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一片昏黑,只有从窗外透来的几分绵薄月光,静静洒在窗边的地板上。


    祁殃的眼睛浸在黑暗中,侧身抱着被子,望着床边那一道加深的模糊线条。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认床,这么贪睡的人今晚竟然有点睡不着了,就像当年刚从魔界来到修真界,第一晚也是有点失眠,当然也有可能是冬天的柴房太冷了的原因。


    将近半夜时,几点水声滴在窗棂上的轻响打破了寂静,接二连三,随即渐渐紧凑密集起来,很快连成一片,形成倾泄而下的雨瀑。


    泥草的酸腐味卷着微凉的湿潮弥漫开来,侵入殿中,他好似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血积成泊,尸横遍野,他气息奄奄地伏在地上,被雨水稀释的血随着微弱又艰难的呼吸争相往口鼻中灌。


    这无疑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场战争。


    十五岁的祁殃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身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魔修,作用就是给别的魔修当垫脚石,哪天仙门来战了,或者那位教主大人又想攻占仙家的某处地方了,他便要发挥炮灰路人甲的充数功能。


    他在魔界底层打杂了三年,打仗打了三年,鬼门关口绕了三年,但这次好像真的要死了。


    祁殃本来就没有什么求生欲望,这三年与现代生活相比算不上有多苦,当然也并不幸福,所以生死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可选择的,该来的都会来的。


    半边脸趴在地上,血水吸入鼻腔,他被呛了一下,几乎毫无起伏的胸腔中溢出一声闷咳,连脊背都忍不住颤了颤。


    头顶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戏谑的轻笑,“哟,这儿还有一个活着的?”


    一只黑色鞋尖抵着他伤口溢血的腰部,微微用力将人翻过来,祁殃被迫仰面朝上,急促暴虐的雨点砸在脸上,呼吸沉重,忍不住张开口喘了两口气。


    黑发蜿蜒泡在血里,他半阖着眼,看不清雨中男人的脸,只隐约见那人身后还有个人为其撑着伞,一身绛色红衣,长发垂在腰间,不像是仙门的人。


    “你倒是命大。”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鞋尖轻轻踢了踢他瘫在地上的手腕,“今年多大?”


    “……十八。”


    “叫什么名字?”


    祁殃那双深黑的眼睛透过雨幕望着那人依稀的轮廓,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哪怕快要死了也还是没有冷落对方,褪了血色的薄唇轻动,“……没有。”


    “没有?”男人勾起唇角,似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你的同伴都怎么叫你?”


    祁殃沉默半晌,呼吸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雨水砸断气,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没有同伴。


    没有人说话。


    “真是倒霉啊。”


    男人由衷感慨道,随意思索两秒,“命那么苦,‘采蘩祁祁’……勉强借祁字为姓,以后你叫祁殃吧。”


    乍一听像命中多许灾祸的意思,没有祝福,只是陈述事实,平和如采果,甚至更像诅咒。


    那时的祁殃却是笑了,唇角牵动,眉眼极小弧度地弯起,眼尾流下的水痕不知是泪是雨,苍白面容上的血迹被冲刷干净,那双黑沉死寂的眸中竟是回光返照般明亮了些许,如同蓄了汪水,好像在说“谢谢”。


    鸠漓看了他好久。


    祁殃也同样。


    一个站在伞下,一个躺在雨里。


    高高在上的魔界之主将他所有狼狈与不堪收入眼中,然后将他抱离了这片战后的血原。


    “我身边正好缺一个人,你以后跟着我。”


    此后他从十八岁起,给鸠漓当了十年的右护法,其间一直伴其左右,直到二十八岁那年被送来修真界当细作,又于三十七岁死于碎魂台。


    其实最开心的还是在魔界的那十年。


    如果说晏宿雪是主角,那鸠漓就是唯一能与其相匹敌的反派,在这个人人都偏爱主角的世界里,反派不会有好结局。


    按照套路,他们往往输得一败涂地,死无葬身之所。


    脑中闪过鸠漓的脸,躺在床上的祁殃翻了个身,指腹无意识地在柔软床褥上轻轻摩挲着,出神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突然,瓢泼大雨和呼啸的风声中,他敏锐地听出了一丝异样,雷声轰隆而下之时,像是有什么迅疾的东西擦过湿漉漉的低矮杂草,点过水洼,那声音和风穿啸而过有着极为细微的不同。


