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底发出一声苍老的长嘘, 即使这派做作的温情让她感到深深的厌恶,方简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拒绝参与其中。
长期被忽视冷落的小孩,心底仍渴望长辈的关注, 渴望他们的歉意和忏悔。
——他们终于知道错了,他们终于知道对不起我了。
家庭中,无论是同辈还是长辈, 都绝不会因为自己对家人犯过的错感到歉疚,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只因为‘我们是家人’。
爱与恨、好与坏的界线因为‘家人’这两个字变得很模糊, 因为对彼此都太过熟悉,真要清算起来,谁也不是绝对无辜。
只有你方简最可怜?父母给了你这条命, 让你有机会来到人世间已是最大的恩赐, 你不是凭空长这么大的, 你的衣食住行都来自父母。
你出去看看,这世上比你可怜的小孩多了去了,他们食不果腹,他们衣不蔽体, 他们病入膏肓,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生来就被抛弃,还在母亲肚子里就被剥夺了生命……
人呐,要学会知足。
因为是家人,所以无论他们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 是真情还是假意放下姿态求和时, 大家都没出息的心软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心软, 人永远也逃不开与家人的互相伤害, 一面厌恶, 一面又忍不住靠近。
理性看待,这份治愈和伤害是双相的。父母当然也有他们的可怜之处,方简不能抹去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
那就分开吧。
这时候方简庆幸有方纯,她是父母眼中的完美模板,可以实现他们所有期许,方简可以安心当个废物。
闷雷自遥远天边滚滚而来,方简回头看向落地窗外黑黝黝的树影,小莱还在外面。
看似精明,其实傻傻笨笨,老实得有点过分的姜小莱。
方简起身,餐桌椅在身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谷映兰叫住她,快步走到她身边,“就吃饱了?”
方简看着窗外说:“我回去了。”
谷映兰握住她手腕,“你去哪里?这是你的家,你的房间在楼上。累了,就回房间去休息吧。”
方正起身,“是啊,这是你从小长大的家啊,你怎么能说你要回去呢?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家了吗?你不要爸爸妈妈了?不要姐姐了?”
许多个瞬间,方简真有舍弃一切的念头,见过小莱的爸爸,她也有过‘我不想要现在这个爸爸’的幼稚想法。
此时他目有泪,颧骨两坨醉红,方简一时不忍。
谷映兰转身朝着厨房喊:“江姐,来送简简回去休息。”
厨房里江姨答应一声,小跑过来,从谷映兰手里接过她,手搭在她后背轻轻往楼上推。
方简表现得非常顺从,好汉不吃眼前亏,胳膊拧不过大腿,争执无益,待他们睡下,她再偷偷离开。
回到房间,方简翻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江姨小心问:“还是要走啊。”
“要走。”方简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折叠伞交给江姨,“外面有个女孩子在等我,她是我女朋友,我们一起来的,快下雨了,拜托您帮我把伞交给她。”
雨说来就来,话音刚落,外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江姨赶紧带上伞出门去。
五分钟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方简正往行李箱里塞衣服,一个小小的人影侧身从门缝里溜进来。
此前方简大闹过几次,除了江姨,谁也不准不敲门就进入她的房间,她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猛地抬头,果然是小莱。
她鬼头鬼脑东看西看,捂嘴偷笑一声,“我上一次这样偷偷摸摸溜去别人家,是小学五年级。”
江姨紧随其后,关门前谨慎朝外看了一眼,合拢房门,她满脸自得,眼尾笑出温柔的褶子,“我从后门偷偷把她带进来的,那么大的雨,怎么好让人家在外面等。”
小莱蹦蹦跳跳,“你家好大!”
方简冲江姨感激地笑一下,“是我没考虑周到。”
小莱说没关系。
江姨摇头笑,“我去给你们拿一点吃的。”
房门一关,方简立即扑上去抱住她,倒委屈上了,噘噘嘴巴,“小莱,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雨来得突然,外面没有避雨的地方,江姨找的她的时候,已被雨淋湿了大半,白裙子晕出大团大团深色的花。
小莱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我小学那个同学,她爸爸妈妈也是很凶,她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同学回家,但为了避免麻烦,每次我都是偷偷翻墙去,你跟她的情况很像,你们都很胆小。”
“可是我都二十四岁了。”方简牵着她往浴室走,“你见过谁二十四还这么胆小,其实我刚才想掀桌子,但是我发现他们把桌子换了,好重,根本掀不动。”
小莱一出现,房间好像都变亮了些,听见她小黄鹂似的叽叽喳喳,看到她的脸,心里的烦闷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小莱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见过她就觉得很高兴。
“我太笨了,我都不知道把你偷偷带进来,还害你淋雨。”方简放水给她洗澡,返回卧室找睡衣,小莱亦步亦趋,方简说:“不过你来了,咱们也不着急,可以明天再走。”
小莱说好,又追问她为什么掀桌子。
方简只能老实回答:“有两次,我很生气,掀了饭桌,这次回来我就发现他们换了桌子,那桌贼沉,上面好厚一块石板……后来我想到用手扫桌子,像电视剧里那样,左右呼啦那么一扫,但桌上有一口很重的砂锅,里面是鸡汤,我怕烫到手。”
小莱听得一愣一愣,“你在家这么野?”
方简心说还有更野的,不敢告诉你。
“你有没有看过《古惑仔》,第三部 里面最经典就是乌鸦掀桌,我高中时候去同学家看的,那次我脑子抽了,我爸惹我,我脾气一上来,想到乌鸦掀桌,我手一抬就把桌给掀了。”
“后来我姐姐公司年会上又掀了一次,我恨她不给我发工资……圆桌比方桌好掀,而且我挑的那张桌,上面还有香槟塔……”
她挥动双臂比划一个很大的圆,“你想想,那么多杯子,那么多酒水,嘁哩喀喳碎一地,那场面多壮观。”
小莱木木看着她,“你好吊。”
方简把她往浴室推,“你去看看水放多少了,我找到衣服就来,我们在大浴缸里洗鸳鸯浴。”
支走小莱,方简隔床一个翻滚,从房间这头跳到那头,拉开窗边书桌抽屉,里面码了整整齐齐一抽屉药,她抱着抽屉走到床边,不管拆封还是没拆封的,瓶装还是盒装的,全部倾倒在地,用脚踢到床底下。
江姨进屋时候愣了一下,方简没空跟她解释,抽屉归位,视线搜寻一圈,确定再没有可疑物品,抱起睡衣冲进浴室。
小莱坐在浴缸里玩泡泡,房门推开时,她害羞地躲进水里去,拢了一圈白泡泡遮在胸口。方简反锁了门,扒光自己坐进去,小莱坐直上身靠过来,手轻轻搭在她侧腰,方简抬头看她一眼,小莱抿唇浅浅地笑,视线一来一回黏着成丝,她们开始接吻。
浴缸里一扇小窗,没关严,窗外的冷空气一股股扑进来,她们头昏脑涨,满脸绯红时,嗅到外头清冷湿润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张开嘴巴猛吸几口,缓一缓身上的燥。
正值关键,方简仰头靠在浴缸边缘,脖颈拉得又细又长,挺着腰,睫毛飞快颤动,唇齿溢出难耐的哼吟。
门外有人在喊,是谷映兰的声音,“简简?”
方简哆嗦一下,小莱坏心深入,方简抬头飞快看她一眼,她一张红红的小脸笑得邪气十足。
方简胆子一下大起来,长舒一口气,放松身体躺下,任热潮推着人往前。她叫得越来越浪,越来越响。
这时雨也小了许多,门外的声音冷到零下,“你在干什么?”
方简没空答应,太刺激了,她爽死了。外头还在喊,许久,她懒洋洋掀开半拉眼皮,小莱低声:“叫你呢。”
“看我的。”她眼珠一转,已从水里爬起来,小莱捏住鼻子滑进浴缸,方简拉开门,谷映兰站在门外,冷着一张脸,“你在里面做什么?”
方纯赶来,见她周身寸缕未着,预感接下来没好事,急忙拉着谷映兰要走。方简一身水滴滴答答,往后撩一把湿发,神色自若,“我在自w。”
谷映兰脸色铁青,被她的不要脸骇得四肢发麻,脑壳发昏,往后趔趄几步,几欲摔倒。
方纯急跺脚,“你胡说什么呢!”
谷映兰是来找她谈心的,在她已经不需要开导的时候。
方简扬眉,“干嘛,难道你们不自w,方纯,你活了三十几年,我不信你私底下没自己弄过!”
方纯赶紧把谷映兰扶走,狠狠瞪她一眼,“闭嘴吧你。”
小莱从水里冒出头,抹一把脸上的白泡,双手捂嘴闷笑,方简伸了个懒腰,浑身舒爽。
洗完澡出来,小莱帮着她收拾东西,方简打开门站到围栏边,看见谷映兰一脸麻木坐在楼下沙发上,方正不知情,还在回味晚饭时那场天伦之乐。
这份长久的注视终于被捕捉到,谷映兰抬起头,她保养得当,样子非常年轻,面部皮肤微微松弛,脸上却一点黄斑也看不见,头发健康柔泽,常用一只玉簪盘在脑后,娴静淡雅的贵妇人模样。
她闭了闭眼,移开视线,对女儿迟来的叛逆嫌弃万分又无能为力。
“出去几天,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方简回头,方纯双手抱臂靠在门框,饶有兴味地笑。方简不打算搭理她,转身要回房间,手握上门把手的一瞬,她忽然想起小莱的叮嘱,折身朝她大步走去。
“还我工资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姨妈很痛,吃了两包头痛粉还是没缓解,心跳很快,字数少一点感谢在2022-05-29 20:56:00~2022-05-30 21:3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EV、芥末花生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狗恶犬 18瓶;哈 2瓶;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前台实习工资每月3800, 我给你干了两个月,就是7600,除了这7600, 前年八月到今年八月,正好两年,你每月还需支付我500块钱的精神损失费, 12个月加起来就是12000, 共计……”
方简偏头思忖片刻, 突然卡壳, 竖起一根手指,“你等等。”她转身回房,要找手机用计算器, 小莱贴在门边, 已经帮她算好了, 低声:“共计19600!”
方简脚步一转,再次来到方纯面前,“共计19800,我给你打个折, 你给我两万块就行了。”
方纯惊呆,“精神损失费就算了,你这打的是什么折?”
“我就问你给不给。”她连借口都懒得想了,摆明了要讹人。
“如果我说不呢?”方纯还是笑眯眯的。
方简说:“那我只能把你的包拿去卖了抵债,我也不知道哪些包值钱哪些不值钱, 只能随便拿了, 如果恰好拿到什么限量款, 你可不要怪我呀。”
方纯:“……我现在就转给你。”
转账记录亮给她看, 方纯说:“满意了吧。”
方简傻笑, “谢谢姐姐。”
“你现在倒是嘴甜。”
方简往前一步,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衣角,侧身挡住卧室门的方向,小小声,“上次我那样凶你,是我不对,姐姐,对不起。”
公司楼下咖啡厅吵那一架,方纯也反思了很多,她谅解地笑一下,揉揉她发顶,“没关系的,我们是姐妹嘛,谁家姐妹不是从小吵到大,我也有错,也谢谢你能原谅我。”
“姐姐,我爱你。”
“我也爱你。”方纯笑。
“那我回房间了。”
方简刚一回头,发现爸爸就站在楼梯边上,背着两只手,不知这样看了她多久。她下意识贴墙站好,脊背挺得直直,像小时候被罚站军姿。
“爸爸。”方简声音都虚了。
她手贴到裤缝才想起来,洗完澡就换了外衣外裤,爸爸是当过侦察兵的,完了,怕是露馅了。
方正点点头算是答应,从她身边走过,倒也没说什么,只叮嘱她早点休息,方简忙不迭答应,赶紧溜回房间。
“我爸爸刚刚一直在看我。”方简坐在床边,握着小莱的手,惊魂未定。
“看你一眼就把你吓成这样?”
方简脸都白了,“我有不好的预感。”
小莱搂住她肩膀,晃晃,“别瞎想了,看看你就把你吓成这样,你也太胆小了……实在不行趁他们睡着我们偷偷离开,四五点钟这样,行吗?”
她心跳很快,真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出去,却别无他法,只能听从小莱的建议。
行李收拾好,定了凌晨四点的闹钟,二人相拥睡去,闹钟到点响,两人片刻不敢耽搁地爬起来洗漱好,方简坐在书桌边,按小莱的建议写一封告别信。
不愿当面告别,总得留下两句话,照小莱的话说:逃家归逃家,不能一声不吭,伤了老人家的心。
——爸爸妈妈,我真的长大了,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会努力的,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这是小莱让写的,方简绝写不出这么腻歪的话,她在父母面前从不撒娇。
信写完放在门口餐桌上,她们提起行李箱准备离开,方简一拉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怎么了?开门呀。”小莱轻轻推她一把。
方简侧身让开,亮出门把手,小莱奇怪看她一眼,伸手拉门,门把手上拧下拧,门就是不开。
她“咦”了一声,“反锁了?”
方简一屁股坐到地上,脸埋进膝盖里。
小莱意识到不对,门很有可能被人从外面锁上了,方简的反应很奇怪。
她在屋子里走一圈,走进卫生间,卷起罗马帘,小窗外装了黑色的防盗窗。她跑到房间另一头,拉开厚重的绒布窗帘,一整面落地窗外同样焊满黑色铁围栏,每根间隔巴掌宽。
“别墅里也装防盗窗?”在楼下的时候,明明没看到哪个房间装防盗窗,为什么只要方简的房间装。
现在好了,门从外面一锁,里面成了间牢房。
“是谁锁了门?”小莱不信邪,一遍遍拧,眼睛贴在门缝里,又有了新发现,房门还不是一般的钥匙锁,门外钉了铁片,铁片上挂一把老式铜锁,你就算从里面把门锁砸烂了也打不开,木门厚度相当可观,想开门除非房间里有电锯。
小莱什么都明白了,她们被关起来了,准确一点说,是方简被关起来了,这把锁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它从来就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你爸妈竟然把你关起来了?!”小莱不可置信,这超出她常规理解范畴了。
方简抬起头,眼泪在灰色卫衣袖口晕湿一大块,小莱跪倒在地毯上,手背为她抹去脸颊泪痕,“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关着你啊。”
方简不说话,只是“呜呜呜”地哭,问她什么也不说,一面哭一面摇头。
小莱再一次来到那扇木前,这次的发现是门上数不清的凹伤划痕,说明方简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关起来。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关着人。”小莱对着门说,抚摸着门上新旧不一的伤痕。
方简躺在地毯上蜷成一只虾,美梦将要破碎,她哭得天都塌了。
“你不要哭了,看我的。”她满屋转悠,寻找趁手的工具,“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一扇门,我试试能不能砸开!”
方简泪眼婆娑抬起头,看见小莱正在研究书桌椅,两手握着椅背掂分量。
“不要!”方简扑上去抱住她,“不要砸,你走吧,我不跟你走了,你自己走吧,我不能出去了。”
“为什么?”小莱不懂,“你又不是犯人,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啊,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我真的走不了,我马上就……总之,我不行,你自己走吧。”方简松开她的手,双手握拳用力捶门,“我不走了,我哪里也不去了,你们开开门,放她出去吧。爸爸妈妈,我错了,我不该不听话,你们放她走吧……”
小莱呆呆站在原地,真的看不懂了。
凌晨五点,别墅几个卧室的灯都亮了,为了防止方简夜间发病逃家,在她入睡后,卧室门常常都是锁起来的,方正六点起床出门锻炼时再顺路把门打开。
很多时候她都发现不了,发现也没觉得有什么,她习惯了。有一阵她病得很厉害,犯了梦游症,夜里打开房门跑出去,小区里的保安发现了她,才使她没有跑到外面马路上。
第二天方正就在门外装了锁,谷映兰摸着她的头说:“加锁是为了你好,万一下次再发病跑出去,摔倒了,遇见坏人了怎么办?”
