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哲既然下定决心, 出国的流程迅速开始推进,成绩单、推荐信、个人陈述都好办,于哲就能代劳。费用也和林暮雨商量好了, 林暮雨这几年没有带孩子,她负责于绍言在M国读大学前的生活费和学费,出大头;于哲给一点零花钱, 出小头。
麻烦的是办护照,于绍言扛着不去, 于哲也不能把他拽着去。毕竟于绍言现在比于哲个子还要高大一些。
9月, 林暮雨联系好了在M国的语言学校,给于绍言写信。
“儿子, 妈妈很期待你的到来。你来了先学语言, 再熟悉M国的课程体系,接着才是考大学。国内孩子数学好,考大学不在话下。我记得儿子你好像是省大附中的学生,数理化应该都不错吧, 你可以开始考虑想学什么了。争取明年初春天前入读语言学校, 后年读大学,只比国内晚半年, 不耽搁进度。”
林暮雨又给于哲写信“语言学校和高中都联系好了, 快点办理护照和签证吧!”
可于绍言对父母的话无动于衷, 拒不参与任何办理手续的活动, 我行我素。
于哲和于绍言的关系紧张起来,家里充满了硝烟味。袁锦悦巧妙地躲着两父子走。
文莉君私下对于哲说:“孩子究竟什么原因不想去, 好好问问,好好谈,别逼他。他跟着你生活了十几年这么多年, 和他妈妈没有感情基础,罗文应也不是什么宽厚的人,孩子肯定是怕自己过去吃亏。”
于哲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再劝劝试试。”
周末,文莉君带着袁锦悦外出,留给父子俩谈心的机会。
高三学业紧张,于绍言被批评只能考个国内普通大学,正在发愤图强。
“我们谈谈吧!”于哲给儿子把水果端进房间。看着儿子埋在习题册里的后脑勺,头发有些凌乱。这孩子最近瘦了不少,眼底的青黑遮都遮不住,可那股拧巴的劲儿,半点没减。
“有什么好谈的?”于绍言头也不抬地写着题。
“我知道你最近学得很辛苦,” 于哲的声音放得缓,尽量避开针尖对麦芒,“但上次老师跟我谈,说以你现在的成绩,连考省大都玄乎。但是大专学校你又不想去,还想拼一拼。绍言,如果错过机会读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你不遗憾吗?”
于绍言握着笔的手停顿了片刻,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堆圈圈,却还是没抬头:“遗憾不遗憾,都是我自己的事。”
“怎么是你自己的事?”于哲的音量忍不住提了些,“你是我儿子,我不能看着你把前程浪费了!去国外读语言学习,再考个好大学,将来不管是回来帮你阿姨做绣坊,还是自己上班搞个体户,都比在国内混个普通大学强!”
“我不稀罕!” 于绍言猛地把笔摔在桌上,抬头时眼里满是红血丝,“我走了,丫丫怎么办?蜀绣厂散了,丫丫不想读大学了,她希望帮阿姨创业,我走了谁帮她?你只想着我的前程,想过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于哲摇摇头:“蜀绣创业是我和你阿姨的事儿,现在还轮不到你们操心。丫丫是肯定要读大学的,读完大学学完本事再来帮忙,不比现在更强?”
“到时候,丫丫说不定都有男朋友了,你不知道,她有多受欢迎。”于绍言委屈极了。
于哲的火气也上来了,指着他的鼻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们是兄妹!你那点心思,早晚会毁了这个家!现在你要么出国,要么就断了对丫丫的念想好好读书。二选一!”
“我选不了!” 于绍言梗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喜欢她不是一时兴起,我想跟她一起考大学,一起做事业。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能彻底支持她,她也最了解我。我不想走,也不想跟她断!”
于哲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心里又气又疼,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好,你不选是吧?那我替你选。你要是不肯出国,我就去劝丫丫出国。她那么聪明,又想把蜀绣推广出去,去国外学设计、学营销都可以,她肯定愿意。我把准备给你用的出国费用,送给她用就是了,反正都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于绍言的火气。他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在发颤:“你不能这么做!丫丫不想走,她要守着阿姨,阿姨这个阶段更需要她!”
“我有什么不能的?”于哲扯了扯嘴角,眼底满是对儿子的失望,“我是为了这个家好!你以为你这叫喜欢?你这叫自私!你只想着把她留在身边,只想着缠着她不放。
你从来没想过她需要什么!你现在成绩不好,自己的未来都无法保障,如何给她未来,连保护她都只能靠吵架打架。既然你说很多人追丫丫,你觉得丫丫真的看得上你?她要看得上你,早就看上了。”
于绍言的脸唰地白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上次女生们说闲话时,他只能耍嘴皮子摆脱他们。想起袁锦悦摆摊售卖蜀绣做调研时,想起她有条不紊地推进自己的创业计划,他只能默默守护,什么也做不了。
而他自己,高一高二心思没有全用在学习上,偷摸着打球打游戏,耽搁了很多时间。这两年成绩起伏剧烈,高二下就处于中不溜的水平。而袁锦悦始终目标明确,在任何班级都名列前茅,做任何事都十分出色。
两个人的差距真的好大,她可能真的看不上他!
剧烈的差距让少年的脸色变幻,于哲都看在眼里。
“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该让自己变得更好。” 于哲的声音软了些,带着一丝恳求。
“儿子,去国外好好读书,把成绩提上去,学点真本事。等你将来能撑起一片天,能帮她把蜀绣做起来,再回来跟她谈喜欢。那时候,你长大了,更冷静了,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了,做出的选择才是最好的。现在你这样,只会让她为难,让全家都跟着难受!”
于绍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可那种喜欢却不能靠近,还要被迫分开的委屈,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站起来,甩开凳子就往外冲。于哲想拦,却被他甩开了手。
九月的省大,迎来了一群大一新生,男男女女,青春朝气。他们借着周末,在校园内玩耍,好不惬意。
于绍言看得心烦,躲着成双成对的人绕着湖转了两圈儿,直到天黑才走回宿舍。刚好碰到回家的文莉君母女。
“咦,绍言散步回来了,吃晚饭了没有?”文莉君关心地问。
于绍言摇摇头,他一点儿都不饿。
“家里是不是没吃的,哎呀,你爸是不是忙工作没管你。”文莉君着急起来,高三的孩子首先要保证吃饱吃好。“那我马上回去给你做。”
“不用了!”于绍言答道。“我去教师食堂吃碗面。”
“那也行!”文莉君笑了笑,又去掏钱包。“身上带钱了没?我这里有饭菜票。”
袁锦悦搭眼一看,于绍言这副被抛弃的死人像和他小时候被林暮雨抛弃时一模一样,十有八九是和于哲吵架了。
“我身上有饭菜票有钱,我带他去吃吧!”袁锦悦按住了亲妈的手。
于绍言看着她欲言又止,默认了没说话。
“那行!”文莉君小声叮嘱女儿。“他最近心情不好,和他爸闹得厉害,你顺便劝劝。”
“知道了!”袁锦悦转身扯扯于绍言的袖子,“走,吃饭去。”
少年一步一顿地跟着她去了教职工的小食堂。袁锦悦把他按在角落的座位,帮他买了饭,放在他面前:“嗯!小食堂今天做了卤猪蹄,好香啊!分我一块吃啊!”
于绍言望着她小馋猫一样的脸:“你吃吧!”
袁锦悦毫不客气地挑了一块塞进嘴里:“来,你也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妈说,有啥不开心的事,吃顿好的就行了,还不开心,就吃两顿……”
“我……”于绍言低垂着头。“你看出来了?”
“有啥看不出来的,你小时候被你妈丢在周婶的包月餐,你就这个死样子。哦,不,当时你年纪小,比今天更严重点。你还记得不,你当时哭唧唧的不说,还拉着我要我把我妈妈分给你。”袁锦悦回忆着过去,忍不住笑了。
回望来时路,还真是,于绍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都会给袁锦悦说。依赖她信赖她,她总会给他办法的,从来也不会嘲笑他、贬低他。
“你和于叔是不是闹矛盾了,你们到底为了什么?说说看嘛。”
袁锦悦温温柔柔地问,于绍言憋在心里好久的话语突然就被舌头出卖了:“说什么?说我不想出国?还是说…… 我不想你当我妹妹?”
“?”袁锦悦差点被猪蹄噎住。“你出国这事儿,和不愿意让我当妹妹有什么关系。哎,兄弟啊,我也奇怪啊!你最近很反常,有点像哪个……”
“像什么?”于绍言迎着她的目光。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袁锦悦从于绍言的纠结、不甘、委屈和闪烁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一个陷于情感纠葛的少年。“你是不是早恋啦?”
她果然是敏锐且聪慧的。
“如果是呢?”于绍言这时反而冷静了,他内心渴望得到一个答案。
“是谁?”袁锦悦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你小子什么时候偷偷喜欢了个女生,居然没有告诉我。亏我帮你处理了那么多情书?”
“你说呢?”于绍言的脸开始发烫,但是他迎着袁锦悦的目光望了回去。“我爸让我出国,还说…… 还说我要是不走,就送你出国。”
两个人隔着烟火气的猪蹄盖饭,互相凝望。
袁锦悦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火热,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突然清晰起来。
她沉默了几秒:“你不想让我当你妹妹,于叔叔坚决要把你送走,如果你不走,就送我走。难道,你……”
猜到这个可能,袁锦悦不免也脸红起来,说出来的话语艰难生涩:“你……我……我们是兄妹!”
于绍言挺直了腰背,倾身向前,眼神极其灼热,声音极其温和:“我看到你跟高阳一起笑,我不舒服;听到你喊我哥哥,我也不舒服;我怕你姓于,怕我们永远只能是兄妹……
我知道这不对,可我控制不住。看到你被林薇薇欺负,我想护着你;看到你为蜀绣厂发愁,我想帮你;我甚至想,以后跟你一起做蜀绣,再也不分开……你看,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袁锦悦往后缩了下,她不是没被表白过,可他们都是她不在意的人,可于绍言不一样。他除了是她的家人,还是她儿时的玩伴,一起携手走过艰难的童年期。
他崇拜她、依赖她、喜欢她,她都知道。可她想,他们应该是像亲人一样相亲相爱的感情。
可她忘了,他们不是真的家人,爱意多了,也会发酵,会在青春期的男孩中变成别的味道。
她懂学习、懂赚钱,可她不懂男女。所以,她不理解文莉君为什么要再婚,为什么要选择于哲。如同现在她也不理解于绍言为什么会喜欢她,甚至和父亲闹翻。
她更不懂自己,她不知道如何去看待这件事,她只想逃避。
“咳!这个……”袁锦悦双手抱臂,露出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望向了窗外。“绍言,你还是个孩子,可能把对我的崇拜依赖,对家人的喜爱,和男女之间的喜欢弄混了。”
于绍言见她一副躲躲闪闪的模样,再听她的话语,滚烫的心脏突然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我不是孩子,我十七岁了。我知道自己的感情什么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162章
九月的蓉城, 仍然是闷热的。省大的教师食堂,一溜风扇在墙壁上摇摇晃晃。呜啦啦的扇叶转动的声音,掩盖着少年急促的声音。
“十七岁, 也是孩子。”袁锦悦很果断地看着他。“在我眼睛里,你,包括我妈妈、于哲, 都是孩子。”
于绍言听到她说的话,十分惊讶, 连文莉君也被她看作孩子。“我们, 都是孩子?”
“是的,不理智的, 感性的, 跟着情绪做判断的,都是孩子!”袁锦悦回过脸来,露出自己本来的模样,冷漠、无情、无畏。
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于绍言居然打了个哆嗦。他以为了解袁锦悦, 可他连她的外表都看不透。
“为什么?感性、情绪,这不是人自身具备的东西吗?”
“强大的人不需要感情, 我也不需要。我根本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袁锦悦看着他, 擦干净手, 卤猪蹄一下就不好吃了。“我的生命里, 除了母亲,谁也不需要。我这一世只为她活着的。”
“不可能, 阿姨过得很好,她不需要你为她活着。人都是为自己活着的。”于绍言带着恳求的目光看着她。“我不求你答应我,我只期望你支持我。让我留下, 陪着你,照顾你!”
袁锦悦盯着他的眼睛,却没有露出丝毫笑意:“既然你要说感情,行,我们说说看。你虽然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你喜欢我什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不等于绍言插话,袁锦悦接着说:“儿童时期,你的父母离异,他们都不想搭理你,我曾经和你差不多的经历,所以你愿意和我常常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你把我当作亲情缺失的替代品,或者单亲孩子的共鸣体。
少年时期,因为父母再婚的关系,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想占据主导,我也是,所以我们不是兄妹,更像是竞争对手系。你对我特别关注,特别在乎,所以强化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
“不是这样的……”
“青春期,你身边的女孩子很多,只不过她们都是真正的小女孩,所以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可爱、青春、娇憨等等,只有我独一无二的自律、理智、成熟,拥有超过别人的见解与知识。让你不知不觉间觉得我最特别,让你觉得我是最好的。”
袁锦悦一一戳破于绍言心中对她的想法:“这些都不是爱情的真相!你只是总看着我,身边长期有我,所以觉得非我不可。其实于叔叔的做法是对的,我们分开远一点,能让你看清自己,看清未来。”
“我对自己很清楚,我对未来想法也很清楚。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支持你的一切决定,振兴蜀绣。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会证明我自己!”于绍言着急地说道。
“证明什么?”袁锦悦掀开眼皮,轻蔑地看着他。“我想做的事情,你一样都办不到!你是能搞设计刺绣,还是营销宣传,还是拉来资金赞助?”
这些,于绍言听都没听过,他当然,不会。“我可以学!”
