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
薛壑死死盯着面前人, 理智告诉他不是她,但他却没有及时松手。因为他就是看见了她。
融在夜色之中,模糊了身形与面容, 但同他对视的这双眼睛依旧亮如星辰, 深如寒潭。他凑近细观, 眼型细长, 眼尾上扬, 内勾而外翘,是极标准的丹凤眼。
是她的眼睛。
“阿兄——”又一声称呼在耳畔响起。
微颤,惶恐, 不是她的声音。
女郎垂下了眼睑,又掀起眼皮,睫毛几经掀合,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彷徨无措,如同受惊的麋鹿, 不得已只得再唤一声“阿兄”。
听声观色, 不是她。
她天生就是逐鹿的人, 何时成鹿了。
“抱歉!”薛壑的手慢慢卸下力松开来。
他有些自嘲地垂下眉眼, 遮去满目的红热和水雾,往后退开身去。
江瞻云呼出一口气, 按过被他箍得发疼的臂膀。夏日衣衫单薄, 素纱禅衣料子更是轻透如蝉翼, 揉之生皱。
她掌心感受着衣料上的褶皱,肌肤还残留着他抓握过的温度,努力控下心神,“阿兄是梦见殿下了吗?”
薛壑没有回答, 只再次道了声“抱歉”,人退得更远了。
月华朗朗,洒在两人中间,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情致,但此时此刻因彼此静默,彼此身份,徒生尴尬。
薛壑先动了身,回去屋中套了外袍。速度很快,又走出屋来。
江瞻云看他一眼,交领没有理正,有些歪斜;腰间环佩上流苏不曾统一下垂,一缕缠在了玉佩上。若在平时这般示于人前,说得上一句“衣衫不整”,但眼下显然已经好了许多,毕竟片刻前他乃中衣挂身,更是不妥。
江瞻云心道“迂腐”,你病着,谁会计较。
却闻他道,“让侍婢收了被褥,给你换床新的。”
江瞻云愣了一下,须臾意识到自己是披着薛九娘皮具的落英。
“我没有轻视之意,你受殿下指点,得她恩惠,为她报仇,坚韧又勇敢。只是男女有别……”
他不得已在昏迷时睡了一个女郎的床榻,总不能再在清醒时让她染上他的气息。
江瞻云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嘴角浮起一抹俏皮的笑,“那阿兄回去,要好好沐浴。”
她眼神坦荡,开口不卑不亢,有的是体贴和开解,没有半点自嘲之态。让长梦落空、满目悲色的青年眼中酿起一丝笑意,感慨自己当年总是闻那人入秦楼楚馆便嗤之以鼻,总觉那些地方三教九流汇聚,非她可踏足之处,可见‘偏见’误人。
“抱歉。”这晚他第三次吐出这个词。
江瞻云这会没领悟到他百转千回的心思,以为他还在为片刻前的唐突致歉,想了想道,“你很想念殿下是吗?”
这一问是为了以防他怀疑、所以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迷惑他,还是上位者从来习惯明确的答案不喜猜测,亦或者征服欲使然,江瞻云自己也不得而知。
薛壑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移目于夜色,眼神游离无光的沉寂了半晌后,他低下头往长廊尽头走去。
地上的影子不知何时停住,好半晌,江瞻云在夜风沙沙声中,听到一句低得几乎沙哑的话。
“是我没福气。”
月光如霜披在他身上,又缓缓落下来,他走向铜鹤烛灯,浸染霜华的影子重新开始挪动,枯冷又孤寂。
江瞻云怔怔望着他,竟有些语塞。
今夜她在这处已经站了半宿,回想前尘如烟,后被他一声惊惶的“殿下”从记忆中拉出。她听见他急急而来的脚步声,用力拉开的启门声,迎面而来急切的呼吸喘息声,但依旧可以从容面对,冷静劝退。
偏他这一句“是我没福气”落在她心间,扰乱她的神思。
“阿兄——”她唤住已经转身就要下楼、影子都只剩半截的人,看他回首,桂枝铜鹤台上的灯盏经风拂过,将光线摇摇晃晃投在他半边面庞上。
他的眉眼尚且虚弱,脸色愈发蜡黄。
夜风还在吹,他抵拳咳了两声,“还有事?”
“前头您送来的那几本有关骑射的书,上头画多字少,我都看完了。我可以上马了,也能试着拉弓。”
薛壑抬了一下眉毛,用眼神问何意?
“十月的婚期,可以再提前些。”女郎答道。
薛壑这会笑了笑,“帝后大婚是大事,需太仆令处按八字推演卜卦,如今弄出两个日子,已是我费过周章了,若是再改怕是要被起疑。”
“早些歇息吧。”
薛壑已经离开许久。
江瞻云回来房中,在榻畔坐下,看掀开未理的半边被褥。
昏了头吗?
怎会不知帝后大婚择期难改,提出这般幼稚的建议!
她叹了口气,踢掉鞋履,翻身滚上榻去,合衣睡了。
*
翌日十二,御史府前衙正常办差。
午后时分,官员休憩,三五成群议论着淮阴侯凌敖的事。坊间百姓不得知,但入这处办差的官员,多少能有所耳闻。
譬如昨日凌敖被禁军从府中带走;譬如带走途中遇见御史大夫又是将其一顿痛骂,险些惊到了居住在北阙甲第里的未来皇后;又譬如明明今早关于凌敖的罪论已经贴皇榜公布,但张贴不到一刻钟就被全部撤下,直到眼下半日过去,再无任何消息。
“你看见榜文内容了吗,具体说的是甚?”
“不曾见过,今日又无早朝,长街上除了早市的摊贩,和需要出城经营买卖的商客,寻常人哪有那般早的。”
“偏早起的民众,部分无心观看,部分不识字看了也不知,又只有那么一会,谁知道是甚!我也就是走过瞥到了一行字,那会已经在摘下了。禁军行事匆匆,我哪敢多问。”
“即是同罪责相关,按理三司都会过审定核,从来也没有张贴又收回的,难不成有冤屈?”
“这说到底淮阴侯为何会被抓?还劳禁军提押?总不能是因为前些日子在朝会上反对长乐宫一事?”
“慎言!此事无论反对还是支持都可言语,陛下若为这事给他定罪那成什么了。”
“那、当下只有皇子薨逝之事了。”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谁话赶话说到的最后一句,言者声音低下去,听者纷纷屏息。
将“淮阴侯谋杀皇子”这个罪责宣之于口固然可怕。但是此刻诸人禁声不语,面面相觑还有一重缘故。
——若淮阴侯毒害皇子是事实,那动机呢?
结合他的身份,便只有一个理由,报仇。
为宣宏皇太女报仇。
这样推去,不就是反证了天子是……
这等对帝名有污的事,可大可小,自当规避风险。
“时辰差不多了,醒醒神,准备上值吧。”御史中丞率先打破沉默,岔开了话题,又好心提醒,“无稽之谈,出了门就莫再妄言。”
诸人拱手应是。
薛壑这日晨起来前衙过目了这月需要审阅的卷宗后,下午便歇在了后院。这会杜衡和两位益州军中较为亲近的医官正给他诊脉。
“公子前头已经有些气滞血瘀之态了,脉象也往涩脉发展,断续不定。今朝虽有些弱,却稍微流畅平缓了些,气息也匀了不少。把药断一阵子试试,本就不是甚大病,用药不如养生。”
【阿兄方才言我字写错了,是哪几个字?我特地来问一问阿兄,好练习。”】
女郎提着灯,眉宇桀骜,话语逗弄。疾步上前,广袖揽过。他在她的怀袖间,迎上一盏烛火,看见她一双凤目明眸,熠熠生辉。
【八成是你那‘半月阴’,累我身子不爽,癸水来时疼死了。我方多留杜衡两日,让他给我瞧瞧。放心,没人见过他。知道你能寻来妇科圣手,那我这事同你开口……怎么开得了口吗?”】
她十分有理,一句话堵住他的口,让他放弃挣扎,放松精神陷入一场旧梦。
亏得她!
薛壑面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耳畔关于医官的声音慢慢轻了,属于江瞻云的面容逐渐清晰。
是她的功劳。
她迫他吐出了那口血,又让他好好歇息,还睡在向煦台她的屋子里。
“公子——”
“公子!”
医官的声音重新响起,连一旁瞧着药方研究制香的杜衡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薛壑这才睫毛颤了下,抬眸看喊他的人。
“公子身体有好转的征兆,咱们将药试着停一段时间。”
昨晚那人是落英,是薛九娘,是他寻来给她报仇的一颗棋子。他怎么会觉得那人是江瞻云的?
【您想念殿下吗?】
是思念让他生出了错觉。
薛壑回神冲医官点了点头,“按你们说的办就成。”
医官走后,唐飞过来回禀事宜,说是前些日子派去新平郡保护淮阴侯之女的暗子有信了。
自储君去世、淮阴后病笃,凌氏在夫家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又因上了年纪,膝下二子接连早夭,只剩得一个十岁女儿,便彻底为妾室凌驾于头上。上月里暗子分成两拨,趁她带女儿入庙上香,一拨扮作山匪将二人劫了,一拨扮作绿林人士剿灭山匪将她们救下,如今改名换姓正送往益州安置。
“办得好。”提起凌敖之女,薛壑自然想到今日晨起之事。
凌敖被捕,肯定连夜受审,他不仅会承认,还会言语刺激明烨,以求速死。而明烨三子俱亡,定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所以这日天未亮,就有判决他的皇榜张贴于城墙。只是这处审讯无论是经过执金吾、京兆尹、廷尉这三司任何一处,亦或者是三司联审,判决罪责之时定要言明动机。凌敖的动机,明烨不敢公之于众。不仅不敢,他甚至不敢让三司审,因为三司处三位长官,明烨拿不下来。所以他只用诏狱审讯,然后泄愤急急公布……
薛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案。
公布了又撤回,只有一种可能,榜文上罪犯犯罪动机不明,这个漏洞太大,不可示人,可见诏狱令是个草包。但这份文书总要先给明烨过目,与其说诏狱令是草包,还不如… 所以到底是明烨被气糊涂后一时情急后来才发现了漏洞,还是他后面真的还有人在帮他?
“大人,只是此番前往新平郡,我们散布在城郊的精锐营人手分去了一支小分队,就只剩得两对眼哨了。眼下小分队还在前往益州的路上,带着那对母女算上回程,最快也要三十来。您最好在他们回程前不要出城,以防万一。”
小分队十二人一组,还有两对眼哨。也就是仅剩了十六人,三十四人已经牺牲。宫内的五十人中至今死了二十人,这支百人精锐五年来所剩已经不足半数。
这个数字上月里洪九向他汇报过,每每想起还是心惊。精锐营以一抵十都不止,竟已死去这样多的人了。
“大人——”见他久不应声,唐飞低声唤他。
“无妨,近来只要无事发生,我在长安城内外都是安全的。”薛壑抬起头,心中将局势前后捋过,他已经向明烨示好,其三子的凶手也落了网。
明烨无非就是气恼,但也得了松口气的间隙,朝局拉扯的这根弦在帝后大婚前不会再崩得太紧。
且明烨提拔洪九为校尉,又仓促贴榜文,即便身后有人,也能看出明烨不欲为人所控,急于自主,欲要政从己出。如此,便需要拉他制衡,自然就不会动他。
薛壑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十五这日散朝后,明烨留他在宣室殿论政。他位列三公,前往宣室殿论政是正常事,以往也有。
但这日,宣室殿中只有明烨一人。
御前执勤的校尉是杨羽的部下李耀,外头廊下的羽林卫首领是薛壑的堂弟薛垚,来回巡逻的虎贲军副将是许蕤的儿子许嘉。这处布置同平日也无差异,三重护卫,离御前最近的永远是青州军自己人,剩余两处薛家军定会占得一人。
少年人今朝才十八,尚未及冠。却已有三子,亦失去三子,眼中少了华彩,多出哀戚,面容从清俊变得清癯。
薛壑向他请安,一点余光扫过他神态,心头畅快。
明烨免礼赐座,开门见山道,“有一事需薛御史参详。”
话落,中贵人将一份卷宗奉给薛壑。
“……殿下调查贪污一案许久,其中青州军中武器非精钢坞所致……杨羽联合明烨射杀殿下,夺其江氏江山……吾杀其子报仇尔……”
薛壑一句句阅来,面色慢慢发沉,中途更是不顾礼节抬眸盯看了明烨两眼,复又匆匆低眉续看,待最后落眼于画押处“凌敖”二字,已经是惊疑难定,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天子,半晌神色松下几分,呼出一口气来。
“薛大人,你怎么看?”