方简乖乖点头,她从来不会公然违抗父母,不看监控,她都不知道夜里光脚在小区里跑来跑去那个人是自己。
安防盗窗也是防她跳楼、逃家,今年症状较往年已经好了很多,方正有一阵子没锁她,她几乎都快忘了门外那把小锁。
方正果然识破她逃家的意图。
门开了,父母和姐姐穿着睡衣站在门外,像三座大山,三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方简转身,走到小莱身边,几乎是哀求,“对不起,你先回去吧,我之后再联系你,你今晚先打车回去,好吗?”
“为什么?”小莱拉住她的手,“方简,你被他们关起来了呀,你怎么都不反抗,你要说啊,你说你不想被关起来,你要跟他们说啊,你怎么能对我失约?”
“你不要再说了,我求你走吧!”方简挤开人群拖着她下楼,这时她力气大得惊人,小莱怎么挣都挣不开。
方正追到客厅,大手握住两个人手腕,毫不费力把她们分开。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小莱,“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是姜小莱。”小莱握着被捏疼的手腕站在一边,这个叔叔她小时候是见过的,她一点不憷,仰脸勇敢对视,“方简是我女朋友,我们都在一起好久了!”
方正还没说话,谷映兰上前来,这个美丽的贵妇人凶狠盯着她,“你说你是谁?”
“我是姜小莱。”她声音弱了几分,被瞪得有点害怕。
“你说她是你的谁?”谷映兰咬着牙根。
“妈!”方简尖叫着扑上来,方正一把提着她后衣领,将两条胳膊反剪在身后,她发疯的时候方正都是这么治她。
方纯喊了一声“爸”,想求情,方正不理她。
人是江姨带进来的,她从保姆房里匆匆跑下楼,方正给她一个眼神,她脚步钉在原地,半步也不敢上前。
小莱回答:“我说我和方简在谈恋爱,我们已经好了一段时间。”
“所以之前跟她在卫生间做那种事情的就是你,你跑到我们家来做那种事情?”谷映兰几乎是尖叫着。
小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她脸上挨了一巴掌,“啪”一声,脆响,小身子被扇得偏一下,不受控制往后退了好几步,半边脸连着耳根都是麻的。
“你干嘛打她!”方简嘶吼着,从方正手下挣出来,张开双臂护在小莱面前,“她不是那种女朋友,她说的女朋友就是单纯的女性之间的朋友……不要为难她了,放她走吧。”
“什么女性朋友,你离家这段时间就是在外面跟人搞同性恋?你去跟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搞同性恋?”
谷映兰彻底丢了体面,扑上来又要打她,方简拦住她,谷映兰疯了似的,连着方简一块打,拳头砸在她背上,力道当然远追不上落在小莱脸上那一巴掌。
“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让你去搞同性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你怎么敢呐!”
小莱拳头攥得死紧,如果谷映兰只是大街上随便一个女人,今天一定要她好看。
她捂着脸,眼睛红得要吃人,“同性恋怎么你了?你女儿自己跑来跟我搞同性恋的,你们有本事关她一辈子好了,她肯定就不会跑出去随便跟人乱搞!还有,你又不是我妈,你凭什么教训我,你凭什么打我?你算老几啊!我爸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对不起,小莱,对不起。”方简不停给她道歉,握住她小臂,双膝微屈几乎是要给她跪下,“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了,你先走吧,别掺和进来了,我会处理好的。”
“处理什么?你们两个还要继续是吗?”谷映兰喘着粗气,方简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么难看的样子,她完全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妈妈,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我错了行吗,你别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谁请她跑到我们家来的?”
“我就要来!我偏要来!你继续来打我呀!”
……
女人疯起来真就没男人什么事,方正深吸一口气,疲惫摁着额角,面前这一大摊子,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太乱了。
三个女人又哭又骂,就剩方纯一个正常人,方简把谷映兰拉到沙发上坐下,方纯遮挡住谷映兰视线里的小莱,把她拉到门边,“对不起,我代我妈妈向你道歉,我开车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里?”
小莱看也不看她,眼睛死盯着方简,“你跟不跟我走?”
“她不会跟你走的。”方纯轻声说:“我很理解你们,也请你理解一下小简,她其实很不容易,事情闹成这样谁也没想到,一切都太突然了,我知道你是好女孩,你先回去好吗,等这件事过了,缓一缓,我再想办法帮你们。”
“那你们为什么关着她?”小莱说:“她是一个人,你们怎么能像关一条狗一样给她关在屋子里,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被你们这样关着啊,她没有为人的尊严了吗?”
“我知道你替她不平,但这里面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方纯!”方简尖叫着打断她。
方纯无力笑笑,举起双手退到一边,“好,那你们自己说。”
小莱已经不奢望方简会跟她离开,变故来得太快,她想不通,她接受不了,明明一个小时前还好好的,她们约好一起离开,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她眼泪大颗大颗掉,有被当众羞辱的委屈,有脸上的痛,有对方简这个糟糕的家深深的无力感,但都敌不过她那句否认。
“我知道你胆小,我以为只要我够勇敢,就可以给你力量,我们就有希望……”
想说的话太多,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挽留的必要,小莱轻轻摇头,退后两步。
“算了。”
方简脸色灰败,握住门把手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们完了。
她完全没有开始一段感情的准备,那时她已经决定去死,无数次,她却不知该去质问谁,为什么偏偏是姜小莱呢?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呢?
她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方简确实糟糕透顶,满嘴谎话。
“我对你很失望。”
小莱大步朝门走去,手背用力擦一下眼睛,拧开门把手走进凌晨五点微雨霏霏藏蓝的天幕下。
多少次,她们牵手走在这样的雨后清晨,在雨中大笑、疯跑,那时有多浪漫热烈,现在有多狼狈可笑。
眼泪汹涌,扇红的半边脸被眼泪蜇得生疼,小莱悲痛欲绝,满心愤懑,她终究是气不过,抓起花园里一块鹅卵石朝着别墅的落地窗狠狠砸去。
“我草你们妈!”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吵架了,等了好久。
这一章说是群魔乱舞也不为过。
感谢在2022-05-30 21:36:08~2022-05-31 22:2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issyang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V、可口可乐、涵林k、半路打劫的橘猫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小花 35瓶;一无所长 18瓶;十分 10瓶;qazwsx、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回家的目的很单纯, 只是想搞到一点钱。
在小莱身边,从来对金钱毫无概念的方简学会了简省和精打细算。依赖成瘾,没有小莱看着, 她总担心自己会把事情搞砸,不敢一个人出去工作。
更准确一点说,是恐惧被否定。
方简很久以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咨询医生:我适合做什么样的工作?
医生的建议是情绪病患者要尽量少跟人打交道, 避免过分嘈杂的环境, 避免加重情绪负担。
那么几乎所有的服务行业都被排除掉了, 可她本身掌握的技能有限,除了服务别人,还会些什么呢?
罗马假日的工作环境与医生提议要规避的两大类完全重合, 然而工作期间, 方简几乎没有犯过大错, 她将这一切归功到小莱身上。
对待方简,她像对待刚学会拿勺子吃饭的小宝宝,开口闭口都是“真棒”、“真厉害”,方简确实也是非常欠缺表扬的那一类人。
一个爱表扬, 一个渴望被表扬,这样的组合可以产生源源不断的正面能量,被这股能量所包裹的方简能保持一整天心情愉悦。
常处于边缘状态,人格缺失,方简独自时并不能产出能量治愈自己, 情绪病人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便是对自身情绪的调节和控制能力。
世上有很多好人, 遇见一百个好人, 感觉平平, 遇见一个坏人, 一整天的好心情灰飞烟灭。
和小莱待在一起很安全,就算遇见一百个讨人厌的家伙方简也不怕,但她们不能时时都在一起。
独自面对已经用尽全力,她经不起一点打击,无法接受被否定,能力有限确实也做不到十全十美。
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惹出更大的乱子,干脆就不出去了,不上班了。这也是家人一直以来的安排。
方简当然也为自己长久打算过,所以想到了学习、掌握新的技能,回家拿东西这一点她认为自己没有错,电脑和相机这种贵东西既然有现成何必再花钱买呢。
没有收入,却每天都要吃饭,钱从何来?虽然小莱总说没关系。
其次,如小莱指导她写下的那封告别信,善良单纯的小孩以为,只要足够乖巧就可以讨得大人欢心,收获理解。
小莱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呀,不辞而别太不礼貌了。关系再不好,临走前也该打声招呼,别让老人伤心。”
她们趴在书桌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以最为古老而传统的方式,将满怀纯真爱意毫无防备交付,却收获如此令人心碎的一场歇斯底里。
小天使整日扇着翅膀上下扑飞,毫无怨言忙碌着,忙着拯救她。
现在一巴掌给她妈扇飞了。
她撒泪飞出了这栋房子,翅膀淋了雨,拖着沉重的脚步,只留给她伤心欲绝的单薄背影。
别墅的双层钢化玻璃在鹅卵石重击之下碎成一片蜂网,在小莱离开之后房子陷入长久的静默,方简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想明白了她们究竟错在哪里。
错在年少,错在天真。
满腔真情被辜负,方简体会到了小莱的痛。
缓慢而沉重的钝痛从心口持续往外扩散,血液加速流动,她感觉到热,头脑充血,呼吸急促,力量自热血中升起,充盈四肢。
她缓慢起身,每一步前进都感觉到体内滂湃涌动的力量,她朝着楼梯口走去,楼梯下三角区域放了一组高尔夫球杆。
大家都以为她认输了,要自己回到房间乖乖反省,在视线之外,猝不及防一声爆响,方简敲碎墙角一只欧式落地钟。
之后是电视、玻璃茶几、盆栽、花瓶,所有能供她发泄的物体挨个报废,方简抿紧嘴唇,双目猩红可怖,高尔夫球杆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啸声,也在为这场疯狂的毁灭感到兴奋。
谷映兰缩在沙发一角捂着耳朵大声尖叫,方纯扑上去抱住母亲,弯腰弓起脊背抵挡飞溅的碎片,方正几次上前试图夺下凶器,钛钢金属材质的高尔夫球杆威力惊人,他竟也不敢贸然靠近。
“砰——”
“砰——”
“砰——”
直到这个家再没什么可破坏的,血缘、亲情与爱,已如这满地狼藉。
方简无力垂下手臂,球杆被夺走,方正铁钳一样的大手几乎要掐进她肉里去,从这份力道,方简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恨。
“我也恨你们。”她像失去生命的绒布娃娃,软软垂着四肢,任由方正拖拽上楼。
方纯扔下母亲跑上楼,方简被丢在床上,方正用约束带将她四肢束缚在床四角支架上。
“爸爸,别捆她了,我来看住她吧!你别捆她了。”方纯扑上去求情,被方正扬手推开。
方简没有力气再撒疯,也没有力气反抗,随便了,反正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小莱也没有了。
她说“算了”,她被伤透了心,她走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都丢弃的小孩,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丢掉呢?那么恨我,为什么不丢掉我,我一点也不想做方正和谷映兰的女儿,我想死,我要重新找一对爱我的爸爸妈妈,这对爸爸妈妈只会有一个孩子,那就是我……”
“方纯,你装什么好人啊,我根本就恨死你了,我恨你们所有人,我对着你笑,跟你说我爱你,只是因为我想要钱,你看不出来吗?你把我害得多惨啊?你跟着他们一起欺负我,你仗着你是姐姐,你跟我耍威风,你告我的状,你揪我的耳朵,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方纯,你就是运气好,如果我是姐姐,现在被绑在床上的那个人就是你,你怕不怕?但你放心,我跟你不一样,如果我是姐姐,我绝不会那样对你。”
“方正,我死了会跟阎王爷告状的,我说你们虐待我,我让你们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生不出小孩,这是你们虐待我的报应……”
“奶奶,爷爷,你们快来救我呀!他们全都欺负我……”
“药呢?”方正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猛地合拢抽屉,房间内四处翻找,高喝,“江敏!药在哪里?”
江姨跌跌撞撞跑进屋,跪在床边地毯上,伸一条胳膊进去把药捞出来。
一大把药片塞进方简嘴巴里,她“呜呜”摇头挣扎,方正捏住她鼻子和脸颊强行喂药,灌水,江姨微微托起她后背,使药片顺利从食道滑入胃部。
方简开始哭,眼泪打湿了方正捏住她腮帮的手,他红着眼睛,“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变成这样都是你们害的!我恨你们!”她喉间一阵尖痛,剧烈咳嗽起来,江姨心疼得落泪,但她只是家里请来的保姆,她只能为她顺顺背,擦擦眼泪,尽量让她的身体在这种时候感觉舒服一些。
“看好她,别让她乱跑,厨房里刀具都收起来。”方正对江姨说。
方纯坐到床边,握住她被约束带捆住的手,方简反抗不了,让她滚,她不滚,方简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江姨怀里去,谁也不看。
半个小时后,她开始感觉到难受,非常难受,反胃头晕一起来,身体很重、无力、发颤、视线模糊。
很难受很难受,这时候她真不得马上去死,死了就不用受罪了,清静了,全世界都去他妈吧。
但在其他人眼里,她可算是安静下来了,破坏终于停止了。
大街上随便一个人突然开始暴走,说胡话,满地扑腾,行人都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走,躲远点,小心他下一秒拿出刀子开始捅人。
这是世人对精神病的普遍认知,方简今夜所表现出来的癫狂已经达到了顶峰,放在大街上肯定能吓坏一大拨人。
讲道理,把她捆起来,她是没有意见的,医院里约束带的作用是防止伤人或自伤。她只是不想吃药,吃药很难受,但犯病了就得吃药,医生来了也会劝她要积极配合治疗。
方简昏昏沉沉睡去之前,在想,小莱也会像大家一样,支持这些所谓的正确吗,要吃药,要治疗,要住院……
但她很快想通,在小莱面前,她也许不会疯得这么厉害,小莱可好可好了,小莱骂她的时候,她也是开心的。
可是小莱走了。
方简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时感觉脑袋很重,手脚软绵绵,动一下都费劲。
方纯偷偷解开了她的约束带,人被捆起来是相当难受的,不能翻身,四肢活动范围极有限,很快就僵得动不了,这种僵硬会让人感觉烦躁。
她睡死过去,没有感觉烦躁,约束带解开了,肌肉记忆仍束缚着,八九个小时没有翻身,神经已经全面罢工。
方简睁眼看着天花板,等待四肢苏醒,一个小时后才挣扎着勉强坐起。
江姨肯定是不敢解开的,谷映兰和方正更不可能,那只能是方纯。
方简并不感激,她现在谁也不恨,谁也不爱,头脑一片混沌,跟街边二傻子的区别是没有流口水和对着行人傻笑。
在黑暗中沉默,枯坐。
像苹果核里的肉虫虫,任人捏扁搓圆的肉虫虫,没脑子的肉虫虫。
又过很久,她听见钥匙在铜锁里转动的声音,这个完全封闭的小房间出现了一道伤口,伤口越裂越大,起先是一只手,紧接着是一颗脑袋,随后是半个身体。
这道伤口撕裂得足够两人进出,他们的入侵开始了。
方正站在门口,谷映兰端着托盘。
托盘里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晶虾饺和鸡蛋羹,嗅觉还没有罢工,方简闻到了,可她的喜好早变了,他们怎么总拿她当小时候呢?