“那就等你学成再说吧!到时候,你的想法自然会改变的。”袁锦悦把筷子放进于绍言的手心。“你帮不了我,还要给我添乱,还不如出国去。先吃饭吧,吃完了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于绍言趁机想去握袁锦悦的手,被她冷漠地抽开了。
她站起身,拎着自己的包:“我就不陪你吃饭了,在外面等你。吃完了一块儿回去,免得我妈妈担心。”
“丫丫,这么多年,你对我,就一点儿都瞧不上吗?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少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如同脆弱的水晶,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袁锦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少年,想起初中三年,很多时候是他骑车载她上学,帮她挡掉了狂热的追求者。想起他在游乐园为她挡风,给她买热茶,为她奔波,为她凶走林薇薇。这些时候,他都曾经让她的心温暖过,温柔过。
可这些记忆里的于绍言不是哥哥,突然变成另一个模样,他想变成她的伴侣。
“于绍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尽量平稳,“我们是重组家庭,在外人眼里,我们就是兄妹。就算没有血缘,这个身份也改不了。我妈和于叔叔好不容易把这个家撑起来,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心思,把一切都打乱。你还是接受于叔的建议,出国去吧,你会在大洋彼岸找到好工作,遇到心爱的女孩子。我会祝福你的。”
袁锦悦说完就离开了,到了小食堂外随便找了个座位,要了一杯橘子汁喝着。
玻璃窗内,于绍言盯着已经没有热气的卤猪蹄套饭,默默流着眼泪。身边来来往往好些人,看他这样都躲开了。
好不容易不哭了,他拿起筷子,随意塞了点食物在嘴里。吃着吃着,他又开始流眼泪,然后一边吃一边哭,眼泪鼻涕都流进了嘴里。
好脏!袁锦悦想站起来提醒两句,可又没有动弹,脚像是灌了铅一般重。就这样吧,分开就好了。
晚风吹过带来了凉意,橘子汁居然是苦味的。
吃过饭,哭过的于绍言跟着袁锦悦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文莉君到女儿房间探询:“他怎么啦?”
“没事儿!”袁锦悦笑着隐瞒了实情。“他就是舍不得家,不愿意出国,我给他说通了,他应该会去的。”
“哎,绍言是个可怜孩子,以前没有妈,以后没有爹。我们对他要好一点儿才是。”文莉君摸着女儿的头。
“他哪儿可怜了,有外国的大月亮给他看,有铺着美金的前程等着他。”袁锦悦觉得于绍言不要金钱要爱情,纯属吃多了撑的。
文莉君倒是能理解于绍言,反而觉得女儿一点儿感情都没有,还有些焦虑:“丫丫,话不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些人在乎事业、有些人在乎钱财,也有些人在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袁锦悦心中除了对母亲的爱和遗憾,好像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感情。她偏转了脑袋:“行吧,我反正更在乎有没有钱。”
“不是这样的!”母亲难得抱住了女儿的肩膀,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丫丫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害怕而已,怕喜欢的人抛弃你、欺负你。都是妈妈不好,给丫丫的童年带来阴影了。”
文莉君这番话,让袁锦悦的肩膀僵硬了。
“妈妈和于叔叔现在很幸福,我们都会好好爱你的,将来,还会有更多人爱丫丫。”文莉君蹭了蹭女儿的头,毛茸茸的,挺可爱的。将来她会找什么样的女婿呢?
女儿这么强势冷硬,会找个更强势的?还是更温柔的?
袁锦悦不知道母亲的胡思乱想,她只知道她和于绍言是不可能的。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老牛吃嫩草还会被笑呢!
文莉君问了于绍言的情况,起身去了书房。于哲还在批改学生的论文,看到她进来,放下笔:“丫丫怎么说?”
“她说于绍言只是想家了,舍不得走。” 文莉君坐在他对面,翻过桌上的出国申请资料。
“这孩子小时候被母亲抛弃过,没有安全感。我们带了他那么多年,才好一点了。现在你突然让他离开家去国外跟他妈妈,他肯定对未来的一切都很害怕。”
既然袁锦悦和文莉君不知道于绍言喜欢袁锦悦的事儿,于哲也不准备说出来。他觉得文莉君说得对,儿子一直没有安全感。他对袁锦悦的依恋,说不定也是这么来的。
幸好早发现了,把他们分开,于哲觉得很幸运:“我已经跟他妈妈联系好了,她下周回蓉城,和孩子先聊聊熟悉下,顺便把学校的资料带回来。绍言是男孩子,不能总在我们的翅膀下面躲着,也该出去闯闯了。”
文莉君叹气:“那你好好给孩子说。他妈妈很久没见了,好不容易专门为他回来一趟,带绍言去给她买件礼物带出国吧!”
于哲凝望着文莉君的眼睛:“你真是好母亲!”
虽然袁锦悦和于绍言都没有喊出父母的称呼,可两个人还是把他们当作亲生孩子看待的。
金秋十月,林暮雨回来了,不同于大家想象的穿金戴银。归国人员很朴素,特别朴素。
她甚至引以为傲:“我们那边的老外,穿得舒服才是最好的,她们女同志里面都不穿内衣的,就这么自由。”
只可惜,她的嘚瑟没让袁锦悦看见,要不肯定要被嘲笑。这种只追求舒适的生活,不过是外国底层人民的自娱自乐罢了。高阶层人士的生活方式,她根本无可想象。
虽说穿着普通,可林暮雨给别人介绍的时候,都说这是好几十美金买的,相当于大家半个多月工资。带出来的小礼物,丝袜、口红什么的,在国人看来也是贵得离谱。
在林父林母,以及一帮朋友们的羡慕吹捧中,林暮雨趾高气扬地拜访了于哲的家,带来了一堆看似昂贵的M国超市的特价货。
于绍言对着亲妈还是高兴的,林暮雨出国这么多年,为了拿绿卡,前三年都没回来过。拿到绿卡后,她在两年前回来过一次,这是回来的第二次。
文莉君本想亲自下厨做饭请客,被女儿拉住了:“她和我家什么关系,尴尬得很,别留在家里,让他们出去吃。”
于哲听文莉君吞吞吐吐说希望他们出去吃饭,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放心,我们出去吃饭把绍言的事儿说了就回来,不会在外面多待的。”于哲也看不惯前妻到新家来指手画脚。
文莉君知道于哲在男女事情上向来守得住底线,非常放心地让他们出门了。
第一次回来时,林暮雨刚刚站稳脚跟,生了孩子,还有些低调。这一次回来就不一样了,她在罗家站稳脚跟,再加上她头脑聪明,在唐人街做起了小生意,小小赚了一笔。她带着儿子、前夫下馆子,点了海鲜和红酒。
少年难得见亲妈大方,两个人聊着聊着就亲近起来。于绍言儿时的所有美好,变成温馨的画面,出现在林暮雨脑海中。
这几年在M国,林暮雨为了绑住罗文应,给他生了个小儿子,今年快三岁了,名字叫布鲁斯,每天由她亲自照顾。这家里孩子生多了,家长自然就了有比较。
她发现布鲁斯没有于绍言小时候漂亮可爱,没有他安静专注,也没有他阳光洋溢。布鲁斯的眼睛小小的,脾气却大大的,一不高兴就要扔东西。
按照巴蜀女人的习惯,那不得拿出黄金条子抽人啊。可惜在M国,打孩子是犯法的。孩子哭声大了,还都可能被邻居投诉虐待而报警。
于绍言就不一样了,没怎么管他,他自己就长大了。
还长大成她理想的模样,高大英俊,性格温和却又有男人气概。学习成绩虽然在国内一般,出国也是学霸般的存在。更何况他动手能力强,跑步足球绘画都不错。和袁锦悦相处多年,学会了谦逊忍让,十分会照顾女同志。
人心都是肉长的,心中的天平慢慢倾斜。她看大儿子,越看越顺眼,也越来越愧疚。孩子一个不小心就长大,如果不是脸上还带着小时候的模样,走在街上她都不一定认识。
愧疚之余,她也下定决心,要给儿子联系好学校,考个好专业,弥补这几年的亏欠,也给自己长长脸。林暮雨说出来的话,更加热忱了。
于绍言被袁锦悦拒绝后,失落了很多天,也想清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他现在说什么都没人相信,没人答应,究其原因还是自己实力太弱了。
现在冷静下来看着国外学校的资料,心中盘算着如何提升自己,成为更优秀的男人。如果他能顺利在国外名校毕业,拿到资源回国。父亲和丫丫,一定会重新考虑的。
于哲见儿子不再抗拒,还热情地和林暮雨讨论,他终于松了口气。家里的隐患,终于排除了。
第163章
于绍言跟着父亲去办了护照, 等待签证的同时,开始重点复习英语。这正是袁锦悦的长项。
自从上次袁锦悦拒绝了于绍言,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过话了, 在学校更是形同陌路。
周六的下午,两个人待在家里复习。于绍言拿起英语教材和笔记本,还有亲妈送的巧克力, 站在袁锦悦的房间门口,敲响了房门。
房间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袁锦悦跑出来开了门, 看见于绍言,眉头一皱:“有什么事儿吗?”
“我这不是准备出国吗, 正在拼命学英语。可我这个长句子的时态总搞混, 明明老师讲过好几次,我还是记不住。丫丫,你英语比我好,帮我看看呗?”于绍言笑着献上巧克力, 又打开了书。
家里没有大人, 袁锦悦拒绝于绍言也没人干涉,可她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孩儿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现在老老实实去国外, 也算是听话吧!
袁锦悦让开身, 让于绍言进了房间, 并排坐在阳台的书桌上。
于绍言看着她书桌中间摆着几张绘画草图,上面是一个繁复的莲花纹。他曾经看文莉君做过, 是刺绣服装的常用图案。
袁锦悦把桌上的图纸收拢在一侧,然后拿过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时间轴:“你看, 这里说‘到邮轮上后会定期写信回来’,是将来的动作,得用……这一个,说的是‘上一次没有完成的任务,还差一半’,得用……”
她讲得耐心,于绍言听得认真,偶尔点头,偶尔在笔记本上涂涂改改。窗外的秋日暖阳落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女孩子粉红饱满的脸颊,纤毛可见,如同成熟的水蜜桃。少年看了一眼,就赶快转移视线。
可惜这一举动被发现了,少女盯着男孩浓长颤抖的睫毛,遮盖着古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
只从外貌来看,袁锦悦对于绍言没什么意见,只是……哎,他们这样的身份,她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有未来。
讲完题,于绍言合上笔记本,把巧克力往袁锦悦面前推了推。
看着袁锦悦拆开一个放进嘴里,于绍言才开口说话:“上周跟我爸去办了护照,申请了签证,工作人员说大概要等一个月,还要去北京面谈。”
袁锦悦嗯了一声,抬头看他:“那你现在开始重点攻英语,挺好的。这本来就是你弱项,多补补,到了那边适应环境也轻松。只是我们这些语法,在老外嘴巴里没那么生硬,你说话的时候注意一点,别被嘲笑了。”
“好!”
“现阶段时态不是特别重要,在国外生活,起码要在5000个单词量以上,要读大学要8000以上比较顺畅。”
“好,那我多背单词。”
于绍言深吸一口气,眼神落在她的草图上,声音放得很轻,“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不管是英语还是专业课,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偷懒。爸说得对,我得变得像样点,将来才能帮上你…… 帮上阿姨的忙。”
袁锦悦被他这句话逗乐乐:“哎,绍言,这就对了嘛。你本来就聪明,好好学肯定能在国外当学霸。你要是有不会的英语,随时来找我问,背单词也是有技巧的。”
“那……” 于绍言的耳尖莫名红了,他别开脸,又很快转回来,盯着她的眼睛。“到了那边,我可以给你写信吗?就说说学校的事,还有那边有没有人喜欢蜀绣,能不能打开蜀绣市场。你要是有空,能不能也给我回几句?不用写太多,就…… 就说说你最近研究的蜀绣,或者高中的事就行。”
他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手指甚至攥紧了笔记本的角,再使劲,书皮都要破了。
袁锦悦看着他这副样子,想起之前他红着眼眶表白的模样,心里软了下来,像个哥们儿一样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大方点儿。我们是十多年的好朋友,你放心吧,只要给我写信,我肯定回。不过我这边寄信过去好贵的,你得给我报销。”
于绍言听着她小财迷的发言,突然就笑了,今天这个下午是这段时间以来两个人相处最轻松的一次:“好,那我以后把零花钱存着,给你带回来。”
“行啊。” 袁锦悦把自己的作业放在面前,“你有没有想好学什么专业?在M国,贸易、精算、医生、计算机可都是高收入的工作。”
“这些我都没兴趣,我想学艺术相关专业。” 于绍言收起笔记本,垂眸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做作业了。”
于绍言小时候就喜欢绘画,学艺术相关专业好像理所当然。袁锦悦不会发表什么反对意见,笑着说:“那就先恭喜你早日考上理想的大学。”
于绍言走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袁锦悦拿起他刚留下的草稿纸,指尖拂过他乱糟糟的英语字迹,轻轻笑了。虽然将来要隔着千山万水,但能以好友的身份互相惦记,互相鼓励,也挺好的。
97 年的蓉城冬天,冷得比往年早。蜀绣厂铁门已经生锈,寒风卷着枯叶,绕着空荡荡的大楼打转,像是在跟这间矗立了几十年的老厂告别。
文莉君小组的文物复刻工作终于全部完成了,车间全部清空。她回到家休息了几天,新的消息传来,蜀绣厂卖给了蓉城文旅公司,安置费批下来了。
行政们又再次齐聚行政小楼的会议室,张红蕾没化妆,半年时间发福了不少,此刻佝偻地坐在第一席,首席让给了文旅公司来的曾玲经理。
这位年轻挺拔的女干部,说话干脆,脸上带着笑意,说话喜欢摆动手臂。意气风发的模样如同当年的张红蕾。
正式讲话完毕,在座的行政拿到了安置费的详表,上面记载着每个人的安置数据。
在这里,无论男女,技术水平高低,统一都装在乐冰冷且整齐的表格里。
姓名、年龄、工龄,价格,就像商城的价目表,也像餐厅的菜单。人的价值,不过如此。
文莉君看到张红蕾在第一个,自己的名字排在中间,按照工龄不前不后,后面跟着5000块钱的数字,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张红蕾从头至尾面无表情,只有在接过退休证时,手指头轻轻颤了一下,就像是突然就感到了冷风寒意。
关于人员的安排,曾玲承诺没有找到工作的职工,都可以由文旅进行培训再就业。关于福利住房,则要按照最新政策进行售卖,最少的都要补将近八千。
也就是说文莉君到手的5000块钱还不够补买宿舍的费用。
当场就有后勤主任姜雅丽提出质疑:“我的工龄算下来安置费才 5000,哪有钱补买下房产的费用。”
曾玲虽然笑容满面,可丝毫不退让:“主任,买房的钱也不是给我们文旅的,如果你觉得吃亏,可以考虑把房子退出来,我相信一定有职工愿意抢购的。”
90年代末虽然还没开始炒房,可商品房已经出现了,不少人通过买房改善了住房条件。就算是补八千,也比市场上的商品房便宜,谁也不愿意把到手的房子让出去。
文莉君看着闭目养神的张红蕾,再次感受到厂长对职工的好。她明明可以在最后关头把宿舍卖出去,收回一部分钱财来支撑蜀绣厂继续运转,可她没有!
