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染倒头睡了一觉。
反正是睡了一觉。
不知道是精神绷着久了,还是真的累着了,按这个情景本应该辗转反侧,谁知道躺在床上,没翻几个身,眼睛合上了。
合眼之前,他总觉得哪里不自在,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会儿,心里慢慢地想。
帐子还是哪个旧得发灰的老帐子,屋也还是那个四四方方堆满杂物的屋,身下的床也没跑,人更是原来那个人,但怎么躺着怎么不自在。
心头有股淡淡焦人的火,但又没什么要动气的事情,就这么憋着,悬着。
他又翻了个身,万籁俱寂,那是要一点儿别的动静才能衬出的孤单寂寥。
祁染终于慢慢地回过味儿来了。
没人打蝉了,是外头的蝉叫声太吵,吵得人心里发焦。
原来这里是有蝉的,他在那边的银竹院里夜晚寂静宁和,从来没听过这动静。
眼一闭,他就睡了,囫囵睡了半夜,也不知道做没做梦,仿佛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眼睛又睁开了。
顺手一摸,潮的,润了指腹一片。
不知道是朝雾,还是夜露,还是别的什么。
祁染躺在床上,仰面就能透过床帐子看到头顶天花板的瓦片缝漏下一点明亮的日光。
他嗤地一下笑出来,整个人团在床上,笑得像精神病人。
笑完了,才憋着心底的那点尴尬想着,只不过是在那边吃好穿好地住了一两个晚上,就差点忘了自己这边原本的屋子是什么样的了。
忘了家徒四壁,忘了头顶漏天,忘了有恼人的蝉。
祁染睡性大,起床气也大,但只要是自己自然醒了就绝不赖床。
他一骨碌爬起来,利索地伸展开手臂要换衣服,刚抓着身上布料拽了两下,拽不动。
又死命拽了两下,才恍然大悟,他身上这身是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那代人才会穿的衣裳。
这个衣服要是送去鉴定,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古董。
祁染漫无目的想着,换了身T恤,穿在身上后,发现确实还是T恤他穿着自在些。
他踩着拖鞋去外面洗漱,咬着牙刷眯着眼睛往远处看。
银竹院就这么一方,他一望出去,目光所见之处天地宽阔,方圆十几里之内看到的都是殷殷绿意,再之后就是高楼大厦。
远处的某个新楼盘大概是开盘了,四十几层楼,从楼顶悬下一条长长的红竖幅,几个大字喜气洋洋。
[尊贵的业主,欢迎您回家!]
祁染忍不住笑了,这几个字让他给看到的,他是不是也算被热烈欢迎着回家的尊贵业主之一了。
屋子里手机响了一声,祁染赶紧回去拿,发现是微信发来了消息。
[姐姐:小染,我买车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就到南市东了。]
[姐姐:要不要来接我鸭[玫瑰.jpg]
祁染才想起之前约好过的事,三两下收拾好自己,拽着书包就往外走。
这几天过得
他拼命地搜刮着肚子里的墨水,怎么说也是学历史的,上下嘴皮子一碰,想蹦出几个合适又有文化的形容词不难。
但搜刮了半天,竟然想不出合适的。
过得太复杂了。
最后,他只能想出个“复杂”二字。
他算着时间,随手把屋门一掩,就大步向外奔。
抬手一推开院门,脚一踩在外面的地上,就不自觉定住了。
小桥横穿湖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其余的建筑延绵,抬头是无垠的天,低头是碧波荡漾的湖。树叶一动,百十里外的风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地就吹到他脸上。
祁染站了会儿,一个人尴尬地笑了起来,抓了抓头顶,转身回去掏出锈迹斑斑的钥匙,把屋门锁好,出来的时候再把院门锁好,才抓着双肩包往公交车站去。
昨晚刚下了骤雨一场,今天天气晴好,祁染上车的时候手有点虚,零钱包掉在地上,叮铃铃滚出好几枚,路人帮他捡了起来,他连忙道谢。
上午人少,银竹院又偏,环城线的公交车上压根就没几个人。
祁染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脑袋贴着车窗玻璃,眼睛望着外面。
这一带他不熟,但也说不上陌生,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他就这么松着劲儿看了一路。
不久之前在银竹院和S大之间往返,这风景他看过好几次了,这次却总感觉有点不同的感受。
祁染咂吧了半天,失笑回神。
那时候他望着车窗外风景,手里抓着停留在招聘软件界面的手机,心里焦虑兼里迷茫。
如今宋导给了他很好的实习机会,做好南博的新馆专题就能转正,暂时不用为将来的出路发愁,心情当然不一样。
到了东站附近,下了公交车就是斑马线,人声鼎沸,人来人往。
天气暖和起来一点了,上班族换了短袖衬衫配西裤,出来玩的穿着轻便灵巧的夏装,没有拉车的小贩,只有踩着脚踏板疯狂躲交警的三蹦子。
东站偌大的出站区,人流量最高的地方,两层楼高的广告牌上是两位男明星的双人海报,一柔情一野性。
祁染不熟这个,也不在意这个,眼睛四处转着找人,看了半天又转回广告牌上。
人来人往,上面的明星估计人气挺高,一个浅金长发,一个深黑短发,不少人围在那边拍照打卡。
拍照打卡的人堆里,有个倩影立于广告牌下,也兴趣盎然地抬头看着。
一身淡色衣裳,背影就看得出婀娜,祁染笑意不自觉地就出来了,“姐!”
那倩影微微一动,转了过来,头上戴着纯白色的宽檐帽,遮住大半张脸,但露出了嘴角的笑容。
祁染快步走过去,还没走到面前,刮起一小阵风,把倩影的宽檐帽吹了起来,直往祁染脸上扑,把他挡得两眼一黑。
噗哧笑声响起。
“小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祁染把帽子拿在手里,看着面前体型纤长匀称的漂亮姑娘,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灿烂笑容,“包给我,我给你拿着。”
“行行行,累死我了。”对方把包给他,“走,你带我去你租的那个房子看看去。”
祁染脸上笑容立刻变成哭丧表情,还好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谢华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
“染子,你人呢,前两天给你打电话都没人接!你在哪儿呢,我抽到KTV的券,一会儿叫上若若,咱们唱K去!”
祁染看了眼身边的漂亮姑娘,“我现在在东站接我姐呢,估计来不了。”
谢华光听见他前半句了,“姐?你有姐姐啊?带上咱姐一起来呗!”
祁染翻白眼,谢华年轻气盛的赶上发情期了,师妹的好他要讨,别人的姐他也要看。
“人家刚回南市,我得陪——”
他这个破手机话筒漏音,一旁的漂亮姑娘早听见了,大大方方凑近祁染脑袋旁问,“行啊,在哪儿呢,我们这就过来。”
谢华心花怒放,报了地址,“姐,我们点着果汁等你和染子啊。”
“行。”姑娘笑笑。
挂了电话,祁染有点惴惴不安,“姐,你刚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不累吗,我还是先带你回去休息休息。”
“你是不是老这么驳别人邀约,不跟别人一起玩。”他姐伸手点他脑袋,“人的缘分多浅呐,现在看着这么好,算起来一辈子相处的时间也就这么点儿。等你回头一算一合计,其实你和人家玩在一块的功夫,加起来能有几天呢?”
祁染默默不语地站在原地,乖巧地听她说话。每听完一句,就乖乖点点头,心底感觉到一股空落落,悬得慌。
“小染,你不能老是一个人呆着,呆久了,这世界就拴不住你了。”他姐说,“再说了,这免费的K,你不蹭,我要蹭。”
祁染笑了起来,替她拎着包,“那我打个车,咱们过去。”
“坐公交车吧,我有一阵儿没回来了,想看看南市。”他姐悠悠然空手走在前头。
祁染心里暖呼呼的,空落落的感觉淡了一些。
他了解他姐,人开朗,但算不上特别爱凑热闹的性格。现在会这样,无非是不想耽搁他和同学玩的机会。
上了公交车,他忙不迭掏零钱把两个人的一起给了,他姐在旁边抿嘴笑着,跟着他上车。
到了地方,服务生引路,还没开包厢的门,就听见谢华鬼哭狼嚎的声音。
进了包厢,谢华抓着麦在台上上蹿下跳,师妹杜若在台下疯狂大笑,拿着手机给他录。
看见人来了,谢华马上收敛了,先是看到祁染,然后再看到身后祁染他姐,双眼简直放光了,狗腿子一样跑上来喊了声“咱姐来了”。
杜若也赶紧招呼,甜甜地叫了声,“姐姐好。”
“你们好。”他姐笑着打了招呼,“没打扰你们吧?”
谢华赶紧道:“哪儿能呢。”杜若看他那嘴脸,又捂着肚子大笑了两声。
几人坐下,女孩子的嘴甜,说得到一块儿。杜若跟她聊起天来,“姐姐你皮肤真好,又特别白,真的好好看,我好喜欢你右眼下面的那颗泪痣,好漂亮。”
一旁的祁染喝果汁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若无其事地继续喝。
谢华攀谈道:“不愧是染子的姐姐,姐你太有气质了,跟女明星似的。我以前没咋听染子说起过你,姐你也姓祁吧?”
祁染他姐笑着摇头,“我是小染的表姐,跟他不是一个姓。”
杜若问,“那姐姐你叫什么啊。”
漂亮姑娘笑了笑。
“我单字一个简,姓白,叫白简。”
“简简姐。”杜若甜丝丝地叫她。
三个人很快聊成一团,祁染歪坐在旁边卡座里咬着吸管,看谢华和杜若怂恿他姐唱一首。
谢华没拍马屁,白简长得是好看,祁染也这么觉得。
要是用社媒的流行词来说的话,白简的长相是淡颜那挂,淡得漂亮,文静秀然。
但她右眼底下的那颗泪痣又添了一分凌然之色,美得有锋芒。
包厢里气氛热火朝天,祁染心绪万千,咬着吸管吸了半天,才发现杯子里的饮料早就被他喝没了,就剩了个杯子。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白简也是不怎么多戴饰品的类型,显得特别清爽,要是也带几朵海棠绢花,再插根白步摇,那就是一模一样的贵女风范。
包厢里的气氛太热烈了,越热烈,越衬得他心里空落落的。
说不上来头的空,不强烈,不惹人难受,只是那么淡淡地蕴在心头。
唱歌的人换成了杜若,低低地唱着一首曲调忧郁漫长的歌。
祁染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一角,上半身隐没在阴影中,一双眼睛好像趁着阴影晦涩不清,漫漫地盯着大屏幕上的MV看。
杜若慢慢唱着歌,他漫漫看着词。
[令人讨厌的春日]
[花为何如此美丽]
[人为何如此孤单]
[下次再会]
[已是梦中]
唱完,结尾的伴奏还没结束,唱着歌的杜若忽然一下子看了过来,惊得祁染登时坐直,好似一腔心事被人当场抓了出来抛在地上,无处遁形。
原来人家只是起哄让他唱歌,“师哥别在一边偷懒啊!”
谢华和白简大笑着跟着帮腔。
祁染狡辩了半天,一会儿说自己五音不全,一会儿说自己不会唱歌,三个人不由分说就把麦塞在他手里,歌点好了,让他照着词念也得念一首出来。
他紧张地唱了,声音有些跑调,唱了大半首后才像样一点。
[雨水连绵不断]
[终会冲去你的足迹]
[从来无需你过多担心]
一首唱完,祁染兴致全无,把麦塞给其它人后又开始缩着吸果汁。
一杯又一杯下肚,不知道是不是喝得肚子发涨的原因,还是因为刚才鬼哭狼嚎了一场,心里空落落的感觉竟然渐渐的好了不少。
四个人嚎了一下午,临走的时候谢华说要不要去吃点什么,祁染还没开口,白简笑着说:“我和小染还有个饭局。”
杜若也说要回家,谢华蔫蔫的宣布解散。
祁染依然主动帮白简拎着包,白简回南市一趟,东西带的倒不多,就这么一个托特包,轻轻巧巧地就回来了。
祁染忍不住笑了笑,他也是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就回来了。
什么东西都没带回来。
“姐,什么饭局啊?”他随口问,白简平常晚饭吃不了多少东西,他估计是白简不想在外面吃才找了这么个理由。
白简叫了车,上车后,她和祁染一起坐后排,脸色敛了一点,透出一点冷硬,不是对着祁染。
“清明节,肯定是要回家聚一聚的。”
祁染立刻有点麻了,语气放软,“姐,不是要去我租的那房子那儿去看看吗,咱们在那边找个便宜馆子吃呗,我请你,我导之前发了钱。”
“你不要说话。”白简一锤定音。
祁染老实闭嘴,本本分分地坐着。
离家越近,白简的脸色越漠然。
谢华抽到的活动券当然是没什么人的上午场,下了车,刚好中午,阳光很明亮。
姐弟俩走到楼底下,白简仰头定定望了一眼,看见八楼窗棱边上画的那三个小人,忽然就笑了,“这谁画的呀一家三口。”
祁染臊得慌,赶紧拎着包,“热死了,咱们先上去。”
临到门前,祁染压根就没带钥匙,不过带了也拧不开。他刚想敲门,白简咔嚓一下就把门拧开了。
拧完,她把钥匙解下来给祁染,“收着。”
她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冷的,祁染哪儿敢说什么,赶紧收了。
打开门,电视机的声音震耳欲聋,胖的吓人的小胖子正咧着嘴看,猛然看到两个大活人站在面前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张着个嘴。
“吃完饭了?”白简问他。
白进宝反应过来了,翻了个白眼,“早吃了。”
白简接着说:“我在群里发了消息,说要回来,你没看到?”
“关我啥事。”白进宝又翻了个白眼,“你要回来就回来呗。”
他说完,小声恶毒地一句,“你算什么东西,支使我,赔钱货。”
白简不说话,抬起手来对着白进宝肥腻腻的肩膀,二话不说,抄手就是凌厉的一巴掌抽过去。
白进宝大叫一声,登时倒在沙发上,歪嘴大嚎起来,“妈!妈!她打我!她居然敢打我!”
卧室吱呀一声响,舅妈睡眼惺忪地出来,看见满沙发打滚的白进宝一愣,登时就跑过来了,跑到跟前才注意到白简。
她破口大骂起来,“死丫头,你耍什么威风,你弟弟高三学习那么辛苦,怎么惹着你了,你伸手就打,你有没有人性!我告诉你,这是我家,不是你家,要发疯滚出去发!”
“是!”白简说:“这不是我家!你天天发微信要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不是我家!既然不是我家,我凭什么给钱给你们!”
舅妈登时窜了起来,横眉竖眼,“我养你这么大,你给点钱不是天经地义?!你弟弟上高三要补习,之后还要上大学,哪里不要花钱?!让你给点那是你的义务!”
“要花钱?”白简高声,“知道要花钱养不起,那你当初别生啊!”