薛壑缓了缓,神色已经没有片刻前阅读此事时的局促,开口恢复了寻常的沉稳,“若当真是陛下所为,臣怕是看不到这份卷宗。臣出身益州,乃薛氏门人,同天家江氏间于公于私都牵绊甚深,益州处还驻扎着五万兵甲,陛下头一个该防的、该除的,就是臣。”
“说得好。”明烨眼中也涌起两分真诚,只是又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哀伤,“说到底,你其实也看在眼里的,皇姐待我很好,我们两姓之前,也是手足情深。如今更是同宗同室,她去了,我比谁都难过。”
明烨双目泛红,语带哽咽。
“陛下,逝者已矣。”殿中静了片刻,薛壑打破沉寂,“我们且顾当下。”
明烨抬起头来,眼中隐隐带着泪光。
这点泪颜,拉近彼此的距离。君臣之外,他们有共同思念的故人。
“淮阴侯——”薛壑面目不及明烨哀痛,也没有提及亡妻,但嗓音喑哑,吐字微叹,似是思维去了旁处,论政艰难,顿了顿方继续道,“淮阴侯的罪状不能公示,一旦公示,陛下清誉有损。虽说可压可消,但如种子埋入土,落在百姓心里,总是不好。”
薛壑确实还备了一手,若是公示死因,他便派人造势,埋下新帝残害宣宏皇太女的种子。但显然这招眼下被破解了。
遂成当下形势,明烨反客为主在问,“所以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你可有法子应对?”
“按说……”薛壑有些踌躇,“按说他是殿下外翁,又年迈有疾,原也时日不多,我该劝陛下网开一面。但稚子何辜,三位小殿下实在去得可怜。”
薛壑绕案而出,躬身跪首,“臣建议陛下隐诛淮阴侯,不再公示,且说他病逝。最好还要将面上功夫做足,譬如感念您与宣宏皇太女之情分,给他追封,给他死后哀荣,恩顾他的后嗣。”
“还是你想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明烨亦起身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
“臣不敢。”薛壑没有急着起身,继续陈言,“臣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君名清正、民心安定更重要。如此,只能委屈陛下了。”
明烨眼角余光落在殿中一侧的屏风处,片刻颔首道,“这话我记下了。”
在宣室殿论着政事,却弃了“朕”字。
一切不言而喻。
“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你说。”
薛壑缓了缓,眼角染上几分赤色,喉结滚动几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后依旧有难以启齿。
明烨看着他,“卿但说无妨。”
“臣、想向陛下讨个恩典。”薛壑终于说出口。
明烨为君而弃“朕”,薛壑为臣而主动求取君恩,亦是他为官多年头一次开口,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向明烨的靠拢,是另一种亲近。
明烨很满意,“你说想要甚,朕都允你。”
“臣想要座宅子,不必费官中银钱,也无需陛下额外破费。臣就想要扶风郡那处的育婴堂。”
“你要那作甚?”明烨有些好奇道。
薛壑眼角的那点赤红愈深,开口带了两分自嘲的意味,“臣闻殿下早年随母常出入那处,想来是她喜欢的地方。臣与殿下虽成婚不过一日就生死相隔,但之前五年相处,多少有些共同的器物,且还有殿下聘臣之时所赐之物,本都安置在北阙甲第的府中,但臣、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就想将一应器物挪去那处,作缅怀之用。”
明烨无声看着他,视线从他身上移至屏风处,最后又落回他的身上。
薛壑垂下头,“说白了,是臣凉薄。但臣实在见旧物而堵心。臣凡见一次旧物,便想起当年失职,陷殿下于死地。陛下,臣会出资修葺那处殿宇,不会辱没了殿下的。其实臣直接购一府宅便可,但又恐殿下不喜……千言万语,请陛下恕臣,臣想试着往前走。”
“你说你,朕还以为是何重要事,累你长跪不起。”明烨旁的话过耳散去,唯有“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想试着往前走”两句记在脑中。薛壑有此想法再好不过,本来他就预备下一步以赐婚再行试探,如今他更放心了,遂道,“快起来,朕允了。”
如此,薛壑跪安离去,明烨坐回席案前,对着屏风开口,“看下来觉得如何?”
“初接卷宗,阅青州军贪污则面色发沉,是生怒之故;后数次抬眼看陛下,乃受惊生疑、面上举止已经不受心控;最后神态舒缓,当是他回神想清楚了。这样看下来,倒确实是前事不知、今朝初闻的样子。”屏风后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就说明前头我们多虑了,他不知真相,确乃凌敖一人所为。至于朕送去的那个侍女死在他府里,或许是巧合。他报备过的,那晚御史府为贼人误闯,伤了三个侍从,死了一个。而当晚按照上值的执金吾回话,确实有贼人出入,他们追捕一路追到御史府,后来御史府的人还帮忙一起抓捕,可惜没能抓住。”
“那有没有可能所谓贼人是薛壑安排的?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执金吾也是同他一处?”
“满朝文武,你是不是看谁都觉得有嫌疑?”明烨不悦道。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屏风后的人亦有些不满。
“轻信?你别忘了,他如今是何名声,他可是将薛氏的声誉都搭进来了。若是装的,代价也太大了。朕且问你,换你、你舍得吗?舍得赔上你阖族的威望,世代的清誉?”
屏风那头沉默下来。
明烨轻笑了声,“就看在他松口许我阿母入长乐宫这一桩,朕就得给他三分薄面,在大婚前,与他和平相处。至于薛氏女入宫后,且再他诚意。”
“陛下,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明烨不耐地晲了屏风处一眼,不语再言。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随你!”明烨蹙眉道,“还是那句话,新后入宫前,不许节外生枝。”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只闻足音几点,连跪安都省去,那人拂袖从秘径走了。
*
这日十五,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有例会,薛壑从宣室殿离开后便来了这处,直待傍晚散职时才出宫。
五月初夏的晚霞格外艳丽,大片大片烧在天际,他驻足看了会,抬步欲行时发现人就在北阙甲第的府门口。
如果、如果岁月可回头。
他这会是不用出宫的,直接回未央宫入明光殿就好。不对,是清凉殿。那人惧热畏寒,受不得一点不适,这个季节定是搬去清凉殿起居了。
当然,也可能会来这。先帝早早就说了,宫中待腻了,就一同宿在这处。
又或者他们吵架了,他被她赶了出来,来这便刚刚好,不必觍着脸候在她宫门前。但在这处又不是很远,随时可以知晓她的一切,随时可以和她‘偶遇’!
“大人来了?”掌事林悦正欲出府采办,在门口遇见他,“婢子去给您传话,女郎正在后院的湖心亭纳凉。”
“不必,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今日宣室殿应付明烨,虽前后不过小半时辰,但让他费了不少神思。御史台例会又一直开到这个时辰,他很累,原没打算过来的。
但不知为何,自从薛九娘住进来,许是薛九娘皮囊之下的落英同她有所联系,他便愈发喜欢往这处走。
门开着,灯点着,侍卫护守,奴仆侍奉,仿若她在。
薛壑没有直接去后|庭,只漫步于府宅中,感受人的气息和光的余晖。
是夕阳最后的光,跳跃在湖水上,像一把被将将撒入的金子。风起,碎金在水波里晃动,晕出淡金色的光圈。
光下景中还有人,人在湖心亭。
亭中设冰盘,席案。帘幔四挂,遮阳,拢冰。
侍女倚在亭边,一手捧鱼碟,一手撒鱼食。
女郎跽坐在席,开肩挺背,背直似青松,脖顷而不僵,侧影如鹤。左手握简,右手持笔,腕间运力,字落书简,姿态熟稔从容。
晚风一阵阵吹,帘幔浮动,女郎的身影若隐若现。
薛壑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口,急急往湖心亭走去。
待掀帘入亭,见得女郎抬首,搁笔揉肩,笑问,“阿兄怎么来了?既来了,且看看我近来练得字,可有进步了!”
日光还没散去,晚霞正艳。
薛壑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只得尽量笑得自然些,问,“你在练字?”
“十一那日您不是说我有不少错字吗,我这几日一直有练。”女郎颔首,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过来时,可看到我的坐姿,还有握笔姿态,是不是也有进步了。我对铜镜练了许久的。”
薛壑在她对面坐下,接来书简扫过,脑子里全是片刻前女郎的身影,半晌胡乱地点了点头,“有进步,很大的进步。”
江瞻云看过薛壑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不怎么泛黄了,闻他气息也顺了些。但是他搁下书简,手不自觉按上太阳穴,眉宇间依旧被倦色笼罩。
【之所以有此征兆实乃常日里受刺激、积劳、费神、重压所致,最主要还是重压。若能远些这些,放松身心,自然就好了。但身陷其中,不得梳理排遣,那即便这会幸运吐出了那口血,躲过了血瘀之症,来日说不定又积起来了。】
江瞻云想起杜衡说的话,脱口道,“我将骑射的要领也都记全了,阿兄何时让我上马握弓?”还有这处不曾教导,且让她快些学了,她能学得很快,他就不必多忧心。
这些几日他不曾过来,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两件事。一件是对凌敖的处理,她在这府宅中不好随意打听,如此既不知榜文一事又不曾闻凌敖身死的结果,心中唯恐万一发生,前功尽弃。另一桩便是他的身子。
这会两件事都有了结果,不算太坏。
薛壑已经辨清面前何人,神思恢复,告知了这几日间发生的事,包括洪九被提拔为校尉一事,最后问,“你觉得明烨此人如何?”
话已经滚到唇口,江瞻云忽就咽了回去,“阿兄讲了这样多,可容九娘多思考些时辰。”
“当然,等我过些日子来时,与我说便成。”论事辨人需要分析与思考,他原没指望薛九娘当下给出答案,“另外,准备好骑射所用之物,既然书都读了,当知晓所需何物,月底前备齐,下轮休沐我过来教授你骑射。”
薛壑吩咐完这些,起身离开。
江瞻云送他出府。
府门口,薛壑又生贪念,回首道,“你、先回。”
江瞻云抬眼看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咬了咬唇,听话应是。
余晖脉脉,倩影兮兮。
江瞻云莲步轻移,心跳得厉害,桑桑扶着她,悄声道,“女郎,薛大人他在看……”
“别说话,别回头。”江瞻云当然知道薛壑在看她。
在凉亭时她就已经发现了。
*
夕阳落下去,夜幕如海,是夜无眠。
江瞻云负手在寝殿外的楼台上,努力拂散脑海中重重薛壑的影子。这晚她都在这站半宿了,本欲将来日事再推演一遍。虽说已经计划许久,但世事多变,总需步步为营。但那张脸,那副近来盯看自己的眼睛,总是无端闯入她脑海……江瞻云深吸了口气,放弃这晚的推演,只注目于未央宫,想起他说的话,想起如今的新帝。
新帝如何?
