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在,子丧,不大办。
弘时的丧礼不算宏大,不过弘书还是给了他身后尊荣,以郡王礼殡葬,也带着岳湘亲自去给他上了一炷香,不是为了演兄弟之情,只是为了叫阿玛好受些。
胤禛不让永玺去,怕她年纪小被冲撞了。
自弘时府中回来后不久,弘书正在处理朝事,朱意远通报说皇后求见,弘书感到奇怪,这个时辰岳湘一般也在处理宫务,突然过来怕是有事。
将人叫进来,还未等岳湘行礼便免了礼,弘书询问道:“怎么了?”
岳湘脸色有些不好看:“方才,随臣妾去三哥府上的宫女禀报,说她在三哥府上时,听见有人议论永莹,说永莹是个丧门星、命硬克亲,梁侧福晋才怀上她,齐妃娘娘就被克死了,出生当年皇额娘便……后面连着两年董鄂福晋和钟侧福晋又接连去世,如今三哥还因为她出了意外……”
“总之说的不堪入耳,还说这样下去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岳湘胸膛起伏不定,皇阿玛的身体情况如今人尽皆知,下一个能是谁?
第一时间来找弘书说此事,除了此事牵扯到皇阿玛,以及心疼永莹,她心里其实还有一层隐秘担忧,永莹只比永玺小半岁,虽说三哥府上的几人牵扯不到永玺身上,但皇额娘和皇阿玛可……这些人如今在三哥的尸骨旁边就敢这样说永莹,谁知道背后会不会说她的永玺?
永玺是她的女儿,她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砰!”
弘书乍一听闻,怒火冲天,一掌拍在桌上,巨大的声响让屋内伺候的人一瞬间矮了下去:“皇上息怒!”
弘书息不了一点:“来人!给朕去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三哥尸骨未寒之际就来欺负他唯一的骨血!”
这事并不难查,毕竟能在人家灵堂外就议论这些还被人听去的人能有多聪明呢?
说来也是可笑,你道这些在背后嚼舌根的是什么身份?俱是没落的宗室子。缘由为何?竟是打量着弘时没有儿子,想将自己的儿子过继过来继承爵位,然后在那里畅想成了贝勒亲父该如何如何,说起永莹竟还是顺便,嫌弃永莹命硬,害怕克到自己臆想中过继出去的儿子,使自己不能多享几年成为贝勒阿玛的福。
弘书在早朝上发了大火:“宗令!朕敬你为长辈,令你管宗人府事务,你就是这么管的?!宗室里一个个酒囊饭袋!不思进取!整日只想着卖子求荣!朕的三哥尸骨未寒就想来欺负孤儿寡母了?朕告诉你们,做梦!三哥没了,朕还在呢,想欺负朕的侄女儿,先看看朕答不答应!”
“想要爵位?朕给永莹都不会给他们这群酒囊饭袋!”
“来人!传旨!着,三贝勒之女永莹,承贝勒爵位!”
还在幸灾乐祸看宗室笑话的大臣一下懵了,不是,不是在骂宗室吗?怎么突然就让三贝勒的女儿继承爵位了?
女子怎么能继承爵位?!
立刻有卫道士跳了出来:“皇上万万不可啊!女子如何能继承爵位,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不可儿戏啊皇上!”
“皇上息怒!”
“请皇上三思!”
从者众。
弘书心中冷笑,这帮老匹夫,刚才看热闹不是看的很起劲,一戳到他们的敏感点倒是立刻就团结起来了。
弘书不说话,一副被气狠了的模样。
福惠起初也有点儿懵,但他自来向着他六哥,一看这些老东西刚才不说话,现在跳出来反对,还说什么牝鸡司晨,一下子想到当初六哥要废弃贞节牌坊时他们也拿着这一套说事儿,立刻站出来,气愤道:“什么牝鸡司晨!关牝鸡司晨什么事儿!这爵位是我三哥的,本就该我三哥的骨血继承!与牝鸡司晨有什么关系!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福郡王此言差矣,自古以来……”
长篇大论的掉书袋开始了。
福惠说不过他们,而除了福惠的几个伴读站出来支持他,其他人都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福惠和伴读年轻,引经据典哪里是那些老学究的对手,很快节节败退。
弘昼心中叹气,小七还是太冲动了,与这些人争论已经落了下乘。他本不想掺和这些事的,只想跟福晋窝在府里吃喝玩乐、造娃养娃,可他有孩子,六个儿子一个女儿。皇上今日被宗室气成这样,日后若还要给三哥过继,最大可能就是选他的儿子了。
他不想,他的孩子虽然调皮捣蛋,时常气的他头疼,他也不愿将孩子送给别人,哪怕有一个是侧福晋生的庶子,他也不愿。
而且他也有女儿,贴心可人的女儿,若他的女儿被人这样说嘴,他早就抄着家伙上了。
三哥虽糊涂,对永莹却是真的宠爱,若他在地下有灵,此刻恐怕已经急的团团转了吧。
弘昼站了出来:“皇上,臣以为诸位大人说的不太对,若论自古以来,远有西汉汉高祖之嫂封阴安侯、奚涓之母袭鲁侯、萧何夫人承酇侯、樊哙之妻封临光侯,近有前朝秦良玉封忠贞侯,女子袭爵并非孤例。何况,永莹为皇上亲侄,此事说来,倒也是我爱新觉罗的家事,日后永莹招赘,生下子女上得玉牒,亦为三哥之后,为我爱新觉罗宗室之子。”
刘统勋转了转眼珠子,和郡王虽不如福郡王得宠,却也是皇上亲兄,今日一反常态表态,说不得是提前得了皇上示意,副校长之职虽然机会渺茫,但万一呢?他站出来附和道:“和郡王说的是,此乃皇上家事,臣以为皇上一言以决即可。”
允禧瞅了瞅,感觉该收尾了,就站出来:“君无戏言,皇上话即已出口,诸位大人这般,是要逼皇上食言而肥吗?”
“张大人,鄂尔泰大人,您几位说呢?”
张廷玉、鄂尔泰无奈被点名,他们对此事肯定是不赞同的,但说要坚决反对到底吧,那也不至于,加上最近他们因为大学副校长之职争的火热,此时若是表示反对,谁知道对方会不会踩着自己去讨好皇上。已知皇上要任校长,那这副校长之职就决不能让给对方,一个贝勒之爵,倒也不值得为此恶了皇上。
况且他们这些臣子本就对宗室没有好感,三贝勒之女一个小女娃,才不过三岁,听说身体还不好,养不养的大还不好说,皇上今日既叫其女承爵,想来是再不打算给三贝勒过继了,若其女日后有个意外,这一脉的爵位不就直接收回了?还能给国库省些银子。
咦?皇上该不会也打的这个主意把?
