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真正的那个已经埋在筑星塔下面了,师兄今日要亲自去一趟悬天门。”
唐泗的声音。
应该是在和他那回山的三师兄说话。
他们修真人士睡觉时间简直太少,白日里的运作调息都能当成休息,这样比起来祁殃就好像特别能睡,但事实上这种生理特性是从现代带过来的,哪怕他修仙修魔了也还是改不了。
顶着昏沉的脑袋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下床,他又去偏殿找了自己原先那件合欢宗校服,展开检查了一番,发现都被昨夜的剑气切破了。
他叹了口气,将衣服随手丢在床上,只得去塌成一堆的衣柜里翻找昨天唐泗给他拿来的那些衣服,逐一抖落开来看看还能不能穿。
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两件完好无损还算干净的。
他挑了一套色深的穿上,款式略微繁锁,好不容易穿好后发现腰前还突兀地垂着条银线编织的带子,祁殃捏着带子末端的细小银环端详半晌,试着往衣襟、腰后摸索比划,不知道到底是挂在哪里的。
最后耐心耗尽,干脆将那银带打了个结。
其余的一些挂饰被他丢回了衣柜里。
祁殃又去主殿转了一圈,找到洗脸的地方洗脸、洗手、漱口,坐到镜台前梳头发时,唐泗正好带着个人进来。
“我的校服破了,借你的穿。”他没回头,看了眼镜子里的人影。
“你穿就是了,那都是我没穿过的。”唐泗边往这走边不在意地摆摆手,拉过身边的男人给他介绍道,“这是我三师兄,陶翎。”
他的目光落在镜中的陶翎脸上,还没来得及与印象中的对起来,那人已经走过来老熟人似的握起他的手,笑着恭维道——
“你好你好,叶小公子,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看着他那张眉目俊气的脸,笑容明朗无半分心虚,一些模糊的记忆涌上脑海,祁殃轻轻眯了眯眼睛,脸和后腰有些幻痛。
【他是不是一膝盖压着原身,绞着原身的双手把原身按在泥里来着?】
【……是,没确定瘴罗到底附在谁身上之前,原身叶允第三次想要潜逃合欢宗时,差点被他打断腿】
系统平静道。
唐泗见祁殃表情不对,腆着脸打圆场道,“三师兄他就是那样,行事粗暴爱动手脾气差,你别往心里去……”
祁殃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忽觉一层鸡皮疙瘩从小臂蹿到肩膀,危机感自脊椎攀上头皮,条件反射地抬眸往唐泗身后望去。
只见晏宿雪不知何时站在了主殿门口,右手轻轻搭在殿门上,一身金丝暗绣的白衣,背着光看不清神情,周身温度冷得他在这里都能清晰感受到。
彼时陶翎和唐泗自然也察觉到了,陶翎不动声色地松开与祁殃交握的手,转身故作镇定地对晏宿雪道,“师兄,你们现在要走了?”
晏宿雪没有回应他,只是道,“车呢?”
