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立功的还是犯事的, 都不难料理,真正棘手的是藏身幕后之人。
“谢崇岚这时候探听宫中动向,可见是真急了, ”崔芜将喝光的空碗递回给潮星,曲指叩了叩桌案, “孙彦可有说什么?”
“顺恩侯嘴巴硬得很,除了动刑,能用的手段都用了, ”殷钊道, “他大约是知道死期将近,想着保了始作俑者,能替他护住一家老小。”
崔芜轻挑眉梢,自这番话里分辨出隐藏极深的戾气。
她转念一想,随即恍然:“昔年你随朕赶赴凉州,被姓孙的算计, 当胸挨了一刀——风水轮流转, 他可算落你手上了。”
这话可轻可重,殷钊不敢怠慢, 单膝点地:“臣因私废公, 罪犯渎职,请陛下责罚。”
崔芜却不吃这一套:“行了,记仇怎么了?朕也记仇,还得治自己一个渎职之罪吗?”
她伸手把殷钊提溜起来,想了想道:“人在你手上,要报仇要还怨,朕都不拦你。就一点,别在面上留伤, 平白落下把柄,能办到吗?”
殷钊会心一笑:“主子放心,兄弟们都是行家里手,出不了差错。”
崔芜眨眨眼:“再有,替朕多揍几拳。”
殷钊有点想笑,忍住了。他单手捏拳,摁住胸口。
“陛下放心便是。”
这话扯着扯着就偏没影了,亏得天子靠谱,将相隔万里的“正题”拖了回来。
“孙彦乍然失踪,总得寻个由头——这事你去办,总归他夫人还算深明大义,大不了寻她配合着,再做一场戏。”
“微臣明白。”
“再有,”崔芜思忖着,“谢崇岚这回动静不小,怕是要有狗急跳墙了……可惜寒荻不比寒汀,是孙氏身边第一心腹,许多事知晓得并不透彻。”
“不过,孙氏摆出这么大阵仗,若只落得一个‘畏罪潜逃’的结果,有些吃力不讨好。若是朕,必要以此为由,引出后续的手段。”
殷钊听入了神:“怎样的手段?”
“比方说,朕看重兄长,满朝皆知。他大可以此为饵,将朕诱出宫城。”
“在京中不好下手,更有一重君臣之分压着,离了京可就不一样了。”
殷钊听出一身冷汗:“谢崇岚有这般胆子?”
“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若能不显山不露水自然好,但若逼到那份上,什么做不出来?”崔芜嗤之以鼻,“哪怕是中原社稷,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头鹿,只配炖了鹿脯下酒。”
“何况朕这个以女子之身执掌权柄的挂名天子?”
这话更不好接,殷钊干咳两声,打算以沉默糊弄过去。
就听内殿传来一声睡意未消的:“谁要拿鹿脯下酒?”
这声气再熟悉不过,殷钊回头,果然见秦萧惺忪朦胧地走了出来。大约是还没睡醒,他身上披着松垮垮的外袍,却不曾着好鞋袜,赤足踩在厚厚的氍毹上,脚背白得简直有几分耀眼。
饶是殷统领早已知晓,天子与武穆王关系匪浅,突然撞见如此暧昧的一幕,冲击力仍不是一般的大。
他闪电般垂下眼:“臣先行告退。”
崔芜摆手示意他自便。
待得殷钊退下,崔芜触电般弹起,三两步窜到近前:“怎的不着鞋袜就出来了?着凉了怎么办?”
秦萧往罗汉床上一坐,十分自然地搂住崔芜腰身,在她脸上偷了个香。
崔芜:“……你还没漱口吧?”
天子的洁癖这辈子没治了,秦萧无奈,抬手在她腮上拧了把,又接过潮星递来的热手巾敷脸上。
热气蒸腾而上,将裹成浆糊的脑瓜壳刨出一条清明的缝隙。
秦萧精神顿爽,眼神也锐利了不少:“有吃的吗?”
此时已错过早膳,却也没到午膳的时辰。但武穆王要吃的,谁也不敢让他饿着。
少顷,热腾腾的鱼羹端了上来,一并送来的还有两盘点心,甜的是玫瑰酥饼,咸的是鹅鸭签。
崔芜还想劝秦萧少用些,免得午食坏了胃口。谁知点心上来,她自己先馋了,也不用箸,空手拈了鹅鸭签送进嘴里——其实就是熟鸭肉撕成细丝,用春卷皮裹成细条,炸得金黄酥脆,是京中常见的点心。
秦萧拿调羹品着鱼羹,还惦记着方才偷听来的话:“好端端地,怎么说到鹿脯?可是又有新鲜鹿肉了?”
崔芜扑哧一笑:“醒来就惦记鹿肉,可是馋了?”
嘴上调侃,却还是吩咐女官:“问问厨房,可还有新鲜鹿肉?若有,中午做一道鹿肉卷。”
潮星笑嘻嘻地出去传话。
秦萧将崔芜抱上膝头,喂了她一勺鱼羹,方道:“方才与殷钊说什么呢?”
崔芜将宫人传信之事说了,又道:“谢崇岚冒险打探宫中动向,怕是有大动作。这时候,着急的是他,且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顺水推舟便是。”
秦萧联手天子演了如此跌宕曲折的一出戏,便是为了以身为饵,诱得蠹虫自行现身。
如今听得一句“顺水推舟”,他凭空生出不太妙的预感:“阿芜打算怎么做?”
崔芜耸了耸肩:“走到这一步,不是朕想怎么做,而是姓谢的要如何应对。他若非得往死路上闯,朕也不必拦着他。”
这话乍一听没大问题,奈何秦萧太了解崔芜,敏锐捕捉到“姓谢的要是敢设套,我就敢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弦外之音。
“陛下,”他不赞同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道理臣同您说过无数遍了。”
崔芜挑眉:“兄长好意思说我吗?”
刚以身涉险当了一回诱饵,还差点赔上半条命的秦萧沉默了。
传递消息需要时间,筹谋布局更需要大量的筹谋和精力。崔芜估摸着谢崇岚的动作没那么快,遂陪着秦萧安安心心用了一顿午食。
末了不忘交代潮星:“宫里上下敲打一遍,旁的错处朕可以不追究,但涉及福宁宫与朕的消息,一个字不许走漏出去。”
“主仆一场,朕也想顾念旧情,别闹得彼此难堪。”
潮星郑重其事:“陛下放心,阿绰姐姐早吩咐过,不仅陛下的消息一字不许透露,连您日常爱用哪些菜色,用几道菜,口味有何变换,这些细枝末节都务必仔细谨慎,不可说与外人知晓。”
崔芜满意点头:“阿绰办事,朕是放心的。”
待得日上中天,午食送上,果然有一道鹿肉卷并炙鹿肉。除此之外,还有南边送来的新鲜榛蘑,做了一道口蘑汤,香气四溢。
崔芜爱喝汤,秦萧则钟爱烤肉,这两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菜色亦是天南海北。
幸好他俩都不挑,只要食材新鲜烹饪可口,什么都能吃。秦萧悠悠然盛了一碗汤,回头就见崔芜从他碗里偷夹了块鹿肉。
他失笑:“盘子里有的是,怎么偏要偷秦某的?”
崔芜振振有词:“兄长碗里的看着香。”
秦萧倒转筷头,在天子金贵的额角处掸了下:“小孩脾气,隔碗香。”
崔芜得瑟地扬了扬眉。
一顿正经午食被这二位耍成了花腔,少顷残羹撤去,潮星送上漱口香汤和热茶。崔芜捧过茶盏吹了吹,吩咐道:“眼看天气渐热,跟小厨房说一声,晚上备一道莲子羹。再有,宫人酷暑劳作不易,让司膳房多备些绿豆汤,朕出钱。”
如今的天子不差钱,尤其是远下南洋的船队归来,除了赎买海贸债和充实国库,天子被北境战事耗空底的小金库也填得满满当当。
领导发福利,底下人哪有不举双手叫好的份?潮星极响亮地应了,下去传话时,一路合不拢嘴。
秦萧慢条斯理地漱了口,低头饮了消食的山楂茶:“陛下如今倒是财大气粗。”
崔芜笑眯眯地:“财大气粗谈不上,不过嘛……”
她拿腔拿调地拖长音,秦萧明知她后面没跟好话,却还是忍不住上套:“不过什么?”
果然,就听崔芜下一句道:“不过,包养兄长还是没问题的,跟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秦萧又想摁额角了。
他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去薅崔芜衣领。不料天子吃一堑长一智,早在开口之际就躲他远远的,此时正捂着两腮眯眼笑。
正闹得有趣,不长眼的通禀声自殿门口传来:“陛下,礼部尚书谢崇岚求见。”
秦萧伸出的手顿住,与崔芜飞快交换过眼色。
后者似笑非笑,那意思大约是: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接见谢崇岚却不是在起居的福宁殿,而是外朝的垂拱殿。
这是天子的习惯,只有真正心腹之人,才有资格踏入她的起居之所。
做戏做全套,崔芜换了极隆重的高髻,凤冠、鬓角纹丝不乱,妆容却与以往不同,非但显出苍白憔悴,眼角尤其泛着乌青。
瞧着像是三天三夜没睡好的样子。
可想而知,她以这副形容出现在谢崇岚面前,很难不令后者讶异。然而转念一想,又松了口气。
“天子于武穆王或有余情,到底是先君臣,后情谊,”谢崇岚不动声色地思忖,“武穆王下落不明,犯了天子的大忌讳了。”
他自诩拿准天子命门,开口直奔主题:“禀陛下,臣已有了武穆王的下落。”
御案之后,天子倏尔抬眼,竟比紫电还要锋锐。
第402章
垂拱殿中, 万籁沉寂,唯有长短不一的呼吸声盘桓不绝。
良久,天子冰冷的声音自上首传来:“朕记得, 武穆王的下落是禁军和皇城司在追查,怎么谢卿的耳报神这般灵敏, 朕的人尚且未曾传回消息,你倒先有了线索?”
时至今日,谢崇岚再不敢因为上首之人的性别与年岁而有所小瞧, 腹稿是一早打好的。
“此事说来凑巧, ”他字斟句酌道,“老臣府中有一姓郎的师爷,数日前其母病逝,他告假还乡,因避雨而躲入一户农庄,却发现蹊跷之处。”
天子不动声色:“如何蹊跷?”
“早在他之前, 已有一支商队入庄避雨, 说是往幽云互市讨生活的,但说话却是西北口音。”
天子:“或许原就是从西北来的?”
“确有可能, ”谢崇岚道, “但寻常商队,不会携有西域良驹,且从这一行人的谈吐做派来看,像极了出身行伍。”
天子撩眼看来:“会相马,懂观人,谢卿的这位师爷倒是个能人。”
谢崇岚只当没听出天子话中讽意:“他察觉不妥,是以上了心,仔细留意之下, 发现商队中有一人身形酷似武穆王,只是戴着斗笠,轻易不显露容貌。”
天子收了讽意,曲指叩叩案缘:“继续。”
“他怕打草惊蛇,假称是酒楼账房,因母亲过身回家奔丧。对方见他一人,逐渐卸了防备,”谢崇岚低眉顺眼,“他窥伺多时,终于等到那人露出正脸,确定是武穆王无疑。”
殿内再度陷入沉寂,谢崇岚不必抬眼也知道,上首的天子正在仔仔细细打量他。
谢崇岚心知肚明,以天子的聪慧敏锐,不难判断出所谓的“偶遇”有诸多水分。但他更加可以肯定,以天子大权在握的铁腕决断,万万不能容许心腹大将私逃在外。
那不仅是对皇权,更是对她本人性命的威胁。
纵然天子对武穆王再有情谊,孰轻孰重,也分得清楚明白。
在短暂的等待后,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天子冷冷发问:“这位郎姓师爷是在何处遇到商队的?”