    一阵诡异的冷风卷进殿中,窗户蚊丝不动地紧紧关着,殿内干燥的地板却是染了潮,洇开几点湿痕,乌云被风吹开,遮掩的月光再次缓缓显露出来,照映出立于窗旁的一个人影。


    他通身都裹着黑,连脸上都戴着个黑色面罩,似是知道祁殃醒着,携着周身的冷湿气无声朝床边走去,直接表明来意,指尖泄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魔气。


    祁殃瞳孔微缩,然后缓缓眯起眼睛,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柔软的长发自肩颈披散而下,垂落在胸前和腰间。


    所谓修魔者,本身就是魔,而与那些化魔的冤邪不同的是,他们魔修有“御魔”的本领,可以用秘术让邪祟听从自己的命令,哪怕是悬天门无咎秘境中的瘴罗。


    但御魔术为魔界高阶术法,损耗大且反噬风险高,一经催动阴邪之气冲天,身份暴露无疑,所以祁殃作眼线那些年从来没有用过。


    方才对那一抹魔气有了明显感应,他很确定对面是从无咎秘境出来的,经千年来的封禁演化,怨气缠绕,很纯粹强大,很……吸引人。


    但是脑子不怎么好使,应该是关里边关太久了,大脑没有进化好像还退化了。


    祁殃仗着天黑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像打量傻子一样上下扫了他一眼。


    对方拉起他的手腕低声道,“跟我走。”


    祁殃忍着笑,故作惊慌与感动道,“你为什么要来救我?这里可是九冥宗,我们认识么?”


    “别废话,你是刚从里面逃出来的?”男人将他从床上拉下来,冷笑一声,“我还没见过这么废物的同族,竟然出了那么大的把柄让他们抓到。”


    “不过量你也是刚出来什么都不懂,以后跟了我,听着我的话,将三宗四门内部掏空不成问题,闯出点名堂,说不定还能攀上魔教教主,受其重用。”


    很明显,九冥宗的人探查数日,自以为证据充足后将祁殃抓来,其实真正该抓的是面前这个。


    而面前这个显然也因此把自己当成“同族”了,误以为自己是前不久刚从无咎秘境中逃出来的,正好被当成替罪羊抓到了九冥宗。


    此番冒着风险前来相救,又听他话里的得意和清高气,祁殃当然知道他的目的,一边匆忙地穿鞋一边感激道,“谢谢老大,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听说你杀了那么多仙门的人,你那么厉害,其他邪魔以后听到你的名号肯定都会跟着你干的,魔教教主来找你是迟早的事。”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也这样暗嘲暗讽地奉承过晏宿雪。


    那瘴罗先是被他一声“老大”叫得十分受用,又被他一句句不久的未来设想夸得飘飘然,双手抱臂转过身去,“行了行了,赶紧的,不然要被发现了,麻烦。”


    祁殃微微弯起唇角。


    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洗白机会。


    “老大,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他一手背在身后,掌心中聚起被泯锁削弱后仅剩的一些灵力,在那人身后轻声——


    “可惜我是……”


    “诱饵。”


    轻飘飘的尾音落下,他手中灵力嘭然砸在偏殿与主殿寝屋间的那面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不待瘴罗反应过来,殿门大开,骤风倒灌,白金色的身影一闪,于空中“锵”得一声,仙家命剑与瘴罗手中的一柄赤红长剑相撞,阵阵灵波翻涌。


    唐泗一手持着剑柄,黑发翻飞,秀气白皙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剑刃却将对方压得死紧。


    祁殃知道他平静的时候才是不正常的,要是平常见到这种情况肯定会不忘惊讶地问清楚为什么又出来一个邪魔。


    能悄无生息地上九冥山来,就单有晏宿雪在此的前提,此类冤邪,秘境中足有数十万只,确实不愧于废了几位大乘仙师作封印结界。


    有点棘手。


    “小泗师兄!”