嗯,不好说不好说,毕竟太上皇曾经还亲自追债呢,作为太上皇的亲儿子,皇上……
两个老狐狸不过一瞬间就在心里盘算了许多,纷纷出列道:“女子坐产招赘,自古有之,皇上令三贝勒之女袭爵,也是权宜之计,算不得出格。”
“此乃皇上家事,全凭皇上决断。”
鄂尔泰更是鸡贼:“臣弹劾宗令,玩忽职守、管教不严,使宗室子骄横放肆、德行有缺、于国无益,辜负皇上信任,请皇上降罪。”
宗令知道那些人竟敢影射太上皇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跑不脱,此时也不多说,直接认罪。
弘书此时才张口,冷哼道:“宗令去其职,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年,宗令一职由和郡王接任,管理宗人府事。”
欸?弘昼诧异抬头,他猜到要换宗令,但他以为会是二十一叔,毕竟又是长辈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宗室那帮子倚老卖老的东西也不敢扎刺。
但怎么会是他呢?
若允禧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摇着他的肩膀狂吼,我平常有多忙你看不见吗?!再来一件还要不要我活了!
福惠见他愣住,赶紧捅咕:“五哥,还不谢恩?”
事已至此,弘昼总不能说我不当,于是只能谢恩。
“散朝!”
弘书手一甩,离开的背影还带着火气,但一出了大殿,那点火气就消散殆尽,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样子。
朱意远心中唏嘘,皇上如今愈发深不可测了,如今他已经看不出今日皇上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了,罢了,日后还得再谨慎些。
弘书自然是生气的,只不过他的气远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大,今日这一遭,不过试探一下女子袭爵的难度罢了。
果然,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自己身上有他们想要的利益,他们自己就会说服自己妥协。
这件事自然不可能瞒着胤禛,胤禛听闻后沉默良久,张了张嘴:“你……”又闭上,最终只是道,“孤儿寡母的,让皇后多照应一些。”
“阿玛放心,儿臣已经给皇后说了,明年九月就让永莹也去幼儿园,和永玺一起。”
听到永玺,胤禛张了张嘴,本想问问出了孝后岳湘为何一直没动静,但想到自己的身体,又沉默下来,这时候有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弘书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伸手想给他捏捏腿,希望能稍稍缓解一下肌肉萎缩,却在摸到皮下的骨头时沉默了。
阿玛他真的……没多久了。
父子俩就这样各想各的,沉默了许久。
室内一片安静。
突兀地,弘书开口道:“阿玛,你下旨废除剃发令吧。”
“嗯?”胤禛一时没有反映过来,等反应过来后虎目圆瞪,不可思议的看着弘书,“你说什么?”
“我说,您下旨废除剃发令吧。”弘书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就算您不废除,儿臣日后也会废除的,既然早晚都会废,儿臣想让您来下旨,这样,日后史书上您的功绩会再多一笔。”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胤禛生出一股荒谬感,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爱新觉罗家的皇帝吗?
“我知道。”弘书目光没有一点闪躲。
“你知道剃发令代表着什么吗?”胤禛有些怒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敢说这种话!”胤禛怒到甚至有力抬起巴掌,却看着那张不闪不躲的脸,扇不下去。
弘书伸手,握住阿玛的手,拉下来,合在掌心,重复道:“我知道,阿玛。”
“你!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胤禛喘气,“你以为你已经坐稳这皇位了?你以为废除剃发令,这天下就稳当了?那些汉人就会痛哭流涕的感恩,从此死心塌地,再也不造反作乱了?”
胤禛甩开弘书的手:“你做梦!朕从不知道,你竟这样天真!”
即便胤禛如此生气,弘书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甚至一张口还是那气人的三个字:“我知道。”
胤禛捂住胸口,他真要被这三个字气过去了。
弘书这才有些慌乱,忙给胤禛顺气:“阿玛、阿玛,你没事吧。”
胤禛憋着一口气,捏住他的手甩开。
还有劲儿,弘书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叫他再生气,叹气道:“阿玛,是,剃发令在大清立国之初,确实对江山稳固起到了作用,但时至今日,儿臣认为,大清已经不需要靠这种手段再来巩固统治了,剃发令的存在只会阻挡我华夏民族的融合。”
“阿玛,你还记得吗?你曾说过,你要做天下共主,儿臣也是,儿臣也想做这华夏的共主,要千百万年后,这片大地上的华夏儿女们,视我大清如汉唐一样的正统,以我大清打造的盛世为豪。”
“阿玛,盛唐为何是盛唐?为何直至今日还有人怀念它?因为它是包容并蓄的,是开放的,哪怕是胡人,只要穿华服、说汉语,就能在大唐和大唐人一样为官做宰。”
“阿玛,说句不好听的,坚持只和满人站在一起对我爱新觉罗有什么好处呢?我爱新觉罗家要的难道是满人的身份吗?不,我们要的是皇位,要的是江山!可这江山现在已经姓爱新觉罗了,满人身份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它甚至已经开始成为我们更进一步统治这江山的阻碍!”
“阿玛,儿臣以为,为了江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
“是,汉人不会因为废除剃发令就对儿臣感激涕零、俯首称臣,但它可以消除百姓心里对皇家隐形的隔阂,就像我娶了岳湘一样,他们会觉得我是自己人了。阿玛,这江山是由百姓组成的,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懂得许多大道理,但他们知道你是不是自己人,他们知道,自己愿意相信谁。剃发令只是第一步,儿臣自还有许多办法,让百姓愿意相信我,造反作乱的人永远有,因为权欲不休,但若百姓不愿意相信他们、不愿意景从他们,造反作乱的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自己人?呵,自己人?”胤禛讽刺一笑,“你以为异族身份是那么容易消除的?知不知道汉人最信奉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你以为你随便做点什么,他们就会把你当同族了?”