“我不生,将来谁给我养老送终!”舅妈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我告诉你,这儿的东西,这房子,将来都是进宝的,你少琢磨!”
白简柳眉倒竖,气得连连冷笑。
祁染上前想劝,不是劝她别顶撞,而是想劝她别气到自己。
白简推开他,脖颈滚动了一下,厉声一句,几乎劈开天花板。
“进宝的?我看是还没睡醒呢吧!这房子不是你的,不是我的,更不是进宝的,是姑姑姑父留给祁染的!”
表婶一哽,顾左右而言他,“我养他没花钱吗?!”
“你们花什么钱了?”白简反问,“他住的是姑姑姑父的房子,他花的都是他们卡里留下来的钱,占得便宜还不够多,现在连人都敢给赶出去了。妈,姑姑和姑父在天上看着呢,夜半三更,你不怕他们站在床头要你和爸的命吗?!”
卧室门又是吱呀一声,表舅出来了,“吵什么,邻居听了有面儿吗?厨房里有菜,热一下吃,别咋呼。”
白简冷笑,“爸,你现在知道出来了,刚才进宝打滚的时候没听到?妈跟我吵架的时候你睡着了?现在说到姑姑姑父了,你就出来堵我的——”
啪!
表舅冷不丁扬起了手。
祁染冲上去挡了,整个人一趔趄,差点直接倒下去。
表舅这巴掌使了十成十的力气,他就这么挨了一下,感觉自己半个肩胛骨都好像开裂了一样,从骨头缝里冒出来钻心的痛。
祁染不敢想,这巴掌要是打在白简的脸上,会把白简打成什么样。
整个客厅的人都是一静。
祁染咬着牙,苦中作乐地想,他那会儿在天玑司吃饭时看见白茵的脸,筷子掉下来,大家好像也是这么安静了一下。
“算了。”他站直,这么说了一句,伸手悄悄拽了拽白简,怕她冲动。
白简胸口起伏着,祁染能看出来她在深呼吸。
再怎么样,一个是她亲妈,一个是她亲爸,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也断不了的血缘。
表舅能对她动手,但她不能反过来对自己爸妈动手。
白简退后一步。
祁染以为她冷静了一点,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一声震破鼓膜的尖叫声响起。
千百年的孝道压在头上,白简怎样都不能对父母做什么,于是回身,劈手对着白进宝的猪脸就是狠狠一耳光打下去。
白进宝这次是真的躺在地上来回哭嚎了。
表舅妈怪叫一声,立马俯身去看进宝怎么样。表舅没动,站在原地僵持着。
白简冷静了,和表舅进入诡异的一问一答。
“白进宝高三了,要弄个书房?”
“嗯。”
“他的卧室还不够大?”
“书多。”
“晾衣房那个小隔间呢?”
“祁染住着。”
白简抬眼,声音愈发平静,“我从家里搬走,不就空出一间房吗?我不是说那是留给小染住的吗?”
表舅回答:“给进宝放东西了。”
白简不说话了。
半晌,她一手抓起包,一手拉住祁染,摔门而去。
姐弟俩走到楼下,白简才松开祁染。
她刚才一直很强势,半句不输于人。等到楼下了,她才踩着高跟鞋,慢慢蹲在单元门的门口,埋头无声地哭。
祁染手足无措地劝她,她没出声。
哭了一会儿,她抬起头。
“小染,你这几年一直住在晾衣房的那个小隔间里?”
祁染哑声了,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白简不知道这件事,他没和白简说过,也不愿意和白简说这些。
虽然白简是白进宝的亲姐姐,表舅表舅妈的大女儿。但要是真说起来,白简和他的关系反而亲密得多,倒更像是亲姐弟。
他不愿意跟自己的姐姐说这些。
“嗯。”他含糊了一下,“没有住很久,我之后初高中都是住校的,再然后上大学了,其实根本就不怎么在家里呆。”
白简很久没说话,祁染知道自己这个说法根本说服不了她。
“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小染,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这套房子三室两厅两卫,表舅一家以监护人名义刚住进来的时候,只有白简一个女儿。夫妻俩一间,白简一间,祁染也仍然住在自己的卧室里。
后来白进宝出生、长大,表舅把晾衣房隔了个小隔间,没说让谁住,但完工第二天,就开始把白简的东西往那边搬。
祁染知道了,就把自己的卧室给了白进宝。
表舅也不说什么,买了一个二手的双层床,塞进白简的卧室里。
那时候白进宝五岁,祁染十二岁,白简十六岁。
他和姐姐在卧室里挤了两年,直到白简考上海市的大学,再之后白简大学毕业,从这个家里搬走,再也没回来住过。
白简参加工作那年,趁假期回来,收拾东西准备搬走。
当时已经是深夜了,祁染睡在上铺,模模糊糊听见白简叫自己。
“小染,小染。”
祁染揉揉眼睛坐起来,白简站在一片月光里,“小染,我要走了。”
他的双腿悬在上铺床边,本来在调皮地晃悠,听见这话后,蓦然停下,悬在空中。
他和白简对视着。
白简的脸色有犹豫,有迷茫,仿佛拿不定主意,微微仰起头来,一直盯着祁染。
祁染知道,她在等自己说出一句“姐姐,你别走”。
表舅一家连给白进宝做点好吃的,都不准他和白简上桌。很多个日夜,如果不是白简性格天生刚强,大吵大闹,他吃得苦恐怕还要多得多。
白简走了,他以后在家里该怎么办呢。
他想说,他太想说了。
但他不能说,他打死也不能说这三个字。不是为了情分不情分,而是为了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这话他不该说。
他姐是个要有大出息的人,绝对不能够绊在这里。
“我以为我走了之后,你就能有自己的房间了。”白简说了半句,死死咬牙,半晌吐出一口气,“不,我知道我爸妈的性格,我走了,你不会好过,我心里知道。”
她的手攥成拳头,“可我还是走了,小染,我把你丢下了。”
祁染笑了起来,“姐,这跟你没关系。”
这本来就和白简没关系,表舅一家就是这样的人,她留不留下来都没有改变。
“是我想让你走的。”祁染说,“你先出去了,我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还能投奔你。你要是不出去,咱俩把舅舅舅妈惹急了,一起睡大街。”
白简看了他很久,才笑着摇摇头。
这一笑,蓦地,祁染就想起千年之前的游廊下,长相和白简足足有九分像的美娇娥说,“将我看作你的姐姐可好?”
“别想这些了。”祁染拉拉她,不知道是在说服谁,“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带你去逛逛吧。”
祁染其实自己也不怎么在市内玩,想来想去,时候还早,他带白简去了南博。
宋导早就把他介绍给南博新展馆负责人了,他给对方看了自己的学生证,正大光明地带着白简免费参观。
白简知道他如果专题做得好,能在这里转正,特别高兴,“那我以后可以经常来走后门。”
两人说说笑笑,路过还在装修的新馆,祁染好奇得不行,跟工作人员说了一声就和白简一起进去溜达。
白简望了一圈,啧啧称奇,“这一整个新馆的东西都是小染你们负责吗?”
正在维护的工作人员笑了笑,“目前是定下来这边都做西乾专题,主要围绕闻郁来做,不过现在能用的东西很少,也不知道能摆几个柜,到时候肯定还要摆点别的。”
他往后另一边指了一下,那边已经布置了一些东西。
白简拽着祁染饶有兴趣地看小牌子,“西乾温家。”
“温祸?”祁染也跟着看。
温家毕竟是世家大族,留下来的东西不少,规规矩矩摆满了一整面展柜。
“小染,这个是谁写的啊?”白简在看展柜里一块白绢,上面是沾染着岁月痕迹的墨迹,千年之前有人用清隽字迹在上面题了一首诗。
[苔痕听雨重,未语已染襟。]
[织就连环扣,待逢解佩人。]
祁染看了看,对答入流,“温七子,本名已经不可考了,是温家最后一代本家平辈的第七个孩子,所以就这么代称一下。”
白简一拍手,“你说温七子我一下子就知道了,就是那个挺出名的特有才的小孩,教科书上都有!”
“对。”祁染点头,“据说三岁通史,四岁作诗,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和大先生辩经,把先生说的哑口无言,惊艳绝伦,是西乾有名的神童。”
“这字写的真好看。”白简赞叹,“这诗也真好,后来肯定当了个大官吧?”
祁染挠挠鼻尖,“结果六岁的时候温家就被诛九族了。”
“”白简无语,“古代也太危险了,好可惜。”
祁染看了会儿那块白绢,如果温家当时没有出事,没被白相讨伐,这个小神童这么有才,又是温家的人,出生就是一手好牌。不出意外,肯定会拜入西乾朝堂,成为一个相当了不得的朝臣。
“那这个小孩六岁出头就死了啊。”白简语气可惜,这样的事情对现代人来说还是太遥远,太难以想象。
两人一路溜达到另一边,这边相较温家的展柜就空了一些,零碎有一些东西,已经挂了牌子,祁染看了看,这是相国白枞相关的展柜。
再顺着走过去,就是完全的空空荡荡。
“小染,这块是不是就是要你们来弄?”
“对。”祁染回答。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不出意外,这一片都是要做闻郁相关,但此刻射灯亮着,里面空无一物,就像这位国师在历史中的模样,一片空白。
他能把这篇空白填补上吗?
祁染忽然有些没信心。
“咱们也逛得差不多了。”白简直起身,瞥他一眼,“别拖了,该去你租的那个便宜房子那儿看看了。”
祁染心里哀叹,还以为能分散一下白简的注意力,没想到她心里还记挂着这个。
环城线上,祁染谨慎地给白简打预防针。
“那块儿稍微有点偏,不过风景挺好的,没那么差。”
“房子也也挺漂亮的,挺大的。”
白简暼他,“风景这么好,房子这么漂亮,598租给你?”
祁染不吱声了。
下了公交车,白简眉头越锁越紧,“银竹院?银竹院哪儿还有楼房,都拆的差不多了,那篇独栋洋房也不可能三位数就租给别人。”
祁染硬着头皮领路,“你到了就知道了。”
白简走马观花地走在桥上,往底下一望,“嗬,这里还在养着乌龟呢!”
祁染后背忽地一僵,没多说什么,也没回头,“以前也有?”
“嗯。”白简点头,“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吧,以前银竹公园还热闹的时候,湖里可多乌龟王八了。”
“噢。”祁染背对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都快到小院门口了,白简狐疑开口:“哪儿呢,哪儿有房子,你别唬我,你该不会真睡大街了吧?”
祁染刚把钥匙插进银竹院的大锁上,尴尬地介绍道:“就这里。”
“”白简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相当精彩,“你不是说你租的是银竹院的房子吗?”
“嗯对。”
“你没说你租的就是银竹院啊?!”
祁染老老实实把租到这个院子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下,白简还是不可置信,“这么大一个院子,就五百来块就租给你了??”
她拧着眉头,祁染赶紧推开院门,“咱们先进去看看。”
里面还是挺漂亮的,祁染心想,说不定他姐看了就放心了。
白简没吭声,往院子里一走,先是震在了原地,“小染,你这儿这里是遭贼了?”
“嗯?”祁染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简看着院里的场景,咂了咂舌。
她不是学相关专业的,对着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院子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能从布局等等看出这个院子确实相当漂亮。
但漂亮归漂亮,眼前这模样
白简的目光扫过四边廊下泥泞的脚印,一圈厢房乱七八糟开合着的窗户,檐下甚至有个灯笼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甩得歪歪扭扭的,悬在空中一晃一晃。
她表情复杂,“你这还说没遭贼?我看这个院子就差没被翻个底朝天了。”
祁染挠着后脑勺,嘴硬得出奇,“不是,昨晚不是下雨了吗,下的挺大的,这个院子又年久失修,就被风吹成这样了。”
白简心想,她昨晚订车票前还特意看了下南市的天气,昨天夜里是场骤雨,最多只下了半个小时,风再怎么大也不至于吹成这样。
她不准备就这个问题再问下去,果断开口,“小染,你搬走吧,把这个房子退了,扣下的钱我来出,你去大学城附近重新租个房子,钱不够我给你。”
祁染一怔,仓促转身,脑袋里的思绪还没理清楚,嘴巴已经先行张开,“姐,我不退。”
白简惊讶地扬起眉。
祁染是那种很懂事的小孩,虽然骨子里其实很倔,但很明事理,而且一直都特别愿意听她的话。
“为什么不退?”白简声音放柔,“先不说这边偏,车都不怎么往这边开,安全性就差了一层。而且这离S大这么远,你坐环城线过去起码要将近一小时吧?”
祁染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
白简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你这不是自己也知道吗,这么来回跑多累啊。”
她在院里继续转了一圈,看到祁染住的那间屋外接的一个简易水管,又是不大满意地皱皱眉。
“这里来回不方便,周围也没什么超市商场,日常买东西都难买,看这院子这么老,估计也没接热水器,厨房应该也是没有的吧。你住这里,图什么啊?”
祁染小声说:“图便宜。”
“”白简继续说:“图便宜也不能这样,你一个半大小子,住在这儿避世呢?现在还没毕业,你愿意折腾自己来回跑,那以后你毕业了上班了怎么办,朝九晚五,你身体吃得消吗?你不想在南博上班了?刚才从南博坐公交车回来,我掐点了,加上高峰期堵车,能捱到一个半小时才到。”
祁染不说话了,但还是站在那里,倔得很,半步都不肯挪一下。
白简走过来,摸他的头。
“你听姐姐的,姐姐工作很稳定,兼职收入也很不错,图便宜之类的话就别说了,我给你出钱,我不差这点。”
祁染低声道:“我不能花你的”
白简快被他倔的没脾气了,听到这句话,反而乐了起来。
“你这是说什么呢,我爸妈连着白进宝住了你房子那么久,给你房租了吗?我给你出的钱也只能当回报一点,你不要觉得有什么,都是你应该的。”
她看祁染不说话,拉了拉他,“好不好?我现在就去带你找中介,大学城附近精装公寓多,我们先签一个下来,之后住的不习惯,你再慢慢找,怎么都来得及的。”
祁染微弱地继续争取了一下,“这里风景好。”
“S大建筑系最出名,附近的风景能差吗?”白简干脆利落道,“走吧,东西先放这儿,我一会儿叫车来搬家。”
她边走边拉祁染,祁染像根铁杵一样,猛地没拉动,她自己反倒趔趄了一下。
白简不禁疑惑:“小染,你到底是怎么啦?”
祁染站在原地,呐呐不言。
他到底是怎么啦?