——有几分人父样,却半点不似人君。
更不似能够谋划那场刺杀的人。
第22章
翌日晨起, 桑桑早早提醒江瞻云准备薛壑要求的骑射之物。
江瞻云昨晚睡得晚,这回脑子不甚清醒,就模糊听得桑桑说了“薛壑”两字, 眼前隐隐现出他的样子。
穿了一身藏青曲裾袍, 腰间左侧没有佩玉, 还是那个旧香囊。香囊微鼓, 里面是半个玉铃挡。
他昨日冲入凉亭时, 动作太大,香囊晃得厉害,铃铛发出了声音。
“杜衡怎么还未制好香薰?”江瞻云嘀咕了一声。
“女郎说甚?”桑桑过来扶她至妆台前, 拧了巾帕给她。
江瞻云接过敷面,顿了会,起身往铜盆处掬了捧水洗脸, 一连扑了好几捧在脸上方仰面站起身来。水浸湿了她额发、鬓角,湿漉漉滴下来。
“女郎——”桑桑未曾见过她这幅做派,一时不敢多问, 赶紧拣了干帕子给她擦拭。
江瞻云坐在铜镜前, 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 方才开口道, “一会你去让李荣给我挑一匹马,送到后院东南角的旷地上。”
“马?”桑桑乃太尉之女, 熟悉骑射, 自然知道昨晚薛壑要求的东西乃一应衣饰器物, 对于初学者而言,马自有教导的人备下。学马者在无人帮衬的情况下,当远离马匹,以防吓到它们而被误伤, “女郎,您得先准备学习骑射之物,否则薛大人说不定又要罚您了。”
江瞻云抬了抬眼,慢里斯条地打量铜镜中的姑娘,最后落眼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桑桑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眨了眨,终是怯怯不敢直视,低下头去,但又忍不住抬眸看她。
自己并未说错甚、做错甚,反而好心提醒主上要办之事,如何会被威加其身。铜镜里,她之一瞥又将自己吓了一跳。江瞻云耐心极好,还在看她。
桑桑静下心缓了缓,片刻回过味来。
薛大人吩咐薛九娘预备好骑射之物,说是作为对她近期学习的考察,实乃是留给她的课业。一个出身豪族的贵女,何须亲自准备这些东西,自然吩咐一声便可。是故薛九娘要真是一样一样去办了,才算出错。说明她还当自己是坊中的落英,未适应这重名门闺秀的身份。
桑桑想通这一层,终于展颜,领命去寻李荣。
然李荣说道,“我们的马寻常备养在马厩,都是有数的,除了御敌或者办差不能随意使用。”
桑桑回来如实告知江瞻云。
“那你去朱雀长街找商贩买一匹。”江瞻云下了楼,往东南角走去,“切记不要挑优劣,只选匹小的就成。”
大半个时辰后,桑桑由林悦陪着,买回来一匹不好不坏的马。
江瞻云在书房练字没有过目,让直接牵去东南角的旷地上,又吩咐在那处搭个凉棚,叮嘱不必垂帘挂满,多放两个冰盆降温即可。
午后江瞻云命侍从捧了二十来卷书卷前往,又吩咐将府中不会骑马的人都寻来,说是要教她们学骑马。
在场所有的人闻话后,都用惊恐的眼神望向她。
桑桑给她斟茶的手一抖,水撒出大半,碍于周遭有人,没法开口提醒她:您如今不是文武双全的太女殿下,您是对骑射一知半解的薛九娘。
林悦能开口,好意道,“女郎,您只阅过书籍,教人骑马最关键得控制马匹,保护初学者。”
“说得对。”江瞻云颔首,“你出身军营,当善此道,再去把李荣唤来,一起护着。”
对面来的第一批九个侍从,闻话至此,方松下一口气。
“都上前来,学习骑马首先要知晓相关注意点,虽说有人护着,但自己也要保护自己。”江瞻云让桑桑将一沓书简分给侍从们,“这上边是我整理的十条要点,你们都看仔细了。”
竹简上的字横平竖直已经写得足够认真,但还是有不少地方画了图案,毕竟有些字笔画太多,薛九娘这个水平是写不像的。江瞻云将会写的字每个笔画都写对了,就是连起来看尤似勾圆画方,稚嫩得很。但能看出已经尽了全力,是落英的态度。
然而侍从们没几个认得字,何论还是这等时不时以图代字的语句,读来更是一头雾水。
“不要紧,我先教你们读,读两遍知道意思记下就成。这竹简主要是给你们温习使用。”江瞻云饮了口茶,“骑马一共有十处要点,第一乃着装,第二上马前不可从马的正后方经过,第三脚不要伸进马镫太深,会被被马拖着跑……第十,胆子要大。说白了马最通人性,你弱他便强,人一上它身,它就能根据你的坐法判断出会不会骑。对于不会骑的,往死里欺负。总之再高明的骑手,都会有掉下来的经历,所以不要害怕。”
江瞻云搁下茶盏,说得头头是道,“都听懂了吗?”
说“懂” 或“不懂”或“有些懂”的都有。
江瞻云笑道,“今日就让桑桑给你们多讲几遍,明日我们再上马。”
*
三个多月来一向听话安静的薛九娘,这日闹了这么一出,当晚林悦自然去御史府向薛壑禀告情况,顺带还带来一份她誊写的“骑马十要素”。
“她这是等不及,催我去教她骑射。”薛壑很满意她积极的态度,翻开书简阅过,只是一看那字迹,不由抽了口凉气。
写得足够认真,却如稚子笔触,不堪看。
“这人手一份?”
“是的,桑桑说女郎写了二十来份,原以为她是练字之用,不想是为这事。”
薛壑瞧着书简上一个个端正但十分僵硬的字,又思写了二十来份,眼前顿时铺展出大幅字迹,一下冲击入脑海。
他阖了阖眼,又看一遍,不由笑出声。
这字里行间实在瞧不出半点江瞻云的笔迹。最主要的是,她可没这么好的耐心,将同一副内容来回写二十余遍。
这活尤似抄书,她最多抄到第二遍,就能将字写得飞起;抄到第三遍,绝对就要扔笔砸墨了……
薛壑顿住神思,脸色缓缓沉下来。
他为何要在字里行间寻她的笔迹?
是因为那个向煦台二楼投在门扉上的身影?还是湖心亭帘幔半遮半挡下的侧影?亦或者是昨日府门前让人先走想要一观的背影?
他在妄想甚?又在期盼甚?
是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寻到属于她的姿态聊以慰藉,还是期盼她还没有死只是换了一张脸回来了?
多可笑。
即便慰藉,也不是她。
即便真的换了一张脸,但皮具底下另有其人。
他再清楚不过。
原就是他自己请人换的脸!
薛壑下意识抚摸腰侧的香囊,发现那处空空如也。是了,今日晨起他特意摘下了。回想昨日傍晚奔入湖心亭帘帐的一幕,铃铛发出了声响。他已经在明烨面前禀明了心意,再佩此物实在是“此地无银”。
“你先回府侍奉吧。”薛壑谴退林悦,灌了两盏凉茶醒脑,重新翻开书案上记载有关妇人妊娠产子种种事宜的书简,理正神思预备来日事宜。
*
北阙甲第的府宅中,经过两日背诵,十八这日江瞻云正式让首批侍从尝试上马。
林悦和李荣奉命守在一侧,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很紧张害怕。
第一个是汤令官处的小厮,虽然前两日的注意点大多避开了,但一上来就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缰绳握持不当。握绳的手太僵硬,使绳在手中失去了驾驭的功能,无法有效控制马匹。
第二个是司制处的婢女。也是缰绳的问题,拉得太猛,导致马匹嘴部承受巨大压力,使之仰天摇头转瞬又站立扬蹄。幸亏李荣在侧,一把扶住了从马背滑下来的人。
第三个也是司制处的婢女,一上去就是骑乘姿势不对,虽说不曾伏在马背上,但驼起了背,导致重心不稳。马一扬蹄行走,人就差点滑下来。
第四个是考工令处的婢子,犯了脚后跟没有下沉的错误,夹马腹太紧,导致无法向马发出准确的指令。
第五个,第六个……
江瞻云跽坐在凉棚下,训了三日共二十二人次。看他们各种犯错,其中错的最多的一共有四种,她过目不忘记住了。
五月底日头更盛,傍晚稍有风动,东南角上的凉棚中换了薛壑在坐。薛九娘可怜兮兮地站在他前面,垂首低眉。
“不是催着要学骑马吗?我听说你本事已经大的能教人骑马了,那我今朝来了,你且上马背让我看看。”薛壑看着牵来的马匹,又看因马一个响鼻撒腿吓回来的人,忍不住讽刺道。
“我教他们的时候,都是让林悦和李荣从旁护着。”言下之意你这般闲情逸致坐着,都不再一旁看护,是个人心里都害怕。
薛壑抬手示意侍从勒马停下,起身来到马侧,看一身骑装的女郎,“可以上马了吧。”
薛九娘这才一步走两步停地走到骏马处,口中喃喃,“这马也太大了,都要到我肩膀了。”
“这是专门给女郎骑的马,很温顺,比你前头买的那匹还要小些。”薛壑毫不客气地回应她那些以为旁人听不清的嘀咕。
薛九娘低头“哦”了一声。
“你前头给他们整理的骑马十大注意点,整理的很好,自己可记住了?”薛壑摸着马头,给它顺毛,又检查了缰绳和马镫的松紧。
“当然。”
“那你来试试吧。”薛壑手中握着马鞭,往边上让过些,“第一次上马,我替你安抚过马了,以后这活也要自己做。”
薛九娘一手握缰,连踩了两下才踩上翻上马背。
“不用阿兄扶!”偏生嘴还硬,颤颤巍巍调准坐姿。
薛壑是伸了手,但没打算扶,纯粹恐她惹了马被甩出来。于是,闻她那话就更不想开口了。
“马鞭!”薛九娘一只手拉紧的缰绳,伸出另一只向薛壑讨要。
薛壑看着她平握于缰绳的手,收了马鞭没给她,只冷笑一声。
女郎坐在马上,有些局促。
“继续。”薛壑催促。
“那你给我鞭子。”薛九娘有些委屈。
薛壑垂眼又扫过她夹着马腹部的腿,将马鞭扔给她。
女郎接了马鞭,握缰夹腿,人伏在马背上,一双眼见死死盯着地面。
薛壑无声看着她,上下、左右打量,然后抬眼看天,“你训了他们三日,据说他们犯了各种错误。有没有总结一下,哪些是出错最多的。”
“当然!”因薛壑牵着马往场地上走去,薛九娘愈发死命地拽紧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视线盯着路面,整个身子都恨不得趴在马背上,喘着气回话,“乃‘缰绳握持不当’、‘驼背伏身’,还有、还有‘视线向下’、‘紧夹马腹’。”
已经到达场地,薛壑停下来,“总结挺好。”
薛九娘已经彻底趴在马背上,就差两手搂住马脖子。许是这会的姿势让她有了些安全感,不再那么紧张,她侧过头冲薛壑笑了笑,“谢阿兄夸奖。”
“缰绳握持不当。”薛壑看她平握僵的手,五指紧紧拢着,“持缰时,最忌五指平握,当力度适中,犹如轻握小鸡,确保大拇指位于上方。”
“视线向下。”薛壑问,“地有何物,值得你死盯不放?”
“紧夹马腹。”薛壑看她蜷曲得已经离镫的腿,“我若未记错,书上写的是‘适当夹紧马腹’和‘始终紧夹马腹’是有区别的,前者指上马之初调整位置,乃瞬间的动作;后者是指骑马过程中长时间的状态。”
“驼背伏身。”薛壑看她完整贴在马背上的身子,干干笑了两声。
女郎本就紧张惶恐,被他这样劈头盖脸一痛责骂,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下来!”薛壑一声厉呵,随着马闻声受惊,女郎亦一声惊呼,所幸没有坠马跌下来,但也下了马背,乃被薛壑一把拽下。
转瞬的功夫,青年将她扔在身后,隔开了她与马的距离。自己上前按住马头,抚摸其上,撸顺它脖颈的毛,马儿就止歇了嘶鸣,贴面在他掌心安静下来。
薛壑将缰绳丢给侍从,命他把马牵至一旁歇息,这才转过身怒意难掩地望着花容失色的女郎。
“你把总结出来的常犯错误当作要点全做到了,妙哉!”