“儿臣当然不会如此天真。”弘书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儿臣也信奉。”
“阿玛,这世上,比咱们还异族的,可太多了。”弘书忍不住道,“如果咱们不赶紧消除国内的隐患、拧成一股绳,日后,恐怕会被白皮黑皮的异族,骑到头上来。”
“那才是真正的异族。”
胤禛皱着眉,胸中那口气窝的他难受:“朕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胆大还是胆小,是心比天高还是眼高手低!国内的稳定、各处的叛乱你不好好操心,反倒天天操心外头那些蛮夷小邦打上门来。”
弘书闭眼,吐一口气,告诉自己,阿玛有历史局限性,他不知道未来在短短两百年内,科技会发展成什么样,世界格局会有多大的变革。
是他没忍住,本来只是想好好找理由劝服阿玛废除剃发令的,一个没忍住却说多了。不过没关系,没劝服也没关系,本就是临时起意,想叫阿玛的身后名更好听一些,不成也没什么,没有他,阿玛在历史上的评价也不低。
他起身:“阿玛,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在这里气你了。”
胤禛没留他。
弘书走到门口,还是顿了一下,微微偏头道:“阿玛,儿臣真心希望您,再考虑考虑。”
胤禛没动静,弘书还是走了。
此后几日,弘书日日派人前去问候胤禛的身体情况,却没亲自过去请安,其他人都以为弘书是太忙了,只有胤禛知道,这是臭小子在跟他表示自己的决心。
“儿孙都是债。”胤禛喃喃自语,苏培盛低下头当没听到。
这种沉默的对峙终结于胤禛突如其来的昏迷。
“怎么回事?”弘书急匆匆赶来,看着脸色惨白的阿玛揪心不已。
当值的太医在冬日里急的满头大汗:“臣、臣也不知,臣施了针,但、但太上皇没反应……”
弘书没怪他,只问道:“去请冯院判了吗?”
冯采菡一手针灸出神入化,当初胤禛突发中风就是她救下的。
苏培盛回道:“已着人去请了,还有叶院判、韦院判等,也都派人去请了。”
弘书颔首,摸了摸阿玛的手,声音低沉道:“也叫人去请三贝勒府上、和郡王、福郡王、怡亲王等人入宫吧。”
苏培盛顿了顿,深深埋下头:“嗻。”
一个时辰后,在众人的等待下,胤禛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守在床头的弘书。
弘书笑的一如往常:“阿玛,你醒了?渴不渴?”
胤禛闭上眼,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也想起了一些记忆,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他昏迷了快两个时辰,胤禛心中有数了。
“太医怎么说。”他问道。
弘书没说话。
胤禛睁开眼:“人都叫来了吧?”
弘书红着眼,轻轻点头。
胤禛看着他:“朕,管不了你了。以后是福是祸,你自己承担。”说完这句话,他又闭眼休息了几息,才道,“叫进来吧。”
弘书咬着牙,拳头攥得死紧,用了绝大的毅力才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音应道:“好。”
人流鱼贯而入,每个人都上前说了两句话,胤禛只是轻轻颔首,待都见完了,才说了一句:“朕,累了,出去吧。”
自这日起,胤禛清醒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
弘书将奏折搬到了阿玛屋里,阿玛昏睡时便处理政务,阿玛清醒时,便一分一秒都陪在旁边,喂饭、喂水、擦身、说话,即便胤禛话都无法回也不停止,晚间就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休息。
日夜陪伴,直到某一日清晨醒来,弘书发现床榻上的那个人再无呼吸。
睡梦中离开,也好,起码没有那么痛苦。
弘书浅笑着,最后一次扑进阿玛的怀抱。
第262章
华夏历1962年末(西历1741年),世宗宪皇帝驾崩,帝大恸,断发以随泰陵。
倏忽大半年时间过去,岳湘拿着干帕子给弘书擦拭湿发,感慨道:“你这头发又长了不少,今年还不算难受,明年夏天怕更热了。”
胤禛的孝期内,是不能剃头的,他现在是全包裹,每日都得戴帽子,夏天确实比较难熬。
弘书躺着,闻言摸了摸头发的长度,齐肩了,这样的长度最是烦人,还好他有人梳头,梳头的宫女手艺不错,每天都能拿假发给他编一个完美无缺的辫子来,免了头发扎脖子的难受。
弘书无声叹了口气,如果当时说服阿玛废了剃发令,他现在就不用留这尴尬的发型了,可惜,最终阿玛还是没有同意。不能借阿玛的势,在他手上,废除剃发令这事只能慢慢筹谋,这一二年是看不见什么希望的。
“过几日幼儿园就该开学了,我想着明日接永莹入宫来,和永玺一起待几日,叫永玺带带她。”岳湘说起最近的安排。
弘书点头答应:“也好,那这几日我就歇前头去,刚好这几日大学和军校都要准备立校事宜,事情多,免得回来太晚扰了你。”
守孝要分房,弘书也没分太远,面阔五间的大殿,他俩一个东边一个西边,等于还在一个屋子里,分两室而已。有时忙太晚回来,岳湘坚持等他,累得慌,所以偶尔太晚了弘书就会在前头歇,本来也是他的寝殿,不过他后宫没人,日常都和岳湘一起睡,所以原本最正式的寝殿反倒像个备胎旅店。
又说了一些闲话,两人便各自歇下。
第二日不是早朝日,弘书来到他的御用办公地,先吩咐朱意远:“将寝殿收拾收拾,这几日朕住那儿。”
朱意远去办,弘书看着一堆堆已经被分好类的奏折,先打开了最中间那个机关精巧的小箱子,这里面是粘杆处上报的情报。
粘杆处经过弘书的整合,如今已经分为了几部分,一部分在京城,负责打探京城各势力的消息,一部分散去各地,收集地方情报,还有一部分,则送去各处边境,或者跟随外贸商队,打探国外的消息。
这一箱就是负责国际情报的。
弘书快速浏览,一条条情报映入眼帘。
沙俄叶卡捷琳娜一世的三女儿伊丽莎白于去岁12月初发动政变登基,伊凡六世被赶下皇位……
欧罗巴奥地利、英国、俄罗斯、萨克森、荷兰、法国、巴伐利亚和西班牙等国因奥地利王位继承之事发动混战,持续至今仍没有结束迹象……
……
比较重大的消息都放在前面,越到后面消息涉及的点面越小,甚至还有谁谁谁去世了这样的消息,不过这些人都是弘书特意吩咐让粘杆处注意收集的领域,所以他一个个耐心看了下去,直到看到一条:普鲁士人克里斯蒂安哥德巴赫提出一个数学猜想,在欧罗巴数学界造成轰动,被称为哥德巴赫猜想。
哥德巴赫猜想!
弘书看到熟悉的名词,再看看自己身处的环境,不由一阵恍惚,他上辈子当然听说过哥德巴赫猜想,却不知道原来这个猜想这么早就提出了。
他心中不由得浮起紧迫,数学是现代科学的基石之一,他这边还在缓慢改变科举中术数的含量,人家已经提出他穿越前还没有被解决的猜想了,这差距实在让人焦虑。
不行,不能慢慢来了!弘书立刻更改计划,原本这次新成立的大学,他打算先成立墨学院,将数学、物理这些塞进去,等培养出更多的相关人才了再把数学、物理独立成院,现在看来不行,没时间给他慢慢来了,直接一次到位成立数学院、物理学院、化学院这些,没合适的老师就先把西方的那些书都翻译过来,让他们自学,我泱泱华夏地大物博,就不信找不出几个天生的天才了!
