儿告诉我, 物资到了印度的海港, 经过铁路运到机场,上了运输飞机, 跨越喜马拉雅山脉。航线长,天气差……”陆诏年轻轻摇头, 不说了。
*
“现在这几架运输机,道格拉斯DC-2、DC-3, C-47, C-53,还有改装过的C-47, 它们都不适宜如此高负载的高空作业, 怎么穿过山形地区?还有那喜马拉雅山隘, 霜雾弥漫!”
丛林间透出些许灯光,油布军帐里几人围坐。陆闻恺站在门口同长官争论,不小心放大声音,引得里头的美国人看过来。
徐复明琢磨着,无意识地将一支烟塞到嘴里,瞧见陆闻恺一脸愠色,忙递了上去。
早在重庆,陆闻恺就与徐复明共事。他从主任做到后勤部总长,没少靠陆家帮衬。他不愿得罪这位二少爷,赔笑道:“飞行员出了事,谁不悲痛?飞机硬件条件,那也要看财政……”
“让他进来吧。”账内的长官说。
陆闻恺冷着脸走了进去,徐复明转身,无声叹息。
“我们正好谈到这个问题。”长官说。
“现有的飞机以运输吨位为主,确是让飞行员背负了较大的风险,我们计划引进C-87 Liberator Express和C-109燃油专用运输机,能直接飞越一万五千到六千英尺,这样就可以避开穿越危险的山隘。”
陆闻恺道:“C-109由B-24轰炸机改装,已有一批送往印度战区,超过一定海拔时,起降非常困难。”
“目前事故率较高,亟需补充新的飞机,最适宜的只有这一批了。”
陆闻恺忽然笑了:“这好比医生对我说‘目前治疗手段有限’。”
“现况如此。陆上尉,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愤怒,我们是为了结束这该死的战争才待在这里的,不是吗?”
“去做你应做的事吧,上尉。”
“到了昆明的时候记得看望你的老朋友,耐尔。”
比起治疗手段,战时的医药条件更令人紧张。受了伤,生了病,基本只能卧床,用一点阿司匹林和磺胺药物。即使大多飞行员受的伤是不可逆的,在高层看来,也属于可接受的折损风险。
另一种疾病令高层头痛——由于飞行员发泄欲望而导致的性-病。最严重的时候,航空队里有七人同时住院。老上校认为得病无可避免,即使美方来电,严禁把女人送入中国,航空队仍搭载女人到达昆明。
耐尔由于拖延不治疗,患上疟疾,正在昆明住院治疗。
军帐里的美国人开这个玩笑,多少有些讽刺。
陆闻恺说:“当然,我会向耐尔转达各位长官的关切——不会只是口头上的,对吧?”
陆闻恺的身份已不是秘密,美国人也觉得棘手。
一个长官把陆闻恺送出军账,示意士兵驾车送他去机场。车上放着一批“缴获的”走私药品,陆闻恺沉默地接受了这一条件。
周围的人各有各的打算,有的人为敛财,有的人为谋生,有的人享乐以捱过毫无指望的日子。世人庸碌,蝇营狗苟,可都一样身在这枪林弹雨下,他有何可怨。
*
天蒙蒙亮,陆闻恺带着一箱药品上了运输机。同他一起的还有个新人飞行员,只训练了几个月。对方把此次运输的物品清单夹在笔记本里,调侃道:“竟然还有彩盒的进口香皂,我从未见过,现下谁会需要这种东西?”
陆闻恺不答,吩咐对方查看仪表盘。
一切正常,载货运输机在轰鸣声中飞入云层。
山脊起伏,不时有凝结的霜雪拍打在挡风玻璃上。新人飞行员抱怨天气,和报告上的说的不同。
“算是好天气了。”陆闻恺说。
“这是好天气?”新人皱起脸,“坏天气得多糟糕?”
“那你每次上飞机前最好祈祷一下。”
“真的?”
陆闻恺指向远处,山脊线下有极细微的光点,一闪一闪,“看见了吗?上天有灵,会给我们指引。”
新人悻悻地说:“别诓我了,反光的是飞机残骸。飞机失事,遗落在山谷里,后来的飞行员靠这些残骸的反光导航,这条航线才被称为‘铝谷’,但更多的残骸掩埋在大雪里,连同飞行员一起,无法定位找回。”
目前气流还算平稳,陆闻恺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你为什么考飞行员?”
“听说飞行员油水多。”
“现在还这么觉得?”
“我老家在桂林一个小地方,年年打仗,庄稼田早毁了,家里缴了地租,不剩几斗米。陆军来招人,大哥就去了,没多久,政府发了一笔抚恤金给我们,说人没了。我是家里老二,还有个小妹,家里把小妹卖给村头一户人家,凑上抚恤金,准备给我娶媳妇儿。那天,我爹和媒婆去姑娘家里,回来遇上了鬼子。”
他顿了顿,依旧平静道:“后来飞行员也来了,我问他们能赚多少,能不能把我老娘接去昆明,他们说行,我就来了。”
机舱里安静了一会儿,陆闻恺说:“可以吃午饭了。”
新人便把准备的盒饭拿出来:“我听‘飞虎队’的人说,鬼子的盒饭可香了,有腌的鱼。”
陆闻恺把饭盒里唯一一块腊肉夹给新人,什么也没说。
新人愣愣地看着他。
刨净一碗粗糙的红米饭,陆闻恺让新人将饭盒收起来。他松开飞行帽的系带,从里边抽出一张相片。
他目视前方,将照片递给新人。
“这是……”新人瞧了瞧相片背面,小字写着“未婚妻小年”,“竟不曾听说,二哥有婚约。”
“给自己留点念想,不容易迷航。”
新人挠挠头,“我娘想给我张罗,好让我着家,可现在哪有姑娘还愿意做空军太太?谁不知道空军就是短命鬼——”
“胡说。”陆闻恺冷声呵斥,“怕死,做不了飞行员。”
“他们说航校三杰,属飞将军杜三哥飞得最好,可飞到现在的是你,难道你不怕死吗?”
陆闻恺觉得这新人呆呆的,倒有趣,“有念想,便没那么怕了。”
新人仔细瞧着相片,感叹:“我若有这般美娇妻,死而无憾。”
陆闻恺一下收走相片。
“你既敬我一声二哥,我应请你来喝喜酒。”
“何时摆酒?”
“有那么风平浪静的一天。开始攒礼金吧,小子。”
穿越雾霭,灼眼的白光照射机翼。
*
飞机在湛蓝的天空拖曳出云线,学生们纷纷看向学校旷地。
开学迎新当天,半个昆明城停电,工学院的同学把家伙什运来本部,四下忙活,以保证自习室与校舍供电。就在这时,咖啡社成员把椅子搬到旷地来,开始布置他们的“露天电影会”。
咖啡社通过了校方准备,原定今日举办电影会。停电反而助长了他们的兴致——黑暗中露天电影,多么罗曼蒂克。
校内一片忙乱,工学院希望他们能把场地让出来,改期举办电影会。他们不肯退让,拿来成打的蜡烛和灯油,分发给同学。
“现在没有你们工学院的用武之地?????了!”
工学院几个男孩素来喜欢诽谤女同学,当面竟说不出一句有见地的话。咖啡社美女眨眨眼,他们便羞红了脸。
陆诏年一把冲上前,斥责他们咖啡社骄奢淫逸,浪费物资。
周围的同学都忘了劝阻,几人言语冲突激烈,不顾仪态地扭打起来。
陆诏年拧了半天零件,满头大汗,手脚乏力,一个不留神,教对方占了上风。
眼前的女孩紧拽着她发丝,骑在她身上,耀武扬威道:“弄这么灰头土脸给谁看?谁不知道你是陆家大小姐,那陆公馆灯火通明,盖过总统府呢!”
“你无凭无据——”
“哦,你还有个哥哥,让你哥哥来救你啊。”
陆诏年蓄足力,推开女孩。
杨小姐喘了喘气,从地上站起来:“那陆公馆如何,我确无凭据。可就说这学校,连宿管都成了你陆诏年的私人女用,同学们都有目共睹啊。”
“尹宿管夫妇是我的老朋友,纵如此,我没有因他们行一点方便。今日大停电,同学们在想办法发电,可你们呢?这么多照明物资,市面上可买不到,难不成是将军府私藏?”
陆诏年定定道:“如你所说,同学们皆是见证人。兹事体大,我这个陆家千金应作表率,给总统府写信禀明。”
“陆诏年,你!”
“这点琐事,我还应付得来。”陆诏年微抬下巴,“你提到我那飞行员哥哥,那我也提醒你,你们将军府用的穿的,是飞行员拼了命运回来的。”
陆诏年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捡起工具,走开了。
学长凑上来:“没事吧?”
“这帮人,就知道风花雪月。也不看看时候?”陆诏年微微叹气,“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想与他们维持友好关系,现在可好,回到大清。”
“她们几个娇小姐,飞扬跋扈惯了,别计较。”
陆诏年瞧了学长一眼,笑。
“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被按在地上,我确实想着——哥哥要是出现就好了。这说明,我还不够独立吧?”
“一个人想被保护,理所当然。虽然这么说有点晚了,但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还是交给我好了。”
陆诏年一愣:“我不是……”
一位女同学从围墙那面走了过来,轻唤学长的名字。
“我听说打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
他们言行亲昵,当着陆诏年的面,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学长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友,英文系一年级新生。
陆诏年有些惊讶,第一时间道了“恭喜”。
学长面颊发烫:“你先去忙吧。”
*
天黑前,学校自习室恢复了供电。欢声笑语中,陆诏年悄悄回了住所。
同学们都不在,陆诏年摸黑找到火柴,点燃油灯。
“一个新的学年开始了,即使遭遇停电,学校里依然朝气蓬勃。今得知,此前向我告白的学长交往了女友,我笨拙地道了恭喜,教人尴尬。那位女友是新入学新生,来昆明不久,短时间与学长相知相恋,好像罗曼蒂克电影。然而我兀自感到疑惑——学长之前的感情并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他对这位女友岂非虚情假意?抑或,移情别恋是人之常态?人如何称量感情的轻重,如何放弃自己的感情?
小时候,母亲告诫我不能非议他人的感情,我鲜有兴趣,可最近,我开始对他人感情感到好奇。人们道恋爱寻常,难道每段寻常里,便不会存在非常?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为世人所接纳?……”
陆诏年把信笺装封,写上研究所的地址,待明日去寄。
入睡之际,陆诏年听到外边楼梯传来说话声,想是迎新会结束,同学们回来了。她翻了个身,睡沉了。
先是感觉到轻微的动静,而后感觉拥挤。陆诏年躺平,手碰到有温度的皮肤,猛然惊醒——
昏暗里,窄小的木床上,别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想抱抱你。”熟悉的声音让人安心。
“你回来了?”沿着男人的胳膊,陆诏年找到他脸庞。疑心是梦,她掐了一把。
陆闻恺嘶了一声,陆诏年怔然片刻,咯咯笑起来。她埋进他汗味混杂的怀抱,险些笑岔气。
她坐起来,推开他去点燃油灯。
火光映亮彼此的脸庞,陆诏年低头,捋了捋鬓边发丝。
“怎么不打声招呼。”
“我在医院,顺儿跑来跟我说,你和人打架了——”
陆诏年惊愕地抬头:“你受伤了?”说着上前察看。
“是去医院探望别人,耐尔,那个美国大兵,你记得吧?”
“哦,我听说了,好几个美国飞行员生病。”
换陆闻恺讶异:“你听说了?”
“那几个美国飞行员带着女伴招摇过市,昆明城这般小,人人都瞧见了。何况我们几个学生常去基地做事,他们每人被罚款二十五元美金的事,我也知道呢。”
陆闻恺笑。
油灯为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镀上金色,眼睑下有一抹浅影,遮住了疲乏。
分明再熟悉不过了,陆诏年却觉心跳得厉害,不能直视他的眼睛。
余光瞥见立在壁柜前的吉他,她出声:“你的……?”
“杜老三的东西。”陆闻恺双手撑在身后,很放松。
“他把吉他落在女人那儿了,美国人从女人那儿拿来。我问他买,他们笑法币是‘墨西哥纸’,不如袁大头。最后二十五美金成交。”
“欸?!”
陆诏年把吉他拿到灯下,无论怎么看,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马丁吉他。可她说不出菲薄的话,吉他背身写着“2305”——杜三哥的座驾编号。
“做学生的时候,都赶时髦学花头,追女大学生,他却只道有钱不如吃顿板栗鸡。”
陆闻恺将吉他拿过去,“这些年聚少离多,不知道他藏着这嗜好。”
陆闻恺拨弦弹出几个音,“我看,他眼光太差,到最后都没交一个知心人。不如这吉他。”
断断续续的,陆闻恺弹起一曲《莉莉玛连》。
陆诏年蹲在陆闻恺跟前,看着那双微垂的眼,直到房间里安静。
“May I……”
他掀起眼帘,她靠近,“Be your guitar?”
作者有话说:
XD
第四十五章
无数个念头从脑海划过。
陆闻恺勾住陆诏年下颌, 吻上去。
他把吉他放一旁,直将她拽上来。
陆诏年起初有些惊慌,攥住他了衣领。他们很近, 气味完全混合在一起。他注视着她,好像等待着什么。
陆诏年看见那眸眼中的自己,而后垂下眼睫,将唇迎上去。
吉他发出几声短促的响声,最终掉在了地上。
两个人都没有听到, 就在这瞬间, 陆闻恺环住陆诏年倒在床榻上。
他们已然熟悉得不需要更多言语。
……
天没亮,陆诏年就醒了。感觉到拥挤,她才从可怖的梦里抽离出来。
陆诏年轻悄悄跨过睡在外侧的男人,下了床。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 她提着水壶去盥洗室。
同学起得早, 急着方便, 敲门催促她。
“稍等。”陆诏年来不及擦干头发, 打开门。
同学睡眼惺忪道:“怎么这样早?你们今早也有课?”
“哦,嗯……”陆诏年含糊地点点头, 抱起搪瓷盆回房间。
房间里的人似乎睡得很沉,陆诏年站在角落, 将头发包起来擦拭。
“过来。”
这声音吓了她一跳,“你醒了?”
“你要走?”
话音刚落, 陆诏年便有些懊恼。太急切, 显得担忧过了头,会惹他不高兴吧。
却见男人模糊的身影走了过来, 他理所当然地拿过毛巾, 擦拭她的头发。
注意到他赤着脚, 陆诏年小声说:“不冷么。”
“热。”陆闻恺动作温柔。
这个澡洗得陆诏年打哆嗦,而陆闻恺身上带着被窝的暖意,只是靠近他,就让人感到安定。
怕她着凉,陆闻恺把毛巾包在了陆诏年头上。她小心翼翼,像是嘟嚷:“小哥哥,你还没回答。”
陆闻恺轻轻笑:“这么早,想把我赶哪儿去?”
陆诏年拉住他衣衫一角:“才不敢赶你。”
“不怕旁人瞧见了,讲闲话?”
陆诏年抬眸瞪他:“你、你胡说。”
“当然是胡说了。”陆闻恺似笑非笑。
他先敛去视线,“可我怕。”接着轻刮她鼻梁,“我去楼下等你。”
陆诏年望着合上的房门,耳朵烧得发烫。
他昨晚那个样子,还哄着她出声,看不出哪里怕。
后来她把他手咬出齿印来,他就干脆用皮带箍她的嘴。嘴巴合不拢,唾液吞不掉,跟着唇角淌出来,湿了皮带。
他偏还觉得好玩,用指腹和浅浅的指甲刮擦皮带,每每那舌头又不受控制地递过去,舔舐粗粝牛皮,隔靴搔痒……
他是担心她,她的名声和家族荣辱。
*
陆诏年换好衣裳,见同学们愁眉苦脸,排队如厕。有人等不及了,裹上外套跑出去上旱厕。
陆诏年同他们说笑了两句,听人招呼:“陆诏年,你哥哥在楼下!”