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谷映兰坐下来,要亲自喂她,方简滑到被子里去,蒙头睡觉。
“妈妈看到了你的信。”谷映兰说。
什么信?方简一时想不起来。
“妈妈知道,你委屈,可是你……”
方简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两根食指堵住耳朵,上下牙“哒哒哒”发电报一样,嗓子里发出快速的持续不绝的“呀”声。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谷映兰:“……”
方正招招手,疲惫长叹,“走吧。”
房子的伤口愈合了。
方简睁开眼睛,从被子里爬起来,看见床头一张纸片。
——爸爸妈妈,我真的长大了,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会努力的,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原来是这封信。
她们怎么写得出这种东西,真是笑死人了。
方简把这张纸一点点撕碎,白色的小纸片在被子上很快攒成一个小雪堆,她捡起纸片塞进嘴巴,混合着唾液慢慢把它们磨成纸浆,吞进肚子里。
这些白色的小药片该治好她的蠢病。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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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时间回到十个小时前, 小莱砸了方家别墅落地窗玻璃跑出来。
笔直的沥青路,左侧是一整排码得整整齐齐的方形建筑,右侧依次是花坛、树、垃圾桶, 如此往复,一模一样的黑色轮廓,规整有序, 却毫无趣味。
走在这片复制粘贴出的钢铁森林中, 小莱仰头望天, 淅沥的小雨落在脸庞, 混着眼泪滑进衣领里,想家了。
想扑到爸爸怀里好好哭一场,狗狗们焦急围在身边打转, 舔她露在凉鞋外面的脚趾头, 哥哥采来商陆紫黑的果汁帮她染指甲, 雨后酸甜的白莓塞进她嘴巴……
这些城里人串通一气欺负她,连方简也欺负她,再也不喜欢方简了。
她心碎八瓣,泪流满面, 半边脸给人扇麻,满腹委屈不知与谁说。
城里人都他妈没一个好东西。
小莱一把鼻涕一把泪走出小区,岗亭里打瞌睡的保安抬头看她一眼,又埋头睡下,半秒钟后抬起头, 拉开小窗, 探出个脑袋, “业主你好?”
“我不是业主, 买不起你们城里房子。”
“业主你怎么了, 业主你没事吧?”
小莱猛吸一下鼻涕,走出大门,头也不回。
此类高档小区追求的就是一个静字,路边两排高大的梧桐树,树冠浓密遮天蔽日,沥青路的尽头像一张黑色的大嘴,路上一辆车也看不到。
又想要山里的清静,又想要城市的便捷,该死的有钱人,他们啥都想占。
随便选一个方向走,挎包护在胸前避免被雨打湿。
出门时化了淡妆,穿第一次外出见方简时那条白色棉布裙,黑色小皮鞋,带波浪边的白袜子,方简妈妈是大学老师,爸爸以前当过兵,假如有机会见到他们,小莱想,这身打扮应该是出不了错的。
现在想,她就是个傻逼。
人家根本就不想带你回家,自己还巴巴腆个脸往上凑,什么都瞒着你,什么都不告诉你,成天保姆似围着她转悠,吃喝喂到嘴边,什么都哄着顺着,到头来就得一句,只是女性朋友。
姜小莱不缺女性朋友,也不需要女性朋友。什么几把爱情不爱情,别说走两步,这半步还没走出去就稀碎的。
她气疯了,委屈死了,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
白裙子湿透贴在两片薄薄的肩膀,左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条红道道,鞋子叼了一小腿的泥,身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潮乎乎热烘烘。
沿着主干道一直走,二十分钟后往左拐到一条老街上,肚子饿了,小莱想找点东西吃,早餐店该开门了。
走过路边绿化带里一丛堆心菊,前面看见个包子铺,身后一阵凌乱脚步声,小莱猛地回头,一名矮瘦的中年男子在她身后三米刹住脚,嘟囔了句“地好滑”,身子歪歪斜斜越过她走向那家包子铺。
浓烈的酒糟气扑面而来,小莱屏住呼吸,退后两步远离被污染的空气,挎包背好,调头走回大街上。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录像,调整角度通过手机屏幕观察,男人果然又歪歪斜斜跟上来。
路边过了好几辆出租车,几番犹豫,估计了下对方实力,手机揣进包里,小莱拐进旁边一条下坡的窄巷,路边没找到砖头,她藏进一堵围墙后的夹角里。
男人拎着两只肉包歪着身子转进巷子,一条腿从围墙后面伸出来,朝着他胯骨猛踹过去。
对方毫无防备,侧身摔倒在地,她从墙后面跳出来,又照着男人裤衤当猛踹了两脚。
小姑娘看着细溜溜一条,力气大得惊人,小时候爬坡上坎,牵三条猎狗巡山都不带喘气的。
“你跟着我干嘛?”小莱问他。
男人疼得说不出话,捂着自己在地上蜷成一只虾。
所谓先下手为强,打架时候最忌讳胆怂,这是姜建军教她的。
相比老实敦厚的姜植树,姜小莱才是最不让人省心那个,胆子大得要命,小学一年级就在学校跟男生打架,偷偷把家里的马骑到学校去,腰间还挎一把木头剑,系着床单,假装自己是行侠仗义的武林大侠。
皮归皮,女儿是姜建军的宝贝,舍不得她吃亏,叮嘱她别惹事,也得教她些防身的本事。
先发制人是诀窍,动作慢了必然落入下风,千万不能被人从身后抱住,双方体积和战力如果悬殊太大,必须得跑,往人多的地方跑。
趁对方反应不及给他来一下狠的,一般人没那么强大的意志力,挨一记够他缓半天,趁他病要他命,小莱弯腰揪住他衣领照着鼻梁又来了两拳。
本来不想惹事的,撞她枪口上了不是。
“叫你妈的犯贱,你再跟?”
男人酒精上头,看见个漂亮女孩可怜巴巴在路上淋雨,就想摸两把揩揩油,可能也没想真做些什么。
但诸多此类案件一开始或许都没想干什么,一旦起头,恶念疯涨,往往后果惨痛。
神经片刻松懈,也许是想到方简了,也许不是,只一刹那,男人逮住机会反击,左手抓住她脑后长辫猛地一拽,右手卡住她脖子,翻身跪骑在侧,换双手掐住她往地上撞。
窒息感伴剧痛袭来,眼泪瞬间涌出,脑子里闪过十多年前在山里见过的偷猎者尸体,被野兽啃噬得不成样子,运输的车子翻在半路,一颗脑袋从裹尸袋里掉出来,滚下悬崖在路边山石上摔个稀碎。
左腿高抬至额心,膝弯勾住男人脖颈用力往下一压,他翻身仰倒,手不得不松开。没点本事怎么有胆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练散打,她瞬间占据上风,一屁股坐他胸口,手抓住他头发往地上狠砸了两下,爬起来理理裙摆,又咬牙照着他肚子补了两脚,给他长点教训。
摸到身上挎包拉链没开,手机也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磕了膝盖,小莱一瘸一拐跑出巷子,路边拦辆出租车回家了。
卫生间镜子里看着自己一双哭红的眼睛,摸到后脑勺一个大鼓包,脸蛋巴掌印竟然还没消,那老娘们看着文文弱弱一个,倒真舍得下力气。不知道方简有没有被这样扇过。
小莱又痛又累,洗完澡倒头就睡,睡前已经想好,睡醒就把方简的破烂找个袋装起来,扔还给她,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醒来时是下午四点,手下意识伸出去,摸到空空的、冰冰的凉席,她翻身坐起,挎包和换下来的脏衣服还扔在地上,证实昨晚的经历不是一场梦。
裙子上蹭的黑泥和后脑勺的鼓包告诉她,早上跟人在巷子里打架的人也确实是她。
小小的身体蜷在夏凉被里哭成一团,哭着哭着又昏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是晚上八点,小莱披头散发爬起来,刷了牙,胡乱擦两把脸,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臊子是香菇肉沫,前天炒的,因为方简想吃跟馆子里一样的味道,还说天天要吃,小莱就给她炒了一大碗放在冰箱里。
水槽里泡了好多碗,没来得及洗,这都是方简的活,现在又添一个。
她不回来了,小莱系上围裙,默默把碗洗了。
在这间专门为方简准备的房子里,她的破烂却少得可怜,她不懂生活,就长了会吃的嘴,过得马马虎虎,衣服裤子跟人混着穿。
视线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光着腿躺在沙发上看书、抱着手机打消消乐、蹲在地上对着垃圾桶吃西瓜、站在窗边研究新长出来的葱苗苗……
挥手驱散她,拎着帆布包坐在床边,从来勇敢果决的姜小莱,敢跟猥琐男在巷子里互殴,不敢把方简晾在阳台上的一双袜子取下来。
夜里又下起了雨,方简的帆布包给扔到了沙发上,袜子还在走廊阳台上晾着,小莱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风雨里飘摇的爬山虎和桂花树,心想如果方简此时拉开窗帘,那她们就会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同样的风景,隔着防盗窗的风景。
*
楼下花园欣欣向荣,方简的房间却一株绿植也无,这个房间的窗帘常年都是合拢的,她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是白天夜里混着过。
作为一只住在苹果核里的肉虫虫,要求不要太多,黑夜白天也不要分得太清,更要小心别把寄居的苹果啃穿。
小心,当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再回到苹果核里,日子就难过了。
方简拉开抽屉,江姨早把那些胶囊和药片重新收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药,太多太杂了,名字都十分拗口,他们给塞什么她就吃什么,不塞就不吃。
方简今天破天荒主动去吃一吃。
说明书懒得看,小公鸡点到谁就是谁,方简挑中一只白色小药瓶,端起茶杯走到卫生间洗手盆前,打开药瓶,以五颗为一组就着自来水吞下去。
吃空药瓶,喝个水饱,药瓶从卫生间窗户里丢到楼下花园,方简打开衣柜,翻出一件高中时候的白裙子。
挂在柜子的最边上,布料已微微发黄,带一条蓝边的海军领,长度到膝盖。
方简换上裙子,穿衣镜前转了两个圈,牵动嘴角僵硬笑一下,开始感觉到累,眼皮很重。
她回到床上,掀开被子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得好乖,嘴角带着笑,似是美梦中,江姨进屋来看过几次,没有察觉到异样,也不忍心打扰她。
次日晨,9点整,是方简睡着后的第12个小时,小莱挎着她的帆布包打车到她奶奶家的老小区。
方简奶奶家很好认,房顶一大片垂挂的蟹爪兰,顶楼左手边那户就是。
小莱敲门,没人应,老人不用手机,家里的座机是随缘接,她只能等。
老太太家邻居出门丢垃圾,看见蹲在门口打瞌睡的女孩,叫了一声,听闻来意,给她从屋里抬了个小板凳出来。
“坐着等吧,老头老太太一早吃完饭就去逛大街了,要逛到中午才回来。”
小莱谢过邻居,坐在小板凳上继续等。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时,已经是下午两点,老头提辆四轮小车,车里塞满东西,老两口逛展销,回来晚了。
“爷爷奶奶!”小莱站起来喊了一声,蹬蹬跑下楼去帮老头把小车拎上来,方简奶奶认出她两条长辫子,指着她,“你不那谁?小什么,小姜……哦,小莱,想起来了,姜小莱!”
奶奶还记着她呢,拉着她手站在家门口,左看右看,“方简呢,没跟你一块来啊,前几天还打电话跟我说,你俩在外面租了个房,我给你俩装了咸菜和剁椒,还等你俩来拿呢!”
小莱说:“方简被他爸关起来了,我们回家拿东西,方简她爸把她锁在屋子里,我们要走,方简他爸就揍她,不准她走,打她打得皮开肉绽,满地血!她妈还扇了我一巴掌!”
奶奶傻傻看着她,有点不信,“为啥打你们?”
小莱沉默了,奶奶也不好骗。
她只能豁出去,“因为我跟方简搞同性恋。”
也是顺便探探奶奶口风,她还没有完全放弃,如果有奶奶支持的话,方简还愿意跟她在一起吗?
不管怎么样,总得试一试。
奶奶一脸茫然,“啥是同性恋?”
方爷爷“嗐”了一声,“这你都不知道?”他伸出两根大拇指凑一块,“就是男滴跟男滴好,女滴跟女滴好,两口子似的,搭伙过日子。”
奶奶“哦哦”答应,“晓得了晓得了,所以你俩好了?”
小莱说:“好了。”奶奶说话怎么都不管重点,她连蹦带跳,“奶奶,你快去救她,去晚方简真就被打死了!她爸气疯了,把她拴在床上,用鞭子抽!方简满身血!”
奶奶瞥她一眼,就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她自己儿子还不清楚吗?方正脾气是怪,他们这一家人脾气都怪,但打孩子还不至于,更不可能打出血。
“我是说真的。”小莱沉下脸,声音也压得很低。
奶奶看着她,不管这小孩心里揣的什么,方简在家肯定不好受,她是病人,尤其受不得刺激,别真闹个什么好歹来。
奶奶拉上她的手,“走,我跟你去看看。”
好了,爷爷奶奶一起去,方简总不至于还被关起来。救兵搬来了,其余看她造化吧。
小莱跟他们打车一块去,车子开进小区,停在方简家门口,已经快下午四点。
爷爷奶奶下车直奔大门,小莱假装结车钱,落后两步,探头瞧一眼,鹅卵石砸碎那块玻璃已经换了。
她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师傅,走吧,去大学城。”
仁至义尽。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或许不会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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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距方简服药后重度昏迷已近20小时。
方正和谷映兰刚下班, 卧室里换了衣服出来,楼下方爷爷和方奶奶已经上到二楼走廊。
“这是什么?”奶奶指着方简房门上挂的铜锁。
谷映兰迎上前,“爸, 妈,你们怎么来了,吃饭了吗?”
奶奶撒开她手, 声音拔高三个调, “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方简呢, 你们把她关里面啦?”
她说着转头四处找小莱, 没看见人,先不管,扯着方正袖子, “你给我开开!”
方正有些不情愿, “妈, 你别管了,她现在睡着呢。”
“睡什么睡?”奶奶问他:“不是被你关着,她大白天睡觉?她除了睡觉还能干啥?”
爷爷不废话,扬起拐杖就要打人, “叫你开开,你听不见啊!我揍死你!你开门把我孙女放出来!”
方正只能把门打开。
窗帘开着,屋里亮堂堂一片,方简睡前主动在苹果核里咬出一个破洞。假如天气晴朗,这栋别墅朝向最差的, 总是迎着北风的房间, 会有机会晒到太阳吗?
没有也没关系, 没有偏爱的风偶尔会光顾, 那就足够了。
如果可以, 她希望可以埋葬在绿茵如织的高坡上,坡顶有一棵随便什么树,足够为她遮风挡雨。不可以也没关系,真有这样的地方,一座孤独的坟茔不应破坏它天成的美。
当然这些请求并没有说出口,也无人可述说。
绝望是黑色的海水,翻涌着滚出眼眶,已流尽了,方简躺在床上睡得很熟。
奶奶走上前,摸摸她脸蛋,小声喊:“简简,起床了,跟奶奶走吧,去奶奶家,奶奶来救你了。”
一群人围在床边,连厨房里做饭的江姨也来了。如果方简此时睁眼,定然不不悦这一座座镇压她的黑色的大山。
人倘若在活着的时候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更遑论死后。
奶奶又去摸她的手,皱着眉头,“孩子咋这么凉啊,病了?”