唐泗被他这一声猛地喊回魂来,忙抬脚往外走给他带路,不忘回头朝祁殃挤眉弄眼地招呼两下,小声道,“快来快来。”
祁殃感觉唐泗特别像皇帝身边的苦命小太监,晏宿雪就是那个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杀人头的皇帝。
心觉好笑,他站起身和陶翎一起跟在那二人身后,走到备好的那架庞大的鎏金云辇前,晏宿雪不发一言地掀开车帘上了车。
祁殃被唐泗推着进去,随意扫了一圈,云辇内部空间极为宽敞,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这是他第一次上晏宿雪的车驾。
靠窗处有金檀木半围成的静室,两头各置有张足容一人躺坐的玉榻,中间是张宽大桌案,案角的小铜炉燃着淡色熏香,气味和晏宿雪身上的冷香很像,但祁殃还是能嗅出些许不同。
他走过去于那人对面坐下。
跟着晏宿雪别的不说,吃穿住行这方面倒是能蹭上极好的待遇,坐着的玉榻上铺着层足足一指多厚的天蚕丝软褥,靠垫和靠枕里面也不知道填的什么,蓬松轻盈,绵密柔软,比祁殃抱着睡觉的枕头还舒服。
唐泗没有上来,只从车门处探进一个头来,说话时眼珠子圆溜溜地动着,视线在晏宿雪和祁殃之间转来转去,交代着把茶叶放到了那个小匣、手帕和钱币放在了哪个桌柜、桌面上洗过的的枇杷和桂花凉粉准备了两份,以及冰鉴上摆着乌梅汤的温度再过多久会正好合适等等。
最后晏宿雪嘴唇都没动一下,只从喉中溢出一声平淡的——
“嗯。”
唐泗那基于狗腿之上的风度简直让祁殃忘尘莫及,竟然没有表露丝毫不悦,反而咧嘴笑了笑,又对祁殃交代了两句让他别忘记吃东西,花钱问宗主要就是了,不用不好意思。
相比于晏宿雪,祁殃就有人味得多,礼貌微笑道,“好的,谢谢。”
“没事,悬天门那边我已经用灵鸟传讯过了,你们到那里的时候会有人在附近接待。”
该说的都说完后,唐泗将脑袋从车帘后退出去,双指并拢催调灵力,鎏金云辇平稳升起悬浮于地面数尺之处,平稳朝下山的方向而去。
唐泗直望着云辇飞远才转身,一眼便见陶翎正抱臂站在身后,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儿?”
陶翎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垂眸睨着他,“你也知道你废话说了很多?”
那张英气逼人的俊脸随意俯视人的时候总让人感到一种漫不经心的玩味和戏谑,唐泗怀疑他在外面和姑娘调情调入味了,对谁都是这副死样子,也就在晏宿雪面前收敛些。
“你才废话。”
“他怎么和别人同乘一车?”
“他”自然指的是晏宿雪,显然这是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不光唐泗,陶翎也颇感疑惑。
“我哪儿知道?想不通。”
“量你那脑子也没指望你想通。”
“那你还问?!”
……
云辇上,祁殃抱着靠枕斜倚在半米多宽的玉榻上,额角轻靠着身侧光滑的辇壁,下颔微微低着,垂落的额发遮了些自车窗透来的光,安静地阖目养神。
虽然今早起的晚,但实际上昨夜零零散散也就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现下又无聊得很,困意很快又涌了上来。
云辇为灵兽化形,通灵性,行途平稳,又有灵力护在周边,也没有高空急风从车帘中灌进来,冰鉴散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就在他即要好好再睡上一觉时,一直寂静的对面突然开口——
“……你在打坐?”
祁殃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有点想笑,闭起的睫轻轻抬起,又在光下睫羽微敛,眼睑轻阖出一道细弧,神色不明地看着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说不害怕是假的。
不知道是出于巨大实力差距下强者的血脉压制还是因为系统设定,抑或是他本身就不喜欢与他人有任何眼神交流,不论是二十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未曾敢轻易将目光落在晏宿雪身上,更害怕对上那双寒灰般永远无动于衷的眼睛。
除非有媒介,除非实在不小心开了个头。
那他就会生出一种试探挑衅和得寸近尺的心理。
祁殃不说话,目光直白得近乎可称得上是冒犯,晏宿雪自然也没再问,面色平静地抿了口茶,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车内再次陷入了僵持诡异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祁殃道,“我没打坐啊,我想睡觉来着。”
“那我打扰到你了?”
“我哪敢呢,晏宗主。”他弯着唇角无声地笑了笑,语气轻飘飘道。
他从面前桌上的小盘中拿了个圆滚滚的小枇杷,慢条斯理地剥皮,“你还在怀疑我是瘴罗么?”