“还有个女的!”
“这么早就找?????上门,是女朋友么?”
“怎么可能,一看就是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他们说着噤了声,陆诏年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拎着竹节环手袋下楼。
女人还没走,倚着玄关吸烟。手肘旁燃着一支蜡烛,凝结的蜡油到处都是,她浑不在意。
“哦,想来这位就是陆三小姐了。”女人掸了掸烟灰,拉长的眼线使她的眼睛像猫。
陆闻恺回头看了陆诏年一眼,陆诏年站到了他身侧,双手握住包袋。
“罢了,我改日再来。”女人转身,风衣卷起她周身的酒气。
“我想要的东西,从不失手。”
陆闻恺笑了下,拿起壁柜上的抹布,将余下的蜡油擦拭干净。
“什么啊?”陆诏年蹙眉。
“我们也走吧。”陆闻恺拍了拍灰,“你几点的课?”
“我,”陆诏年险些说错话,“今天没课。”
“没课?”
“是啊!”陆诏年坦然道。
“没课也起这么早,看来学习上是用了心。”陆闻恺走在前头。
“我当然用心了!否则,当年怎会只报考联大……”
陆诏年絮絮叨叨一条街,跟着陆闻恺进了面包店,适才想起话题跑偏了。
空气里飘散着蛋糕新鲜出炉的味道,陆闻恺向老板买陆诏年爱吃的蝴蝶酥。陆闻恺穿着军装,老板笑着客套,得知其二人是兄妹,忙夸手足情深。
陆诏年全程插不上话,闷闷不乐起来。
离开面包店,陆闻恺掰了一块蝴蝶酥要喂她,她兀自想着心事,后知后觉察觉,抬手来接。
陆闻恺却将蝴蝶酥塞到她嘴里。瞧出她惊慌,他若有所思道:“那我们回去,告诉老板,我们并非手足情深。”
“啊?”
陆诏年茫然地看着陆闻恺。直到他转身,她拉住他胳膊,挤出一个字:“不。”
她懊恼地低下头:“那个人,是你朋友?怎么不向我介绍?”
陆闻恺想了下,明白过来:“方才那位姓沈,一个女飞行员,我不熟悉,以后应该也不会往来,没有介绍的必要。”
“女飞行员?”陆诏年又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是空客的女服务员?而是飞行员?”
陆闻恺笑道:“嗯,她父亲是位学者,现在做了外交官。她从小跟着父亲游历欧洲诸国,爱上了飞行,在意大利考取了飞行执照。”
陆诏年幡然醒悟:“小哥哥和她不是不熟悉么?”
“不熟,拢共才见过三次。经她说,我才知道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昨晚,当初飞虎队解散,上头给飞行员们颁发勋章,我和她参加了晚宴。”
“你把人家忘了?”
“没打过照面,谈何忘记?”
“哦,你倒缜密。”
陆闻恺把牛皮纸袋装的蝴蝶酥塞到陆诏年手里:“吃吧。”
他们从花街南路走到翠湖,找一块草坪坐了下来。旁边是空军基地,基地的战鸽被放出来兜风,鸽群越过湖面,散开。
一只白鸽落到湖边泥地上,抖抖爪丫,扭着白胖的身体走动起来,自如而神气。
陆诏年去看陆闻恺,见他招呼那白鸽,把手里的酥皮碎撒在地上。
白鸽并不畏人,走近悄悄陆闻恺与陆诏年,收翘羽翼,点头啄食。
“真可爱。”陆诏年睁大眼睛观察。
“捉回去给你炖汤?”
陆诏年惊讶:“不!”
陆闻恺笑起来:“功课不辛苦么,补补营养。你又瘦了。”
白鸽扑扇两下,瞧着他们。
“你把它吓着了。”陆诏年埋怨。
“是你反应太大,吓着了它。”陆闻恺将白鸽托到手臂上。
白鸽爪子戴着金属环,陆闻恺看了看上面的编号,放飞它:“老兵了,比你经吓。”
白鸽飞向天空,阳光灿烂。陆诏年眯眼望着,直到看不见它的踪迹。
“我听说,国府贪污腐败,让飞行员运输不必要的私人用品,劳役飞行员。”
“是吗?”
“是呀。”陆诏年鼓了鼓腮,“这还怎么让人为国效力!”
“别老听这些。”
“可是。”
“我们不去做,也会是别人做。”陆闻恺略显严肃,“不仅仅为了国府,是为了我们的家国。”
“又绿说的,她与那个报社记者结婚了……我写信告诉你了,还记得吗?”陆诏年说,“又绿以前可喜欢和人拌嘴吵架了,结婚后变了许多,在学校做宿管,很可靠呢。”
“又绿与你年岁相仿,竟也出嫁了。”
“说起来,你们好长时间没见了,正好你休假,干脆今晚请他们下馆子吧!”
“你请?”
“当然是小哥哥请呀。”陆诏年眨了眨眼睛,“我是穷学生。”
自行车碾压石子路,车上的人瞧见陆诏年,同她打招呼。
陆诏年根本来不及躲避,那人就从车上下来了:“你没去上课呀?”
陆诏年瞧了同学一眼,不知作何表情。旁边男人替她解围:“工学院今早有课?”
“可不是,教授还点了名。教授说,今早缺席的一律去他办公室报到,我来捎口信,他们说陆诏年和兄长应是去空军基地了,我这才找了过来。”
“是我有事耽误了,一会儿我就送她上学院去。”陆闻恺发了话,同学不便再说什么,作揖骑上车离开。
陆诏年却不敢抬头,害怕那笑里藏刀。
“走吧。”陆闻恺轻描淡写。
“我不想去上课……”陆诏年固执地小声咕哝。
“逃课像什么话。”见陆诏年不语,陆闻恺又道,“我送你去学院。”
“都说了不想去,你难得回来……”
“你来昆明是念书的,看你这样子,难不成平常就逃课?当初辛辛苦苦准备考试……”
“才不辛苦!”陆诏年气呼呼地瞧着陆闻恺,他平静,甚至有点冷。
陆诏年擩了擩手袋,“我自己去。”
也不管后边的人,陆诏年兀自走远了。
陆闻恺骑着车,轻盈地划停在她跟前。
“上来。”
陆诏年笑得说不出,坐上后座,环住他。
“拦了那学生的车。”陆闻恺说。
“还以为你偷的。”
“我有那么坏?”
“你对我可坏了。”
笑声迎着风。
*
晚上,他们和尹又绿夫妻,还有周耕顺几个空军后勤一道下馆子。
大家高兴,都喝多了。不知谁起的话题,后勤们埋怨起政策,一向话少的周耕顺也嘟嚷了几句。
陆闻恺不想听,出去吸烟。周耕顺更是放开了大吐苦水,还拉起陆诏年的胳膊说:“你可知道,二哥为了能休假回来看你,有多拼命?他们要飞够三四百个小时才能休息这么一会儿,听说,前线资源紧张,他们又要加时了……”
陆诏年心里酸楚,回头去找陆闻恺的身影。
他站在窗外,木窗上的玻璃起了灰,像一层薄雪盖在他身上。
不知是否天生的心意相通,陆诏年忽然就懂了,他不是讨厌听这些,他是想起了曾经,飞行轮休回来,他们哥儿仨聚在这间小馆子里,那时候也一样不好,但都还在。
陆诏年想着,走了出来。
“吃好了么?”陆闻恺轻声问。
“嗯。”
陆闻恺瞧见陆诏年唇角的油渍,抬手擦掉,“年年,你让我怎么说你。”
“我又怎么了……”
“该上的课要上,好好生活。”
“那么你呢。”
陆诏年低头措辞,忽觉身前人倾身。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怕了?”感觉到她紧张,他伸手环住她。
“才不……”陆诏年定了定心神。
“他们说什么都好,怎么都好。人言何畏。”
第四十六章
翌日, 陆诏年抱着教授要求的材料到学院。陆闻恺摸了摸她的头,摆手示意她去上课。陆诏年走进去,不住回头, 陆闻恺只看着她笑,不多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受多久呢?陆诏年偶尔也会想。可是还能见到小哥哥,她就该知足了罢……
一整天,陆诏年都心不在焉的。学长和女友叫她一起自习,她握一支钢笔, 墨水洇湿课本也没感觉。
直到自习室里闹起来了, 消息传到他们这儿来。
“什么,特务?”
联大学生刊物登载了一篇谈论物资问题的文章,痛批国府腐败。尽管联大在教授们的庇护下成了自由之地,但国府暗自对这群大学生思想言论监管严格, 此事一出, 国府特务借机闯入学校, 要抓走窝藏在学生里进行煽动的地下党。
学校里乱作一团, 陆诏年懵然地收起包袋,随人群走出去。
“走这边!”
学长把她拽到身边, 一起走隐蔽的小路,离开学校。
小路经过宿舍平房, 陆诏年贴墙走,转角被什么人逮住了。她惊慌抬头, 看见又绿。
又绿眼神紧张, 但还算镇定。
“这是怎么了?”
几个人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小声议论。忽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枪响, 都不由自主僵住了。
“杀人了……”学长念叨着。
“想什么呢!顶多唬人罢了, 快些走罢。”又绿催促几人翻墙出去, 陆诏年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背了个沉甸甸的箱子。
陆诏年和又绿一路回到公寓,路上也有搜查的便衣,一进屋,?????又绿先关上门窗,拉上窗帘。
又绿来不及和陆诏年解释,要铜盆和火柴。
“拿去盥洗室烧,可以倒进马桶里!”陆诏年道。
又绿瞧了她一眼,拿上东西走出去。陆诏年迟疑一秒,也跟了过去。
“两个人烧,快些。”
二人将门反锁,楼里私藏了禁书的学生着急敲门。
火的温度烤着脸颊,陆诏年汗如雨下:“怎么办?”
“让他进来吧。”
陆诏年走到风琴褶玻璃门前,听见外边一阵脚步声。似乎瞧见了什么,那学生拔腿便跑,重重摔上自己的房门。
“他们来了。”陆诏年回头对又绿说。
“开门!”便衣们持有枪,挨个敲门,把躲藏的学生逮出来。
玻璃门的隐隐透出火光,一个便衣用力砸了两下门:“出来!”
“窗户,你从窗户走……”陆诏年示意又绿。
“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那一沓沓文件还未烧干净,又绿一个人走了,陆诏年便摆脱不了嫌疑。
“我姓陆,他们不敢轻易生事的!你快走吧!”陆诏年推搡又绿。
她们把木箱上的背带取下来,让又绿借窗户逃走。
便衣闯进来时,陆诏年正坐在马桶上吸烟。
黄铜盆里的东西还没烧干净,空气中满是烧灼气味。
“出去!”陆诏年呵斥。
他们不知陆诏年身份,将她拽了起来。陆诏年作势慌张地拂了拂裙摆:“你们竟敢这般对待我,可知道我是谁?”
“你烧的什么东西?”
“与你们何干?”
两个便衣接水扑灭火,凑近了看。察觉不对劲,他们回头看领头的人。
领头的松开陆诏年,用烟斗把盆里的东西从灰烬里挑出来——是月事带。
男人们神色各异。
陆诏年气冲冲地说:“这是陆家的楼,我是陆霄逸的女儿,岂敢教你们放肆!若是不信,回去问你们的司令,你们的主席!这笔账,我陆诏年记下了,你们且等着!”
虽满腹疑虑,可见陆诏年如此跋扈,不像假话,他们掂量起各中厉害。领头的眼神示意,便衣全推了出去。
“我们要职在身,今日得罪了陆小姐。不过,你们这楼里有学生私藏禁书,所有人都要一一接受调查,你也不例外。”
陆诏年冷笑:“好啊,可你要想带我走,得问我过父亲的意思,否则——”
“事态紧急,这恐怕不太合适。”
陆诏年不怕与他们掰扯,拖延的这会儿功夫,又绿应当走远了。
他们把一帮学生和他们的书信全部带到警局调查。傍晚,当局一位处长被派来接陆诏年。陆诏年演了一回刁蛮小姐,把局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最后把同学一起带回去了,没能要走书。
当晚,陆诏年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听见外边轻轻的走动声。她提油灯远远跟过去,瞧见同学带了行李要走。
陆诏年叫住他,可把他吓了一跳。
陆诏年把几块银币塞到他手里。
“聊赠一枝春,保重。”
同学忽有些哽咽:“……”
“走吧。”
陆诏年熄灭了油灯,合拢的门外,同学走沿着杜鹃花墙走向小巷尽头,那里有一个车夫正等候着。
*
又绿和石森一同不见了。连着几天,没有警察来找陆诏年麻烦,陆诏年却无法安下心。她不懂这些究竟是什么,甚至不关心又绿在做什么,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工学院讲座上,学长找到陆诏年,悄声道,有些事想问她。
陆诏年道,不管你的事就别问了,知道的愈少愈好。
学长踌躇片刻,道:“你已经听说了?”
“学校里有地下党的事,从前我不信,这回……”
“不,是关于你的——你同你二哥。”
陆诏年怔愣,没能收敛惊疑的神情。
学长垂下眼帘:“我知晓这传闻离奇,可……这些天北边的同学都在传。他们说你与你二哥举止亲昵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还有人看见你们当街亲吻。”
“我……”
“你别气,学妹让我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心里有个底。恐怕是咖啡社那帮家伙故意使坏。”
“我不气。”陆诏年注视学长,“你觉得呢?”
学长不明就里,过了会儿反应过来,讶异道:“难道……”
“你若是想广而告之,我无妨。”陆诏年收起书本,先行离开教室。
学长哑口无言,待欲辩解,却不见陆诏年人影了。
陆诏年回到公寓,在门缝里捡到一张信纸,上面是《桃花扇》的一句词曲。
从前城里无甚新事,家中设宴摆酒会请戏班子,这些戏文,又绿与她是听惯了的。只是小女孩懵懂唱着的“溅血点做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而今书来,意味却不同了。
那时主仆二人一般大,陆诏年的心事悉数讲给又绿听,又绿心里想写什么,陆诏年却不大清楚,亦忘记了关心。这回陆诏年才窥见又绿心中的广袤天地。
陆诏年把信纸放进转放信件的铁盒里。
*
民国三十二年春,昆明城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陆诏年正式开始实习,每天在厂房与学院来回,鲜少交际。这日天气晴好,数学课上陆诏年走神了,给助教发觉,被抽到黑板上解题。
题目难解,陆诏年思索了好几分钟,开始书写。
天空传来飞机螺旋搅动的声音,大伙儿条件反射,有些害怕。好奇心重的同学探出窗口,瞧见一辆老霍克飞得很低,直朝学校平房飞来。
“你们来看呀!”
似红雨,花瓣在气流搅动中纷然落下。
好事的男孩直接翻窗出去,女孩们更是为这惊奇的罗曼蒂克而动。一时间,师生皆朝空中望去。
飞行员炫耀技巧,侧翻、斗转,引得一阵欢呼。
陆诏年被人群挤到地上,百褶裙边落了一片红色山茶花。
她抬头,瞧清了那飞行员的面庞。
“是哪个飞行员?”
“像是陆诏年二哥!”
“真的,陆诏年有个飞行员哥哥?”
“什么哥哥呀……”
“嘘,别乱讲。”
“喜欢吗——”机上的陆闻恺大喊,可惜底下人听不见。他想尽快见到她,便调转飞机朝远处缓坡飞去。
老式飞机缝缝补补,性能差,只见那飞机时高时低,越过楼房,惊吓一众路人。
飞机朝城外飞去,摇摇晃晃落地。
等他带着一身花瓣,从机舱里地走出来时,陆诏年正从远处奔来。
野花拥簇他们。
“你疯啦!”
迎接陆闻恺的是陆诏年的惊异,他感到费解:“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事——”
“你这样,会被处分的!”
陆闻恺笑了:“不喜欢吗?”