姜雅丽嘀咕了一阵,只有坐下。大家交头接耳,估计都是一样的意见。大家嘟囔一阵,算是默认了。
这个会议很快就散了,文旅的人和蜀绣厂的财务和工会还会在旧址忙活几天,通知所有蜀绣厂的职工和退休人员,把钱准时发放到职工的存折上。如果有提前申请退休的,还要帮忙办理退休手续。
继续待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文莉君拎着包就准备离开了。
“文主任,”曾玲走过来,递上一份红头文件。
“我们蓉城文旅觉得蜀绣厂没了很是可惜,但是继续按照蜀绣厂原有模式运转又要亏本。我们和上级文旅集团商量了一下,想为蜀绣组建一个刺绣专班,专门为上级制作蜀绣任务。您的技术是行业里顶尖的,要是能留下,我们给您的薪资比在厂里高三成,还配工作室,工作人员也由你选。你看怎么样?”
文莉君接过文件,上面蜀绣专班几个字非常刺眼睛。她看着曾玲志在必得的样子,却没有答应:“谢谢领导对我的认可,让我详细看看!”
“行,请您尽快给我答复。”曾玲的笑带着锋利的味道。
文莉君相信如果拒绝了她,曾玲也能带着同样的表情语气去邀请其他绣工。
车间里,张娟和刘卉正等着文莉君,准备一块儿去宿舍收拾东西。既然不在蜀绣厂上班,也不会在宿舍午睡了。
张娟比较关心钱和宿舍,“我是要把宿舍买下来的,万一我家关松和我吵架打架了,我还有个去处。”
刘卉也同意:“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文莉君笑笑,姐妹们还真是被她当年和袁鹏闹架给吓到了。不过她们说得对,如果女儿在,肯定也支持她买下来。“我也买下来!以后老了,看这群男人不顺眼了,我们还能当邻居。”
三个女人笑了一阵,文莉君把曾玲的邀请文件拿出来:“你们怎么看?”
张娟和刘卉仔细看了一遍:“组建蜀绣专班,就和我们这半年多在蜀绣厂关着刺绣,不是一样吗?”
“可能是吧!”文莉君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
没了蜀绣厂的氛围,她们不再是受人尊敬制作艺术品的工艺美术师,没有设计师和绣工的讨论,没有师傅和徒弟的交流,没有装裱师傅和制版师傅们的插科打诨。
专班只有几个老绣工,刺绣过程如同在流水线上制造工业化产品。
太压抑了!
可她无处可去!
“莉君,反正我们俩是跟着你的,你如果要留下,就留下。如果要走,我们也跟着你。”刘卉轻轻拉着文莉君的手。“我知道,你还是想做蜀绣的。”
“嗯!谢谢,我会好好考虑的。”文莉君收起了文件。
“你好好考虑,这几天我们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张娟拉着文莉君的另一只手。“走,我约了几个好姐妹,我们吃散伙饭去。”
“散伙饭?”庆祝团聚的饭要吃,分别的饭也要吃,蓉城人民还真是爱吃呢!
三个人走出车间,张红蕾站在停车场的花圃边,眺望办公楼。花圃里的花没人照管,长得张牙舞爪,却生机勃勃。
文莉君叫了一声“厂长”,差点绷不住要落泪。
蜀绣厂倒闭,她已经很难受了,作为蜀绣厂的创始人之一,又带着蜀绣走向辉煌的张红蕾,可能更难接受。
张红蕾笑着张开双手迎接文莉君,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现在这是最好的结局。年轻的时候,没怎么管我儿子。现在我退休能好好带带孙子了,如果你们需要我,我也可以来帮忙。文旅的蜀绣专班是我建议的,蓉城文旅的待遇不错,你虽然再婚了,还是需要一份工作的。考虑得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厂长永远记得她的生存困境,文莉君眼睛里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上:“谢谢您的推荐,我还没有考虑好。”
“不去文旅也没关系,他们做这个不专业,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你有更好的主意也行。”张红蕾拉着文莉君的手。“只是可惜了你的手艺,要不你自己创业吧!我还有几个老客户,能介绍给你。”
文莉君伸手,和张红蕾紧紧地拥抱,又分开:“我会好好考虑的。”
“蜀绣厂倒了,不是你我的错,这是时代的必然。时间会治愈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以后绣品要是卖得好,记得给我留一幅熊猫的。”张红蕾笑着和三人挥手,她的老伴儿等在厂外的汽车里。
文莉君目送她坐上汽车,缓缓沿着河道离去。
“走吧!我们去吃散伙饭。”张娟拉着闷闷不乐的文莉君,说笑着离开了蜀绣厂。
再回头,蜀绣厂就不会存在了。
第164章
散伙饭定在浣花溪桥头对面的川菜馆, 二十几个还留在附近的人挤了三桌,点的都是厂里职工聚餐常吃的菜:板鸭、回锅肉、厚皮菜、麻婆豆腐、咸烧白、冬瓜连锅汤……
老板是蜀绣厂的老熟人,特地送了两瓶自酿的低度粮食酒, 带着惆怅说:“大家相处这么多年,都很熟了。以后想吃我这口了,还来我这儿, 我给你们打骨折。”
酒过三巡,众人的话就多了起来。
年轻的小周举着酒杯哭:“我过几天就去上海, 沈新华帮我找了服装厂的刺绣车间, 学习机器刺绣。虽然工作枯燥,但赚的钱肯定比蜀绣厂高。”
年纪大的田师傅笑着说:“我拿到安置费就给老伴买药, 文主任介绍的欣欣向荣绣坊喊我去帮忙, 我眼睛不好,就做点小东西卖吧。”
赵姐端着酒杯,眼泪掉在酒里:“想当年我们绣《夏日荷塘》,被韦老师盯着工作, 一针都不敢绣错。拿到百花奖那天, 厂里给我们发了奖金,韦老师给我们送了上好的峨眉山苦丁茶……”
“韦老师真是最严厉的设计师, 只有文莉君能接下她的活儿。”
张娟笑:“你们以为崔老师笑呵呵地像个菩萨, 做刺绣的时候就温柔了吗?还不是一样厉害, 绣错了返工, 来回折腾了好多遍。我刚参与她的小组,眼睛都看成对对眼儿了, 一吹风就流眼泪了。”
“可不是,设计师都差不多。当初蜀绣厂鼎盛的时候,一幅绣品两次创作, 设计师创作第一次,绣工创作第二次,大家都在比赛,都想做得更好,拿更多奖金。”
“说起咱们绣工,还是何东妹大师傅技术最好,伍红玲师傅也不错!”
“不过最好的车间主任,我觉得还是莉君同志!”
“对对对,文主任对我们最好了,技术上从不藏私,生活上也多多关心我们。”
“我同意!文主任带着我挣了不少钱,还拿了初中文凭。”
“来来来,莉君,敬你一杯!”大家叫嚷着,排着队组着团来给文莉君敬酒。
文莉君刚才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二十几个姐妹一杯接一杯地来敬酒,她不忍心拒绝。
老板自酿的粮食酒是甜的,越喝越辛辣,辣得人心苦。大家开始诉说过去的美好,一点一滴都记得。
在同伴们的忆苦思甜故事里,她想起 1987 年自己刚进厂里的样子,张娟、刘卉依赖着她,高志川书记把她领到车间,李华给了帮她争取住房,何东妹指导她第一针精品双面绣,韦青把稿子铺展开,向她诉说雄心壮志。还有丫丫小时候在车间设计室到处流浪,快开学就在角落赶作业的模样。
那些日子,和这些韶华逝去的绣工朋友们一起,像老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慢慢褪色,喝得她心口发闷。
“莉君,别喝了。” 刘卉抢过她的酒杯,“以后日子还长,我们还能一起绣东西。”
“我知道……” 文莉君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我就是,就是舍不得。最开始,我没有娘家,没有婆家。这厂啊,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那天晚上,很多人借着酒意又唱又跳,又哭又闹。文莉君喝得酩酊大醉,低着头直流眼泪,张娟找了于哲来把她接回去。
她靠在于哲怀里,一路走一路断断续续念着:“蜀绣厂没了”“我的绣绷在哪儿去了”“韦老师的画稿还没完成,我得先做准备……”
刚进家门就冲进厕所,文莉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吐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于哲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她拽起来靠在怀里,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嘴边:“漱漱口,再慢点喝,别呛着。”
他的手很稳,声音很轻,像小时候丫丫受了委屈,他守着她哄的样子。
文莉君靠在他肩上,慢慢安静下来。
孩子们还没有下晚自习,客厅里很安静。卧室的灯亮着,暖黄的光落在两人后背,她突然觉得,这十几年里,她失去了很多。前夫的背叛、兄长的蚕食、蜀绣厂的落幕。
可也得到了很多,于哲的体贴、丫丫的懂事、朋友的仗义。可朋友散了,丫丫迟早要离开家,她抬手攥住于哲的衣角,声音发哑:“于哲,我现在…… 好像只有你了。”
于哲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胳膊,声音像水一般流进心里:“莉君,你说这话,我真的很高兴。可你不仅有我,你还有丫丫,还有你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你有你的绣针,还有你的梦想。这些都在,你不会孤独的。”
“嗯!”文莉君闭上眼睛,十年前她告别了袁家,到了蜀绣厂,遇见了良人,干成了一番事业。
今天她告别了蜀绣厂,是福是祸?是没落成家庭主妇,还是昭示着她有新的机遇。
“现在蜀绣厂才关闭,你心里不舒服,就先休整一段时间。想刺绣的时候,在家也可以做。钱的事儿你别愁,我还在呢。现在我是正教授了,项目、课题、评审、润笔、讲座,都有钱拿。我养得起你,还有丫丫。”
于哲轻轻抚摸着文莉君的头发,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如果你想做些什么,我也可以支持你。需要钱,人,还是物,想要什么就开口。”
“嗯!”文莉君睁开眼睛,泪珠和笑容混在了一起。“我确实想做蜀绣,不过我不想再把自己交到单位去了。遇到好领导、好同事,肯定很开心。可这样的集体解散了,太让人难受了。这样的痛苦,痛一次就够了。我再也不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了。”
“我理解你,你把蜀绣当作家,可惜家没了。”于哲看她纠结了半年,终于能下定决心,也为她高兴。“想做就做吧,我们可以自己做一个蜀绣工作室,做力所能及的事。”
“好!”文莉君闭上眼,窝在于哲的怀里,家庭能给予她支撑,让人很踏实。
第二天醒来后,文莉君翻开文旅局建设蜀绣专班的文件,仔细阅读了条款,特别是关于工资待遇以及工作室的优惠政策,心中越来越坚定。
接着她给张娟、刘卉转述了自己想自己做蜀绣坊的想法。让人欣慰的是,她的朋友们都一致支持她当个体户。
她给师傅杨心打电话,杨心说:“你要是去了文旅,就成了按任务绣的机器,哪有自己干自在。你别怕,不会经营就来问我,我们商量着做。”
韦青还说:“你的手艺和思想,足以支撑你做自己的蜀绣。”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我试试看吧!”文莉君把文件带到蜀绣厂,还给了文旅局的曾玲。
“我跟家人、朋友商量过了,我想自己干。蜀绣厂没了,但我们手艺还在,想按自己的想法做一点不一样的东西,算是搞点探索吧!如果我们成了,那蜀绣就还是有传承下去的生命力,如果我输了,说明蜀绣也该被时代淘汰了。”
曾玲没想到文莉君有这番志气,又劝了两句,见她态度坚决,只好作罢。“那我祝你们成功,如果我这边有好的订单,会来找你的。”
“嗯!谢谢,希望有合作的机会。”文莉君和曾玲握了握手,交换了联系方式。
当天晚上文莉君做了一桌丰盛的家常菜,在饭桌上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袁锦悦和于绍言听到了都很高兴。
于绍言挠着脑袋:“阿姨,我什么都不会,暂时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你,需要我跑腿搬东西也没问题。等我学成归来,我一定能帮上忙的。”
袁锦悦则露出神秘地笑:“妈妈,我支持你自己当老板,钱、财、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哪有那么容易当老板!”文莉君羞涩地笑笑。“你能有多少钱财,妈妈不要你的零花钱。我也不要你的人,你好好读大学,我就心安了。”
“我说有钱,当然不是零花钱。”袁锦悦在母亲耳边小声蛐蛐。
于哲见母女俩要私下交流,很识相地拉着于绍言离开了。
“那也是你好不容易存的,妈妈不会用的,我这行不一样,手艺就是最大的本钱。开个工作室,应该要不了多少钱吧!”文莉君不懂经营,只当是在家接单就算是自己当老板了。
“自己在家刺绣和开蜀绣工作室肯定是不一样的。”袁锦悦提示母亲。
“您想想,杨心婆婆的店铺,需要店铺、柜台、人员吧!你在家如果只是刺绣几件作品,和给杨婆婆绣坊供货有什么区别呢?那对于扩大蜀绣影响力,传承蜀绣给年轻人,没有太大帮助吧。”
文莉君想创业,肯定不是只想着挣钱,她还有更高的目标。“我知道了,我会考察看看,到底需要多少资金的。”
十年来,能再教母亲成为合格的商人,袁锦悦也兴奋起来。
她拉着文莉君去了自己房间,把桌板下的原始股指给文莉君看。“妈,你看,我们有钱,有很多钱的。”
“这股票当初800块买的,现在能有多少钱?”文莉君不以为意。“1000块?”
“当然不是,我去查过了,这只股票92年曾经大涨过,然后经过拆股、送股、分红后的复权收益,实际上有差不多60倍涨幅。现在已经是48000块了。如果再放几年,还要涨的。”袁锦悦很自信地说。
“4……4万,居然这么多!”文莉君真没想到,几张小小的纸片,居然真的变成了金子。她反复摸着这几张纸片,还是不能相信。
“是呀,妈妈,这钱应该够了吧,您拿去创业吧!”袁锦悦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上一世,她经常听到谁买了原始股,放上多少年变成百万千万的故事,当时还去认真看了下老八股谁的涨幅最大,就是这只申华电工。如果不是亲妈要创业,她还想再放上几年,还能涨十几倍。
文莉君抚摸着桌板,沉默了许久:“这件事,先不急。我要去上海实地考察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没问题,我还想劝您去一趟呢!这些都是以妈妈的名义买的,要拿钱需要把股权证书和股票数目更新了才行。”袁锦悦坐在床上,惬意地摇着小腿。
文莉君确实没想到,女儿居然给她备了一份这么大的惊喜。“就像梦一样,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不是梦,是真的。”袁锦悦拉着她坐下,眼里闪着光,“妈,我们商量一下,等你拿到钱可以租个小工作室,接定制订单。我可以帮你做宣传、找客户。咱们有手艺,还有这笔钱当本钱,肯定能行!”