“九娘头一回上马,实在太紧张了。那马平常瞧着不觉什么,近身方觉好高啊,谁坐那样高都怕的。”薛九娘拎了拎新换的骑装,一副弄脏弄坏着实可惜的样子。
“衣裳有的是,不必在意。”薛壑亦缓了缓心绪,柔和了声色,“本朝尚武,历代君主都爱骑射,你还是多少要会一些。歇一炷香,好好想一想,重新上马。”
这日又练习了大半时辰,总算能勉强上马,但依旧错误不断。
天色暗下来,薛壑回去自己府邸。
翌日下值后又来。
许是歇了一日,本来已经不怎么生畏的薛九娘,见马又生出两分畏惧,在薛壑面前将自己整理的“骑马十要素”和“骑马常犯四错”来回背了两遍,正欲被第三遍时,堪堪被薛壑截断。
“怎么,你将这些背得滚瓜烂熟,马就能听你的话,还是你就能驭马如飞了?”薛壑搁下茶盏,将马鞭丢给她,“上马。我在这,你摔不死。”
薛九娘垂着头,咬唇上马。
此后一连十余日,皆是如此,但总算不再畏惧上马。
少了这重畏惧,后头就稍微顺畅些。
五六日后,可以准确握好缰绳,也不再前倾驼背;又三日,“紧夹马腹无法准确向马施令”的毛病也改正了;再四五日,骑马时终于不再一个劲低眉看地上,能够平时前方。
这日,已经是六月廿,薛壑看着能一个人在旷地上骑上半圈的人,终于呼出一口气。让人去将她唤来时,她向马抽了一记马鞭,不重,但足矣让马跑起来。结果,马一加速,她两手又僵硬地拉着缰绳,眼睛时不时垂下往地上看。
薛壑轻叹了声,低头饮茶,抬手让林悦过去按下马头,扶她一把。
果然,这厢林悦才接了指令过去,那厢已经在喊救命,被人扶下时,腿都软了。
薛壑不疾不徐地将茶饮完,掀起眼皮看抚着胸膛步履不稳的人,根本没有半点江瞻云的影子。
他和江瞻云同在皇城的五年,虽然看不顺眼对方的时候,原比看顺眼的时候要多的多。但其中骑射这两处,两人彼此都很叹服。
江瞻云说,长安城中没有比他骑射更好的少年。
他也毫不吝啬地夸赞,“殿下之骑射,乃臣至今见过的女郎中第一人。”
因为那重帘幔,后来他看她最多的时候,是在狩猎之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因为那是他的职责,需要随在储君左右,不离片刻。
她驭马似乘风的羽人,携龙卷之势,在草原碧波里驰骋;涉猎又如鹰隼,臂膀有力,能开强弓;出箭又快又准,常常一箭射下双雕,一箭射穿虎目。
上林苑风过叶落,她的鬓发微微蓬乱,在耳畔扬起几丝,映在玉一样的面颊上,他只好微微避面,别过眼不看,以防心跳太快,耳垂发红生烫。他吸了两口气平复心境,回头闻她一声喝驾,人与马已经奔出好远,花与叶落在她发间,背上……
薛壑嗤笑,他怎么会觉得面前人像她的!
半点不像。
若是她,这等骑射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是有意作假也不可能这般自然。尤其是骑马犯的错,全是初学者最常见的。
薛壑起身从案上拿了弓,对着已经走到面前女郎道,“骑马学得还成,后面多加练习便可。今日同你讲一讲射箭。”
话至此处,薛壑有些不忍,他用她之际,查她往昔。
香悦坊中的丽娘说过她为奴时做过人靶,胸有箭上。后来他着医官查验,那伤距离脏腑仅剩半寸,在胸骨之间。虽然没有伤到心肺,但伤好后无法受力。也就是如射箭这般,需要撑力拉弓的事宜,她做不了。一旦强制,许会引发旧伤。
这也是为何,她明明在益州学过六艺,其中包含了“御”和“射”,但他却没有让旁人教,而是留到现在自己亲身教授,就是唯恐他们掌握不好分寸,累她受伤。
“这是特制的弓,很轻,不足寻常弓的十中之一,你只需要学些简单的招式就成。”薛壑说着,同她并肩站立,给她示范,“射箭有七处需要谨记,站姿,搭箭,扣弦,推弓,开弓,定位,瞄准。然后知晓‘五射’即可,我都帮你整理成册了,今日先将射箭的姿势摆出来。”
随话落下,薛壑已经搭箭引弓,做出了标准的姿势。
这人还是年少英姿,沈腰宽胯,长身玉立。
江瞻云忽就想起第一次同他一道参与夏苗的场景,少年挽弓满月,去箭流星,例无虚发。
“你试试。”岁月如流水,沧海桑田,少年成了青年,而她也再不能开弓射箭。
夕阳下,江瞻云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没有再浪费时间,认真摆出动作。
薛壑又带来了上回的那把戒尺,每个错处或是关键处,以尺指出,以尺修正。尺端在她肩头、臂膀、后背或轻或重地点过。没有半点他掌心的温度,指腹的触感,江瞻云觉得很好。
又因为不需要她拉弓,便也无需讲解力度的把握,这日学得便快些。
薛壑看着她摆出的一个个越发标准的动作,叹道,“可惜了,若你身上无伤,说不定能成为个中好手。”
人生多遗憾。
他举目逐渐西沉的夕阳,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江瞻云。
却不知夕阳余晖正披在她身上。
她搭箭引弓的手握得更紧些,手臂肌肉绷紧,手背现出肌肤之下的筋脉,试着想拉开这张比寻常弓轻了不知多少的弓,但将将凝神提气,胸口那道伤就痛意蔓延,逼着她放弃。
她卸下力气,放过自己,颔首道,“是可惜了。”
……
这日因她射箭之上没有费太多功夫,薛壑离开得稍微早些,只让她收拾行囊,说是明日带她前往上林苑练习骑马,那边场地更广些。
出门离府,江瞻云依旧来送她。薛壑没有再看她背影,原是前段时日教授骑马骑时,他就不看了。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除了让自己神思不聚,缅怀沉沦,无甚作用。而他明明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做。容不得分心晃神。
薛壑独自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累,掀帘上了马车,靠在车壁慢慢睡了过去。嘴角带了一点极淡的笑意,如今的薛九娘挺令他满意的。
今日骑射教授结束,她回答了他上月里的一个问题。
——明烨不似能谋划那场刺杀的人,背后当另有其人。
能辨清局势,能经事识人,纵是文武稍差些,也足够她在宫中周旋了。
只是想到明烨背后还有人,青年嘴角的那点笑意淡去,睁开的双眼中又含忧色,似坠入无尽深渊,喉间泛痒,腹中隐痛,累他抵着车壁咳了起来。
……
“殿下,明日去上林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你就寝吧。”桑桑从屋内出来,见江瞻云依旧负手于二楼,她侧首循她目光望去,低声道,“殿下,薛大人的车架早就走了。这会估计都到府中了。”
江瞻云看她一眼,返身回去屋内。
桑桑侍奉她沐浴盥洗,衣袍脱下,看着她身上因骑马跌倒的擦伤,虽都不严重,但这处青了一块,那处磨破了点皮,伤口很多,从膝盖到手肘,到后背,足有十余处。
“其实您不需要装的这般像的。”桑桑擦拭她伤口,不免心疼道。
“孤记忆中就不知道不会骑马是甚模样,只好寻人来学。”江瞻云踏入浴桶中,放松身心,“原也不止这一重缘故。”
氤氲水雾升腾,她合上双眼,又想起前头薛壑从房中冲出房间掰着她肩膀的急切,想起湖心亭他疾步而来掀开帘幔的失望,想起他要她先走观她背影的缱绻,“我主要想让他清醒些,别入了迷障。”
第23章
终于可以不必再懂却要装不懂地应付薛壑, 不必在后院一丁点的地方骑马,时不时让自己摔两下、拐一下,江瞻云昨晚放松了身心, 一觉睡到日头高升。
反倒是桑桑, 这会给她更衣时心神不宁。
夏日暑热, 江瞻云多着罗、素纱类裙裳。桑桑整理她广袖, 先是用力太甚差点将袖角勾出丝来;待整理到她的袖口时, 方觉这日侍奉主上未摘首饰,手上的缠花镯子勾到了袖口花纹,又一蛮力, 花纹上的银丝被挑出。至此这身衣裳算是废了。
衣裳废了是小事,然待重新给江瞻云换衣穿上,见她小臂至手背赫然出现一条极细的红印。
“这……”桑桑自责不已, 却也不禁感慨江瞻云肌理柔腻,按理银丝挑出还隔了一层罗纱,竟也能将皮肤伤成这般, “女郎疼吗?婢子去传医官, 千万别落了疤。”
“无妨, 不必传医官, 你去妆台匣中取些清凉止痛的药膏抹一抹就成。”江瞻云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类伤口了,之前她摘护甲时滑过掌心, 力气并不大, 但也出现了这样的红印。
红痕, 肿胀,发青,退去,愈合, 前后不足半日,来去很快。
她问过杜衡,是“半月阴”的缘故,使她皮肤变得薄脆,方才如此。待以后用了解药,彻底清毒后,慢慢调理就好了。
“倒是你,这一大早怎么了?”江瞻云看着已经肿起的印记,开始发烫生疼,抬手轻轻吹过。
“婢子就是有些担心,薛大人前头明明说过,你如今学得这些不必过于精通,能知晓个大概就成。那又何必带您去上林苑练习呢。想起那处,婢子就心慌。”桑桑取来了药,半跪在她身畔,小心捧过那只手,用小银匙蘸了药细细涂抹,“最主要我们好不容意进来的,越来越近了,突然又出城去,婢子总觉不好。”
“是不太好!”江瞻云挑了下眉,惊得婢子一下顿住手,“莫急,我说‘不好’与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能让明烨前后折掉三个皇嗣,自己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在被怀疑之后处重得信任,想必折了不少精锐营的暗子。且十中七八的暗子不是历经厮杀而亡,乃是扮作相关的亲属受牵连而死。
江瞻云轻叹了声,“如今他出城前往上林苑,自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按理确实没有带上我的必要,但却带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手上人手不够用。虽说我在这处尚有宫中的薛家校尉看护,但那是他在城中可以回圜指挥的情况下。如今他要出城,自己肯定要带亲卫的,若再分一部分保护我,两处都不够。所以将我带在他身边,安心些。估计这趟不只一两日,离开的时间会长些。”
“对,我想起来了,林悦说过,薛大人每月十六都会出城一日,前头他就没带上我们。可见是要出去一段日子。”桑桑已经涂抹好伤口,捧来吹了吹,冲江瞻云露出一点报赧的笑。
江瞻云持着扇子敲了下她额头。
“那我们——”桑桑环顾四下,“要不要通知长公主,拨些人手伏在上林苑附近以防万一。”
江瞻云摇首,“不必,按理说明烨近来只会笼络薛壑,不可能动他,他出行不会有危险。如今这样安排,已是做足防备,足够安全了。我们的人,轻易不动的好。”
明烨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登基后一直想铲除的三千卫统领、承华帝给储君预备的东宫卫尉庐江长公主,既没有失踪也没有死去,一直就在距离长安城不足百里的扶风郡中。
自然,江瞻云也未曾想到,薛壑此番带她前往上林苑,先去的竟是扶风郡。
他去扶风郡作甚?
踏青?
调养身心?
当年射给他那首藏头诗时,他确实是在扶风郡的一处山谷中休憩。
但如今这个档口,明烨三子俱亡,又与她大婚在即,他不可能有心思游山玩水,哪怕是放松身心!
除此之外,那就是知道了她的底细,来揭她底的。
若他心怀不轨,在皇城解决她是最方便利落的,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这般带来扶风郡,回到她的地界上,是来投诚表明心意?也不对,若有此心,完全有更好更隐蔽的方式,无需这般大张旗鼓。
所以只剩了一种可能,就是巧合。他不知她身份,来此另有其事。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将种种情况捋过,再思薛壑近来神情举止,自己前后言行,确定没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心下稍安。
然随日影偏转,车驾驶入扶风郡境内后,她掀帘看骑马行在前头的青年,再看周遭环境,心中重新紧张起来。因为按照车驾这会走的路线,他们要去的是扶风郡所辖之下的渭城县。
庐江及所领人手就在渭城县。
若这是巧合,未免巧得太过。
江瞻云掌心沁出了汗。即便她确定,就算薛壑知道了她身份,这会也不会伤害她,但这样一来,局面跳出了她的掌控……
不,他真的不会伤害她吗?
当年那场刺杀,明晃晃是亲近之人、是她信任之人所为。
前车之鉴!
事关生死,她凭何要这般信任他?
何况这数月来,她居于北阙甲第,虽有杜衡在明面行走,帮助传递消息,但对于薛壑的把控终究有限。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见过谁,和谁说了哪些话,心中所想是甚,她都不知道,她只能被动地等他来告知,讯息所得太片面了!
