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时间交换轮到丁篁。


    但是谈霄一早起来,就看到他穿着围裙,身后抽紧的系带勾勒出一把单薄细腰,埋头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直到中午,丁篁都没有表现出要出门和他履行时间交易的意思。


    谈霄问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是梁嘉树的生日。


    那老狐狸提前和丁篁说晚上会回来吃饭,丁篁打算亲手做一桌梁嘉树爱吃的菜为他庆生,于是从清晨起床便开始备菜了。


    倚着花白色大理石岛台,谈霄抱着胳膊,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不是都已经离婚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心给他过生日。”


    闻言丁篁的手顿了一下,静了静没有回答,又低下头继续切菜。


    谈霄眉尾轻抬,直觉丁篁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这种异样感觉从上次湖边露营回来后,就变得越发明显……


    他百无聊赖地上下抛玩着计时器,明白今天的时间交易大概是要泡汤了。


    之后整整一个白天,丁篁几乎都在厨房里忙碌。


    谈霄提出几次帮忙,但都被他拒绝。


    沸腾的汤锅正在集成灶上咕嘟咕嘟冒着泡,丁篁表情异常认真地说:“不用了,这次的晚餐我想自己一个人完成。”


    说话时他脸颊上还蹭着一点白色面粉,让语气丢了十分威力,多了九分可爱,还有一分的让人心疼。


    谈霄自知没有什么劝慰的必要。


    毕竟是积累了十年的感情,一朝清空,总归需要给内心一个习惯的过程。


    得了一日计划之外的空闲,他也没闲着,钻进书房上网搜罗本地各种有意思的活动,还有新增的打卡游玩景点。


    由于电脑里的视频网站上自动登录着丁篁的账号,谈霄平生第二次偷偷摸摸点开人家的收藏夹,窥探最近丁篁又新收藏了什么视频,提前为下次的时间交易提供思路。


    偶然间瞥到收藏夹里之前的赶海视频,回想那天丁篁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脸色煞白无助又无措的样子,肢体僵硬到失去反应,看起来很像触发了某种应激状态。


    让人不由猜测,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他如此畏惧在大众面前暴露自己,从而对公开演唱都有了心结。


    经过这些天相处观察,谈霄冥冥之中觉得丁篁目前的状态与其说是抑郁,倒不如说更像是另外一种心理病症。


    思索间,他打开搜索引擎网页。


    屏幕上倒映出一双凝神专注的眼睛,谈霄唇线微抿,抬手在检索栏里快速敲下了几个字……


    ……


    当晚,这场精心准备的生日宴主人缺席了。


    约好的时间是七点,可丁篁和梁霄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点点变冷,直到接近九点,梁嘉树始终没有出现。


    丁篁之前给他发的满屏信息也没有收到回复。


    又打过一遍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尽管这种情况在以前不算少见,但丁篁还是忍不住想东想西,害怕梁嘉树是在半路发生了什么意外。


    顾不得面对外人的恐惧和压力,丁篁给梁嘉树的助理发去信息。


    没过多久,对方直接打回来一通视频电话。


    甫一接通,画面里迷乱的灯光差点晃到丁篁眼睛。


    他眯眼定睛看了看,发现屏幕上的场景像是在一处私人别墅,助理正一边说话一边从外面露天草坪向别墅正门走去,途中路过蓝汪汪的泳池,震天音乐夹杂着笑闹声,被听筒收束成一片喧扰混乱的杂音。


    丁篁对着镜头摆了摆手,又指指耳朵,做口型说听不清。


    助理面对镜头抱歉地笑了一下,加快脚步小跑进别墅,才又开口道:“不好意思啊丁老师,梁哥这次巡回演唱会的主投资人给他开了个生日派对,实在是推不掉……”


    说完他拐上楼梯,镜头一黑,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过后,等再亮起来时,对面已经换成了梁嘉树的脸。


    看背景环境大约是来到一处僻静的休息角,铁艺壁灯洒下暖黄色的光,梁嘉树上身单穿一件月白衬衫,衣领微敞,举手投足比往日的优雅斯文多出了几分随性。


    面对镜头,他徐徐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小竹,等很久了吧?”梁嘉树轻叹口气,“那个投资人邀请得突然,一进门就把人押上酒桌,不放我们离开。”