谢崇岚:“京城以西二百里,快入河东境内。”
天子厉喝道:“传殷钊觐见!”
谢崇岚于垂拱殿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方告退离去。
他出宫之后径直上了马车,里头已等候一人:“东翁,如何?”
谢崇岚摆手做出“噤声”的示意,待得马车行出两条街,已将宫门远远甩在身后,方道:“天子召见殷钊,多半要有所行动。”
他身旁之人便是谢崇岚口中的“郎师爷”,亦是他府中第一心腹,就连亲孙子开蒙,都是郎师爷手把手教导的。
“天子为人乾坤独断,想必已有定论,”郎师爷蹙眉,“可若天子不亲自跑一遭,之前诸多筹谋终究白费心机。”
谢崇岚却是笃定一笑:“她会去的。”
郎师爷不解。
“天子为人独裁擅专,凡事必要亲力亲为,从她几次涉险诱敌就可见一斑,”谢崇岚显然对崔芜过往行事有过了解,道来笃定从容,“何况,此番事涉武穆王,若非天子亲至,寻常将领未必压得过。”
“老夫可以肯定,以天子手段,必会亲自赶去将人带回。”
郎师爷略略放心:“那孙侯那边……”
“他府中派人报过信,一切按计划进行,”谢崇岚捻须沉吟,“有这张底牌在手,即便你我筹谋不成,也有了与天子斡旋的余地。”
郎师爷颔首,将通盘布局考量过,叹息道:“东翁思量周全,这一盘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三分看人力,剩下的七分却是看时运。”
与此同时,垂拱殿中。
“谢崇岚以兄长下落为诱饵,便是要逼朕离开宫城,朕若不遂了他的意,岂不让谢卿的诸多心血没了用武之地?”天子高居案后,对殷钊道,“点八百禁军精锐随行,朕与你不在时,京中防务由廖卿执掌,皇城司仍由阿绰坐镇。”
如此,不敢说万无一失,至少短时间内出不了岔子。
殷钊对京中部署没意见,却对天子亲身犯险很有意见:“陛下身份贵重,实不必亲自冒险,遣卑职前去也是一样。”
崔芜却摇头:“不管谢崇岚想做什么,必是要诱朕离京方会动手,朕若不入毂,以他的心机绝不会铤而走险。”
“到了这一步,两边都是图穷匕见,明知前路难行也得走这一趟。”
崔芜很清楚,自己若不应招,大不了前番心血打了水漂,也碍不着什么。
世家吗,满心满眼都是一个“贪”字,纵然今日不落网,也难保明日不会露出破绽,有的是机会。
可如此一来,秦萧的牢狱之罪算是白受了,且有蠹虫在朝一日,民间百姓得被搜刮多少口粮?
种种思量不过一瞬,再睁眼时,崔芜目光犀利:“这一趟,朕非去不可。”
殷钊听她话音,就知天子心意已决,非人力可以扭转。正暗自着急,忽听殿后有人道:“臣倒是有个主意,既能引谢氏入局,又可保天子万全。”
崔芜与殷钊同时回头,只见屏风后转出一抹颀长身影,正是秦萧。
崔芜瞳孔微微放大。
归府后的谢崇岚一直等待着宫中动向,他没有等太久。约莫一个时辰后,确切的消息传来:天子亲领八百禁军,径直往郎师爷所指的方位而去。
闻言,谢崇岚和郎师爷不约而同地出了口气。
“天子既动,此事便成了一半,”郎师爷道,“剩下一半,却是看京中。”
谢崇岚颔首:“还需你亲自走一趟。”
郎师爷作揖:“愿为东翁效犬马之劳。”
于是相隔不过半个时辰,闭门已久的定国公府迎来一位不速客。闻听家将禀报,延昭很是诧异,却还是将人请到书房议事。
谁知没说几句,定国公神色大变,反手拔出腰间佩剑,架于来人颈间。
“贼人大胆!”他怒喝,“竟敢劝我谋逆犯上?我就是即刻斩了你也不为过!”
长刃森寒,更有一股杀人无数的血气,直往骨子里钻。郎师爷后背窜上凉意,万千寒毛争先恐后地炸开,面上却故作平静:“国公爷息怒。在下性命已在国公手中,但国公爷的性命在谁手里……嘿嘿,可就不好说了。”
延昭眯眼,那一剑却未曾斩落:“什么意思?”
“国公爷细想,天子待你当真亲厚吗?”郎师爷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不遗余力地游说道,“您才是跟随天子最久的功臣,可天子即位以来,宠信武穆王、冠军侯,心里眼里,哪有你们这些追随微时的老人?”
“您看看您这国公府,呵呵,说的好听是公府门第,说难听些,和冷宫有何区别!”
“国公爷年富力强,骁勇不输旁人,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当真甘心在此消磨一生?”
延昭眼角抽跳,似有动容,更多却是犹豫:“若无陛下,我兄妹也活不到今日。”
他眼角眉梢的动摇如何逃得过郎师爷双眼?立刻打蛇随棍上:“天子救过国公不假,更多却是为自身筹谋。且国公爷追随天子多年,助她奠定千秋基业,再多的恩情也还完了。”
“国公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令妹多想想。她如今失了天子信重,前途如何,全看您这位兄长。”
“若您不振作一二,来日与外邦谈和,说不得令妹就被推出去,封个郡主什么的远嫁异域。”
“到时,嘿嘿,你们兄妹余生还能见上几回?”
延昭瞳孔剧震,握着剑柄的手触电般颤抖,终于冷汗涔涔地放下了。
郎师爷点到为止,拱手告退。待他离去后,延昭面上犹疑尽去,往衣袖上擦拭过剑锋,还剑入鞘。
“果如盖相所言,这贼子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了,”他轻嗤微哂,“您瞧着,我吊他多久合适?”
书房一角屏风移开,其后现出盖昀身影。他不知藏了多久,浑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坐下,抬手斟了杯茶。
“不可太短,也不能太长,一日光景最为合适,”盖昀道,“待到晚间,定国公可乔装改扮,亲往谢府,如此方显诚意。”
延昭啐了口:“我只怕按捺不住,一刀取了那谢氏老儿狗头。”
这便是武将的麻烦之处,脾气暴躁,动辄喊打喊杀。
“自魏晋年间,谢氏便为世家魁首,姻亲门生遍及天下,人脉势力盘根错节,”盖昀劝道,“要动他,须得有确凿罪证,秉雷霆之势而下,否则朝野动荡,绝非我朝之福。”
“陛下便是顾及这一点,方隐忍至今,国公爷与天子君臣同德,自不会坏了陛下筹谋,是吗?”
延昭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行吧,我尽力而为。”
京中云波诡谲,京外杀机四伏。
天子草莽时曾亲自领兵攻城拔寨,纵马赶路自是不在话下。这一追便是一日一宿,待得日薄西山,方缓下脚程。
“此处荒凉,不见人烟,可否就地扎营,以防不测?”
天子的火锅赠了颜适,此次出行选了匹白马。闻言,戴着幕篱的脑袋微微晃动,应允了。
殷钊立刻传下谕令,又命斥候巡视周遭。
谁知这一巡视,发觉了不妥。
第403章
斥候发现的是一处坞堡, 隐藏于山林深处,不仔细勘察很难发觉。
这玩意儿围墙环绕,前后开门, 坞内建望楼,四隅建角楼, 是一种防卫性建筑,乱世之中尤其常见,盖因富豪之家为求自保, 多构筑营壁以据险自守。
在铁勒南下之前, 此地主人姓裴——没错,就是后世绿站网文里常见的“河东裴氏”。
只是并非嫡系,乃是一处旁支。
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旁支底蕴也足以成为一方豪绅。
如果不曾赶上外族南下这档破事,此间主人大约还能作威作福很久。
可惜这世道没有“如果”, 事实是裴氏旁支湮灭于异族铁蹄, 进可攻、退可守的坞堡也就此荒废。
不过现在看来,坞堡似乎迎来新的主人。
相隔百丈, 殷钊举着千里眼观望, 将里外情形尽收眼底。至少从当下看来,此地完全看不出废弃之状,反而墙高石坚、戒备森严,似是经营了不短的时间。
更耐人寻味的是,院墙上架着威力不俗的强弩,分明是丁钰亲手绘图、天子拍板铸造的床子弩。
“寻常坞堡怎会有三弓床弩?”殷钊眉头皱得死紧,“此地必有蹊跷!”
他不敢怠慢,亲自将军情报到天子跟前。果不其然, 那征伐半辈子的一国之君耐不住寂寞,非要亲身驾临一探究竟。
“准备火箭,”天子口谕简单明了,“入夜后发动进攻。”
殷钊一丝不苟地传达下去。
他此番所携禁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一声令下,所需军械以最快的速度备好。待得夜幕降临,幢幢暗影笼罩大地,无数强弩随之张开。
箭头火光撕裂夜色,也映照出禁军簇拥中的纤细身影。
“张弓,”她亲自下令,“放箭!”
火箭如天崩,浩浩荡荡砸向坞堡。哪怕隔了老远,依然能听到堡内声嘶力竭的示警声:
“敌袭!有敌袭!”
“快,准备迎敌!”
驻守此地的势力显然不是普通流寇,竟能第一时间作出应对。望楼上的巡逻守卫敲响铜锣,无数悍卒自营房中窜出,身上居然衣装整齐,连皮甲都套上了。
“敌军在哪?”
他们呼啦啦涌向堡门,摆出和来犯者决一死战的架势。但禁军根本不跟他们硬拼,第二轮火箭山呼海啸般推出。
“再放!”
坞堡内的“贼寇”也不是吃素的,觉察来犯者故技重施,立刻举起盾牌迎敌。更有反应快的,冲到井边打满水桶,预备着扑灭火势。
谁知禁军贼得很,第二轮放出的根本不是寻常火箭,而是加了“料”——落地的瞬间,中空的箭头仿佛碳烤的栗子,噼里啪啦炸开。里头弹出的却不是香甜可口的瓤,而是簇簇灰烟,裹挟着刺激性十足的气味和足以令人短时间麻痹的效果,肆无忌惮地飘散开。
守卫猝不及防,被加了料的烟雾拥抱满怀,四仰八叉倒了遍地。刚凝聚的士气消散大半,剩下的亦无心御敌,只顾抱头逃窜。
千里眼中,殷钊瞧得分明,征得天子同意,一声厉喝:“杀!”
数百禁军亮出屠刀,恰如随着夜色降临的“怒潮”,汹涌向紧闭的坞堡大门。失了抵抗的堡门禁不住巨木冲撞,三两下丢盔卸甲,门后堡垒好似撬开蚌壳的软肉,失去一切抵御手段,只能任人宰割。
殷钊亲自带人冲锋,不费吹灰之力攻入堡垒。缴械的“贼寇”被挨个控制,确认还算安全,一队精锐护卫簇拥着一骑,徐徐驰入堡中。
殷钊疾步上前,却见天子不必搀扶,极利索地跃下马背。长及胸口的幕篱不能妨碍她的举动,她环顾四周,纱幔后的秀颌微微扬起。
“只有这些人?”
天子的疑虑并非无的放矢,盖因眼前“贼寇”不过一两百之众,怎么看都与坞堡规模不相匹配。再环顾空荡荡的堡垒,刹那间,大写的“开门揖盗”掠过殷钊脑海。
他浑身寒毛炸成密林,回头以急促的语气说道:“此地怕是有诈,为防万一,臣护卫天子暂且离开。”
天子再胆大妄为,也不至于拿自己小命打水漂玩。然而没等走出堡门,只听远处尖锐呼啸,紧接着,无数火光自林间亮起,此起彼伏、漫无尽头,仿佛催命的潮水,冲着坞堡碾压而来。
只一瞬,捉鳖和被捉的就调转过来。
殷钊当机立断,命人封闭堡门,又派斥候上望楼戒备。很快,最新的情报传回,火光之中尽为伏兵,瞧着乌泱泱的,少说有千余之众。
殷钊心头疑窦大起:“此地何来这许多贼匪?他们又是如何摸清我等行踪的?”