弘书发了狠,将张廷玉、鄂尔泰、刘统勋、明安图等人叫来,让他们立刻按照自己的新规划去干活。
经过大半年的龙争虎斗,最终张廷玉、鄂尔泰、刘统勋都如愿以偿,当上了北京大学的副校长。
是的,大学的名字最终还是定了北京大学。
是的,张廷玉和鄂尔泰抢了半天,结果副校长有三个。
当时弘书宣布任命的时候,除了刘统勋喜出望外,张廷玉和鄂尔泰都没忍住黑了脸,觉得皇上是不是在耍他们玩。好在弘书随后宣布,由张廷玉任常务副校长,负责学校财政和所有日常事务,鄂尔泰分管学校的教职工管理、招生等事宜,刘统勋呢,则只负责教学事宜。
这样一来,虽同为副校长,但也算分了大小,张廷玉压了鄂尔泰一头,脸色好了不少,鄂尔泰虽然没争过张廷玉这个政敌,但好歹没叫刘统勋这个捡漏的比下去,勉强也算全了面子。而且他管着教职工,相当于吏部了,到时候给自己这方增添新鲜血液可比张廷玉方便多了。
明安图是弘书目前身边能找到的数学方面最好的人了,本来他就任着地理学院的院长,弘书也只能再给他加担子,让他把数学学院院长和物理学院的院长也先担起来:“静庵,之前你说的那些数学大家还要你再邀请一番,如今数院和物理独立出来,之前招募的那些老师水平恐怕不够。”
明安图感动于皇上的重视,但对于皇上的问题又有些为难:“启禀皇上,臣认识的精通于术数之人……基本都是学识广博之辈,他们于术数上虽然精通,但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小道,他们主要钻研的还是经义。”余下的话明安图没说完,但他相信皇上懂,若这次相邀是请这些人入京来做五经博士,这群人只会跑得比谁都快,但邀请他们来墨院做数学教谕……感兴趣的真不多,甚至目前定下来的这些被嫌弃水平不够的,都是奔着曲线救国、或许能被皇上看中求得一官半职来的。
而且之前墨院好歹有个百家名声,如今又忽然把数学和物理单独立院,在许多人眼中,恐怕会觉得这是小道中的小道,更不愿意来做教谕了。
弘书也知道时下的主流思想,虽然他这些年陆陆续续叫人出了些数学报、物理学报、化学报等等,也一直在对外表达自己对这些的偏爱,但只要科举一日不考这些,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皇帝的个人爱好,若他是个会因爱好宠信奸佞的昏君说不定还有人钻营,偏偏他又不是,所以凡有志之士都会更重视经义,而不重视这些。就像这次的招生,文学院的报名人数是最多质量最高的,紧接着就是钦天监监正任院长的天文学院,就连韦高谊任院长的医学院生源都比墨学院要强。
甚至墨学院如果不是弘书指派了一个工部侍郎兼任院长,就凭定下来的老师大多是工部的那些工匠,恐怕都没读书人愿意报名,外面私底下都说墨学院其实是给工部培养木匠的。
不过弘书倒也不在乎这个,其实他心里还不愿意墨学院招那么多自诩读书人的儒生,这些人虽然识字,但让他们去研究工业机械,还不如找一些民间手艺人从头教他们识字再学习来得容易。
但是数学和物理不行啊,这玩意儿没有基础从头培养太难了,本来就落后西方,从头培养还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才能赶上进度,更遑论超越。
弘书也知道不给点好处恐怕钓不出来这些人:“静庵,朕不怕告诉你,数学和物理在朕心中的重要性,堪比军权。”
明安图瞳孔地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弘书紧紧盯着他,压迫性极强:“所以,如果有人在数学和物理上的研究,能超过欧罗巴目前的成果,朕许诺,可以封侯!”
公侯伯子男,是非宗室和蒙古部落的臣子能够得到的最高爵位,而国公,一般是有平叛的大功才能得封的,就连岳钟琪当初还不是皇上岳父时,打了胜仗也只封了三等公,他麾下的前锋将领都没能封侯,只得了个伯爵爵位。
如今皇上却说,只要钻研学问,就能封侯!封侯啊!谁能不心动!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的封侯路子吗?!没有了!
明安图自己都没封侯呢!他一下子就振奋起来,慷慨激昂的表示:“皇上放心!臣回去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将那些老家伙拉倒京城!臣一定好好研究数学,尽快超过那些欧罗巴的蛮子!”
明安图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弘书满意的点点头,他就不信了,这还钓不出来几个数学大佬。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发明旨诏告天下研究这些就能封侯,那样天下之才不早就来了?废话,也不看看这满朝公卿、天下学子有几成是擅长这些的,当这边九成九的莘莘学子苦读几十年却考不上进士,而你做几道数学题就能封侯,你猜这些莘莘学子是乖乖转换赛道去研究数学呢,还是直接聚众闹事,要求朝廷取消如此儿戏的封侯?
现在这样就很好,私下给明安图透露点消息,明安图是个聪明人,不会大喇喇出去说,就算他说弘书也不会承认。至于真出成果了给不给封侯?先不说数学哪里是那么好出成果的,光赶上西方的进度怕都得个十来年,到了那个时候,弘书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把数学在科举中的分量提上来了,那时候就算不封侯,也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去学习。
不过他当然还是打算封的,不光数学,其他学科,他也打算挑个榜样给封侯,刺激刺激天下人的兴趣,告诉天下人,不是只有八股文才能出人头地。
不过这个封侯的顺序还是要讲究一下,头几个肯定是反对声音最大的时候,所以要挑那些大义上过得去的,比如农学器械、武器研发等方面,等大家习惯了,侯爵也不值钱了,那想封什么候还不是由着他愿意。
第263章
庞新荣恍恍惚惚地站在人群中,听着周围人的社交,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要当先生了?他要在皇上担任校长的大学当先生了?他一个连童生都不能考的商人,当上老师了?
“啪!啪!啪!”
“肃静!”
“皇上驾到!”
庞新荣一个激灵,麻溜的随着大部队跪下去,谨记着前几日在礼部培训的礼仪,完成了整个仪式过程。
“今日,朕与诸位齐聚在这里……”清朗的声音响起,即便庞新荣站的靠后,也能清晰听清说话内容。
他还没见过皇上呢……庞新荣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实在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抬了点头,偷看高处正在讲话的人。
……等、等等,为什么这个皇上看起来有点眼熟?怎么他感觉自己见过?