爷爷也在一边小简小简,乖乖宝贝的喊,然而方简怎么叫都不应,脸白得像纸,身上冷得像冰。
奶奶退休前是护士,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去探她的呼吸和脉搏,都微弱到几乎没有。
奶奶手伸到被子底下去摸,潮湿的一片,她猛地掀开被子,方简身下躺那一片都湿透,20个小时,已发酵出一些不好的味道。
方简尿失禁了。
大脑供血障碍,意识丧失,昏迷后尿失禁是比较常见的临床现象。
她吃了一整瓶药,喝了好多水,把床垫都尿透了。当然她现在昏迷着,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必然马上爬起来躲到床底下去。
房间内爆发出一声惨痛的哀嚎,奶奶哭天抢地拍床,“快呀!救护车!120!打120啊!真是造了八辈子的孽啊!”
自由的抗争从来代价惨痛,自我意识的觉醒一定伴随痛苦。
晚高峰堵车,小莱坐在出租车副驾驶,缓慢流动的城市街景短暂按下暂停键,她不知十字路口那一头呼喊着飞驰的救护车是去接方简的,她忍不住回头看,人类某一瞬间的悲悯和感同身受使她心中升起不安。
然而她身不由己,绿灯亮,出租车开始行驶,两方越走越远,直至不见。
之后很久,小莱听说起这些事,仍无法想象她低垂、枯萎时的模样,有很多次,她已无限接近她,无形的命运之手仍将她们分离。
十五分钟以后,小莱让出租车司机返回方家别墅。这世上没有什么身不由己,只取决于你愿不愿意。
刚出来没多久,今天当班的保安还记得她,放车子进去,她结了车钱,站在楼下贴着围墙偷偷往里看,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别墅却静极了。
救护车已经把方简带走,全家人包括江姨都跟着去了医院。
小莱想,爷爷奶奶既然来了,发现方简被囚,必须要大闹一通,四处静悄悄,应是方简已经得救?
她贴着围墙绕半圈,找到那扇焊满铁围栏的落地窗,努力伸长脖子,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她环顾四周,走到一棵高大的冬青树下,手脚并用爬上树,攀着树梢左看右看,幸而窗帘敞着,她看到方简床上空空的,到处都没人。
方简得救了。
小莱跳下树,原地发了会儿呆,举步往前。这次是真的走了。
迅猛如洪的爱恋激流中到底难以维系,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沉淀,独自品味孤独。
医院里的方简经过一系列抢救,捡回小命,但药物影响下,她仍在昏迷中。
爷爷奶奶将方正和谷映兰狠狠痛批,如果不是小莱报信,家里人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吞药,她依旧被锁在笼子里,直至冷却。
爷爷奶奶守在她床边,眼泪顺着脸上的横纹乱淌,一个在床这边,一个在床那边,左右护法般,不允许除医生护士外任何人靠近。
方纯下班急匆匆赶来,鞋跟在地砖敲出清脆声响,她拎着包小心翼翼走上前,病床上方简还戴着呼吸机,脸很白,像一块慢慢融化的冰。
震惊大过哀恸,从来胆小懦弱的方简竟也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爷爷,奶奶,方简还好吗?”方纯低声。
没人理她。
在方简出生之前,方纯也是爷爷奶奶的宝贝,后来爷爷奶奶发现方简不如方纯得宠,为了让小孩心里平衡一些,加上方纯已经长大,晓事,便开始有意偏爱方简。
方纯像爸爸,方简像妈妈,谷映兰的怯懦在方简身上最有体现。
谷映兰有老公护,可怜方简没有妈妈护,姐姐和父亲都强势,如果爷爷奶奶再不偏爱她,她该如何在这个家生存下去?伤心难过的时候该往哪里逃呢?
所以哪怕方简睡着,奶奶也绝不背叛孙女,方纯讲话,她全当没听见。
方正和谷映兰坐在旁边的陪护床上,方纯自觉站到他们身边,奶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看你们,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
方正喊了一声妈,奶奶还是笑,泪痕尚新,笑得绝望又伤心,是替躺在病床上的孙女绝望伤心。
“你不要喊我妈了,我替我孙女做主,跟你们一家断绝关系,我也不要你这个儿子给我养老送终了,我有简简,以后简简给我养老送终,你们一家三口过你们的,我们一家三口过我们的。”
方正腾一下站起来,谷映兰哽咽着喊妈,方纯也焦急喊了声奶奶。
奶奶已经没刚来医院那会儿那么激动了,平静说:“遗嘱都写好了,也公证了,我们老两口所有的财产都是方简的,她以后不会再花你们一分钱,你们若想要她回报你们的养育之恩,我老太婆帮她抵消了,我不要你们回报了,方简也就不用回报你们,这个账你们算清楚了吧?还有什么异议吗?”
方正压着脾气,又喊了一声妈,“这是钱的事吗?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能断绝关系?方简本来就是病人,她怎么给你养老?”
奶奶说:“那我就不要她养老,死了往火葬场一拉,烧成灰,随便撒在哪里,反正死都死了,也不在意这些。”
谷映兰哭着喊妈,奶奶从来对她不喜,知道天底下婆媳都难做,也不曾公开刁难过她,这次是真的寒了心,“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怎么能这样厚此薄彼,你但凡有勇气说一个不字,帮着小孩替她说一个不字,她何至于此呢?你到底是怎么当妈的呀?”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谷映兰喃喃。
“你是大学老师,见过的优秀的学生肯定多了,你瞧不上我们简简,可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她不是你用来跟人攀比的工具,你想攀比,不是有符合你标准的方纯吗?你说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奶奶说:“我晓得,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配做妈的,但你这样的人竟然就在身边,还是我的儿媳妇,太糟心了。”
房间陷入长久的静默,只要呼吸机极细微的运作声响。
“啰里啰嗦。”爷爷终于说话了,“反正,我的简简要是出事,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都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爷爷是不管事的,反正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在奶奶说不过他们的时候才站出去,挥着拐杖把人赶走。他是真正的老精神病患,小区里横着走,没人敢惹他。
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他,他挺起胸脯,瞪圆眼睛,“你晓得我是哪个?”
对方不管晓不晓得,见他这架势就知道不好惹,方简小时候在小区里挨了别人的欺负,回家告状,爷爷就牵起她的手出去找人评理,耍威风,渐渐没人再敢惹她。
这个家从上到下都有病,矛盾积攒了很久,终于在方简身上爆发了。
爷爷拉着方简的手趴在床上闭着眼打盹,方正还想说什么,他听得不耐烦,睁开眼睛跳起来,“再啰嗦把你们全杀了!”
方正很无语地看着他,老头哼哼说:“你看啥子看?你杀你闺女杀得,我杀你杀不得?我以为我真不敢?你这个孽畜,都给我滚!看见就烦!”
他操起拐杖,把这帮人全赶出去,并警告:“谁敢来,我杀谁!”
护士让他们安静,不要影响病人休息,要吵去外面大街上去吵。
走廊上遛弯的病人好奇看着这一家人,爷爷奶奶不准他们进去,枯坐也无用,方正让方纯把谷映兰带回家去。
世界可算是清静了。
奶奶和家里的阿姨,还有江姨轮流照顾方简,隔几个小时给她翻身,用湿毛巾擦后背,按摩手脚,保持体内血液流通。48个小时过去,方简还是不醒,奶奶哭了一场又一场,眼皮让泪水泡发,鼓成两只桃。
医生说没有大碍,身体机能都在恢复,等药物慢慢代谢掉自然就醒了。医生说,如果早点送来洗胃,不至于睡那么久,奶奶更心寒,方简吃了药,在床上躺了20个小时都没有人发现,再晚些,她可能就真的没孙女了。
*
方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醒来,这个房间窗户的朝向跟她和小莱的家一样,西晒。
下午四点,暖融融金灿灿的太阳铺满她的床,恍惚间,她以为还在和小莱的家,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午觉嘛,如果不小心睡到天黑,醒来时看见窗外,枕头底下翻出没有新消息提示的手机,常常会让人感到孤独,悲伤。
方简误以为,她心底的悲伤只是因为睡得太久。
她喊了声“小莱”,却没有发出声音,确实也太久没说话了。
——小莱怎么不拉窗帘,好热。
——怎么不能讲话了。
她艰难转动脖颈寻找小莱,身体似乎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感觉非常疲惫、无力,需要小莱的关心,需要向她撒撒娇,需要一个吻。
无边的思念。
这份思念让她不禁心酸流泪,这泪何来?她因何心酸?
意识渐渐苏醒,空空的、寂静的房间,方简看见微微泛黄的天花板、对面墙上挂的小电视、雪白的被褥,鼻尖隐约有消毒水的味道。
过去几天发生的一些重要的事,事件经过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无奈和绝望却依旧痛心。
——原来是这样啊。
——小莱当然不在。
方简难过她不在,也庆幸她不在,方简的样子在她心里已经够糟了,不能再糟了。
她曾是无憾的,能得到那样一场毫无保留的、纵溺的、真挚的、淳朴的爱,足够了。
死而无憾。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慢慢,她能感觉到手和脚,躺了太久,与床面接触的半面身体有一种深深的疲惫的痛感,她试着动了动,手在被子里小心地摸,一根细长的导管将她的身体与外部连通,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感受和理解——这是一根导尿管。
这么严重吗,那确实睡得有够久。
房门推开,江姨惊喜“呀”了一声,扑到她身边,瞬间红了眼眶,“简简呐,你可算醒了,你爷爷奶奶都急坏了!”
她缓慢眨眼,代表感谢和自责。
“爷爷奶奶马上就来了,他们下午五点过来……你有胃口吃东西吗?不对,我得赶紧叫医生过来看看……要不要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还是算了,我先去叫医生,再去给你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江姨嘟囔着出去了,不久主治医生带着护士走进病房,方简机械应答,头脑依旧一片云遮雾罩,眼前所见皆朦胧虚幻。
应接不暇的人和事让她感觉疲惫,护士姐姐温热的手掌按在额头,声音很轻,“不想说话就用摇头和点头来代替吧。”
方简轻轻点头,护士开始拆除她身上所有仪器导管,裸露的皮肤除了指尖的温柔力道,还能感觉到来自窗外的风和太阳。
在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后,就知道脸皮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她心如止水。
所有障碍去除,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像擦去眼镜上的白雾,像一只堵塞的鼻孔终于通气,像脱去不合脚的硬皮靴。
在极致的毁灭后重组,获得新生,以衰腐的烂叶为养分,萌发新芽。
有多少细胞在这场战役中死亡呢?它们前仆后继,在大脑已全面罢工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她试着起身,坐在床边静静等待着灵魂与身体融合,感受自我结构的真实性。
太阳照耀,风温柔和缓,蝉声不歇,沉睡的时间里,万物依旧生动而有序,人仅能持有的自身是多么渺小又伟大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本新预收,《小石妖》
赫连筝夜猎妖兽,于荒野拾得一孤女,带回宗门安置。
初见时她衣不蔽体,满身泥污伤痕蜷缩在荆棘丛瑟瑟发抖,唯有一双大眼干净澄澈,赫连筝一眼难忘。
孤女记忆全无,身世不明,赫连筝遍寻家人无果,决定将她留在身边,赐名小熠。
小熠说话磕磕绊绊,反应迟钝,胆小自卑,赫连筝轻抚她柔顺黑发,“没事,傻傻笨笨也挺好的。”
朝夕相伴,赫连筝情根深种,结缡后甚至将本命法宝也交予她,“小熠别怕,现在我的命也在你手上了。”
她声音甜甜糯糯,“小熠永远喜欢阿筝。”说完揣着宝贝撒丫子跑得飞快,“哈哈哈!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再见时,她仍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小熠,却娇娇倚在别人怀里,看她的眼神平静而疏离。
赫连氏少宗主气急败坏,竟于夜半潜入主人家后宅,闯人闺房,“为什么骗我!!”
岂料她泪眼婆娑,亮出身上伤痕,一副不堪折辱之态,“阿筝救我……”
赫连筝毫无意外再一次被骗。
小熠:嘻嘻,赫连倧真好骗。
阿筝:老子信了你的邪。
妖女×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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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方简出院也没人通知方正和谷映兰, 醒来当天办了出院手续就跟爷爷奶奶回家了,奶奶连江姨也没通知,说怕她是方正派来的奸细。
谷映兰在路上买了几样糕点, 到医院床位都换人了,江姨买了肉粥回来,正跟她撞见, 拎着粥站在一边没敢吱声, 最后方正开车把她们接回去。
老头老太太犟得很, 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 话就放这儿,谁来杀谁,老头一拐杵死一个。
晚饭时候, 奶奶见方简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说:“是不是挺自责的, 觉得奶奶因为你跟爸爸决裂了?”
在奶奶面前,方简不用隐藏情绪,咬着筷子轻轻点一下头,奶奶很懂病人心理, 又说:“觉得自己成了异类,别人家孩子都跟父母好好的,就你断绝关系,感觉不太好,是不是。”
方简从小就老实, 心里不服气也不敢说, 知道奶奶惯着她, 在奶奶家才敢放松点, 现在奶奶把她心里话全说出来, 她也不藏着掖着。
“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我很怕做错,做下不可挽回的事。”
奶奶说:“害怕对别人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对自己就不害怕啦?你真死了,那才是真的不可挽回。不用觉得对不起谁,这世上跟父母断绝关系的,不止你一个,比你爸妈还狠心的父母也不是没有,你就是见识太少,太年轻,该长大的一直被关着,才啥也不知道呢。等你再长几岁,见得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你看这一桌子的菜,你有没有得选?”奶奶问她。
方简说:“青椒不是很喜欢。”
“这不就结了!”奶奶手一摊,“不喜欢你不吃它不就完了,说你不吃青椒就是不好,什么缺乏营养,可去他妈的,只有青椒有营养啊?芹菜茄子,萝卜土豆,不都是蔬菜,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方简笑。
奶奶说:“人跟菜是一样的,不喜欢就不吃,不处,血缘也是一样的,你长大了,可以自己选。那个小姜,人家专门跑来给你搬救兵的,她可能都不知道你吞药,她多惦记你,怕你真出事,这回选的不就挺好。”
方简抬起头,“姜小莱?”
“是啊!”奶奶把事情经过讲给她听,说到尿床,方简捂脸笑,“幸好她没上楼,不然看见我尿床,我可丢死人了。”
奶奶说:“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丢人肯定是避免不了的,被窝里放屁,夏天脚臭,内裤袜子不洗。”
方简摆手,“我才不这样!我讲卫生的。”
奶奶给她夹了块红烧肉,“我说你爷爷。”
爷爷眼一瞪,“我也讲卫生!”
姜小莱果真坦荡,也是报复——你不认我,我偏要满世界嚷嚷,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俩的关系,你吃老子喝老子睡老子,不认账?休想!
小莱替她把没说出口的话全说了,她只需要接受事实,现在全家都知道她是同性恋,还始乱终弃,逼得人家找上门来。
姜小莱救了她两次。
出院后的第二天上午,方简接到方纯的短信,说她在楼下,帮她把行李运过来了。
为这箱行李她付出了好大的代价,没想到最后以这种方式取得。
方简下楼,方纯站在老小区的水泥地上,戴副墨镜,不远处花坛边站了个男人,西裤衬衫,四肢修长,看起来跟她是一类人。
行李箱有两个,方纯这是帮她把家搬来了,方简脚尖轻轻碰一下,“我可不会谢你,我也没请你帮忙。”
“不用谢,是我自己要这么做。”方纯推一下墨镜。
方简下巴点点水泥花坛边的男人,“秘书?”