“无所谓,”天子压低声音,隐着不易察觉的躁动与兴奋,“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殷钊:“……”
禁军大统领默默擦了把额角冷汗,有一瞬间几乎怀疑不是自家被人围了,而是伏兵自动跑到天子嘴边送菜。
火光来得好快,不过眨眼,离堡门只余百步之距。然而来人并不急着攻城拔寨,反而高举铜吼——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喇叭相叠的扩音器,同样出自丁钰手笔,冲着堡内高声放话。
“殷统领,我家主子敬你是条汉子,此时缴械投降,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殷钊不动声色,命人喊话回去:“你是何人?既知殷某身份,怎还如此放肆!”
那人身形隐在暗影之后,瞧不清相貌,听声音约莫四旬上下,谈吐甚是从容:“若不知统领身份,在下怎敢在此相迎?说到底,你我并无私怨,皆是为主家办事,何必枉送了性命!”
殷钊暗自心惊,虽不知此人身份,听他话音,分明是一早知晓天子出巡,存心请君入瓮!
“你好大的胆子!”他厉声斥道,“天子驾前,岂容你嚣张?”
那人却不再多言,料想殷钊不会轻易缴械,回头喝令:“来人,放箭!”
风水轮流转,这一回,轮到殷大统领体会被人当靶子瞄准的滋味。他唯恐乱箭伤及天子,护着居中之人且战且退。如此一来,顾此失彼,只听“轰”一声巨响,却是堡门禁不住第二轮狂轰滥炸,山崩般砸落。
尘土飞溅,火光汹涌而入。先头喊话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近在耳畔:“拿下天子,死活不论!
殷钊大怒:“贼子安敢!”
禁军终究不是吃素的,随着他一声令下,第一时间集结布阵,借着堡内地势之便,与伏击之人形成对峙。
原来这坞堡之内并非一马平川,而是曲折重重,依山起势。禁军是跟着天子打江山的,最擅长莫过巷战,此时于狭窄甬道中摆出鸳鸯阵,虽兵力不及来敌,却有攻有守,纹丝不乱。
这时便能瞧出沙场老兵与寻常部曲的区别,任来敌如何号令冲锋,禁军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大有“我自稳坐钓鱼台”的阵势。待得来敌心头焦躁,欲令援军压上,却发现自己选的交战地,反而成了禁锢己方的枷锁,盖因地形逼仄,根本施展不开阵脚。
最先喊话之人却是落在最后,由重重部曲护卫。眼看久攻不下,他心生焦躁,冲身旁之人使了个眼色。
下一瞬,一道鸣镝冲上夜空,发出极具穿透力的嚎叫。
殷钊心头倏紧,唯恐来敌布了什么要命的阵法,却不想危机不是来自眼前,而是身后。
只听喊杀震天,竟是自耳后袭来。殷钊百忙中回过头,尚未瞧见贼寇,先听得破空声迭连响起。
殷钊大惊,挥刀格挡暗箭,他身旁禁军亦做出同样举动。不料此举正中伏击者下怀,盖因禁军一动,阵型难免紊乱,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卫圈也随之出现小小的破绽。
对于处心积虑的伏击者而言,这已足够。
这些人于堡门攻破之际藏身地下暗道,静待许久,方等到这一刻的时机。现身的第一时间,他们锁定了目标,分出一半人手拦住禁军精锐,剩下的却是直扑头戴幕篱的女子而去。
殷钊大惊:“保护天子!”
他不顾一切地挥刀砍杀,然而潜伏暗处的袭击者将他团团围住。混战中,殷钊刀锋横扫,将一人头上斗笠掀落,显露出的面庞赫然是异域长相。
殷钊瞳孔骤缩:“你是……铁勒人?”
那人嘿声一笑,不退反进,拼着被长刀所伤也要拿下殷钊。后者眼神狠厉,干脆以肩膀为盾,生生受了他一刀,趁着刀锋被肩胛卡住的瞬间下了杀手。
那人浑身陡僵,少顷,脖颈处多了一道血色淋漓的红线,整个人仰面倾倒。
殷钊捂着伤处嘶声后退,下一瞬,却听短促的女子惊呼传来。
这仿佛一个不祥的信号,一干禁军动作骤停。只见为首的袭击者横持刀柄,吹毛断发的刀锋正架于天子颈间。
殷钊神色大变:“放开她!”
为首的袭击者摘下斗笠,借着远处明暗不定的火光,殷钊看清了他的脸。这同样是一张极具异域特点的面孔,然而这张脸的主人有着更为显赫的身份。
昔日北廷汗王麾下第一大将,忽律。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立刻投降,”忽律用流利的汉话威胁道,“否则,你们的陛下人头不保!”
殷钊目眦欲裂:“你敢!”
第404章
忽律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并非虚言恫吓, 只见他刀锋收紧,薄如蝉翼的纱帘受不住力,居然被割裂一截, 轻飘飘落了地。
殷钊既惊且惧,不敢再言语。
忽律与中原人争斗多年, 第一次明确地占了上风,霎时间只觉汗王身死与被迫签订盟约的腌臜气一扫而空,仰头大笑:“你们犯我草原、屠我勇士的时候, 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而后双目圆瞪, 厉声喝斥:“投降!”
殷钊两腮绷得死紧,看着像是发怒的模样,话到嘴边,却露出一个诡秘的笑:“看来,你就是谢崇岚的底牌。”
“主子说得极是,以世家的心胸, 除了勾结贼寇、里通外国, 也干不出别的。”
他这一刻的从容冷静像一支带毒的响箭,深深扎透忽律心窝。多年杀伐的直觉凝成锐利细针, 毫不留情地刺入脊椎。
忽律不期然出了一身冷汗中, 猛地抬头,却惊愕地发现杀伐声比方才嘈杂了许多,且不是来自坞堡之内,而是相隔遥远,竟是从堡外传来。
先前喊话与领兵攻破堡门之人比忽律看得清楚,火把映亮了他的面孔,赫然是谢崇岚身边的郎先生。而他眼下所处乃是坞堡高地,纵然没有千里眼加持, 仅凭一双肉眼,也不难看清夜色深处蜿蜒如龙的火光。
密密麻麻,竟似绵亘数里开外,一时不知来了多少人马。
“怎会,”郎先生难以置信,“天子只携了八百禁军离京,这些人马……是从哪来的?”
若是一早安排,则他们此次谋局环环相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竟被天子提前洞悉,反将了他们一军?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此起彼伏地划过,每一种猜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挟持了天子的忽律同样震惊:“不可能……你们怎么会有援军?从哪来的援军!”
殷钊自然不会回答,只淡淡一笑:“忽律将军方才的话还你,现在缴械,则我家陛下仁德为怀,兴许能饶你一条性命。”
谁知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反倒提醒忽律,想起自己还拿捏着中原人的“命门”。
只见他伸手一招,将天子纤细的脖颈拿捏掌中,铁石般的手指扣住咽喉:“有援军又怎样?不想让你们的皇帝死,就放下兵器!”
殷钊没说话,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忽律直觉他神色有异,没等想明白哪里出了纰漏,被他挟持手中的女子衣袖晃动,一把短而锋利的匕首跃入掌心。
下一瞬,她果断拔刀,这一刀却是反刺向身后,“嗤”一声好似利刀切豆腐,轻轻松松入肉三分。
那女子犹嫌不足,狠狠拧动刀柄,令鲜血喷了自己半身,方惬意地吐了口气。
被捅且罢了,刀锋拧动的一瞬,疼痛感不是一般外伤可以比拟。以忽律的坚忍强悍,都不由发出惨嚎,一时痛怒交迸,将那女子往身前一推,挥刀就要斩落。
殷钊下意识抢上前:“小心!”
谁知那女子身量不高,力气也比不过杀伐多年的悍将,身手却着实敏捷。眼看刀锋劈落,她非但不退,反而闷头前冲,正撞进忽律怀里。
后者伸手抓她,却不想男女间的体能与力量对比被失血过多拉平。那一击只有平时一半力道,被那女子轻易拧住手肘,反而借力攀紧,猴似的攀上肩头,两条细长小腿死死夹住忽律脖颈。
她来不及拔刀,索性将幕篱一扔,拔落发间金钗狠狠刺下。
刹那间,血花四溅。
忽律征战多年,从未这样痛过,狼一般仰起脖颈嘶声哀嚎。视线被血色模糊,所见十分有限。但是那一刻,他分明看见簪头雕着两只活灵活现的燕子,飞扬的翅膀斜斜掠过鬓颊。
火光中,所有人看得分明,那骑在敌将头顶一击制敌的,根本不是大魏天子。少女身量与崔芜相当,两腮却带着青涩的圆润,赫然是天子身边的新燕。
“你想对陛下不利,”新燕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但她平时不爱开口,是以脱口而出的每个字都略带低沉,听着格外有力,“你该死!”
首领被制,剩下的铁勒刺客群龙无首。此番冒死伏击,他们事前推演过许多种战况,唯独没想到勇冠草原的忽律将军会被一个小姑娘制服。
一时间,双方人马都没动作,一边是始料不及,一边是惊掉下巴。
不过一晃神,喊杀声已然逼近坞堡,强弩无法阻拦,拒马亦形同虚设。当先一人劲装黑马,只略一提缰,□□坐骑便如腾云驾雾般跃过阻碍。
火光如潮水,托举住那人面庞。郎师爷看得分明,心头错愕直如惊涛骇浪:“武、武穆王!”
秦萧似乎是听见了,极锐利的眼眸掠过他,虽只一瞥就淡淡转开,郎师爷却似被寒刃裂体,从皮肉到骨血都冻结了。
“怎么可能,”他肝胆欲裂地想,“武穆王不是、不是……”
怎可能突然出现于此?!
他的疑问注定得不到答复,除了秦萧本人,也无人能回答。
在武穆王出现的刹那,战局已定。伏击禁军的势力本就不比正规军饱经战阵,只仗着人数占优勉强拼了个旗鼓相当。如今被秦萧带头冲阵,直如宝刀劈朽木,甚至未能像样地抵挡几个回合,就大水崩沙、溃不成军。
这一次,殷钊学聪明了,带着禁军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确认再无漏网之鱼,方将残寇与刺客绑成一串,押到坞堡中央的空地上。
与此同时,大门口的拒马被人挪开,数十骑簇拥着一人行至近前。正牌天子翻身下马,仿佛郊游般从容不迫,甚至有闲心将绕于指间的马鞭转成风轮。
“我知道谢氏必有底牌,却还是小瞧了这老狐狸,”崔芜背手身后,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瞧瞧这阵仗,虽不能与兄长麾下的安西军相比,乍一撞见也够糊弄人的。”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盖因伏击禁军的势力足有一两千之众,更有铁勒人暗中相助。若非她足够谨慎,玩了一手李代桃僵、黄雀在后,说不准真要阴沟里翻船。
秦萧自己便是世家出身,最清楚世家的底细:“大约是谢氏豢养的私兵部曲,也算是矮子里拔将军了。”
崔芜“啧啧”有声:“一两千人可不是小数目,谢氏藏得这样好,皇城司在京中挖地三尺,竟都不曾寻到痕迹?”
“倒也不难,”秦萧说,“将私兵化整为零,扮作寻常佃户,藏在自家庄园内。谢氏家大业大,又是世家魁首,除非皇城司挨个庄子搜查,否则很难摸清底细。”
崔芜眼馋:“谢家果然油水丰厚。兄长以为,这头肥猪够我吃多久?”