千万般借口都找尽了,白简刚才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要害上。
他当初不就是愁没钱,才大着胆子搬进这个疑似闹鬼的院子里吗?而这里的实际条件比白简看到的还要差一些,偏远不说,屋里电器都没几个,头顶天花板还是漏的。
电线老化,连灯泡都亮一会儿就灭,也不通热水,现在夏天可以用水管冲凉,冬天恐怕就得买烧水壶自己烧水。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根本没空静下来慢慢想,一时半会儿也不想仔细去琢磨。
“我就是觉得住这儿,其实也挺自在的。”祁染慢慢地说。
白简仔细看着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什么,只是感觉祁染有些心不在焉。
这句“挺自在的”,她着实有些不敢苟同,确实没看出来自在在哪儿。
但凡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觉得这里住着舒服。
“那你”白简斟酌着问,“真的要一直住在这儿,以后来回折腾也不后悔?”
祁染想,其实他有很多要忙的事。
大论文,然后是开题,再然后是答辩,毕业,实习,同时得仔细跟进南博的专题。
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容不得他停留,现在这是在干什么呢?
祁染忽然重重地吐了口气出来。
他抓了抓脑袋,“没有,我是想着我头两天刚搬进来,累死了,再马上搬出去我就得趴下了,中介那边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说。我先把东西整理一下,然后下周末搬出去吧,怎么样?”
白简看他松口了,又摸了摸他的头,“也是,我想的太急了,你这几天肯定累坏了。那就先这样,你慢慢收拾着,收拾好了把中介电话给我,我去处理,钱那些你不要担心,你就找个住着舒服的房子就行了。”
祁染点点头,用力露了个笑出来,“好。”
他们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姐弟俩又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天黑下来,白简说定的晚上的车票,这就得走了,祁染一惊,“怎么这么快,你不在南市休息一晚吗?可以就在这里住啊。”
白简笑了笑,“还有些工作没有处理完呢,再说了,你现在是大孩子了,怎么好还像之前那样咱俩挤一间屋呢?”
祁染舍不得她,“没事啊,我打地铺,而且这儿房间多,我跟中介大爷说一声,临时腾一间你住。”
白简只是摇头,“我之后还回来看你。”
工作重要,祁染再舍不得也只能送她走。路上买了一大兜的零食,白简非不要,祁染非要给,最后白简强硬地分了一半出来,让他拎回去。
在站外临分别时,白简伸手招呼他。
祁染凑过去,白简抓了抓他的头发。
“小染,头发有点长了,还不去剪掉么?”
她的声音轻柔,提醒着祁染。
祁染还是坐公交车回的银竹院,一个人抱着一兜零食,还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
公交车在银竹院前面几站停下时,站亭外的街道上刚好有一家理发店。
祁染下意识站起来。
二十分钟后,他站在银竹院的院门外,摸着自己一点儿也没短,压根就没变的头发,慢慢地抓了抓。
他穷鬼一个嘛,省点钱怎么了,头发又不是非要急着现在剪。
祁染给自己在理发店前的过门不入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拧开院门,他先在院子里站了会儿。
人走了,楼空了,一切都静了,他又回到了这个院子里,才有空慢慢地回忆起最后那句“我等你回来”。
再慢慢地回忆起回来的那个夜晚。
也是像现在这样寂静无声,他轻轻叫了两句,没人答应,又在雨水中站了会儿,整个人安静如同雕塑。
雨变得小了,他才骤然回神,茫然地穿梭于廊下,奔跑着,推开碍事的灯笼,胡乱打开每一扇能打开的窗,毫无章法地翻找着,最终只看见积年已久的灰尘。
他似是不可置信,又似乎不敢确定,顺着一角拐出,往斜向对开的地方跑去。
穿过廊下,越过小门,人跑到了地方,但只有空茫茫一片杂乱草坪,空空如也。
哪里有什么对开的霖霪院呢。
这里只有银竹院这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而已。
直到回头看见廊下石砖被自己泥泞的脚步踩得乱七八糟,全然不像日日有人洒扫的模样,祁染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他回来了。
他回到了之前一直想方设法想回来的现代。
这其实是个好事,他终于不用再焦虑其他,一切都回到了顺理成章的位置上。
只是
祁染不自觉想起千年前飞檐下向银月蜿蜒而去的枝条。
只是苦了那株山茶花了,在夜里不声不响地伤心凋了许多年,如今终于等来一个人,转眼又走了。
感时伤怀什么呢。
祁染摇了摇头回神,冲了凉,洗漱完,认命地操着拖把,把廊下仔仔细细拖干净。
能证明住在这里的人在那夜慌得手足无措的痕迹一点一点消失,什么都没留下,就仿佛这两天的日子也像骤然而来的雨水一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流水无痕,等明天的太阳一晒,一切都会消失,一切像是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进了屋,吃着零食,百无聊赖地按开电视机。
这里的灯总是忽明忽灭,他干脆不开了,就这么灭着,没灯也死不了人,以前的人没有灯泡,不是也照样过下来了吗。
电视机里在播天气预报。
祁染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盘算,今天晴,明天晴,后天也是晴,周六周六周日要下雨,下了雨地脏且滑,搬东西麻烦,要不下下周再搬?
盘算完,他心里又有些别扭得慌,这是在干嘛,要搬早搬,早晚都要搬。
早点搬了,生活也早点回归正轨。
天气预报是看不下去了,他按了下遥控器,换了一台,是在播古装片。
里面的人说话文绉绉的,你来我往,衣诀翩翩。
祁染从来不是会挑剔别人长相的人,但不知道怎么,他看着里面的演员,心想这个长相其实很一般,算不上特别好看。
屋里不开灯,只有电视机的光映在他脸上。
他是一个观众,坐在外面,看着里面,这是一出和他没有太大关系的戏。
看不下去了,他把电视机关了,在屋里转悠了会儿,摸摸这个,怼怼那个,再拽拽另一个。
老屋寂静无声,只有屋外风声作伴。
他最后站在床前。
庄周梦蝶,是庄周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周。
说不定,他才是千年前那些古人做的一场梦。
床帐上两边空荡荡的,之前重金买来系在这儿的流苏不见了。
祁染慢慢回神,安静地笑了笑。
是这样啊,原来是留在那边了,而他到现在才慢慢发觉。
他爬上床,睡了。
第26章 今日雨您预约了今天周六晚上搬家服务……
祁染到研究室的时候,其他人还没来。
研三了,除了要继续升学的,其余人都比较懒散。这又是清明假期后的第一天,研究室里一片清静,只能听见蝉在窗外的树梢静静地叫。
祁染坐在自己的桌前,慢慢地翻着书,有些走神。
之前下了那一场骤雨,之后果然是个大晴天,半点看不出下过雨的样子。
他昨晚很扎实地睡了一觉,睡得很沉,多日来的疲惫和焦虑一扫而空,心境稳定了很多。
“来得早啊染子。”谢华是第二个来的,包往旁边一甩,开始跟他打听白简的事。
祁染翻了个白眼,笑骂了他一句。
“昂,对了,前两天忘了跟你说了,工地出来了新东西。”谢华挤眉弄眼,“里面有和闻珧相关的。”
祁染眼皮一跳,“真的?不是之前一直没找到和他相关的东西吗?”
谢华摊手,“工地的事我们鼓捣文字的哪儿懂啊,出东西也比较玄学,谁都说不好能出些什么。之前你一直愁没有闻珧相关的资料,这不就来解燃眉之急了么。”
祁染笑笑,打开自己的邮件,看谢华转发过来的图片资料。
是一卷画,绘制在丝帛上,因为年代太久,丝帛上已经有了一些虫眼,但好在是用矿物颜料绘制,颜色黯淡了一些,但仍然算得上鲜艳清晰。
这是一幅人物像,描绘的是一支颇为隆重的仪仗队,气势磅礴,蔚为壮观。
祁染屏住呼吸,“这是”
“对。”谢华跟着一起看,啧啧称奇,“合辰祈泽天沛大仪的画,西乾的宫廷画师留下来的,官方记录画哦,水准相当高。”
合辰祈泽天沛大仪,祁染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十分熟悉。
不止是因为这是西乾最隆重的国典之一,更是因为不久之前,他还经常亲耳听到他人提这场大典。
“怎么,先生还没与南亭说情吗?”
穿梭千年的话语声像风,像雨,像幻听,在祁染耳边响起。
祁染忍不住苦笑一下,余光瞥见谢华兴奋又稀奇的表情。
要是让谢华知道不久之前,他也许差点就能亲自参加这场千年前的祈泽大仪,不知道谢华是羡慕得要命,还是嫉妒得捶胸顿足。
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愣一下,然后笑骂他“染子,我看你是吃多了,啥梦都敢做了。”
多奇妙啊。
这卷描绘了千年前国典的画卷,已经泛黄,甚至有些破损。对于谢华来说,是遥远古代的物件,但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不久之前谈笑间随口提过的一桩趣事。
天地不会因为少了一人而停止转动。
这场国典自然也是。
祁染想,既然出土了这幅画,说明他离开之后,祈泽大仪还是照常如期举办了下去。
他静下心来,和谢华一起研究这幅画卷。
这幅画很长,从侧面描绘了当时的情景。
最左端,为首的神官身姿挺拔,缓步而行。
谢华压低声音,“这位就是——”
“西乾天玑司国师闻珧。”祁染慢慢开口。
只是一个侧身,那时的画注重写意,但仍然能从这份影印的图片上看出那人肃穆神圣的气度。
祁染盯着这个人的侧影,内心微妙,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要是能看见全部的就好了。”谢华扼腕。
祁染也是同样的想法。
为首那人身后两名侍从替他持着一柄浮空灵云般的华盖,承载着日月光辉,绣着繁复纹样的纱幔从两边垂下,遮掩住神官真容,只能从这恢弘的场面中窥得国师闻珧有别于他人的气度。
谢华咂舌,“不愧是大权臣啊,你瞧瞧这排场,这后面跟着的人,真够带劲儿的。”
神官身后,无数侍从组成了连绵不绝的仪仗队伍,跟着神官的步伐,庄严前进。
“染子你看。”谢华怼了怼他,“这闻珧身后那两个侍从除外,跟的最近的就是这个人。”
他指了指屏幕上,距离三四步左右的距离,跟随在闻珧身后的一人。
看身形和穿着,是一位男子,在闻珧身后亦步亦趋。
在他身后,同样有许多侍从,或是端着祭器,又或是双手拢袖垂首其后,但都隔了相当的距离,不像那位男子般可以跟在神官身后近处。
而且男子身上的衣裳也与身后侍从们不同,形制自然有别于为首的国师闻珧,但极其相似,放大后,能看出身上衣裳的纹样和闻珧的神官服几乎一模一样,可见此人在这场祈泽大仪中地位不凡,不同于任何侍者。
能站在这个位置,和闻珧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这看着不像是随从。”谢华摸着下巴。“是不是你想研究的那个不存在的人啊?”
“嗯。”祁染点头,不自觉地想着。
在天玑司内,国师之下就是四位副官。东阁说过,这方面事务是由南亭负责的,那国师身后这人,大概就是知雨吧。
知雨知雨。
鬼使神差地,祁染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如果要按日子来算,白茵说过祈泽大仪在八日后,算来算去,应该是下周一。
他算着算着,又猛然回神,手僵了半天,挠了挠鼻尖。
那是按着千年前的日子来算了,怎么能作数呢。
对于他这个千年后的人来说,这场祈泽大仪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是早就发生过的事了。
压抑了很久的内心忽然冒出一点别样的感觉,有些酸胀,有些空荡。到最后,祁染品出这是一种遗憾。
“真太带劲儿了。”一旁的谢华反复感慨,“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祁染一边应和着他的话,一边慢慢想着。
如果,他是说如果,他当时没回来,继续留在那边,是不是他也有机会参加这场祈泽大仪?
那是不是他也能在这队仪仗之中?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我看这个画,不出意外肯定是南博新馆闻珧专题的大轴展品,肯定是要摆在最显眼的柜子里的,染子——不是,你咋了?”
谢华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看见祁染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
祁染也被他这句话说得愣了愣,“啊?我咋啦?”
“你怎么”谢华有点困惑,“怎么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祁染微怔,哈哈笑起来,“我哪儿有。”
谢华猜这是因为家里的事,就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他。
“能出东西,就能出更多东西。工地之后肯定还会慢慢出别的,反正你南博的工作肯定是稳了,大好事。对了染子,你这头发是不是有点长了,你要改行当文青啊?”
谢华继续琢磨自己的论文去了。
这日子没了谁都得继续过下去,从来不会为谁而停留。
祁染最明白这个道理,爸妈走了那么久,他不是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了吗?
他的日子当然也一天一天地跟着过。
那天离开学校时,宋导过来问了问进展,她对南博专题的事是放心的,主要多问了一下祁染的大论文。
她知道祁染平时忙,善解人意地跟祁染说不要求到校打卡,随时保持联系,随时报告进度,确保开题答辩前后人得到学校就可以。
银竹院的事,祁染还没想好怎么和中介大爷说,索性先慢慢收拾着东西。
他的东西根本就没那么多,每天收拾一点,两三天也就收拾完了。
自己的东西是收拾好了,他却始终闲得难受。或许天生就不是能享清福的命,又或许是对中介大爷有点心虚和愧疚,祁染也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
少得可怜的行李折腾完了,他就开始折腾银竹院本来的东西。
没事扫扫庭院的落叶,给井边的几株植物浇浇水,最夸张的时候,他甚至买了个鸡毛掸子一点一点扫那些窗沿的灰,把银竹院打理的干干净净。
日子捱到了周五,祁染又把之前从家里搬出来的那箱据说是家里祖上留下来的旧东西折腾出来,清清灰,晒晒味。
在廊下晒着太阳发呆到底是很无聊的,他干脆翻了翻那几本石丈人的手抄本。
石丈人这人很高产,除了话本,平时还会写写随笔传记,空闲的时候还会作作诗词,除非是像宋导那样专攻石丈人研究的学者,不然就算他和谢华这种相关专业的人也不能说自己看过石丈人的所有笔墨之作。
他的大论文难产了,也没别的事干,干脆坐在栏杆上,第一次仔细地开始看家里的这几本石丈人。
里面的内容有些眼熟,有些陌生,祁染留神翻着,就是那么偶然,翻到了石丈人对那场祈泽大仪的随笔记录。
宋导和其他学者对石丈人出身贵族世家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光说这个祈泽大仪,就不是一般人能参与的,更何况石丈人这随笔里记述的还挺详细。
[是日,花车香舆,岁逢佳时。随行录曰:祥云拢日,香雾氤氲。闻君广袖垂云,金铃环佩相和。神仪降世,万灵仰止。]
神仪降世,万灵仰止。
祁染不算是背书能力很强的人,但后半段记述,他在心里默默读了一遍,就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轻而易举刻进了心里。
他试着按照那句记述来想象当时的场景,但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再怎么努力去想,终究比不上亲眼所见。
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其实祁染的心情早就慢慢地平复下来了。
他现在再看有关祈泽大仪的东西,哪怕出现了天玑司的字眼,惆怅的感觉也已经淡了很多,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
至少他不像最开始那两天,甚至刻意去避免想起这栋院子千年前的模样,曾经生活在此的千年前的人。
祁染咔嚓一声,咬掉小半个苹果,嘎吱嘎吱地嚼,慢慢悠悠地想。
他回来之前,院子里还堆着那么些装在桐木盒里的好米,按北坊的性格,一定是翻来覆去将他痛骂一顿,才叫人把米搬走。那么些米,估计够吃上好几个月。
东阁东阁的性格倒是比北坊好多了,不过那天晚上刚刚说了那么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回头就发现他不见了,大概不至于像北坊那样骂他,不过估计心里的气也不小。
祁染自顾自地笑起来,恐怕在东阁心里,他已经坐实了没心没肝,拒人于千里之外种种坏名声。
对了,西廊兄送他的小龟还在书房里,那天雷电交加,恐怕给小东西吓坏了。西廊养的小龟,最终还是得西廊自己带回去养着最放心。
郭叔的话,搞不好真的以为他是流寇了。他一开始不大放心祁染进天玑司,现在祁染真的不在了,不知道郭叔会是个什么想法。
知雨还有知雨。
他仍然在原地等候着吗?
