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各宗弟子逐渐返程。
崔流站在明阙剑阁前,看着柳琢光的眼神欲言又止,可当柳琢光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 他嘴唇翕动, 却还是将嘴里的话咽下。
他弯起眸子,好似释然。
“尊上留步, 多谢这几日对明阙弟子的指点,崔流,拜别。”
柳琢光回礼, 望着明阙灵舟远去的背影, 她沉默片刻, 孤身回了剑峰。
守峰弟子见柳琢光回来, 微微欠身拱手行礼。
“尊上。”
柳琢光简单点点头示意。
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 落在少女的发丝, 如水银般泻在庭前石阶, 更添了几分孤寂。
柳琢光静静坐在台阶前, 鸦羽般的长发顺着月光流淌, 她单手撑着脸颊, 眼帘低垂,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无恒剑上的剑穗。
风动,嫩绿的剑穗仿若湖畔的垂柳,依着风轻轻摇曳起来。
柳琢光恍然抬眸, 倒映出青年含笑的面容, 他伸出苍白的手, 嗓音一如既往温柔,却又夹杂着压抑的浓厚情愫。
“琢光,师兄没骗你吧。”
眼角的泪珠如玉珠滚落, 柳琢光闷着声,点头:“嗯……”
纪明澈俯身,略带凉意的手指抚过柳琢光的眼角,漆黑的眸子似有心疼似有欢喜。
“琢光,我的好琢光,我回来了。”
宗主堂内。
何宁山本还在悠闲品着茶,忽地听到来者的通传,猛地咳了起来。
“你说谁回来了?”
盛应白了他一眼,让那弟子退下,嘲笑着端起茶杯。
“至于吗,不就是纪明澈回来了?这不是好事吗?”
“不是,他不是……”何宁山倏然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许久,他才正正看着盛应说,“先不说这纪明澈是真是假,你说,既然纪明澈回来了,那禾山……”
“不一定。”盛应倒是想得明白,她平静道,“禾山不一样,禾山既然做出了要为天下死的念头,就绝不会有后路给自己,这点你我都清楚,至于纪明澈……或许我们是得问一问他。”
“问纪明澈吗?”何宁山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看着盛应说,“你觉得我从琢光那里,知道答案的可能性有几成?”
盛应:……
“宗主,琢光剑尊在外等候。”
还未等何宁山想出个办法,便又听见有弟子进来通传,他刹那间转眸看向盛应,盛应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慢悠悠走到了堂后。
何宁山抬手指了指她,咬牙切齿,半晌,他一甩袖子,对弟子道。
“让琢光进来吧。”
他转身迅速打扫了四周,装作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缓缓端起了茶杯,眼神却不自觉瞥向门口的位置,见柳琢光的影子出现在门口的位置,急忙转过身,假装不在意。
“宗主。”
何宁山微微颔首,看向柳琢光身侧,语气幽幽:“明澈也回来了啊。”
纪明澈淡淡抬起眼帘,语气不咸不淡。
“好久不见,宗主。”
柳琢光悄然抬手,小幅度拽了拽纪明澈的袖子,纪明澈弯起眼眸,看得何宁山一阵沉默。
好了,不用怀疑是假扮的了。
这样的变脸,也只有纪明澈了。
柳琢光:“宗主,我想了想,这件事还是应该让师兄来说。”
何宁山回过神,愣了下,接着点头。
柳琢光与纪明澈对视一眼,转身离开了宗主堂,何宁山不解,刚想叫住柳琢光,便被纪明澈一个眼神制止。
待柳琢光走后,他垂眸忽地轻咳起来,许久,才又开口,嗓音带上了几分沙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纪明澈说,“禾山的确已经身陨,我是从苍华灵海回来的。”
何宁山倏然皱起眉,他自然也记得苍华灵海,但那不只是个传说故事吗?
“苍华灵海的确存在。”纪明澈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继续说,“我与禾山本就是做好彻底殉道的准备,但是我在一片海中醒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流向天道的苍华灵海。
所有生灵都会消亡,而在消亡后,大多都会通过苍华灵海回归天道,滋养天道。
不知为何,纪明澈在这个过程中,仍有模糊的意识。
要回去,回去和琢光道歉。
可是……琢光是谁?
为了这个谜题,纪明澈在灵海中徘徊许久,他执着寻找着答案,直到某一日,他忽然可以在灵海中开口,他将那个名字颂之于口,随着波纹,在灵海荡起层层涟漪。
因为琢光,他才拼命想要回来。
他在灵海沉浮多年,才终于寻到了机会,脱离苍华灵海,天道想要将他的力量留下,但有另一股灵力却将他推离了苍华灵海。
再次醒来,纪明澈便是在濯水音宗,回到人世间的刹那,纪明澈便想起了所有。
也是在这之后,他才隐约知道,那股力量应该是来自禾山。
那力量的来源,声音冷静温和,在将他送离苍华灵海时,轻声说着。
“去找她吧。”
何宁山听罢,默默沉下眼帘,堂后的盛应缓步走出,皱眉问道。
“既然禾山也在苍华灵海中,保留着意识,为什么她不自己出来?”盛应追问,“她难道不知道,太衍更需要她吗!”