陆诏年撇下唇角,气鼓鼓的。
“你读了工科,愈来愈刻板了。”
“不是你让我好好念书么,可你……”陆诏年气得不好,拂落他身上的花塞他进嘴巴。
陆闻恺吃吃笑着,甚至咀嚼起花瓣来。
两人平缓了呼吸,靠老霍克机身而坐。
“小哥哥……”
“嗯?”
他们说了许多话。
看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陆闻恺握住她的手:“等这仗打完,同我远走高飞罢,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能去哪儿?”
“世界这么大,去大洋彼岸看看。”
夜晚下起小雨,淌湿裹在他们周身的花。
瓢虫飞上来,啮咬陆诏年脚趾缝。指甲壳里沾了泥,细小砾石凹出皮肤上的红印。雨点拍打在陆诏年的脸上,陆闻恺以吻拭去。
幕天席地,如母胎中的婴孩。
陆诏年全心全意感受着。
第四十七章
四月伊始, 寇蒂斯C-46 Commando开始执行驼峰航线飞行。C-46是一种比以往任何一种双发运输机飞得都快都高的涡轮增压双引擎飞机,载荷也比C-47及C-87高。装备C-46之后,航线的空运吨数明显提高。
运输机地从印度北部的十三个机场起飞, 在约八百公里外的六个中国机场之一降落。中美飞行员日夜飞行,有的一天可飞到三次往返之多。机械师在露天维修飞机,在频繁的暴雨中用油布遮盖引擎。机械师与备用零件也始终不足,维护与发动机修理时常被拖延。很多超载的飞机在起飞时由于引擎问题或遇到其他机械故障而坠毁。
这天印度Chabua机场,接连发生了四次坠机事故——两架C-47、两架C87, 三名飞行人员遇难。机组成员根本没时间为失事而伤怀, 陆闻恺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余下的飞行员前往喜马拉雅山麓了。
首要目的不是为了寻回遗体,而是去捡回飞机残骸零件,以维修编队内余下的飞机。
天气恶劣, 陆闻恺今早飞了一趟来回, 刚捡回零星残骸, 上头又下达了通知, 有一批紧急补记需要现在运输。
长官安排陆闻恺带出来的人飞,陆闻恺从维修架上跳下来说, 我飞。谁知那小子知道了说,他早已不是新人, 坚持要飞。
“不安好心啊。”陆闻恺笑他。
“啊?”
“不想让哥飞够小时,回去?????看你嫂子?”
对方憨笑:“是我不懂规矩了。”
“走了。”陆闻恺笑笑, 大步朝飞机走去。
片刻, 只听身后人大喊:“二哥,我一定备好礼金!”
陆闻恺抬手挥了挥, 再没说什么。
*
武汉空战拉开夏日序幕, 由驻华空军特遣队扩编而成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率先出击。
陆诏年一边听收音机, 一边做手里的木工活儿。
小哥哥的生辰快到了,他答应了会回昆明。他好多年没过生辰,她打算和他一起过二十六岁生辰,为此做了一个飞机模型。
从六月三日到六月五日,六月六日,七日,八日,小哥哥没有回来。周耕顺没有他的消息,昆明航空司令部的人也说不清楚,陆闻恺的行踪密不透风。
人们告诉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数月没有他的消息是常态,过去甚至数年未曾通信,陆诏年安慰自己,只是一个生辰,过两个月到她生辰,他们再一起补过也无妨。
工院学生是就业率的,他们的航空工程系还致力于改进昆明中央机械厂的生产方法。教师们为中央资源委员会承担工业燃烧引擎、水力涡轮机和锅炉的研究工作,学生跟着做。
陆诏年给家里写信,借故暑假留在昆明。她好几年没回家了,大哥大嫂颇有微词,可时局动荡,他们不想这路上生出什么意外便没强求,以至于他们小孩的周岁宴,她都没参与。
大嫂回了封加急电报称,老爷思女心切,陆诏年必须回去了。
司令部派出转机,听说是夫人专座,陆诏年不情不愿上了飞机。
*
两江蜿蜒,城中风貌尽收眼底。陆诏年额抵窗户,好似第一次乘飞机那般兴奋——终是回家乡了。生于此,长与此,她的重庆城。
长江涨水,一贯在珊瑚坝机场起降的飞机,改降落九龙坡机场。机场原有一条长一千米宽四十五米的跑道,去年又新建一条长九百米宽二十五米的跑道,供更多飞机起降。
机场在老城关外,陆家的轿车早早来候着,陆诏年下了飞机就被一个不熟悉的年轻伙计请上车。
年轻伙计头上系了条毛巾,一身粗麻褂,背上汗溻了。
陆诏年落座后给他扇了扇风,道:“辛苦了。”
伙计受宠若惊,瞄了后视镜一眼,怯怯道:“不敢当,小的分内事……”
伙计连口音都不是本埠的,陆诏年觉着家中当真变了许多。
往事翩跹,陆诏年没仔细瞧窗外景色,就到了公馆。
大门紧闭,陆诏年怕进去了,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步履有些踌躇。
伙计勤快地把车上的行李取下来,走在前头,“大少奶奶惦记幺小姐,一大早就让奶妈抱着小小姐从乡下回来了。幺小姐快些进去吧,都等着你呢。”
总归回家来了,陆诏年心里高兴,把手绢往旗袍里一塞,走了进去。
城中供电有限,客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比过去昏暗。陆霄逸坐在长沙发上吸烟斗,旁边是他新的妾室。
陆诏年不愿去看,转头朝冯清如笑道:“大嫂!”
小孩趴在冯清如怀里,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瞧向她。
“你就是团子?”陆诏年弯下腰,同他说话。
小孩噘起唇,似乎不情愿搭理这陌生来客。陆诏年笑了。
“小惜年,叫姑姑。”冯清如轻声道。
陆诏年怔了怔,她竟不知兄嫂当真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陆惜年疑惑地蹙起孩童的淡眉,冯清如又道:“这是你爹爹的妹妹,你的小姑呀。”
“小惜年,”陆诏年轻点了下陆惜年圆润的鼻头,“我的名字里也有年喔。”
“好了。”陆霄逸声音不大,却让陆诏年浑身一僵。那十足训话的语气,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
陆诏年转身,垂眸偷瞄他和身边人的神情,道:“父亲。”
“坐下吧。”
烟雾缭绕,陆诏年看不太清陆霄逸的脸,隐隐从那微末的叹息中感觉到他很疲惫。
陆诏年在另一端的沙发坐下,环顾客厅,问:“大哥呢……”
正说着,陆闻泽就从外边走了进来。
在座几人看过去,陆闻泽默了默,摇头。
陆诏年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这一瞧,发现家里的人全穿着素衣。
陆霄逸揉了揉眉心,叹道:“罢了,这么久了,该送他走了。”
陆诏年听见尖刻的嗡鸣,懵然地问:“什么?”
陆闻泽看了看陆诏年,蹙眉别过脸去。
陆诏年嘴唇翕张,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小年……”
冯清如出声,陆诏年一下转头看去。神情警惕,像受惊的鹿。
“你小哥哥走了。”抢在冯清如前,陆闻泽快速说出这句话。
陆诏年皱了皱眉眼,太阳穴连着耳朵发痛:“嗯?”
砰地声响,陆霄逸拍桌怒道:“还要给你讲几遍!”
陆诏年肩膀一抖,朝人们一一看去。每个人的模样变形扭曲,再看不清。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起身大喊:“胡说!我不信!”
陆惜年哇哇大哭,冯清如把孩子抱给奶妈,上前宽慰:“小年……”
“你们骗人,骗子……不可能!怎么可能!”陆诏年攥住冯清如衣袖,颤声道,“大嫂,我还要同小哥哥过生辰的,就这几天——”
“生你的人早死了!如今你小哥哥也死了!”陆霄逸怒不可遏。
陆诏年只觉大脑空白,睁大眼睛,时而双手蒙住脸。
“够了!”
小孩哭声吵得厅堂不安宁,陆闻泽拦下想掌掴陆诏年的父亲,冯清如哄着孩子,催促奶妈把他抱出去。
“够了……那是我儿子。我儿子,”陆霄逸深吸一口气,“连具尸首也找不回来。他这么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上,还有比这悲惨的吗?你在这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我不,我不能……”
陆霄逸将陆诏年抱在怀里,枕着父亲的丝绸长褂,陆诏年终于呜咽起来。
半晌,客厅安静下来。妾室吩咐两个用人抚小姐回房休息,陆诏年不认得她们,不愿她们碰。冯清如便叫人去打开水,亲自拥着她回了房。
陆诏年气力透支,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女佣打来开水,端来茶点,想伺候小姐,冯清如悄声屏退了她们。
冯清如绞干毛巾,叠好递给陆诏年。陆诏年没接,冯清如就坐下来,试着给她擦拭脸。
毛巾温热,有些闷人,陆诏年拿了过来,握在手里。
“却红呢……”
“却红跟我这么多年,该嫁人了。上半城有个替人打杂的伙计,下江人,姓陈,我看着也不错,就答应了。”
“哦,又绿,又绿也嫁人了。”说罢,陆诏年转过身,哭了起来。
“小年……”冯清如抚摸陆诏年头发,“大嫂晓得你与小哥哥感情好。”
“不,不是……”
“司令部的人怕事,延缓了好几天才告知我们,老爷当时还想抄家伙毙了来告的人。他比你更难过,你没看见吗?他一夜白头了,你不要在他面前哭,他受不了的。这几天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陆诏年想说你不懂,可又如何说得清呢。
手里的毛巾凉了,她擦掉眼泪,和缓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
冯清如默了默,道:“六月三号,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霎时,陆诏年哭出声,“还有两天了,都不到二十六岁啊……”
*
陆家把从印度寄回的陆闻恺的遗物放进祠堂,做了场大法事,于八月十四号,连同他自小用过的衣物一起烧掉。
姨太太说,八月十四是空军节,图个好意头,儿子会喜欢的。
那天披麻戴孝的陆诏年只远远看着,那火光像是带走了什么。
应是她灵魂的一部分。
第四十八章
过后回到城里, 陆诏年才得知那两天,城里遭遇了空袭。整座城弥漫着苦闷,可细瞧那来往的人, 不像甘愿受苦。旗袍收得窄而尖,头发蓬起来,额上像堆积了一卷乌黑的云。
陆诏年同白家的千金去发廊做了造型,到茶室喝茶,陪坐在麻将桌旁, 半大点的孩童蹲在地上呼呼刷她的小羊皮尖头鞋。
“八万。”
“碰。”
“耶, 小白,要做龙一对啊?”
“啥龙七对哦,我做个清龙七对,吓死你们!”
“哦唷, 隔会儿莫又输的光叉叉的会去哈。”
“今天不得, 我带了个赊账的。”白小姐朝旁点了点下巴, “我把人赊在这里。”
一桌人笑起来, 陆诏年茫然抬头,见人们是在笑她。
“怎么了?”陆诏年拢了拢头发, 生怕新烫的头不衬自己。
“陆小姐,一起来搓麻将呀, 我们教你。”
“我笨,教不会。”
“啷个会, 你是高材生, 麻将好简单。”
白小姐道:“不管她。她天天闷在屋子里,我带她出来散心, 像伺候祖宗。”
“正好把祖宗赊在这里!”
众人又笑起来, 陆诏年淡淡笑着。
傍晚, 牌局散了,她们上船上酒家吃饭。施芥生已经到了一会儿?????,白小姐一落座便吐苦水,今天又输惨了。
施芥生只当是常态,关切陆诏年:“可玩的开心?”
陆诏年牵了牵唇角:“白小姐很照顾我。”
“讲什么客气话呀,原本就是一家人。”白小姐说着,兀自怔了下。
白家是陆老爷属意的亲家,开钱庄,原就家底殷实,这些年借着来大后方的达官贵人,发了不少财。虽不是本埠家族,但白小姐很有些社交本领,亲和健谈,能讲一口地道方言,在交际圈子里很吃得开。
陆老爷安排了好几次,陆闻恺都说不见,后来陆老爷想把陆闻恺调回来,陆闻恺直接去印缅战场飞了运输。
陆诏年根本不知道陆闻恺和家里这些事,回重庆后才慢慢听周围人讲起。
白小姐没见过陆闻恺,谈不上感情,她原本就要接受安排嫁人,嫁给谁都一样,只是一来二往,同陆家的人熟悉了,也和施芥生交了朋友。这些日子,白小姐缠着陆诏年四处游玩,便是受施芥生所托。
施芥生平时在北碚的研究所,他们相约一起登了缙云山,走张飞古道,坐船游小巫峡。
陆诏年没表露出什么,听白小姐这么说,反而开玩笑:“是他没福气。”
白小姐应和地笑了,问施芥生点了什么菜,又道:“不用讲了,一定‘都是小年爱吃的’。”
施芥生颇不好意思:“小年讲究。”
“是说我挑剔?”陆诏年斜睨过去。
施芥生道:“并没有这个意思,我……”
“你只是一心想着小年。”白小姐逗趣。
施芥生脸微微红了,不敢看陆诏年。
陆诏年捧起凉茶喝了一口,若无其事道:“很累吧。”
白小姐和施芥生互相看了一眼,又听陆诏年接着道:“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顾忌我的心情,总设法让我开心。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难过,不用刻意寻开心。真的。”
桌上安静片刻,白小姐拍手道:“莫说这些了,人活起就要寻开心卅!恁个,一会儿我们找艘小船,慢慢游回去。”
“你就游荡。”
“夜晚游船兜风,古时候叫雅兴,你可晓得?”
吃过饭,江上下起小雨,等他们走到廊桥上,雨忽然大了,停泊的小船在风雨中摇荡。
“看来不能游船了。”陆诏年很失望似的。
白小姐轻轻叹气:“那么早些回去吧。”
“我送你。”施芥生道。
“你送小年呀。”
陆诏年道:“不用,我叫辆车就回去了。”
“伞……”白小姐让伙计拿来两把伞,一把给施芥生。
施芥生忙撑伞,追上陆诏年。
风要将伞掀翻,施芥生尽力握住伞柄,把陆诏年护在伞下。
“收到我的信了吗?”
施芥生问了好几遍,陆诏年才听清:“啊,好像是。”
“还没来得及拆吧。”
“抱歉啊,这些天家中……”
“没关系!”
茶肆传来说书先生激昂的声音,陆诏年忘了接话。
施芥生道:“我想你最近对那些物理问题也不太感兴趣。”
陆诏年乘人力车回了家,身上淋湿了,伙计着急地把人领进屋,几个用人忙着给她换衣服、打热水漱洗。
陆诏年听之任之,最后喝了碗药。女用怕她苦,还拿了两颗糖,她没吃。
“不苦啊。”
陆诏年关灯,睡了。
苦味慢慢从咽喉涌上来。
*
翌日早,陆诏年下楼吃早餐。陆老爷听说了昨晚的事,关切道:“昨晚下那么大雨,怎么还从外边回来?”
“和表少爷他们下馆子了,忽然下起了雨。”
“没感冒吧?”
“大嫂让我吃了药,没什么要紧的。”
“还是回来好啊,在家里,这么多人照应。”
“嗯。”
“多待些时日罢。”
陆诏年淡淡的没应声。
二姨太道:“幺小姐这么闷着也不好,现下城里有头脸的人家都在办舞会,我看啊,让小年多去玩一玩才好。”
“是吗?”陆老爷随口一问。
二姨太笑道:“是呀,我叔公家的孩子,银行工作,认识好多朋友,让他给幺小姐作伴……”
陆诏年不客气地打断:“你也知我是陆家幺小姐,什么叔公家的,恐怕给我提鞋也不配。”
二姨太尴尬不已,陆老爷似未察觉,如常地看着报纸。
冯清如解围道:“小年惯会玩笑,可别吓着二姨太。要说这舞会么,何须凑别人的热闹,我们陆公馆也可以办,也是该办一场了。”
陆闻泽附和:“这些时日,城里不乏议论,认为我们因此同军部的关系变得紧张,来来往往的人家也多言语试探,办个舞会借以扫除,不失为佳策。”
陆老爷放下报纸,道:“嗯,我看芥生平日好风雅,小年同他合奏怎么样?”