“我老公,准备领证了。”方纯说。
方简“啊”了一声,瞪大眼睛仔细瞧,对方冲她招了招手,点头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方纯有个谈了七八年的对象,方正老战友的儿子,在检察院做事,这几年一直催着结婚,方纯保证36岁前一定结婚,今年她刚满35,竟然把人家一脚给蹬了,转头找了个小白脸闪婚!
方纯说:“就是之前让你去见的医生,海归博士,各方面挺不错,你不去我只好自己上了。”
方简一时不知该给她什么反应。
方纯说:“我办婚礼你会来吗?”
方简失笑,有两三秒的无言,“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装聋作哑,我争到了抢到了,你跟着占便宜,你心里咋想的真以为我不知道啊?哦,方简那么没出息都争到了,我有钱有房,户口也不在家里了,我也应该抗争啊,包办婚姻去他妈,什么检察官去他妈,我也追求自由追求幸福,多好,我他妈就找个小白脸结婚去。”
她狠踹一脚行李箱,踹翻用力跺两脚,这个行李箱是方纯的,她经常出差,行李箱上贴满托运标签,方简每次看见她拎着箱子回来都羡慕得不得了。
从小方简就没什么出门的机会,姐姐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爸妈带她出国旅游,从来就没有方简的份,她只能被送到奶奶家,跟隔壁小孩在公园里玩沙子。
问为什么就是你还小,到了国外,爸妈怕照顾不好你,怕你水土不服。
爷爷奶奶埋怨他们,又巴不得方简在家里,她就真的哪也去不了。初三那年放假吵闹着去了一次,父母和姐姐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景区石道仅能容三人通行,方简怎么挤都挤不进去,那次回来她在房间里抽了自己两大个嘴巴子,再也不准自己犯贱当他们的拖油瓶,电灯泡。
她羡慕方纯到处飞来飞去,也给自己也买了一模一样的行李箱,用卡通贴纸贴得五彩斑斓。
两只行李箱,并排站在一起,代表两段人生。
不看见这两只行李箱方简都没那么气,“你跑来跟我说这些干嘛,你以为这样就是跟我一个战壕的了,跟爸妈顶嘴的时候就有底气了?不同意两个女儿都别想要,看他们还敢不敢逼你结婚。”
“方简争不过,你没损失,方简争到了,你捞好处。你一不钱,二不出力,白捡个大便宜,你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小算盘拨弄得啪啪响,天底下钱都让你挣了,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多纯多白啊,高高站在岸上,鞋底都没沾湿。”方简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你是这个,你牛。”
方简简直是给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个脏字不带把方纯骂成一尊蜡像。
花坛边站的男人走上前,扶住方纯发颤的肩,想替她辩解什么,方简先发制人,“你看我干什么?没我能有你们好日子?自己晚上关灯被窝里偷着乐吧,你们的幸福都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不去死一次你们俩怎么领结婚证?怎么能够在一起!”
男人学心理的,知道方简有精神病,也不跟她多计较,拉着方纯要走,方简看他们这幅恩爱样子更恨得牙根直发痒,追上去不依不饶:“你从来就很自私,小时候你就老撺掇我干这干那,成功了,你享受,失败了父母也不会赖到你头上,反正坏事都是方简干的,你比我大十岁,你智商多高啊,你就可劲儿算计我,我就是你的玩具,试验品!到现在,我马上二十五岁了,你还是这样对我!你还敢来跟我炫耀?”
她满身的血都在烧,心说可是你方纯自己找上门来的,攒了二十几年的怨气,你小心兜着吧!
“你俩结婚,我祝你们百年好合,但别忘记了,方家的精神病是遗传,这辈轮到我,下辈就轮到你方纯了,不过没事,你老公是心理医生嘛。喂,博士,你猜方纯干嘛选你当老公?她这样的女强人,大老板,什么样男人没见过。检察官也很优秀,为啥被甩,可能因为你比他长得高长得帅,你有一套符合她审美的完美基因啊……”
“你闭嘴!”方纯甩开博士的手,盛怒之下,转身一巴掌甩她脸上。
方简身子被扇得一偏,片刻不犹豫,扬手给她扇回去,“啪”一声脆响。
都不愧是谷映兰的亲闺女。
方纯恼羞成怒,上来捂她的嘴,方简扯她头发,脖子拼命后仰,抓紧说话。
“你敢想敢做不让人说?我不在家了,你被方正影响操控的阴影找谁发泄?当然是赶紧结婚生一个,再接着满足你变态的操控欲望啊。博士,你学心理的应该知道,控制欲也是很严重的偏执型人格障碍吧……没错,我们全家都有病,这可够得你忙了,你要医好大一家子的精神病啊!你跟方纯结婚,就是进了精神病窝了!待你把他们研究透,诺贝尔医学奖非你莫属!”
方简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口才这么好!她兴奋得发抖。方纯疯了,眼睛红得要滴血,扑上来把她按倒在地,两手死命捂她的嘴巴,方简“呜呜”摇头,手脚并用踹她打她。
“你怪谁?”方纯松开方简的嘴,抓住她肩膀死死按在地上,“你想取代我的位置?你做梦,你根本就什么都不如我,你也取代不了我。你说得没错,你就不应该出生,家里有我一个孩子就够了,你不够聪明,也不够狠心,你根本就是投错了胎!你得病也是活该,精神病又怎么样,如果你不出生,你不就不会得病了?”
“你也没跑!”方简高喊,牙缝里渗出血来,眼底的恨奔涌成河,“你看看你现在这样,你难道就没病?你也是个变态,是个精神病!你以为找个心理医生当老公就能治好你了,你做梦!方家的劣性基因也会遗传到你儿子女儿身上,你就是下一个方正,你必然会生出一个像我一样疯的小孩!”
什么体面啊尊严啊,全都不要了,两个人互相揭短,恶毒咒骂,你不服气我,我也不服气你,彼此积压多年的怨与恨都在今天爆发。
方简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从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方纯就开始讨厌她了。
母亲以她特长的温柔贤良迎合父亲的蛮横专治,十一岁的方纯在严厉的方正手底下也活得不容易,但她天生享受这种压迫感,开始感觉到紧张是母亲再孕,她担心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抢走父母的关注。
不得不说,姐妹之间确实有一种奇妙的心灵感应,方简说的那些不全是冤枉她。方纯有一点病态的完美主义,使她在得到奖赏时会产生一种微妙的不正常的愉悦感,如果在她接受夸赞的同时,妹妹挨了批评,那更不用说,优越感幸福感成倍攀升。
方纯笑了,笑那个常常坐在角落里,带一丝哀怨和乞求仰望的小女孩。
她附耳,恶魔般低语:“我的小孩不会像你这样的,我会很疼她,她没你那么可怜,再怎么努力都没人看得到,只能不停撒谎,直到再没有人在乎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眼底是同归于尽的狠戾之色,方纯和博士完蛋了,你方简也别想好。
方简不可置信看着她,这个大她十岁的姐姐,曾是她心中神一样的存在,以为只要朝着她努力,就可以变得像她一眼自信美丽,就可以得到爱。
方简从来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尽管她十分不愿意承认,方纯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妒忌和轻蔑,确确实实,在有意无意将她往深渊里推。
“为什么?”方简仰躺在地,日光刺目,苦痛争先从眼眶涌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只是,只是想要一点点爱……”
方纯起身,墨镜早不知掉哪去了,她漫不经心掸去衣上灰尘,目光悲悯,“你太不懂事,你不把话说得那么绝,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孩子的表现,是父母言行和品格的缩影。客观来讲,方纯认为她们都没有错,是爸爸妈妈?还是爷爷奶奶?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错,事到如今,追溯无用。
“你看看你,经历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学会长大,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我说错你了吗?”
方纯轻叹:“你没有说错我,可说完那些之后,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你想要爱,还是没有人爱你。”
头皮好痛,口腔一片腥甜,满脸的眼泪鼻涕,就这样仰躺在微热的水泥地面。不用照镜子,方简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有多难看。
“谁说没有人爱她。”
像苦暑久旱后落在脸庞的第一滴雨,猝不及防,激起心间一阵小小战栗。方简下意识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恐惊扰了这声悠远空灵的鸣啼。
天一下黑了,方简看见发际一圈碎卷绒毛的小脑袋,两条长辫垂荡摇摆,眼漆而亮,唇红又翘。
“我超爱她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的讨论,其实对我来说,《春信》和这本并没有什么好坏之分。自我感觉是每一本都在进步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每一个时段,我都尽我最大努力最高水平去写的,只能说新故事或新人设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喜欢,但我不可能一直写一模一样的东西,每一本我都想写点不同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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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莱没想来看方简, 就是顺路。
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暂时没工作,呆家又无聊, 想起方简奶奶家附近有个旧货市场,里面卖假古董、二手家具、盆栽、旧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坐公车摇着来了。
没想看方简, 是来淘书的, 红塑料袋里装了几本60、70年代的连环画和植物图谱。
从小区门口过, 不知道咋回事就进来了,也没想往方家楼下走,老小区花坛植物种类多, 手边有图谱, 顺便看看。
如果能碰上方简奶奶, 就打个招呼,确定一下方简是不是真的得救。
随便逛逛,不是特意来看方简,她平时也这么四处乱逛。
还真遇上了。
方纯车子开进来的时候, 小莱端一碗酸辣粉蹲在花坛边吃,酸辣粉是小区门口买的,用料足,味道好,吃得她满头汗。
方简和方纯满地打滚扯头花的时候, 最后一口粉吃完, 她扬手一泼, 掏出纸巾擦干净嘴巴, 慢慢踱来。
弯腰, 伸手,笑一下,“要我背你回去吗?”
方简睁大眼睛用力地看她,小莱拽着她胳膊把她拉起来,“有没有哪里受伤。”
看见小莱,不治之症也在瞬间痊愈,方简摇头,死死抓住她手腕,眼泪淌花了脸,张着嘴巴大口喘气,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继续纠缠下去对方简没有益处,二人争执小莱一字不落听得清楚,她情绪激动难以平复,身体本来就不好,在家好不容易养出的二两肉几天不见全掉光,比刚认识那会儿还瘦,两条胳膊麻杆似的细。
哭得好伤心啊,别一口气上不来把自己憋死,那才叫冤呢。
“回家吧。”小莱说。
方简用力点头,泪止不住地流,哭得直打嗝,眼睛隔了层水雾一错不错盯着她,生怕她跑了。
方纯坐在花坛边看着,点了根烟,博士叹口气,走上前,“我帮你们把箱子拎上去。”
小莱说“不用”,博士手伸到一半,被她一拐肘捅在腰,用了好大的力,疼得他“嘶”一声。
一楼摇着大蒲扇乘凉的邻居老头目睹全程,起身来帮忙,“我给你们拎上去吧。”
小莱说“谢谢大爷”,又问方简能走吗,她两手牵着小莱衣角,忙不迭点头,一边吸鼻涕一边打嗝。
小莱跟大爷一人拎一个箱子上楼,爷爷奶奶出去遛弯了,方简摸出钥匙开门,小莱请大爷进屋喝水,大爷摇摇头走了。
博士和方纯跟上来,大门还敞着,方纯就站在门口,小莱在茶几上拿了个倒扣的玻璃杯,接水喝了一大口,端着杯子走过去关门,方纯说:“辛苦你照顾一下她。”
小莱仰头朝她脸“噗”一喷,右手玻璃杯里的水很体贴照顾到博士那张英俊的脸,左手“砰”地砸上大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对待这种所谓上流社会文明人,越野蛮越粗暴效果越好。
打不过骂不过,我恶心死你。
这还不算完,五分钟后方纯下楼就会发现,她停在路边的帕拉梅拉挡风玻璃上给人泼了一碗红油汤,雨刮上还挂着两根红薯粉,一次性筷子和纸碗丢在车子引擎盖上,油汤和辣椒皮都给太阳烤干了。
方简坐在沙发上抽抽搭搭,小莱重新给她接了杯水,看她一滴不剩喝下去,下巴一偏,“去洗个澡吧。”
她满身的灰和汗,确实也该洗洗,自己回房间拿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巴巴看着人,想叫她,又不敢。
“帮你出气是一回事,我俩的账还没算完。”小莱顺手给自己剥个香蕉吃,今天莫名的好胃口。
方简“呜呜”两声,眼泪流得更凶。
小莱面无表情说:“别哭了。”
方简抿紧嘴,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长长的呜咽,小火车似的。
小孩就是这样,跌倒没人看见的时候自己爬起来拍拍裤子,啥事没有。这种时候就要假装没看到,不能喊,不能哄,一哄就要哭,哭起来没完,不给点好处不会停。
小莱才不管她,不能给她养成这种坏德行,一哭就服软?那还了得,没有家法了。
见她真不来帮人家洗澡,方简嘟着嘴把门关上,手指头抠着门把手,又低头笑了。
小莱从来就不是好脾气,气性特别大,这次真把她伤着了。可小莱还是关心她,这是小莱第三次救她了。
小莱真好。
洗完澡出来,方简却四处都找不到小莱,她走了,茶几上放了一碗香蕉酸奶,很不见外自己开冰箱进厨房给她做的。
方简坐在客厅沙发上,含着眼泪吃完那碗香蕉酸奶,鼻涕快淌到碗里的时候满世界找纸巾,看见沙发上落了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尽是巴掌大的连环画。
从她们分开就没再联系过,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回到奶奶家,夜里躺在床上捧着手机几次点开对话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现在好了。
小莱总是那么贴心,什么事都替她考虑到了。
方简给她发信息:你落东西了,你的书,落在了沙发上。
小莱已经坐上回大学城的公交车,车上戴着耳机听歌,收到消息没急着回,晾她一晾。
方简又说:我跟方纯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你听见多少,有机会,我想把我的事好好跟你说说,我不会再骗你了。
那边过了很久才回复:开学了,没空。
眉眼扬起笑意,她深深吸气,吐出心中多日郁结:那我把书给你送来。
小莱回:随便你。
方简单方面约定周六上午见面,给自己留出几天时间养养精气神。
洪流汹涌,惊心动魄,然唯有细水长流,方能生生不息。大悲大怒之后,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这种平静与往日对全世界都索然无味的败兴不同,是植物在春来前,在泥土和腐叶下暗暗积蓄力量。
晚上爷爷奶奶回来,从楼下邻居那听说方纯跟方简打架的事,气得火冒三丈,马上给方正打电话,要把他臭骂一顿。
方正坐在酒楼包房里,请未来亲家公吃饭呢,饭桌上商量方纯和检察官的婚期,方纯直接摊牌了,说分手,她已经跟别人结婚了,对方同样很优秀,是小她几岁的海归博士。
继奶奶替方简跟父母断绝关系后又一个重磅炸弹。
老太太电话拨过去,还开没骂,听到那边闹哄哄,方纯的声音尤其的高和亮,老太太问怎么回事,方正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老太太问:“在哪里?”
方正说了地址,“妈,你来劝劝她,简简呢,把她也叫来,方纯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们作对了!”
奶奶冷笑一声,“现在知道叫你妈,叫你闺女了?”
方正拍着大腿喊了一声妈,“这都什么时候了!”
奶奶挂了电话,招呼上老头和方简,“走,穿衣服换鞋子,看热闹去。”
方简跪在沙发上给爷爷捏肩膀呢,问什么事,奶奶眼里精光四射,“方纯!要跟那谁,那周家的谁……”
方简说:“周意南。”
“对对对,周意南,两个人都订婚好几年了,现在她说翻脸就翻脸啊!那周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啊,人家是当官的!你爸爸跟姓周的他爸是战友,你爸现在做生意,还得指着人家帮忙呢,啊呀呀,有大热闹看了!”