电话铃声响起。
“您好,祁先生对吧,您预约了今天周六晚上搬家服务,这边跟您确定一下。”
“对。”祁染把苹果核丢掉,“晚上六点。”
“这边已经收到了您的定金,保险起见和您再确定一下,如果因为顾客原因导致服务取消,定金是不能退还的。”
祁染心想你这就多余担心了,两大两百的押金,他快穷疯了,就算天崩地裂他也舍不得这两百块的。
约好了时间,挂了电话,书也晒得差不多了,祁染一本一本收拾好。
庭院也已经被他打理的干干净净,再没有什么能打整的地方了。
他看了一眼表,已经快到五点了,得收拾好行李准备着了。
之前白简给他分的半兜零食他只吃了一点,剩下的找了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装了起来,随身物品塞进了双肩包里。
那套淡青色衣裳也在里头。
祁染背着包,拎着这么袋零食,漫无目的地走出银竹院,行走在横纵于湖面上的石桥上。
马上就离开这儿了,银竹院站偏远,银竹公园也废弃了这么久,他之后大概率是不会再回来了。
就当是最后看看吧,然后把这里的风景和那两天的奇异经历一起记在心里,奔向自己繁忙充实的未来。
逛了一会儿,他眯着眼睛,抬头望了一眼蓝天。
天气晴朗,阳光悠然。天气预报居然不准,这看着一点都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嗡嗡几声震动,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祁先生,我们的师傅已经到附近了,辛苦您打个电话,跟师傅说一下具体位置。”
祁染按着对方说的,给拉货师傅打过去,但电话响了两声,变成无信号的嘟嘟声。
“嗯?这也打不通啊,这——”
蓦地,祁染睁大双眼,仍然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但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天空仍然湛蓝,阳光依旧柔软,渐渐要褪去了。
雨水却落了下来,温柔的,悠长的,细密无声地一点一点掉了下来。
春日的雨,从来没有任何预兆,在想不到的时候匆匆地结束,又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欣然归来。
又下雨了。
那股湿润清冷的草木香气,有形的,无形的,又一次默默涌入祁染的鼻尖,盈满心头。
一切变化只在须臾之间,天空被横纵分割得四四方方,高门深院内安静无比。
竹叶飒飒声似有而无地传来,祁染猛地回神,背着肩上沉重的双肩包,拎着手里皱皱巴巴但装的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拔腿就开始拼命地跑。
迎着香气,迎着雨水,迎着这条长而不见尽头的长街,略过一丛又一丛苍翠青竹,疯狂地往前跑。
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踉踉跄跄地跑。
只是不同的是,那天他使劲儿地想走出这条长街,而这次,他使劲儿地朝长街深处而去。
终于到那个熟悉的被杂草遮挡住的狗洞前,祁染才停下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扶着膝盖大喘气。
喘着喘着,他笑了起来,笑得双眼弯起,快活又自在。
他刚要顺着狗洞钻进去,刚趴下身子,又想了一下,啪地把双肩包脱下来放在地上,一通狂翻。
这条长街深而安静,但也不好说一定无人经过。
可祁染顾不上这些了,掏出那套回去后洗了好几次,洗得干干净净的淡青色衣裳,三下五除二地套好,才顺着洞钻了进去。
窸窸窣窣声之后,他的双脚踩在了青石搬砖上。
祁染感觉自己胸口里的什么东西,慢慢鼓了起来。
日头还早,但算着时间,现在是吃饭的功夫。
他脚步轻而快地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跑去,绕过影门,穿过游廊,路过月台,伸手拂开层层纱幔,奔进茶厅。
偌大的厅堂中,微风拂动,夕阳下拂动影影绰绰的浮光,厅中只有一人,心不在焉地岔开腿毫无形象地坐着,手支着脑袋,眼神发直,独自一人坐在满桌菜肴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动静,他双眼先是不耐烦地转过来,看见仿佛凭空出现在厅中一角的祁染,先是一愣,随后眼睛瞪大,猛地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你你——”
北坊支着一根手指,指着祁染,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猛地一拍桌,震得上面的碗碟一跳,大步流星地朝祁染走了过来。
“你这个,你这个——”北坊大喝一声。
祁染看着他那张怒发冲冠的俊脸,头皮猛地一麻。
一来就对上了脾气最不好的一位。
北坊两三步就快步奔到了祁染的面前,祁染像个鹌鹑一样,下意识闭上眼,整个人肩膀一缩。
一个拳头往他右肩上砸了一下,不轻不重,一点儿都不痛。
祁染这才睁开眼,看见北坊又怒又叫。
“你这竖子,忒薄情寡义!”北坊伸着手,是打也无法推也无法,最后猛地一甩袖,重喝道:“又不是把你关押在这儿了,你要去哪儿,说一声就得了,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百般心情交织,祁染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好解释,他看着北坊那张惊怒交加的脸,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咧着嘴嘿嘿傻笑了起来。
“你还笑!”北坊气得跳脚,“你看看我这桌菜,一个人都没有,凉了,全都凉透了!反了,都要反了天了!”
祁染赶紧赔笑道:“我还没吃,正好饿得慌。”
“吃!吃不死你!”北坊瞪着眼珠,脸气得涨红,又没什么办法,大吼一声,“还不快去坐!”
他怎么说,祁染都不觉得生气,脸上始终挂着傻呵呵的笑容。
“怎么回事,又怎么了?日日这般摔桌砸碗,惊得人不得——”
厅外传来急匆匆的声音,闻声而来的郭叔一手撩开竹帘,还没站稳,看见祁染,惊得整个人一晃,“祁大人!”
北坊气得直哼哼,“老叔,你看看,他还觉得挺乐呵,站这儿直笑!”
老郭原地站了会儿,表情震惊到无以复加,才快步走过来,抓着祁染上下看了两眼,“大人可安好么?这么些日子,你可是要把老朽给急死了!”
祁染摸了摸鼻尖,“没事没事。”
老郭叹了口气,摇摇头,“大人来了天玑司,坊主刚琢磨出几个好菜,还未曾给大人尝尝,大人就这么走了。”
北坊气得快窜到房顶上了,言辞激烈,“我琢磨了个屁!”
老郭不跟他计较这些,抓着祁染上下看了好一会儿,似乎积攒了许多话要说,最后直道:“大人这是没用晚膳呢罢,快先吃些,吃了再说话。”
祁染摇摇头,“郭叔,我想先和其他打大声招呼。”
老郭连连点头,“如此也好,廊主居所就在不远,我带先生去。”
北坊跟在后面,“来人!把菜都热热,都不许撤,一会儿我们还回来!”
老郭在左,北坊在右,祁染夹在中间,颇有种自己是被押解进京的感觉。
三人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小楼,和银竹院不同,这小楼不像银竹院宽阔,但有四五层高,看着是天玑司内最高点,最上面有一瞭望台。
庭院内,堆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没什么条理。竟然还有个石狮子,歪歪斜斜地堆在一边,狮子头顶立着一只白头画眉,见到人来,扑棱了两下翅膀,颇为滑稽。
“廊主毕竟年纪小一些,好奇心大,玩心重。”老郭解释道。
北坊哼了一声,“没个收拾。”
还没走近小楼,祁染就看见屋内有个奇大无比的水钵,水钵旁又是一个眼熟的小石钵,小少年正打着赤膊在石钵旁扎马步,和小龟默默四目相对,露出的后背有许多横纵伤疤。
听见声音,西廊回头,先是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祁染,随即抱着小石钵站起,“先生!”
他走过来,把石钵往祁染手里塞,“先生不在,小龟我一直替先生喂着,都还好好的,先生放心。”
祁染抱着这个失之交臂一周有余的石钵,小龟在里面慢慢冒出一个头,绿豆似的小眼睛盯着祁染瞧。
祁染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动静,屋内又绕出一人。
东阁今日穿的是身淡桃色的裙衫,人依旧明艳,只是走出来前眉头锁着,似有忧虑之色。
她走出来,先是一震,眉头不松反紧,等到祁染跟前了,才慢慢舒展开,倏地重重松了一口气,“你这小子!”
祁染咧着嘴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又回答了她许多问题。
等她说完,祁染犹豫片刻,“亭主亭主不在府里吗?”
西廊盯着他看。
东阁忽然眼神飘走。
北坊抱臂,“呵呵”一声。
郭叔赶紧笑了两下,“吃饭,先吃饭。”
第27章 今日阴金屋藏娇。
几人回到茶厅。
祁染屁股在凳子上磨了又磨,听着另外四人闲谈说话。
“你现在知道要吃饭了?”北坊对祁染撒够气了,拿东阁开刀。
东阁啪地把碗一放,“怎么着你了,我看你是又欠骂了。”
“没把你饿死!”北坊仰头将茶水一喝而净,“我心头意外得很!”
三两句话,两个人就又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东阁抄着瓜子往北坊身上弹,北坊边躲边骂她“没个副官样子”。
郭叔在旁边劝架,说是劝架,也只是在两个人嗓门渐高的时候插一句,见他们吵闹不休,倒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摇着头叹气。
祁染抱着碗,埋头扒饭的时候,悄悄笑了一下。
表舅一家在饭桌上也总是吵闹不休,震耳欲聋,但两边饭桌上的温度又完全不同。
西廊一个人夹在两人中间,瓜子在他头顶飞来飞去,他边吃眼神边往祁染这边偷瞄。
祁染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这副模样在古人眼里仪容不整,西廊看得多了,他才发现西廊在偷看他随手放在桌下的塑料袋。
见他看了过来,西廊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巴。
“哦对。”祁染赶紧弯腰,扒拉了一下塑料袋。
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机缘巧合地又过来了,手里这袋零食也是拎得巧,一块儿就来了。
东阁和北坊声音停下,看着他在桌子底下摸索。
祁染摸了半天,想了想,摸出一包酒鬼花生放在桌上,笑了起来,“我带了点东西,大家一起尝尝?”
北坊皱眉,“盐花生这边也是有的,有什么稀奇?只是这袋子是何物?如此轻薄,比蝉纱还透亮些。”
祁染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憋了半天,说了句“家乡特产”,好在北坊没有多问。
东阁率先捻了一颗丢在嘴里,眼神一亮,随后哈哈大笑,“好吃,可把北坊的手艺比下去了。”
北坊嘴里正嚼着,白她一眼,没说话。
祁染又分给西廊,西廊满足了好奇心,“谢谢先生。”
他吃了两颗,片刻后犹豫道:“先生,这袋子可以给我吗?”
祁染哭笑不得,自然答应。
老郭啧啧称奇,“先生家乡何方?我竟从来没见过这等物件。”
厅外传来脚步声,祁染立刻看过去,谁知是来奉茶的丫鬟们。
他眼神收了回来,挠挠鼻尖。
“他这包也奇巧。”一旁东阁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进祁染的耳朵里,“我来乾京也有十来年了,没见过这个式样。”
北坊见缝插针,“你没见过的多了。”两人又吵了起来。
祁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神却飘了出去,心像是被什么牵着,半天收不回来。
好容易捱到一顿饭吃完,东阁和北坊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嘴,西廊心满意足地抓着剩下半包花生坐在一旁。
祁染看他们吵得全神贯注,才赶紧拉住郭叔,嘴里囫囵了半天,小声开口:“亭主亭主是还在外出公务吗?”
郭叔脸上露出一点思虑之色,“这倒是没有。”
“没有?”祁染“啊”了一声,“亭主不吃饭吗?”
这一顿饭下来,都没看到那个面如春晓的人翩翩而来,祁染倒有些不适应了。
老郭尴尬道:“许是不饿吧。”
他说完,看见面前的青年思考了一会儿,眉头皱起来,“这怎么行呢,还是叫亭主过来一起吃吧?”
吵嘴声停了,东阁和北坊看了过来。
西廊嘎嘣一下,脆生生地咬碎一颗花生。
半晌,东阁用胳膊肘怼了怼北坊,“叫你去请。”
北坊恼火道:“什么时候叫我请了,你怎的不去!”
东阁理所应当道:“我是女子,多有不便。”
北坊面无表情,“幸亏你说了,不然我都要忘了这茬了。”
西廊嚼花生,没吭声。
祁染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就又吵起来了,急急忙忙解围,“坊主和阁主都忙,我去就是了。”
东阁和北坊的吵架声又停了,双双转了过来。
北坊道:“对啊,让他去吧。”
东阁冷静点点头,“也是,先生去吧。”
祁染早就坐不住了,拎着东西就往外走。
西廊默默地在厅中盯着祁染的背影,“郭叔叔,不派个人跟着先生吗?”