做生意的,记人是基本功,哪怕只有过一面之缘,他也能记住,庞新荣尤其自豪自己这一点,所以他不觉得是自己错觉,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良久,他才在脑海的深处挖掘出一段记忆。那还是先帝在位时,他开始接手家中生意,父亲打发他入京给过八十大寿的姑奶奶贺寿,顺便见见世面。他被堂兄周海带去见识仁心医院,在那里碰到了一个贵公子搭话,谈起了他家才起步的眼镜生意……
当时那个贵公子,竟是、竟是当今陛下!
庞新荣感觉自己腿都要软了,他拼命回忆,当初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应该、应该没有吧,庞新荣有些虚脱的想,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他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家里生意哪能做那么大,人哪还能站在这里。
对、对了,好像就是这一年贺完寿回去,当时的江苏巡抚尹继善大人组织他们这些做眼镜行当的商家成立商会、工厂,那时候他才从京城回来,一下子想起了那位贵公子说的太子成立的印刷工厂,撺掇他爹积极配合,掏出大半家业投了进去,他家才能趁着那次机会一飞冲天,将生意做到了全国。
也是因为他家如今成了眼镜行业的领头羊,还有自己投资的镜片工厂,甚至他家的高倍镜片还被列为内务府的采购项目,他才能凭此被特招为大学经济学院的先生,让他来教授工厂经营、商会运作、往来贸易等知识。他其实不懂为什么要给大学的学子讲这些做生意的经验,毕竟能在这里读书的,未来大概率都是要当官的,官不从商,学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但没关系,他虽然不懂,但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如今再回看那一面之缘,庞新荣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命运的丝线,在许久前被拨动了一下。
庞新荣所在的经济学院队列左近,是新独立的化学院,化学院人数寥寥,这其中却又两个特殊的人,吸引了不少视线偷看,这两人便是弘书在东宫建立的化学实验室的两个负责人,太监孙玉泉和梁春。
……太监竟也能当教谕?不说其他人,就是孙玉泉和梁春两人,也想不到自己能有这一天。他俩一直觉得,自己当初在东宫时能被太子选中做化学实验助手,已经是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因为皇上登基后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到实验室做实验,所以他俩想的最美好的未来,也不过是一直帮皇上管着化学实验室,给皇上做一辈子的助手。
但谁能想到,命运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美好,短短的半年时间他俩仿佛过了一辈子。
皇上要成立北京大学?好事啊,皇上英明神武!
皇上要成立化学院?好事啊,皇上天纵之才!
皇上点了他俩做化学院的老师?好事……啊?
朝臣反对他们两个太监当老师,觉得是侮辱人?……其实他们自己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皇上要收他俩做化学方面的徒弟?磕头敬茶的那种弟子?……妈呀,他俩一定是在做梦!
但这个梦他俩做了好久都没醒。
他俩磕头敬茶成了皇上的徒弟!他俩的名字真的出现在北京大学化学学院教谕那一栏里了!
他俩的祖坟这都不是冒青烟,这是他们祖宗上天把文曲星绑架了埋进他们祖坟了吧!
不然他们是在想不到除此之外的理由。
孙玉泉和梁春仍旧如在梦里,而比起偷看他俩人数更多的,是从化学院往左再数两列的医学院。
医学院的队伍庞大,几乎和文学院不相上下,而在医学院那为数不少的队列中,有一队与众不同的靓丽身影。
是女子。
女子啊,什么时候女子竟也能和他们同堂读书了?
在不少人怀疑人生的目光中,云映蝶正在全力压制她止不住颤抖的身体,害怕失仪,丢了老师的脸。
谁能想到,她一个昔日烟花地的清倌人,有朝一日居然能光明正大的同一众学子和官员站在一起,听皇上讲话,她想象中的早朝也不过如此了!
而且从此她还能和那些读书人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听那些官员讲课……妈呀,虽然她的老师姚院判就是官员,在医院的时候也没少接触那些达官贵人,但那是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
而这一切,都是皇上赐予的,皇上……她实在控不住自己,偷偷瞧了一眼上首的贵人。
和记忆中相比,如今的皇上愈发威严挺拔了……真好,她虔诚的许愿,希望皇上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除了他们,今日站在堂中的,还有郑板桥、刘墉、袁枚、厉鹗、丁敬、纪晓岚、程瑶田、程晋芳、曹霑等等,或是老师或是学生,或是心潮澎湃、或是踌躇满志、或是好奇满满,不一而足。
弘书站在上首,将底下人的种种表现俱收入眼中,莫名有种班主任的感觉,不由失笑。在扫过医学院那一队为数不多的女子队伍时,有些感慨,就为了这几个人,他不知道和朝臣拉扯了多久,好在最终还是他胜利了,在医学院设立了妇科专业,姚辛夷、冯采菡等任老师,女学生也大多是在仁心医院内部挑选的。
没办法,如今的女子束缚还是太多了,而且大多十四五岁就定下亲事,没两年就要成婚,这样的身份很难得到允许出来读书。
没关系,弘书告诉自己,已经有了星星之火,慢慢努力,总会燎原。
北京大学的立校和开学仪式圆满结束,在各院系师生互相认识时,弘书已经奔赴另一头的军校。
相比于大学建立过程中的各种拉扯、斗争、妥协,军校的成立要顺利的多,因为朝臣们心中都有数,军权,不是他们可以沾染和置喙的。
依旧是弘书任校长,副校长为岳钟琪、拜山,相比岳钟琪,出身先帝王府侍卫首领的拜山更多的是一个代表和制衡的作用,军校的教学内容大多由弘书和岳钟琪商议定下。
与大学设多种学院不同,军校弘书只设立了寥寥几个系别:武器研究院、参谋学院、陆军学院、海军学院、特种学院。
弘书给岳钟琪的目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将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的纪律通过军校一步步贯彻到全军。
军校立校和开学仪式更加简洁,仪式结束后,弘书在校长办公室召见了岳钟琪和被安排到特种学院任教的葛鹏运。
“参见皇上。”葛鹏运跟在岳钟琪后面,小心翼翼学着岳钟琪的动作,一板一眼的见礼。
——开学前礼部的培训只培训了立校和开学仪式礼仪,没培训私下被召见的礼仪啊!虽然说他曾经也面见过皇上一次,但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而他又重伤在身,皇上都没叫他行礼。
“平身。”弘书叫起后,看向葛鹏运,“鹏运,如何,在海军可还适应?”