    丁篁闻言没有立刻接话,沉默片刻后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梁嘉树抬腕看表,眉间微蹙,露出略有些为难的表情说:“这边结束时间估计不会太早,再赶回去肯定要零点之后了。”


    他眼含歉意地望向镜头:“今晚还是不回了,不用等我,你先吃……”


    话未说完,梁嘉树话音一顿。


    丁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屏幕右上角,自己这边的画面里显示,梁霄不知何时戴着生日帽出现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镜头伸出两根手指比“耶”。


    不等梁嘉树开口,梁霄上前凑近,下巴几乎挨触丁篁肩头,扯起嘴角朝男人露出一口挑衅的白牙。


    “生日同乐啊,”他直接从丁篁手里拿过手机,翻转成后置摄像模式,“既然你回不来,那这一桌子的心意我就自己一个人收下了。”


    说完,近距离对着满桌卖相诱人的生日大餐挨个拍了一遍。


    梁嘉树在那端眯了眯眼,没说话,但面部线条明显变得冷硬起来。


    这时助理恰好从身后走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梁嘉树微微颔首,转头让梁霄把手机还给丁篁。


    “小竹,我这边还有事,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梁嘉树嗓音低缓,顺着电波仿佛输送无限柔情。


    丁篁垂下眼帘,一如既往顺从又默然地点点头。


    挂断通话后,放下屏幕暗掉的手机,他看向对面——


    梁霄端坐在桌前为蛋糕插好蜡烛,一根根点亮后挺起胸膛,语调上扬地说:“既然我就是他,那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对吧?”


    丁篁怔愣几秒,犹豫地开口:“嗯……对。”


    “那我现在可以吹蜡烛了吗?”


    青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视线焦点从那张年轻的脸,渐渐挪到蛋糕上的闪闪烛火之间。


    丁篁犹豫片刻,最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之后,他看着梁霄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吹蜡烛。


    看他努力吃自己做的每一道菜。


    看他频频点头、竖大拇指、赞不绝口。


    看他卖劲地捧场,看他一直勾着嘴角笑……


    不知不觉,手边的酒杯空了一次又一次,丁篁默默不语,给自己重新斟满一杯又一杯。


    终于。


    他如愿以偿地醉了。


    “……丁篁?”


    朦朦胧胧,有道年轻的男声在叫自己。


    丁篁整个人伏在餐桌上,微微阖着双眼,过长的刘海凌乱搭在脸上,发丝间露出酡红温热的脸颊皮肤。


    “我送你回房间。”


    熟悉的男声在身旁响起,随之肩膀传来搀扶的力道。


    但丁篁将身子一扭,躲开他的手,又咕咚一声倒了回去。


    脑袋枕着胳膊,他侧过头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眼球被灯光扎刺,身前站着一道逆光的身影,忍着不适一寸寸上移目光,直到看清那个人的脸后,丁篁慢慢睁开了双眼。


    “怎么了。”


    人影在旁边的空位坐下,探过头来,问:“还不想回去休息?”


    他清澈眼底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丁篁完全呆住,直愣愣看着眼前青年。


    “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嘴唇蠕动几下,舌头麻木地堵在口腔中,好像没了知觉,丁篁发不出一点声音。


    “想说什么?”


    年轻男人把脸凑得更近,放大的五官清晰闯入视野。


    于是丁篁彻底变成了哑巴,只有双眼一眨不眨安静地望着他。


    无言相视片刻,青年也学他的样子,伏下身体,脑袋贴着桌面,侧过脸来和自己对望。


    “为什么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他问。


    闻言丁篁眼睫颤了一瞬。白茫茫的大脑里布满雪花噪点。


    空气变得十分安静,时间好像倒流的河水,将他们彼此分隔。


    眼前青年静默半晌,叹了口气。


    像刚输掉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比赛,沉沉开口说: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很莫名的,随着他说出口,那句话犹如一道解开咒语的魔法。


    让丁篁原本枯涸的视线,迅速变得潮热模糊。


    年轻的爱人就在眼前。


    用熟悉又陌生的,含着清晰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眼神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地重复了一遍:


    “十年后的我对你不好。”


    “是不是?”