二姨太娇嗔着,想再为叔公家的孩子谋说,陆老爷淡笑道:“我喜欢听小年弹琴。跳什么舞,你会跳舞不就成了?”
哪里是说跳舞,是说跳舞的人出身风尘,别想跟陆家女儿攀亲。
二姨太心里忿忿不平,只怨自己来得晚了。若是早些年就进了陆公馆,有个一儿半女,这陆家最受宠的幺小姐还轮得到陆诏年么?
不过,来得早又有什么用,那姨太太色衰爱弛,唯一的儿子死了,一个人遗落乡下小院,老爷早把她忘了。
二姨太心中不爽利,吃过早饭就去司令府打麻将了。
以前姨太太也常去司令府,可这位置,到了时间总该是要让的。
陆公馆里,冯清如避开耳目,宽慰陆诏年不要同二姨太一般计较。
“舞女出身罢了,谁人不想好呢,可她全然不顾这个家,更不顾及我的感受,贪得无厌。当年还是章亦梦,如今?父亲看上的是什么东西!”
没料到陆诏年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冯清如愣了下。
“现在是一点规矩也没有了……本来,连我也不守什么规矩……”陆诏年叹息。
冯清如道:“改日同我回乡下小院可好?小孃一个人,怕是苦闷。”
“我怕小孃见了我,不高兴。”
“怎么会呢?做完法事那天小孃还跟我说,梦到二少小时候了。他去上学,你偏要同他一起去,他赖不过你,背你走了一截路,把你丢黄桷树下,你回家告状,害他被夫人罚打手板心。”
冯清如道,“小孃很怅然,说那时候该多照顾你一些,说不好你们就不会闹别扭了。”
陆诏年眼睛湿湿的。
“你看,小孃是惦记你的。”冯清如道。
陆诏年却道:“那你呢?大嫂,你可梦到过他?”
“就是那几天吧,我记不清了,你大哥应当记得,醒来一语不发地坐了半晌,我一问,他就掉眼泪了。”
陆诏年茫然无措:“他都一一见了你们,可怎么就不来见我呢?他走后我就再没梦到过他,一点预兆的梦也没有,如今这么久了……”
“你小哥哥从小就惯着你,怎么舍得来跟你告别,再惹你伤心呢。”
陆诏年怔怔抬头,“是这样?是这样啊,他连死都不肯让我难过啊。”
*
舞会开始了。
陆诏年和施芥生弹琴、跳舞,被达官贵人们拦着喝了好多香槟。月亮露出来时,陆诏年带施芥生爬上房梁。
“这座城,还真是纸醉金迷呀。”
施芥生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终于把这些时日藏在心里的事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会儿他像往常一样拆开陆诏年的来信,信中没有题目,无关理想,只有一个少女焦焦灼的心事。
他吓了一跳,继而失落。踌躇好些天后,他写了回信。陆诏年很快再来了信,只说她想明白了,一笔带过。
她想明白了什么?要放弃那位学长,还是同学长的女友一较高下?他不希望她受伤,却又不知该以什么立场来劝慰。
面对陆诏年,他总觉得自己缺乏资格凭证。
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谈论,他不能不顾及她失去兄长的痛楚。今日舞会气氛高昂,他按耐不住了。
可说完就有些后悔,他怕自己显得轻浮。
“我当然有喜欢的人。”陆诏年笑意盈盈。
施芥生一颗心沉没了。
“有那么喜欢,喜欢到容纳不下别的人?”
“很奇怪吗?”
“他喜欢你吗?”
“应该是吧,他怕我伤心,都不肯来见我。”停顿片刻,陆诏年双手蒙住脸,呜咽起来。
施芥生忙乱地安慰她,感到一点侥幸。
*
这一晚,陆诏年昏睡了过去。翌日城中大雾,人们都说今天会是个大晴天。
施芥生打电话来约陆诏年去游船,白小姐也在。
陆诏年没到约定见面的地方,半路撞上了一个药贩子。陆诏年行得急,想赔钱了事,却瞧见落在地上的烟袋——
竟是鸦片烟。
再一瞧,那头裹布斤的药贩子略有些眼熟,可不就是当年她纵马追逐的鸦片贩子?
这么多年,小哥哥都当这事是她编造的……偏生这么巧,这时候撞上了。
药贩子哪里敢索要赔偿,怕营生败露,捡起地上零碎就走。
陆诏?????年猛地逮住他后领。
药贩子赔笑:“姑娘,你行行好,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
“这么多年,捞偏门的都发迹了,怎么你还在做这个?”
药贩子定睛一瞧,也觉得陆诏年眼熟,可这不是唠嗑的理由。
“我要买。”
药贩子狐疑,陆诏年拿出一枚银币,坚定道:“卖不卖?”
“好说好说,街上人多眼杂,茶馆里坐。”
原来药贩子这些年赚了些钱,后来听信了别人的话,学人炒金,赔得倾家荡产,只好去求袍哥弟兄,做回老本行生意。
陆诏年不大听得进去别人的故事,揣一块鸦片烟往家的方向走,又想起和人有约。
游船的一上午,陆诏年浑浑噩噩,旁人说什么话,她都只是敷衍。施芥生倒不恼,同白小姐一样,疑心她宿醉未醒、身体欠佳。
中午也不按计划下馆子了,他们把陆诏年送了回去。
冯清如留他们吃饭,他们婉拒了。适逢二姨太家的亲戚来访,冯清如也不便再挽留了。
那一家子好吃懒做,今天又来跟二姨太要钱,偏厅闹哄哄的,她可不好让客人看笑话。
“你上去看看小姐,叫小姐好生休息,要吃什么用什么,你们拿上去就是,别让小姐下楼来。”冯清如道。
用人应是,上去了没一会儿,回禀道:“大少奶奶,幺小姐房门锁了。”
“睡了吧?你们仔细看着。”冯清如仔细听着偏厅里的对话,匀不开注意力。
“是。”
估摸着合适时机,冯清如进偏厅打发这帮亲戚。他们得了些昨日舞会剩的食盒,不情愿地走了,二姨太转而对冯清如下脸色,指责她这是打发叫花子。
“那么你应承他们的要求,要工作的安排工作,要钱的给他开钞票。”
“等老爷回来了,我自然要提。”
“那最好了。”冯清如懒得同她争论,听用人说蟹到了,吩咐厨房煮碗蟹黄粥送上楼。
二姨太一听,当即不满:“既有蟹,方才怎用剩菜剩饭打发我家里人。”
“这年生有的吃已是万幸,你当陆家是什么,上上下下亏待过你?况且那蟹是我娘家送来的,是我冯清如的本事,就是老爷也要谢我,你哪来这么大口气?”
二姨太直接嚷了起来,冯清如没见过这等粗蛮人,赶紧离去。
楼上,陆诏年房门紧闭。冯清如敲门没回应,正要转身,听见里面有轻微响动。她贴门,确听见房里传来声音。
不知怎么回事,她先哄为敬。
里面的人始终不答话,直到东西倒塌的声响砸落耳朵,冯清如眼皮一跳,忙用力拍门。
用人拿来钥匙打开门锁,只见陆诏年躬身伏地,剧烈咳嗽着。旁边有把刀,刀尖沾染了黑乎乎的东西。
用人们围上去,帮陆诏年把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掏出来,拍她的背,喂她喝清水。
“快请医生……”他们手忙脚乱。
待陆诏年喘过气,背靠床沿,冯清如定定道:“你们都出去。”
房间安静下来,陆诏年的呼吸声尤为清晰。
“你想做什么?”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陆诏年脸上,冯清如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庞,感到后怕。
“别救我——”
陆诏年话音未落,冯清如一记巴掌就甩了上来。
脸颊火辣辣的,陆诏年懵然。
冯清如比她更惊讶。
“你是要干什么,求死?……”冯清如握紧拳头。
“哈,”半晌,陆诏年轻声道,“我果然就是个至阴至煞的克夫命。”
冯清如蹙眉,渐渐地僵住了。
*
冯清如叮嘱宅院的下人,不许让这件事传到老爷耳朵里。当晚陆诏年发烧了,家里人问起,冯清如便说,因为划船着凉了。
艾维姨母听说后,坐船过江来看陆诏年,亲自给陆诏年煮蟹膏粥。
昏睡中,陆诏年说了许多梦话。姨母躲到走廊上悄悄抹泪。当陆诏年醒来,姨母又是那个比艾纫还强硬的女人了,她骂陆诏年痴心妄想,骂陆闻恺,做鬼还要缠着他妹妹。
冯清如把蟹膏粥送进去,就好像她只是烧糊涂了一样。
冯清如料理这个家,尽心照顾陆诏年,陆诏年病好了,却没法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陆老爷不知听了什么谗言,认为姨太太痴了,要把她送到歌乐山上的疗养院去。有生以来,陆诏年第一次那么激烈地顶撞父亲。
“父亲宠妾灭妻,克死母亲,如今为了一个下贱的舞女,要断送小嬢余生……那是你儿子的生母,他还没有过七七。”
二姨太抚着还没什么轮廓的肚子,轻声道:“老爷,看来又疯了一个。我就说这风水布局不好,该请师父来断。”
其实陆诏年不恨这个人,她咄咄逼人说着克应,怨的是自己。
她发过誓,而今天罚应验了。
*
不用他们赶人,陆诏年自己离开了。
她去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每条街,从花山南路的公寓到城外野坡,联大北区到工学院,每一间咖啡馆、台球室,听他们轻声说过话的台灯,符文模糊了的桥牌。
她去了蒙自,南湖烟雨婆娑。
好几次,她险些跌进去。
火烧般的云霞倒映湖面,陆诏年终于见到了小哥哥。
她说过为他捕蝴蝶来着,他没忘,要她帮他捕一只蝴蝶。
第四十九章
“距今, 政府已征收十万青年学生入伍奔赴缅甸战场”
餐桌上,有人念着晨报新闻。
陆诏年收起碗筷,轻声道:“我去上课了。”
新入住公寓楼的同学拎书包追上去:“学姐, 等等我呀。”
四年来,航空学系又来了个女同学,大家自然地将照顾这个学妹的任务丢给陆诏年。陆诏年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做,却给人无形的距离。
学妹并未因此产生芥蒂,仍像追随偶像一般追随陆诏年。
她有一双机灵的眼睛, 看人时闪闪发亮。陆诏年并不喜欢那双眼睛, 让人想起过去的自己,天真无畏,不曾受过伤。
“因为陈意映打过招呼,我才让你住在这儿。我并不会给你任何优待, 可明白?”
“我明白!”学妹自顾自说着, “可陈老师常常向我们提起你, 我无法不对你感到好奇——是怎样优秀的人。”
“你太亢奋了。”
“当然啊, 实际见了面,发现学姐比想象的更厉害!在几乎全是男孩的工学院也能保持第一名, 平时待在工厂做研究,那么多善款筹集活动也不落下学姐, 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见陆诏年微微蹙眉,学妹忙道:“当然, 这些都只是表面, 做科研要脚踏实地,我一定不忘学姐的叮嘱。”
“我没说”
“学姐, 一会儿见!”学妹一溜烟跑进教室, 用力挥手。
陆诏年暗自懊恼, 怎么就把人送到学校来了,她要去的地方在另一个方向。
*
本学期开始,他们系的教授协同兵工后勤学校开设了机械培训班,陆诏年负责来教基础理论课。
下课后,学长找了过来。他留校任助教,帮老板带临届生做毕业课题。
陆诏年以为学长是为此事而来,学长却神神秘秘地约她到空军基地附近的咖啡馆谈话。
航空委员会计划送一批后勤兵赴美深造,希望他们导师在培训班的基础上设一个赴美预备班。
师生们课业繁忙,很再难匀出精力帮政府做事。为此委员会开出条件,让工院学生以机械师的名义一起赴美,培训期间学生可以自行申请美国的高校,届时政府会补助学费。
“名额只有两到三个。”学长悄声道,“我想推荐你去。”
陆诏年反应不大:“为什么?”
学长一怔:“你不是想出去看看?迎新晚会上”
陆诏年略笑笑:“我吃醉了酒,胡话罢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晓得,你家定然不差这点钱,可这年生兵荒马乱,想要出去,并非易事。”
陆诏年不语,学长又劝:“你可要想清楚。”
“不说考学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怕我不习惯。”
“凭你的成绩什么学校上不了?你若开口,陈教授一定会为你写推荐信,说不准你就能和教授做校友。”
“学长才是教授得意门生,我的课题已经被教授驳回了,他正生我气呢。”
“美产战斗机失事事故原因,作为课题太小又太泛泛了,尤其对你来说,教授希望你做有挑战性的研究。”
陆诏年摩挲着白瓷杯耳,忽而抬眸笑:“那么,我能穿越喜马拉山,去缅印战场么,我确实更想研究在有限条件下,如何改造运输机以降低事故率。”
学生有些恼意:“我敬仰你兄长,他是个英雄,你应当为他做些事,可你终究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别再沉湎在悲观之中了,这是在浪费时间,浪费你的才华”
陆诏年不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对面的位置空了,她才想起来反驳:“你们太残忍了”
*
入冬后,陆?????诏年收到施芥生来信。
经友人撮合,施芥生在高校间展开了认识物理的讲座,第一站是昆明。
施芥生来昆明那天,陆诏年和工学院几个学生去迎接他。施芥生行程紧,没有闲谈的时间,人群中只同陆诏年讲了句请她来听讲座的话。
陆诏年原打算站在门边听,把好位置让给学生,学妹愣是把她拽到了前排座位。讲座上,施芥生朝陆诏年看了好几次,学妹发现了,一个劲儿问他们的事。
陆诏年嫌烦,撇下学妹离开了。施芥生瞧见,讲话磕绊了一下,引得学生们笑起来。
夜里,联大骨干设宴招待施芥生,施芥生没说详尽,叫陆诏年一道去。陆诏年以为只是几个人吃饭闲谈,到了酒楼,撞见导师,颇有几分尴尬。
陈教授与施芥生同是麻省理工的校友,留洋时期有过交情,见此,毫不客气地数落起陆诏年。
话落到旁人耳朵里,却像称赞。教授说,陆诏年愈发有脾气,独来独往,和同学协同作业时吵架,在工厂做事,甚至要和机械师打起来。
陆诏年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实用科学确要精细到一毫厘,可也要追逐时间。兵工厂面对的是战场,时间不等人。”
“做科研的穷尽一生,可能最后只追回那一分钟。我不想空谈大义,但那一分钟,绝不是战场的一分钟。”教授道。
“大多数人只谈取舍输赢,是因为这年头的生活没有容纳真理的空隙。你们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若不用力追寻那个空隙,不羞愧吗?”
廊亭下一阵风吹来,润湿了陆诏年眼眶。
别的教授岔开话题。几盅热黄酒下肚,气氛又和乐融融了。
陆诏年保持沉默到饭局结束,施芥生送她回住处。
街巷昏暗,楼前一盏小灯拖曳出二人的影。
“我此次来昆明,其实”
“我家里人让你捎话吧?”
施芥生脸颊微红,片刻,他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陆诏年呆呆地看着施芥生,他后来的话,她都没能听清。
*
在学长帮助下,陆诏年修改了课题,比过去更认真地念书、工作,过着简朴的生活。
城里的怪谈再陆诏年无关,什么历史系的小施助教帮吴医生抚养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约是什么负心汉留下的。
听学妹讲起,陆诏年后知后觉道:“怎么这才告诉我?”
“我以为学姐不关心这些呢”
“小施助教关照过我多次。”
陆诏年托司令部的关系买到干净的白米,称了一大块猪瘦肉,包给小施助教。
小施助教让她进去坐坐,她拘谨地站在职工宿舍门外,道:“我赶时间,就不坐了,谢谢。”
小施助教笑:“你给我提东西来,怎么反倒谢我?进来喝杯茶吧,耽误不了你什么时间。”
师长如此说了,陆诏年没有不应承的道理。她跟着进了房间,见小施助教朝里屋说笑。
“这学生怪可爱,别人巴不得打听清楚怎么回事,”吴医生一边从里屋走出来一边说,“你就不好奇?”