晏宿雪没说话。
他早就料到,或者说是习以为常了,那人的一句话比金子金贵,总是有了上句没下句的,也没期望能和那人说上两句有头有尾的话。
二人之间的对话又止步于此,祁殃的眸光动了动,看着手中汁水饱满的枇杷,突然想到被送来仙门当细作的第二年。
为了最大效益地获得仙门信息,他必须混入地位最高的九冥宗,且想要身份保险不被查出什么蹊跷,就必须找个不起眼的身份一点一点往上爬。
入门大比那一天,他被其他小弟子堵在马厩里,被挑衅,被推倒,几次想爬着去参加比试又被扯着头发拉回去,他们笑骂他这种底层废物去了也只会脏了试剑台,怎么有胆子去丢人现眼的,像只没有自知之明的恶心老鼠。
没有难过,没有委屈,没有流泪、哭泣、大喊大叫。
他们想看的是同为底层人受虐方更低一层的挣扎丑态,而不是一个总是不说也不问,不哭喊不反抗,躺下就躺下了,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的废人。
那些人彻底被他的态度激怒,在他们眼中,祁殃连逆来顺受都带着一种恶心的清高,自知卑劣却不觉哀恸,让周围所有人都气急败坏,发泄般地对其拳打脚踢。
那时候是下山路过的晏宿雪,将他扶起来。
彼时的他当然知道那是晏宿雪,作为正道顶梁,仙门出了名的无情道第一人,修真界大好未来前程的象征,魔教里无人不听说过他。
后来他借着入门大比成功混入九冥宗顶层内部,仍然保持着看似不起眼又没脾气的性格,毕竟引人注意只会威胁到他执行任务。
上了山他才真切体会到晏宿雪当初扶自己那一下到底有多难求,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了。
祁殃将剥好的枇杷放入口中嚼,外面还行,但里面口感偏淡发苦,食不知味地咽下去后便将吐出的果核丢进小袋里,用巾帕擦干净手指,不再吃了。
……
约莫一日一夜的行程,出了北方地界的崇州,第二日申时终于到达东南沼州的琼琚川,落地之时,确实已经有几位悬天门的弟子在外面候着了,看其校服的颜色和款式,应当是内门弟子。
祁殃不禁往对面看了一眼,阖眼打坐调息的人缓缓睁开眼睛,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理了理分毫未乱的衣袖,抬脚往外走去。
察觉到身后人迟迟未动,他顿住脚步,微微侧首,语调平淡不辨喜怒,“跟来。”
祁殃默默腹诽,怎么做到每一字都说得这么尊贵又清高的。
他不是很情愿地起身,跟在那人身后下了云辇,掀起的车帘落下之际,那座庞大的车驾便倏地化作了两只长着翅膀和虬角的黑色小灵兽,齐齐飞到祁殃身边,兴奋地绕着他转,蜷着毛茸茸的皮毛试探着往他身上蹭。
那边几个悬天门内弟子见祁殃出来后齐齐愣了一瞬,不过很快便敛了神色上前向晏宿雪躬身行礼,简单交谈了几句,为首的那位弟子抬手示意——
“我们掌门就在正厅等候,晏宗主请随我来。”
转身时几位弟子的视线又不禁悄悄扫过祁殃,心中格外好奇那人是什么身份,竟然和晏宗主从一驾车中下来,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没人敢问。
行至半途,晏宿雪听到几声小兽哼呜的声音。
两只灵兽一只趴在祁殃肩上扑扇着翅膀,一只蜷在他怀里伸懒腰打滚,爪尖还勾着他的衣襟,玩得正欢时却猛然瑟缩一下,软绒呜咽戛然而止。
祁殃觉得怀中物抖得厉害,有些疑惑,刚想揉揉小灵兽的脑袋,掌心和肩上的温软活物却倏地化成了两张冰冷符纸,被前方未曾回头的晏宿雪抬手无情收入掌中。
???
他手心空空,抬头看向那人冷漠的背影,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