    “别过来!”


    随着唐泗一声低喝,偏殿殿门轰然闭合,将几个闻声赶来的守夜弟子隔绝在外,迅猛的魔气瞬间扑了个空,重重撞在殿门上,刹那间覆于其上的守御结界泛起幽蓝涟漪,很快又隐匿于无形。


    闹出那么大动静,晏宿雪应该知道了,或许早在这东西上山时就察觉了。


    瘴罗抵着后槽牙,手腕一转向斜上方挑去他的剑势,剑身相擦划出一道尖锐刺耳的短啸,唐泗也丝毫不给他脱身的机会,两相拆招几百回合,祁殃正恐伤及自身想要往墙角撤去,瘴罗恶狠狠地斜睨过来,一把就要去抓他的衣襟。


    唐泗灌满灵力的一剑挟着凌风横空劈下,令其不得不于紧要关头收手撤后数步。


    比他矮点的人闪身挡在他身前,祁殃才淡淡垂眸看了一眼他的发顶,那身影转瞬又与袭来者缠斗在一起,剑刃在夜中甚至撞出几道红亮的火花。


    “你们九冥宗人真是卑鄙无耻!”


    瘴罗彻底被他全方位护着祁殃的举动激怒,更加确信祁殃口中的“诱饵”之词,把二人归结为一伙,周身魔气暴涨,赤红剑身像是吸饱了的活物,一时深得发黑,竟是一剑直接将唐泗掀飞了出去!


    祁殃还没看到那人被砸进墙中的模样,喉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被人掐着脖颈往墙上撞去,脊背将身后的墙壁撞出一个碎乱的凹槽,不禁呛出一口血来,溅在对方的手背和手腕上。


    瘴罗面目扭曲,手背青筋爆起,祁殃好似听到自己喉间软骨发出几近断裂的轻微响声,发黑的眼前又是一道凌风擦过,身子突然脱力滑下,氧气汹涌灌入喉中肺腑,激得他一阵猛咳,胸腔像被金属凿入般钝痛。


    外面的雨水斜灌进殿,从坍塌的废墙中出来,唐泗的校服已经破烂不堪了,伤口大大小小往外渗血,而这个邪魔则比他体面多了,颈侧一道被剑气划破的伤痕。


    唐泗那一剑是冲着取他首级去的,结果对方反应太快躲开了。


    一旁的祁殃捂着脖颈咳得昏天黑地,单薄的脊背颤抖地微微弓着,隐约能看到珠串般的脊柱的轮廓,柔软发尾蛇一般盘踞在地面。


    他看了眼扶着墙跪坐在地上的人,突然有种想蹲下身给那人拍拍顺顺的冲动。


    不过一瞬分神,裹挟至纯魔气的剑锋已洞穿他左肩,巨大的冲击力将唐泗狠狠钉在三米开外的地面,喉间腥甜翻涌。他强压下咳血的冲动,手掌猛然掐住身上瘴罗脖颈,灵力如钢针般刺入对方颈侧动脉,浓稠黑气却犹如活物疯狂缠绕在其渗血的伤口处,令他的攻势再难寸进。


    “专门找个诱饵设局把我骗出来,还真是聪明,可惜实力不行……”


    诱饵?


    唐泗瞳孔轻颤,完全不知道自己也被祁殃算计了。


    谁说是诱饵,他们从没有把叶允当诱饵啊,谁知道还会有另一个瘴罗?这人一开始是把叶允当成同族来救的么,那为什么又那么生气,想要杀了叶允?


    难道叶允没有问题,真的抓错了?


    瘴罗的指尖离他心口只剩不到半寸距离,剑身死死钉着他的肩膀,黑气一点点浸蚀着他身前自保的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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