陆诏年不知说什么,附和地笑了下。
“变笨了。”
“若是小郁见了这学生,不知要怎么捉弄呢。”
陆诏年适才道:“小郁是?”
“我表姊妹。”小施助教道。
狭小的单间放收拾得干净敞亮。吴医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过来,给陆诏年倒茶。
陆诏年道了谢,把茶杯捧在手里,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吴医生发现,一时有些尴尬。
“是了,这些个茶杯可不菲。”吴医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细选从我二哥那儿偷来的,以后有个什么,就靠它们救命了。”
陆诏年愣愣道:“可万一有个什么,哪有时间典当换盘缠呢,不如早些换些金银。”
“真信了。”吴医生朝小施助教笑。
“骗你呢,她这人没一句真话。”小施助教道。
“哦”陆诏年看着茶杯,“你二哥待你应当很好吧?我家也有两个哥哥。”
没说一会儿话,里屋传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声,她们不得不去哄小孩,陆诏年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陆诏年恍恍惚惚的。在公寓楼里遇上同学,对方惊讶地说:“你怎么哭了?”
陆诏年仓促地低头,钻进房间。
毛巾架旁有一面壁挂镜子,陆诏年洗脸擦净,抬头看到镜子,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小哥哥。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愈来愈像小哥哥了。
她想看得清楚些,贴近了镜子。
呼吸迷蒙了镜面,脸颊冰凉。她拥住身上过于宽大的呢绒外套,仿佛拥进滚烫的身体。
当初她把这件外套带来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没被夺走的小哥哥的遗物。
床底下上锁的箱子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弹夹上满了。
陆诏年把枪拿出来,端详良久,最终合衣而抱。
不受控地堕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见了两个灵魂。
*
野猫啼叫,夏的潮热腐蚀竹席。
学长要去美国了,临别前对陆诏年说,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
陆诏年开朗地说:“没事的,你并不欠我的。我们都朝着更远大的前程奔去吧!”
第五十章
陆诏年拿到了学位证书。没什么仪式, 教务处盖了个章,她归还学籍证件,就可以离开学校了。
由于国府制造的一系列恐怖事件, 倾向左-派与自由主义的教授陆续离开,陈教授带完陆诏年这一届,也觉得完成了使命,要去一个能潜心做学问的地方。
教授还是建议陆诏年赴美深造,陆诏年说:“还有很多事等我去做。”
她考学念书, 是为了做个有用的人。
离开昆明那天, 是空军节。昆明的人还记得飞虎队与空军,许多门店张贴着空军的海报。
空军基地附近还是那么时髦,新面孔的飞行员穿着那身卡其色常服,戴一顶美式船型帽。
街头隐隐传来老航校的校歌:
“得遂凌云愿, 空际任回旋, 报国怀壮志, 正好乘风飞去, 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努力,努力, 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吾肩, 须具有牺牲精神,凭展双翼, 一冲天……”
陆诏年走过城外野花盛开的山坡, 一路到墓园,给哥儿几个敬了酒。
周耕顺赶来为她践行, 将一个空运包裹给了她。
“是二哥留在缅甸的东西, 经了几次手, 我想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了。还有些书信,我给你带了过来……”
见周耕顺吞吞吐吐,陆诏年当他面拆开包裹。
饼干铁盒里装着书信,是这些年她给小哥哥寄的信,厚厚一叠,他全部好好保存了起来。
最底下有张他们的合照,陆诏年拿起来看,看到背后一行小字。
陆诏年绷紧了唇角,不让一点情绪流露。
周耕顺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信笺:“我们空军,上战场前都会被要求写好遗书。这封,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昆明前交给我的,虽只是玩笑……”
陆诏年直接拿过信笺,展开: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字迹洒落,短短一行也引用的诗文。诗出《写情》,收录于《全唐诗》,小时候他教她念过,那时他没将这首诗画作重点,只说其讲的是恋人失约之怅然。
他是野鸽子,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从不约定。唯一的一次约定,他失约了。
*
回到重庆,陆诏年在江北乡下住了一阵,每天陪冯清如带孩子,教陆惜年认自己的名字。
艾维姨母和麦姨夫带着儿女来玩,院子里常常回荡着孩童们的欢笑。
陆诏年久违地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在小哥哥到来之前,她对这个还懵懂好奇。
“如今你回来了,打算做些什么?”
姨母总不自觉要充当母亲的角色,关心起人来让人感到压迫。
陆诏年颇具敌意地说:“我是不可能听从你们安排嫁人的。”
姨母冷笑:“成日要死不活的,原来还有精神跟我置气。那好了,死不了。”
“我巴不得姨母咒我。”
“我才不要咒你,你往后的日子,都得跟上帝忏悔。”
艾维是第一个发现陆诏年与陆闻恺有违兄妹伦常的人。当年她把事情告诉了陆夫人,陆夫人逼迫陆闻恺离家,兄妹二人就此分离。
姨太太惊闻此事,不知如何劝解陆闻恺。她这个儿子,骨子里最是倔强,认定的事没人能扭转。她想着,两人分开了也好,少年人一时糊涂,等时间久了也都忘了。
直到陆闻恺调回重庆,姨太太渐渐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她要阻拦,已经太迟了。夫人临终前让陆诏年发了誓,她听陆闻恺轻描淡写提及,一面不忍儿子痛心,一面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这件事真正会结束了。
后来陆诏年去了昆明,好几年。陆闻恺给家里寄信,祝贺大少奶奶母子平安。姨太太看到陆惜年这个?????名字,就晓得一切完了。
那次陆诏年企图吞鸦片自戕被救下,尽管大少奶奶隐瞒缘由,艾维还是洞悉了背后的事实。
她们没能分开他们。
“罢了。”自家姐离世,艾维愈发讨厌陆老爷和整个失常的陆家。从小看着长大的陆诏年,竟然变成这样的怪胎,说不好正是上天给这个家的惩罚——早些年,陆老爷做了有损阴德的事。
“走都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过,孝敬你小孃,别再折腾大家了。”
陆诏年独自待在房间里,一点知觉也没有似的望着远方的山峦。
她宁愿变笨,变钝,没有感觉,可是不愿意丢掉一秒与他有关的记忆。
*
陆诏年谋得几份美差,最后决定去研究所工作。
施芥生很高兴,买了酒,叫上一帮朋友庆祝。
白小姐悄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好事将近呢。”
施芥生脸颊驼红,只是笑着。
陆诏年也喝多了,水盈盈一双眼看过来,教施芥生低下了头。
白小姐撺掇他告白心意,他道:“她才刚刚参加工作,还太早了些。”
“这么些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人生莫过得一知己,不赶这一时半刻。”
*
日历一页页翻过,陆诏年适应了研究所枯燥的日子。偶尔得闲,他们就上缙云山郊游。有时,陈意映会从江津的女校回来,和陆诏年相约上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参加义工活动。
逢年过节,陆诏年也回江北乡下看望一大家子人,她把大部分薪水津贴交给冯清如。冯清如说,哪里需要你补贴家用。陆诏年笑笑说,反正我也用不上。
陆诏年穿工装,头发剪得极短,像男孩。院里那位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学家时常出入陆诏年住所,人们打趣她们,更甚有人当了真。
开春过后,城里人又有了谈论战争的兴致,说是以美国造军舰航母的速度,日本要吃败仗了。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日本投降。各地电台与报刊争相报道,一时间街头巷尾摩肩接踵,挤满了人。
陆诏年正在实验室做涡轮测试,忽然听到欢呼传来,整栋楼都在摇晃似的。
助理顾不上仪态,推门闯入:“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都结束了!”
陆诏年愣愣地看着对方,想说点什么,却觉哽咽。
街上敲锣打鼓,红白喜事铺子的鞭炮被一抢而空。
记者艰难地在人潮中移动,举着笨重的录像机记录这一刻。
陆诏年被周围的人撞得头昏,好不容易站稳,发现施芥生握住了她的手。
“我以为我不会再高兴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替他……”陆诏年的话语被声浪淹没,施芥生低头想听清,陆诏年只是笑着回握了他的手。
*
九月,日本正式签署降书,中央军校举行了中国战区受降仪式。不日后,台湾光复。
那些下江男人和本埠女人结成的抗战夫妻散了,人们都想回到家乡去,时人悲,时人喜。
这份欢欣没能持续多久,法币持续贬值,货物流通困难。战时捞偏门,混得如雨得水的人吃到苦头,做正经生意的破产了,穷苦人家流离失所。人们发现即使胜利了,日子也没有好过,还更难了。
“倒了胜利霉……”人们哀叹。
大马路萧瑟,背后的陆公馆仍灯火通明。江北院子的人搬回公馆,因人多事杂,用人伙计们手忙脚乱。
这天,施芥生同家姐上门提亲了。
念及这么些年施芥生一心一意只待陆诏年好,陆老爷放下了门第之差,同意了。
新来的小女佣欣喜地把陆诏年叫下楼,在门廊外后偷听,却见陆诏年震惊不已。
“小姐……我真替你高兴!”
陆诏年瞧了小女佣一眼,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厅里的人谈完了话,陆老爷吩咐人把小姐叫下来,陆诏年径自走了进来。
“芥生,我们谈谈。”
他们来到后院草坪,新搭的球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施芥生以为陆诏年不满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解释道:“在这件事上,我想还是遵照传统,先取得伯父肯定,再……”
“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我会坚持到他同意为止。”
见施芥生神情笃定,陆诏年有些怔然。
“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对吗?”施芥生预感到了什么。
陆诏年轻声道:“我心里有人。”
施芥生迫切道:“谁?研究院的人,大学学长?他去美国都这么久了,你还没忘记么。”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别的人。”
施芥生重新思索起那封特别的来信,“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为世人所接纳”……
施芥生脸色煞白,不敢看陆诏年,离开了。
*
两年后,国府在陪都重庆修建了空军坟,以告慰空军将士的英灵。
那天天气正好,陆诏年拿了一个铝酒壶,要到南山去捉蝴蝶。
小女佣疑惑:“南山哪有蝴蝶?”
“有的。有的。”
坐渡船过江,上南山,循着蝴蝶的踪迹闯入一片苍翠竹海之中。
蝴蝶落在一块墓碑上,扑扇翅膀,让人瞧见了刻印的字。大意说陆闻恺拿过种种勋章,被追封为少校。
陆诏年扑了蝴蝶,打开酒壶一饮而尽,好不痛快。
“小哥哥,蝴蝶,我找到了。”
*
公历一九四三年,六月三日,昆明天气晴朗无云。
然而穿越喜马拉雅山麓一带风暴交加,不适宜新手飞行。陆闻恺帮弟兄飞过许多次,不多这一次。
何况天气恶劣时段,遭遇日机埋伏的可能性更小,陆闻恺认为这算不上最危险的一次飞行。
同后生讲了两句玩笑话,陆闻恺上了运输机。
透过若隐若现的云层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了,机身气流涌动,颠簸起来。
陆闻恺稍稍降低飞行高度,峡谷中刺眼的残骸反光为他指引方向。
有惊无险地穿越山麓,刚出流气层,陆闻恺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一抹影从侧后方云层里划出——
日机来了。
载重的运输机远不比作战机,飞行员无法施展灵巧的技术躲避攻击。两架日机似乎在玩什么比赛,周旋着,将运输机夹在中间。
陆闻恺清楚这不是嬉戏,最大限度调动操作台,连备用的半箱油都抛弃,拼命抬升高度。
机关枪子弹射在飞机铝皮上,发出嘡嘡响。
陆闻恺推下操纵杆,机翼勉强躲避此次的射击。螺旋卷入冰霜,发出刀割锈铁般的声音。
察觉驾驶员是个行家,日机飞行员收敛了嘲弄心,拿出战斗姿态。
风霜覆盖防风罩上血迹,陆闻恺一手捂住腹侧,一手仍紧握操纵杆。
飞行服安全绳索将他紧紧卡在座椅里。
背后一阵热浪袭来,耳朵嗡鸣,他跟着爆炸的运输机卷入烟尘之中。
他想起了什么,可无法捕捉,他心里只有空军使命,无暇他顾。
阖眼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一只蝴蝶。
那蝴蝶是蓝色的,妖冶极了。看一眼就会被迷住。
作者有话说:
上卷完。
第二部
第一章
“小年, 陆小年”
陆诏年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
学生鱼贯而出,多功能厅里不剩几个人了。陆诏年揉了揉脸, 有气无力地对孟柔说:“我做了个梦。”
“睡不死你。”孟柔翻了个白眼,拎起香奈儿包,推着陆诏年走出去。
陆诏年让她轻点:“我头昏。”
“我才头昏呢,竟然陪你来听爱国教育讲座。”
“这讲座记学分”
“我又不需要这两分儿。”走廊上有面大全身镜,孟柔拉住陆诏年自拍。陆诏年敷衍地双手比“V”挡住脸, 孟柔接着叨叨, “别说姐没告诉你,你们要写一篇学习感言交上去。”
“不是吧。”陆诏年哀嚎。
“你挣这点学分,对你成绩排名又没帮助。”
“我考试成绩是保持着的,可出勤率太低了, 辅导员说这对我影响很大, 保研首先要看成绩, 然后才是竞赛活动之类的。”
“他唬你呢, 你去打听打听历年保名的人,没点关系我都不信。”
“还真有凭实力上的。”
“你也有啊, 保不上就直接考。”
“跟你说不通。”陆诏年嫌烦,嘟嚷道, “我考运太差了。”
孟柔轻声叹气:“确实。”
陆诏年接腔:“不然怎么和你做了同学。”
孟柔作势要打陆诏年,陆诏年两步走开, 转身又讥讽道:“笨蛋!”
“我那是笨么, 我只是不学习我们学校好歹是个985,你别拉仇恨!”
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黄葛树洒落, 北门的三角梅爬上墙。她们来到校门外等车, 孟柔才说要减肥不喝奶茶, 转头就跟小贩买了一碗糯米糍粑。
校门外正对一条马路,周围住宅老旧,满是烟火气。沙区因为学校遍布,到处都是这样的街区,就连最中心的商业步行街也几乎都是孩子们的身影。
陆诏年和孟柔?????从初一开始做同学到现在,过了马路就能从后门进她们的母校南中。整个十代都和同一拨人在同一片地方度过,好笑又心酸。
孟柔因为有许多出去玩的机会,并不在意,但她知道小年一心想去外面看看。高中毕业,他们一帮同学朋友相约去欧洲旅行,孟柔劝小年一起去,给她出机票住宿,小年拒绝了。
“真不知道你一个怕坐飞机的人,学这个专业做什么。”孟柔知道不全是这个原因,却也只有这么打趣。
“我想发光发热为国家做贡献造火箭,那不是没考上么。”
“那也不是你的错。”说到这件事,孟柔总算不再奚落人。
在老师同学眼里,陆诏年是常年考第一的学神。高考成绩出来那天,陆诏年的成绩和平时差得实在太远,众人哗然。
离高考还很早的时候,陆诏年就有这种预感,没想到应验了。考试前两天,陆诏年梦游了,之后发高烧昏迷,险些连考试都错过。
学校老师捧着保温杯感叹,平时看这孩子沉稳,没想到一上大场面就不行了,心理素质太差。
陆诏年读的是农村小学,通过考试升入重点中学的名额极少。爸妈不想因此折了女儿的前程,为了缴“溢价”送陆诏年读南中,四处求人借钱。
陆诏年发誓要对得起爸妈的恩情,可是一遇到重要的考试或竞赛,总会出意外。
陆诏年攒了钱,悄悄上医院看精神科,这才诊断出患有学者症候群——陆诏年在记忆力与算数上有过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缺陷则是ADHD及严重睡眠障碍。
医生说,陆诏年的案例复杂,症状表现特殊,诸如梦游。陆诏年查阅论文找答案,一无所获。
孟柔的妈妈听说了陆诏年的情况,第一反应是“该不会被什么缠上了吧”,孟柔本不信这些,当即也略略认同,陆诏年应找大师看看。
当下,二人上了的士,孟柔再度提起此事:“他们是说人十年一大运,总不会每十年都走背运,找大师看看你的八字,算下考运。”
“人倒霉才会信命。”
“我认真的,我妈最近才跟我透露了一件事。当年他跟我爸离婚后,有人给她算八字,说她是二婚命,以后衣食无忧,还给她指点了助运的方位。我妈本来不信,后来遇到了我后爸,就在大师说那个方位!”