文莉君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慢慢被填满了。
“好!” 文莉君笑了,眼角还有点红,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丫丫也别为我太担心,等你大学多学点东西,毕业了再来帮我。这几年,妈妈一定会把蜀绣坚持下去的。”
母亲还是不愿意女儿高中毕业就工作,袁锦悦只有迂回作战:“那我要读哪个大学,读哪个专业,妈妈和于叔不能干涉我。我要选我认可的学校和专业。”
只要女儿不闹着高中毕业就上班,文莉君举双手同意:“那你也要选个好一点的学校,工资高的专业啊!”
“知道了!”袁锦悦抱着母亲的胳膊,她好像没有以前高大丰腴了,瘦了、矮了、小了。也许是女儿壮了,高了,大了。
袁锦悦鼻子下是母亲温暖的香气,她知道,母亲又迈过一道坎,将来会活得更加精彩。
“接下来,我们都有的忙呢!”文莉君笑着拍拍女儿的胳膊。
“嗯,我想好了,给我改姓文吧,我要跟着你姓!”袁锦悦笑着看向门外。
于哲正在门外看着她们,心中充满了爱意。“丫丫选哪个姓都可以!办户口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无论以何种方式,一家人都会一起走下去,他作为家长、丈夫和父亲,必定会成为她们的支撑。
“文锦悦,很好听!丫丫。”于绍言站在父亲身后,握着双手。此刻,他有着强烈的念头,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
文莉君看向于哲,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于绍言跟着父亲坐下。四个人挤在袁锦悦小小的房间里,很温暖,很团结。
他们的未来,翻开新的篇章!
第165章
97年的圣诞节前, M国L市的大多数商店关门休假了,只有唐人街的生意依旧兴隆。
林暮雨放下杂货店的固定电话,于哲说于绍言的签证办下来了, 随时可以出发。林暮雨觉得该和罗文应摊牌了。
罗文应此前一直主张接他的父母兄弟到M国,林暮雨就说要接林家的父母来享福,两边的老人亲戚不能厚此薄彼, 罗文应想想两边老人都挤在这个小别墅里,根本没法生活, 这才作罢。
可双方的亲生孩子不同于其他亲戚, 罗文应在国内的女儿早就工作了,也没有到M国的意愿。可于绍言才17岁, 到M国读书发展, 肯定比国内更好。
林暮雨关了杂货铺的卷帘门,从托儿所接回了小儿子,回到家就看见罗文应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么早就下课了?”
“嗯!今天的课少,什么时候吃饭。吃完饭我还要备课。”罗文应说完还伸了个懒腰。
“我才回来, 急什么!”林暮雨以前不怎么带孩子做家务, 还以为嫁给罗文应能过上请佣人、请厨师、请花工的梦幻生活。结果这边工资高,物价也高, 人工费用更高, 什么事儿都只有自己亲力亲为才省钱。
刚到M国, 林暮雨在家做全职太太, 全然不是她当初在国内想象的美好。她不出门,围着家里这栋小房子转, 做饭洗衣除草倒垃圾买菜。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圈,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明白,都快被社会边缘化了。
什么幸福的全职太太,纯属贴身保姆,还要陪睡。
最后,她带去的钱用光了,只能看罗文应的脸色讨要生活费、零花钱,她感觉到了危机。趁着生儿子的机会,她又哭又闹,拿到了一笔启动资金,开了一家杂货店铺。
有了收入,她就不会再只做保姆了,就算儿子需要照顾,她也带着他去店铺玩,好过一辈子关在家里。
罗文应对她越来越不满意,当初他选择她,是希望有人照顾自己的。现在林暮雨下班比他还晚,晚饭也没准备:“我就说这铺子不要开了,我的工资够我们生活了。”
“你这点儿工资仅仅够生活而已,现在物价这么高,布鲁斯还要读好托儿所的。多一份收入,多一份保障,没人嫌弃钱多的。很快绍言也要过来了,家里多存点儿钱比较好。”林暮雨把两岁的儿子放在罗文应腿上,系上围裙去做饭去了。
人比人,气死人。
以前林暮雨和于哲在一起的时候,于哲虽然不太会说甜言蜜语,可一个人就能做饭带孩子。现在这个罗文应,能帮忙看着孩子不哭,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林暮雨强迫自己不能再回忆过去了。她和于哲早已经是过去式了,于哲找到了他的最爱,也得到了爱与尊重。
上一次回国,林暮雨匆匆一瞥,文莉君看起来比她还年轻。再看于哲,一点儿没有变老,还越来越年轻了,可见过得很滋润。
罗文应抱着儿子站在厨房门前:“接绍言来 M 国?你想清楚了?”
“嗯,这本来就是我和于哲离婚时说好的。前几年他爸带,成年了我带。现在算算时间,刚好一人五年。”
罗文应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着理科教授特有的冷静,“中学生和大学生能一样吗?于绍言都十七了,国内高三课程紧,突然换语言环境,能跟上?家里还有小宝,你杂货店的活儿就够忙了,再添个大孩子,精力够吗?”
林暮雨手里的鸡蛋被打得飞起,随着她转身,乖乖地落进盆里:“我当然想清楚了。绍言他自理能力没问题,还学会了做饭照顾人,只是学习弱一点儿。他爸打电话说得很清楚,说绍言早恋了,又贪玩,成绩中不溜湫地。送出来至少能让他收收心,还能读个好大学,不比在国内混个当地大学强?”
“普通大学?于哲是省大教授,还能让儿子在外面混野鸡学校?” 罗文应把儿子放在地上,小家伙就像发条玩具,只想往外蹦,被父亲给抓住了命运的后领子。
罗文应语气里带着一点不耐烦,“再说了,你以前不管他,现在突然要接来,他能跟你亲?别到时候费力不讨好,还影响咱们一家三口的日子。”
这话像根刺,扎得林暮雨心一紧。
她攥紧打蛋器:“绍言毕竟是我亲生的,才9岁,我们两口子就离婚了。他常常因为我不去看他接他,躲在周婶的小房间里哭。五年前我们刚到 M 国,我自己没工作,算我没本事照顾他。
现在不一样了,杂货店每月能赚三千多,够他学费和生活费,不用你掏一分钱,也不用你操心照顾。”
“哼!我就说你对杂货铺这么上心,原来是为了你儿子!”罗文应的脸色难看起来。
林暮雨什么时候会受别人的气,特别是她早已过了初到时的惶恐不安。她把手中的不锈钢盆子重重顿在料理台上,鸡蛋被震得洒落出来。
“什么我儿子,从法律上讲,于绍言也是你儿子!”林暮雨横眉怒怼,罗文应默默退后一步。“你好好想想,将来布鲁斯一个人在国外,需不需要亲兄弟帮衬?”
小小的孩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严厉地喊出来被吓了一跳,却扑向了母亲,摸着她的手,好似在安慰她。林暮雨摸着儿子的头,俗话说得好,谁带的跟谁亲。
“布鲁斯是我亲自带的,我才知道带一个孩子有多艰难。以前是我太年轻太自私,总以为孩子不需要管,自己就能长大了。后来我又总想着自己出人头地了,才能带着他的日子好过。可上次见绍言,他看着我的眼神都不亲了,像个陌生人。我这个当妈的,欠他太多了。我现在明明能拉他一把却不伸手,将来他过得不好,我肯定会后悔的。”
罗文应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沉默了。
他知道林暮雨这几年的不容易,她本来是时髦漂亮的女青年,现在成了穿着松散的家庭妇女。杂货店从无人问津到拥有固定客户,全是她一点一点熬出来的。
他也知道她看着布鲁斯总会说,你还有个哥哥,这个哥哥又帅又能干。甚至半夜时分,她会躲在卧室外给于绍言通电话,嘴角是压不住的喜悦。
“可 M 国的大学不是说进就能进,签证、学校、语言…… 一堆事呢。” 罗文应的语气软了下来。
“签证、语言学校都办好了,春节我想接他回来,先去语言学校过渡一年,明年开春正好读大学。” 林暮雨立刻接话,眼里亮了起来。
“我就想让他知道,我这个妈,不是不管他。等他适应了,我还能教他打理杂货店,有他帮我,我也能腾出时间照顾布鲁斯。反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还要拦着我,我就上法庭告你!”
罗文应看着她急切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想起家里有孩子,又塞了回去:“行了行了,别说什么气话,你安排吧。但我们先说好,于绍言可以暂时住我们家,但是学费你出,小宝那边你得顾着,别到时候顾此失彼,这个可是我亲生的。”
林暮雨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等绍言来了,我让他帮我带带小宝。等读大学了,他就和外国孩子一样自己打工租房子住。你就忍忍,最多一年半载,他就离开家了。不会打扰我们太久的。”
罗文应没再说话,把孩子抱到院子里去玩了,既然是一年,忍忍就忍忍吧!
98年的春节前,林暮雨还是不留情地把儿子扔给罗文应,坐上飞机去接于绍言。
这一次,她没带多少显摆的东西,空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帮儿子搬家。多带点儿东西,总会省点儿钱。
林父林母的老宅早就拆迁了,现在一家人住在二环路边上。林暮雨见了于哲和于绍言,定了出行日期,就安心在家过年,见见亲朋好友,给自己的杂货店拉拉货源。
到春节的时候,文莉君已经连续休息三个月了,第一次没有领蜀绣厂的春节福利,还挺不习惯。
姐妹们简单聚聚,张娟和刘卉看文莉君心事太重,三天两头拉着她到处买年货土特产。
等电视上唱响《相约1998》的时候,桌面上的年夜饭却比往年都丰盛。于哲刚把蒸好的香肠腊肉切片摆盘,文莉君就端着冒热气的姜汁热窝鸡过来,文锦悦捧着爱吃的白灼虾,于绍言帮忙摆碗筷,倒饮料。
苏雅琴和于翰林连连说好,于哲给大家倒上红酒:“今天算是提前给绍言饯行,咱们一家人难得聚齐,都多吃点。”
大人们纷纷给于绍言夹菜,送上一句祝福,过年后,于绍言就要离开家了。
文锦悦看着对每道菜都猛吃的于绍言,总觉得他有种吃一口少一口的决绝感。
饭后,一家人移步到了客厅。
“绍言,过来坐。” 苏雅琴招着手,从棉袄内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塞到于绍言手里,“这是爷爷奶奶的心意,到了 M 国好好读书,别冻着饿着。钱不多,你省着点儿花。”
于绍言捏着红包,指尖能摸到里面厚厚一沓钞票,他弯了弯腰:“谢谢爷爷奶奶,我会好好学习的。”
说话时,他的目光悄悄扫过坐在对面的文锦悦。她正低头剥蜜桔,装作没看见。
于翰林笑着又对文锦悦招手:“丫丫来,爷爷奶奶也给你准备了红包。今年要考大学了吧,给你赞助点儿学费。”
虽说老人每年都给两个孩子发一样的红包,可于绍言马上要出国,明显更需要资助。她接过钱包,发现鼓鼓囊囊的和于绍言差不多。
“会不会太多了?”文锦悦很有不是亲生孙女,就不要多吃多占的自觉。
“不多不多,你们都是一样的。”苏雅琴笑拉着文锦悦的小手。
文莉君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文锦悦漂亮聪明嘴甜成绩好,标标准准的别人家的好孩子。
这些年过去,老人放下了芥蒂,越来越喜欢她。
于绍言望着她:“拿着吧!爷爷奶奶喜欢你。以后我走了,还需你多看看老人。”
文锦悦想了想,收下了。
老人拉着于绍言的手,开始叮嘱各种出国事务。家里的离情别绪越来越浓,少年开始坐立不安了,他还想和袁锦悦多说说话。
“爷爷奶奶,谢谢你们。这个,我省大附中的同学们知道我要出国,约了我和丫丫一块儿放鞭炮庆祝。”
老人只能停止了唠叨:“去吧去吧,吃了团年饭,我们也该回家了。记得写信给爷爷奶奶,记得打电话。”
“好,我记得了!”于绍言站起来套上羽绒服,去找放在门口买好的鞭炮。
于哲在厨房伸出半个身子:“别跑太远,注意安全。”
“知道了!”于绍言带着文锦悦出门了。
两人并肩下楼,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了又灭。文锦悦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你上次放冲天炮还差点炸到手,这次可别逞能。住院就耽搁坐飞机了。”
“嗯!”于绍言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马尾辫随着脚步晃,心里也跟着晃荡起来。自从被拒绝后,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省大的静湖边,聚集了不少放鞭炮的孩子。有人举着冲天炮、魔术弹,有人手里就爱点燃鞭炮丢到别人脚下,吓得人一激灵。
同学见他们来,立刻递过来两根:“言哥,快来!就等你了!”
“我去放大炮,你躲远点儿!”于绍言提着一大串红鞭炮,加入了胆子大的点炮仗队伍。
文锦悦跑到安全区,和女生小孩儿站在一起。
长长的一串红鞭炮拖放在地上,于绍言拿着长香点燃了引线,又迅速窜回到文锦悦的身边。
“噼啪,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湖面都晃了晃,文锦悦不想被飞起来的炮仗波及了,捂着耳朵下意识往于绍言身后躲,肩膀轻轻撞在他胳膊上。
于绍言咯咯笑着张开手臂,用后背挡住了飞起来的纸屑,把文锦悦护在身前。
就在这时,有人点燃了一组烟花。
“咻……嘭!” 的一声,烟花一个接一个蹿上夜空,在黑色的天幕炸开,金红色的碎屑像流星雨一样落下来,照亮了湖畔的柳树,也照亮了袁锦悦仰起的脸。
第166章
“哇!快看, 好漂亮!”
于绍言回头,天空展开朵朵彩色的繁花,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 更加绚丽。可这一切再美,也没有身前的少女耀眼。
“我……”少年和着炸开的烟花声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文锦悦放下捂着耳朵的手。
于绍言摇了摇头,又冲过去拿起别的烟花, 一一点燃。瞬间,各种大小烟火燃放, 尖叫声、笑声荡漾在湖面。
同伴们喊着:“祝言哥一路平安!”“读名校发大财!”“回来记得提携兄弟伙……”
整个场景乱七八糟的, 又热热闹闹的。于绍言没有回应,只放烟花, 燃鞭炮, 一个又一个。
“试试吧!”于绍言递过来两支仙女棒,点燃在手里吱吱作响。
文锦悦今天如孩童般愉快,拿着仙女棒挥舞起来。
远处的烟花再次炸开,这次是粉紫色的, 像把整个夜空都染成了温柔的颜色。
文锦悦举着仙女棒飞跑过来, 就像仙子施下的魔法:“你快看!这比上次在公园看的紫藤还美!”