老郭放下茶杯,无奈叹了口气,“罢了,亭主自有分寸,这又是在司内,出不了事。”
去银竹院的路线祁染已经很熟稔了,但天玑司内里宽阔,饶是这样,等他匆匆到银竹院时也已经天黑了。
雨水打得花叶零落满地,踏进庭院中,祁染第一眼就看到那株山茶落了许多花下来,冷冷清清地掉在井边,真是应了知雨的话,看起来伤心又寂寞。
祁染停住脚步,将那些落下的花收拢了,又四下张望了一下。
庭院内有些暗,只有檐下挂着灯笼,其余一片黑漆漆,没半点光亮。
也是,他走之后银竹院恐怕还是空着。祁染往书房那边走,却发现斜对开的霖霪院也是黑漆漆一片,半点不见光亮,当然也没什么动静。
知雨呢?郭叔不是说知雨没有外出公务吗,又没在其他地方见着,应该就在银竹院啊。
祁染满心困惑,又按捺不住想快点见到那人,心里默念了句对不住,抬脚往霖霪院屋内走。
霖霪院果然比银竹院要小很多,祁染刚进去时因为太黑看不清东西,等到月光慢慢透出一些,才看清霖霪院屋内的模样。
知雨任天玑司南亭,南亭又可以说是四副官之首。光看银竹院的屋子都那么富丽堂皇,知雨的住处应该更不会差。
只是看清之后,祁染原地愣住了。
银月一点一点照亮屋内。
屋内的摆设冷清整洁,书案冷硬,卧榻单调,看不见什么装饰物。风一吹,颜色浅淡的垂纱轻晃,立刻又多了一股安静寂寥之感。
祁染有点没回过神来,甚至退出几步看了眼,看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
知雨平时穿着就算不说晃眼,也绝对算得上繁复讲究,随时随地身上都有风雅华美的佩饰,所以在街上第一眼相见时,祁染断定他一定身份不凡,是个富家公子。
这样的人,卧房怎么会这么冷清简单。
甚至单调得像是一间没人住的屋子。
祁染遍寻那人不得,满腹疑惑地往回走,想先把东西在银竹院放一放。
银竹院同样安静不已,祁染不由自主地连推门的动作都放得轻手轻脚。
吱呀一声,月光流淌倾泻。
祁染刚想进去,忽然又浑身一悚。
屋内寂静昏暗,但月光勾勒出一轮倚坐在屋内桌旁的男人轮廓。
那人安静坐在那里,长发垂散如瀑,衣摆轻飘飘贴着地面,手肘支在桌面,五指掩面抵着额头,挡去了大半张脸。
听见动静,人影微微一动,坐姿不改,但缓缓抬起头来。
“祁染?”
祁染看着,不知为何心头爬上一股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两步,而脚步还没动,那人影已经骤然站起,朝祁染而来。
祁染手中的袋子掉在了地上。
原来那股如雾如雨的竹香来自这里。
他周身被这种香气萦绕,环抱,最后被紧箍起来。
祁染呆若木鸡,心里一片怔然,就这么被知雨抱了个满怀,“亭、亭主?”
抱着他的人没有回答他,片刻后嗓音低哑,“我说过,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祁染被箍得身上开始有点痛了,龇牙咧嘴,“那个,亭主,你先放开说话。”
抱着他的手微微一松,好半会儿后,才渐渐松开,垂首看着他。
祁染悄悄活动了下小臂,这才抬起头来,看见知雨的模样,又是一愣。
他身上没再穿着那些颜色柔和的衣裳,而是一件乌青色的长罩衫,光泽冷厉,长发也不像以前那样好生挽在颈边,就这么披散着,与他平常的形象大相径庭。
那枚平安扣静静坠在他胸前。
祁染哑然片刻。
刚才知雨的那句话仿佛和一周之前的夜里那句重叠了起来,祁染不由得心里有些愧疚,也顾不上反常不反常,急忙开口,“亭主,我不是故意不辞而别,之前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又卡壳了,根本想不到要怎么解释。
不然能怎么说,说他是现代人,其实是意外过来的,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回去了,一个人在那边呆了好几天,才又有机会回来。
他也纳闷了很多天,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为什么——
“你没事就好。”
思绪被打断,低低的声音萦绕耳边。
祁染猝然抬眼,下意识地在这句话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等等,亭主,你先听我说。”
“你没事就好。”知雨只是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两根手指捻起一缕祁染的鬓发,“头发长了些。”
“啊?对。”祁染不知为何,对着这样的知雨冒起一点心慌,下意识伸手要去拉他的袖口,“亭主,先——”
“你一定很累了。”知雨自言自语般,不知道说给谁听,“歇下吧。”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冷然粗粝。
祁染伸出的手够了个空,柔顺的布料从他指尖一滑而过,丁点没能让他抓住,流水般一闪而去。
他怔在原地,看着知雨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推门走出。
祁染仓皇转身,一周以来的千万种游离着抓不住的情绪急急涌到嘴边,“知——”
咣当一声,屋门被毫不留恋地甩手关上,留给祁染的只有一地白茫茫的月光,照出他脸上茫然无比的神色。
“雨。”
他嘴唇动了动,在只有他一人的房间,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吐出这最后一个字。
然而还没等他慢慢梳理这股心情,又是咣啷一声,门外响起叮铃声。
祁染回神,走到门前,伸手推了推门。
他脸上的神情慢慢从怔然失落转变成不可置信。
他又推了推,门仍旧纹丝不动,明显是挂了锁。
“亭主,亭主!”他顾不上那么多了,狂拍屋门,把门拍得哐哐响,屋外也没有半点回应他的声音。
祁染懵了,长这么大什么事都遇见过,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亭主,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听我解释,你这,你这是——”
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秀才说不过兵的感觉。
外头只有呼啸风声,祁染拍了半天,门被锁得严严实实,他想起第一次到这边时钻过窗户,又急忙绕到有窗的一侧。
推了推,同样也是推不开,锁得严严实实。
祁染完全傻掉了,在屋里站了半天,才慢慢走回门口,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零食一包一包捡起来。
晚饭时知雨不在,他没有把这些全部和东阁他们分掉,悄悄留了一些,想给知雨也尝尝。往银竹院走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不知道这位千年前的古人吃到千年后的东西,会是什么表情。
祁染闷不吭声地收拾好,又伸手推推门,还是推不开。
屋里倒是一直随时随地放着清水皂角,他洗漱一番,见无论如何这门是都不会给他敞开的了,只好先爬到了床上,囫囵睡了。
翌日,少了屋外那些烦人的蝉声,祁染是被玎珰声吵醒的。
他憋着气起来,郭叔正在屋里支使小厮布菜。
祁染一愣,“郭叔?”
郭叔见他行了,忙一拱手,“我估摸着先生这个时候差不多要醒了,来给先生上早膳,先生慢慢用着。”
他说完,就要带着小厮往外退。
祁染急忙唤他,心里吊着许多情绪,“郭叔!亭主呢?”
刚一问完,已经退到门口的郭叔就面露尴尬之色,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
祁染的眼神顺着望过去,越过郭叔,隐约看见屋外有一人背影,负手而立,不言不语。
郭叔低头道:“先生用吧,晚点我唤人来收。”就转身离去。
祁染急道:“亭主!”
门又被关上了,上了锁。祁染一个人坐在桌前,和满桌琳琅早点大眼瞪小眼。
一连过了一两天,祁染愣是门都没能迈出一步,更是和知雨连面都没见上一面。
西侧的窗户在第一天之后倒是没有锁着了,支开半扇,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不能全部推开,那点空档也不够人钻出去,但能透风望景。
祁染在这里百无聊赖地呆了几天,偶尔透过那扇窗子往外看时,才发现这里望出去的园林景色很美。
他闲得无聊的时候按照方位估算了一下,这扇窗子的方向,刚好朝向他在现代的那个家。
这次过来的巧,他背着自己的包过来的,连手机都带着,当然没有信号,不过有些基础功能还能用。
第一天的时候,祁染就靠着玩贪吃蛇打发了一会儿时间,因为担心电池,也没玩太久就收了起来。
东阁倒是在第二天来看过他。
当时祁染正蹲在门口发呆,忽然听见窗子笃笃两声,走过去后发现东阁的一张俏脸在窗后。
“先生这次可是休息好了吧?”
祁染一见到她,大吐苦水,“我都快烂在这屋里了。”
东阁嘻嘻笑了两声,“怎会,这屋子虽说南亭没住,但这一干摆设都是南亭最初亲手添设的,最是华美不过,我看拿来金屋藏娇都没问题。”
祁染颓然道:“那也不能一直把我这么关在这儿啊。”
还好他不用天天到校打卡,不然已经完蛋了。
过了片刻,他轻轻地问东阁,“亭主是不是很生气,因为我不辞而别?”
东阁思忖了片刻,叹声道:“这个你只能去问他,我们是不知道了。”
听声音,她倒是也很意外,“我见先生和亭主相识并不久,虽说合了眼缘,我们也都乐得先生来到天玑司,见先生离去倒也难过,只是没想到南亭竟反应至此。莫非先生和南亭是旧相识?”
旧相识?祁染赶紧摇头,“怎么可能。”
东阁“唔”了一声,“先生刚才问亭主生不生气,我说不知道,是因为先生走后,亭主一步也没离开银竹院这间屋子。”
祁染脸上划过一瞬间的愣怔。
那夜突如其来的骤雨,知雨抓住他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我在这里等你。”
他竟然真的一直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吗?
“他人在这儿闷着,但又叫郭叔吩咐了府兵出去日夜巡逻,寻找先生。”东阁笑道:“先生是不知道,外头的人还以为天玑司又要捉拿谁了。”
片刻,祁染呐呐道:“这样啊。”
他没体会过这样的事,小时候有一次在家里被挤兑得狠了,离家出走过一次。但那时白简已经搬走了,表舅一家甚至根本没发觉他不在家,最后他因为没地方可去,半夜又灰溜溜地一个人回来。
“所以”东阁艰难地寻找着合适的说法,“也请先生不要怪亭主。”
她压低声音,“要怪就偷偷的怪,别让他知道就行。”
祁染被她逗笑了,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好半天,说到那几日北坊因为没人吃饭而发火,又说到白茵之后又来了一次,得知他不在,有些遗憾云云。
临走前,东阁让他不要太紧张,“亭主是有分寸的人,大概也是一时钻牛角尖了才会这般。后日便是祈泽大仪了,我瞧着到时候南亭会放先生出来的。”
祁染惊讶道:“我能去?”
东阁朝他挤挤眼睛,“我知道先生想去,之前便和亭主说了,他虽然没说什么,但这是你第一次有事求他,他不会不应的。”
祁染又问,“去的话,我是跟你一起吗?”
东阁哈哈一笑,“我要盯着他人,不会和国师一起的,想来亭主应该会安排先生在国师的随行仪仗中,总亏不会让先生落了空。”
东阁之后,西廊和北坊也时不时会过来和他拉扯上几句,西廊将小龟送了回来,北坊在他问到那些米时回答:“送出去的东西,哪儿有要回来的道理!”
这么过了几日,祁染却始终没能见上知雨哪怕一面。
他偶尔问老郭,老郭回答说祈泽大仪将至,亭主事务繁忙。
如此几次,祁染也不再开口问了。
他心里憋着的那股气慢慢地落空,四下散开,变成别样感受。
这屋子就算再华美,也只有四方大小,终日呆在这里,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祁染无聊之余,晚上很早就睡觉,一来二往,作息竟然慢慢地调好了不少。
祈泽大仪前一晚,他也是这样早早地就躺了,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按自己的肩膀,朦胧睁开双眼。
知雨坐在床榻边,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揉着他的后肩。
见祁染醒了,他停下动作,手收了回去,低声问道:“肩膀怎么伤着了?”
祁染渐渐地回神。
太久没有见过知雨,冷不丁一见面,他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什么?”
“你睡得不大安稳。”知雨平静道,“夜里总是翻身,右肩一直缩着,青了一片。”
祁染一开始自己也没明白,然后想起大概是之前回家,替白简挡下的那一巴掌。
表舅当时对白简大概是真没留情,能把他一个男人都打得一趔趄。
不过这又怎么了呢。
祁染侧躺着,眼神挪开,没有去看知雨,“早些时候碰到的,已经快好了,不用担心。”
屋内已经熄了烛火,黑暗中一片寂静。
知雨没说话,祁染也不吭声,就这么卧着,也不去看他。
须臾,知雨启唇,嗓音似乎又变成了以往的轻柔之感,“叫我怎么不担心?”
祁染仍然没有吭声。
他知道,这事其实也不怪知雨,换成是他恐怕也会惊惧担忧,要怪只能怪阴差阳错,偏偏让他一个现代人过来承了好,偏偏让知雨一个古代人忧了心。
但他心里仍然有个地方憋着气,也说不好为什么,也许是为回来那天夜里转身而去的知雨,也许是因为从自己手心一溜而过的袖角。
他是兴高采烈地回来的,只是怎么都没想到会被一个人关了这么久。
这么久,知雨竟然一次都没露过面。
慢慢地,祁染想起白简在乱七八糟的银竹院里问他“这院子是遭了贼吗”,心里细密爬上一点委屈。
“我知道你不高兴。”他闷闷开口,“可是那天晚上,我也找了你很久很久。”
第28章 今日阴疑是旧神游人间。
飒飒风声伴随着自己的呼吸声,祁染说完这一句,感觉胃部一缩。
他很少会产生“委屈”的感觉,这两个字,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无数次得不到回应,也就这么渐渐地消磨掉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夜里太安静,也许是肩膀上的肿痛得到了缓解,这种消逝多年的情绪居然又回来了,静默之间让他心生一丝怔忡。
“我不是故意爽约的。”他仍然侧卧着,背对着知雨。
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的话,他非得这样避着对方,才觉得好说出口一些。
“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祁染说,“我回来,发现一切都我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找到后半夜,什么都找不到。”
祁染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总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须臾之间,他没听见知雨的动静,心下不安,刚一轻轻转身,忽然整个人腰腹一暖。
知雨埋头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竟有一丝很难发觉的乞求,“是我不好,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在我眼前消失。”
祁染微愣,虽然不明白知雨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但仍旧本能地笨拙地伸手,刚一覆在知雨头顶,就感到手心被蹭了蹭。
知雨长长呼吸一声,握着他的手贴于自己脸颊,“还是这么暖。”
祁染脸颊微烧,“我不会消失的,其实我”
其实他很害怕一个人。
父母走了,白简走了。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浅淡,像雨一样来,又像雨一样去,留不下半点痕迹。
他已经不想再体验这种被撇下,最后独自一人的感觉。
如果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以独自一人为结局,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太多往来,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到分别之时,也不会让人太难过。
他在这里不是也是这样做的吗。
可刚刚看见几天未见的知雨,他为什么会觉得如此委屈呢?
祁染最终没有把这后半句话说下去。
他逃避责任般地想着,他原本不想和他人太过亲昵,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这样的舒适圈。
知雨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们相识到现在,说穿了也只不过几天的时间,他何必对自己如此殊待,以至于叫人不知不觉中回不过神。
东阁问过的问题浮现心头,祁染枕着软枕看着知雨,不由自主地就问了出来。
“我们是旧相识吗?”
说完,祁染自己也愣了一下,心头暗自觉得可笑。
什么旧相识,隔了千年的距离,哪儿有能让他们相识的机会。
知雨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祁染的怀里轻轻抬头,额发微乱,安静地凝视着祁染。
夜太深,心也足够幽深,没人看得透他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祁染感觉知雨好像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最终知雨什么都没有说。
“睡吧。”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轻轻拍了拍祁染,“你不是想近观国师吗,睡醒了,明日就可以在大仪上看见他了。”
祁染没有接着问,一瞬间的疑惑后,也没有将这个本就不算问题的问题挂在心上太久。
可能是肩膀上的不适感好了很久,他安了心,竟然很快沉沉睡去。
被老郭叫醒时,天还没有大亮。
“大人,大仪不比其它,是时候该准备着了。”郭叔已经拿来了衣裳。
烛火幽幽,祁染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只能看见是一身纯白色绣金线的袍子。他想了想,之前和谢华一起看的那幅画里,神官身后的随从清一色都是白色衣裳。
除了衣裳外,还有一整副发髢。
祁染摸了摸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这种重大祭祀场合的穿着和平常不同,需要发髢也很正常,也是赶巧了。
老郭帮他穿戴好,动作娴熟,祁染问他:“郭叔和亭主相识很久了吗?”