孟柔让啰嗦一通,总结道,“有时候,人不得不信命啊。”
“拢共几个方位,概率很高。”
孟柔看着陆诏年,只觉朽木不可雕也:“你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像你们这种理工科生不对呀,你应该晓得,好多厉害的物理学家最后都研究神秘学去了!说明什么——”
陆诏年接腔:“说明怀才不遇,只能寻求精神安慰。”
孟柔翻了个白眼,倒在座椅上。
“不过,比起付钱心理咨询,和算命师父聊天可能更有趣些。”
孟柔捂住耳朵:“让我下车!我不陪你了!”
这几天陆爸爸有点上火,陆妈妈煲了莲子薏米汤,让陆诏年给爸爸送去。孟柔闲来无事,想和陆诏年一块儿,陆诏年习惯了这位黏人大小姐,没拦着。
陆诏年家住七星岗,楼下有家开了几十年仍不收锅底费的老火锅。陆妈妈早上把水果摊推出去,晚上摆在火锅店门口。
下午妈妈不在,煲的汤寄放在火锅店里。陆诏年乖巧的招呼店里老板,说:“我妈让我来拿东西。”
老板把包装好的保温盒给陆诏年,闲谈道:“给你们老汉儿送去呀。”
陆诏年露出招牌甜笑,“是呀。”
“好乖哦。”老板夸她懂事。
陆诏年准备挥手道别,老板叫住她:“里面还装了你的中药,你妈叫我看着你喝完。”
门外玩手机的孟柔一下笑出声。
“我就知道”陆诏年咬咬牙,把保温壶里的中药端出来喝。
陆妈妈虽没孟柔妈妈那么笃信,当年也找人给陆诏年看过八字。师父说陆诏年这名字不好,家里便改口叫陆小年。这中药也是陆妈妈专门打听来的名医开的,好中医会根据八字断病痛,说是坚持服药,就能治好陆诏年梦游的病症。
在孝敬爸妈这方面,陆诏年观念传统。喝药这点小事不碍什么,陆诏年愿意哄妈妈安心。
陆诏年抹了抹唇角,指使孟柔:“打车。”
孟柔哀叹:“我真是出钱出力还不讨好!”
“大小姐,是你要跟我一起才打车的,不然我坐轻轨了。”
两个人吵吵起来,又笑开。
*
车驶出渝中半岛,过鹅公岩大桥,在观音桥附近堵了会儿。粉色烟霞弥漫之际,她们抵达目的地江北机场。
孟柔身上有打火机,陆诏年让她就在外面等。孟柔说:“一块钱的打火机丢了再买呗,我好久没看到叔叔了,去打个招呼。”
“你是想听我爸夸你吧。”
“是啊,陆爸爸可风趣了,不像你。”
与陆诏年不同,孟柔擅长交际,面对长辈也能谈笑风生。
遇到孟柔之前,陆诏年性格乖僻,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孟柔教她,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乖巧地笑就行了。陆诏年靠这一招行骗江湖,甚至招来不少桃花。
陆爸爸今天在国际航站楼那边当值,陆诏年提前打过电话,过去的时候,正听见陆爸爸拉着刚下飞的几个空姐聊天。
“爸爸!”陆诏年几步冲过去。
“这我女儿。”陆爸爸对空姐们憨笑。
空姐们不吝赞美,陆诏年一听语气就知道,爸爸又把她小时候的事情拿出讲了。
小时候,陆诏年就生出对飞机特殊的好奇,每当上空有飞机飞过,就咋咋呼呼地拽住爸爸妈妈衣服说,看灰机!
中学时,陆诏年想和孟柔一起参加夏令营,爸爸妈妈给陆诏年凑了钱。可一上飞机陆诏年就害怕,大闹着要下去,最后孟柔陪着陆诏年下了飞机。
想起那个画面,孟柔只能用“性情大变”形容。孟柔叔叔亲自来接她,她委屈巴巴地哭了。
陆爸爸送走空姐,揣着保温壶说:“请你们吃职工餐。”
“我问问孟柔。”
陆诏年转头,见孟柔一个人站在远处,不知看什么。等孟柔回过神,走过来,抓住陆诏年暗暗嚎叫:“我刚看见一个帅哥,天呐,好帅!”
“”
“真的呀,我的眼光还有差么!”孟柔给陆诏年看方才抓拍的照片,可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陆诏年竟一反常态地搭话:“哦,大夏天穿皮夹克骚包。”
陆爸爸乐呵呵地招呼她俩:“走不走呀?吃饭去。”
“今天食堂有什么啊?”孟柔一下就把皮夹克帅哥忘了。
下扶梯时,陆诏年回过头去看,只见有几个匆匆的旅客。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孟柔退回来拉她,“小年,小年,你看什么呀?”
“你觉不觉得……”陆诏年抬起孟柔手腕,看她的古驰时装腕表,睁大眼睛问,“你看到什么?”
“什么?”孟柔一头雾水。
墙上壁挂时钟的秒针在逆时针转动,孟柔的腕表也一样。
“现在几点几分?”
“六点过。”
孟柔看不见,陆诏年不清楚这现象是否是幻觉,急切地寻找更多时钟。她两步并作一步跑下扶梯,穿过灯光敞亮的通道,传送带上的旅客奇怪地瞧着她。
孟柔在后边喊她的名字,陆诏年根本来不及回应。手心冒冷汗,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宽阔的大厅,墙上并排六只世界时钟——
纽约、伦敦、巴黎、莫斯科、东京,指针错乱,速转不停。
而北京的时钟却仍按秒速,反方向转动。
大厅里人来人往,看起来很平常。陆诏年怀疑自己在梦游,可意识太清晰了。
今天才六月三号,按过往记录,不应出现怪状。
作者有话说:
设定原因,偶尔会有翻译腔。
那么当当当!有奖竞猜:小哥哥今生的身份是——
第二章
“陆诏年!”
惊慌的女声横穿长厅, 埃德闻(Edwin)随之定住脚步。同周围的人一样,他循声看去。
电话震动,孚勒娅(Freja)打来了视讯。埃德闻一边接听一边塞上蓝牙耳机。
“我刚到。”他举起手机, 朝视频里的女孩笑。
“哦,我是第一个打给你的人吧?”孚勒娅趴在她的单人床上,下巴抵着毛绒抱枕,流露出些许少女般的甜蜜。
“你有我的航班信息。”
孚勒娅不满他的平淡,努了努嘴唇:“好吧, 那边天气怎么样?”
“比我想象中热。”
“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埃德闻思索片刻, 说:“我还不确定,只是感觉到有一点奇怪。”
“飞了长途,你肯定会不舒服。别多想,放轻松。”
“当然。”
“祝你好运, 记得随时联系我。”
“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埃德闻并非第一次飞长途, 这次不?????知是温度还是别的原因, 一下飞机他就有些眩晕。
以至于视线掠过时钟时, 似乎看见了幻想。但再一看,时钟的秒针按照正常速度转动。
视线在世界时钟上稍作停留, 埃德闻跟着指示朝行李转盘的方向走去。
*
孟柔完全没注意到穿皮夹克的埃德闻,小跑过去, 拽住陆诏年胳膊。
“你干什么呀?”确认陆诏年神志清醒后,孟柔蹙眉说, “你吓死我了!”
“我觉得, 我的世界可能从‘叠加态’开始坍塌了。”
“啊?”
陆诏年垂眸,缓了缓说:“量子物理学里有一个概念, 叫光电效应, 爱因斯坦解释了这个理论……”
“STOP!”孟柔双手按住太阳穴。
陆诏年顿了下, 咧笑:“好为人师了哈。”
两人原路返回,沉默着来到职工食堂。
陆爸爸温柔地责备说:“跑哪儿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陆诏年指了下孟柔:“追帅哥去了。”
陆爸爸笑:“什么帅哥呀,追到了没?”
“我没……”孟柔刚出声,就被陆诏年掐了下,看在陆爸爸的份上,她只好咬牙切齿地赔笑,“哎呀也没有多帅。”
“陆叔叔认识的帅哥还不多嘛,微信里全是,来你看……”
陆诏年默默走开,去打饭。
过了会儿,陆爸爸和孟柔端着餐盒到她后边排队,他们还在讨论那个话题,孟柔说:“其实我也不是多想谈。”
陆爸爸说:“你们还小,不急。”
孟柔说:“叔叔你真好,不像我妈,一天给我介绍这个那个的,还都是二十□□的老男人。”
陆诏年插话:“律师,美国藤校的。”
陆爸爸不懂具体指什么,感觉蛮有含金量,笑说:“那很好呀。”
“那我让妈妈介绍给陆诏年啦?”孟柔说。
“小年现在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哦。”
“那如果小年耍朋友了,叔叔希望是什么样的?”
陆诏年简直一头问号,想说点什么,可被爸爸塞过来的一碗粗粮堵住了话。陆诏年迅速把碗放回去,陆爸爸又塞了过来:“吃点这些好。”
“我不爱吃……”
“你好挑食。”孟柔趁机怼陆诏年。
“我们小年啥都好,就这一点。”打好饭,陆爸爸领她们落座。
陆诏年懒散地替爸爸把话说了:“是,是,我上辈子大小姐,吃不惯。”
“你妈妈和我小时候就吃这些,那个年代,灾荒年生没吃的。喂养的鸡下几个鸡蛋,几姊妹都要抢着吃。”
那是七十年代,陆诏年听父辈说过许多次。
“叔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孟柔说。
“什么问题?哦,”陆爸爸憨笑挠头,“我觉得哈,别的都不重要,一个人首先要健康,再就是对小年好。”
孟柔有些失望,“就这样?怎么算好?”
“帮小年吃她不喜欢吃的,还会做小年喜欢吃的。”
陆诏年抿了抿唇,偷偷笑了。
*
陆爸爸今天值晚班,吃过饭就催促陆诏年和孟柔自己去玩。孟柔晚上有局,陆诏年独自搭轨道交通回了家。
山城地处四川盆地东部,地势复杂,因而轨道交通根据不同路线分别采用地铁与单轨,但由于一开始建设轨道交通时,官方推行的是“轻轨”,人们习惯把轨道交通统称为轻轨。
陆诏年最熟悉的是一号线,这条线可以从重庆曾经的商业中心解放碑到家,再从家到学校所在的沙区。
到七星岗站,陆诏年步行回家。坡道旁,老居民楼鳞次栉比,一楼小店有散发冷清白炽灯光,有的将二手烟雾关在贴花纸的玻璃门里,却教麻将哗哗声飘逸而出。
昏黄路灯拖长陆诏年的影子,直到消失。
老火锅门前的行道,一个推车斜摆在那儿,紫色的驱蚊灯照亮缤纷的水果。
陆诏年在摊前顿足,轻声说:“妈妈。”
打盹的胖女人抬起头,一下笑了:“小年回来了。”
“妈妈,”陆诏年把保温壶递到女人手上,握了握那手指。妈妈的手圆润而温暖,抚平她的不安。
“怎么了?”
“没什么。”
“你舅舅来过了。”
陆诏年蹙眉:“他来干什么?”
“回屋说吧。”
陆妈妈老家在南山上的一个村落,附近有座空军坟。年轻时进城做水果买卖,担扁担过马路,出了车祸。肇事者是陆爸爸。
陆诏年的舅舅那会儿还在念书,后来靠陆爸爸帮衬,做起了车行生意,日子过得尚可。
陆诏年升学时,陆妈妈跟自家亲兄弟借钱,他却称拿不出钱来。陆妈妈下跪,陆诏年的舅妈害讥讽说“演给街坊看,要我们当坏人”。
两家关系僵持了好几年,再后来,陆爸爸得了脊椎病,不能再跑车了。舅舅给陆爸爸介绍了机场安保的工作。
逢年过节,舅舅总要提及对他们家的好,仿佛天大的恩情。
陆诏年不太喜欢这样的舅舅,可到底是舅舅。
*
陆诏年帮妈妈收拾了水果摊,回到家。
陆妈妈从茶几上找到一张名片,“上回跟你舅舅提了一句……本来说给你找个七八月的车队,这个车队临时差人,工钱给的有点高。”
陆诏年为了争取保研,要参加各种考试、竞赛还有夏令营,奖学金帮补家里生活,完全不够用。陆诏年想在这个暑假找份工,没想到妈妈和舅舅说了。
陆诏年高中毕业学车的时候就说是为了有朝一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可考了驾照后,但凡能摸到方向盘,几乎都是在帮舅舅的车行做事。舅舅还美其名曰,给她练车的机会。
有爸爸指导,陆诏年车开的不错。帮车队开车,也参与了他们的不少户外活动。但由于时间有限,多短途活动。
“时间太紧了,我不好请假。”陆诏年想也不想,回绝了。
陆妈妈说:“没事呀,学校辅导员那边,妈妈去说。”
陆诏年思忖问:“这肥差,舅舅肯让我接?”
“他说你这么大了,都没去旅游过,马上大三,都要二十岁了。”
陆妈妈想了想又叹气:“当时让你复读,你说高考怎么都是那几天,不愿意。现在想考研考好学校,还是难……”
“我先了解一下吧。”
陆妈妈不识字,没有智能机,陆诏年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加了领队微信。领队姓李,有潜水、滑雪、急救等一堆资格证,这两年专门做川藏大环线。
他们这次有一个为期十五天的深度行程,走川滇臧路线,结合徒步与越野,一路到拉萨。
晚上十点过,老李回复了陆诏年的讯息。他们后天就要出发,约陆诏年明天去面谈。
陆诏年犹豫了三分钟,应了好。
*
钟表倒转仍然没停止,陆诏年无法控制意识与身体剥离的感觉,一晚上也没能睡着。
第二天早上,陆妈妈瞧着陆诏年脸色不好,有点担忧。陆诏年谎称睡好了,回房间擦了乳霜,用睫毛膏刷了睫毛和眉毛,再涂了唇膏。
陆妈妈骄傲地说:“真好。”
舅舅的车行在李子坝。陆诏年坐公交车到较场口,直接乘二号线过去。
二号线是山城建设开通的第一条轨道交通,最初采用日本日立公司设计生产的单轨列车,噪音较小。为此陆诏年特地研究过资料。
不过陆诏年最感兴趣的,其实是二号线上的风景。这条线路沿江岸而建,一路能看到底下落错的公路与高架桥,沿江楼房与顶楼的菜圃,还有穿进李子坝楼房,过佛图关时郁郁葱葱的山林,像是电影中的画面。
二号线后来写进了这座城市的名片,供游人观光打卡,陆诏年也没有一点反感。或许是无意中听说佛图关旧作“浮图关”,是古时的城门关隘,出了浮图关就等于出了重庆城,陆诏年总觉得这条线路有点特别。
到了地方,老李想试陆诏年的技术,让陆诏年在李子坝那条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上开个来回。
“我们不止是走国道,高原上很多路不好走,你如果有高反的话,有点麻烦。”老李说。
陆诏年熟悉这些话术,无非是想跟司机杀价。她也不废话,说:“我会修车,修发动机。”
陆诏年和老李签了合同,购买了旅游意外险。
*
出发前一天,陆诏年找辅导员顺利开到病假条。辅导员玩笑说,再这样下去,别说保研资格了,你很可能被退学。
陆诏年把讲座布置的作文放在办公桌上,揣上假条走了。
尽管陆诏年抱怨,学校不花心思搞学术,净搞这些政治任务,还是认真写了作文。陆诏年觉着,人总要记得历史,不止是宏大叙事的那些。
辅导员拿起作文一瞧,陆诏年写的是,“论抗日救亡中贫困群体:集体失声”。
晚上,陆诏年约孟柔吃饭,就在家楼下的老火锅。
孟柔给了她一块户外防水腕表,陆诏年怀疑这表不菲,孟柔说,没事儿,坏了就坏了呗,那律师送的。
陆诏年戴上,回家跟妈妈显摆。
陆妈妈把几幅中药?????装进陆诏年的行李箱:“你记得煎来喝。”
由于这个梦游症,长这么大了,陆诏年都没有过宿舍生活。陆诏年每次出门在外,陆妈妈总担忧。这回,妈妈比往常淡定,让陆诏年感到反常。
陆妈妈说:“妈妈希望你健康、快乐,其他的都不重要。”
陆诏年既不够健康也不很快乐,像是生来,灵魂里就少了点什么。
然而陆诏年更是个逻辑怪物,从不浪费一秒钟矫情,她对妈妈粲然而笑:“重要,怎么不重要,我可是要靠美貌吃饭的!”