于绍言回忆着两人去年五一节在人民公园摆摊,就在繁茂的紫藤花下。也想起两人去游乐园、旱冰场、灯会的场景。从今往后, 他很久很久都不能再和她在一块儿了。
原来别人说的是真的, 当你觉得理所应当的时候, 你不记得任何美好。一旦要失去了, 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很多很多。
借着夜色,他偷偷擦着眼角的泪。面向她时, 嘴角扬起明显的弧度,他想说 “以后我不能陪你了”,话到嘴边, 却只变成一句:“小心点,别靠太近。他们几个疯得很。”
“好!”文锦悦躲到了他的身边。“绍言,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收拾行李,后天你就出发了。”
“好!”于绍言垂下眼睛,燃放完了最后的烟火。
湖边来放鞭炮的人越来越多,于绍言和同学们在噼啪声中道别,大家拍着他的肩膀,送着最后的祝福。
回头时,于绍言已经收敛了笑意:“走吧!我们回家去。”
湖畔的风带着烟花的火药味,吹在脸上有点凉。
文锦悦一路走一路说着刚才的烟花难得的好看,于绍言听着,脚步放得很慢。他想把这一刻的时光,和夜空下的愿望,都好好记在心里。
走到楼道口时,文锦悦突然回头:“到了 M 国,记得给我写信啊,给我说说国际形势,打听一下中国艺术品在国外的售卖途径。”
于绍言停下脚步,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写。”
“你有困难,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也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出馊主意的。”文锦悦说完自己就笑了。
“嗯!”他没说的是,他写的每一封信里,都会藏着对她的惦记。
“刚才放第一个大烟花的时候,你在和我说什么?我没听见,是重要的事吗?”
“没什么,我已经忘了!”这半句话,他本来就没说完,现在表白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哦!好吧。”文锦悦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安慰他、挽留他都不合适,祝福的话又说了太多。她只有转身前行,给他一个背影。
于绍言盯着她的背影,就像一座高山。他对自己说,等他学成归来的那天,他要在同样的烟花下,把没说出口的愿望,全都告诉她。
接下来的大年初一,全家人没出门,把整理好的东西摆在客厅的茶几上,开始挑选合适的装进林暮雨送来的行李箱里。
箱子看起来很大,其实能装的东西不多。这一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想带走的太多了。
衣服鞋袜羽绒服各两套,多的装不下。书本笔记本挑了几样,中英对照的词典是必需品。文锦悦买了一本最新最小的给塞进他的围巾里。
灯影牛肉干、薛涛干、豆腐干是家乡味的零食,文莉君给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各种证明文件和资料,占了不少位置。
文莉君还想塞点板蓝根冲剂、黄连素,被女儿拿出来了。“这些东西带不进海关的。”
于哲这半年来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看见他对丫丫有种说不出的依恋,更是烦躁。临到出发了,于哲终于冷静下来,把于绍言叫进房间,给他塞了一个大信封。
于绍言拆开一看,全是美金,大概两千多块钱,折合人民币两万块。“爸爸,你把家底都给我了吗?阿姨丫丫知道吗?我不能要。”
“放心拿着,阿姨知道的!”于哲示意儿子别慌张。
“你大了,我就和你说说家里的情况吧。我和阿姨这几年努力挣了一点钱,平时很节约,一共存了四万多块。这钱给你一半,给阿姨创业一半。零头就给丫丫交大学学费。
你那边物价贵,两千美金真要花,要不了两个月。所以这钱是给你应急用的。如果罗文应他们对你不好,你就搬出去住,再想别的办法。
爸爸作为丈夫和父亲,还要照顾阿姨和小女儿,以后就不能给你托底了,出门在外都要靠你自己。爸爸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能搞好学习,出路就在你脚下。”
灯光下,于哲的眼睛里荡漾着水光,于绍言心里也不好受。
他不该任性说出自己喜欢丫丫的,给家里和自己带来了太多的烦恼。可他不说,把秘密永远埋在心里,更受不了。
至少现在他知道怎样去努力争取父亲的支持,还有她的感情。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习,勤工俭学养活自己的。不学成,我没脸见你们,见……丫丫。我一定会回来的,好好孝顺你和阿姨!”于绍言拥抱着父亲,父亲拥抱着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1998 年正月初二,一家人和林暮雨一同坐上了去上海的飞机,奇怪的家庭组合参观了外滩,分别合影留念。
初五的上海,清晨的雾还没散,国际候机大厅里人不多,广播里循环着登机提醒,声音透过空旷的空间传过来,带着点不真实。
于哲去办登机牌,文莉君拉着于绍言的手,反复叮嘱:“到了那边就算不合口味,也要吃饱点儿,冷了就加衣服。如果不顺心,千万别跟你妈和罗叔叔闹脾气……”
林暮雨听得很不是滋味,这后妈怎么说这样的话,他的亲生傻儿子还频频点头,一脸受教了的样子。“阿姨说得对,我记下了。”
文莉君拍拍行李箱:“丫丫说老外的口味清淡,我做了两包辣椒面,藏在衣服兜里,想吃了就自己做成熟油辣子拌饭。等你住下来了,我再给你邮寄腊肉香肠。”
“妈,腊肉香肠是不能寄的。”
“那我寄点儿种子?他自己种辣椒?”
“那也是不行的。”文锦悦无奈劝道。
“那他不是吃不好?吃不好肯定睡不好的。绍言还没满十八,还在长身体!”文莉君着急地看着林暮雨。
林暮雨只有哼哼两声表示:“我现在也是做饭的,家里会做中餐。”
“阿姨,我都出国了,就入乡随俗吧,有什么吃什么!我不会娇气,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于绍言亲昵地拥抱着一下文莉君,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永远记得阿姨给我做的美食,缝补过的衣服。虽然我嘴臭没喊过,但在我心里,您是我最好的妈妈。将来,一定有机会喊您的。”
在文锦悦认可我的那一天,堂堂正正地喊妈妈。
“嗯!”文莉君不知道少年的心事,亲切地拍着他宽厚的后背,涌出了泪花。
“爸!再见了。”于绍言用力拥抱了一下父亲。“我会努力,让你认可我的。”
于哲红着眼眶,拍着儿子的肩膀:“我认可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是否认可。你是男子汉,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社会的脊梁。”
“丫丫,也给我一个拥抱吧!”于绍言站在文锦悦面前,伸出手。
自从于绍言表达了爱意,两个人就开始别扭相处了,文锦悦日常会躲着他。直到他的签证下来了,离去已成定局,才好了点儿。
此时已是告别时分,文锦悦走进他的怀抱,被他用力抱了个满怀,甚至脚尖离开了片刻地面,才被放下来。
“再见!”文锦悦说。“愿你岁岁常安,生活如锦,所念皆如愿,前程似锦。”
“再见!”于绍言放开手臂。“愿你每日有言有笑,不慌不忙;所遇之人,皆能与你坦诚言心。”
“嗯!”文锦悦笑了,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用名字为对方祝福,还用了这么文绉绉的方式。
于绍言也笑了,他和她的熟悉,已经深入骨髓。
儿子这番动作和告别的话,林暮雨看在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于哲知道他的心事,心中长长叹息。换个角度看,文锦悦确实是优秀的儿媳妇人选,如果真能和于绍言成为一对,他睡着了也能笑醒。
可这事儿,他和于绍言都说了不算,要看文锦悦和文莉君的意思。
林暮雨站在旁边,看着儿子跟文莉君、文锦悦说话时的温柔。再想想自己上次没送出去的巧克力,心里又酸又慌。
她上前一步,拉住于绍言的手腕:“走吧,登机时间快到了。”
于绍言跟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家人。于哲和文莉君向他挥手:“一路平安!”
少年突然就心如刀绞,奔前几步向于哲和文莉君深深鞠躬,眼泪点点落下:“爸爸,阿姨,我走了。感谢你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嗯,你好好的,我们就没白养你一场。”于哲满面泪光,文莉君泣不成声,文锦悦默默擦着眼泪。
“我会回来的!”于绍言直起身,猛地扭过头,忍着再不看家人,大步走进了安检口。
好像不逃快一点儿,他就没勇气离开了。
文锦悦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有些青涩要强又有些孤独落魄。心中也有些难言的酸楚。
林暮雨挥挥手,假假说了句:“来M国玩儿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跟着儿子去了。
坐上飞机,林暮雨看着儿子落寞的模样:“儿子,妈…… 妈以前对你不好,以后我会改的,你在M国的生活我都安排好了。你罗叔叔是高级知识分子,对你不会比文莉君差的。”
于绍言仿佛难得听到母亲这样温和的话语,随即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妈,我知道,你别担心。谢谢你为我安排的一切,谢谢罗叔叔。我过去会好好听话认真学习的。”
虽说话语很动听,可母子间如此礼貌,更像是小动物知道离开了安全的家园,在野兽出没的丛林里小心翼翼。
“哎!你相信妈妈吧!”林暮雨握着儿子的手。
他的手干燥温暖宽大,已经超过了林暮雨的小手。可儿子只握了片刻,就抽了出来,抱着臂看向窗外。
第一次坐飞机就坐上了国际航班,没有两三年,再也不能回来。
他想从高空中找找航站楼,找找文锦悦,可云层挡住了一切。在狭窄的窗户中,故乡的云慢慢变小远去,再也看不见熟悉的模样,窗外只剩下茫茫大海。
林暮雨见儿子关上窗闭目养神,她终于松了口气。这么优秀的好儿子,她势必要挽回他的心。
转机、落地,于绍言看见了开车来接母子俩的罗文应。
在M国这几年,看起来他并不顺心如意,紧绷着脸颊,没有一丝笑意。林暮雨看见他,也没露出笑容:“来了?”
“上车!”罗文应瞥了一眼母子俩,率先上了车。昨天在电话里,罗文应还想劝说林暮雨放弃接于绍言。
都到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林暮雨知道罗文应不高兴,也不惯着他。她看向后座的布鲁斯:“儿子,给哥哥说Hi!”
圆脸的小男孩布鲁斯绑在安全座椅上,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于绍言。“Hi,哥哥!”他还不太理解,为什么妈妈丢下他去另外搞了个儿子出来,还这么大一个。
于绍言已经看出这对父子不欢迎自己了,想起当初于哲告诉自己要和文莉君共度余生时,他去找文锦悦吵闹的样子。他明明知道父亲喜欢文莉君,可他就是不愿意,想着威胁文锦悦、劝说文锦悦,让她退缩。
柿子都是找软的捏,他现在也被看成软柿子了。可他是来学习提升,成为优秀男人的,绝不能退缩。
第167章
“罗叔叔好!”于绍言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手疾眼快把行李箱放在了汽车后备。坐上后座,拿出巴蜀本地小孩子喜欢玩的竹笛吹哨和草编蚱蜢,递给布鲁斯。
三岁的小男孩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没有人不喜欢这些独特的属于大自然的小玩意儿:“谢谢哥哥!”
这声音又脆又甜,林暮雨回头看去,于绍言露出一个您放心的模样。林暮雨心中欢喜, 这大儿子教得真好,拿回来得值。
车行四小时, 到了于绍言未来几年生活的地方, 一栋处在大学城边缘的丛林小屋。虽然没有大泳池、豪华壁炉,可对生活在水泥楼里的于绍言, 已经是不可想象的震撼。
“上去吧, 二楼给你腾了一个房间。”林暮雨笑着把于绍言带上楼。
布鲁斯在房间里面转圈圈:“哥哥房间好大呀!”
这并不是一个标准的房间,阁楼而已。木地板,白色的墙,屋顶很矮, 斜斜的地方还容易撞到头。好处是面积挺大, 比他在家里的房间还大一点,除了床和五斗橱, 还有书桌书柜, 最妙的是, 有扇窗户可以爬到屋顶外看风景。
一个外来人,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于绍言露出真诚的笑容:“谢谢妈,谢谢罗叔叔, 你们对我真好。”
“你喜欢就好!你先收拾收拾,我去给你做饭。”林暮雨笑着离开了,留下于绍言收拾布置。布鲁斯好久没看见妈妈, 牵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跟着走了。
罗文应盯着于绍言片刻,看他一直露出谦逊低调的模样,才转身离去。
阁楼的门没关,楼下传来夫妻俩的对话声,罗文应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友善。他似乎在警告林暮雨什么,她温柔轻声地答应着。
于绍言一看就罗文应就知道了,他的领地意识很强,并不愿意他的到来。继父不同于继母,罗文应不是文莉君,这里也不是母亲的房子,寄人篱下的他在这里生活要更加谨言慎行才行。
楼下的说话声停了,水龙头的流水声传来,林暮雨开始做饭。
于绍言打开箱子,箱子不大塞得满满的,也仅有几件衣物和书籍而已。边角空隙塞着好些家乡的零食,都是文莉君给装进去的。
啪嗒一声,从文莉君手织的灰色围巾里掉出一本英汉字典,巴掌大小。这围巾曾经给文锦悦戴过,他第一个想带走的,就是它。可这字典不是于绍言买的,也不是他塞进去的,他捡起来翻开。
书页里掉出一张蓝丝带书签,画着一只张开翅膀的灰色大鸟,背面写着一句龙飞凤舞的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文锦悦的笔迹,什么时候,她送了这样一件礼物给他。他原本不打算带走她任何一样物品,免得在国外睹物思人。
因为一旦开始思念,就停不下来。他开始想她,想家,脑子里一遍遍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就算他赶快收拾行囊,下楼主动帮忙做饭带弟弟,说着讨人欢喜的话语,可脑子里的思念就像呼吸般绵长,直到深夜来临。
这个晚上,注定是无眠的。
月亮清冷地照进阁楼,照亮他的脸庞。心脏像被拽住了,呼吸像被掐住了,在这个月亮并不圆的北美大陆,陌生的世界里,他只有一个人了。
大年初八的上海,风里还裹着寒意,可压不住商店早早开门,市场兴旺。证券交易中心的玻璃门一推开,满室的人声就涌了出来。
戴眼镜的大衣男攥着单据念叨行情,穿时髦外套的年轻人围着柜台问交割,墙上的电子屏闪着红绿数字,嗡嗡的电流声混着说话声,让文莉君捏着股权证的手心出了汗。
“同志,麻烦您帮我查下申华电工的现价。” 她把泛黄的股权证明和股票递到柜台里,指尖蹭过“1991年7月购” 的钢笔字,这是丫丫当年用她名字买的,一直藏在书桌玻璃板下面。
工作人员盯着电脑,敲出一行数字代码,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这是91年买的原始股,要计算收益得把股票按照文件复权更新了才行,你怎么这几年都不来办理复权手续呢。”
“呵,我家住得远。”隔着大半个国家呢!文莉君尴尬地笑笑。
工作人员的眼睛从眼镜下露出冷漠的光:“你现在这个手写的股权证已经过期了,不是我们现在的标准格式了。是否被承认,需要拿到原公司去认证才行。如果要复权还需公司股东会确认,麻烦着呢!”