秦萧凉凉睨她:“陛下擦擦嘴角,口水要下来了。”
崔芜白他一眼,到底用袖口抹了抹嘴。
这二位在尸山血海间谈笑无忌,瞧着不像刚打完仗,倒似是出门游玩踏青。少顷,殷钊清点完毕,上前禀报:“俘虏私兵五百有余,更有铁勒刺客共三十人。”
“为首的乃是铁勒汗王麾下大将忽律,只是被新燕姑娘所伤,瞧着出气多,进气少。”
崔芜挑眉:“新燕有这能耐?带朕瞧瞧去。”
她说去“瞧瞧”,真就只是站在边上瞧。彼时,忽律一只眼睛成了血窟窿,腹部伤口虽经草草包扎,但似崔芜这等行家,看一眼创口就心里有数。
伤及静脉血管,没救了。
当然,如果天子亲自出手,不是没有救回来的希望。但崔芜本性无利不起早,忽律闯进她家地盘,喊打喊杀不算,还想要她的命。
看着这样的人死,天子毫无心理负担。
“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家王妃?”她悠悠问道,“看在忽律将军是条汉子的份上,朕替你转达。”
忽律半面披血,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几要核突出来。只见他仰起头颈,似是要留遗言,张口却是喷出一道寒芒。
崔芜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倒是她身后之人横过佩刀,替她格开暗器。此人身量高大,面庞棱角分明,竟是传闻中“潜逃在外”的史伯仁。
“这铁勒贼子忒狡猾,臣在雁门时就险些中了套,”史伯仁配合自家陛下演了一出大戏,被迫藏身幕后不见天日,早憋了一肚子邪火,此刻新仇旧恨凑成一股,也不管忽律伤重垂危,抬腿就踹,“还敢暗算我家陛下?简直找死!”
忽律喷出一口血,怒目圆瞪:“不能……替汗王报仇,我……不瞑目!”
言罢,话音消散,再无动静。
竟是就此断了气。
史伯仁啐了口,想起这些时日的藏头露尾,又委屈得很:“陛下怎不让颜适那小子演戏?臣一个粗人,这俩月吃不下睡不香,就怕哪里不谨慎,坏了陛下的大计。”
崔芜身经百战,哄人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清行之前演过戏,再让他来,难免打眼。再者,伯仁嫉恶如仇、宁折不弯,乃是人尽皆知的。这出戏由你来演,才能取信于人。”
难为天子一张嘴抹了蜜,将“你小子脾气暴躁跟野马似的,只有你干出屠戮使者的缺德事,旁人才不会起疑”表述得春风化雨,令当事人受用得很。
“还是陛下懂我老史,”他美滋滋地想,“这条命没卖错。”
说话间,殷钊来报:“武穆王请陛下过去,有要事相商。”
崔芜挑眉:“什么事连兄长都拿不定主意?”
殷钊:“臣等于乱军中俘虏一人,有人招供称,此人乃是谢崇岚麾下心腹谋士。”
崔芜眉心微微凝蹙。
第405章
这一仗看似赢得艰险, 其实于崔芜和秦萧这等身经百战的老手而言,已经是难得顺风的碾压局。
因为崔芜贵为天子,执掌天下权柄, 也因为秦萧坐镇枢密院,于军中威望之高, 堪称一呼百应。
只要这二位一条心,陈郡谢氏也好,旁的世家也罢, 都只有被碾死的份。
之所以花这么多功夫, 玩这么多手段,无非是为了逼出世家最后的底牌,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
当然,也为了抓住老狐狸的确凿把柄,毕竟陈郡谢氏乃是累世名门, 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一刀咔嚓了, 于天下人跟前交待不过去。
崔芜不介意简单粗暴,但要为谢氏赔上自己一世英名, 不值当。
所以当她看到被押跪在地的郎先生时, 虽没什么印象,却知晓他定是殷钊口中的“谢崇岚麾下谋士”。
遂笑眯眯地上前,用胳膊肘捅了捅秦萧。
“这人瞧着磕碜,兄长想审就审,不想审就拉出去砍了,何必非得污了我的眼?”
秦萧却面色凝重:“此事干系重大,须得向陛下禀明。”
崔芜见他神情不似寻常,也收敛了嬉色:“怎么回事?”
秦萧看向郎师爷:“把你方才对秦某说的话, 再对陛下说一遍。”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京城。
卢清蕙抱着折子匆匆穿过长廊,纵然天子不在京中,她这个中书舍人却不可玩忽职守。且她身为女官,比寻常舍人多了一道职责,便是将折子的主要内容拟成条陈,再分门别类归档。
仅这一桩职责,就令卢清蕙超然旁人之上,行走中书省也多了几分底气。
这条路原是卢清蕙最喜欢的,盖因台基拔地而起,凭栏眺望,能将巍峨宫城、芸芸众生尽收眼底。但今日被她瞧出些许不一样的景致,只见披坚执锐的禁军穿行其中,竟似比往日多出不少。
肃杀之气冲天而起,惊飞了停落檐上的小雀。
卢清蕙秀眉微蹙,再行两步,却见一小宫人执着扫帚立于拐角,不住冲她使眼色。
这宫人却是她父亲送进宫的,因着地位低微,打探不到要紧消息,更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搞动作,只求京中有变时,能及时递风声进宫,保女儿太平周全。
卢清蕙答应了,却也明言警示父亲,天子最恨内外串通,若非十万火急,不要让小宫人主动联络自己。
如今见了小宫人,卢清蕙心头剧震。她使了个眼色,领着对方到了无人处,方沉声道:“父亲要你传什么话?”
小宫人也机灵,语速飞快道:“京中恐有风雨,请三娘子务必谨慎小心。”
天子定都数年,挨过的风雨迭连三番。卢清蕙见怪不怪,只道:“可知风雨自何处而来。”
小宫人低声道:“陈郡。”
卢清蕙瞳孔骤缩。
陈郡其地无甚稀奇,只是出了一方累世名门。
谢氏。
“尚书大人说,三娘子久在宫中,免不了和禁军打交道,还望小心言语,以明哲保身为上。”
这便是暗示谢氏和禁军有勾结了。
小宫人话已带到,躬身退下。卢清蕙并未阻拦,只是品着父亲之言,眉心拧成疙瘩。
京中风雨虽多,却非无的放矢,若将过往波折串联起来看,会发现一条极隐晦的脉络——几乎每一次风波,世家的羽翼都被削弱一部分,先是皮毛,再是肌理,最后则是剔骨割肉。
时至今日,京中世家苦苦支撑的,不过一个谢氏。
卢清蕙想象不出谢氏作乱会从何着手,盖因天子登基数年,内政清明、外患消弥,更有收复幽云之功,足够她于青史之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
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好比谢崇岚就寻到这一局的关键题眼。
禁军。
是的,天子离京,身为大统领的殷钊亦随侍左右,若能趁机收拢禁军、控制城防,确实可以占得先机。
但……可能吗?
卢清蕙思量再三,摇了摇头。
那是天子一手打磨出的利刃,是她崛起微时起就追随左右的心腹,若非信重非常,怎会调入禁军,又怎配近身护卫天子?
除非……有人趁着京中之变大作文章,混淆视听,方有可能浑水摸鱼。
但要做到这一点,还差一个条件。
买通禁军中说话算话的人。
眼下殷钊不在京中,除了副统领廖靖,谁又能对天子亲军发号施令、如臂指使?
一念及此,卢清蕙后背窜过游蛇般的寒意,赶往垂拱殿的脚顿住。
原地驻足片刻,她蓦地转身,往禁军值房而去。
此时禁军值房中,都尉以上的高级将领几乎都在。廖靖高居主位,持了布巾徐徐擦拭刀锋——这原是殷钊的位子,殷钊的佩刀,换作半年前,廖副统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取而代之。
“今日唤诸位来,只因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他往刀面上呵了口气,隔着水雾注视自己面目全非的倒影,“天子密旨,定国公延昭勾结世家,图谋不轨,令我等即刻擒拿,就地问斩。”
满屋将领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
他们追随天子多年,知晓自家陛下乃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脾性,时有出乎意料的决断,看似违背常理,却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效。
好比年关时查抄各府私库,再好比昔年秉雷霆之势屠了荀李两家。
可对付政敌是一回事,诛杀功臣又是一回事。
谁人不知,定国公乃天子麾下第一猛将,论爵位或许被武穆王压过一头,但论这些年的恩宠和礼遇,实不在任何人之下。
如此心腹大将,怎会无缘无故勾结世家?天子又何至于审都不审,便要将人缉拿格杀?
一时间,无数疑问跳丸般窜上心头,此起彼伏汹涌不定。
许是他们过于安静了些,廖靖抬起头:“怎么,尔等对天子旨意心存疑虑?”
众将犹疑片刻,终于有人站出来:“敢问副统领,定国公勾结世家,可有真凭实据?”
廖靖微微眯眼,却知要人信服,总得拿出些确凿凭证,遂摆了摆手。
只见立于他身后的侍卫上前两步:“卑职奉副统领之命监视定国公府,亲眼见到前日夜间,定国公微服离府,进了谢氏府邸,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方离去。”
先前开口之人追问道:“可知定国公与谢氏商谈了什么?”
侍卫摇头:“谢氏府邸,岂容旁人窥伺?”
先前之人又道:“定国公无论怎样都是一品国公,又追随陛下多年,功勋卓著。既无真凭实据,怎可随意治罪?”
这是正理,侍卫一时语塞,下意识看向廖靖,后者撩起眼皮:“隋都尉说了这么多,莫非是要抗旨?”
“抗旨”这顶帽子太大,若是个有眼力见的,这时就该识趣闭嘴。但崔芜带出来的人,除了极个别,大多随了她的倔劲,明知有些话不该说,事关是非人命,仍是不吐不快。
“卑职不敢,只是昔年曾蒙陛下教导,立身于世,当令朝廷清明,天下治平。定国公乃天子麾下大将,有功而无过,贸然诛之,与陛下教导相违背,”隋都尉梗着脖子道,“卑职并非不信统领,只是既有天子密旨,还请明示我等,以免有所误会。”
廖靖没说话,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似今日才认识此人。
“平时瞧着从瞻沉默寡言,没曾想口舌这般伶俐,直叫人有振聋发聩之感,”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怀疑廖某假传圣旨?”
隋从瞻人虽耿直,到底不是真傻,听他话音不对,立即单膝点地:“卑职不敢!卑职并无此意。”
廖靖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绸卷掷与他:“此为天子密旨,还请隋都尉过目。”
隋从瞻口称“不敢”,却还是接过旨意,认认真真地看了。
确实是天子笔迹,隋从瞻认得出。落款的印鉴也没问题,朱红印泥笔走龙蛇,是阴文大篆的“芜然蕙草”。
追随天子多年的心腹大都知晓,这是天子私印。
天子发布密旨,多以私印落款。
耳畔传来廖靖冷冷的发问:“可看清楚了?”