在海军成立后,有着丰富水手经验的葛鹏运便主动报名参军了,弘书还是点名让他到特种学院任教时才知道的。不过弘书还是比较看中了他曾经为了打探被拐走的婶婶的下落,一路从船队卧底到白莲教的丰富经历,所以就让他两边兼着。
葛鹏运也没有一朝飞黄腾达就膨胀,还是老老实实在海军参加日常训练,直到十天前才从天津回到京城。
葛鹏运没想到皇上会如此亲切的称呼他,而且越过岳将军先跟他说话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干巴巴的道:“回、回皇上,小民、不是、臣很适应。”
弘书亲切的笑了笑:“别紧张,在学校,朕就是校长,你是老师,如今不过是寻常聊天。”
葛鹏运闻言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很紧张。
弘书见此,放过了他,跟岳钟琪聊了几句永玺后,道出正事:“前几日,朕收到山东巡抚上报,有日本百姓在海上遭风难,流落到山东,请资送其归国。”
这事常见,每年夏秋两季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在海上遭遇大风流落到别国的百姓,不独是日本流落过来,也有大清的百姓流落到别处的,五月的时候就有琉球资送大清遭风难民归国,弘书还下旨嘉奖琉球国王。
岳钟琪知道这些情况,所以只是在想,皇上突然提起这事是想做什么?
葛鹏运却是接触不到那个层面,不知道这些常识,所以他在听到日本后,因为曾经在随船当水手时总是遭遇倭寇的经历,本能的感到反感。
弘书无意识的敲了两下扶手,问道:“朕记得鹏运你还会说日本话?”
“是,臣会说一些。”葛鹏运会说的语言不少,这都得感谢那些来自各国的海上劫匪。
“朕这两日想了想,特种学院第一期的毕业考核,可以定为以日本难民身份潜入日本,收集情报。你觉得如何?”弘书问道。
本来特种学院应该是培养特种兵的,但如今不是百废待兴吗,特种兵这边还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的教官,虽然他能出教材,但他又不能成日在这里盯着,让别人照着教材教还不知道教成什么样,加上第一期特种学院的学员几乎都是昔日粘杆处的成员,所以弘书考虑了一下,觉得第一期可以先往特种情报人员方面培养,有基础在结果应该不会偏差太大。
啊?还没开学,毕业考核就已经定下了吗?而且收集情报,这情报的范围是否有点太大了?
葛鹏运心里有点打鼓,他也是第一次当老师教学生,感觉有点无从下手,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敢问皇上,这收集情报……主要是哪方面的情报?”
弘书笑了下,意味深长的道:“情报嘛……”
……
不同于军校开学后的保密低调,北京大学自开学后却是一波接一波的热闹,如果京城有个热搜榜,那北京大学就住在热搜上没下来过,就连京城周报也时不时会报道一二,更别说那些追求各种噱头的小报了。
而在京城各种小报都在为这日渐走高的销量狂欢之时,一份与众不同的报纸静悄悄的出现在了惠民书局的报刊架上。
名《秋霜文报》。
有来买书的读书人看到:“咦,什么时候出了一份新报?名字倒是文雅,看着不像是那些庸俗小报。”
同行友人上前抽出:“是不像,让我瞧瞧……咦?”
“怎么了?”读书人凑近同看。
只见文报创刊词那一栏写着:某日偶读易安居士词,忽感我朝至今竟未闻有才女之名传天下,询陛下缘何?陛下言:天下女子有才者不知凡几,只作品无处得闻,尔为国母,当为天下女子解忧。吾深感责任重大,特创此报,以供天下女子以文会友。报名取自“懔懔焉,皓皓焉,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望天下女子皆如琨玉秋霜般玉洁松贞。
落款为:岳湘。
看完的两位读书人面面相觑:“这……”
“这难不成是……”
“……皇后?”声音压得十分低,生怕被谁听了去。
“…也没谁敢自认…国母吧…”那两个字低不可闻。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后,扫了扫四周,见没人注意,各自拿了一份《秋霜文报》,遮遮掩掩的去结了账。
不独他二人,惠民书局乃是京城读书人无事都要逛逛的去处,报刊架又放在店内的最显眼处,发现《秋霜文报》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有如这两人般偷偷议论购买的,也有认为“成何体统,女子所书怎能示于外人”的,更有愤世嫉俗、坚持女子守贞那一套,直呼皇后将闺名公然公示于众违反了礼法,拿着报纸就去御史府外,请命御史弹劾的。
消息很快传了开来,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时候,各个府邸的年轻媳妇和待嫁小姐,纷纷派人前去购买,并在接下来的时间,一场又一场以《秋霜文报》为核心的宴会举办了起来。
这些年轻媳妇和小姐们,捧着《秋霜文报》如痴如醉,你一句我一句的读着上面刊登的文章和诗词,热烈的讨论着这些作者有谁认识,可读过其人的其他作品,争论着哪一位的作品更好,好在哪里。
或起哄着圈子里平日喜爱吟诗作画的友人快去投稿,打趣若成了天下闻名的才女可要“苟富贵、勿相忘”,直将人调侃的羞红了脸、恼了才罢休。
当然,此时虽羞红了脸,回了房却开始偷偷准备文稿,一遍一遍修改,却怎么都觉得不尽如人意,家人开明宠爱的还能拿去找父兄斧正,家人迂腐的就只能自己偷偷琢磨。
还有那更封建的大家长,则是在家中大发脾气,严令家中女眷不得观看《秋霜文报》,生怕被报纸教的左了性子,损了他这个大家长的威严。
只是世上之事,你越拦着她便越好奇,想看的人总有办法能看到。
……
虽在创刊词中拉了弘书做大旗,但仍有自诩“天下皆醉我独醒”者弹劾岳湘,乃至公开发表文章劝谏弘书。
——如今朝堂上的人已经稍微摸准了脉,当今不像先帝乃至历史上大多数皇帝那样敏感,登基至今还未曾单纯因言降罪于臣子,所以如今不止私下上奏折劝谏,还喜欢上了公开发表文章在京城周报上劝谏。
对于奏章,弘书基本都是回个“知道了”,至于报纸上的文章,某个时间集中扫一眼也就罢了,反正这些公开发表文章的人,比起希望他纳谏,更在乎能不能因此扬名。
岳湘如今也不像才大婚时那样,一被弹劾就慌了心神、忙忙的来请罪,不过形式还是要走的,所以她在忙完了手上的事后,才慢悠悠的前来请罪,顺便同父女俩一起用晚膳。
永玺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基本就待在弘书这里,岳湘过来时她正缠着弘书撒娇:“阿玛、阿玛,你是天底下最最好的阿玛~”弘书装模作样的板着脸:“就算我是天底下最最好的阿玛也不行。”其实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哎呀,阿玛,你答应嘛,你就答应我嘛,阿玛~”永玺抱着弘书的胳膊使劲儿缠磨。
岳湘笑道:“这是又想干什么了?”
永玺见到她来,立刻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仰着头道:“额娘,你跟阿玛说说嘛,富察明亮有一匹好漂亮的白色小马,我也想要!”