文莉君一听就急了:“这钱是不打算给我吗?我应该怎么办?”
“你这同志急什么,没说不给你啊!只要你这不是假的股票,公司会帮你认证的。我先给你一份《上市流通股权益确认申请表》,你们填写提交后交给我。公司会核实情况,计算股票详情后,在5 个工作日内给你们出具《权益确认单》。签字确认后,我们才会把复权后的股数录入您的证券账户,还得要1~2天。”
这证券所工作人员还挺好的,三个人不需要据理力争了。
“还需要一周多啊!您能帮忙估算下多少钱吗?”文莉君一听,这段时间她可以做点儿别的事!
“等等”,工作人员低下头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计算起来,“我帮你大概查了一下,这个复权价大概48000块,不是个小数目。”
“真的这么多!”文莉君盯着文锦悦的小脸,女儿总是给她带来惊喜。
这么多钱,够租个大工作室,够请好几个绣工了,三五年内,她都不缺资金了。文莉君忍不住欢喜起来,一眼瞥见女儿得意的小眼神,心里又冷静下来。
她想起丫丫小时候跟着她住在蜀绣厂楼顶宿舍的日子。寒冷刺骨的冬天,就算铺上厚被子床铺还是冰凉的;炎热的夏季夜晚,风扇吹出来的风仍旧是滚烫的。女儿从来没有抱怨过。
母亲忙着挣钱,家务都是女儿做。瘦小的黄毛丫头,踩着小板凳在灶台前做饭,挥舞着对她来说巨大的锅铲。她被烫过,被菜刀切过手,可她从没撒过娇。
女儿跟着她,没过几天好日子。这钱是女儿给母亲铺的路,可母亲也应该为孩子留点底气才对,文莉君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她对于哲和文锦悦说:“既然证券交易所回复还需要一周,我想先去苏州杭州看看,苏州有苏绣,杭州的丝织业发达。我如果开蜀绣工作室,还需要好的原料厂家。不知道给蜀绣厂供货的工厂能不能开零散卖给个人。”
“没问题,我和丫丫都放寒假了,我们陪你去。”于哲笑道。“不过这次算长见识了,股票居然这么赚钱。我这次出来也带了些钱,看看要不要也买点儿?”
“要要要!”文锦悦举双手双脚赞成。“我给您推荐几只股票。现在蓉城也有证券公司了,回去也能买卖,很方便的。”
文莉君来不及阻止,女儿已经拉着于哲去看红绿屏幕了,她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着各家企业特色,好像很是熟悉。
“丫丫大学看来要学经济啊,到时候来上海读大学吧!”文莉君摸着女儿的长马尾。
文锦悦咧开嘴露出小虎牙:“妈,你说过不管我选大学选专业的。”
“好好好,不管,我不管!”文莉君收起心思,认真填表。她的字迹有些发抖,这是差不多5万块钱呢!
等她填完,于哲已经选好了,用她的户头又买了一支新股票。文莉君只有摇摇头答应。
从证券中心出来,三人买好火车票,先去苏州,再去杭州。
苏绣厂虽然建筑楼宇还在,可大门紧闭。门缝里瞧去,偌大的地面上长着杂草,铺着落叶,不像是有人工作进出的样子。
周围的邻居都说苏绣厂的效益不好,能干的师傅们早就跑光了。
文莉君好不容易打听到熟悉的人,当年的销售主任肖楚一在观前街上开了一家苏绣店铺。
观前街狭小悠长,店铺挤挤挨挨,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肖楚一的苏绣铺子门脸不大,精致小巧。一侧摆着层层叠叠的小型屏风,另一侧密密麻麻挂着丝巾、睡衣、丝绢等生活用品,高处的墙壁上挂着单面绣挂屏。价格从几块到上千块都有,只是上千块的挂屏上明显积着灰尘。
正中摆着一套苏绣越剧的花旦戏服,粉紫色的丝绸底调,手工刺绣的花朵和鸟儿姿态各异、繁复优美,让人移不开眼睛。
文锦悦一进小店,直接扑了上去,凑近反复观看。这要穿在身上,多好看啊!
肖楚一正在接待客户,看到文莉君的到来,有些惊讶:“你是……蜀绣厂的文老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请里面坐,我的店小,不要嫌弃。”
“好久不见了,肖主任,您现在可好!”文莉君笑着和他握手。
肖楚一搬出板凳,倒上茶水:“我就这样,小个体户一个。哦,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新闻,蜀绣厂变卖了,那您……”
“和你一样,我准备自己做个体户。你们厂现在是什么情况?”文莉君扫了一眼,看出店里的作品没有顾萍擅长的小动物异色双面绣。
“我们厂前几年效益就下滑了,屏风定价太高,除了政府部门出国送礼,都没有订单。日常日用品卖不出去,日本那边的和服订单还嫌弃我们涨价了,价格压得太低,没人愿意做了。
本来上面想把苏绣厂给卖了,可大家伙儿不同意,拉扯了一年多,只有先关门把人散了,自己好歹能挣点钱吃饭。前几年就有很多师傅去自己成立绣庄绣坊,现在大家都单干了,转行得更多。苏绣基本上成了散兵游勇。”
“顾萍老师她们呢?”文莉君记得顾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再创业可能很艰难。
“顾萍老师,哎,她老人家因着苏绣这事儿很生气,关门后一直在家休息。不少徒子徒孙找她,让她出山刺绣卖钱或者给他们打广告。顾老师觉得答应这个徒弟,不答应另一个很得罪人,顾老师现在闭门不见客了,谁的忙都不帮。”
“能请你帮忙联系她吗?”文莉君很想请教一下顾萍。
可惜肖楚一摇摇头:“她老人家搬走了,听说回乡下老家了,也没个电话地址什么的,没法联系。”
既然这样,文莉君只能要一点儿别的老师的地址,然后聊起了店铺的生意。
“您也看见了,就算是苏绣的故乡苏州,这刺绣生意也不太好。现在谁还买手工的日用品,时间长价格贵?苏绣工艺品,摆在店里几个月也卖不出去一件。同样的价钱大家宁可去买进口电器。”
“肖叔叔,你们就没想过主动出击做礼品的?” 文锦悦突然开口,手里的小本子记着一直以来的市场数据,“专做政府、大企业定制的高端礼品,会不会不一样?”
肖楚一愣了愣,摇头:“高端礼物要人脉,要口碑,我们小铺子哪能做?就这些低档日用品,放在我这店里当旅游产品卖给游客,还能收回点儿成本。”
于哲这时接话:“我倒有个想法,蓉城和苏州都是文化名城,咱们可以联合申报传统手工业保护项目,争取政策支持。莉君你的双面绣是一绝,要是走高端路线,做机器替代不了的精品,说不定能找到市场。”
文莉君没说话,申报保护项目可不是简单的事儿。于哲对政府保护过于理想化,女儿又总想着做出不一样的日用品。她觉得还是要先做她擅长的精品绣,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来比较好。
她把肖楚一铺子里的手工绣品看了个遍。从戏服的条纹绣,到油画《向日葵》的乱针绣,每一件都透着绣工的心血,却落得蒙尘的下场。旅游区商店,高档刺绣只能摆一摆,不适合售卖。
她突然想起当年蜀绣厂拿百花奖的《夏日荷塘》《西游记》,摆在大会堂的《芙蓉鲤鱼》,这才是蜀绣最终应该去的地方。
“我想好了,我的蜀绣就走高端艺术品路线,不跟机器比产量,要跟它们比手艺,比文化。我们绣川西的山川动植物风光,绣巴蜀的特色纹样,绣那些机器绣不出来的魂。”
肖楚一也开心:“文老师,您这题材好,做出东西来给我寄个照片吧,如果有客人需要,我给您订购。”
第168章
“嗯!”文莉君同意了, 文锦悦提出要和肖楚一签订代销合同,明确分账比例。
“小姑娘还挺有经商头脑,你妈妈还没开绣坊, 我们先以个人来进行代销约定吧!”文莉君和肖楚一签了意向书,肖楚一又问:“丝线、绢布、镜框的供应商选好了没?”
还没开工作室,先签好约的事儿, 让文莉君很愉悦。
“镜框的活儿我们本地的木匠就能做,但我们蓉城缫丝厂比蜀绣厂还早倒闭, 蜀绣厂长年用的都是苏州缫丝厂的丝线。蓉城很多绣坊也是到蜀绣厂分买丝线的。现在蜀绣厂、苏绣厂都倒闭了, 不知道苏州缫丝厂会不会把卖给我这样的小绣坊。”
现在不光文莉君缺线,整个团结镇都缺质量好的丝线。
“我也好久没去过苏州缫丝厂了, 他们工厂不给小作坊供货。如果你们没买到, 可以去看看我家丝线的供货商,杭州的丝绸厂,他们生产的丝线还能用。”肖楚一拿出一张纸,抄写了一个地址。
文莉君收起纸条:“那我去看看。”
接下来, 她拜访了好几个原来苏绣厂师傅们开的绣坊, 学着肖楚一的方法拿到了在蓉城代销的意向书,多记录了几个供应丝线绢布的厂家。
不问不知道, 一问吓一跳。随着合成纺织品冲击市场, 整个江浙地区丝绸厂、丝绸作坊倒闭了好几家。还剩下的几家不是老厂子, 就是小作坊。
文莉君深知丝线的质地色泽严重影响刺绣出来的效果, 一丁点儿都不能将就。看过两家小作坊的丝线成色,她就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了。
苏州缫丝厂的铁门锈迹斑斑, 传达室大爷领着文莉君三人走到仓库门口,一股潮湿的丝线味扑面而来。货架上堆着清一色的粗支机器绣线,色泽鲜亮却少了桑蚕丝的温润。
文莉君随手抽出一轴, 指尖一捻,丝线的颜色留在了手指上,丝线却碎了。这样的丝线是绝对不能用作刺绣丝线的。
“还有刺绣用的丝线吗?”文莉君忍不住问。
“刺绣用的桑蚕丝线?早减产了!” 仓库管理员叼着烟,指了指角落里落灰的十几盒,“就剩这些样品,要的话按零售价,60 块一盒,一盒二十支,但是颜色不齐了。如果想要色彩齐,就得一个颜色至少定做10盒,160个基本色要1600 盒。你们小绣坊,怕是用不上吧?”
剩下样品盒子里的丝线保存也不好,受潮严重,同一支丝线上已经不是同一个颜色了。个别丝线甚至看得到绿色的霉斑。
这些样品不能用,必须新做。文莉君算了一下,如果定做这么大的量,一次性就要投入近一万块,如果绣品卖不出去,这些丝线只有砸在手上,那就亏大了。“这些丝线颜色不齐,暂时不要了。”
晚上,三人住在苏州的小客栈,窗外是摇着小船驶过的河道,远处传来吴侬软语,能想象春天的江南水乡有多美。
可文莉君几个人一点看风景的心情都没有。于哲翻着本地新出版的苏绣书籍、江南园林图集、古代服饰图谱等。文锦悦则在小本子上写蜀绣高端路线规划,第一条就是收集巴蜀传统纹样,做差异化题材。
文莉君比对着这次记录的商家和供货厂,还没选到合适的丝线供应商,成立蜀绣坊的第一步就走不动了。
“苏州不行,去杭州看看?”文锦悦回忆,以前在广州,她可是听说杭州丝绸产品又好又便宜的,大家都以穿杭绸为荣。
杭州养蚕者众多,丝织业发达,丝绸服饰店就在闹市区里开了好几家。文莉君根据肖楚一提供的地址,参观了杭州丝绸制品工厂。
厂子很大,门店里生意兴隆,大多买丝绸锦缎旗袍、乔其纱连衣裙、重磅真丝外套。文莉君摸着质地确实不错:“你们有原料丝线卖吗?”
售货员笑意盈盈:“要刺绣用的丝线吗?有的有的!”说完捧出一大盒色彩斑斓的丝线。“看看你们需要什么颜色,我们的色彩有一百多种呢!”
“太好了!”文锦悦为母亲高兴。
文莉君抽出一轴丝线,熟练地劈开。彩色的丝线,在她的食指小指间越来越细,最后成了比蛛丝还纤细的线,闪出一道细光。
售货员眼露惊诧:“老师好手艺!”
细细看手里的丝线,文莉君皱起眉头:“这丝粗了些,还有更细的吗?”
“啊?”售货员惊呆了。这丝线都比头发还细了,怎么还说再细些?“这位老师,丝线都是蚕吐出来的,我们养的蚕,都是个大健康的。”
做丝绸衣服,需要丝线越结实越好。经过这几年的育种繁殖,养蚕户都把吐细线的蚕宝宝淘汰了,哪儿找细线蚕。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于哲好奇,反正刺绣的时候,一般不会选择最细的一丝进行刺绣。文锦悦也有相同的问题。
“不一样!”文莉君摇摇头。“就算合为一股,每根丝线也有独属于自己的光芒,形成不同的丝理效果。丝线越细,色泽越柔润。”
跑了这么多天,这已经是最接近蜀绣厂标准的丝线。买还是不买?
于哲看她纠结,邀请她和文锦悦逛西湖:“要不我们去看看雪湖?再来看丝线。”
文莉君哪有心思旅行,她在杭州又跑了几家生产丝线的店铺工厂,不是光泽不行,就是色彩不行,最后还是回到了杭州丝绸厂。
“给我挑几盒前几年产的手缠丝线,尽量找保存比较好的!”文莉君无可奈何地对售货员说。她想着前几年的蚕宝宝,吐出来的丝应该要细瘦一点儿吧!
还没听说要买库存的,售货员跑到后面厂里找经理,经理颠颠跑了出来。“您是刺绣老师吧,是哪里的刺绣?”