老郭笑道:“亭主少年入京,后来慢慢进了天玑司,老朽一直左右侍候着。”
少年啊。祁染咂舌,“我以为亭主原本就是乾京人。”
老郭摇头,“那倒不是,亭主自小在他乡长大,入京正逢天玑司百废待兴。”
“那这么说,天玑司没扩建的时候亭主就已经在了?”
“没错。”老郭点头。
祁染忍不住问,“那郭叔这些年也是一直在天玑司的吧。之前东阁他们说银竹院闹鬼,听见有哭声,说郭叔您也听到了,是真的吗?”
老郭一提到这个问题就面露尴尬,祁染估摸着是因为他现在就住在这个闹鬼房的原因,郭叔怕他害怕,才不好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老郭道,“如今早就没有了。”
祁染听他这么说,也没再问下去,问起了别的。
“叔,祈泽大仪是祈雨对吗,但是怎么能保证一定就能下雨呢?”
祁染早就好奇这个问题了,之前因为怕被人误会打探国师的事,才没有多问。
史料中寥寥几笔记载过,神官闻珧任西乾国师,能呼风唤雨,早期就是因为做了几段预言,相当灵验,得到了天家宠信,逐渐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说实话,即使连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都已经经历过了,祁染对这所谓的预言还是很不以为然的。
他是学着唯物主义长大的现代人,预言这事太虚无缥缈,更何况闻珧的史料不多,很有可能只是对他权势的一种美化修辞而已。
然而老郭的回答却让他心里惊诧。
“祈泽大仪并非年年都有,是国师蒙神灵启示后,天玑司才会着手操办。”老郭说,“这十年来,国师预言,件件灵验,从不落空。”
这么几天的相处,祁染也能看出老郭的性格,绝对不是说大话跑火车的人。
他都这么说了,那说明真是这样。
但这怎么可能,天玑司从前是观天象的小衙门,古人在这方面确实智慧超群,对天象早就有一套自己的估算方法。但即使这样,也没人能说一定百分百准确。
现代的卫星天气预报还经常不准呢,更别说是千年之前的古代。
“国师都做过哪些预言啊?”祁染问。
老郭答道:“国师入住天玑司第一年,预言西北地动。当年因国师预言,西北无数百姓得以保全性命。”
祁染默默在心里换算成对应的西乾年份,发现当年这块地区的确有地震的记载。
老郭一件一件地说,祁染一件一件地记,心中越来越惊疑震撼。
这十年,国师闻珧所作预言十二则,样样大事,件件灵验。
难道那些有关闻珧的传说是真的,闻珧真的能知天地通鬼神?
怎么可能?
祁染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暗暗把这些全部记下。
有关闻珧的记载只说过他能预言,但并不详细,老郭说的这些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参考资料。
“国师是怎么预言的呢?”祁染追问,“就是有什么仪式之类的吗?”
老郭笑道:“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亭主说是神灵启示,大约真是如此。”
祁染的心渐渐激动起来。
他马上就会见到这位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站在西乾权力中心的权臣。
“对了。”他想起不久之前工地刚挖出来的那幅《合辰祈泽天沛大仪图》,神官身后三四步跟着的那人,“郭叔,亭主也是要跟在国师仪仗内是吗?”
老郭只是告诉他:“不太清楚,亭主总归有自己安排。”
祁染琢磨着,自己那篇难产的选题说不定能有突破了。
那个隐藏在记述中随笔一过却没有勾勒出的身影,隐藏在历史中国师闻珧身后的不存在的人,或许他今天就能见到了。
“大人且等等,一会儿阁主会来接大人。”老郭操心完祁染这边,带着其余人退下。
祁染可算体会到为什么古人能端庄持重,风度翩翩。头上顶着几斤的发髢,身上又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裳,想横也横不起来。
他很想找个穿衣镜看看自己身上衣服的全貌,奈何屋里没这种东西,他只能扭来扭去自己看了看,纯白色的底色,金线交织绣出纹样,重纱叠绸,衣诀如云。
祁染咧嘴笑了笑,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托了福,也是轮到他穿这么好的衣服了。
身上很重,他老老实实在床边坐了会儿。天边即将破晓,金光透出时,东阁过来找他。
刚一进屋,东阁眼前一亮。
老郭遣人准备的发髢并不复杂,主要是为了束冠用。
祁染半束着玉冠,长发规矩拢在身后,打理的井井有条,柔顺乖觉,身上又是一袭广袖长袍,俨然是位要盛装出行的贵公子。
“先生这番打扮连我都要看呆了。”她笑道,“我之前就觉得先生蓄发后一定是个玉面郎君,果然没错。”
祁染让她夸得不好意思了,“要出发了吗,我就跟在队里就行了吗?”
东阁“咦”了一声,“怎么,南亭没有和你说吗,先生要以侍童身份跟随国师。”
“侍童?”祁染想了下,面露尴尬,“侍童是侍奉在神官身边的童子吧?我这样左看右看也不像啊。”
东阁扑哧笑了,“侍童只是占了个童字而已,任什么童子也不能面貌始终不变,难不成国师还要年年更换童男童女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国师少年入京,若那一年到现在来看,当时有侍童的话,大约刚好和你一般大小。”
祁染松了口气,“那就好。”
东阁招手,“走罢,这儿离沄台还远着呢。”
祁染跟着她在轿厅上了轿子,看这番阵仗心里不禁咂舌。祈泽大仪上闻珧的随行一定多到令人发指,区区一个侍童居然还能坐轿子,这待遇也忒好了。
沄台百级玉阶层层叠叠,一直延伸而去,恍若要与天际相接。
祁染在书里看过相关描述,但真正亲临此地,才能感受到什么叫仿佛天上宫阙。
他按照东阁吩咐过的,与百余名侍从垂首列队两边。后又二十四名捧灯宫女安静排列,琉璃灯盏连成一条摇曳的光带。
祁染的位置靠前,他终于有些紧张了起来,反复念叨着东阁叮嘱过的各类事项,眼神却不自觉地往远飘。
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紧张的同时又有些疑惑。
那副大仪图中,他认定近身跟随在闻珧身后的一定是知雨,但到现在知雨都没出现,难道他并不与其他仪仗内的侍从们一道?
沄台之上,稍后一侧百官群立,而百姓们要在沄台之外遥遥相望才可观礼。
怪不得北坊以前说在百姓堆里是不可能看见国师的。
不多时,有持钺甲士忽地齐齐顿足。
祁染本来还在偷偷张望,甚至还有些分神,在脑海里默默记着,二十四人执灯绕殿,东侧设香坛,西侧设排钟,西乾祭礼规模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收起心里的胡思乱想,赶紧垂首,紧张等待着。
沄台人数众多,但此刻除了风声却听不到一丁点杂乱动静。
人群的喧嚣声早已远了,仿佛天地都倾倒在这座白玉祭台之前。
渐渐地,天光斜照,金色日光在阶台上缓缓流转,仿佛活物。远处传来沉缓钟鸣,浑厚如雷,连大地都为之震动。
祁染又将头压低了一些,几乎是被一股莫名的心悸驱使着。
他是个从未经历过这场面的现代人,正因此,内心更是撼动不已。
雅乐奏鸣声如云雾一般,渐渐飘近了,在某一刹那,忽地戛然而止,敛声屏息。
钟响三声,礼乐止。
长阶之上,一人缓步而出。
一袭纯白神衣,层层叠叠,纱缎相错,如雾似雪。腰间神缨垂玉,足踏金纹皓履。衣诀无风而动,金光自他足下流淌而出,每一步落下,仿佛都能在台面上激起一道柔和光晕,似星辉泛起波澜。
祁染脑子里的所有名词术语都像被风吹落的纸页,一瞬间空了。
他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无人知晓国师真容”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副面具。
国师闻珧金面覆容,只露出唇与下颚,极净极冷,连神情都不多给半分,不是凡人的遮掩,而是神职者的自绝于尘。
所有五官隐于金面后,只留最安静的一抹唇线,淡得近乎寡情,寂得近乎残忍。
他未曾言语,未曾停留,缓缓拾级而上。
纯白长纱随风而动,步履轻慢,不似凡人。
祁染竟然生出一种极不合时宜的错觉,这是神明踏入了凡尘。
这是西乾史料中“擅权误国,血染丹阙”的权臣闻珧?
霜华不侵衣,云生步下风。不染尘埃自照人,疑是旧神游人间。
他到底应该如何为他去注解?
祁染几乎忘了呼吸,只听见远处万民伏拜的衣袍摩擦声与香火焚烧时细碎的噼啪声。
他动也不动,眼神追随着那副覆面金容而去,一瞬间,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妄想。
如果能成为那面具上的一枚金链,垂在神官的鬓边,随他轻动而摇曳,那也足够了。
“司簿,该去了。”身边有人悄悄提醒他。
祁染如坠梦中,一时之间甚至有点想不起来东阁都说过些什么,抬脚便跟了上去。
他懵懵懂懂地追随着那道长纱曳雪的背影。
跟了几步,又恐自己贸然莽撞,连忙落出三四步的距离,跟随在神官身后。
脚步声沙沙响起,自他之后,仪仗鱼贯而出,列队其后,缓步而行。
神官立于沄台最高处的祭坛处,身影正对天穹。
神官举起祭扇,长流苏轻晃,随后脚步轻挪,以手执扇,如图腾般一步一步,轻而稳,每一次停驻都轻摇扇铃,舞姿没有丝毫取悦的意味,是与神明对话的法度,一场静默而庄严的献身。
神舞已毕,祁染才敢抬眼悄悄看着。
一旁有数位天家使者上前,其中几位将点好的供香交予祁染,另一位上前奉上笔墨,神官执笔落下几字。
使者小跑下祭坛,捧着神官笔墨,高声传达神意。
“日落大雨,三日不休。”
使者们退下了。
人群如潮水一般伏地,头颅低垂,连封都为之静止。
祁染深呼吸一口气,檀香萦绕鼻尖,他眼前迷蒙了一瞬。
他知道自己该跪了,身体也已经在发软,膝盖微颤。神明当前,他也不能例外。
可就在他双膝将落未落之际,神官忽然转身。
只是相隔三四步,那真是极短极短的瞬间。
国师闻珧自祭坛前旋身,金面侧转,下一步便朝祁染面前而来。
他走近了,祁染心头一跳,手里还捏着供香。下一刻,闻珧伸手,长长袖角拂过祁染刚要弯下的膝前,抓住他手腕,指尖轻轻拈住他手中的几支香,极自然地从祁染手中取走。
祁染指节一缩,像是被火撩到了掌心。
这一伸手,打断了他将跪未跪的动作。
香已离手,跪礼未成。
天地间唯独他一人,还站着。
祁染怔怔地看着神官执香上前,高举头顶,袖口从腕间滑落,露出冷白的一截小臂,上面的朱砂痣像燃着的供香火点,晃着他的双眼。
供奉完天地神明,神官转身,再次拾级而下。
祁染遵照东阁叮嘱过的,安静跟在他身后,在到达固定位置时散开,重新列入最开始的位置。
他的眼神一直追着白衣金面而去,等看不见了,才发现自己身前放了一张简单书案,上头搁了纸笔。
旁边人提醒他,“大人是天玑司司簿,自然是要录下天玑司要事见闻的。”
祁染呐呐:“没听阁主说过。”
一旁人笑道:“从前各位大人都没有招过司簿,这等小事想是副官们自行解决的。不过如今大人既为司簿,这些事务自然要来大人执笔。”
刚才恍若梦中的震撼心情远去了,祁染看着眼前的纸笔,一下子就汗流浃背了。
要他写吗?可他怎么写?
祁染自认语文成绩还可以,但文采说不上多么出众,更何况是写这种说不定要收录进官方日志的东西,他没当过古人,更不知道要怎么规矩行文。
旁边人还在看着,祁染硬着头皮蘸墨,笔尖悬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他不是刚好不久前记下了一句吗。
难怪他当时读一遍就记住了,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祥云拢日,香雾氤氲。闻君广袖垂云,金铃环佩相和。神仪降世,万灵仰止。]
祁染匆匆写下,虽然不知道这句当初究竟是谁写的,他只是之前在家里留下的那几本石丈人手抄本里匆匆看到过一回,石丈人似乎也是引用,并没有写明著者。
他心里有些惭愧,连连默默道歉,心说晚辈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知是何方人士当初写了那一句,千万原谅他这次冒犯,等他在这边研究出是谁写了这一句,日后回到现代一定为前辈著名云云。
身旁人好奇他写了什么,看了一眼,笑道:“司簿果然巧思出众。”
祁染惭愧不已,心虚摇头,根本不敢应这句。
祈泽大仪结束,使者伴贵人离开,宫娥也纷纷离去,东阁过来找到祁染一起回府。
祁染还在张望,“亭主呢?”
东阁装作吃味,“先生不念着我与先生一路,反而一直张望个没声没影的人。”
祁染知道她在逗自己,尬笑,“都是同僚,关心一下,关心一下。”
东阁这才笑道:“先生放心吧,亭主主理大仪,肯定还有些收尾的事要处理,耽搁不了多久,不用担心。”
祁染期期艾艾,“那,我们等等?”
东阁摇头,秀眉蹙起,“国师方才说了日落降雨,到时候回府泥泞,我可不想脏了自己衣裙。”
祁染看周围人都散了,才悄声与她开口,“国师说下雨,真的就下雨啊?”
东阁嘻嘻一笑,“从未落空过。”
祁染又问,“西廊兄和坊主呢?”
东阁摸下巴道:“西廊行程是不便与人说的,至于北坊么可能已经在家烧饭了吧。”
祁染失笑,与她上了同一辆马车,行至一半,日落至一半,果然下了大雨。
祁染咂舌,这也太准了,堪比卫星了都。
一下雨,街上行人车马众多,难免堵塞。
“是祁先生么?”
忽地一道静雅女声,祁染掀开窗边帘子,看见许久未见但又分毫不会觉得陌生的一张脸。
白茵在对向的另一辆马车里浅笑,“方才似乎听见先生声音,一问,果然是先生,先生可是大好了?”
东阁躲在角落里悄声,“之前你不在,大小姐来打听,南亭不想让白相那边知道天玑司的事,就说你病了不好见人。”
祁染对外尬笑,“谢谢姑娘惦记,我好多了。”
白茵在轿内轻轻望了眼外头天气,“这雨来得匆匆,势头这么大,我看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恰好寒舍就在附近,先生不若移步暂避?”