隋从瞻其实未曾完全释惑,但旨意就在眼前,容不得他质疑。
“卑职不敢,卑职再无……”
话未说完,他目光凝聚在落款处那枚小小的印鉴处。瞧着与天子所用私印殊无二致,但隋从瞻记得,天子私印中“草”字的顶端一横带出少许旁逸,仿佛冬日里的嶙峋梅枝。
而眼前印鉴并无此等暗记。
刹那间,隋从瞻心口陡凉,猛地抬起头。不料下一瞬,血色溅染了视线,猝不及防的凉意洞穿前胸。
他只来得及张开嘴,就再发不出丝毫声响。
廖靖面无表情地拔出佩刀,抬腿一踹,将那尸首踩在血泊中。而后他抬眼,冷冷环顾四周。
“隋从瞻抗旨不遵,已被我正法。若还有人质疑天子密旨,现在就站出来。”
众将默不作声地交换视线,却再无人应声。
廖靖下手太快,隋从瞻未及指出“密诏”破绽,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旨意的真实性无可指摘。纵然廖靖处置麾下手段狠辣,有资格过问的也是统领殷钊或是天子本人。
于旁人而言,可以唏嘘,可以生疑,但当着血淋淋的尸体,谁也不会蠢到拿性命去赌廖靖手中的屠刀。
廖靖满意了,还刀入鞘。
“没有,自是最好。”
第406章
廖靖的雷霆手段震慑了在场众将, 再没有人当面质疑。待得密谈结束、敲定了诸项环节,他们才陆陆续续退出值房。
唯有一人落在最后,此人姓贺, 名思远,素日与隋从瞻最为交好。今日被召唤至此, 原以为是日常议事,不曾想等候着这样一桩九天惊雷,还累得好友枉送了性命。
平心而论, 贺思远不觉得好友所言有何问题, 非要指摘,便是他态度过于生硬,与顶头上司说话,本该再委婉柔和一些才好。
但这也没办法,隋从瞻生性如此,更兼天子也好, 殷钊也罢, 都是胸襟宽广气量恢宏之辈,不大拦着部下进言。久而久之, 竟是将麾下“宠”得肆无忌惮。
却不想撞在小人手里, 白白送了性命。
贺思远当时明哲保身,未曾多言,离了值房却是越想越愤懑。觑着周遭没人,他半途转回值房,恰见两名禁卫抬着隋从瞻的尸首出来,言谈间似是要自角门出宫,送去乱葬岗上埋了。
贺思远心头生疑。
一般而言,似这等因罪赐死的军官, 除非犯下谋逆大罪,否则应将尸身归还本家,由其亲眷安葬,断断没有草草埋葬的道理。
他寻了个由头引开禁卫,自己觑着没人上前,揭开白布瞧见好友灰败面孔,先是心中酸楚,旋即察觉异样——好友搭落身侧的右手攥成拳头,因为扣得太紧,指节甚至泛出青白。
那一刻,大约是武将的直觉示警,贺思远心头没来由狂跳。他小心翼翼掰开好友手指,只见掌心蘸了血迹,写下三个触目惊心的字样。
诏有异!
刹那间,贺思远的瞳孔收紧了。
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谓的“密诏”是伪,意味着诛杀定国公的旨意非是出自天子之口,更意味着本该唯天子之命是从的廖靖假传圣旨,与旁的势力勾结一处,欲对天子麾下大将不利。
即便是政治嗅觉没那么敏感的人,亦不难推断出,这背后定是藏了泼天阴谋。
电光火石间,贺思远的第一反应是“须得告知定国公”,然而他转过身,却与几张朝夕相对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思远兄,随我们走一趟吧。”
与此同时,独坐值房的廖靖仰靠椅背闭目养神。大片暗影当头罩落,他陷于黑暗中的眉眼紧闭,却并没有睡着。
倘若换作一年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悖君,叛主,陷害忠良,屠戮同僚。
是什么时候开始行差踏错的?
也许是十个月前,他母亲重病,寻遍京中名医无计可施。最终是谢府的郎师爷不知从哪听说此事,亲自登门赠了几支百年老山参,才勉强吊回母亲性命。
也可能是九个月前,他登门致谢,却在谢府中见到谢尚书的侄孙女。明知身份迥异,天差地别,却还是身不由己地陷入情网,无法自拔。
更或许是年初,天子盘查世家底细。他事先收到消息,唯恐谢小姐受牵连,犹豫再三,还是向谢府暗中报了信。
原以为是“只此一次”,殊不知把柄落入人手,便只能为其驱策,再无回头路可走。
“廖副统领是难得的人才,老夫不会亏待你的。待得功成之日,统领之位非你莫属,吾家七娘亦对你芳心暗许,甘愿下嫁。”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廖靖最终屈从了。
往事已逝,来者可追,他抹了把脸,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值房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却是他身边的心腹亲卫。
“正如副统领所料,此人当真去查验了隋从瞻的尸身。”
廖靖挑眉,方才的万千思绪瞬间收敛,好整以暇地瞧着被亲卫推进值房,身上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布条之人。
“贺思远,”他笑了笑,“我知你与隋从瞻过往甚密,却不曾想,你会为这份交情白白赔上性命。”
“原本派人跟着你,只是为防万一,没想到啊,你这般聪明,竟也自投罗网。”
贺思远怒目圆瞪,被堵住的口中呜呜有声。左右屋里没旁人,廖靖使了个眼色,示意亲卫取出贺思远口中麻核。
贺思远喘了口气,眼眶红得吓人:“所以,从瞻兄说的是真的,是你假传密诏,欲对定国公不利?”
廖靖短促地笑了声,没说话。
这反应落在贺思远眼中,与默认无异。一时间,疑问与怒火不分彼此地翻涌上来,竟排不出先后顺序。
“为什么?”他真心实意地不解,“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她?又为何对着同袍下手!”
“欺君叛上乃是不忠,屠戮袍泽乃是不义,你图什么,啊?!”
廖靖沙场搏命半辈子,冷不防被扣上“不忠不义”的帽子,饶是早料到这一日,脸皮还是微微抽搐。
“图什么,”他本不想理会,却被贺思远一声接一声的质问逼出真火,“都是跟着陛下打江山,论功勋论本事,我不比殷钊差,凭什么他能稳坐大统领之位,我却只能屈居副职?”
话音脱口,廖靖愣了愣。这不是他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却在激怒之下自然而然地怒吼出来。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也许才是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什么救母之恩,什么坠入情网不可自拔,不过是虚以粉饰的借口。走到这一步,理由无非一个。
他不甘心。
不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
他也想走到高处,去山顶上看看风景。
“我一直觉得,你比隋从瞻聪明,有本事,识时务,懂变通,”只一瞬,廖靖理清了思绪,垂目看着昔日同僚,“若能为我所用,日后我统领禁军,你为我副手,大家一同做出一番事业,不比你屈居人下、看人脸色来得痛快?”
贺思远胸口剧烈起伏,自他这番话中窥见了廖靖背叛的真正缘由。饶是如此,他仍不敢相信:“你忘了当初陛下是怎样把咱们从铁勒人的刀下拉拔出来的?没有她,咱们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她待咱们恩重如山,还给了咱们建功立业、平步青云的机会,你、你就是这样报偿陛下的吗!”
廖靖再次被戳中痛脚,但凡良心未泯的,都不会乐意被人指着鼻子斥责“忘恩负义”。
可这点良心,与渴望权柄的雄心壮志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识好歹,非要往死路上闯,可怪不得我,”廖靖眼神冷戾,“来人!”
话未说完,忽听门外传来极轻细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叩响,接连三下,不疾不徐。
廖靖神色陡变,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心腹立刻将麻核塞回贺思远口中。
廖靖背手身后,冷冷发问:“什么人在外头?”
与此同时,他心念电转:不会是禁军的人,禁军上下自有规矩,敲门请见必要报出自家姓名与职衔。
可除了禁军,谁又会出现在值房外?
还偏偏挑了这么个敏感的时点?
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门外之人自报了底细:“中书舍人卢清蕙,奉谢公之命,来问廖副统领事情办妥了没。”
这是一个廖靖完全没猜到的答案,不由怔住了。
他知道卢清蕙,不光是他,满朝文武恐怕无人没听说过这个以女子之身担任天子近侍的女子。
然而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出身范阳卢氏,乃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嫡脉。
尊荣显贵的世家嫡女,成了当朝天子的随侍近臣,想想就颇为微妙。
廖靖本性谨慎,并未立即开门,而是若无其事道:“原来是卢舍人。只你这话,廖某却听不懂。你为天子近侍,要办差也当奉了天子旨意,怎又和谢公扯上干系?”
卢清蕙好似颇不耐烦:“这种时候,廖副统领就别睁眼说瞎话了。谢公听闻禁军内部有人洞悉关窍,特命我前来传话,要亲自审一审这人。若他还活着,烦请廖副统领派人随我走一趟,谢公他老人家还等着呢。”
她说得理直气壮,前因后果交代明白,甚至连禁军内部出了乱子这等秘辛都了如指掌。廖靖心头疑虑去了三分,命人开了房门。
只见卢清蕙一身碧青官袍,头戴幞头,通身上下不见丽饰,唯有帽檐处扣了两枚金领针。
她袍摆微一晃动,也不见如何抬腿,便轻盈迈过门槛,好似一朵青云飘摇到了近前。
“就是此人胆大包天,险些坏了谢公大计?”卢清蕙随意瞥过一眼, “瞧着其貌不扬,倒还有些能耐。”
她神色太从容、太坦然,瞧不出丝毫破绽。廖靖看在眼里,疑虑又去了两分。
但他仍未完全释疑:“卢舍人口口声声是奉谢公之命,有何凭证?”
卢清蕙皱眉:“怎么,廖副统领信不过我?”
廖靖淡笑:“廖某岂敢?只是卢舍人深受天子厚爱,由不得廖某不小心谨慎。”
“再者,谢公若要见人,派贴身心腹传个话就是,何必卢舍人亲自跑一趟?
卢清蕙长眉倒竖,似要发作,又强行按捺住。
“我是天子近臣不假,却更是卢家女儿。世家大族同气连枝,若没了卢氏,我又焉能安居中书舍人之位?”
“至于派我而非心腹……廖副统领,你领着宫中防务,焉能不知宫禁森严,岂容生人乱闯?谢公当日默许我父送我入宫为官,不就是为了今时今日传递消息更便宜些?”
卢清蕙顿了顿,从袖中亮出一枚物事:“罢了,谢公便是知道你多疑,才把此物交与我——此乃他老人家的随身之物,廖副统领想来见过吧?”
第407章
廖靖目光微凝, 只见卢清蕙拿出的乃是一方巴掌大的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质料,油润生温。玉佩形如海棠, 雕的是灵芝寿鹿,端的是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这确是谢崇岚从不离身的佩饰, 廖靖与他密谋时,曾见谢崇岚佩戴过,是以一眼认出。
至此, 疑心方彻底消散, 拱手赔礼道:“卢舍人莫怪,实在是多事之秋,容不得廖某不小心谨慎。”
卢清蕙不置可否,只道:“谢公还在外头的绛云轩候着,廖副统领可否容我带人走了?”
绛云轩是前廷供人歇脚的一处空置院落,恰好位于禁军值房与六部之间, 地方够偏僻, 也不怎么打眼。
廖靖到底留了个心眼:“此人身手不错,我命人押送他过去。”
卢清蕙默许了。
从禁军值房到绛云轩, 路程不算远, 但也说不得很近。为着掩人耳目,卢清蕙只道禁军抓着个手脚不干净的贼人,正要押去刑部问罪,一路倒也无人查问。
待得进了院子,院门一关,两名亲卫押着贺思远迈过门槛环顾四周,却见空空如也。
其中一人生了戒备,质问道:“不是说谢公在此?人呢?”