柳庄亭翠柳碧波,箭矢从三面疾来。
泾河冰冷彻骨,她的血染在水底。
还有切肉刮骨取箭的疼痛,她是用了五石散才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挣回今天的局面……
夕阳慢慢挪去了西头,傍晚时分暑气散去大半,车驾行在槐树成阴的道上,风从茂枝密叶中吹来,掀起车窗帘帐,吹得她有些发颤。
她的后背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颗粒,鬓发湿了,冷汗薄薄覆在额上。
她盯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抵达岔道口,距离渭城县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夕阳余晖经层槐树,时隐时现……映得她一张玉面明明灭灭,眼中一点杀意浮起又退下,终于她伸手拨下了发髻上的那支蝙蝠发簪。
“水。”她吐出一个字。
因为面容过于冰冷,眉眼过于威严,发簪中的药过于精毒,桑桑吓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只低头奉上水囊。
她半点犹豫都没有,将药全到了下去,塞上盖子,摇匀,再打开盖子,冲着外头喊,“阿兄——”
“殿下!”桑桑抓住她的手,得她余光横过,一下松开了。
青年打马过来,面上也有些薄汗,“是不是累了?还有七八里就到,不稍半个时辰,这日是热了些。”
“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她面上一点温笑,人畜无害,将水囊递给他。
“多谢!”他面有倦色,没有推辞,爽快地接过用下。
她看他吞咽的喉结,听茶水过喉入腹的声音,翌日就会毒发,她当下就可以哄他、和他谈条件,生死依旧在她手中。
而薛氏没有了他,还有薛九娘,与明烨的婚约仍在,先前搭好的台子尚可用,她依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去未央宫,甚至她还可以重新为薛氏挑个家主,听话、谦卑、唯她是从。
只不过,他提前成为废子。
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发挥了作用。
不可惜。
不可惜……
“你想甚?”薛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女郎!”桑桑推了推她。
江瞻云颤了下,从幻想中回神,迎上薛壑眸光,“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
她将水囊递给薛壑。
递得很没礼貌,仅一只手送过去。另一只手搁在膝上,鹅黄滚金的素纱广袖覆过手背,袖角垂在地面,袖面上绽放一朵出水芙蓉,针线精巧而繁密,不似素纱简薄清透,可堪堪挡住她掌心握的将拆未拆的发簪。
“有心了。”薛壑接过,用了大半,打马去了前头,将剩下的丢个唐飞用,“解解暑气!”
至此江瞻云的心基本放下,他若是知晓了一切,且对她有异心,这会就不可能用她的茶水。他不至于这点警惕都没有。
她望着那个背影,慢慢垂眸,避过他的身形,心中五味杂陈。车驾继续行驶,江瞻云未再说过话,只是面沉如水,脸色极难看。
桑桑看出了她酝在眼角的怒意,但不知她因何而怒,更不敢开口去问。
一盏茶的功夫,车驾行至十字口,拐道右行,江瞻云彻底定下心神,庐江在左道的黎阳村,右行所至乃项阳村。
项阳村原是普通的村落,人口不多不少,耕田不瘠不肥,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这里建有一座育婴堂。
*
育婴堂乃百年前,昭承太子薨逝后,文烈女帝所建。
据说是因为昭承太子年幼早夭,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敏而好学,文烈女帝认为若是他能长大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所以在他故去后,以他之名做了这样一件事。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大多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是故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
想来也荒谬,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却也因为如此,文烈女帝当年在择取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得选了女婴。
是她择取的,却也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而被择取的靖明女帝为报君恩,承其德行,在位期间于各州广建育婴堂,收容弃婴、流浪儿,同时设立官员管理,计划待这些孩子长大,学习文武,或送去参与新政选拔,或进入军中担任文书、医官等职务。只是育婴堂的建立比女帝的出现还要晚些,一直都是专司帝王的少府处出银经营,花费巨大。且尚在投入培养期间,回报甚少。
到了承华帝手中,一来膝下不愁子嗣,二来多年打仗花钱如流水,少府处偶尔还要接济战需,育婴堂便渐渐收到冷落。待到女官制被废黜,多为女子出入的育婴堂逐渐萧条,很多州郡空余屋子,却无人管理,成为流民避身之地,渐渐与破庙无异。长安城郊四座育婴堂,亦只剩得最初文烈女帝所建的这座尚在,至今依旧维系所建初衷,只是这几年也愈发不成样子。
实乃早在女官制废除之后,少府便已经不再往这处投放银钱。乃凌霜寒一直以自己私库接济,供养这处的孩子。后来临终之际,交代女儿莫忘此事,代她照料育婴堂。她虽没有受过育婴堂的恩惠,却是女官制制度下的最后一个女官,对百年前的两位女帝心生敬仰,满怀恩德。
那年江瞻云十岁,母亲去后不久,就被承华帝接入未央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受名士大儒教导,由天子带在身侧亲养,出入宣室殿,往来朝会间,最初的三年她鲜少能够出宫,根本无暇顾及这处。但所幸做了储君后,私库颇丰,遂将这处交给文恬管理。直待十三岁时,天子逐渐放权,她代掌事宜越来越多,出入宫门也越来越方便,方再次踏入这间育婴堂。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她每年年终开年假之后都会过来,因为毗邻上林苑,偶尔还会住上一两日。
因储君亲理,五年间,这处又有了几番繁盛景象。收容的孩子越来越多,其他三间也慢慢再度开启。而这处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因为女官职已经不复存在,则被分去掌管另外三间育婴堂的事宜。
……
堂中的掌事章漪年近不惑,早年是凌霜寒的座下副手,前两日接了薛壑帖子,在此迎候。一路引他们入内,讲述着育婴堂的过往。
薛壑虽初来此处,但多少了解育婴堂,章漪没必要讲得如此详细。看似热情,实则疏离。
无非也是恼他近日行径,那首关于变节的歌谣三日传遍长安,十日传遍京畿七郡,至今三月过去,怕是举国皆知了。
江瞻云这会套了薛九娘的脸,自被章漪视作薛壑一党,受章漪阴阳冷待。她倒无所谓,只是到底忍不住看了眼薛壑。
不想,薛壑很是坦然,笑道,“膳食备好了吗,我们先用膳。”
章漪沉默引他们入膳堂用晚膳。
按理说,客来主伴,章漪当陪膳。然章漪不曾入座,只在偏阁独自用下,没给薛壑半分面子。
江瞻云这日自拨下那枚发簪开始,一直躁气郁结,膳食所用寥寥。也无心去理会薛壑的心情,想他是否尴尬。他来此地,总会做好准备。于是膳毕借了暑热身子不适为由提前回去厢房。薛壑心细,派了随行的医官去看她,闻无有大碍,遂放心随同章漪继续参观育婴堂。
又是五年光阴打马过,当年少年储君重新养出的一点盛景到如今已经彻底散去踪影。毕竟近千人的吃喝用度,非官中不可维持。
“如今这处还有多少人?”暮色降临,薛壑在章漪的陪同下,提着灯笼走过排排屋舍。
“尚不足三百人。”章漪始终没看薛壑,一路往前走去,“育婴堂最盛时期有两千四百多个孩子,女官制度被废除后,降至不足两千人。待到殿下接手,那会尚存一千余人。但这五年里,堂中银钱再无富余,只够维护原有的人数,便再不敢随意收留。很多豆蔻之年的孩子都自觉出去耕种,帮人浆洗,补贴堂中用度。也有些出去再也没回来的。”
“她们去了哪?”薛壑问。
章漪这会顿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有的被高门大户看中,领去为妾为奴为婢,这还是好的。有些可能就被拐了,卖了。还有些我再见她们的时候,又成了乞丐,疯疯癫癫……”
她话语落下,继续带着人往后走去,乃育婴堂的寝房,天色已经黑了,但无人舍得点灯,能听得一点声响,见不到半点人影,“一介孤女,若无官中安顿,大人觉得如此世道上,她们离开这里,能去何处安生?”
章漪的话里带着两分讥诮,似在嘲讽薛壑不知朱门酒肉臭。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完整的制度和体系。”薛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当下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只问道,“那眼下堂中可还有襁褓婴孩吗?”
章漪摇首,“我们哪里还敢再出去捡来收养,年初有个偷偷放在门口的,但婴孩本就难养,不出半月便去了。”
薛壑垂下眼睑,一时未再接话。
“婢子闻陛下将处此赏赐给大人做府宅?那不知此处一干人等,大人会如何安排?”这晚章漪终于将话问出,自接到天子旨意,到薛壑踏入此处,她唯一关心的就这一点。
新帝继位,莫说拨银接济这处,反倒是青州军来过两次挑走了数百余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说是让她们去军中劳作。以往被选去军中作文书、军医、汤令官的人,每人都会各自录文成卷,名入官中,哪里是那样只将所有人记个姓氏,百余人成一册,录个总数便罢。那样潦草带去,可想而知是被选去作甚的?
如今又将这处变作私宅赏赐权臣,偏这位权臣祖籍之地亦养有数万兵甲。
“殿下以前如何做的?薛壑问。
论起少年储君,章漪难免哀恸,看他的眼神越发锋利,“殿下让我们先忍一时,部分年岁大的孩子被她接入了上林苑去打杂,也有部分去了宫里侍奉她。有些手巧脑子好的,她让六司教她们一些谋生的本领,譬如刺绣,簪花,侍植等,协助六司掌事;还有一些由她分与官宦人家,譬如庐江长公主府上、尚书令府上皆有。她说待来日她定会重开女官制,重修新政,让诸人尽可能生有所值,学有所用。殿下当时设想了好多,但……”
但少主仙去。
人在夜色中,前头仅有的几盏灯火在此时接连灭去。
这日廿一,天上挂残月,月华稀薄,天地不明。唯有女掌事手中灯笼还剩一点光。
倒也不止,出身将门的年轻御史大夫,耳力过人,一路而来听得风吹草动;这会暗地人静,他目光如炬,在女掌声的眼中看到刀的反光,剑的影子。
“这处为我私宅,只是用来存放一些器物,旁的皆不变。”他话语温沉,只当不知,还在请掌事继续引路,一路走过夏日枯枝的林间,看着一间间早已口空荡无人的寝房。
这话让章漪有些讶异。
却闻他继续道,“另有按当年殿下每年私库用于这处的银两,我虽没那么多,尚可出三成。”
章漪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是有条件的。”
“是何条件?”章漪的声音激动中带着急切,急切中又带了几分戒备。
“三个条件。”薛壑道,“第一,既是我的府宅,明日我会让人来换块匾额。第二,即日起,你们如常出去收捡襁褓婴孩;第三,我想知道一些殿下的事,这两日我在此地,您知道多少且与我说多少。”
“就这些?”
“能做到吗?”
“这、您……”章漪这晚第一次以“您”称他。
“别以为事情简单。”薛壑道,“第二桩事,我是有要求的,每月不少于一位婴孩,康健无疾,好生喂养。但少一个,我就断你当月的粮。”
章漪虽不解薛壑为何对收养婴孩如此看重,但每月一个问题也不是很大,实在不行有的是贫苦人家生下不要的,她可以去买来。左右有他接济,这处的生活好过穷苦人家。
薛壑一点笑意融在夜色中,“以后你为我私宅掌事,银钱账本自在你手里。”
他从广袖中掏出册子递给她,“上面是飞钱,你于任何柜坊都可取之,还有一把是这处私库钥匙,可存细软。明日挂匾额之际,你挑间屋子出来顺道让他们换锁。”
章漪如堕梦中,怔怔接过那两千金之物,半晌回神道,“天色已晚,大人回屋歇息。明日、明日奴婢同您好好讲殿下的事。她来的不多,但有的,有能讲的事,她在这打过猎,提过您……您容我好好理理,明日我细细和您讲。”
这处毗邻上林苑,闻她在此打猎,薛壑不奇怪,但闻她还提过自己,顿时好奇之心顿生,想要掌事快言。奈何章漪得了那两物,如沙漠遇水,泪盈眼眶,略略谢过便急急奔回屋中收纳,唯恐被人抢了去。
薛壑这晚也累了,未再挽留,只在“她为何提我”“怎会想到替我”“提我时心情如何”等等种种遐想中辗转反侧,近丑时才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境进入了梦乡。
*
然而,另一侧东厢房中,江瞻云比他睡得还晚。
初时的那点躁意已经散去,实乃想到了不久前薛壑吐出的那口血,想到更久前父亲的话,“为君者不必示剑,凡示剑必饮血方可回鞘”。
那一刻陡生的杀意。
那一刻示剑的优柔。
她都接受了。
无非是在爱他和爱自己间她更爱自己,有何错?