祁染笑道:“谢谢姑娘,不过——”
他刚想婉拒,忽然浑身一抖,盯着自己拂开垂帘的那只手。
婉拒的话刚出口的一瞬间,他的手从指尖开始慢慢变透明,甚至逐渐消散。
祁染头皮一下子炸开了。
他在消失?
“先生?”白茵疑惑。
而自她出声的一瞬间,祁染看见自己的手又一寸寸恢复正常。
祁染哑声片刻,“那就有劳姑娘带路了。”
第29章 今日雨他落荒而逃。
相国府上的下人在前引路。
雨珠不断顺着檐铃落下,叮叮咚咚,染上一层绿意。
“去年年末几乎没怎么下雪,岁初干旱,都等着国师这一次祈雨呢。”东阁看大雨磅礴,脸上神情快意自在。
祁染欲言又止。
在沄台,第一眼看到那位金面覆容的身影,他竟然有一瞬间真的相信这样风度的人能知天地通鬼神。
但他是现代人,当然不会信“祈雨”这个说法。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根源,雨是自由的,不为任何人所求而来,也不会为任何人所求而停留。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场雨真的是那位国师求来的。
难道闻珧真的有一套连现代人都未曾发现的测量方法,竟然能如此准确地预测雨期?
这话当然不能说给东阁听,“国师和白相关系紧张,咱们就这么大大咧咧过来了,没问题吗?”
东阁森森露齿一笑,缓缓将佩刀拔出一点,露出冷寒光芒,“先生放心。”
“”祁染知道她在逗自己,赶紧趁着白茵和相国府的下人没看见,给她把刀按了回去。
东阁悄声道:“我见先生之前询问南亭去向,还以为大人迫不及待回司内,没想到大人竟然抬脚就跟着白大小姐来了,果真是和大小姐一见如故了?”
祁染不知道怎么解释刚才所见,苦笑一声。
他两次来到这边,都是整个人突然地来,突然地去,从来没有过慢慢消失这种事,直觉告诉他刚才那般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原因。
白茵身影就在前方,他看着这位和自己表姐白简容貌极其相似的女子,没来头地咽了咽口水。
难道白茵真的和他、和白简有什么关系?
白茵似乎察觉到祁染复杂的眼神,转了过来,微微一笑,攀谈起来,“先生是第一次去沄台参与大仪吧,感想如何,国师是否真的像他人所说,有神灵之姿?”
“国师周身气度确实不普通。”祁染老实点头承认,又不禁疑惑,“白姑娘不在沄台吗?”
白茵的笑容淡了一些,眼神隐隐有一层浅浅的郁气,一转而逝,祁染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她笑道:“我虽是相国长女,但无官无职,只是一介后院女眷,自然没有登上沄台的机会,这些见闻也只是从我父兄口中听来。”
祁染总觉得她有些不高兴,赶紧打了几句哈哈,略过这个话题。
聊着聊着,祁染又不自觉想起自己在石丈人手稿里看到的大仪场景转述。
他现在还不知道关于今日大仪的那句记述原本是哪个前辈记下的,但这总归应该是天玑司内的人的活儿,看天玑司的情况,应该不会把司内记录大肆公开。
但石丈人却知道,不仅知道,还记述的很清晰。
这么说,石丈人不仅是像后世如宋导这样的学者们猜测的贵族出身,而且大概率有个一官半职,不然也没机会知道这些,还能清楚记在自己的手记里。
祁染默默记下,回头可以找个机会和宋导说,对宋导的研究一定很有帮助。
不过看这种情况,石丈人应该和天玑司关系也不错,说不好就是天玑司里的谁。
会是谁呢,祁染兴致盎然地心里揣度着。
“听闻先生今日做了国师的侍童,先生又是司簿,想来大仪上忙碌事不少吧?”白茵的声音拉回祁染的注意力。
“还好还好。”祁染连忙开口,“也没什么事,就跟着上个香,然后在记一下今天什么场景,也就没别的了。”
白茵笑了起来,“先生是亭主司簿,想必文采盎然。”
一提这个祁染就尴尬,“努力写了,就是不知道够不够格。”
“哦?”白茵有些好奇,“我略通一些文墨,不知大人是如何记述的,可否和我说说?”
祁染看东阁,东阁摆手表示无所谓。
祁染这才开口,相当心虚,“我写‘祥云拢日,香雾氤氲。闻君广袖垂云,金铃环佩相和。神仪降世,万灵仰止。’”
白茵逐字逐句低声念了一遍,笑颜展开,“虽是白描,却胜在清新质朴,反而教人更能感受出其风韵。”
她琢磨片刻,又道:“只是大人所写‘闻君’二字,倒是有别于旁人。”
祁染大惊失色,“写得不合适?”但之前看石丈人手记里就是这么转述的。
白茵笑道:“那也不是,我只是有些惊讶。国师位高权重,寻常人都敬畏其地位,从没有人敢用这么亲近朴实的字眼来提及国师。不过大人是天玑司人,自然与他人不同。”
祁染惴惴不安,他当时赶鸭子上架,没想这么多。白茵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有点不合适,应该在行文里用“国师”或者“神官”相称才更正式。
几人说话间到了前厅,白茵请下人奉了热茶,又招呼两人坐下。
“阁主自是不必说,先生第一次来寒舍,还未曾见过我父兄,本应与先生拜会一番。只是我父诸事繁忙,恐不得见,只好请我兄弟来与先生作陪。”
祁染连忙作揖说客气客气。
白相是什么人,当然不可能想见就见。再说忽然让他见这位传说中灭了温家全族的相国,他反倒心里会有点害怕。
“若是南亭在,恐怕相国就要来坐上一坐了。”东阁低头喝了口茶,说不上是挑衅还是调侃。
白茵笑而不语。
几人闲谈,白茵问他,“之前送给先生的石丈人亲笔,先生可还喜欢吗?”
说到这个,祁染那天莫名其妙就回去了,还没来得及看这个宝贝,“喜欢喜欢。”
白茵点头道:“现今乾京各个书坊要属石丈人的话本子最受人欢迎,我想先生说不定会喜欢,果然不错。”
祁染想着宋导的课题,赶紧问,“有多受欢迎?”
白茵揭盖抿茶,“一经问世,立即售空,多少人遍求不得,称得上当今第一书会才人。”
祁染在心里默默替她补充道,在后世也是文学史上有名的才子之一。
“多谢姑——嗯?!”
话还没说完,祁染忽然感觉椅背后有什么顺着他的肩膀爬了上来,吓了一跳。
他立刻回头看,只见是个梳着双包髻的女娃娃,玉童子似的冰雪可爱,正抱着他的肩膀哼哧哼哧往上爬。
见祁染回头看,她露出几颗小白牙,伸手道:“抱抱。”
白茵失笑,“小茹儿,不可对司簿如此失礼。先生莫怕,这是我兄弟的女儿,刚满三岁。因是独女,府上统共就这么一个小孩子,娇宠了一些。”
小茹儿伸着两条肉乎乎的胳膊,坚持道:“抱抱。”
祁染很少跟小孩儿相处,更别说这么可爱的小孩,耳根子一软,顺着她的话将她抱在膝头。
小茹儿在他怀里坐好,晃荡着腿,但哼哧哼哧的呼吸声没停,肩膀一起一伏,似乎是累着了。
祁染疑惑,“小小姐是跑着过来的?”
东阁正拿着一旁花瓶里的树枝逗她,听祁染这么问,叹了口气。
“忘了先生以前不在乾京,不知道这些。白相的小孙女儿身体不大好。”
白茵黯然道:“小茹儿是早产子,生下来就有不足之症,看遍名医也不见好,所以府中上下都格外溺爱着。”
小茹儿听祁染好像在说自己,仰起头来,又露出小白牙,嘿嘿一笑。
白茵伸手招她,小茹儿赖在祁染身上不走,白茵失笑,“小茹儿一向养在府中从不出门,病中怯弱,很惧怕外人,连阁主都是多来了几次小茹儿才敢露面。如今却如此亲近先生,倒是与先生投缘。”
祁染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抱着小茹儿规规矩矩坐着,“小小姐看着和姑娘有几分相似。”
白茵笑笑,“这便像了?你若见过我弟妹,才知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什么模样呢。”
祁染冲白茵笑道:“少夫人必定是位绝代佳人。”
白茵戳了戳小茹儿的脸,“都说女肖父男肖母,我家这小茹儿偏生不像咏儿,反倒像极了她母亲。我瞧着,日后势必出落得比我弟妹还要婀娜三分。”
“这位便是天玑司新来的祁司簿吧。”厅外忽然传来男声。
祁染赶紧站起来,小茹儿跳下来,软糯道:“爹爹好。”
厅内走入一男子,身姿挺拔,面容和白茵有七成相像。
白茵介绍道:“这是我双生的弟弟。”
男子一拱手,“在阿姐口中常听闻先生大名,我名白咏,先生直呼我名便是。”
祁染赶紧回礼,“白公子。”
雨势不见小,白咏道此刻街巷拥挤,不如在相府用了晚饭再走。
祁染心里掂量着,天玑司和白相既然关系紧张,他又是司簿,虽然这次是偶然承蒙白茵盛情来避雨,但是还留下来吃饭会不会有点太没心没肺。
但客气的话刚到嘴边,祁染头皮一麻。
自己的右手手指竟然又在渐渐变得透明。
东阁见他神情有些奇怪,“先生,怎么了?”
祁染哪儿敢让其他人看到这种惊世骇俗的场景,赶紧把右手藏进袖子里,不敢露出来,心里惊涛骇浪地疯狂思考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为什么又开始变透明了?!
祁染的视线不自觉悄悄扫过白茵。
那天在天玑司饭桌上看见白茵第一眼,他就震惊到无以复加,因为白茵和他表姐白简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他不用多想,脑海里自动蹦出来一个想法。
白茵是他们一家的祖先。
祁染心里有怀疑,有激动,甚至觉得当时白茵的那句见了他觉得亲切,说不定就是因为冥冥之中有这个原因在。
但他现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难道是因为他一走,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会导致后世的他不复存在,他的身体才会这样的吗?
祁染心里已经怂得不行了,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会有什么事。
白茵在这儿好好的,目前看起来也没什么危险。
这里是相国府,一切安全,他就算回天玑司,也不见得白茵会出什么事。
他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手,然后惊悚地发现这个变化没有停止,现在不仅是指尖,他一整只手已经开始完全变得透明,慢慢向小臂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会——
一名下人忽然匆匆跑来,低声和白茵说话。
白茵微微惊讶,看向祁染,“亭主来了。”
这一句刚说出来,祁染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隐约变透明的手腕忽然停了下来。
透明一寸一寸褪去,整只手掌重新回归正常。
他呐呐抬头,内心似乎一空,但他自己都摸索不出这是为什么,只是无意识地点头,“亭主来了啊。”
白茵已经遣人去请了,见着祁染仿佛神游天外的神情,不禁疑惑,“先生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祁染摇头,坐回原位。
小茹儿又跑了过来,坐在他身上,歪着头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知雨翩翩而至,踏入前厅时,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在祁染身上,又到东阁身上绕了一圈。
白咏已经起身相迎,“亭主极少到寒舍作客,今日怎么大驾光临。”
知雨言简意赅,“大仪刚过,府中诸事繁忙,不能少人。”
祁染眼神紧紧盯着他,内心一片茫茫白雾,散也散不开。
东阁开口,“路上人多车杂,大小姐好意,请我们暂避片刻。”
知雨微一颔首,“北坊已经在等着了。”
东阁“嘶”地一声,唉声叹气,“一会儿又得听他叨叨。”
白茵已经起身,笑道:“想来现在街上人少了些,此刻回去刚合适,还是不要让坊主独守空桌的好。”
东阁有些恋恋不舍地捏了捏小茹儿的脸蛋,“走罢,亭主都特意来接了。”
祁染想着自己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想着白茵,想着知雨,梦游似地站起来点点头,“多谢白姑娘。”
他甫一起身,袖子忽然被抓住,小茹儿仰头望着他,轻声细语,磕磕绊绊,“你你还来玩吗?”
白茵抱起她,笑着点她的脑袋,“不可缠着先生。”
白咏看一眼白茵,又瞧一眼知雨,含笑哄着小女儿,“先生恐怕以后多得是机会来玩,先生说是不是?”
小茹儿懵懵懂懂地看着祁染。
祁染茫茫然然地点头,“是是吧。”
知雨已经走到他近旁,“走罢。”
三人刚一动,忽然又有下人低头来传,“老爷得知亭主来访,遣人来传,说与亭主久不相见,很想请亭主一叙。”
祁染抬头,看见知雨听到“老爷”二字,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淡然无比。
片刻,他没说什么,反倒垂眸看向祁染,似乎是在等待祁染出声。
白茵也自然而然地看了过来。
几人目光让祁染如芒在背。
之前第一次在天玑司内与白茵相见之前,知雨似乎也是这样,先望向他,先等他开口。
祁染混混沌沌地想,这些事情怎么能问他呢,他是无根之人,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他阻止不了任何事,也不能替他人拿不任何主意,只能像外头的雨一样,随波逐流而去而已。
手指在袖口里蜷了又张,他最后微微一拱手,“我回司内等着亭主。”
说罢,他低着头,匆匆跟着东阁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去看知雨的神情。
“先生很喜欢看雨嘛。”马车上,东阁和他闲聊。
祁染望着外头的雨,声音惆怅,“雨是无根水,和我挺像的。”
东阁失笑,“怎会,人都有来头去处,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既有你,便一定有亲缘,只是远近之分罢了,哪儿会有真正无根的人呢。”
祁染心里默默想,可他确实是啊。
父母没了,家也不在了,连学业都空空吊着没个方向,唯一感兴趣的还是个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存在过的人,可不是没有来头去处吗。
东阁已经聊起别的了,“白相这老小儿,同是副官,不说见我,偏偏说要见南亭,这动机不纯到大小姐和公子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祁染支吾一声,“这是怎么说?”
东阁嘻嘻笑道:“他既然想把大小姐嫁与南亭,这道无非不就是想把人留下来,撮合一下,再者打听打听天玑司近况呗。”
祁染盯着自己的手,应声点点头。
回了天玑司,果不其然被北坊唠叨了一阵顿饭。
东阁烦不胜烦,不堪其扰,摔筷子道:“闭嘴吧,烧饭公!”
北坊见她发火,决定暂避其锋芒,火力转向祁染,“亭主不是去接你吗!怎么没一道回来!”
祁染正在无声扒饭,闻言抬头,双眼微怔,“去接我?”
知雨是特意来接他的?