纪明澈手指搭在窗前,没有理会身后盛应激动的情,他望着堂外正笑着抚过仙鹤的柳琢光,眉眼也不由得染上几分温和。
“或许,她有更大的筹谋吧。”
盛应愣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骤然转头与何宁山对视。
他们想到了什么,纪明澈并不在意,他转过头,瞥向他们。
“我的话说完了,我就先走了,琢光还在外面等我。”
何宁山凝眉,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纪明澈,说:“你之后想去哪里,琢光已经举行过继任大典,剑尊之位已是不可能改变的了。”
纪明澈没有回头。
“琢光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何宁山嘴唇翕动,可望着纪明澈明显加快的脚步,他抬手拦住了盛应,示意她不必跟上去,他叹了口气,笑了起来。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未来,你我已然是无权干涉了。”
盛应听罢,沉默片刻,却没再追上去。
在外轻抚仙鹤的柳琢光忽地抬眸,恰好与纪明澈对视。
她弯起眼眸。
“师兄。”
纪明澈心神倏然一怔,他静静看着柳琢光,落叶飘落在少女头发,她怔了下抬手摘下,又侧头看向纪明澈。
“琢光。”纪明澈走下台阶,日光明媚耀眼,他伸出手,眼角眉梢,笑意明显,“我们回家吧。”
·
太衍宗的晨钟回荡在山间古道,往来的弟子行色匆匆,赶着上课。
剑峰上,一道霞光照彻天际。
纪明澈靠在树旁,眸子微微低垂,晨风夹杂着些许凉意,卷过纪明澈的发梢,他随意拢起长发
“师兄。”
他抬眼看去。
柳琢光正站在不远处,身上还沾着几分湿气,她快步跑到纪明澈身前,垂头之际,柔软的发丝落在纪明澈脸颊。
“怎么这么早起来练剑?”
柳琢光随意坐到他身侧,神色却难得认真:“师兄,崔应秋你还记得吧。”
纪明澈佯装无意移开视线,轻咳一声。
“记得,怎么了?”
“我过几日得出去一趟。”柳琢光说着说着,侧过头看向纪明澈,“师兄,你在想什么?我说我过几日要出去一趟,你在剑峰好好养身体,坚持吃药。”
师兄从苍华灵海回来后,身体似乎一直很虚弱,这都快两年了。
纪明澈被柳琢光推了推,神色佯装无奈,他随意将头栽倒柳琢光腿上。
“嗯……”
柳琢光才是真无奈,她随意扒拉开纪明澈额前的发丝,弯起眸子。
“我很快就回来了。”
魔界。
崔应秋刚结束这天的魔界公务,抬眸便看见熟人来访,不由得挑起眉头。
“呦,尊上不陪师妹了?”
纪明澈毫不心虚,他没有理会崔应秋的调侃,环顾了四周,才又漫不经心说:“我记得私库钥匙放在这里了。”
崔应秋几乎不用多想。
从那年一听到纪明澈回来,他就知道,所谓新降世的魔尊,其实就是纪明澈自己。
所以后来,他也没再管夏令师和路长晴。
夏令师跑到人界到处游山玩水,路长晴更是不知所踪,说起来,好像许久没给柳琢光传过消息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崔应秋接着转身,从身后的密盒中,取出纪明澈要的私库钥匙。
“又要给柳琢光找什么啊?”
纪明澈摇摇手,从崔应秋视线离开,出去时,正好撞上一个抱着公务卷进来的魔族青年。
见状本想追上去的崔应秋无奈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望着堆成山的公务,不由得扶额。
“苍间,这是今天的所有量了吗?”
苍间眼下青色明显,他眼神疲惫,挠了挠头,说:“不是啊,后面还有,我一次搬不进来。”
崔应秋长吸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认命提起笔来。
招饶圣宫内。
纪明澈方从私库中取出宝物,恰好经过大殿,纪明澈随意瞥了眼,站定身形,漆黑的大殿似乎已经久未人用。
纪明澈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在初登上魔尊之位时,他曾坐在那高位,沉默地疲惫地看着所有人,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底下的魔族长老和护法,总是吵嚷个不停。
他却只会静静看着。
那时,纪明澈就想过,或许未来某日,会出现那么一个人,将他拉出这泥沼。
只是他等了好久好久。
“师兄?”