老小三口换上鞋子出门打车,爷爷奶奶坐在后座,奶奶倾身拉着方简胳膊说:“方纯白天不是欺负你,现在奶奶带你去看她的热闹,看她跟你爸干仗,两个人都是倔种,看谁更胜一筹。”
方简懵懂点头,眼睛睁得老大,感觉好刺激啊!
方纯的狠毒白天已经见识到了,方纯对上方正,这得是场怎样的大戏啊,还有周意南当官的那一家。
方简激动得手抖,裤兜里摸出手机给小莱发消息。
——奶奶说,我姐要跟我爸干起来了,你要不要来看啊,保证精彩,百分百不会让你失望。
那边这次回复得很快,只回了个问号,方简很痛快给她转了打车钱过去,编辑对话框:快来嘛,我请你看,真的,上次我妈打了你,你来……
到这里卡住,不知该用什么措辞,爷爷奶奶在后面说话,奶奶不知说了句什么,爷爷“哼”一声,说:“欺负我简简的都不是好人,狗咬狗。”
方简编辑:看他们狗咬狗。
紧接着发了酒楼地址和包房号。
才晚上七点不到,天都没黑,那边思考几秒,发了个‘OK’的表情。
方简美滋滋,看完热闹,小莱再回去就晚了,只能在家跟她睡,嘿嘿,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她明天上课。
方简又抓紧问了一句,那边说不耽误,有自己的安排,转账也收了。方简放心了,小莱一定来。
到地方,方简跟着爷爷奶奶随侍者上楼,高档中式酒楼,装得跟电视剧里的青楼似的,名字也像青楼,叫什么兰桂苑,两侧楼梯中间平台的珠帘后面还有人弹琵琶。
方纯订婚那年方简跟着来过一次,记得这里的东坡肉特别好吃。
刚进包房门,就听见周爸爸喊了一声。
“感情岂是儿戏!”
爷爷奶奶绕过屏风,方简不过去,躲在屏风后面,叫住引路的服务生,点了两盅东坡肉,一份扬州炒饭,一份腌笃鲜,都是酒楼的招牌菜。
反正都是方正掏钱,不吃白不吃。吃还不算,给爷爷奶奶也打包一份。
等菜期间,方简坐在雕花屏风后面的小桌边,从屏风空隙里瞧见方纯站在圆桌正中间,穿一件黑色泡泡袖短裙,领口低得丧尽天良,襟前两条系带,还是镂空的,半隐半显,其间雪肤刺目。
裙子是包臀款,下摆带荷叶边,卷了个一次性大波浪,钥匙扣一样的大耳环,钻石项链,当然最显眼还是她左手无名指的超大克拉戒。
撇开个人恩怨不说,今天的方纯真是美得要死,上午还被小莱喷水,晚上摇身一变成个女妖精。
方简从来没见她这么穿过,她一向是成熟内敛的女强人穿衣风格,周家从政,也是比较传统保守的,方纯这么穿,挑衅意味十足,是要公开跟他们叫板了。
爷爷奶奶被请过去,周意南还没到场,两家的父母只盼着爷爷奶奶能说服方纯,在男主角登场前改变主意。
周爸爸和周妈妈都戴眼镜,儒雅斯文,这时候齐身站起,把爷爷奶奶扶过去,跟着小辈喊,“爷爷奶奶,劝劝她吧,两个人多少年的关系了,怎么能说散就散。”
爷爷不管事,往墙边沙发上一坐,也没人找他麻烦。奶奶是来看热闹的,现在一帮小辈把她架得高高,真是难为死她老人家了,要方简不听话还能劝劝,可这是方纯啊,她老太婆劝得着吗?
“我怎么劝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不要为难我了。”
周妈妈说劝劝吧劝劝吧,奶奶说劝不了呀,她是三十五,不是五岁,也不是十五岁呀,孩子大了都要自己拿主意的。
周妈妈直抹眼泪,“那我们家周意南怎么办啊,那小子从来是迷她迷得要死的呀!”
奶奶反过来安慰她,“人生嘛,总是要经历一点挫折的。”
周爸爸谴责方正,“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讲信用,婚姻岂是儿戏。”
方纯冷笑,“还没结婚,怎么就不能反悔?结婚了也能离,哪条法律法规不准我反悔?”
方正让她闭嘴,方纯不屑“哼”了一声。她还没发力呢,等她的旧好和新欢。
正戏马上开始了,方简摸出手机看时间,刚想问小莱到哪儿了,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头,小莱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隔着屏风往里瞅。
“你来啦!”方简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拉她到身边坐下。小莱探头探脑,“都是谁呀?”
方简一一为她介绍,小莱差点没把方纯认出来,“她真是大变样,蛮好看,我觉得这个造型比较适合她,蛇蝎心肠的蛇蝎美人。”
方简说:“她是故意这么穿的,我爸要被气死啦!”
两位男主还没到场,方简点的菜到了,侍者布在屏风外的小桌上,方简招呼小莱,“吃饭吃饭,边吃边看。”
小莱不跟她客气,“我正好也没吃饭。”
东坡肉香糯不腻,味醇汁浓,腌笃鲜以嫩笋、猪肉、腊肉、火腿、百叶结、莴笋等小火慢煨,咸鲜可口,配着炒饭吃,滋味真是绝了。
小莱没下过这么好的馆子,惊喜睁圆眼睛,“太好吃啦!”方简轻轻摸一下她的头,小莱低声含糊:“你也快吃!”
小桌侧对着包房大门,门半敞,女孩们端着碗大口刨饭的时候,两个男人分别从走廊两侧而来,脚步匆忙,险些撞在一处。
小莱咬着肉,胳膊肘捅方简,方简抬头,门口两个男人一样的衬衫西裤皮鞋,个高腿长,配得上方纯的男人外貌条件都不差。
博士她们已经见过,年轻、英俊、温和。检察官方简许久不见,面对情敌,他眼神锐利,锋芒毕现,气势逼人。
她们放下碗,用眼神打暗号。
——要打起来。
——不至于。
——真刺激。
——没白来吧。
——好期待。
奶奶发现了他们,高喊:“来了来了,都来了,看看他们怎么说。”
博士侧身抢先入内,竟然还冲着她们笑了一下,一点不介意白天被小莱泼水的事。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他大人大量不跟小朋友们计较。
小莱说:“我赌博士赢。”
周意南看向方简,他跟方纯好了七八年,每次过年都给方简包两个巴掌那么厚的红包,方简握拳,“周哥,我挺你。”
等人走了,方简才小声改口,“我觉得他没戏了。”
博士一上来就放大招,两个红本本放在圆桌上,方纯落座,掏出一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根,手肘撑在桌面,博士弯腰给她点火,她深吸一口,眼神轻蔑散漫,似笑非笑说:“都看到了吧,我们已经结婚了。”
方正抢过去翻开看,红本本上方纯明艳美丽,眼角眉梢都是爱与幸福,与她头挨头,肩挨肩的那个男人,现在就站在她身边。
“混账!”方正抬手撕个稀巴烂,周意南捡起来粗略一拼,手都在抖,“这是真的。”
方纯叼着烟吞云吐雾,“为什么要骂人呢,都是文明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聊一聊,话说开,不就行了。还有啊,爸爸,你撕掉也是没有用的,我一人一户,一张结婚证而已,我抽空去补来不就行了。”
“你竟然还学会了抽烟?!”谷映兰不可置信。
方纯下巴快翘到天上去,很瞧不起她的样子,“才发现呐。”
这是摊牌了,不装了,彻底撕破脸了。
方正发现,还真没什么可以威胁她的,公司是她自己的,外面两套房,房买了没多久户口也迁出去了。
方简的段位跟方纯比,真是太低了,她早已万事俱备。
过度倾斜的爱与资源把她养得又肥又壮,毛厚了,翅膀硬了,才发现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好像知道方正心里在想什么,方纯说:“没有奶奶疼,没有爷爷护,我当然要早做打算,是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爷爷奶奶早就退出战场了,静静坐在沙发上,看方正如何拼凑他这个四分五裂的家。
周意南一直死死盯着她,周爸爸为儿子感到不公,手心拍手背,“你有什么不满可以说出来,事情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呢?你对我家意南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吗?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说散就散,你有没有心呐?!”
方纯说:“我根本不喜欢周意南,为什么答应和他在一起,你们心里应该都有数。至于为什么突然反悔,你们可以跟我爸爸打听打听,我们家出了什么事。我妹妹方简你们知道吧,她有精神病,躁郁症,好几年了,都是家里逼出来的,从学校退学,钢琴也弹不了,人生真是一片灰暗呐,前几天还服药自杀了,医院里昏迷了三天。我也不能落伍呀,我要紧跟时事,我也要断绝关系。”
小莱和方简对视一眼,继续看,方纯笑起来,如毒蛇吐信,“如果我不断绝关系,就好像是我和我父母一起把她逼成这个样子,可明明我也是受害者啊,我也是从小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和不喜欢的人订婚,接吻,上床。三十五年,我活得好压抑啊,谁懂我啊?叔叔阿姨,爸爸妈妈,我真的好压抑,你们可以理解我吗?我每天装成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我真的受够了。”
“我是谁,方总耶!我为什么要学做饭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啊,你们家也不穷吧,连个阿姨也请不起呀?请不起的话,我也可以出钱的呀,我的手膜和美甲都超贵的好不好?我在家也是大小姐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我妹妹二十几岁还不会煮鸡蛋呢,我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好难哦!”
“我妹妹跟家里断绝关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呀,那我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跟我的暧昧对象亲个嘴,打个炮庆祝一下,然后勇敢追求自由和幸福啊。”
她拉住博士的手,嘴唇嘟起,给他手背上“啵”地盖个口红印,“这不,我们结婚了,恭喜我们吧。”
“她疯了吧。”小莱低声。
方简都懵了,何止是方简,在座除了博士,全傻眼了。
对周意南,她也有话要讲,“意南啊,你也不要怪我,我真的尽力了,我有试着喜欢你啊,但我真的没办法,虽然你活还不错,也仅此而已了。你太无聊了,我装好太太小女人也装够了,跟你在一起的这七八年,我私底下都谈过五六个了,想不到吧?”
她吃吃笑起来,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也不知道刚才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博士脸上也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的不要脸震惊了,她噼里啪啦连珠炮一样,根本不给人质问和反驳的机会,一句比一句吓人。这场爆炸威力无比,炸得他们体无完肤,血流成河。
她拍拍手,站起身,两手摊开,“好了,亲爱的们,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以后别来找我,也别来问我,我什么也不会回答,我已经决定了。”
博士拎起她的小包,她扭着屁股走到门口,回头,攀着门框探身朝着众人喊:“哦,忘了说,今天这顿我请哦!”
*
作者有话要说:
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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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方纯没能顺利走出这扇大门。
首先发难的是周妈妈, 二人站位间距目测不超过两米,她两三步上前,一把薅住方纯头发, 拖着她往里走,方纯身体后仰,摔倒在地, 博士返身施救, 周意南“砰”一声砸上了门, 反锁。
这下谁也别想走。
周妈妈跪骑在方纯身上, “啪啪”左右两个耳光招呼上她的漂亮脸蛋,所以说打架时先发制人是多么重要,这一套直接把方纯打懵了, 反应过来回击时各方面都不占上风。
谷映兰当然不能看着女儿挨欺负, 扑上去推开周妈妈, 同时周意南照着博士鼻梁一记铁拳,战乱开始了。
方纯才不要谷映兰的好心,翻身爬起来,踢掉了高跟鞋, 以肘隔开她,要跟周妈妈单练,在准备起手式时又被甩了一耳光,周妈妈疾言厉色,“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方纯当然也不是吃素的, 马上回敬她两个巴掌, “你儿子最喜欢犯贱了, 你自己生的你不知道啊!”
“别动手别动手, 有话好好说。”谷映兰还不想闹得太难看, 试图劝阻,但方纯和周妈妈可不是方简和姜小莱那样的小鹌鹑,任你排布。
她一方面不希望女儿受伤,一方面又不想周妈妈撕破脸,举棋不定,很快被战火波及,脖子上不知道被谁的长指甲挠了一把。
假如帮着方纯一起收拾周妈妈,方纯也许还会念她一份好,反之亦然。站位不清,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想要,通常是什么也得不到。
旁边方正和周爸爸也没闲着,试图把周意南和博士分开,周爸爸实在气不过,趁乱给了方正一拳,“子不教,父之过!”
博士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丈挨打,也不顾及什么长幼尊卑,当即回敬,方正两害相形取其轻,跟周家肯定是完蛋了,他还想抱孙子,不能真的把女儿女婿打跑……可周家不是普通人家呀,方正还是犹豫了。
犹豫就要挨打,方正这样的大块头,当人肉沙包最合适不过。
四个男人,加起来怎么也得五百斤,推搡着,撞翻了圆桌,满桌碗碟清脆落地,桌上的菜一口没动全毁了。
小莱和方简齐声:“好浪费。”
爷爷奶奶哎呦哎呦地躲到了沙发背后,爷爷把奶奶藏在身后,这四个男人打到他面前时,他双手举起拐杖一通乱敲,无差别攻击。
三个女人互相扯着对方的头发,躺在地上成了理不清的毛线团,四个男人台球一样满屋滚。
坐在屏风后面的方简和小莱喉咙里的炒饭还没咽下去,眼见他们朝着这边冲过来,啪地扔了碗,踩着凳子跳到铺满碗碟的小桌上,桌子连带着屏风被肉墙抵到墙边,千钧一发之际,方简还知道保护好给爷爷奶奶打包的饭菜。
她们蹲在小桌上,你的左手牵我的右手,以屏风为盾,抱着打包盒,脖子后仰,后背紧贴着墙,已呆成了两尊木偶。
看吧,现代社会了,都是文明人了,发泄情绪解决问题的方式还是如此野蛮、原始。在各自领域里的精英人士,先生、小姐、太太们,脱下西装礼服,与兽何异。
方简脑袋缩在小莱的肩窝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在巷子里跟猥琐男你打我我打你的小莱倒对此见怪不怪,小时候跟爸爸住在山上,偷猎的,砍树的,违反规定上山烧纸的,让她爸揍过不少。
说话不好使,是得揍。
爷爷奶奶藏在沙发背后,位置比较安全,与蹲在小桌上的两个女孩遥遥相望,对这场混乱角斗无能为力。
方纯被扯烂了裙子,长发蓬乱遮住脸,双手抱胸跪倒在地,周意南脱下衬衫扑上来护住她,博士不甘落后,两件衬衫将她上下包裹,她被保护着脱离了战场。
他们也终于打累了,叉腰满屋转圈,气喘如牛,方纯从地上捡起被踩瘪的烟盒,抖着手抠出一根,捏捏圆,烟叼在嘴里满地找打火机。
周意南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她,被她一巴掌拍飞,博士捡来她自己的,帮她把烟点上,先让她狠狠吸一口才把她抱进怀里,她抖得厉害。
小莱低声:“说你姐没病我都不信。”
搁从前,说方纯有病方简是不信的,现在以一位患病五年的躁郁症患者角度去看,方纯极有可能患有躁狂症。
躁郁症是抑郁和躁狂交替,使人循环在极度悲伤自卑和高度亢奋精力旺盛中,反反复复,这种感觉是不可控的,也是不稳定的。
抑郁症和躁狂症相比就简单得多,只是单纯的悲伤、败兴,无趣或兴奋、易怒、情绪高涨。
躁郁症属严重精神类疾病,既有抑郁,也有躁狂,所以也称之为双相情感障碍。
方纯今晚的表现是躁狂发作时的典型症状,思维奔逸,滔滔不绝,大脑处于极度兴奋状态。
如果是方简,大怒之后必然是大悲,定要哭个昏天暗地,泪流成河,然方纯没有,她或许还没有完全平复情绪,但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在表明,她藐视、不屑这世间一切。
看她被烟熏眯了眼的样子,真是拽死她了。
她很好的利用躁狂发作时的高效率和满激情状态,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地上堡垒。
她站在堡垒之巅,蔑视天下,围在她身边的男人都只能捧着她,否则就要被她蹬下去。
看周意南,厌恶她又心疼她,此时脆弱怜态,让人为她憋红了眼眶。
周妈妈坐在沙发上,周爸爸拉着她,瞧见儿子斩不断理不乱的样子,冷哼一声,“叫他去犯贱吧。”
酒楼经理带人破门而入时,整间包房都给他们翻修成了叙利亚风格,屏风、桌椅、沙发、立式宫灯,没有一样是完好的。
谷映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方正偏头小心查看她脖子上的伤,爷爷奶奶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自己的话,墙角小桌上蹲着方简和小莱。
方简心中又有了新感悟:父母、子女、姐妹终有分别时,人活着,身边最终只余伴侣或孤身一人。
她把这个想法悄悄讲给小莱听,小莱瞪了她一眼,“谁是你伴侣,我跟你蹲一块就是伴侣了?”