*
六月五日早晨,陆诏年驾驶车队的吉普上了路。
雨雾中,视野里的一切时钟,恢复了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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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某人抄笔记:帮小年吃她不喜欢吃的,还会做小年喜欢吃的。
第三章
陆诏年跟在老李的车后边, 车上几个人是在路上接到的客人,与陆诏年一般年纪,一对恋人。陆诏年嫌他们吵, 让他们蓝牙连接车载音响,放音乐。
快出市区时,他们听到了防空警报。
“怎么了啊?”
“纪念日啊,抗战的时候”
陆诏年才在讲座上温习了,自一九九九年《重庆市人民防空条例》施行以来, 每年的六月五日, 重庆都会鸣放防空警报,以纪念抗日战争中大隧道惨案罹难的同胞。
听长辈说,她小时候很怕这个声音。长大渐渐不怕了,但还是觉得凄厉。
陆诏年调大了音乐音量, 把警报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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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诏年这次跟的车队服务于一个本地生活方式机构。简单来说, 就是集户外运动品牌集合店与户外项目的公司。
由于露营、徒步等户外活动兴起, 那些生活在城市里不那么差钱的“小布尔乔亚”也受到了自然的感召。旅游公司千篇一律, 专业徒步团体太硬核难顶,而生活方式机构提供有趣轻松且自然的旅行体验, 可谓量身打造。
陆诏年第一次接这种活儿,确实觉得他们的装备说不出的讲究。
陆诏年和老李两个人开上了317国道, 车上的人全睡昏过去了。
四川入藏有分为藏南与藏北路线,藏南线从成都到康定, 途经途经十多个地区, 最终到达拉萨。这条路走318国道,路况不错, 沿途住宿条件相对完善。
比起以佛寺观光为主的藏北线, 藏南线胜在千变万化的自然生态, 是自驾首选。
此次路线主要为户外活动设计而非观光,驾驶路线较经典线路相对曲折。
第一站是长坪沟,他们在景区附近找了间小餐馆充饥,等成都出发的几辆车过来集合。
一行共五辆车,二十来人,天南海北的都有。
坐胖哥车来的是机构向导扬子,三十岁左右。他自然地把陆诏年当作参与活动的伙伴,直到老李介绍陆诏年是司机。
扬子想了下,“哦,是和我说过有个女司机。”
陆诏年牵了下唇角,没接腔。
她裹着咖色头巾,长直发贴脸颊,脸显得很小,像少女杂志模特。已经给人很难信任的感觉,老李锦上添花,又提了句是工科生——女大。
扬子把老李叫到一旁说话。
陆诏年以为自己遇到麻烦了,但之后一路,扬子什么也没说,好像接受了队伍里有个年轻的女司机这件事。
长坪沟在四姑娘山北面,地貌涵盖森林、溪流、瀑布和雪峰,大峰海拔五千米,是公认的入门级雪山攀岩路线。
他们徒步六小时进入景区里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营地,整理炊具与食材,生火做饭。
冷风拂面,陆诏年手捧一杯热咖啡。望着深邃夜空下的雪山,也生出想要攀登的欲望。可她是司机,等这些徒步的旅人攀越山峰回来,她负责送他们到下一个目的地。
在长坪沟待了一夜,第二天晚上,经受雪山风霜洗礼的人们蜷缩在吉普车后座,从小金县到达新店子牧场,扎营休息,为明天徒步穿越雅拉雪山补充能量。
在经典的重装徒步路线里,雅拉穿越对新人较为友好,一般从起点营地徒步穿过雅拉雪山到达塔公草原,全程超过四十公里,翻过四千八百米的雅拉垭口,还要一路往上。
从牧场草原到古道冰川,两天一夜,途经四季。
陆诏年和司机们直接到徒步的终点等,住村落的藏式民居。
抵达已至深夜,蜿蜒的乡村公路四周,只听得溪水声,应是从远处的雅拉雪山的冰川雪水。
民居的藏族小伙子在等他们,登记的时候和他们解释,因为来的实在太晚了,已经没办法做饭了。
此处海报在三千米以上,做饭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胖哥爽朗地说:“没事,有啤酒就成。”
几个老司机笑起来,小伙子指了下吧台一侧一排精酿啤酒的瓶子,“想喝什么?”
胖哥乐了,“还真有。”
“给兄弟们整起。”
男人们凑过去看都有什么啤酒,老李发现陆诏年还拘谨地站在角落,问:“妹妹喝不喝?”
陆诏年摇了摇头。
胖哥对老李说:“你叫小妹儿喝什么酒啊,这人。”
“别人还不是成年了。”
几个男人笑起来,陆诏年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抿紧了唇角。
因为家里的关系,陆诏年很熟悉司机这个群体,他们大多健谈,暴脾气,脏话不离口,时而开些低俗玩笑。
没点性格跑不下长途,陆爸爸年轻时也这样。
“我先去房间了。”陆诏年说。
老李点了下头,其他几个没在意。陆诏年提起32寸的行李箱,往狭窄的楼梯上走去。
陆诏年把行李箱拖到转角台阶上,听见楼下传来声音,似乎是别的客人。
*
民居是砖石结构,屋里铺了实木地板,每间房有暖气和单独的卫浴。陆诏年没想到住宿条件这么好,惊讶之余,扑倒在柔软温馨的床上。
男人们两人一间,陆诏年单独一间,还分到了最好的房间,床头靠着一扇窗户。只可惜现下一片漆黑,不知是否因为天气阴沉,连星星也看不到。
陆诏年拍了照片发给孟柔:今天终于睡到床了!
孟柔回复:辛苦陆司机!
附带一个“床上”的定位,又说:同睡。
陆诏年反手一个文字表情包,“我是直女,我不懂这些”。
陆诏年去梳洗。准备吹头发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犯了低级错误——忘记先检查设备,房间里没有吹风。
这里夜间温度只有几度,房间里还没开始供暖,很冷。她决定向民宿的管理人员求助。
陆诏年用毛巾包住头发,披一件薄棉服,下楼。
明天不用开车,几个男人还在客厅里喝酒。他们说话声音不大,肢体语言却有些激烈,似乎争论着什么。
“老李,刚才那个人走了吗?”陆诏年第一次带称呼和老李说话,几个男人停下说话,看过来。
胖哥说:“你怕是该叫‘叔叔’。”
陆诏年顿了下,露出笑容:“把人叫老了。”
胖哥也笑:“妹妹真会说话,老李女儿可比你大!”
“我不是妹妹,你们可以叫我小年。”
胖哥愣了,陆诏年转而同老李说话。老李告诉她,管理员拿走手电筒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陆诏年扫了眼他们堆在门口的泥靴与行李箱,不愿多打扰,上楼了。
拐角的房间门缝透着光,陆诏年思索了几秒,走过去敲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蓄络腮胡的红发碧眼的外国男人,看到陆诏年,他有点意外:“哦,你好,有什么事吗?”
陆诏年下意识咽了咽唾沫,随之讲英文:“你好,请问你有电吹风吗,我忘记但头发已经是湿的。”
她语法上有些教条,不过美森听懂了。
“你的房间没有吹风吗?”
“是的。房间里本来是配了吹风的吗?”
“嗯,每个房间应该都有。”
屋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美森,出了什么问题吗?”
美森转头说:“没,一位年轻女士来借电吹风。”
小时候上不起外教的课,互联网发展到今天的地步,陆诏年才有?????机会和外国人练习口语。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她“young lady”,忽然紧张起来。
“没关系,我可以去我同伴房间”
陆诏年话还没说完,木门吱嘎一声大打开。
一张英俊的东方面孔撞进陆诏年视野。
他比美森还高,五官深邃,不知道是否有混血。
男人打趣美森似的,说着“young lady,there you go”,将巴掌大的电吹风塞到陆诏年手里。
“多谢。”陆诏年突然说了方言,自己也愣了下。
男人没觉得奇怪,走开了。美森问:“还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了,谢谢你们。”陆诏年挤出一个笑。
“你可以明天再还给我们。”
“好的。”
陆诏年吹干头发,想去还吹风机,又怕打扰他们休息。
“孟柔”陆诏年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最后删掉。
*
这晚上,陆诏年感觉自己似乎梦游了,早晨检查门锁发现没有动过的痕迹,有惊无险。
梦游症是睡眠障碍的一种现象,通常来说,多发于想象力丰富、神经发达的孩童身上。
陆诏年确证自己还是个孩童。
陆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给陆诏年打电话,陆爸爸则无时无刻不在家人群里嘘寒问暖。陆诏年每到一处,也拍些照片发给他们。
陆诏年拿着手机下楼,民宿伙计招呼她吃早餐。
陆诏年回头,看见吧台背后的开放式厨房多了几道忙碌的身影,昨晚打过照面的两个男人正在吧台前享用自助早餐。
“吹风机……”陆诏年措辞中。
美森说:“没关系,你晚一点还好了。我们马上要出门。”
陆诏年来到吧台,几个人说起吹风机失踪事件。管理员表示了歉意,“待会我看一下。”
陆诏年随即又提出一个问题:“晚上暖气有点闷。”
黑发乌眼的男人瞧了陆诏年一眼,“你一个人?”
那边的美国女主人解释说:“她是那个四川旅社的人。”
陆诏年来之前就听说,女主人是美国人,嫁给了当地藏民,把家里房间分享出来,是为了给国际背包客提供落脚的地方。
“什么样的旅社?”男人顿了顿,自我介绍说,“埃德闻。”
“‘诏年陆’,你可以叫我,”陆诏年稍微耸了耸肩,释缓不自然的感觉,“年。”
“哦,年。”老外们很感兴趣。
他们从名字扯回旅社,陆诏年说明情况,“我是司机。”
“所以你今天休息,right?”美森说。
“算是吧。”陆诏年说。
美森邀请陆诏年和他们一起,他们准备徒步去找海子。
“远吗?”陆诏年有些顾虑。
埃德闻收回了他那清冷的目光,“走吧,美森。”
美森遗憾地说:“真的不和我们一起?It’s up to you.”(看你吧)
埃德闻走到门口,背上轻便的背包。
陆诏年不知怎么较起劲来,欣然地对美森说:“好啊,我和你们一起。”
埃德闻回头睨了她一眼,戴上鸭舌帽,出了门。
和美森一起出门时,陆诏年在门口取下鸭舌帽重新戴上,让逆光描摹出同样完美的侧脸。
“切。”
第四章
天刚刚亮, 还不明朗。他们朝雅拉雪山的方向走去,一开始路途平坦,上了缓坡, 眼前仍然是一片苍翠草原,实际泥土湿润,充斥碎石,并不那么好走了。
美森对这段路很熟悉,“他们要找的海子, 走过去就像散步一样简单。”
陆诏年看出他和埃德闻都是经验丰富的户外玩家, 他们穿着防水夹克和速干工装裤,背包上绑着太阳能电池板之类的装备。埃德闻腰间还挂了一个银色钛杯咖啡杯。
“对,他第一次来中国,还在适应时差。”美森说, “这附近海拔较低, 我带他散散步。”
陆诏年估计这个散步会很长。
埃德闻话不多, 美森和他搭话, 他才说点什么。但陆诏年隐隐感觉,只要她参与了话题, 埃德闻就巴不得变哑巴似的。
陆诏年仔细回忆和他相处的细节,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反而昨晚他用赶客的口吻说“there you go”, 让人不爽才是。
“我们会穿越雅拉雪山吗?”陆诏年已经和美森学到专业词汇的表达。
埃德闻看过来,颇怜悯她的天真:“不会。”
“哦, 那么只是去看那个海子?”
美森说:“是啊, 散散步。我们没带装备,走不了多远。”
陆诏年指了下埃德闻的背包:“难道装的咖啡豆?”
这话不知怎么惹埃德闻笑了, 陆诏年触及他的视线, 一下就避开了。
这哥笑起来还怪迷人的。她腹诽。
“你喜欢咖啡吗?”美森问。
“不怎么喝。”陆诏年说。
“那太可惜了, 埃德闻带了特别好的豆子。”
“我也可以尝试。”
埃德闻挑起眉毛:“你什么都要尝试?”
陆诏年感觉他这话有点挑衅,可又不知从何而来,“为什么不?you only live once,当然要多体验了。”
“希望你如愿以偿。”埃德闻说着往前走去。
陆诏年觉得这真是个怪人,如果他是哑巴,说不定她会心动一秒。
长这么大,她从未体验过传说中的“小鹿乱撞”。
*
墨灰色碎石在倾斜的山背划出一道瀑布,上了四千多海拔,阳光撒落下来。他们暂时停下了,埃德闻在调试他的航拍无人机,准备拍点什么。
陆诏年不想好奇他的事情,站在远处看山看云,又赏花观木。
她发现淡紫色的小花,一簇簇的点缀在草地间,很是别致。于是蹲下来,想仔细观察。
背后传来轻微的铃铛声,陆诏年有所警觉地回头,只见一群牦牛从山谷上冲了过来。
“Hey!年!”美森大喊。
迟缓了几秒,身体才作出反应,陆诏年慌忙地跑起来。
牦牛群轰隆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陆诏年甚至感觉到尘土从背后涌来。
无人机飞越高空,朝她头顶俯降下来,而后一个轻盈地旋转,无人机朝牦牛群飞去。
领头的几只牦牛吓得往回跑,后面的牛群全都跟着,轰隆隆地踏过山地,朝反方向跑去。
陆诏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远处,操作无人机的男人轻轻瞥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显示屏。仿佛只是试飞的时候,不经意间把牛群赶走了。
“吓坏了吧?”美森把陆诏年叫过去,关切地问。
“第一次见无人机赶牛的吧。”
陆诏年笑了下,“第一次。”
埃德闻操作着旋钮,淡淡地说:“你的体验又增添一个。”
陆诏年扯了下嘴角,道歉话语被堵在喉咙里。
*
快到正午,光线时阴时晴。
他们已经徒步三、四个小时,最后一段路攀坡,陆诏年有点喘。
埃德闻把他们甩在后面,陆诏年感到抱歉,对身边的美森说:“没关系,你不用管我。”
“我是想慢慢走。”
美森一个乍看凶悍的红发络腮胡大汉,体贴如斯,陆诏年不禁感叹,有的人就是人模狗样。
美森听不懂,“什么?”
“我是说,眼前的风景太美了,‘美不胜收’。”
美森学起来,“美不胜收。”
“对,ㄇㄟ美,美不胜收。”
埃德闻奇怪地看过来:“你们在讲段子?”
陆诏年索性鬼扯:“相声,你听说过吗?”