    下一秒,有颗浑圆剔透的泪珠,像横跨大洋的船,从丁篁的内眼角滑出。


    驶过鼻梁、卧蚕、脸颊……无声没入彼岸漆黑的鬓发间。


    丁篁依然没有开口。


    却仿佛已经说尽万语千言。


    一幕幕过往回忆浓缩成脑海中的胶卷。


    二十余年形单影只,某一天,单薄的影子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曾驱散了他的孤单,可又带给他更多失眠的长夜。


    那个人曾把他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笑着说知音难得,可又在后来一首首否决他的作曲,说旋律单调乏味,缺少新鲜感。


    那个人曾在层层记者包围中单膝下跪,手举钻戒,任闪光灯把彼此照成两尊雪人,可又在经年累月中撤回当初的坚定,让诺言化成一滩碍眼的湿痕。


    十年,倏忽而过,好的坏的都是深刻的舍不得。


    可随着心脏一瓣瓣剥落,他的枯守、执拗、认死理、画地为牢,又把自己拘在原地,变成了什么难堪模样……


    或许,丁篁想,这次他真的应该向前走了。


    眼前青年还在望着他,一言不发地伸手帮他揩干净眼角的泪。


    丁篁垂眼微微迎靠掌心,感受脸上温暖轻柔的触感,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缓了缓,张嘴,终于能发出声音。


    “其实……”


    他坐直身体,吸了吸鼻子说:“我今天准备这么多,是想和你好好结束的。”


    醉酒的人红着脸,露出一种诚实又认真的表情,手指交缠像在交代一封自白书。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健康,我也知道,你的心其实已经不在我这边了……”


    “是我舍不得,是我太怕被丢下,所以一直拖拽着你,一直不愿意接受现实。”


    丁篁抬眼,这次没有再回避视线,而是直直看着对方说:


    “奶奶当初走得很突然,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让我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珍惜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


    “可是后来,我好像抓得太紧、太用力了……以至于连自己都弄丢,让你成为我生活中的全部重心,永远在等待、索取,期望你能分给我一点亮光。”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丁篁单手撑住额头,沉吟着慎重开口,“我想试试,重新把以前的自己找回来。”


    说着他缓缓伏下身,瘦削脊背薄得像一片纸。


    枕着臂弯里的心跳声,丁篁出神地说:“因为我不能再这样一直等待你的施舍了……我也不愿意,再看你出于同情或者礼貌来配合我。”


    “我们……都不要再继续这么累地相处了吧。”


    丁篁揉了揉眼,困倦爬上脸颊的同时露出平静的表情。


    像在一场旷日经久的自我关押里终于获得释放。


    他说:“梁嘉树,这次我真的要放下你了。”


    “真的……”


    借着酒精剖白自己的声音越说越低,湿漉漉的眼睫随着话语尾音逐渐闭合,在眼睑下方投落一小块阴影。


    眼前人的呼吸声如潮汐般变得平稳绵长,望着那张安静睡颜,谈霄默默看了许久。


    窗外夜色浓深,黯蓝色夜空上云层蓬松且厚实,月亮悄无声息地躲藏进去,四下万籁俱寂。


    实在太安静了,好像全世界都已经阖起眼睛。


    于是在“梁霄”这具身体里寄居很久的灵魂,终于得以浮出表面。


    谈霄坐在丁篁旁边,伸出手,掌住丁篁侧脸,拇指指腹贴抚着温热的脸颊皮肤,像擦拭珍宝一般轻轻来回摩挲。


    凝视半晌,他俯身落下一吻。


    嘴唇隔着手指,吻在自己的骨节上。


    “小竹老师,你好棒啊。”


    谈霄嗓音低哑沉缓,近乎于情不自已。


    忽然,桌面上响起一阵突兀的震动声。


    谈霄抬眼,看到不远处丁篁的手机亮起,屏幕显示梁嘉树打来了电话。


    他拿过手机,滑开绿色的接通标志,刻意放轻声音道:“喂,哪位?”


    听筒里梁嘉树顿了一秒。


    “怎么是你,”男人沉声问,“丁篁呢?”


    看了眼伏在桌上的安静身影,谈霄慢悠悠勾起嘴角:“他已经睡了,你有什么事吗?”


    这次对面沉默时间变得更长。


    半晌,“啪”的一声。


    梁嘉树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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