方简委屈嘟嘴,“那你说不是就不是嘛。”
博士起身主动去结了饭钱和屋内陈设损失的赔偿,一行人歪歪斜斜晃到马路上,周家人撂下狠话开车走了,方正拉着方纯让她回家,她扬胳膊甩开,一屁股坐到了马路牙子上,发现左手两根手指的贴片不见了,连着贴片不见的还有她的指甲。
血没流多少,疼痛这时候才找上门来,她望着两根光秃秃的手指,不见眼泪,表情呆滞。
“你的手。”方简从她身边走过时说了一句。
这时候方简觉得她可怜极了。悲伤摧毁的是自己,愤怒摧毁的是别人,方简学着与躁郁症共处的方式是用悲伤替换掉愤怒,尽量避免情绪伤害到身边人。
而方纯的身份地位,更不允许她被躁狂情绪操控,她说得没错,她确实非常压抑,压抑愤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这只是对病友的关怀,方简告诉自己,但她拿不定主意,偏脸去看小莱,小莱摸出手机戳戳戳,半分钟后抬起头,“前面三百米有个社区医院,应该还有人值班。”
她们把方纯带到了社区医院,十指连着心,指甲不知道怎么弄的,生生从肉里扯出来,两人看得直皱眉,方纯眼皮懒懒耷拉着,没什么反应。
谷映兰在旁嘘寒问暖,方简和小莱走到一边去,不想听见她说话。
她们靠在窗边,夜风柔柔扬起鬓发,城市的夜晚霓虹璀璨,方简一直紧紧拉着小莱的手,小莱瞥她一眼,“干嘛,怕我跑了啊。”
决心不隐瞒就是真的不隐瞒,方简说:“本来只是想讨你欢心,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我觉得有点丢脸,让你看到这些……感觉太糟糕了……”
“如果没看见,谁能想象得出来?”小莱回想早上十点方简和方纯在奶奶家楼下打那一架,没消停几个小时,晚上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
真够疯的。
“我以前总觉得你不开心,又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开心,现在才知道你过得这么辛苦。”小莱仰脸看着她,“你真不容易。”
方简忽而一阵鼻酸眼热,睁大眼睛用力看窗外,希望风赶紧把眼眶里的泪吹干,小莱看她样子,心说就知道哄不得,一哄就要哭。
“但我在你身边是开心的。”方简哽咽着。
小莱说:“那是当然。”
“感觉很自卑,我这样的家庭,我觉得很丢脸,感觉配不上你,你那么好,那么健康。”不想哭的,实在是憋不住,方简索性放开了哭,抱住小莱趴在她肩头“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可能是抑郁发作了,我的情绪有时候来得很快,抑郁的时间比躁狂多,我害怕做错事被讨厌,我就多想一些自己可怜的地方,我就不会生气,这样我就可以躲到角落里,我就不会伤害到别人……”
“我真的做过很多错事,你不知道的,很严重的,伤害到别人的事,我真的怕了。我也骗了你,骗了你好多,我不是故意,我真的只是习惯性这样……对不起。”
小莱心都碎了。
她们之间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讲,但也不用急于一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方简听见脚步声,马上闭紧嘴巴。
方简听见谷映兰的声音:“简简呐。”
如果不是方简哭得越来越无法被人忽略,她恐怕都记不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方纯谢谢了她的关心,那个女人冷血起来可是一点情面也不讲,什么亲情血缘在她眼里形同狗屁,撕破的脸皮再也粘不回去,难听的话她也会说,什么难听专捡什么说:“你只是要生意,不是要女儿,而我也用不上你们了,不必委曲求全。”
大老板,女强人,职场上的果决勇敢同样适用一些糟糕的人际关系,这一点小莱还是挺佩服她的,方简恰好欠缺一点果敢,连要不要带姐姐去医院包扎都得有人给她拿主意。
她的无主是因为长期被管束、被压制,一旦脱离管制,就不知东南西北,要是遇见个坏心家伙,指定给人牵着鼻子走。
此时谷映兰犹犹豫豫不肯上前,犹豫当然是因为小莱,在她眼里,姜小莱就是把方简牵着鼻子走的坏家伙,是把富贵人家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勾得神魂颠倒的贱丫头,好像多看一会儿都脏了她的眼。
那一巴掌小莱还记恨着呢,意味不明哼笑一声,“在方纯那吃了软钉子,终于想起来你还有一个女儿了,没用的,她是同性恋,同性恋不能用来联姻,也生不了孩子,你还是去讨好方纯吧。”
谷映兰瞪着她,小莱说:“你瞪我干什么,你还想打架啊,你们还没打够啊,我可没参与,我现在有的是力气啊我告诉你,我学过擒拿散打,那可不是过家家的,你要小心喏。”
方简埋在小莱肩膀上发抖,实在是憋不住笑。
谷映兰干脆不理会她,又喊了一声简简,“跟妈妈回家去吧。”
方简头还枕在小莱肩膀上,脸偏向窗外,“爷爷奶奶呢?”
小莱说:“楼下等着。”
方简说:“那我们回家吧,你明天还得上课。”
她担心自己看见妈妈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就这样抱着小莱两个人螃蟹似横着绕过她,朝着楼梯口方向挪过去。
方纯已经包扎好,头发乱蓬蓬,手包得像猪蹄,脖子上脸上青红一片,也不影响她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一声嗤笑,“真没出息!”
方简猛地抬起头,“说谁没出息?!”
“瞧你那样儿!”方纯翻个白眼。
博士、方纯、小莱、方简,四人站在社区医院大门一侧,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有点出息,方简看着博士,“她是不是有躁狂,你们是假结婚吧?我早都猜到了。”
博士很好脾气的样子,微笑着,并不回答。
小莱说:“躁狂有可能,但不一定是假结婚。”
方纯倒是很好奇,“怎么说?”
小莱说:“世界这么大,就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人喜欢的,看过《新桥恋人》吗?流浪汉也有爱情,爱情很伟大,爱情很包容。”
这是把博士和方纯一起骂进去了,方纯倒是一点不介意,仰脖哈哈哈笑起来,活脱脱电视里的反派女魔头。
方简很懂她,她每次出院都这样,骨头轻得没二两,狂得没边。想恨方纯,相比父母,还是怎么也恨不起来,方简就是这样的软弱性子,生性难改。
也许当父母年老体衰时,病床前会徘徊着她的影子。
人总会有对一切都释然的那天,这是没办法的事,但现在的恨和怨还没有放下。
她听到妈妈在哭,“方纯,方简,跟妈妈回家呀!我们的车子在这边!”
她抱着肩膀孤零零站在街边的样子一定很可怜,但她们绝不回头。
方纯和博士开车走了,爷爷奶奶打到车,站路边招手,小莱牵着方简朝着他们跑过去。
“所以,这世上再坏再烂的人也有会人喜欢的,你说他们有病也好,说他们犯贱也罢,反正他就是喜欢,你有什么办法?你又有什么好自卑的?”
“但我们还没有和好。”小莱补充,“我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意思,我只是劝你别难过,别总是妄自菲薄。”
方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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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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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还是那个小房间, 靠墙放张一米五的木头床,天热,奶奶在棉絮上铺了张蔺草席, 草席软,不捂汗,夜里好睡。
对于方简来说,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她难得不觉冷, 可她还是希望冷一点, 小莱老说热,不愿意跟她贴着,一靠近就把人推开, 喊热。
有好多的话要说, 躺一张床上, 灯一熄,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不说我就睡觉了。”小莱翻了个身背对她。
方简往她身边挪挪,手在凉席上摸,摸到她睡裙的一片角, 摸到她的腰,手搁在她的腰窝里,顺着小腹往下。
她以手隔开,“别烦我。”
“你不喜欢我啦?”方简小声说:“我可想你了。”
小莱说:“我不想你。”
“你真冷血!”方简推她一把。
小莱说:“我就冷血。”
她呜呜嘤嘤,哼哼唧唧, “我好可怜, 妈妈爸爸不爱我, 姐姐欺负我, 我从小缺爱, 我好可怜……”
小莱接:“你从小缺钙,长大缺爱,头顶锅盖,身披麻袋。我一点也不可怜,我被人当猴耍,满街猴蹦,蒙鼓里耍得团团转,给人当佣人,鞍前马后,用完伸脚一踹,给我踹沟里,赏我一个大耳刮子吃。我一点也不可怜,真的。”
方简:“……我说不过你。”
“还没完呢。”小莱继续说:“就这样,我还老犯贱,怕她给人关屋里关死了,求爷爷告奶奶,给她搬救兵。”
方简震声:“那不是你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喜欢,我姐给周意南头上咔咔甩五六顶……加博士,七顶绿帽,他还指望她回心转意,连博士也爱她爱得死心塌地,这不是你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喜欢。还有什么《新桥爱人》,流浪汉的爱情,我明天就看……总之,方纯那样的人都有人喜欢,我当然也值得被喜欢了!”
小莱说:“是啊,你们姐俩魅力无限啊,我姜小莱给你整得五迷三道的,就爱犯贱,有什么办法?”
方简:“喜欢我就是犯贱?”
小莱:“给人骗还上赶着舌忝,就是贱。”
方简:“行吧。”
小莱:“行呗。”
她躺平身体,“不说了,啥也不说了。”
小莱:“不说就睡觉。”
方简在床上用力地翻身,床板扭得“咯吱”响,故意伸手伸脚去碰她,小莱压根懒得搭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浅浅打起小呼噜,看来今天真是累坏了。
小莱是被舌忝醒的,惺忪朦胧间,感觉到嘴唇一片温软,她半梦半醒,沉沉浮浮,被口勿得很舒服,据说嘴唇的皮肤厚度只有人体其他部位的三分之一,纤薄敏感,布满神经末梢。
尤其是在夜间,睡眠中,眼皮合拢,关闭视觉,身体各处感官被无限放大,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深刻。
奶猫舌头,细腻、柔软、湿润,如置身云端。
姜小莱体温偏高,曾一度怀疑自己有甲亢,但她身体从来好得要命,一件毛衣一件羽绒服就能安全过冬,夏天从来很难捱。
她满脖子满后背都起了层雾汗,后脑勺感觉枕头热得快烧起来,方简的头发在心口扫来扫去,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很难受,手抱住她的脑袋,摸到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手指勾住她腮畔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完全是本能的动作。
“喜欢吗?”小莱听见她哑声问。
她闭着眼睛,伸长脖颈,唇微张,醺醺然。
方简摸到她手腕上一条发绳,跪在凉席上,摘了她的发绳随意拢了两把扎好头发,俯身继续。
还有一处极为细薄的地方,薄得能透出血色,这里神经组织极为丰富,柔软与柔软相抵,最为轻浅的触碰也足以掀起轩然大波。鼻间气味甜腻,耳畔吟声靡靡。
交握的指骨扣得很紧,好像只要这样,才不至于从云化雨,于万丈高空跌落,滑入海底深渊。
浪头一重一重拍过礁石,溅起雪白的飞沫,直至潮落,海的呼吸变得平缓、柔和。
方简精疲力竭倒在她身边,凉凉的鼻尖蹭到她滚烫的耳垂,睫毛扫过耳廓上的细绒毛,鼻息有节奏喷在脖颈皮肤,声音带一点缺水的哑,“小莱。”
她“嗯”一声,偏脸跟她蹭了蹭额头,女孩柔软甜蜜,像融化在舌尖的麦芽糖。
“怎么样啊。”方简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得逞的坏笑,“我也舌忝你了,扯平了吧。”
小莱“噗呲”一声,跟她碰碰嘴巴,“睡吧。”
翌日晨间,枕畔已经不见小莱,方简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已经是下午两点。
奶奶和家里的阿姨都没叫醒她,精神病人的睡眠尤为可贵,能睡着是好事。
出院以后,她睡眠其实一直很差,醒来后开始服用抗躁狂药物,情绪控制了,心情也变差了,当只要自己的时候,常常感觉很难过,莫名地流泪。
眼眼大大睁着,任眼泪润湿枕头,昨晚好闷,今天果然下起雨了,下午两点的天还阴沉着,这样的天气更是不想让她好过,就是成心跟她作对。
方简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开心一点,周六还有跟小莱的约会,奶奶准备了两罐剁椒和腌萝卜做礼物,说外面的剁椒都是用药水泡的,现在这些奸商,为了节约成本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得出来……
她尽量让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从情绪中抽离,小莱的书又忘了带走,方简躺在床上开着台灯一页页翻,短暂沉浸在绘画和故事中,通过图像展开联想,为线条涂色,将风景和人物延伸想象,恐惧他们的恐惧,愉悦他们的愉悦。
还有一本巴掌大,半个砖头厚的植物图谱,雨停的时候,她下楼到小区里逛,对照图谱辨认花坛里的植物。
也是这时候,她发现夹在图谱里的一封信。
昨天上午小莱离去后,她粗略翻过,百分百确定,图谱里什么也没有,这封信是她去而复返后带来的。
方简蹲在雨后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嗅着花坛里大丽花独特的泛苦的味道展开这封信。
信纸是从小学生用来写字的田字格本子上撕下来的,边角泛黄,带一股淡淡的霉味,零星洒落黑色的霉点子,看起来非常古老。
信中字体也是儿童的字体,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幸而铅笔字不易掉色,字迹仍清晰可辨。
《给姜小莱的一封信》
亲爱的姜小莱:
你好!
上次分开后,我们说写信联系,我收到了你的信,这是我给你的回信。
今天是周六,不上课,我早上六点起床,按照我爸爸的要求绕着小区跑了五圈,我真的很不想跑,我很困,我一边跑一边哭,我爸爸骂我了,我很伤心。
上午学习,又被我姐姐骂了,我做错了一道数学题,我下次会努力的。
中午吃完饭我就睡午觉了,下午阿姨叫我起床,我去少年宫学琴,老师说我很有天赋,手指也比别人长,我肯定能弹得好。
晚上回家吃饭,我爸爸和姐姐都不在家,只有我和妈妈,真是谢天谢地,然后我就回房间给你写信了。
小莱,上次我给你弹的小星星,你还记得吗?有机会,我再弹别的给你听。
我学琴有点晚了,少年宫很多比我小的都比我弹得好,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超过他们。如果我弹得好了,我也许就不用每天早上起来跑步了。
我的一天结束了,你呢?期待你的回信。
祝你:
天天开心!