埃德闻话比先前略多些了,三人一路掰扯到一座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地。
仙气缥缈的云雾间,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那山谷中的银色湖泊,像大地生出来的一面镜子,安静又诚实。
陆诏年发出低声感叹,原来这就是海子。
陆诏年忍不住要将汉语的美分享给两个老外,内陆的人因为向往海,所以将高原湖泊称为海子。
美森很有兴趣,也分享他了解到的:“藏语里把湖泊称为‘措’。”
“下去吧。”埃德闻说。
他们从经幡飘荡的高地下行一两百米海拔。
海子近在眼前。
埃德闻收起无人机,和美森一起扎营。他们带了一顶徒步帐篷,以免下雨,无处可躲。
埃德闻支起露营火炉,烧瓶装矿泉水,准备做咖啡。
柴燃烧的味道让人感到温暖,陆诏年蹲在火炉旁休息。
埃德闻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椭圆收纳袋,“坐椅子吗?”
陆诏年有点意外,下意识说了“谢谢”。
埃德闻把收纳袋放低上,没有要帮她组装的意思。
露营折叠椅大同小异,陆诏年平时就喜欢捣鼓这些东西,抽出金属伸缩杆组好椅子框架,铺上椅垫,陆诏年假装问埃德闻:“坐吗?”
埃德闻忽然露出玩味的眼神,“你总是这样吗?”
陆诏年有种强烈的被洞悉了的感觉,尽管这根本不算什么把戏。她故作镇定:“是什么?”
“挑衅。”
陆诏年笑了,“难道不是你先吗?”
埃德闻思索般的微微蹙眉,“我们还不熟悉,不是吗?”
“我……”
埃德闻冲好一杯咖啡,戴手套的手掌心托?????着背底,递到陆诏年面前:“先彼此认识吧。”
陆诏年以为杯子会很烫,一下缩回手。瞄了下埃德闻的眼睛,她握住了杯子。
钛制杯子隔热,反而在杯子交接那一瞬,他指腹在她手上留下的感觉更深刻。
“烫。”他说咖啡。
陆诏年吹了吹水面,垂下眼睫不去看他。
他好像在观察她,注视着她,她不想撞上那样的眼神,让她怀疑自己始终做错了什么。
海子岸边,美森的皮划艇充足了气,到旁边来歇息。
埃德闻把另一杯咖啡给了美森,他们是咖啡爱好者,闻豆子,又闻冲出来的咖啡的气味,喝一口,抿一抿。
陆诏年听他们讨论着,只尝到苦。
这种苦,在梦里有过,以至于让人产生了既视感。
*
埃德闻继续捣鼓他的飞行器去了,陆诏年请美森教她划船。
最后她霸占了人家的皮划艇,独自划到湖心,轻躺下来,看近在咫尺的雅拉雪山。
其实那山峰很远,只是过于庞然的东西,即使离得再远,也让人自以为看清了。
在船上小憩半晌,手机持续震动扰醒了陆诏年,入眼的是湛蓝天空下白雪描摹的山峰,湖面倒影像另一个时空。
皮划艇不知什么漂到了岸边,陆诏年满怀眷恋地上了岸。
埃德闻和美森正在用黄油煎一块牛肋排。
他们确实是来消磨时光的,可惜她还有工作。
“我得走了。”陆诏年说。
“为什么?”美森惊讶,“离开这里回民宿还是直接走了?”
“他们徒步穿越雅拉的队伍下来了,我和那帮老男孩要去接他们。”
“所以还会回民宿?”
“似乎不会了,他们要求我收拾行李。”陆诏年挤出一个笑。
“噢……”美森惋惜地站起来,想表达些什么,可他们还没那么亲近。
“真希望你能在这儿多玩一会儿。”
“没关系,我的目的地是拉萨,大家在路上说不定还能遇到。”陆诏年想的其实是,没太可能了。
人与人的际遇,有时就这么短暂。
“我送你返回。”埃德闻说。
“麻烦你了。”
两个人的路意料之中的沉默。眼看着翻过这座山岭,就能看到底下的藏族民居了,陆诏年出声说:“没和你们一起的话,今天我大概会在房间里睡过去吧。谢谢你们,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埃德闻似乎无法回应一个陌生人如此认真的话语,略略皱眉,最后什么也没说。
陆诏年不在乎地挥挥手,同他分别。
*
几个司机站在民居外的草地上吸烟、聊天,懒洋洋的猫儿在后边的窗台里晒太阳。
陆诏年走过去摸了摸猫儿,却遭到胖哥训斥:“快去收拾行李吧你!”
陆诏年僵了一瞬,想到都在等她出发,没有任何辩解,上楼收拾行李了。
*
埃德闻揣了一天的对讲机发出滋滋声,美森的声音传来:“上面下大雨了。”
刮风下雨,上山的路会变得泥泞,不好走。美森叫埃德闻别上去了,等雨停了,他自行收拾东西下来。
埃德闻看了看天,乌云就要遮过来了。
他调头下山,手揣兜,摸到一枚纽扣。是女孩子睡裙后领的系扣,他想,他应该还给她。
第五章
陆诏年把洗漱包和睡裙塞进收纳袋, 合上行李箱,拎下楼。
“出发吧。”
有两个司机进了屋,他们瞧了陆诏年一眼, 没理会。胖哥和老李还在外边谈论着什么,陆诏年穿鞋走过去。
“她来了。”胖哥说。
气氛古怪,陆诏年说:“怎么了?”
老李瞧瞧胖哥,琢磨片刻说:“是这样,你耽误了时间, 大家认为呢, 你不适合跟我们车队。”
陆诏年有点懵,“时间表上写着五点钟出发,你们三点钟就打电话把我叫回来,已经提前了。”
“时间表不准的, 要根据情况调整。”
“既然耽误了时间, 现在不应该立马出发吗?”陆诏年开始怀疑, “有什么你可以在路上和我讲。”
“目前四辆车够了, 到时入藏分段,队员增加, 我们会再补充车辆司机。”
“意思就是,车队要辞退我对吧?”
老李握着手机, 汗颜道:“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我要对整个车队负责, 别看到现在全是公路, 之后跑中线,进古冰川, 很难走……”
“我签了合同。”
“到时候就晚了。”
老李手机响了, 户外向导扬子打过来的。手机音量很大, 陆诏年听到那边说,他们终于有信号了。
老李走开几步去接听,之后招呼司机们开车出发。他单独对陆诏年说:“确实签了合同的,把扬子他们接回来了,再讨论吧。”
陆诏年把行李放到客厅角落,看见埃德闻坐在单人座椅上,抱着民宿的狸花猫,轻轻抚摸。轻柔的阳光透过长睫毛,落下阴影,让人看不清眼眸,只觉得分外温柔。
陆诏年出声叫他,“没上去?”
埃德闻抬眸看过来,眉眼深邃,又让人感觉像雕塑了,“下雨了。”
“哦。”陆诏年不懂天气。
有一瞬的冷场,埃德闻说:“不走了?”
“暂时,”陆诏年牵了下唇角,“不过我得出发了,去塔公接人。行李先放这儿了。”
陆诏年快步走到院子里,感觉到毛毛雨。她发动车,驶到马路上,雨瞬间就下大了。
刮雨器作用着,对讲机里传来胖哥骂骂咧咧的声音,嫌她磨叽,耽误时间。
陆诏年关掉对讲机,忍了忍,还是打开了。一车一对讲机,是写在合同里的安全原则。
雨雾婆娑,陆诏年穿过最后一段泥泞小路接到队员。坐她车的是一对恋人,他们第一次体验高海拔徒步,连续四五天攀登雪峰,长线穿越,已然透支。
但他们思维还很活跃,一直和陆诏年闲谈。他们说起突然而至的暴雨,遗憾没能等到日出,“到最后我们一点话都没了,走得我想死。”
“我现在好想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
陆诏年看了看后视镜,他们依偎在一起,比从前还要紧密。
回到民宿,天已经暗了。暖黄的光从砖木窗户里透出来,让人感到慰藉。
他们一进去就闻到了牛肉的香气,美森和藏族一家正在摆餐桌。
“看来今晚吃藏式火锅。”扬子乐呵呵地同人们打招呼。
陆诏年和几个司机帮旅队搬行李进屋,低矮的厅堂一下塞满了人。
民宿管理员给他们登记、分配房间。按照事先谈好的那样,由于房间不够,部分人得住对面的民居。
“那我表哥的家,他是一个唐卡艺术家。”
但是这没有引来旅队的兴趣,他们太疲倦了,不愿再离开这暖烘烘的屋子。
扬子协调着,陆续安排队员入住。
管理员回答说:“对,那边余下的房间都比较小。”
扬子指着陆诏年,问管理员,“还有个房间吧,收拾一下给我们队员住。”
管理员有点困惑,陆诏年说:“没关系,我那个房间一个人住太大了,给他们吧。”
“那你今晚……住对面的房屋?”
“没关系啊。”陆诏年说。
扬子皱眉:“先不安排这个。”
陆诏年这下明白了,他们合计起来要把她这个年轻的女司机踢出车队。
陆诏年走开来,等着谈判。
埃德闻站在楼梯边,似乎他刚梳洗过,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衫,双手揣在奶白色长裤里,对厅堂里闹哄哄的景象漠不关心,只等着用餐。
美森端来切好的面包块,高兴地说:“今天有米饭,你要尝尝吗?”
“哦,不了。”埃德闻笑着,朝陆诏年那边看了下。
美森顺着视线看去,招呼道:“年,要一起用餐吗?”
“没关系,我还有点事。”陆诏年客气地说。
“房间不够你们住,对吗?”
“我不太清楚。”
“棘手的话,我可以把房间让给你们,我们在外边搭帐篷。”美森转头问,“埃德闻,你觉得呢?”
埃德闻微微耸肩,表示无所谓。
吧台那边,管理员分配好房间,询问今晚用餐的人数。
人们来来回回,埃德闻嫌吵,和美森把挪去了偏隅的玻璃花房用餐。陆诏年帮他们拿餐具,然后就坐在门边的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你也来吃吧。”美森再次邀请。
陆诏年饿了一下午,想着怎么也不能饿肚子,刚答应,就听见扬子叫她。
扬子声音很大,穿过整个客厅。吧台后忙碌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她。
“抱歉。”陆诏年表露歉意,朝扬子走去。
“怎么回事?”美森问埃德闻。
“我不清楚。”
“你下午送她回来的时候没发生什么吗?”
埃德闻想了想说:“我没理解错的话,其他司机对她有看法,不希望与她共事。”
“为什么?”
埃德闻看见陆诏年和扬子在屋外,天很黑了,仅凭玻璃花房透出去的灯照亮他们。他们没什么肢体语言,可在草坪上愈走愈远。
“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漂亮女孩。”
美森一脸不可思议,“仅仅?????因为她是女孩?”
埃德闻用餐巾擦拭嘴唇,“我出去一下。”
*
“合同上关于这部分有明确说明,根据成员的反馈,负责人有权决定司机的去留。”
“这不合理……”
“如果一开始我知道是这么个情况,绝对不会准许老李录用你的。”
“我驾龄是很短,但过去两年间,不包括日常通勤在内,我跑了八万多公里。”
“你没走过高海拔山区,路况根本不一样,我是为了你考虑——”
“Hey.”美森几步上前,按住扬子的肩膀。
扬子转头瞧见陌生面孔,烦躁起来:“干什么你!”
“Oh……!”美森警惕地看着杨子。
陆诏年意识到什么,对美森小声解释:“他是我们团队的负责人。现在有些工作上的问题正在交涉,没事的。”
杨子不太能听清,将美森打量一番,说:“你跟他说,你被车队开除了,看他会不会收留你。”
陆诏年感到无解,“关别人什么事?现在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要起诉你们。”
“你可以试试看。”杨子头也不回地朝民居走去。
陆诏年拿起手机,给孟柔发讯息:你还有律师男的微信没?我遇到点问题,想咨询。孟柔暂时没有回复。
美森在旁边说着什么,陆诏年没有心思练听力,敷衍地说了句“sorry”。
并非完全被车队丢下了,现在打电话给舅舅,只会平白惹家人担心。那么应该向这个陌生的外国人求助吗?
陆诏年抬头,适才发现埃德闻站在不远处接打电话。网络信号不良,他重拨两次后放弃了。
埃德闻朝她走来:“怎么了?”
陆诏年捏起拳头,下定决心似的说:“我遇到点麻烦……”
埃德闻耐心听完,“我想,他应该在在吓唬你。”
陆诏年说:“我感觉是这样,可是,至少我要拿到约定的薪水。”
“那很好办。”
“怎么……”陆诏年话还没说出来,埃德闻已经迈步朝民居走。
埃德闻找管理员借了拨号座机拨出电话,让陆诏年接听。
电话那边是一个中国女律师,声音轻柔,让人不自觉就放下防线。
陆诏年按律师所说的方法,去和扬子他们谈判。他们正在用餐,扬子表现地很不耐烦,让老李别理会,老李站在位置上,左右为难。
埃德闻从背后拨开陆诏年耳边的头发,低头悄声说:“如果他们坚持,你就让法务团队到现场来。”
陆诏年耳朵发烫,与埃德闻拉开距离,结结巴巴地复述他的话。
他们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妹妹,别扯这些了,我给你说个方案——”
“直升机从成都飞过来要不了一小时,你们看着办。这些费花销,到时候都要你们出。”
老李看不过去了,假意说:“这事儿吧,我们给老板打个电话说下。”
扬子琢磨片刻,说:“算了。反正啊最后出了事儿,是你自己的事情。”
“可以说清楚吗?”
“你跟老李他们车队签的合同,不归我管。”
“说开了就好了,不是什么矛盾,扬子也是为你考虑。”老李说,“来,快坐下吃点东西吧。”
陆诏年出示手机屏幕:“我都录音了,你们最好别再找我麻烦。”
胖哥笑笑:“你自找麻烦哦。”
陆诏年没理会,转身对埃德闻和美森道谢。
“举手之劳。”
埃德闻他们回到花房,陆诏年也在司机们的餐桌就坐。
老李给陆诏年夹牦牛肉:“没事儿啊,出来就是这样,人么……”
*
深夜,灯熄灭了,四下寂静。
房间让给了队员,陆诏年只能睡沙发。客厅供暖不足,陆诏年蜷缩在睡袋里,辗转反侧。
无意中瞧见窗外有些亮,陆诏年起身,只见夜空中繁星点点,星河璀璨。
陆诏年兴奋地脱下睡袋,趴在窗台上看。还不够尽兴似的,她走去了花房。
玻璃蒙了薄薄的雾,陆诏年呵出气,用睡裙袖子擦出一块干净玻璃,然后把手机镜头凑过去,仰拍星空。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陆诏年紧张起来。可还没能切出手机的手电光,冷冽的雪松香气便铺天盖地围困了她。
陆诏年想从男人身边推开,可他撑手挡住了,她无路可退。
“埃德闻……”陆诏年想办法找话,“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星光勾勒出埃德闻的身形,可离得太近了,陆诏年只能看见他翕张的薄唇。
“你也没睡啊。”他好像带着一点笑意。
“嗯,我……”
埃德闻俯下身来,陆诏年瞬间屏住呼吸。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觉得呢?”
陆诏年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这种事,而今一个刚给予她莫大安慰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让她的认知有点崩塌。
手指摩挲掌心,陆诏年抬手挥去,最后却只轻轻贴到埃德闻脸上。
尴尬……
“我第一次,试下手感。”陆诏年咽了咽唾沫,努力找回气势。
抬手,再将手甩上去——
埃德闻不费吹灰之力截住了她的手。
“You ass.”陆诏年言简意赅。(你混蛋)
埃德闻忽然笑了:“我也第一次。”
陆诏年不解:“什么?”
埃德闻微微眯眼,审视陆诏年。可她看起来实在太天真无辜了,连愤怒都那么透明。
“你落下的。”埃德闻握了握陆诏年的手,把一枚纽扣塞到她手心里。
陆诏年想把手抽开,可埃德闻不让。
他们手指绞缠着,靠得很近,好像她一动,他的唇就会触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