无非是在视他为臣前还视他为年少欢喜的人,所以犹豫,也无错。
年少欢喜的人——
想到这处,江瞻云难免生出两分气来。
当年,她可是实心实意的。
承华廿九年腊月,她因生智齿无法用膳,得薛壑照料了三日,日日以益州的黄牛肉粥喂养,很是感激,便也想回送些他什么。
时值年关,各地上供的东西很多,她挑来减去许久,都没有满意的。再明光殿闷头想了一日,想到一样绝妙的礼物。当下便领三千卫前往上林苑,她想射一对大雁。
寒冬腊月,野生的大雁自然寻不到。但上林苑中豢养千禽百兽,一对大雁不在话下。
只是到了园中,方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大雁寻常当以南去过冬,这般被养在北地,冬日里原是都入了专门的棚舍,以此保证它们所需的温度和食物。
侍禽令道,“殿下若此刻要也无妨,臣给您挑,保证您带回城中还是活的。”
江瞻云站在棚舍口看了会,“孤不要就这样将它们抓走,孤想要把它们放出来,同狩猎一般,孤自己射。”
这着实有些为难侍禽令,如此冰天雪地放出去,焉能飞起来?就是飞起来八成不等储君设下,就被冻死扑腾掉下来了,届时更扫主上的兴致。
在上林苑侍奉的臣奴,多少了解储君性子,若是直接回绝难免惹她不快,遂借了个老天的缘由,“眼下风雪缠绵,若是雪停了,倒是可以试一试。”
这场雪自两日前就开始下,天空铅云压城,似一口黑沉沉的锅倒扣在长安城上,丝毫没有雪霁云开的样子。
江瞻云眺望天际,心中盘算日子。
这日是腊月廿,她廿三必须回去。如此天气一旦回宫父皇必然不会同意她再出来,所以这三日时辰里,她还得走一趟育婴堂。自母亲去世,虽承诺了好生管理,却是直到去岁才将将去过一趟。
“孤先去扶风郡的育婴堂,尔等想法子备好至少二十只大雁,要体型大、喙基高、颈粗翅长,尾羽十八枚,通体羽顺毛亮,光泽鲜活。一旦雪停,放出棚舍,让人驱至西郊育婴堂方向,不得有误。”
承化廿九年的这场雪连下了四日,在廿二的夜晚停了下来。江瞻云在育婴堂的厢房内得人回禀,当即雀跃。又钻回被窝求母亲保佑,一定一定不要再下雪,就是要下也得等她射到了大雁。
“傻孩子,直接挑一对回去就成了。这等天气,你能射甚?莫摔了你自己!”
“阿母不晓得,我长牙那几日疼的不成样子,全被他看去了。我就要射来的,把脸长回来。”
“他的骑射和我一样好,唔……应当比我还好些。但待我雪天射了雁,我就比他强了!”
“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
在梦中母亲牵马执缰至她身前,用马鞭点她的眉心,眼中羡艳又欣慰,“去吧,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
少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阿母,你让雪不要落下来。”
“哪有女郎送男孩大雁的,你晓得送大雁的意思吗?”母亲的身影慢慢淡去,唯剩女郎揽弓逐雁的矫健身姿驰骋在茫茫天幕之下。
……
“她来狩猎,是为了给我送礼?送我大……”已是翌日晌午,因更换牌匾的人也过来了,薛壑遂一边闻章漪讲述江瞻云的事,一边同来内门门口,看他们重挂匾额,“她、有说为何要送大雁给我吗?”
薛壑隐隐猜到,但不敢确定。
江瞻云自然也在,低头搅着手指闻章漪讲当年事,不由落后两步,时不时踢掉两颗不曾挡她路的小石子,踢去薛壑方向,没踢到他靴上,只好用眼刀劈他两下。许是发现了身后动作,薛壑回过头来,两人四目接上。薛壑神色可谓悲欢欣憾瞬息万变,江瞻云冲他礼貌一笑,只作不知。
打岔道,“阿兄,换甚匾额?”
“育婴堂”三字挂了近百年了,就你花样多,不知要换个甚!
薛壑没有回她,也只是微微一笑,回首继续闻章漪说话。
“殿下晓得的,不然怎会专门点名要尾羽十八枚的大雁,还不多不少就要射一对。”新的匾额蒙着一层红绸由六个人抬进来,诸人往边上站去,让出位置。章漪也有些好奇,会换甚新名字,同江瞻云等都探身去看,须臾继续道,“大雁是六礼中纳征所需的聘礼,属于定情之物,原是由男方送给女方的。殿下说,她的婚姻特殊,是她迎你,你送不得,她按着现定的规矩也无需送。但世间夫妇有的,她也要有,也要你有。只是到底临时而来,时间太紧,大雁放出棚舍,就没有几只能凌寒起飞。她没射到,懊恼了一阵,只说明岁早些来……”
匾额按吉时挂起,外头放起礼花,诸人看着匾额上四个金色大字,虽不知为何取此名。但新物换旧,增添新气像,且这四个字读来神圣宏大,遂都抚掌捧场。
此间唯有两个人顿在原地,心潮澎湃。
江瞻云怔住,乃因看见了那副匾额上的四个字。
玉、霄、神、殿。
“这四个字你都认识,但晓得这会连在一起要怎么读吗?”周遭尚有目光投来,致谢奉上,薛壑率先回神与诸人还礼,之后想到她先前的问话,转头过来在喧闹的人群中低声问她。
江瞻云眼神发直,盯在那四字之上,手从袖中探出,想握一握他的手。已经碰上他袖角云纹 ,实物的质感刺激她神思,让她清醒。她松开五指,抓了一把地上他的影子。
然后压下直冲灵台的酸胀,恢复落英的学识,世人的认知,回他,“玉霄、神殿。”
薛壑又是一笑,没说对错,只是看她的眼神难得多出自得,甚至自得地挑了下眉。
“阿兄,我念的到底对不对?”午后前往上林苑,下马车入园前,江瞻云没有忍住,即便猜到,亦想验证,“晌午的匾额,我读的对不对?”
“不对。”
薛壑让唐飞一行将马牵去马厩歇息,自己带她前往长扬宫,侧身看她,似在同落英说,殿下这会没告诉你了吧?就我知晓,你不知晓。
江瞻云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他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眉宇间是一股久违的少年气,风发,骄傲。开口时神色温柔又缱绻,“玉霄神、殿。”
午后日光强烈,江瞻云看得不太真切,依稀见他浓密睫毛颤过,带下一颗泪来。
但她听得真切,他喃喃又念一遍,就剩三字。
“玉霄神。”
第24章
两人从东道门走, 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未再言语。
直到行径大片草原,薛壑方驻足道,“明后两日你就在这处练习骑射。”
这处再往西去, 便是长扬宫, 江瞻云的别苑。
薛壑说话间举目眺望, 隐隐能望见楼台飞檐。她在的那些年, 总是隔着大片草原, 也能听见里头丝竹笙箫,觥筹交错;嗅得十里熏香,渭河涨腻。
起初, 薛壑还能在殿中应承,告诉自己她是储君,未来是天子, 有内侍再正常不过,勤政之外寻些乐子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抗拒来长扬宫, 逢她在此饮宴, 他都借口不来。
其实来的, 他尚且记得自己职责, 当伴随储君左右。
于是就在这草原上纵马行猎,猎到一头狐狸, 想狐皮可以做靴子;猎到一头花豹, 可以做成褥子放在暖榻上;遗憾追了好远没能射到那只翳鸟, 翳鸟的眼睛名曰翳珀,及其珍稀,可制成珠宝,嵌于腰封之上……
可是他鲜少穿狐裘类衣裳保暖, 豹纹制成的褥子花色太艳他并不喜欢,翳珀是王爵及其以上才可用的配饰。
薛壑望无边天际,回想年少,回想至今风干阴藏在私库中的各色猎物皮毛骨架,莫名笑出声来。
又想数年里,猎到或是没猎到但也追猎了许久的禽与兽,总也很许多,但却从未想过射一对大雁赠她。
自叹不如!
“阿兄,“我以前听坊中的姐姐唱曲,‘故地旧游,相思难诉,弦音断处泪盈腮。回首却道九重天,玉霄楼,金锁夜不开。”江瞻云也在看天,闻他笑声,转头看他,问,“玉霄是在天上的、神仙住的地方对不对?”
其实已经明了,不过是想再听一遍。
“不是玉霄。”提及这两字,薛壑下意识还当在论育婴堂中新换的牌匾,解释道,“是玉霄神。”
“玉霄神,是梅花的别称。”
他说完最后一句,神情再度落寞。
江瞻云也收了欢色。她想听好听的话,但这话要从他嘴里吐出,对他委实残忍了些。
一时间,草原上唯剩茫茫风声。
“事关殿下,莫再多论,就叫‘玉霄、神殿’便是。”薛壑谨慎,补上一句,抬步前往长扬宫。
行至宫门口,见得门前已经停有一驾马车,除三骑驭车是九卿应有的规格,车身无饰,盖顶无幔,唯车身前头垂挂一方令牌,上书一个“温”字。
“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薛壑微微避过马车散发的气味。
扑面而来的气息带着难以形容的馨甜与幽香,摄人心魄。但若细辨,则能嗅出一点雄黄的辛辣味,白石英的土腥味,还有几缕温热酒水的劲辛气,凡能辨出这几味,便也不会被这等甜香气息慑住,只会远离。
因为这驾马车的主人,成日使用五石散,连着一应衣衫车驾都浸染其味。如今这般,原是算收敛了。
这是温颐的车驾。
他自三月里着服簪冠上了早朝,参与了当时的政务,便算正式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
服食五石散是前朝权贵间留下的奢靡习性,本朝在文烈女帝时期曾被明令禁止。但后因其病,需以之入药止痛,五石散便又重现世间。实有商人以此暴利,又有政敌借此传帝王旨意反复,欲毁其名。女子主政本就艰难,文烈病疾缠身,朝政堆肩,便也未再严格禁止此物。
只颁布了一道旨意,凡饮五石散者不得入仕,凡为官者不得饮此物。
条文历经百年,时宽时严,几经更改。
但无论如何改之,温颐既入未央宫论政,温门又是天下学子之楷模,自是戒除为好。
近数月里,薛壑去看过温颐一回,闻他戒得很艰难。一开始医官收起了所有的五石散,又命侍者毁去了他五年中所用的一应衣物,换了全套崭新的。但他所食太久太多,根本禁不起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未到一月不曾戒去不说,反而数度自伤求死,最严重的一回刀刃已经割破脖颈,渗出血来。乃温松赶来,泣泪劝止,但依旧唤不回他一丝求生的意志。
彼时薛壑也在,只说容他试一试。
正值四月仲春,春光明媚至极,透过半开的窗牖照渡青年半边身子。他眼底乌青,脖颈血流,衣敞发散,人瑟缩着发抖,口中喃喃“关上,关上……”
他受不了强光,不欲看见日头。
五年来,每每饮药,便求长夜不复醒。
不醒来,就可以告诉自己只是一场梦,她没有死,他将她保护得很好。
“照你这样说,该死的是我才对。”薛壑拍开整扇窗,逼迫他迎向明光,又将人按入铜盆清水里,最后拖人至铜镜前,迫他观镜中青白如鬼的自己,“真想死,我这会就成全你,但你确定要这幅面貌去见她?”
“对,该死的是你,本就是你的职责,可你却离开了她!”温颐似从清水中恢复了神思,从日光中汲取的力量,对着镜中另一张面庞生出恨意,“你……你现在还许他姓入主长乐宫……和那姓‘明’的同流合污!”