卢清蕙微微一笑:“谢公上了年纪, 这会儿怕是在……”
她每说一个字就走近一步,不过眨眼,离那两名禁军只有两步之遥。
卢清蕙是女子,且从未学过武,说句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两名亲卫对她毫无提防之心。
即便如此,那一瞬,两人仍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太近了。
她离他们太近了。
多年征战的警觉疯狂作响,奈何被人以有心算无心,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卢清蕙闪电般一抬手,飞扬的袖口抛出一大团粉末,兜头兜脸扑来。
年长的亲卫反应快些,立刻屏息偏头,闪电般后退。年轻的却没这么好运气,仓促间连吸好几口。
几乎只是两三息光景,药效发作,他头晕眼花,手脚麻痹,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卢清蕙扑向贺思远,用最快的速度为他松绑。然而年长的亲卫比她更快,手中寒光乍现,佩刀已然拔出半尺,架在卢清蕙细白的脖颈上。
“把解药交出来!”他惊怒交加道。
除了昔年都城被破,卢清蕙再未试过利刃加颈的滋味。森然寒气割裂肌肤,她脸色微白,神情还算平静。
看着年长亲卫,她嘴唇翕动,几不可闻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她声音太低,年长亲卫自然而然地偏过头,全神分辨她说了什么。待得听清,他神色陡变,没等开口,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扑到身后,高举过头的双手赫然握着一只分量十足的香炉。
与此同时,卢清蕙反手握住年长亲卫手腕。她的气力自不能与孔武有力的侍卫抗衡,却成功绊住他片刻。
下一瞬,只听“嗡”一声巨响,青铜香炉结结实实砸上年长亲卫后脑。血花立时“嗞”了出来,亲卫难以置信地瞪着卢清蕙,身体却似脱了线的木偶,哗啦啦散了架。
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滑落时,不自觉地带住卢清蕙袍角。卢清蕙正心神俱震,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好容易回过神,忙去掰那只沾满血迹的手,却不知是那人攥得太紧,还是自己太慌乱,半天也掰不开。
砸晕年长侍卫的人赶紧过来帮忙,却是时逐月。两名女官手忙脚乱半天,终于将袍角抢了出来。
卢清蕙低头一瞥,只见青绿衣角上多了个殷红掌印,险些晕死过去。幸而她经过治蝗一役,也算有些阅历,总算强忍住。
“你给的药倒是管用,”她不去想衣角血印,努力转移话题,“只是宫中哪来这么厉害的迷药?”
逐月很干脆:“陛下自己做的。”
卢清蕙:“……”
“陛下在西苑有个药园子,没事就去捣鼓新药,有救命的,也有杀人不见血的,配点迷药不算什么,”逐月道,“这药效力强悍,连武穆王都放倒过,何况这俩禁卫?”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全抹两名亲卫口鼻间——免得药效不足,这二人提前醒来。
卢清蕙太阳穴突突乱跳,一点不想知道逐月为何清楚这药能放倒武穆王,只道:“亏得你这么短时间寻来,否则真对付不了这两人。”
逐月:“陛下临行前,为防不测,把西苑的钥匙给了我,让我不必客气,需要什么只管拿……其实用毒药也可,只是无冤无仇,不想下这个狠手。”
这二位旁若无人地闲聊,直把一旁的贺思远急出一头热汗。他尚未松绑,嘴也被堵着,只能“呜呜”昭示存在感。
卢清蕙和时逐月对视一眼,终于想起身边还有个倒霉蛋,当下一个解绳子一个掏麻核,总算让贺思远得了自由。
他顾不上喘匀气息,嘶声道:“快想法通知定国公,今日万万不可入宫——廖靖假传旨意,于丹凤门外设伏,欲对国公爷不利!”
卢清蕙与时逐月俱是一震。
卢清蕙虽得父亲示警,其实并不知晓世家在谋划什么。但她非常清楚,不管谢氏如何布局,都须掌握武力、夺得兵权。
这就意味着在这场乱局中,禁军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饶是如此,深受皇恩的禁军副统领廖靖竟会勾结谢氏背叛天子,依然大大出乎卢清蕙意料。待她赶到禁军值房,远远只瞧见隋从简的尸首被抬出,随后又目睹了贺思远验尸被擒的一幕。
那一刻卢清蕙意识到,京城此番当真是风雨飘摇。
她不知能与谁商量,如盖昀、许思谦等官员虽是天子心腹,却是文官,并不能对掌握兵权的廖靖如何。而贺思远被擒,生死只在旦夕间,不管寻谁求援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正当她没头苍蝇似地乱转时,逐月出现了。
卢清蕙与逐月算是旧识,对彼此的性情为人也颇为了解。最要紧的是,她二人同为女官。
不管出身如何、家世怎样,在如今的朝堂上,性别成为她二人最有力的纽带。
不论时局如何变化,同为女子,她们一定会站定同一立场。
或者说得更明确些,她们都是天子身后的人。
于是分头行事,逐月飞奔去西苑,备好药物埋伏于绛云轩。卢清蕙则只身前往禁军值房,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借由自己出身世家的障眼法,从廖靖手里“骗”出贺思远。
当然,要完成这样精妙的骗局,光她二人还不够。好比谢崇岚的随身玉佩,就是逐月寻来在六部值房伺候茶水的小内宦,觑着谢崇岚没留神,偷偷顺走的。
幸而小内宦伺候茶水时苦练过手上功夫,手掌稳如磐石,哪怕沸水溅上也纹丝不动,手指却灵活异常,能同时兼顾五六只茶盏而不出错漏。
若不然,还真胜任不了此等重任。
卢清蕙费尽心机地救出贺思远,就是为了从他口中得知廖靖的目的,熟料听到这样一个惊天秘闻,整个人都不好了。
“廖靖欲以禁军掌控京中驻防,最大的阻碍就是定国公。国公府有家将八百,人数虽不算多,却极为骁勇。国公爷又是陛下麾下第一大将,威望甚高,若他伸臂一呼,纵是廖靖也未必有把握抗衡。”
贺思远心思细密,是禁军中难得的机敏人,此刻串联起前因后果,不难推测得七七八八:“是以,这厮勾结谢氏,欲将国公爷骗入宫中。又假传陛下密诏,称定国公与世家图谋不轨,命禁军将其就地正法。待定国公行至丹凤门时,两侧伏兵一拥而上,国公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只能做个刀下亡魂。”
这一番密谋听得卢清蕙心肝肺乱颤,近距离直面了元光年间最大的一场宫变阴谋,太阳穴炸起突突乱跳的青筋。
“须得立刻告知定国公,”她断然道,“令其第一时间收拢京中防务,不可让廖贼得逞!”
贺思远却愁眉紧锁:“如今宫城防务皆在廖靖手中,他已下令封锁各处要道,轻易不许宫人出入……离国公爷入宫只剩不到半个时辰,怕是来不及。”
卢清蕙亦知形势险峻,即便如此,坐以待毙亦是下下之策:“总得试试。廖靖能封锁要道,可这宫中总还有旁的通道吧?”
贺思远沉吟:“可以一试,只我担心难保万全。”
卢清蕙亦知时间紧迫,可惜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正为难之际,忽听一直沉默的逐月淡淡道:“寻人报信可行,但我的意思,还是要双管齐下更有把握。”
卢清蕙蓦地抬头:“如何双管齐下?”
逐月提起嘴角,仿佛笑了下,开口却是石破天惊:“杀了廖靖!”
卢清蕙:“……”
贺思远:“……”
两人异口同声:“万万不可!”
逐月讶异地看着他二人,用“这个包子为什么不是茴香味”的口吻反问:“廖靖虽为禁军副统领,但他欺君犯上,更勾结世家意图对定国公不利,实乃十恶不赦!”
“即便处置了他,陛下知晓也不会多说什么,有何不可?”
第408章
贺思远暗自叫苦:姑奶奶啊, 这是能不能杀的问题吗?一个弄不好,廖靖死不死姑且不论,您二位的人头先赔上去啊!
但他不好把“我只怕你杀不了廖靖, 先把自己小命送掉”这等不甚礼貌的言辞直眉楞眼地说出来,遂换了个略微委婉的说法:“时大人许不知道, 廖靖自微时起追随天子,昔年还曾于安西军中受训。他能吃苦,又肯用功, 一身功夫精湛, 是连冠军侯都称赞过的。”
“更不必提,他现在位高权重,出入总有亲卫护持,实在不是我等几个能对付的。”
逐月听明白了他的劝阻之意,却未改主意。
“你方才也说了,廖靖假传圣旨号令禁军, 可见禁军当中, 大半还是忠于陛下,否则廖靖无需玩这些掩人耳目的把戏, ”她理清思绪, “所可虑者,无非是廖靖和那几个心腹部下,这说难固然艰险,说容易却也不是没可能办到。”
她抬起头,在卢清蕙和贺思远之间扫了个来回:“故技重施,将人引过来,然后从高处抛撒迷药,迷晕了便是。”
“若能生擒最好, 可迫其下令放弃计划,则国公爷危机立解,禁军亦能收归我等掌握。”
“即便不能,只要廖靖授首,我等出面向禁军解释清楚原委……不必他们全盘相信,只要心存犹疑,就不敢对国公爷痛下杀手。”
这番分析听上去颇有道理,操作起来却难度不小,最要紧的莫过于:“如何将廖靖引来?”
逐月眼珠转了几转,拉着卢清蕙和贺思远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末了挑眉:“二位意下如何?”
卢清蕙和贺思远对视一眼,俱是眉心紧锁。
“还是太冒险了,稍有差池,咱们说不得就得交代在这儿,”卢清蕙顾虑重重,显然不看好计划,就在逐月以为她定会反对时,只听这位话锋一转:“咱什么时候行动?”
逐月:“……”
贺思远:“……”
逐月干咳两声,看向贺思远:“贺都尉以为如何?”
贺思远眼皮疯狂抽跳。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个稳妥的主意,然而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打定主意,且一个比一个坚决,他堂堂须眉男儿,若再犹疑不决,岂不是被姑娘家看扁了?
是以,哪怕心中仍有顾虑,他还是应道:“既然时大人和卢舍人下定决心,卑职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三人用最快的速度敲定行动细节,逐月立即赶去垂拱殿,寻到信得过的宫人内宦,命他们乔庄改扮往宫外送信。
又格外叮咛道:“出了宫,立刻兵分两路,一路向定国公报信,一路去皇城司寻阿绰姑娘。”
“若有皇城司控制城防,则京中必乱不了。”
宫人内宦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逐月曾是天子身边近侍,昔年主持宫中琐事时,没少照拂底下人,都念着她的好,也乐意替她办事。
“逐月姐姐放心,”能在宫中办差,没有不机灵的,小宫人将逐月的叮咛复述一遍,又眨巴着眼,“可是这样?”
逐月抚着小宫女的发顶心:“正是如此。待得事情办成,请你吃糖。”
小宫人咧开嘴,露出里进外出的豁牙。
派人送信只是开胃菜,真正艰难的还是如何将廖靖引至绛芸轩。
“不能在禁军值房动手,那是廖靖的老窝,咱们不占优。想扳回颓势,须得想个理由引蛇出洞。”
逐月看着贺思远:“你有能用的人吗?”
贺思远思忖片刻,咬牙道:“有!”
于是一刻钟后,一个年轻校尉闯进禁军值房,进门时被门槛绊了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
“副统领,”他气喘吁吁地禀报,“出、出事了!”
廖靖原想斥责,见他脸上挂了彩,不由凝聚目光:“怎么回事?”
年轻校尉气喘吁吁:“是皇、皇城司!五六个侍卫气势汹汹地闯进绛云轩,要拿咱们的人,说什么……什么勾结世家!”
“唉,这不是胡乱栽派罪名吗?咱们是天子亲军,怎会与世家勾结,保不齐是借题发挥!”
“副统领,您可得去瞧瞧,不能让兄弟们受委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为天子亲军,纵然所辖职责不同,互别苗头却是在所难免。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今时今日,廖靖确实与世家暗通款曲,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疑影重重。
“皇城司怎会突然出现?为何不曾有人禀报?”他惊疑不定地想,“莫非除了隋从瞻、贺思远,还有旁人察觉端倪,暗中通风报信?”
一念及此,他厉声喝问:“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皇城司?绛云轩里除了咱们的人,可还有旁人?”
年轻校尉被他骤现的厉色惊住,战战兢兢:“挂着皇城司的腰牌,错不了……除了咱们的人,好像、好像还有个女官?旁的就没见着了。”
廖靖追问:“谢公不在?”
年轻校尉茫然:“谢公?仿佛没看到……”
一时间,廖靖心念电转:谢崇岚未曾出现在绛云轩,究竟是先走一步,还是……这整件事都是旁人设下的圈套?