纪明澈身子一怔,僵硬在原地。
柳琢光嘴唇翕动,疑惑地看着眼前之人,沉默许久。
纪明澈缓缓转过身,轻笑一声,抬起温柔的目光:“嗨,小师妹。”
刹那间,柳琢光心神一动。
她静静看着纪明澈,诡异的念头浮上心头,便无法压下,她想到崔应秋,想到夏令师,想到师尊,所有的揣测汇聚在一起,化作一句。
“师兄,不会就是魔尊吧?”
纪明澈弯起眉眼,无声地回应。
柳琢光转身就走。
崔应秋许久没有给她关于降世魔尊的消息,柳琢光这才过来看看,没想到会看见本该在师门的纪明澈。
纪明澈匆忙跟上她,修长的手指拉住柳琢光的衣角,眼角沾染几分红晕,他柔着声。
“琢光,琢光,师兄错了。”
柳琢光不语,却也没推开他,她轻哼一声,不看纪明澈。
“师兄哪里有错,把我像是个傻子一样瞒着。”
“对不起琢光,你打我,你骂我,好不好?我这次回来,想是彻底只做纪明澈,我过来也只是想给你拿几件法宝。”
柳琢光停下脚步,眼尾殷红,她定定看着纪明澈,纪明澈心底从未像此刻这般慌乱,他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好似被挫败了所有。
“我知道你不喜魔族,所以才从不敢说。”纪明澈嗓音轻得可怜,说,“对不起,琢光……”
“师兄的确过分。”
柳琢光咬牙道,“若早知道是师兄,我就不用担惊受怕这么久了。”
要知道纪明澈就是魔尊,她也就不必担忧下去了。
柳琢光对纪明澈还是知晓的,若是纪明澈,那梦中的,便绝不会再发生了。
纪明澈虽不明白柳琢光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他在琢光面前,还有几分救回来的可能,他赶忙垂眸看着柳琢光轻声说。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琢光怎么罚我都好,只要别让纪明澈离开柳琢光……”
纪明澈不说话了,他轻轻看着柳琢光,柳琢光瞥开目光,径直朝前走去。
“师兄,走啦。”
正当纪明澈以为柳琢光不愿再看他时,柳琢光忽地转过头,抱臂胸前,抿唇道,“再不回去,赶不上你下顿服药时间了。”
纪明澈怔了怔,招饶圣宫内,冷风瑟瑟,他倏然勾起唇角。
“好。”
返回剑峰时,正好夜色初降临,一江月色缓缓从脚下淌过,柳琢光将药递给纪明澈,望着他,冷不丁开口。
“说起来师兄,你在外面不会还有别的身份吧?”
纪明澈:……
纪明澈默默饮下苦涩的汤药。
柳琢光眼见他被苦得眉头不禁皱起,眉眼倏然一弯,将帕子递给纪明澈,顿时,纪明澈抬起眼帘,与柳琢光四目相对。
他接过擦拭过唇,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师兄,我原谅你了。”柳琢光轻声说,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我喜欢师兄。”
太衍的灾祸已经过去,那她也可以说出喜欢吧。
纪明澈瞳孔紧缩,装着汤药的碗倏然跌落在地。
他想起在苍华灵海中的日月,纪明澈从未觉得害怕,他只是担忧,担忧琢光一个人在修仙界该怎么办?
想了又想,许久,纪明澈才想明白。
琢光才不是那样软弱害怕孤独的人,她是最坚韧的利剑,即便再怎么难过,也不过败北。
真正害怕孤单,软弱无为的是纪明澈。
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从苍华灵海爬回来。
他也曾想过的,若是琢光也能,若是也能……
可想来想去,纪明澈都觉得,琢光理应有更好的,如他这般,能与她朝夕相见,目光交汇,已然万分欣喜。
原该拒绝,可是纪明澈望着柳琢光含笑的眼眸,私心倏然在耳边响起。
“琢光。”他牵起柳琢光的手,在手背落下谨慎的一吻,眼底晦涩不明,他仰头看着月亮,轻声说,“我是为你而归的。”
纪明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琢光喜欢他,也只喜欢他。
所以他才有活下去的明天。
又一日的羲和,从东方升起,照亮整座太衍,山顶上,纪明澈想起许久之前,他也曾陪着柳琢光在这里,说着未来谈着剑道。
膝上,柳琢光睫羽轻颤,似蝴蝶扑闪不断的翅膀,在晨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抬手,轻轻将柳琢光脸颊上的发丝拨开。
“师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纪明澈弯起眸子,轻声应道:“嗯。”
嗯……感谢天地,感谢万物,感谢柳琢光。
天道昭昭,明我心,我心昭昭,向琢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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