温颐披发覆面,只在凌乱乌发中露出一点眸光,叫人看不清他神情。他急喘了几口气,猛地一转身,欲要劈掌面前人,奈何连他衣袂都抓不住,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薛壑来他身前,三指钳起他下颌,“就你这样,还要妄议君上,欲阻我道,欲为她报仇?”
温颐在他掌中挣扎,得到更大的讥讽。
“他日青竹简上,史书工笔当如斯载:薛氏十三代嗣,壑,肃朝纲,定乾坤,官拜三公,位极人臣,续家族百年之荣光,固社稷无限之福祚,得天下誉。”
“再有,温氏十三代嗣,颐,少时护主不力,累君身死。经年饮药,颓之,未几亡。含糠覆发,不复得见君面,天下笑之。”
“你、你……”温颐满目通红,额上青筋爆出,却因手足无力,只得在他掌中扭曲。
偏他还在笑,还在说,“难道不是吗?你就要死了,史书本就是胜者所书。”
“我要杀了你——”提气半晌,抠指于地,指甲劈裂,温颐嘶吼出这样一句话。
薛壑如闻笑话,收手松开他,却在他欲要抬首起身的一瞬,以足踩他背,令他生生折腰,只能匍于地,眼睁睁看着外头大片春光却不可触不可及,“痴人说梦。”
四个字,在温颐头顶炸开。
温颐彻底动弹不得,如困兽斗,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都在后背足间的重压下慢慢丧失。
如果他不曾用药,如果他戒去了药,即便是面对着弓马武艺上佳的人,也不至于半点没有还手之力,不至于这般狼狈,被羞辱至此。
“想杀了我?”
“想给她报仇?”
“我给你指条路。”居高临下的人将他踩得严实,吐话如施舍,“欲速则不达,你这般戒毒再两个月命都要没了,且择折中的法子,慢慢来吧。”
“若连你都死了——”薛壑终于抬脚松开他,却依旧没容他起身,手扼他后颈,俯身附耳,“这长安城中,我要多寂寞。这广袤天地里,薛氏怕要高处不胜寒!”
扼颈的手挪去他面庞,轻轻拍一拍,伸出一根指头戳上他脖颈伤口,逐渐用力,将将有些止血的伤口重新渗出,染红他手指。
然后,低头吮了,复再看地上人,将血抹他面,带着无限嘲弄,“我闻用药日久,智退神散,你能听懂我意吗?你是温门最好的一颗苗子,没了你,你那些叔伯兄弟,你觉得他们能在我手中过几招走几轮,能撑温门几时?”唇瓣染着旁人的血,唇口张合间似修罗吞噬世人。
话落,再不等他言语,理衣拂袖离去,留他一个傲慢身影。
之后薛壑未再去看过温颐,只闻他相较之前稍微配合了些,也不再盲目急躁,虽进度稍慢,但使用频率低了些。
每月的三次朝会,温颐也如期来上,府衙去得少,但宣室殿的论政也能参与一二。
虽然在宣室殿中,他鲜少开口讨论,多的是将当日所论政务带回去,隔日方能想出一些应对的策论,明显是思维滞慢之故。但上呈尚书台的卷宗上,所书的内容紧扣论点,言之有物。
薛壑从堂兄口中听来,心下稍安。
本就是麒麟人物,心志尤在,便可期待。
……
而眼前这辆散发诡异气味的车驾,便是温颐听取薛壑建议,择的折中法子。
这是一辆新的马车,原本只有檀木气息,并无半点五石散之气。乃温颐近日心思深重,神思紧张,那瘾便又上来。
他不敢食用五石散,只按照医官建议,将以往一次所食的十中之二的量由侍从带着,另备温酒一壶,待瘾上来,亦不再如寻常般将五石散兑酒服用,而是只饮酒,后嗅之,如此减量戒除。只是这日他心情郁结,实在难以自控,竟又要去夺药,如此药粉撒在了马车间,酒水又灌得急,最后恐自己舔食车中残粉,遂扔开酒囊逃奔离去。
这会提水捧巾过来清洗的数个侍从,其中一人被薛壑寻来问话,回答了其中缘由。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才三个月,温颐的药量已经减至十中之二,虽受环境、情志之故还会有所影响,但整体而言是好事。
反倒是身畔掩鼻往后连退了两步的女郎让他诧异,“怎么了?”
江瞻云控制着想要扑入车驾的冲动,十根脚趾都蜷缩起来,指腹朝下,欲抠地挖坑,扎入泥中生根就可控制不往前走,直到拢在广袖中的左手以手上护甲将掌心刺破皮肉,疼痛刺激神经,她的注意力才从车驾散去,长长喘出一口气,冲着薛壑摇头,“就是、香的奇怪,冲鼻子!”
护甲又进皮肉一点,她便能少思一眼车驾,还能对薛壑扯谎编瞎话,“我们赶紧进去,这样大的太阳,我都出汗了。”
薛壑未曾多想,但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鬓边生汗,只当暑热之故,尚且不解,“上林苑在崇山之中,百花千树,最是凉爽之地,你怎如此怕热?”
说话间引她去了下榻之处,只说自己还有有事,晚膳时分过来寻她,言罢让桑桑领侍从侍奉她歇息,自己去寻了温颐。
虽说温颐如今戒除五石散效果不错,但薛壑终是忧心,实乃明日六月廿三乃江瞻云忌日,恐他又陷其中,功亏一篑。
且这次薛壑来上林苑,除了同往年一般祭拜江瞻云,尚且还有一事。
乃温颐相邀。
这是五年来,温颐第一次主动寻他。亦是他折断他风骨、对他极尽羞辱后,他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晚上有个饭局,所以早点更,有点短,发个红包哈!明天争取长一点[撒花]
第25章
温颐在长扬宫并无专门的寝殿, 这五年间每回过来,都是居住在储君寝殿的偏阁景轩中。
按照文恬的说法,温颐也该有正经寝殿。
毕竟承化三十三年六月廿三的午后, 他侍奉储君歇晌, 已经名录卷宗。若无意外, 待夏苗毕, 他就该入明光殿后廷了。
薛壑第一次闻这话, 是在江瞻云死后第二年,亦是熙昌元年。
这一年六月温松来寻他,求他前往上林苑劝一劝温颐, 莫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应了。
于是便在景轩四面不透光的寝屋中,看见曾经名满长安的少年,规整鬓角已蓬乱, 乌发不簪冠;深衣袍裾生褶皱,熏香弥腥臭。
从来最重仪态的人,席地而坐, 衣襟未系, 皂靴虚套;双臂敞开, 一腿伸直, 一腿屈膝,背靠在矮榻上, 头悬仰着, 两眼空洞望向屋顶, 眼角残留一道泪痕。
熙昌元年,薛壑二十一岁,是来长安的第六年。其实亦是在这一年中,他才真正长大, 真正开始周旋在朝堂诡谲风云中。
之前的五年,回想开去,分明是年少好时光。
两厢对比,称得上“无忧无虑”。
彼时他既是出入漩涡,又是历经一年的丧亲刺激、朝堂浮动,其实很疲惫,思维都有些跟不上了。是故他劝得生硬、无章法、皆是让人听厌的陈词滥调。哪似今岁,他再次开腔劝他,已是翻手戴画|皮,虐身诛心信手捏来。
当年他一见温颐,心头便多一重愧疚,若他没有离开,是否温颐就不会这样?
原来他的一次任性,既累人身死,还累人生不如死。
他劝得口干舌燥,只盼温颐能站起来,盼自己少些罪孽。心中这般想过,一时竟再吐不出话来。
憋了许久,再启口,音色带了哀求,“到底怎样,你才能不饮这东西?”
屋中幽香弥漫,一点点钻入人的口鼻喉腔,蚀骨销魂,对于神经紧绷了一年的人,这会竟也生出贪念,想寻得片刻的放松。
但终究还有一份清醒刺激他,这是梦,是幻。只要走出这间屋子,外头明光普照,一切欢愉浮梦都会消散不见。真正有的是漫漫长路,风刀霜剑。
他想轻松些,想少背负一些,除了唤醒这人,别无他法。
于是,薛壑捧来一盏灯,陪在温颐身边。
六月天,屋中冰雾缭绕,熏炉层层扑香,那雁足灯上的一点火苗十分微弱,摇摇晃晃亮在两人中间。
他用手拢着,去护住它。终于它慢慢燃直了,不再扑闪,光线愈盛,逐渐照亮四野。
“你瞧它,像不像殿下……”约莫是屋内太暗,这点光线显得格外亮堂,他就想起了那个永远明艳逼人、光芒万丈的储君。
“知道你为何总惹殿下生气吗?”这日温颐总算吐出第一句话,他余光扫过那盏雁足灯,又嗤笑掠过薛壑,还是悬颅仰首的姿态,呵呵干笑两声,“因为你太蠢了……明明是日月之辉,你却说是萤烛之光,她焉能欢喜?”
“焉能欢喜……”他口中喃喃,右手中不知从何处又抓到半盏酒水,轻轻晃着,晃出甘甜诱人的香气,勾魂慑魄,臂弯转过又要饮下,被薛壑一把拦住。
“焉能……欢喜?”他盯看眼前人,咬着最后两个字,似是不肯吐出。
两人间的那点火苗,因彼此骤然的动作带出的风,被扑得明明灭灭,跳跃在温颐混沌眼眸中,激出又一道泪痕。半盏可送他享极乐的酒水被薛壑夺下,洒出些许,溅落在两人的手背、衣襟、面颊上。温颐挣扎不过,只循着气息想要获得可以使人醉生梦死的酒水,直起的身子一倾,头砸在了薛壑肩上,手欲揪他襟口却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就着他衣襟滑落,唯有口中喃喃回荡在薛壑耳际。
“她欢喜的,她不知怎么就欢喜了,那样欢喜,我从来没见过……”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从身到心全是对药酒的渴望,最后攥住了地上柔软的氍毹,生出一点意志,语带哽咽,断断续续,“我、我可以不再饮,求你容我一事……你去和文恬姑姑说,把景轩给我……整个东宫后廷都是你的,整个殿下也都是你的,我就想要景轩这方寸之地……”
这一年,忙着处理储君的丧事,父亲的丧事,忙着应付君主更迭的动乱,出兵益州,镇守长安,领门人入朝堂,抢占权利,监察权,决策权,内政权,兵权……薛壑只觉得急、乱、慌、怕、累,唯独没有觉得痛。
便也不明白温颐怎会那样痛,痛得双目枯涸,泪竭血流。
他一双已经无法聚光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以为他不愿答应,便将往事重提,“我想要她,我就可以入尘埃、舍尊严,你不要的我要。”
上林苑长杨宫寸土寸地,你不要,不屑要。
就似她十五岁及笄宴的那盏酒。
你不要,我要。
我要。
思绪被拉得更远。
承华三十年,江瞻云十五岁。
太仆令起卦占卜,将储君的及笄礼定在八月十七。
初秋时节,天高气爽,枫烧成火,桂香十里。
天子主持嘉礼,亲自给女儿绾发,配笄簪花,圣眷无限。实乃及笄之后,他将放出尚书台一半的权利给东宫。这便意味着听政、协理政五年的储君,将正式驾临尚书台。
自古天子和储君之间有着天然的矛盾。
本来父如落日西沉,子如旭日东升,乃是生死交替、子嗣衍生的正常现象。但就是常人也无法坦然接受死亡,何论天家父子之中,还横旦着一名曰“皇权”的怪物,就更难以和平交接。
所幸承华帝历生死太多,握手所剩的亲情太少,算是看开了些。相比权力丧失更恐帝国福祚难续,是故不仅没有和储君产生矛盾,还一路铺开大道,倾尽恩泽,要朝臣和世人早早认其为主,俯首称臣。
他不仅在公事政务上给她照料和指导,甚至在她的私情内帏上也进行教导。
对于后者,他本不欲插手太多的。
薛氏子入长安已有两年,后嫔颇丰、真情假意见得太多的天子冷眼瞧出了少年的心思,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但这近大半年来,却又看不明白了。据文恬的回话,莫说撤下那幅帘子,去岁小年夜两人大吵一架,至今还僵着。
问了女儿说无事。
传了薛壑说臣之罪。
罪犯何处?