可始作俑者是谁?皇城司吗?
又或者……外臣?
他思考的时间并没有很久,盖因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只一瞬,他便下定决心:“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若是泄露一个字……”
年轻校尉机灵得很,见他面色不善,忙一叠声应道:“卑职什么都没瞧见,卑职这就告退。”
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地退出值房。
他撤得很及时,廖靖骤起的杀心未曾敲定,眼前已然没了发作对象。
“罢了,”他面无表情地想,“今日已经处置两人,再添尸首,难免惹人疑窦。”
且由这小子逍遥两日吧。
“来人,随我去绛云轩!”
为防走漏风声,廖靖带的人手不算多,统共二十精锐,料想应对区区皇城司足够了。
出乎意料,绛云轩里空荡荡的,院中似有打斗痕迹,血迹蜿蜒越过门槛。
廖靖随之抬头,只见房门半掩,地板上露出一星衣角,依稀是禁军服色。
他快步上前,抬腿踹开房门,只见地上躺着三具身影,正是那两名亲卫与贺思远。
廖靖心中生疑,冲身后亲卫摆了摆手,自己缓步上前,摁住其中一人侧颈。
气息微弱,脉搏时断时续,似是重伤或者剧毒。
廖靖越发惊疑,正待回头唤人,忽听“砰”一声巨响,却是两侧屏风后各窜出数道身影,将房门轰然闭合。
廖靖拔刀转身,迎接他的却是兜头兜脑的白色药粉。他反应极快,连退几步,同时偏头闭气,转眼瞥见案上摆着茶水,遂泼湿衣袖,护住口鼻。
这是崔芜教的,因着当今陛下喜欢耍“阴招”,各色“毒气弹”层出不穷,为防误伤自己人,便令麾下以打湿的麻布蒙住口鼻,以过滤毒物。
此举果然管用,廖靖只觉颅脑微微晕眩,用茶水一泼,顿时清醒。
然而他的亲卫却没这般好运——只听“砰砰”两声,两名侍卫不慎中招,神志不清地晕倒在地。
但仍有两人战力犹存,拔刀护持在侧。
更要命的是,门外还有十来人。
这十五人原是分散各个方位警戒,听得房门骤然闭拢,门里传出廖靖的怒吼声,顿生不祥预感。
一时间,顾不得动静太大惹人起疑,或用刀劈,或用脚踹,发狠撞起门来。
宫中建筑却不比寻常民居,虽只是区区轩阁,木料足有两指厚,又浸泡过生石灰,竟是坚硬无比,一时半会儿劈斩不开。待要强行撞破,里头却有人抵住,任他们如何叫喊怒骂亦不肯松手。
一门之隔,逐月用后背抵住剧烈颤晃的门板,高声呼喝:“大家一起上!拿下这乱臣贼子!”
堂内早已乱作一团,两名内宦合身扑上,分别抱住两个亲卫大腿。亲卫久经战阵,如何将宫中内宦放在眼里?正待挥刀斩落,忽觉背心剧痛,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胸口穿出一截带血的刀尖。
贺思远将佩刀一拔,抬腿将亲卫尸身踹了出去,挥手挡开右侧亲卫下劈的刀锋,与他战了个旗鼓相当。
另一边,廖靖稍一思忖便理顺前因后果,目光不善地逼向逐月:“时大人,廖某真是小瞧了你。”
逐月正指挥宫人抵住门闩,只盼贺思远尽快料理完亲卫前来助阵。眼看廖靖步步逼近,她紧咬牙关,将最后一包粉末扬了出去。
廖靖早有防备,以衣袖笼住口鼻,劈手去抓逐月。他心知这女官原是天子近侍,并未学过武艺,是以不怎么放在心上。
谁知逐月不通武艺不假,却跟着阿绰学过几招防身制人的本事,还被对方压着日日练习,力求将招式化作肌肉记忆。
“你记清楚了,”彼时,阿绰指着手背腕横纹上两寸处,“这是外关穴,若是对方仗着人高马大过来拿你,你便握紧利器——随便什么匕首簪子都行,朝这里来一下狠的。”
她握着逐月手腕,引导她持簪往自己穴位处虚虚一戳:“任他功夫再好,这只手也算废了,你便可以趁机脱身。”
昔日叮咛回响耳畔,几乎是身体本能反应,逐月亮出袖中金簪,往廖靖手腕处狠狠一刺。
混乱中,她来不及瞄准,曾经千百次的练习却令簪头准确无误地扎入穴位。廖靖痛得嘶嚎一声,却是不退反进,抬头露出一双血红色的眼眸。
“该死的贱人!”他痛到极致,反而生出一股狠意,“我杀了你!”
第409章
此时, 屋里一团乱战,贺思远被亲卫绊住脱不开身,留下廖靖无人牵制, 一双瞳子如狼似虎地盯住逐月。
他换了另一只手扑上前,这一遭用上武将过招的擒拿法, 却不是区区金簪能逼退的。
逐月不由后退,然而身后就是门板,实在退无可退。眼看要被那只手扼住咽喉, 触及脖颈的指尖却无力寸进——竟是方才的小内宦不顾性命地抱住廖靖后腰, 下死力往后拖去。
“时大人快走!”
然而逐月无路可走,眼睁睁看着廖靖目露凶光,回肘死命击打小内宦背心,一下,两下,三下……
小内宦扛不住, 一口血全喷廖靖袍服上, 却仍死拽着不撒手,嘶声道:“快走……”
廖靖动了杀心, 反手拔出佩刀, 便往向下刺去。忽听逐月一声厉喝:“且慢!”
他本能抬头,迎面又是一团白色粉末扑来。
这一回却不是迷药,而是香炉里的香灰,本身无毒无害,却能迷人眼目。廖靖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正着,一时睁不开眼,下意识用衣袖擦拭。
就这么片刻耽搁, 身后劲风来袭。廖靖知道厉害,待要侧身闪避,却被小内宦抱着腰身不放,更有逐月从前扑来,与小内宦合力牵制住他。
“快砸!”
这一嗓子撕心裂肺,伴随着花瓶炸裂的清脆响动,直令屋里屋外都静了片刻。
廖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血迹蛇一样顺着额角滑落。身后的卢清蕙手颤抖得厉害,眼看廖靖踉踉跄跄,还要举刀,又夺过架上花盆,不管不顾地砸下。
“咣当!”
颅脑乃是人体要害,纵有骨骼保护,也禁不住短时间内的两度重击。廖靖额角爆出鸡蛋大的血洞,长刀脱手,“呛啷”落了地。
两个小内宦扑过去,将他七手八脚地摁住。
这厢动静不小,吸引鏖战中的亲卫分了心。他百忙中回过头,恰好瞥见廖靖受制于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脱口而出:“统领!”
贺思远岂能放过这个千载良机?佩刀横抹,刀光一瞬即逝。
亲卫立定原地,一双眼珠几乎瞪脱出来,颈间血痕逐渐扩大,终于扑倒在地,再不动弹。
贺思远长出一口气,上前制住廖靖:“叫你的人退下!否则,我宰了你!”
廖靖伤得不轻,却侥幸未曾断气。颈间品尝到刀锋凉意,他心知落入贺思远之手,应是死,不应也是死——若然拖到天子回宫,下场只会凄惨半倍。
一时起了破罐子破摔之心,纵声大笑:“你以为杀了我……定国公就能逃过一劫?”
“哈哈哈,痴心妄想!”
“有本事杀了老子,有你们这些人陪葬,廖某人……也不亏了!”
言罢,又转厉声:“外面的人听着,给我冲进来杀光这帮鼠辈!若有畏缩不前者,军法处置!”
外头的亲卫约莫听见了,撞门撞得越发凶狠。几个内宦拼命抵着,却如何扛得住武将的气力?只见门闩颤颤巍巍,门缝越裂越大,已然能瞧见亲卫杀气腾腾的脸。
贺思远暗骂一声,心知廖靖起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正琢磨法子,忽见逐月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把揪住廖靖发髻。
廖靖从来瞧不上逐月,眼看死到临头,对着她一口啐出:“千人枕万人尝的婊/子,现在跪下求你爷爷,说不定老子还能给你留具全尸……”
挑衅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自然地顿住。骤凝的瞳孔中倒映出逼近的刀锋,正抵住咽喉要害。
逐月双手握着于她而言过长的佩刀,猛地往里一收。
“啊啊啊啊啊啊!”
这嚎叫太惨烈、太撕心裂肺,夹杂着说不出的惊恐和绝望,像一把立锥,不由分说地捅进心窝。撞门的亲卫手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停下举动,认出这是廖靖的声音。
他们从未听自家统领这样嘶嚎过,像待宰的猪、待扒皮的羊。这动静瘆人又过分漫长,持续了约莫数息光景,才戛然而止。
紧接着,只听“吱呀”一声,紧闭的门开了。所有人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态,迎面飞来的却是一样圆滚滚的物件,落地后弹了几弹,一路滚下台阶。
血肉模糊,尘埃满面。
所有人看得分明,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
是廖靖。
或者说,是廖靖的首级。
“禁军副统领廖靖假传圣旨,勾结世家,意图对定国公不利,本官奉天子之命将其正法,”冰冷话音自身后传来,“首恶已诛,余孽不及,尔等放下刀兵,悬崖勒马,尤未晚已。”
说话的是逐月,她是天子身边近人,禁军们原本再熟悉不过,这一刻却觉得陌生。只见她一袭朱红官袍,单瞧不甚打眼,仔细分辨却能发现,上面斑驳痕迹尽是血污。
那副清丽秀美的面孔亦被血色浸染,她勾起手指,挑开滑落鬓角的发绺,于侧颊处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你们听廖靖的吩咐办事不假,却是受制于人,天子圣明,必能分清黑白,不令无辜者受牵累,”逐月淡淡一笑,“这姓廖的待你们也称不上好吧?听说他御下极严,差事办得不顺心,非打即骂。”
“他今日自己寻死,你们却是大好儿郎,何必与他陪葬?”
亲卫们面面相觑,似有动摇,却无人肯退。
他们是廖靖心腹不假,若廖靖活着,自当追随到底。
可现在,廖靖死了,其他人没有号令禁军的筹码和底气,亦不想陪着同赴黄泉。
但若就此退去,也是所有人都做不到的,盖因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决定跟随廖靖博一把大的开始,他们便一只脚踏上贼船,现在回头未必能得天子谅解,说不得那处置叛逆的凌迟之刑,自己也得挨上一回。
这境地着实两难,令他们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手中长刀颤巍巍的,竟是从未有过的份量。
逐月了然于心。
“你们当真以为天子是被世家诱出京城的?”她逐渐加码,“廖靖与世家的勾当,陛下了然于心,之所以将计就计,无非是想看看,京中如廖贼这般的蠹虫还有多少。”
“天子已然召集勤皇之军,掌控京城易如反掌,尔等现在不降,更待何时?就算不顾及自己,也得为家中妻儿父母想想,舍得他们一大把年纪还要受那凌迟之刑吗?”
亲卫中有人面色惨变,显然是被戳中软肋。
“陛下素来赏罚分明,今日廖靖勾结世家作乱,乃是天赐良机,不赶紧戴罪立功,更待何时?”逐月打量着众人脸色,越发温言细语,“廖靖已死,副统领之位空缺,前三个弃暗投明者,本官可向天子举荐,升任副统领之职。”
“晚一步也不要紧,天子仁德,只要力挽狂澜,亦会赐金赏帛。”
“至于最后三人……死硬到底,毫无悔罪之心,可莫怪我向天子禀明一切,依国法处置!”
凡事有竞争才有危机感,逐月话音方落,禁军面面相觑,神色已有微妙不同。
然而亲卫中不乏对廖靖死忠者,听出逐月的“分而化之”之意,勃然大怒。
“贱人安敢!”他痛斥一声,拔出长刀,“竟敢离间我兄弟?我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祭奠大人在天之灵!”