“蜀绣!”文莉君很大方地介绍自己。“虽说蜀绣的展幅较大,不如苏绣般精致,但是对线的要求一样高。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比前面商店更细的丝线。如果是老式的高支线更好。”
“有的有的!”经理喜笑颜开。“前年我们专门为苏绣做过一批蚕丝,丝线特别细,用老方法打卷儿的。可他们倒闭了,我们的货也积压上了。私人绣坊嫌弃我们色彩分类太多,价格高,一直卖不出去,堆了几年成了残次品。”
“您这批残次品有多少库存?大概多少钱?”文莉君犹豫起来,这放了几年不知道质量如何。
“虽说是残次品,可我们保存在库房货架上层的货一点儿没损伤。”经理带着文莉君往店铺后面的厂子走。“您先看看货,钱好商量。”
丝绸厂车间机器轰鸣,工人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干活,是好久不见的繁荣胜景,文莉君脸上露出笑意来。
库房保管员拿下最上层的一盒丝线,文莉君劈线查验了一番,这次的丝线粗细程度和以前的几乎一样,颜色光泽保存较好。
经理带着欣赏的目光看向文莉君的手:“您应该是蜀绣的大师傅吧,劈线这么快,还这么年轻。我听说苏绣有一位老师傅,劈线到最细,只要三分钟。”
“是苏绣的顾萍师傅,三分钟劈线96丝。”文莉君这次本想见见老人,可惜没碰上。
“既然您是蜀绣大师,那我算您便宜点。”经理指着堆放在货架上的丝线。“这里有三百四十色,共一万盒,一盒我卖您30块可好?”
一开口就是三万块,文莉君晕了晕。
虽说单价便宜,可总价也太高了呀。一盒二十支,她得刺绣到什么时候啊!万一铺面没开起来,这些丝线放在蓉城也没好库房存放,没几年也就坏掉了吧!
“我要不了这么多,各色最多要两盒。白色、黑色多要一盒。”文莉君声音越来越小。“我要先试试再说。”
“我们再便宜点儿,25块一盒可以吗?您看这丝线多好啊,零售再怎么也是3块钱一支,一盒60随便卖的。大师傅,你也帮帮我,把这些丝线买了吧,要不他们就烂掉了,多可惜啊。”经理就差抹眼泪了。
文莉君一下子就慌乱了,她还没开始做生意,从没遇见强买强卖的事儿。
“经理同志,哪儿有你这么卖东西的。”文锦悦看惯了销售的伎俩,不就是道德绑架装可怜吗?“这批货虽然符合我们的标准,可您也不能把我们当冤大头呀。”
经理也不假哭了,露出一个职业笑容,可一点儿没脸红。
“这货架上面的丝线保存好、质地好,下面货架地可不好说,受潮变色、变脆都有可能。一口气买这么多回去,如果用不完、卖不掉,那不是亏大了。”文锦悦毫不客气,文莉君也反应过来了。
做生意要计算成本,肯定是不能胡乱花钱的。面对供应商的推销,要厚着脸皮拒绝才行。“对,我就先买两套带回去,如果质地好,我会再买的。留一个联系方式吧!”
经理还想再劝:“可这种丝线我们以后不会再生产了,江南地区我们是独一份。”
“这么大的国家,还愁找不到供应商吗?巴蜀省种桑养蚕的很多啊!”文锦悦露出无所谓的样子,文莉君也连连点头。“你们应该比我着急,苏绣关了,苏州的刺绣师傅都有固定的供货点,你错过了我们,估计没人买了。”
于哲望着库房满货架的丝线说风凉话:“哎呀,这么多丝线只能丢了呀。”
“我们回去了!”文锦悦拉着文莉君往外走,经理一下子就慌了:“老师老师,我开玩笑呢!您别走啊,有事儿好商量。”
有戏,文锦悦笑着回头:“那咱们好好谈。”
“行!”经理垂头丧气的,虽说没有全部卖出去,可总比堆在库房里面好。
这次经理邀请文莉君去了办公室,文莉君选了两套丝线,还定了绢布、玻璃纱,发货去了省大宿舍。
“文老师真看不出来是第一次做生意的。”经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笑容。
“客气了!”文莉君只知道和卖菜的讨价还价,还不知道还能和供应商讨价还价呢。还是女儿厉害!“我回去使用后,如果质量确实上乘,会向朋友们推荐的。”
“我们的库存就全靠您了。”经理的笑容更灿烂了。
文锦悦拉着母亲往外走的时候说:“妈妈,如果您朋友要买,我们可不白介绍,您可以代销丝线绢布,赚一笔中间差价。”
“啊?朋友的钱也要挣?”文莉君有些傻眼。
“做生意就是这样的,能挣一点儿算一点儿。您就算免费帮忙,他们也不会相信您没有吃回扣,还不如直截了当说好代销。”文锦悦耸耸肩。
于哲笑着附和:“亲兄弟,明算账。丫丫这事儿说得对!”
文莉君沉默了,看来做生意,真的和当绣工不一样。
买好了刺绣必需品,文莉君终于有心情逛西湖了,三人漫步苏堤,尝了西湖醋鱼,然后回到了上海。
三番四次的验证、复权,最后一次从证券中心出来,三人坐在街角的馄饨摊,文莉君把刚更新好的股权证推到文锦悦面前。“丫丫,这股票你收着,妈没有兑换,也不会使用。”
第169章
文锦悦眉头皱起来盯着股权证, 没有伸手拿:“妈,这钱就是给你创业用的,您现在要做个体户, 开店正需要本钱……”
“正因为需要,才不能用你的钱。” 文莉君舀了勺馄饨汤,加了点自己带的辣椒油、花椒油, 递给女儿。
“丫丫,我们从袁家出来自己过的时候, 连绣线都买不起, 还是师傅杨心赊给我的,我不也绣出名堂来了吗?
这么多年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头, 妈妈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现在你长大了, 这钱是你将来的底气,妈不能动。我和于叔叔商量好了,我要靠自己的手艺站稳脚,能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于哲放下筷子, 温和地补充:“丫丫, 咱家这几年有几万块积蓄,给了绍言一半, 剩下的一半给你妈妈创业。我和上海的文化局朋友聊过, 他们说蜀绣有基础有传承, 发展潜力巨大。咱们先考察市场, 慢慢做,不急。”
“我想尽全力试一试, 蜀绣如果在我手里能活下去,就还能传承千年万年。如果不能,也许她就该成为历史了。你这么聪明, 一定会有个光辉的未来,到时候做事业肯定缺钱,这些钱留给你做更了不起的事。”文莉君把股权证放进女儿手心里。
文锦悦看着母亲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于哲鼓励的目光,最后叹了口气把股权证收进包里。
她懂了,母亲不是不要帮忙,是不想让女儿再为她的事奉献一切,这是一个母亲想要保护孩子、托举孩子的心。
“那我想来您工作室帮忙可以吗?”文锦悦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就当我大学实习,勤工俭学了。”
“这没问题,来吧、来吧!等你考上大学,欢迎你来实习。”文莉君笑着摸摸女儿的马尾辫。“那我们给工作室取个名字吧!”
“这个,我想了几个。”于哲掏出笔记本,上面用钢笔写着好几个名字。莉君蜀绣工坊、蜀绣莉坊、锦纹莉舍、针间蜀语……
有点拗口啊!文莉君摸着笔记本,掏出笔也写了几个字。“莉锦蜀绣坊”文莉君从母女俩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
“妈妈……”文锦悦没想到妈妈把自己的名字放进去了。
“这绣坊,现在是我的,将来终归是要交给你的。”文莉君放下笔。“蜀绣,要走向未来,走进年轻人里。”
“莉是美好的花朵,锦是美好的丝绸。用丝线在丝绸上绽放美丽的花朵,太美了,很好很好!”于哲用笔描摹了一遍,写得龙飞凤舞。“莉锦蜀绣坊,就这么定了!”
一家三口坐着火车,三天后回到家,于绍言的电话也到了。
得知他平安到达,罗文应没表现出太多的敌意。于哲放心了,还是免不了叮嘱几句:“跟着你妈在国外,懂事儿些!也要保护好自己,别被老外欺负了。还有,难得能出国留学,是多少人盼不来的好事儿。把心思专注在学习上,别辜负了家人对你的期望……”
“嗯,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好好学习的。”于绍言挂了电话,陪着布鲁斯玩儿了起来。
国外的学业内容不复杂,主要是人际关系和英语。现在他能体会到当初文锦悦到他家来的小心翼翼了,林暮雨在家的话语权明显不如罗文应。
就算林暮雨想要多给于绍言些好处,罗文应都会干预。吃肉不能太多了,衣服只能捡着罗文应的旧衣服穿,能借的书一概不买,连作业本都要求翻面使用两次……于绍言的生活质量比在国内还差一些。
林暮雨看不过去,罗文应就会说,我当初在乡下读书如何如何,我门两口子在国外刚开始怎样怎样。我这是为了孩子好,培养他吃苦耐劳的品质。
这番大道理扣下来,林暮雨也不少说什么了。
寄人篱下,继父挑剔,于绍言为了获得罗文应的欢心,就要展示出艰苦朴素,勤劳能干的一面,最重要的就是把这个相差14岁的弟弟带好。
小朋友很喜欢这个大哥哥,每天放学缠着他玩,早上也要看看哥哥才去上学。于绍言对他轻言细语,中英文都会和他交流,还会照顾他吃饭睡觉。
林暮雨觉得带大儿子到M过来的决定真是棒极了。
经过半个月的时间,罗文应仔细观察着,发现这个继子老实听话、嘴甜手勤,纠不出什么太大的错处,慢慢也就放下了戒备心。
就这么谨小慎微地活着,于绍言只有回到阁楼才能放松下来。躺在床上,冬日的月亮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于绍言记起住在家里的时候,文锦悦总在她的小阳台看夕阳,也会看星月。现在月亮正圆,她明天会看吗?他们看的是一个同月亮吗?
想到这里,远在他乡的少年能睡得跟安稳了。
文锦悦没空看月亮,她在餐桌上听于哲提了一嘴于绍言的事儿,脑子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高考在即,各科作业都垒成山,每个老师都叫嚣着自己的功课最拉分、最重要。整个寒假,文锦悦忙着亲妈的事儿,忙着于绍言的事儿,就是没空写作业。只要联想到开学少交作业要挨批评还要补。文锦悦心一横,创造奇迹的时刻到了。
等补了两小时作业,于锦悦甩着酸痛的右手伸着懒腰下意识喊了一声:“于绍言,你写完没有,数学拿给我抄一下……”
可惜,无人应答。文锦悦回头看去,于绍言的房间黑漆漆的,窗帘在微风下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忘了,他早已离开,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在M国,不用高考、不用写这该死的作业,真爽啊!
文锦悦低头刷题,忙到没空陪着亲妈搞绣坊建设了。
文莉君和于哲待在书房里筹划了两天,出门寻找绣坊的位置。要大、要便宜,还要有人流量。选来选去,两人找到了蜀绣厂不远,浣花溪对面新修的送仙桥古玩市场。
80年代末,锦江宾馆附近的两条街道自发形成了以字画、古玩交易为主的夜市。这条街一度成为了蓉城有名的鬼市。有一夜暴富的,也有赔了不少钱财的。
为了规范管理,97年,政府打造了送仙桥古玩市场,把夜市整体搬迁了过去。白天开业,夜晚歇业。
到98年时,市场的一楼店铺已经满员,只有二楼还有空余位置,面积大一倍,价格比一楼便宜一半。一看这些死气沉沉的店铺就没什么生意的样子。
“别看二楼没什么客人,你们在一楼设一个招牌引流,一样能招揽买家。二楼店的店铺更实惠。还有,来我们这儿逛的都是古玩书画的爱好者。虽说人少,但都是真心买家。”管委会工作人员看出文莉君不满意,连忙解释。
文莉君只能皱眉表示知道了。
两人跟着工作人员从A区到E区,来回查看了好几个空铺子,不是小了,就是离楼梯太远了。
“您看这个怎么样?就是贵一点。”工作人员指着一个F区离楼梯口不远的店铺。店铺门外有一片带窗的空地,店铺内空间挺大,足够设置两组6~10人的刺绣位置,其余摆柜台展架。向南的窗户宽敞明亮,楼下是浣花溪的小河和流动摊贩。
“看起来还不错!”文莉君无耐,这已经是目前看到的最优选择了。“这个铺面多少租金?”
“这位置本来要八千,现在便宜了,收你一年四千,押金两千。水电费和管理费、停车费另算,这些要不了多少钱。”工作人员喜笑颜开。“这位置可好了,和一楼差不多,四千一年,千值万值。”
没有更好的选择,文莉君签下意向书。
店铺位置解决了,接着是招聘人员。因着蜀绣厂的教训,文莉君和文锦悦商量自己的绣坊要控制人员成本。
文锦悦建议母亲灵活采取合作模式,根据实际订单情况临时招募绣工,或者外包订单,让绣工在家刺绣。省去了大量交通费、人员工资和补贴。
张娟、刘卉是文莉君的朋友和支持者,她们成了莉锦蜀绣坊第一批固定的员工。文莉君建议她们俩入股成为股东,现在同甘共苦,将来共享成果。
可两个朋友没同意。
“一旦说钱,我们就没法成为姐妹啦。我家的火锅店,卉姐的搬家公司,丫丫都给了好多建议,你也没要我们股份分红。这个蜀绣店的股份,我们也不要。我们就是闲着回家没事儿做,做做刺绣不当废人,顺便挣点儿零花钱。”张娟笑着拒绝了。
刘卉也赞成:“考勤别那么严格就行啦!”