方简呆若木鸡。
信息量太大了,她需要缓缓。
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信纸一共五张,每一个字都老老实实呆在田字格里,在最后一页纸背,方简注意到写信人的署名,是方简。
这是方简写给姜小莱的信!她什么时候写信给姜小莱了!!
记忆错乱了,还是平行时空?还是穿越了?
方简人傻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起身,抓着头发原地转圈。这封信不是伪造,受潮发软的信纸,信上的霉菌斑,还有这熟悉又陌生的字体……
方简飞跑上楼,小时候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是住在这个小区,长到二十四岁,她跟爸爸妈妈搬过两次家,一次搬到水杉公园附近的小区,那是多久的事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在那里一直住到上高中,高中以后搬到现在的联排别墅。
搬家最能破坏人的过去,幸好还有爷爷奶奶,她的东西爷爷奶奶都给好好收着,方简跑到楼顶搭建的小房子里,希望能有收获。
“咋了?”奶奶在楼顶摘菜,追着方简进到小房子里,房子里的吊兰又长了一些,奶奶“哎呦”一声,是恍然想起一件忘记很久的事的惊讶,顺手从窗框上拾了剪刀,“修修叶子,又能插一盆了。”
土色竹箩筐后面站了几个缺窗少门的脱漆红柜子,方简弯腰把箩筐搬到一边,柜门掉下来,她赶忙伸手扶住,卸下来竖到一边,弯腰细看,手指按在一排书脊上缓慢移动。
小学一年级上册语文、数学、美术、音乐……
“找什么呢?”奶奶一边剪吊兰叶子一边问。
方简说:“找信。”
奶奶:“找啥信啊。”
方简说:“小时候的信。”
奶奶:“小时候啥信啊。”
方简:“小莱写给我的信。”她回头:“奶奶,你小时候见过小莱吗?她来过我们家吗?”
奶奶叫她问懵了,“我小时候?”
“不对……”方简扶额,“我小时候。”
奶奶捏着一把花苗出去,放在地上,角落里翻出个塑料花盆,从菜地里铲了些土,就这样把吊兰苗子半埋起来,浇了点水又放回小房子里去。
方简踩着她脚后跟问,“小时候呀,姜小莱,奶奶还记得吗?”
奶奶嫌她碍手碍脚,轻轻推开她,“姜小莱?你给她打电话呀,人早上走的,一大早就走了,人家下午有课。”
“是小时候的姜小莱!”方简说:“奶奶好好想想呀,她小时候到底有没有来过我们家呀!”
“小时候……”奶奶若有所思,“嗯……好像,嗯,你让我想想,这样想是想不起来的,你奶奶都多大年纪了!”
也许小莱没有来过奶奶家,也许她们的相处非常短暂,但友谊深刻,奶奶不记得也很正常。
奶奶想着想着就下楼去了,方简容她慢慢想,继续翻柜子。
老物件还真不少,从幼儿园的识字书、故事书到小学六年级全部课本和作业本,还有卷子,习题册。爸爸和姐姐上学时候的书,奶奶当护士时候的一些档案册和病历本,还有护理类书籍、故事会、读者文摘、报纸……
然而全部翻遍,一无所获。
这场寻宝游戏,方简没想过求助小莱,小莱一定不会告诉她,要她自己找到,自己想起。
方简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忘记了小时候,忘记了小莱。换位思考,幼时书信往来的好朋友,长大后重逢,却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你该作何感想?
小莱肯定气死了!怪不得她看起来老是河豚一样气鼓鼓,如果只是撒谎骗人,也不至于气那么久,动不动就横她一眼,动不动就横她一眼。
她生气是因为方简忘记了她们的过去!
不止是忘记了过去,也许还单方面中断了书信往来,都怪方正!为什么搬家,搬来搬去,把家都搬不在了,活该他!
依小莱的性子,明说?不可能,人家都把你忘记了,说了也未必能想起,尴尬伤心不说,可能还会因此发生争执。
小莱真聪明啊,把信夹在书里,等待埋下的种子悄悄发芽。
方简马上就不抑郁了,奶奶从来不爱乱丢东西,几十年前的报纸杂志都还留着,小莱的信一定能找出来的。
她反倒不着急了,下楼洗手吃饭,洗完澡再接着找,饭桌上还不忘提醒奶奶,好好想一想小莱。
奶奶让她问烦了,叫她问爷爷去,方简又把楼上跟奶奶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爷爷抿着嘴唇歪头看她,小孩似的,方简想起在红叶山庄的那场梦,“梳两条长辫子,还有点黑,跟她现在的打扮一样。”
爷爷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头和眼睛齐偏向另一边,老小孩认真思考的模样。
过了十分钟,他啥话也不说,放下筷子进了卧室,方简立即跟上,奶奶说:“你记得?你个老神经病还记得,我都不记得。”
“就是因为不记得!我才记得!”爷爷大声说。
爷爷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大本砖头一样厚的老相册,奶奶说:“老精神病每天都把照片翻出来看一遍,怕忘记你们呢。”
方简又是一阵鼻酸眼热,家散了,爷爷只能靠翻老照片来回忆以前的家,避免忘记他的孩子们。她明白了什么叫“就是因为不记得才记得”。
爷爷翻开其中一本,这本里面全是方简和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他只管往后翻,翻到倒数七八页,指着左上角一张照片,“喏。”
两个女孩坐在小区门口的大花坛上,背后是黑色的假山,她们穿一样的白裙子,瘦高文静扎独马尾的是方简,手搭在个子稍矮的女孩肩上,抿唇笑得很乖。
另一个当然就是被全家忘记的姜小莱,有方简衬托,她黑得非常彻底,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穿一双红色塑料凉鞋,小胳膊小腿肉嘟嘟,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上还捉了个什么虫子,衣襟上一大片油。
一个黑,一个白,一对女版的海尔兄弟。
时光定格在方寸间,方简抚摸着照片里的女孩,真的是小莱。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很开心!
小时候的故事可能会写成番外,想想就激动,超爱写小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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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方简把这张照片从相册里取出来, 带回房间,取代床头柜上跟父母和姐姐的合照。
旧的照片正面朝下锁进抽屉,新的照片放进木制相框, 摆在每日清晨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方简努力地想、努力地想,仍一无所获。
记忆衰退得厉害,好多次走在街上碰见熟人打招呼, 对上那些笑意盈盈的陌生的脸, 心中都是一片茫然、悲凉。
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过没关系, 等她找到那些信, 就什么都知道了,小莱会把过去的事一点一点讲给她听。
当然也不用太着急,快乐是短暂的, 她将寻找快乐的过程也放得很慢。和小莱的通信很大可能就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 但她还是选择把它放在最后, 先从爷爷奶奶的房间开始,缓慢拉开抽屉,翻找的动作也极为轻缓。
尽管如此,这间小小的卧室还是很快就被抄个底掉, 方简把翻乱的书本归位:“明天再找,休息。”
奶奶也说:“好,慢慢地找,千万不能急,一下找到就没意思了。”
回到房间, 想给小莱发消息, 想了想还是没有, 方简坐到书桌边, 抽屉里翻出学生时代内页花花绿绿的糖果屋笔记本, 给她写信。
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去和现在,可以毫无负担书写在纸上。
小莱:
上午你离开后,下午我醒来,在小区照着图谱辨识花卉植物,小区里好多的广玉兰树,这种树叶子又大又厚,正面墨绿,油亮光泽,反面是磨砂质感的草绿,图谱上说,广玉兰花期在4-6月,现在已经没有花了。
以前只知道它开碗口大的花,花朵藏在树冠间,味极香,但轻易不得见,很神秘,不知道它的名字是广玉兰。
广玉兰这个名字很切合它。
花坛里还有很多颜色各异的大丽花,菊科植物,花瓣很多很密,花期在6-12月,现在正是它们开花的季节。
大丽花没有香味,整棵植株都带一种微涩发苦的气味,我还蛮喜欢的。
哦!对,我想起来,它是菊科植物,所以味道跟菊花很接近,奶奶在楼顶种了很多菊花,其中有一种白色的小野菊,每年秋冬开的话花,奶奶都收集放在铁炉上烘干,装进纸袋里。
我也给你寄一点小白菊吧,用来泡水喝。你别上火。
这本图谱挺有意思的,连环画我也看完了,你的信我还没有找到,但我肯定它们一定就在这间房子的某个角落里,等待发掘。
我不是故意中断通信,可能是因为搬家,要怪就怪我爸。我的事,我还没想好从哪里开始写,现在更愿意回忆起我们小时候,但大概率是想不起的,我药吃得太多了。
我只知道在哪里上了学,只记得从学校到家常走的那条路,人们是无数个模糊的影子,事件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它们每天都在淡去。
我又给你写信了,你会给我回信吗?期待你的回信。
第二天上午,方简把信、连环画和小白菊一起快递给小莱,市内包裹应该当天就能到。
持笔凝思,寄情于字,在通讯发达的今天,有多少人还写信呢?信还有去处,有一个肯与你通信的人才是最难得的。
吃过午饭,方简在楼下逛了会儿,又认识了几种常见的花卉树木,在老年活动中心门口听老头吹萨克斯,晚饭前回家,饭后接着找信。
到晚上八点,只剩床底下没找过,她弯下腰,杂物堆里一眼看到床尾蒙尘的饼干盒。
用晾衣杆把饼干盒扒出来,抹布擦净浮灰,方简重新洗干净手才来启盖。
牛皮纸信封整整齐齐摞了两大沓,饼干盒密封性很好,一股陈旧纸张和钢笔字墨水的香气从盒子里溢出来,充斥着鼻腔,方简用力吸了几口。
这是真实的历史,是她和小莱的过去,她们竟然有这么多信……
全部都是从桃阳县桃阳镇寄来的,信封上的笔迹不似孩子的,只有落款处歪歪扭扭的‘姜小莱’三个字是她自己写的。
是了,就照片来看,那时候小莱应该刚上小学,识字不多。
方简不急着拆,信封背面备注了日期,她找到时间最早的一封,是十四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她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最后一封则是一年之后的九月,这一年间,小莱一共给她写了二十三封信。
难以想象,这二十三封信竟然在饼干盒里躺了那么久,就在床底下,那么近。
她放了小莱十三年的鸽子,小莱等了十三年也没有等到她的回信……
也许是二十四封信,最后一封因无人查收只能退回。
九岁的姜小莱够得着邮筒吗?她整日背着书包大街上晃悠,看见穿绿制服的邮递员叔叔,眼睛陡然睁大,变亮,急得跳脚,大喊:“叔叔,有我的信吗?我叫姜小莱,姜小莱的信。”
邮递员叔叔眯着眼睛想一想,把屁股后面挂的墨绿帆布包转到身前,小小莱高兴得一阵乱蹦,叔叔把信递过来,告诉她信被退回来了,原地址无人签收。她瞬间垮脸。
方简想象她生气的样子,攥着信流着眼泪走回家,踢飞路边的小石子,对着天空和大地打拳,扑进爸爸或是哥哥的怀里,放开嗓子嚎个昏天暗地。
小莱伤心欲绝,简简姐姐搬家没有给她留新的地址,姐姐心里根本没她。
她们初遇时,小莱明里暗里提醒,她竟然都没有发现。
方简太迟钝了。
信纸薄脆发黄,有一种古老的专属于纸张的香气,方简抱着饼干盒回到书桌边,小心展开这封信。
信纸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工作簿,布满红杠杠,顶头一排红色的宋体字:桃阳镇第一中学。
《gei方简的一风信》
亲爱的方简:
你好!
zhe是我写给你的信,字好nan写,我gei你画画吧。
纸页下方是一幅儿童简笔画。
线条简单潦草的大树,树下的草丛左右各开了两朵小花,天上有云,有太阳,有比太阳还要大的小鸟,树下两个手牵手的火柴人,火柴人的脑袋上各开了一朵小花。
这就是八岁的姜小莱写给她的信。
不知道十岁的方简展开这封信时是何心情,二十四的方简只觉得信息少得可怜,她想和九岁的小莱多说一点。
二十四岁的方简肯定,十岁的方简一定也嫌她说得太少。
可她已经很努力了,人家就认识这么几个字,都给你画画了,你还想怎么样?
方简又拆开第二封,这是昨天那封的回信。
亲爱的方简:
你好!
我又学会了几个字,我好厉hai,我给你画画吧。
下面又是一幅儿童简笔画,跟上一封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所小房子,应该也是她新学会的。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内容了。
方简长叹一声,姜小莱同学,这多少有点敷衍了。
没有回信,方简也不急着拆,总得有来有回,就不信剩下的全是简笔画,十岁的方简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第二天上午,方简还在睡懒觉,接到快递员的电话,慌忙套上衣服跑下楼,果然是小莱寄给她的,电脑主机一样大的纸箱子,很沉。
方简激动坏了,小莱给她寄东西来了,但愿不是她落在那边家里的衣裤鞋袜!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姜小莱气性可大呢。
幸好不是,箱子里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牛皮纸信封,剩下全是桃,整整齐齐码在瓦楞纸里,外面还套了一层泡沫网。
信有两封,一封带黑色的霉点点,另外一封很新,是随手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我爸爸寄来的桃,是自己家山上结的水蜜桃,很软,不嗑牙龈,今年最后一批了,马上过季没有了。代我向爷爷奶奶问好。
方简火速展开第二封,还是厚厚一沓田字格。
小莱:
你好!
我收到了你的信,我看了你的画,我觉得画得非常好,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希望你能接受。
这个建议就是:你可以找人代笔帮你写信,就是你念,对方写,这样你就可以把想对我说的话全部写下来。
这是我突然想到的,我想到我写的信你可能也有很多不认识的字,你那么聪明,应该会找人帮你念信,那么你完全可以让对方帮你写信呀。
因为我发现,信封上的地址和你的名字不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小莱,我想多跟你说点话,我很孤单,我只有跟你写信才感觉高兴一点,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认真看我的信。
小莱,我最近老是挨骂,我都烦透了,我爸爸对我太严厉了,上周六我逃回了奶奶家,整整两天没出来,我爸爸也没有来找我,我高兴他没来,又难过他没来,感觉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我。
小莱,我好想你,你有想我吗?我真的好想和你在一起,我问过爸爸,你有没有机会到南洲来上学,爸爸说不可能,姜叔叔要巡山,不会到南洲来,而你是姜叔叔的宝贝,他舍不得你离开她。
原来我才知道,我爸爸有跟你爸爸商量过,要把你送到南洲来念书,但你爸爸拒绝了。小莱,我又高兴,又难过,我高兴你爸爸很宠你,又难过我们不能在一起。假如我们可以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小莱,我很想你,我希望你多给我写一点,我想知道,你身边都发现了什么事,山上好玩吗?马上就要到秋天了,你要多穿一点衣服,不要感冒哦!
小莱,你千万要多写一点哦!期待你的回信!
果然。
看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再看看姜小莱那无比敷衍的儿童铅笔画。
姜小莱还说自己是舔狗,爱犯贱,到底谁更舔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咕咕累了,今天少点,明天争取多写!
感谢在2022-06-07 20:05:12~2022-06-08 21:2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路打劫的橘猫、EV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洲阿- 28瓶;阿饭 10瓶;dendeng、ftcyszd 5瓶;最近在练灵飞经 2瓶;霸天小姐姐、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