刀锋斩落,带起凌厉劲风。贺思远瞧得分明,忙抓住逐月拖到身后。
然而高举的刀锋未能落下,一把匕首自身后袭来,捅入后腰。拔刀的亲卫瞪大双眼,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正对上昔日同僚愧疚却不改初衷的脸。
“我不求功名富贵,”他嗫嚅着嘴唇,“但我爹娘年纪大了,我婆娘才给我生一个大胖小子,我、我不能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言罢,猛地抽刀,鲜血喷溅而出,同僚满面不甘地倒下。
手刃同僚的亲卫朝着逐月单膝跪下:“武毅为廖贼蛊惑,险些犯下滔天罪孽,求天子开恩,赦我家人无罪!”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即便存了负隅顽抗之心的,眼看同伴跪了一地,唯恐自己成了那“最后三人”,平白担了所有罪责,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跪下。
逐月长出一口气,心知自己的行险之策成功了。
“尔等既弃暗投明,天子必定既往不咎,”她毫不心虚地扯了天子的虎皮当大旗,“现在,随我赶去丹凤门,谁能救下定国公,赏万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有人的眼睛亮了。
此时将近巳时三刻,延昭携五六亲随,策马直奔丹凤门而去。
这是他与谢崇岚商议的“对策”——趁着天子不在京中,以“密诏”的名义收拢禁军,控制城防,力求占得先机。
当然,延昭只是表面应承,实则与盖昀商量妥当,一旦收拢禁军,第一件事便是拿下密谋作乱的谢氏等人,静候天子回京处置。
无论延昭与天子间有过怎样的龃龉,也不管谢氏许下如何的前程富贵,在定国公心里只认一桩死理。
有恩必还,有债必讨。
他绝不会背叛崔芜。
这是一条延昭不能再熟悉的路,长街尽头是巍峨耸立的丹凤门,再往后便是重楼叠宇,好似山峦耸立。但是这一日,他身为武人的那根筋总是若有似无地绷着,放眼望去,见惯的繁艳宫城掩在阴霾中,仿佛藏了说不出的暗箭与杀机。
延昭抬起手臂,身后亲随会意勒缰。他一夹马腹,试探地上前两步。
下一瞬,只听“杀”声震天,无数禁军精锐自丹凤门口涌出,极为默契地切断了前后退路。
第410章
被“包饺子”的瞬间, 延昭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怒或者恐惧,而是鬼使神差地想起崔芜说过的一个故事。
说“故事”并不严谨,因为那是切实发生过的事——前朝年间, 还是皇子的太宗皇帝与同胞兄弟争权,两边愈演愈烈, 终至兵戎相见。
到最后,太宗皇帝于宫门外设伏,成功诛杀两名兄弟, 逼着亲生父亲下诏传位。
当时听听就算, 却不曾想,同样的一出“宫门之变”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过转息,延昭回过神,厉声喝斥:“宋铮,你这是何意?”
宋铮乃是禁军都尉,此番行动原是听廖靖喝令。不曾想定国公入宫, 本该在现场指挥的廖副统领却不见了踪影, 一应职责落在他这个果毅都尉肩上。
因着时机稍纵即逝,宋铮唯恐纵了延昭祸乱宫城, 这才喝令禁军杀出。不料定国公威名深重, 昔年谁不曾在他手下听过训?被他反过来一喝斥,宋铮竟有些乱了阵脚,足足两三息光景不知说什么好。
直到一旁的校尉连连咳嗽,他才反应过来:“奉天子旨意,定国公延昭犯上作乱,密谋不轨,着禁军即刻拿下!”
“若有反抗,就地正法!”
禁军中不少将士曾跟随定国公驰骋沙场, 并非没有敬畏之心,但这一刻,“天子”二字的权威压过一切。
宋铮话音甫落,只听“呛啷”之声响成一片,出鞘钢刀密集如林,更有上弦弓弩对准延昭。
随定国公入宫的家将暗道一声“不好”,虽只五六之众,却悍不畏死地抢上前,以身躯护卫住主将。
然而延昭一摆手,将人斥退。
“天子旨意在哪,拿来给我看看,”延昭一夹马腹,□□坐骑深谙人性,不疾不徐地排众上前,“我也想知道,这密诏上是怎么说的?”
宋铮见了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由头皮发麻,心知今日必是一场硬仗:“密诏、密诏在廖副统领手里。”
延昭:“那就把廖靖叫来,正好我也有话当面问他。”
定国公威武不凡,宋铮被他当面逼问,险些真跑去叫人。幸好理智犹存,最后一刻稳住了。
“贼子休想拖延时间,”他在部将的猛咳声中寻回理智,“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现在下马就擒,我给你一个御前申辩的机会。”
延昭当然不肯束手就擒,他虽一根筋,却并不蠢,联系前因后果不难推断出,自己被谢崇岚摆了一道。
谢尚书毕竟是老狐狸,从未真正相信定国公的“投诚”,从一开始就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之所以派师爷暗中游说,无非是为了引延昭自投罗网。
甚至于,连禁军中,他都早早安插了“钉子”。
好手段,好谋算!
延昭也不认为禁军会背叛天子,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假传密诏,借刀杀人。而这个“有人”除了不曾现身的廖靖,不做第二人猜想。
但麻烦就麻烦在,罪魁不现身,定国公再勇猛也没法一击制敌——总不能拿着天子赏赐的宝刀,斩落天子亲军的人头吧?
一时陷入两难。
他犹豫,宋铮可果断得很,眼看连数三声对面也无投降之意,他发了狠,厉声喝令:“布阵!”
禁军应声而动。
他们布下的并非鱼鳞鹤翼、龟甲长蛇,而是弩箭阵。由丁钰亲手绘制、璇玑司打造的强弩威力不俗,甫一上弦,森寒戾气滚滚而来。
延昭知道厉害,再不愿与自己人动手,亦不得不拔刀相对。
眼看一触即发,忽听远处宫道马蹄疾劲,却是一行人飞驰而来。为首之人不惧刀兵,竟是不管不顾地往战圈里钻。
宋铮差一点就下了“格杀”令,幸而在最后一刻看清马上骑士的脸——朱红官袍,清丽眉眼,襆头不知掉在何处,一绺秀发自额前垂落,晃悠悠地搭落鬓角。
竟是天子身边心腹女官,时任户部侍郎时逐月。
“且慢动手!”逐月唯恐拖延一刻,定国公就成了强弩围攻的刺猬,吼得声嘶力竭,尾音几乎变了调,“我有陛下口谕!”
宋铮:“……”
一边是天子密诏,一边是陛下口谕,什么时候圣旨成了园子里种的黄芽菜,满大街乱跑?
但逐月乃天子信重之人,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宋铮犹豫片刻,还是暂且按捺:“时大人当真有天子口谕?”
逐月会骑马——驻守朔州大半年,不会也会了,却从没这般风驰电掣过。急促的气息尚未喘匀,她自马颈上解下一物,往延昭和禁军中间一抛。
圆溜溜的人头滚出老远,撞着马蹄才消停了。宋铮垂眸一瞥,眉目险些倒竖起来。
“是廖副统领!”他失声惊呼,继而震怒,“是何人所为!”
逐月:“我。”
宋铮:“……”
贺思远及廖靖的几名亲卫慢了一步,分明是沙场老兵,跟在这心急如焚的女官身后,好悬被溜成呼哧带喘的狗蹦子。
好容易追上来,听清这一问一答,以贺思远的身经百战,都不由头皮发麻。
他想起片刻前,绛云轩堂屋里,逐月是如何用刀割断廖靖人头——没错,是割不是砍,女子气力有限,没法如武人一般挥刀斩首,只能用刀锋抵住喉咙,锯木头一样慢慢磨断。
这过程可比寻常斩首漫长许多,更可怕的是,在声带完全切断前,屋里屋外都听得到廖靖惨嚎。
然后在某一个时点,戛然而止。
那动静、那场面,可比杀猪惨烈多了。相隔一扇门的亲卫都惊出一身冷汗,何况屋里目睹了全过程的贺思远?
反正从今往后,他是再不敢招惹这位看似文弱的女官了。
逐月可不知贺思远这番微妙复杂的心理,趁着双方人马被人头震慑,一口气将话说完:“廖靖勾结世家,假传密诏,欲对定国公不利,已被我正法。”
“宋都尉若不信,问问他麾下亲卫便知道了。”
宋铮尚未从惊怒中回过神,就见武毅与两三名亲卫纵马上前,亦如逐月一般调转马身,缓冲带似地横亘在禁军精锐与延昭之间。
“时大人所言句句属实,”武毅打定主意,既要戴罪立功,便将姿态做到位,“确实是廖靖蛊惑我等伏击定国公,他所谓的密诏乃是伪造,当初隋都尉就是因为察觉破绽,才惨遭灭口。”
宋铮不是蠢人,但有那么一时片刻,仍觉得脑子不够使。
虽然逐月与卢清蕙俱是天子近臣不假,虽然有武毅等人证供,言之凿凿地坐实了廖靖假传密诏、谋害定国公的罪行。
但万一呢?
万一真正与世家勾结的不是廖靖,而是眼前的女官与亲卫,他们联手背叛天子,将除贼勤皇的廖副统领杀人灭口,又往尸首上泼了一盆脏水呢?
他若听信了他们,岂非成了助纣为虐之人?
一边是袍泽统领死不瞑目的首级,一边是御前女官灼灼逼视的目光。
宋铮这辈子没这么进退维谷过。
“实在不行,”他下意识摁住腰间佩刀,不动声色地想,“两边全都拿下,待天子回宫再作定夺。”
反正不是此,就是彼,总有一方是反贼。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他缓缓拔出佩刀,跟在他身后的禁军将士做出同样的举动。
逐月被杀人无数的戾气劈中,秀美额头渗出一脑门白毛汗。正当她心念电转,盘算如何寻些说辞博得对方信任时,远处马蹄声再起,这回却是从长街尽头传来的。
宋铮这一日简直“罗生门”麻木了,循着声响转过头,目光突然凝聚。
只见这一波人马穿着皇城司服色,这也就罢了,打头两人一个骑着火焰般的红马,一个坐骑额头生有菱形白斑,竟是冠军侯颜适与镇远侯丁钰。
宋铮如何不知此二人非但是武侯居首的人物,更是天子身边一等一的心腹重臣?若非形势险恶,早已下马恭迎。
他定一定神,驱马上前,于马背上抱拳行礼:“末将见过镇远侯、冠军侯。不知两位侯爷驾临,有何见教?”
丁钰奔到近前,来不及寒暄,先往“缓冲带”一插。颜适紧随其后,簇拥周遭的皇城司呈雁翅状排开,密不透风地护卫住两人。
丁钰一双眼睛从所未有的沉静,自袖中亮出一物:“果毅都尉宋铮接旨!”
宋铮瞳孔骤凝,只见丁钰掌心中扣着一枚四四方方的牌子,竟是以赤金铸造,阳光映照光彩夺目,一面刻着龙飞凤舞的“御”字,一面刻有“如朕亲临”四个稍小些的字样。
此乃天子信物,御赐金牌!
宋铮再不犹豫,下马拜倒,他身后的禁军将士亦随之跪了遍地。
“臣宋铮,恭聆陛下口谕!”
丁钰手持金牌,总是嬉笑无度的眉眼罕见镀上肃杀之色:“传天子口谕,礼部尚书谢崇岚勾结禁军副统领廖靖,欲行不轨之事。令宋铮领禁军即刻擒拿此二人,待天子回京发落。”
有天子金牌加持,镇远侯所言便是绝对的真相、无上的权威,再容不得人质疑。
宋铮深深吸气,自见到廖靖人头起就七上八下的心轰然落地。
他弯下腰板,以头触地:“臣宋铮,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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