“对,这个好!”张娟笑眯眯的。“为了庆祝你绣坊开张,我和卉姐准备送你一套取暖设备,一套空调,以后我们冬天刺绣再也不用拿搪瓷缸暖手啦,夏天也不怕不开风扇了。”
三个好朋友,每个人家里都有自己的公司,股份上不互相掺和还能互相帮忙。真是难得的友情了。
文莉君赶快承诺她们每个月只要能来半个月,就发放基本工资,有刺绣任务另发奖金。两个好姐妹欢欢喜喜同意了。
春分刚过,文莉君交了租金,一年四千块钱,店铺的租约到手了。
“先把绣架搭起来吧。” 一家三口利用周末来整理,文莉君挽起袖子,拆开半旧的实木绣架。这是蜀绣厂倒闭时她舍不得扔的,上面还留着绣了一小半的熊猫。
于哲赶紧过来搭把手,帮她把绣架固定在窗边:“这儿光线好,绣细活不费眼睛。”
“哟,开张了呀!”街道办的云霞主任伸出半个头,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文师傅,给你们送再就业的申请表,填好交上来,说不定还能拿笔奖励。”
于哲接过纸袋,笑着道谢:“多亏您帮忙,不然我们哪能这么快理顺。”
云霞摆摆手,目光扫过铺子里的绣架和展示图:“你们能把蜀绣守着,还带动姐妹就业,这是好事,我们肯定支持。以后有啥困难,随时来找我。”
送走李主任,三人又忙活起来。于哲踩着板凳,文莉君搭手把 “莉锦蜀绣坊” 的招牌往门楣上挂。
文莉君仰着脸:“过两天我们搞个开业仪式,让街坊邻居先知道我们。如果有人打听,还能帮忙介绍客人。”
“行,我去买点鞭炮,再买点茶叶当礼物。”于哲拿起钉子把招牌固定了一下。
文锦悦则忙着把书籍资料整理好,放进铺子角落的木柜里。
空荡荡的木柜子上,摆着几件绣品,是于哲向苏雅琴借来的几件小屏风。落地摆了几件大屏风,是欣欣向荣店代卖的。玻璃柜台里,放了些手作的丝巾,是团结镇的畅销款。
摆好绣架,文莉君把自己以前刺绣的作品照片一一装框摆在柜台上。蜀绣不比别的产品,不会大规模生产再售卖,而是根据顾客需求来定制的。
“空了些!”文锦悦来回转了一圈儿,整个店铺看起来太冷清了,总感觉要倒闭。
“慢慢来吧!”文莉君摆好东西,拧了一条帕子开始做清洁。
下午于哲离开了,他约了文化馆的人,给工作室牵线搭桥。张娟、刘卉来帮忙,把自家做的蜀绣屏风也放了上去,还是觉得东西少了,留不住客人。
“虽说我们主要做高端的艺术品刺绣,可店铺开着就是做生意的,没有白白给客人参观,不卖点东西的道理。就像我家的火锅店,很多老客户都是从我家小摊贩开始吃的。习惯了这个味道,就离不开了。”张娟笑着说明一个道理,客户都是从低端产品培养的。
“可我们工作室就三个人,哪还有力气和时间再刺绣这些小东西。”刘卉看了看柜台里面,除了照片,就放了丝巾一个品种。“就这些,还是莉君去团结镇找的。”
“是马玉珍师傅家的,她家年轻人没一个能继承她的手艺。但是刺绣个丝巾手绢什么的还行。有她看着,品质比别的店好一点。”文莉君指着丝巾上绣的兰草花,张娟仔细看看,最考验手艺的花蕊绣得很细致。
“可她家好像除了香包、丝巾也不会做别的。”刘卉很遗憾。
文锦悦趴在柜台上边看边听她们说话:“妈妈,蜀绣做日用品拼不过工业品,越粗糙便宜越没人要。但把蜀绣做成精致礼品就不一样了。机器仿不出来,送人、摆设都有面子,贵点大家也愿意买。
咱们可以设计一些独特的图案和样品,让马婆婆家出工人,贴咱们工作室的牌子,装在漂亮盒子里,当作蓉城的旅游纪念品,只在咱们这儿卖就行。”
“那卖不出去咋办?”文莉君问她。
“每种产品别弄多了,卖不出去,就换新样式。旧的当作大作品的赠品,或者给关系户、老客户的礼物。卖得好再生产新的,我们也不用弄太多款式,花色变一变就行……”
第170章
说到这个话题, 就是文锦悦拿手的了。她滔滔不绝讲了十分钟未来文创产品的发展趋势:“别看这些东西不大,可是承载着文化含义,能卖不错的价钱。”
“哟, 丫丫厉害啊!”张娟听得眼睛发亮。“这事儿我喜欢,丫丫教我怎么做,我去跑一趟团结镇。”
“来不及了, 要先找韦老师设计图纸才行。”文莉君看着女儿:“那你觉得能先上什么产品呢?”
文锦悦翻开自己的小包,拿出笔记本, 翻到文创产品这一页, 展示给大家看。“送仙桥离杜甫草堂很近,有很多外地游客, 我们可以做四川特色的绣品。”
原来, 女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做了这么多规划。看来,她是真心想做蜀绣,不是嘴巴上说说而已。
“那这个什么文创的项目, 选产品和图纸的事儿, 就交给丫丫你了。”文莉君放心下来。
刘卉里外看了看:“那我就刺绣点常见款式吧,以前花鸟双面绣小屏风很好卖的。”
“我就负责接待客人吧!”张娟笑着把文莉君拉到店里面的绣架前, “您老人家还是多刺绣点大精品, 这才是真正挣钱的。”
“行!”文莉君看着朋友和女儿, 笑得很愉悦。每个人都出力, 这个小店铺拼拼凑凑,总算像个样子了。
文锦悦去拜访韦青, 带去了自己设计的文创产品图纸,韦青惊讶之余,也来了店铺参观。
她里外看了一圈儿, 摸出卷轴:“趁着你们暂时没有客人,我先定制一幅作品,按照市场价。”
“是什么?”文莉君打开卷轴,是《夏日荷塘》的图稿。蜀绣厂当年卖价最高、销量最好的作品。
“我老了,也没个子女,留着这些安置费没啥用,想留一幅当年最辉煌时期的作品。你看看,八千块能绣多大面积的?你们不亏本。”韦青轻描淡写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大纸包放在桌上,里面装着钞票。
韦青要照顾莉锦蜀绣,做成第一笔生意开门红,文莉君哪有不明白的。
她的眼眶红了:“韦老师,您对我也太好了。我一定一比一亲自刺绣了还原给您。”
“哎!不用一比一还原,我家放不下。”韦青连连摆手。“那就说定了,可不能说我占你便宜哦!”韦青留下钞票和图纸,和文莉君商量起工作室的事儿。
“你这绣坊开起来,就算什么文创在团结镇加工,可三个人是不够的。我这幅作品,当年四个工人,都用了一年时间。就算你现在尺寸小了,技术进步了,绣法改了,能节约一点时间,也需要8个月吧!”
“嗯,我知道,我准备找万胜男、郑招娣、徐知几个人合作。根据我店铺作品的需要,偶尔来几个人和我共同制作,偶尔有小作品让他们带回去刺绣。他们三人的手艺我熟悉,如果沈新华在就更好了,她动作更快。”
这几个绣工手艺算是顶尖的,以前经常会作为刺绣组长参与项目。如果能找到他们帮忙,比其他年长绣工更好。
“你这法子好,就不用长期再养工人了,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要多省省。”韦青掏出笔记本,接下来我们说说丫丫给我的几个文创方向,我觉得很好,现在选了几个,做了草图,你选选。
“韦老师选就好了呀!”文莉君把笔记本推了回去。
韦青摇摇头:“经营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画画而已。以前在蜀绣厂,你听我的,我听领导的。现在你是老板,我听你的。万一选错了,你不能责怪我。畅销了,是你自己的功劳。”
文莉君没想到韦青愿意这样提点她。是啊,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只是车间主任,现在她是个体户老板,要对莉锦蜀绣坊的所有经营生产全权负责,再不能有依赖思想。
坚定了自己的心态,文莉君打开笔记本,挑选了三个产品。韦青在上面修修改改,两个人最后拍了版。
韦青还给莉锦蜀绣设计了一个标记,模仿印章的样子的古代篆体字。可以用来做绣坊的商标、标签,或者作为落款,不管是画出来还是刺绣出来,都很漂亮。
“谢谢!”文莉君收下标记,带着再就业人员的三张登记表,商标注册资料先后跑了街道办事处和工商税务局,拿下了执照。街道办云霞给予了下岗职工再就业的补助和三年减免税收的优惠政策。没开张先领钱,让文莉君压力小了不少。
接着,文莉君邀请郑招娣、万胜男、徐知一块儿来参观绣坊。
这三人是和文莉君一起到蜀绣厂的绣工,几个人在这十年间,经常合作完成作品,大家一块儿工作,一块儿吃喝,算是非常熟悉的。
文莉君以为只要自己邀请他们来,他们肯定愿意参与这个项目。
可绣坊里,郑招娣摇摇头,手里的背包捏得紧紧的:“文姐,不是我不帮你。我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一个月拿到手400多块,还不用费脑子。你这《夏日荷塘》最快要绣 8个月,总价才8000,累死累活也分不到多少钱,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钱用呢。”
万胜男则说:“我自己在家刺绣,一个月平摊下来接近500。”
徐知是个男同志,他看着文莉君没说话,意思是一样的。钱少了,不会干。
文莉君急得眼圈发红,韦青的订单是绣坊的开门红,要是凑不齐绣工,只会砸了招牌。可她慌也没用,女儿告诉她,抓住关键节点,问题一定能解决。
文莉君看着郑招娣攥紧背包的手,又扫过万胜男平静的脸、徐知沉默的眼神,她深呼吸,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先看向郑招娣。
“招娣,我知道公交车售票员稳当,可你没听说吗?市里94年就在试点无人售票了,从明年起从主城区开始逐渐更换无人售票车,到时候,售票员岗位就要砍掉,后年说不定就没了。你现在觉得 400 块轻松稳当,可这饭碗说没就没啊!”
郑招娣当然也听说了,她咬着嘴唇:“确实,有这样的问题。应该没那么快吧。”
“我能骗你吗?” 文莉君拉着她走到画稿前,指着荷叶的纹样,“你看这《夏日荷塘》,用原来的老工艺最快也要 8个月。可昨天我跟韦老师商量,改了流程。我们先用乱针绣铺底色,再掺针绣细节,一次性绣完底色,不用铺两层底色,能把时间缩到 6 个月。”
她又拿过纸笔,飞快算起来:“总价 8000,6 个人分,每人能拿 1300 多,摊到每个月就是 220 多。我知道这比你现在少,可我跟你保证,这幅作品,我、刘卉、张娟三个人都不分这钱,不够的部分,我用自己的钱补!让你们每个月到手绝对不低于 400,跟你当售票员一样,还不用天天挤在公交车里,连上厕所都找不到时间。”
郑招娣捏着背包带,嘴唇动了动,没再反驳。她家里老人常年吃药,孩子还要交学费,要是售票员真要失业,这稳定的 400 块确实得抓住。
文莉君再接再厉:“再说,我们这绣坊做起来了,以后工资肯定不止这么多。你学刺绣十几年了,丢了多可惜啊!我记得你刺绣小动物最厉害了,这类小绣屏生意应该是很好的。”
郑招娣看向文莉君,眼睛里有了一点光彩。
文莉君见她松动了,又转向万胜男,语气软了些:“胜男,你在家绣一个月 500,是厉害。可你一个人找订单难不难?上次你跟我说,亲戚朋友介绍来的客户,都带着人情,压价压得厉害,好几个单子都没敢接。”
万胜男垂着眼,手指反复捏着衣角:“是难,可至少时间自由。我孩子身体不好,特别爱生病。”
“在我这儿一样自由!” 文莉君赶紧说,“改了流程后,你要是家里有事,随时能回去,我不催你。孩子也可以带到绣坊来,就像我们当年在蜀绣厂一样。
而且咱们绣坊以后要接高端订单,韦老师这单做完,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活,到时候单价能涨,每个月肯定不止 500。稳定的400,还是不稳定的500,你看看怎么样?”
万胜男犹豫片刻,想了想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拜托上了,再找客户就难了:“行,就冲着文主任让我带孩子来这句话,我就干了。“
文莉君最后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徐知,把纸笔递过去:“徐哥,你是男同志,手快,改了流程后你和胜男负责用乱针绣铺底色。大家分工明确,活更利索。除了钱的问题,你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我一定帮忙。这是我计算的合作代遇,你希望如何修改?”
徐知盯着纸上的数字,又看了看文莉君发红的眼圈。他知道文莉君不是说空话,当年蜀绣厂难的时候,她就帮过不少绣工。
他试探着说出心里话:“我唯一的困难是我的儿子读初中了,成绩有点上不去,我的钱都给他补习用了。希望他考上中学,将来不走我的老路。就业范围广一点,也好找媳妇。”
“成绩不好需要补习是吧!”文莉君想了下,找女儿帮忙补习,应该没问题。“我让丫丫帮他补,不收费,她帮过很多同学,都说她的学习方法很好,进步大。”
“真的?”徐知露出笑容。“丫丫真的能帮忙补习?太好了,那我儿子可就交给她了。我也不求什么大学,能在中专职高就心满意足了。”
郑招娣见徐知应了,也松了口气:“那…… 我也干。要是真像你说的,售票员要失业,我也得早做打算。”
万胜男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想来的,你这绣坊是蜀绣的念想,我们只是生活所迫,没办法。不过文主任,你可别自己贴钱贴得太狠,咱们绣坊要长远走,不能总靠你填窟窿。”
文莉君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划过含笑的嘴角:“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我保证,等绣坊赚了钱,第一时间给你们涨薪,绝对不让你们吃亏!”
一直默默在旁边听的张娟松了口气:“太好了,那我们可以正式开工了。”
刘卉端上糖果瓜子:“先吃一点儿垫垫底,待会儿我请大家吃饭。庆祝开工大吉,”
“不用了,我们还要和家里说这事儿。等我们把手上的处理了再来。”三个人起身离开了。
文锦悦得知要辅导学生的消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连万胜男的孩子一块儿接手了。赶晚不如赶早,周末她背着作业带着徐知、万胜男的两个小孩儿在铺子门外一块儿试讲补习。
徐知的儿子开始还想淘气,被万年孩子王文锦悦分分钟就收拾服帖了,说不过、打不过。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写作业,万胜男和徐知彻底踏实了。
此时窗外的阳光好像明媚了些,照着画稿上的荷叶如同活物。文莉君松了口气,绣坊的这扇门,终于算是撑开了。
周一,郑招娣、万胜男、徐知还带着两个徒弟来了,刘卉主持刺绣小组,《夏日荷塘》正式开工。
文莉君劈开丝线穿好针,和伙伴们凝神刺绣,水雾、荷塘,一点点在手中呈现,文莉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当时刺绣《夏日荷塘》就阻力重重,可一旦沉浸在刺绣中,就会忘了一切烦恼。就像现在一样,她是真的喜爱着刺绣,喜爱着美好画卷在手中诞生的这个过程。
她看向刘卉等人,岁月虽然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可对蜀绣的执着,依然还在!
这一次,他们要走一条新路,把最爱的蜀绣,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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