富察明亮岳湘记得,是四嫂的娘家侄子,当时给永玺选同窗时,考虑到四嫂这些年来过的殊为不易,所以在和弘书商量后,给了富察家一个名额,富察明亮便是这个名额的使用者。
若按当下习惯的虚岁来说,富察明亮已经超了六岁的这个限制,富察家为了不叫人说嘴,开始将弘书曾经强调的实岁挂在嘴边,成为实岁的忠实拥护者,甚至他家的老夫人本该过的五十大寿都因此推迟了一年。
永玺回来说起幼儿园的日常时,也常提起富察明亮的名字,听得出来富察明亮一直在积极的靠近、照顾永玺,小小年纪如此懂事,不用说都知道必是被家里叮嘱再叮嘱了。
不过弘书和岳湘都没插手,毕竟幼儿园的所有孩子,不论听不听得懂家人的叮嘱,都在积极地靠近永玺。
用弘书的话来说:他家永玺聪明又漂亮,哪个小孩子能不喜欢呢?小孩子才是最真诚的。
岳湘将她抱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富察明亮有一匹漂亮的白色小马?他带去幼儿园了?”
“嗯呐。”永玺可爱点头,脑袋上的两个丸子一晃一晃,“他今天是自己骑着小马驹去上学的,那匹小马真的好漂亮!它身上有彩虹哎!富察明亮还说要送给我,不过我没要哦。阿玛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想要什么回来跟阿玛说,我很乖的听话哦。”
说着她嘴一撅:“阿玛说话不算话,我想要彩虹小马,我也要自己骑着小马驹去上学!阿玛他不答应,额娘~”岳湘失笑,无奈道:“你才多大,小马驹再小,也比你高多了,不安全,额娘是不是跟你说过,安全最重要?再说哪有彩虹小马的。”
“富察明亮的小马身上就有彩虹!”永玺的嘴撅的更高了,两只短胳膊把自己一抱,头一撇,用后脑勺对着岳湘,生气道,“你们都说话不算话,哼!我不要理你们啦!”
弘书看着闺女气鼓鼓的脸颊,没忍住笑了,起身上前,捏捏永玺鼓包包的小脸蛋:“那是因为小马是白色的,白色反射了阳光才有彩虹,你想想它照不到太阳的时候,是不是身上就没有彩虹了?阿玛不是教过你怎么用三棱镜看彩虹吗,为什么那样做就能看见彩虹吗,这么快就忘了?”
永玺想了想:“小马没有照不到太阳。”不过她确实想起来阿玛教她看彩虹时候的样子,但是她是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的,她凶凶的威胁道,“没有彩虹小马,别的小马也行。阿玛,老师说君无戏言,你说话不算话,我要去找老师告状的。”
“哈哈哈哈哈。”弘书刚才本就是逗她玩,此时便就势道,“好好好,阿玛说话算话,给你小马,你可不能去找老师告状。”
永玺立刻高兴了:“好,我说话算话的。”边说边点头狠狠认同自己。
“哈哈哈哈哈。”弘书开怀大笑。
岳湘还有些担心:“皇上,她还小呢。”
“不小了。”弘书将永玺接过来,道,“草原上的小女孩,像她这个年纪,都能自己骑着大马跑了,永玺也该学起来了。没事,放心,朕叫人看着,出不了事。”
岳湘无奈,只能答应。
当天吩咐下去,第二日弘书就带着永玺去挑马了,虽然永玺说要白色的,但了解女儿的弘书还是叫人把各色小马驹都准备了一匹备选,果然,眼花缭乱的永玺一下就忘了最初想要的白色小马,最后站在一只黑的五彩斑斓的小马驹面前走不动路。
果然,不是喜欢黑白,而是喜欢彩虹。
弘书有些淡淡的忧虑,这孩子以后审美不会都变成五彩斑斓吧,光是想象一下宝贝女儿未来把彩虹穿在身上的样子,弘书就有些接受无能。
不行,幼儿园的老师得再加一位服饰搭配方面的大师,审美一定要从小培养。
第264章
在永玺刚被允许骑着她的乌虹上下学的时候,第一场雪下来了,乌虹立刻喜提休息,永玺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乌虹摇手拜拜,乖乖坐着马车去上幼儿园。
弘暾从门外进来,待小太监帮他脱了外头的大氅,才上前见礼:“参见皇上。”
“起来吧,不必多礼。”弘书抬手叫他坐,拿着折子道,“今年这雪下的迟了,明年春种怕是要旱,各地今岁的水利灌溉设施建设如何?可能应对?”
弘暾袭了怡亲王的爵位,如今在工部担任工部右侍郎一职,主管水利这一块,他承继了允祥的细心与责任感,上任时间虽不算长,但对于自己管辖的这一摊子已经能做到心中有数,对弘书的问题一一都回答了。
说完明年的旱情,弘书又问道:“燕同光那里怎么样了?”
除了水利,弘暾还管着的就是燕同光负责的蒸汽机改进研发项目了,蒸汽机这个东西太重要,需要绝对信任的人来负责弘书才能放心,这也是他把弘暾放到工部的主要原因。
自从当年燕同光对蒸汽机的冷凝器进行了一次大跨步的改进后,弘书就做主把这个版本的蒸汽机投入试用,在实际运用中发现问题、改进问题,这些年下来,比起当初的版本,如今的蒸汽机效率确实又提高了不少,但还不够,如今的效率还远远达不到弘书的要求,也说不上远远超过了西方。
不过燕同光的态度倒是变了不少,最初他只是因为研究火铳不得寸进,便想着去研究蒸汽机改进炼铁模式以制造更好的枪管,如今经过快十年的日夜研究呕心沥血,他已经深深掉进了蒸汽机的坑。
前阵子军校成立,弘书想着他当初心心念念都是改进火铳,便给他安排了个武器研究院的院主任身份,谁知道燕同光却拒绝了这份任命,拒绝的理由是,蒸汽机的研究正在关键时刻,他没时间去教学生。
弘书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很振奋,亲自去看了燕同光的研究进度后,不仅大手一挥又给拨了大笔经费,还告诉燕同光,武器研究院主任的职位会一直给他挂着,他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不去也行。
弘暾知道皇上对此事的重视,因此他基本每周都要去了解一下进度,此时汇报起来也是头头是道:“据燕大人说,目前卡在了阀门自动控制上……”弘暾对机械这方面不太了解,但他记性好,把燕同光说的原话基本复述了出来。
弘书大概听明白了,是涉及离心力方面的问题,燕同光对术数没有太深的研究,所以卡在这一块怎么调整都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你回去告诉燕同光,这个问题可以去找明安图,用术数的方法应该能解决,朕会给明安图打招呼。”
弘暾顿时感觉身上的轻了不少,蒸汽机这个事情他虽然在管着,但一他不懂这些机械的原理,二掏钱他也没那个能力,所以每次去了解进度燕同光提出难题,他却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感觉压力很大。
已经是个成熟社畜的弘暾不由想着:有皇上这样的上司真好,有问题真给你想办法给解决,而不是骂你一顿,然后叫你自己去想办法。
弘暾告退后,朱意远搬来了奏事处新送来的奏折,弘书翻开第一本一看,就皱起了眉。
奏折是仲永檀上的,弹劾张照以九卿之尊亲操戏鼓。
张照是现任刑部尚书,与张廷玉来往密切,是张党成员。而仲永檀是板上钉钉的鄂尔泰一党,去岁弹劾鄂善受贿的就是他,自从鄂尔泰在副校长一职竞争中输于张廷玉后,鄂尔泰一党便动作频频,似乎想要用张党的重要成员来扳回一局。
对此弘书倒不觉得有什么,适度的党争有利于保持朝堂的清明稳定,只要不是栽赃陷害,有理有据的弹劾弘书都回秉公查处,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但这次仲永檀的弹劾罪名就有些罗织罪名的意思了,弘书想了想,先将其放在一边,既是通过奏事处送上来的,张照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先看看张照会如何反应吧。
不出弘书所料,张照在仲永檀的弹劾奏折刚到奏事处时就得到了消息,他很生气,但还是先去找了张廷玉,等从张家大门出来时他脸上就带了满意之色,回去就开始写弹劾折子。
对,他也要弹劾,弹劾仲永檀将留中奏折中的机密内容泄露给鄂尔泰长子鄂容安!