又不说话了。
半日答一句,“臣不得殿下青眼,陛下不若贬臣回籍,容各自安好。”
这边哼声,“父皇,您把他贬了,让他滚回去,少碍儿臣的眼。”
“请陛下成全。”少年跪下身来。
“父皇,您莫成全他。”女郎气势凌人,“您成全儿臣,儿臣不要看见他,要他滚。”
承华帝看了一会两个横眉竖目的人,半点没看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反倒是品出两分打情骂俏的滋味,当下起身一手戳过女儿额头,一手拍过少年肩膀,摆驾走了。
但年少气盛,脸面最是一会薄一会厚的时候,僵着难免出事。情窦之火如苗,难忘也易流散。虽说天家不求情意,但若成怨偶也是悲剧,承华帝当即便帮了他们一把。
及笄宴设在明光正殿中,天子亲临掌宴,赐给两人一盏酒。
十五岁的储君,内帏已有不少人,枕叶沾露,一嗅识出气味,提裙挨近天子。
“他那倔驴一样的脾气,不好吧。”难得的,心有颤颤。
少年储君的这份不忍让承华帝的目光也难得冷了一瞬,凝去薛壑身上再冷一分,回首又看储君,“上林苑那群内侍,你怎么就用得那般得心应手,欢乐无极?”
女郎的心在剧烈地跳,眸光几经扑闪,耳畔是天子继续落下的话语,“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且少生怜悯,少生不忍,半点不要生出软肋。”
江瞻云垂着眼睑沉默。
半晌方道,“儿臣想新婚夜再行周公礼。”
“这本是自然的,也是最好的。”承华帝眼中敛尽了冷寒,浮起万水千山,世事沧桑,笑意融融道,“朕闻去岁寒冬,你去狩猎了。冰天雪地,冷不冷,可摔哪了?”
女郎抬眸,眸光中窜起一点火星子。
承华帝端来案上果酒,淡淡饮下,淡淡道,“风月中的算计也不是算计,情趣罢了。”说话间抬手指指一侧席案,示意储君坐过去,莫挨他太近。
江瞻云回来席案,冷眼看对面少年,无有一次与她视线对接,无有一瞬看她。
“去,将酒赐给薛大人。”
从来见她者,识她生母者,都言公主眉眼类母。但这一刻,她终于更像她为君的生父。
承华帝坐在高台,台下事尽收眼底,笑意欣慰。
……
江瞻云这日下榻的是正殿西边的一处客房,她让桑桑给她备了一桶凉水沐浴,冲凉了体内蠢蠢欲动的欲望,压住久违的药瘾,方缓缓睁开双眼,从回忆中抽身,从木桶中踏出。
如薛壑所言,山中寒凉,她唇瓣有些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女郎赶紧将姜汤喝了,千万别着凉了。”桑桑心急万分,千防万防没防住一辆车架,惹出这一通病痛,“这掌心千万不可碰水,暑热天气,最怕引起烧热。”
江瞻云连灌了两盏姜汤,尤觉手足都有些知觉,热气从胸膛徐徐腾起,传至四肢百骸,终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但心还是砰砰在跳。
大约是久闻温颐用药,这日撞见他车驾,便忍不住想起当年。
父皇教她爱人防人用人疑人,说是这四人可为一人。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人会喝了那盏酒,依旧拂袖离去。根本用不着她去防,去疑,去减少身心投入他身。
因为,他都不欲投她身。
那个时辰,銮驾已经离开,宴会也近散场,群臣陆续告退,席案上唯剩面色红胀、气血翻涌的御史中丞。
他已经没法如常起身,只见得对面少女挑眉轻笑,又是一副作弄模样,“走不了就歇在这,孤传人侍奉你。”
他唇口张合了数次,引得她忍不住至他身前细听,“你、说甚?”却被他一把拂开,怒目以瞪,最后跌跌撞撞离开,留她一个孤绝的背影。
同样饮酒的女郎头磕在长案上,很快鼓起一个包,她倒也未觉疼,反而清醒了几分。
清醒了几分的神思让她笑出声,他竟然将她扔下了。
她坐在殿堂中央,体内的酒气还在四下乱窜,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喘了口气,又沉沉垂下。
有失望,有敬佩,有庆幸,有不满。
矛盾重重。
她眯着眼睛看那重身影湮灭在夜色中,那点撞出的清明终被酒意冲散,身上热一阵,凉一阵,重新抬起的面庞上扬起笑意,乃见得那人去而又返,“孤就说逞甚能?来来去去的,还不是回来了?”
她醉意朦胧,燥热难耐,对着那个模糊的轮廓招手,“过来,侍奉孤。”
檀香,苏合香,水息香,白芷香,伽南香……齐尚,卢瑛,宋安,杜衡,温颐……还有好多香,好多人,她记不清,记不全,更别说谁用那种香,谁忌哪种香。唯一确定的是,那个益州来的未婚夫,他不用香。
于是,辨出身下人,不是他。
那是谁?
她蹙着眉,坐在他身上细细辨了半天,眼睛睁大一点,终于唤出两个字,“师兄!”
这两个出口,她便清醒了大半。
她很清楚,即便贵为储君,有些人也不是随意可折取的。
譬如这个温门的嫡长孙。
折在手中犹如山芋烫手。
她将身下人打量一遍,又上下扫过自己,衣裳尚在,还来得及。
“师兄这会离开,孤且当这晚你从没来过。”她从少年身上跨下来,坐在床沿努力控着尚未散尽的酒意,深吸了口气,“孤让文恬送你,没人会发现你。”
“还不走?”身后无有动作声息,江瞻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扭头还欲呵斥,却被温颐截断话语。
“一刻钟前,殿下分明要臣侍奉您,君无戏言,如何又出尔反尔?”他饮的是寻常的酒,但饮得有点多,起身给储君解衽的手也不够利索,但足够烫,足够长,隔她薄薄中衣而升温,将她体内已经流离失散的火星子瞬间聚成一团火,转瞬烧起。
“孤给过你机会了。”
少年被重新压下,谦卑不敢犯上,温柔承欢,尽心侍奉。
……
翌日,江瞻云因为太累没有去政事堂,传令不议事,让他们都散了。
薛壑念着昨日那盏酒,今日从中贵人口中传出的“累”之一字便闻来暧昧。他心中腾起一阵恼意,带着酸胀、愤怒、嫉妒。但又很快平复,她是储君,乃自然事。长扬宫里还有那么许多人呢,她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上一趟,他若连这也要气恼,纯属同自己过不去。然转念一想,这是在未央宫的明光殿,她应了天子大婚前不纳内侍的。那中贵人所言“累”了,难不成是昨夜忍药的疲累?
昨夜那药太烈,他都忍了许久,最后以凉水冲之,方熬了过去。她到底是女郎,身子骨单薄些,怕是真的不适了。
薛壑这般想着,过来内寝看她。
明光殿的人知他身份,无人会拦他。
于是,他一路畅通无阻,在距离内寝半丈地,看见温颐推门出来。
他穿着昨晚赴宴的衣衫,从来平滑不苟的衣袍上袖角生出褶皱,袍摆卷边翘起,他的唇瓣微微发肿,脖颈还有藏不住的印记,抬眸撞过来的眼神,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轻轻垂下,缓步朝他走来。
薛壑顿在原地,待意识有些回拢,方觉这幅待他走近的姿态有些不礼貌,遂不知该先迈左腿还是该先迈右腿地上前迎了两步,但又莫名一股想返身逃离的念头直冲天灵,一下子又似木桩般杵在那处。
仅剩三尺地,温颐再不能走近,停下来同他拱手见礼。
薛壑丢了魂,拢在袖中的手和足一样,不知要作甚,还礼也不知。
昨晚,他踉跄离开后,原在外宫门口遇见温颐,那副样子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是用了药。
他初时选择离开,觉被伤尊严有之,觉其任性肆意有之,觉不能轻薄有之,觉当在新婚夜再行礼有之。
但随药性发作,他想回去的。药性使然有之,为她也用了药有之。
这种暖情之药,忍着多少伤身,顺情而为反而好些。反正他们早晚也是夫妻,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宫门口踌躇,遇见温颐,鬼使神差问该怎么办?
温颐说,“殿下是君,总要循礼的好。她任性,你更应当引导他。”
一袭话,醍醐灌顶。
为这夜中一面,几句话,薛壑此刻见温颐,杂陈无五味都散去,终剩一句“抱歉”。
“抱歉,她任性累你……不,是我的错,我不该走……”
温门传文,但近两代人中,一直往武职发展,温颐当下所领职位便是一千两百秩步兵校尉。
但明显有了昨晚一事,他武官的前程便到头了。
因入女君后廷,只能弃武从文,这种遗憾他感同身受。
“不必言抱歉,是我自己选择的。”温颐始终垂着眼睑,笑了笑,似鼓足勇气终于抬起头来面对薛壑,“多个人爱殿下,也是一桩好事,对不对?”
秋日天高,风大,在耳畔一阵阵响。
薛壑愣了许久,才确定听清了他的话。
江瞻云有内侍,他一直都知晓。但他从来没想过温颐会动情于她,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毕竟,温松不仅一次提过,会亲掌温颐的婚事,为他挑选一门合适的姻亲。
怪不得,偶尔提及温颐的婚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是听清了,确认了,薛壑的歉意就更深了。
自己弃武从文,所幸得遇喜欢的人,所幸可以和她结成夫妻。
那、温颐呢?
缓了许久,换他避过温颐的眼睛,吐出一句话,“还是我的错,你们青梅竹马。”
……
薛壑置身景轩之中,没有找到温颐,心中有些急切,出入两趟见到一个侍从,问,“可见过温大人?温大人去哪了?”
侍从道,“温大人沐浴后,说外头空气好,想一个人走走。两刻钟前出的门。”
薛壑闻言,一颗心定下来,坐在这处的矮榻上缓神。
神经放松下来,回忆层层侵袭。
他轻笑了两声,觉得世事荒谬。
他竟然对一个人同自己妻子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这般关切。当年他去帮温颐向文恬讨要景轩时,文恬就讥他,“薛大人,你真是该大度时不知贤惠,该小器时又偏要大方。”
前半句,是在说他自储君的及笄礼后,他便总不肯再赴长扬宫的一切宴会,频繁扫江瞻云的兴,劝诫的卷宗一日多过一日,吵架的次数一阵高过一阵。
后半句,说他做无用功。当下内侍全部清除出了长杨宫,他本可以一人占有这处处充斥她气息身影的地方,却非要割让一块,毫无意义。
他那会问文恬,“我为何要在她死后,占有这处?”
文恬已经不想说话,良久冷笑道,“那你为何要在她生前,不肯赴此地。”
“你会后悔的,薛大人。”一手带大储君的掌事如他所愿,翻出卷宗,将景轩这处殿阁分给了温颐,压下掌印,落下名字。
之后五年,温颐几乎起居于景轩之中。
而他,后知、后觉、后痛。
但因温颐在,念他们青梅竹马,念自己是后来者,便极少来上林苑。
承华三十年八月,你的及笄礼后,你还爱过我吗?
薛壑从景轩出来,看天上振翅高飞、她十四岁未曾送出的大雁,喃喃问道。
*
江瞻云本在屋中擦拭薛壑给她练姿势的短弓,闻雁群过天,出来中庭仰首眺望。
她持着弓,引了一只没有镞的箭,摆开姿态。
是她习惯的侧立式。
双足开立,稍宽于肩,脚稍内扣,脚尖靠靶,身体和两肩、箭靶呈一直线。
近看似翠竹迎风,远观乃青松傲立。
她这日穿了一身滚金薄纱曲裾深衣,纤要如练,袖摆在风中微荡,从后观去,乃山上雪,云中月。
我还欠你一份十六岁的生辰礼,待我回未央宫,重新补给你。
她举弓搭箭,对着雁群。
明明最开始想的是温颐,最后还是不可抑制想起薛壑。
“……殿下!”
一个声音在她后背惊惶响起,没容她辨出是何人,便已经扑来一把将她抱住。只是,明显来人不敢冒犯,不似登徒子死搂紧抱,施力不足,被她挣脱出身,反手抽了一把掌。
随巴掌声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声积威十足的“放肆”!
一瞬间,盛怒的人,唐突的人,正好赶来欲要解围的人,三个人都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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