这可比他的亲操戏鼓严重多了!
确实很严重,弘书看完奏折后大怒,鄂容安虽是他的伴读,他也很看好鄂容安,但这事触碰了他的底线,窥探泄露机密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直接下令将仲永檀、鄂容安二人革职并押入刑部大牢,并命允禧、弘昼、徐本、刘统勋、尹继善等人联合审讯。
或许是知道了弘书对此事的愤怒,仲永檀、鄂容安被捕后不敢有任何欺瞒,一问就交代了,鄂容安甚至都没有为他爹鄂尔泰遮掩一下,直接说了自己是如何在鄂尔泰的授意下去找仲永檀询问机密的,至此,鄂尔泰也落了水。
张党开始大肆上奏,弹劾鄂尔泰结党营私。
弘书冷眼看着他们狂欢,没有阻止,但最终他处置鄂尔泰等人时,却没有用结党营私的罪名,而是用了泄露机密之罪。
鄂尔泰、鄂容安父子,虽窥探机密,却未进一步泄露机密并造成损失,因此只罢去二人身上一切官职,鄂尔泰另革去伯爵爵位。
而仲永檀这个主要泄密人,罢官夺职之外,还要享牢狱之灾。
谁也没想到,曾经风头正劲的鄂尔泰一党竟然就因为张照的一封弹劾折子,轰然坍塌,哪怕鄂尔泰曾是先帝的爱臣、鄂容安是当今的伴读,都没能让皇上念半分情分,一时间,朝廷众臣对弘书的无情又有了新的认知。
而本该因政敌倒台高兴的张廷玉在书房枯坐一夜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表示自己年老,甚至上奏折请将身上的爵位让给儿子张若霭承袭。
弘书将奏折打了回去,表示张廷玉的爵位乃是先帝额外加恩,非因功而得,不在子孙承袭之列。
至此,张党也沉寂了下去,便是鄂尔泰空出来的副校长一职,也不曾争抢。
张党不争,其他人也没有那么大的优势,弘书干脆将明安图提了上来,以此表达自己对数学、物理等学科的重视。
鄂尔泰的落幕让朝中大臣们过年的气氛稍显冷清,宫中倒是没受影响,虽然还在胤禛的孝期中,但弘书也没想着非要过的凄凄惨惨的来显示自己孝顺,他将允禧一家、永莹母女、弘昼一家、福惠和弘曕都接到宫里,有一众小孩子在,这个年过的还挺热闹。
弘曕还小,能坐在一起闲聊的也就弘书、允禧、弘昼和福惠了。
不能喝酒,四人便围炉煮茶,倒也别有一番意趣。许是这一年多管理宗人府经的多了,弘昼也不如往日一般沉默,在弘书和允禧调侃福惠的时候,也会加入阵营附和两句。
福惠被迫害的生无可恋,奈何弘曕年纪还小,短时间内是没法帮他分担了。
不过几人身上都各有差事,所以说着说着,又说起了政事。
允禧道:“自从设立了海关,偷渡出海走私贸易的越发多了,本来以为海军成立后这种情况能减轻些,谁知道这阵子还越来越严重了。”
允禧如今已经入了军机处,作为内阁大臣,什么事都要管,尤其户部和税收这一块,弘书不放心别人,基本都要从他手上过一道。
弘书转着茶杯:“正常,朕都放话了,以后海军的军费从海关关税出,有点脑子都知道以后会管的越来越严,都想趁着海军还没铺开的时候狠捞一把,没关系,不过是最后的疯狂罢了。”
弘昼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我瞧着,这些人的背后,恐怕有宗室的人。”
弘书抿了一口茶水:“那是一定有的,年后你多注意些,看看都有哪些人掺和了。”他顿了顿,轻飘飘地道,“宗室如今,人还是太多了些。”
允禧、弘昼、福惠心中均是一凛,再是亲人、再是关系好,弘书如今也是大权在握的皇帝,而他们,都是臣子。
这句话,他们要深想。
弘书却像是没事人似的说起了另外的事:“朕欲下令,凡八旗旗人和包衣有意愿者,皆可自请出旗为民,广谋生路,你们觉得如何?”
又是一记重炮,这是掘八旗的根啊!
允禧、弘昼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福惠和他们相比就单纯多了,不懂直接问:“六哥,你想干嘛?”
弘书也不跟他们脏着掖着,这都是自家人,必须要支持他的:“八旗太糜烂了,与其改,不如推倒重建,朕想改兵制。”
弘昼沉默着,允禧犹豫道:“这……是不是太着急了?海军才立,还未稳当,贸然要改兵制,两厢之下怕是……”
“所以朕只说有意愿者。”弘书一口将杯中茶水喝了个干净,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福惠立马找到活干,默默给他六哥端茶倒水。
允禧也不说话了,他也分的有佐领,普通旗人和包衣过的什么日子他心里有数,所以他也很知道,一旦这一道旨意一下,那些生计艰难的旗人和包衣会做出什么选择。
而没了这些普通旗人和包衣,八旗贵族还是贵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