老郭给祁染添饭,解释道:“亭主见雨下得大,大人久久不归,猜想大人是否被路上被什么事绊住了,便乘车外出寻找。”
他怕祁染觉得奇怪,又添了一句,“大人好不容易回来,亭主是怕大人又出什么事,找不见人。”
祁染默默不语,接过老郭递来的饭碗。
“去相国府小坐了一会儿而已。”东阁用筷子头挠挠耳根,“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她这么说,北坊没再问,似乎一下子懂了,“在白小姐那儿啊。”
两人继续吵吵闹闹的吃饭,祁染面前忽然落下一把瓜子,是西廊伸手拿过来的。
他抬头,西廊郑重点头,“先生吃吧,别不高兴。”
祁染愣了下神,刚想笑说他没有不高兴,北坊哼了一声,“他有什么不高兴?”
东阁翻白眼,“悍夫咄咄逼人,高兴才怪。”
“说起来。”老郭赶紧在他们吵嘴之前打断,“白相的小孙儿怎么样了?”
北坊问:“就是有弱症的那位?”
东阁叹息道:“还是那样,走了几步路要喘好半天,不过倒和先生挺投缘,赖着让先生抱了半天。”
吃了饭,祁染提着灯打着伞慢慢回了银竹院。
推开院门,吱呀一声,里面寂静无声。
院里已经上了灯,但没有人气儿,还下着雨,夜风一吹,凄凉得很,让祁染有些不适应。
平时银竹院也没什么人,他一个人在现代的时候更是连银竹院外头都看不到什么人走过,但也不至于像今晚这样,倍感冷清。
祁染在院里走了一圈,浇浇水,理理花,理完了没什么事干,站在原地看星星。
星星一直在同一位置,但千年前的星星总是更亮些。
一顿饭的功夫,都不见知雨回来。祁染猜想,知雨多半在那边被留了饭,吃了饭也总得再和主人家拉拉家常,没那么快回来。
此刻四下无人,他坐在游廊边上,伸出自己的手,映着月光看了看。
很正常,不见半点异样,仿佛之前看到的可怖模样都只是错觉。
如果之前是有什么事出了差错,所以他才开始消失。那现在不再显得透明,说明事情已经走上正轨,恢复了正常。
在相国府,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
当时反应过来后,他如蒙雷击。
是啊,他怎么忘了,是这么一回事啊。
母亲留下的据说祖上得来的平安扣挂在知雨身上,和白茵长相无比相似的姑娘也就在眼前。
事情不是很明显吗。
如果知雨真的是他太爷,那白茵自然也就是他太奶了。
他们两个要是姻缘不成,哪儿来的后世的他呢。
祁染倚着廊柱,脑子里思绪万千,仿佛在打架,颠颠的。
他垂眼想,银竹院一直是这个样子,千年前是这样,千年后也是这样,他为什么会突然觉得院里冷清呢。
大概是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回银竹院,但庭院里没有人等着他。
祁染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
心里的焦虑腾地一下就升了起来,不同于论文没个底,实习没个着落的焦虑,这是种更深层次,关乎于他自身的一种焦虑。
知雨在相国府吃了饭么,饭桌上白茵姑娘在么。
吃饭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像天玑司饭桌上这样,闲聊一些细碎的话题,有说有笑?
吃了饭,白相留人,知雨是否会和白茵姑娘一起略坐坐,或是在府中小园暂游片刻?
游园时,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可会聊聊今天沄台上的大仪?白茵姑娘无缘得见国师,知雨是否会和她说说国师气度如何?
他之前也想问知雨这些,还没来得及问,自己就已经见到了。
白茵姑娘还没见过国师,知雨跟她说一说,也是应该的。
夜里还落着雨,知雨是否会打伞,与白茵姑娘同伞共游,亲密私语,就像他以前对自己那样?
知雨知雨。
祁染想着这些,神游天外,盯着细密雨丝。
有一两滴飘到了他眼睛里,惹得他赶紧使劲儿眨眼揉了揉。
再睁开眼时,雨已经隔了很远,一柄伞立于他头顶。
祁染仓皇转身,知雨静静站在他身后,穿着的是他们初次相见时的那身淡藕荷色的衣裳,清雅柔和,温柔得令人惆怅。
祁染想,知雨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但他总觉得这种淡粉一样的藕荷色最衬他。
他又慌忙想,不过之前知雨夜里穿的那身浅色衣裳也是很好的,正好和白茵姑娘也很登对,佳偶天成。
他想了许多,没注意到时间就这么慢慢溜过去,而知雨就在廊下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你想让我留在相府,我便依着你的话留在那儿。”
祁染猛然从沉思中惊醒。
“如今我留下了,你却不见半点开心。”知雨垂眸凝着他,“这又是为何?”
第30章 今日雨“祁染,我对你如何?”
雨珠淅淅沥沥,填补了庭院中忽如其来的寂静。
祁染无言以对。
无言的是确实是他想让知雨留下,不能面对的是知雨说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他有吗?
他站起来,抹了把之前飘到脸上的雨丝,顾左右而言他,“亭主,你吃饭了吗?”
知雨默然而立,没有开口。
祁染问出这句话后自己也有些尴尬,相国府家大业大,再怎么看不对眼也不至于连顿饭都不给人吃,自己这不是纯没话找话吗。
知雨始终不开腔,祁染踌躇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还能说些什么。
相国府的饭菜如何,和北坊做的比起来有差距吗?
今天雨下得大,夜里路滑,回来的时候顺不顺当?
你们在相国府聊了些什么,还愉快吗?
相国留你在府中,是要说什么呢?
真是像北坊那样,给你和白茵姑娘牵线搭桥吗?
那你那你是怎么想的?
“亭主你——”祁染垂头片刻,“吃饱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去找点东西?”
“祁染。”知雨终于出声,也不说什么,就这样淡淡地叫了他的名字。
祁染忍不住脊梁骨一麻。
知雨一向和其他副官们一样,先生先生地叫,几乎没有这样用名字直呼他。唯一一次,是他回到天玑司的那次。
知雨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做了什么来着?
“祁染,你觉得这天玑司如何?”知雨凝视着他,问他。
祁染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没来头的失落,说不清楚,“很大很好,副官们也都很和睦。”
“银竹院如何?”
“挺挺漂亮的,花花草草都有,很清静。”
“你住的那间屋子如何?”
“什么都有,很漂亮,很宽敞。”祁染的绞尽脑汁,结结巴巴。
“那我对你如何?”
这场雨下的很大,连烛火噼啪声都淹没在其中。但知雨的声音很清晰,任由多大的雨声都盖不过去。
祁染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片刻后,他低声,没有去看知雨的眼神,“特别特别好。”
知雨问完这一句,不言不语,仍然立在祁染面前,不继续说下去,但也不走,仿佛等着祁染开口。
祁染的手僵着,之前那只变透明的手仿佛被火撩着了,指尖一跳一跳地烧得慌。
他知道,这种时候必须说些什么才行。
想来想去,想了一圈可以说的,从嘴里蹦出来的竟然是没头没脑的一句,“白姑娘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只告诉了你一人,旁人如何得知?”知雨平静回答。
“那你为什么只告诉了我?”祁染脱口而出。
知雨望着他,握着伞柄的五指微微收紧,轻轻摩挲。
祁染早就换掉了去沄台时的那一身,此刻穿着的是一袭青色圆领袍子。他的头发已经长了些,坐在廊下斜倚着柱子发呆的时候,看起来仿佛一直以来都是这里的人,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你真的不明白?”
明白什么?祁染愣愣地想。
“亭主?”院外老郭来寻人,看见祁染和知雨都在廊下,笑了笑,“我道是去哪里了,原来已经回来了。夜深了,二位可早些休息吧。”
祁染猛然回神,匆忙道:“郭叔说得对,亭主今天忙了一天了,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低着头匆匆而去,听见老郭在身后困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这般慌张?”
祁染顺着廊下,干脆小跑起来,跑回屋里,嘎吱一声把房门关上。
不知道郭叔和知雨是否仍在廊下,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聊些什么,郭叔大抵是不放心在相国府这一遭,来特地找来问问。
但雨声磅礴,盖过心声。
这雨一直延绵至深夜,祁染什么都听不到,也无法听到。
他一晚上睡得都不踏实,来回翻身,惴惴不安,心乱如麻。
他算得上是仓皇而逃,不怪老郭感到奇怪。
祁染害怕那个话题继续下去。
他有种预感,他害怕的不是听见知雨的身份和来历,他害怕的是另一层。
有些东西,只要不去揭开,让它一直停留在说不穿想不清的时候,总有一天会淡淡的揭过去,想起来时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
但一旦揭开了,就势如破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他不害怕听见知雨,他害怕听见自己。
醒来时,一张清秀的脸趴在斜对的窗户一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祁染,把祁染吓得差点原地飞升去见爸妈。
他抹了把脸,大惊失色,“西廊兄?!”
西廊见他醒了,才直起身来,“我没事,来看看先生。”
祁染慌忙起身,找了块帕子擦脸,“西廊兄来了怎么不出声?”
西廊默默道:“先生好像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被人打扰,我怕先生生气。”
祁染尴尬地想,他的起床气已经严重到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了吗?
屋外还下着雨,虽然檐下大概淋不着什么,但外头总归是有股凉气渗人。
祁染边套了一件外衫,边去门口伸手推门迎人,手指刚碰着门框,忽然想起自己被知雨关了几天禁闭,门之前一直锁着,哪儿推得开。
刚要缩回手,吱呀一声,西廊很自觉地推门登堂入室。
祁染手悬着,竟然有一丝失望。
“白小姐来了。”西廊把手里的包子递给祁染,“阿阁让我来叫先生出去见客。”
“是吗?”祁染屁股一抬,又慢慢坐回去,“不叫亭主?”
西廊摇头,“亭主正好刚回来,在前厅遇着了,不用叫。先生吃了早饭去吗?”
祁染咬了口包子,嚼了半天也没砸吧出个味儿,“我不去了吧。”
本就应该这样的,他不仅不能去当电灯泡,还得尽力推一把,促成这段姻缘才对。
西廊困惑道:“为何?先生有要务?”
他哪儿有什么要务啊,他就是一吃白饭的,祁染尴尬想道。
他支吾道:“我、我肚子疼。”
西廊睁大眼睛,劈手把他手里包子抢过来,“阿坊下药了?”
祁染汗颜,心里对北坊默念了好几声对不住,“不是不是,我昨天吹着风了。”
“哦。”西廊这才把包子还他,“那先生忙吧,我走了。”
祁染在屋里闲得来回团团转走了几圈,才惭愧地想起自己在这边没事要忙,但在另一边还有正事悬着。
还好这次过来带了包,他悄悄看一眼,见西廊已经没影儿了,才把杂七杂八的资料拿出来堆着,一点一点整理。
沄台上终于看到了真身,原来国师一直带着面具,才说叫人看不出真容。
祁染回想着闻珧小臂上的一点红痣,挠了挠鼻尖。
虽说近水楼台,但他在这边对闻珧的了解也仅仅是和现代的进度差不多,那边工地挖出了大仪图,他这边也只是参加了大仪而已。
要想知道更多的,必须得先知道闻珧到底是副官中的谁才行。
等他知道了这个,也就能推出闻珧身边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亲近的人,他自己的论文也就有着落了。
闻珧有可能和闻珧走得近的人知雨知雨。
祁染又挠了挠鼻尖,忽然又不想继续整理了。
“祁大人,您忙呢?”
祁染回神,一张喜气圆脸在门口,是之前在书房见过的小松,“天气凉,我给大人送杯热茶。”
“谢谢啊。”祁染受宠若惊,连忙招呼他坐。
小松哪里真的会坐,还是规规矩矩站着,“听说大人昨天做了国师的侍童,恭喜大人啊,国师有神明相佑,必能保佑大人康健。”
他搓着手,“我们这些下人是无缘得见国师的,不知国师如何,是否真的跟大家说得一样英明神武?”
英明神武这词不能用来形容一个臣子吧,祁染默默想,“国师确实气度超人,仪表不凡。”
小松听得一脸神往,“要是什么时候我也能有得见国师的机会就好了。”
祁染想起之前小松说过的话,有点感兴趣,“你之前说大家都猜国师是四副官之一,这么多年了,你肯定心里有点猜测吧?”
小松嘿嘿偷笑,“要我说,国师大人每次出门挡着脸,也从不在人前开口,我觉得说不定是阁主,毕竟副官里只有阁主一位是女子,一开口不就露馅了嘛。”
祁染打起精神,觉得小松说的确实有点道理。
东阁虽然是女子,但身形也是挺拔修长那挂的,比白茵能高出不少。闻珧一出现在人前,穿着打扮都是层叠繁复的,只能看出身形高挑,却难断定衣裳下是男是女。东阁打点打点,鞋子里面垫点,还真是相当有可能。
要什么时候有机会能看见东阁的手臂就好了。
“不过我也就是这么一猜。”小松悄么出声,“要是国师大人有什么特徵,才能猜得更准些。祁大人,你昨天跟了国师一路,多少有些看法吧?”
如果国师真是东阁,女子特征怎么能随便跟外人说。更何况那天国师回府,他居然敢打着胆子偷看国师仪仗的事更不能说出去了。
祁染摇头,瞒了下来,“你呆了五年都不知道,我才来不到半个月,更不清楚了。”
小松赶紧赔笑,“那是那是,大人说的是。”
银竹院平常是不爱留人候着的,小松说了没几句话,正好有人过来,他趁机走了。
祁染以为又是哪个下人,没想到清灵声音传来,“祁先生?”
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白姑娘!”
果然是白茵,立在庭院中笑道:“昨日看着先生精神不大好,我一介闲人左右无事,便来瞧瞧先生。”
祁染连忙引她在小亭内坐下,“怎好劳动白姑娘大驾。”
“无妨的。”白茵说,“我终日闷在府里也是无聊,好歹去哪儿都没人敢拦,也就这份方便了,出来走走还快活些。”
祁染悄悄观察了一下白茵,发现白茵确实每次来天玑司的时候表情都高兴自在,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很爱来天玑司转悠的。
东阁说心上人在此,白茵自然喜欢来,果然是没说错的,祁染默默想。
他给白茵倒了茶,犹豫片刻,问道:“姑娘怎么不在前厅和亭主多说会儿话?”
白茵一双美目带着笑意扫来,“我这次过来本就是想来看看先生的,自然是要来找先生说话,和亭主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浅喝了口茶,“再者,亭主又不是多话的人,要是一直坐着,反倒没趣儿。”
祁染憋了半天话,不知道怎么说,又不能说我是你们的曾曾曾孙子,只能呐呐道:“但还是多说一些吧?”
白茵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笑出了声来,半晌后指着茶杯,“先生这茶泡得不好。”
这可是自己未来太奶,祁染赶紧站起来,“那我重新泡?”
“罢了罢了。”白茵摆手掩面露笑,“先生瞧着也不是会品茶的人,我之前看亭主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以为先生必然明白这些,倒没想到先生是不懂这个的,只是苦了亭主了。”
祁染想了想,忍不住挠挠耳根,“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我之前有泡过茶,姑娘别是记错了吧?”
白茵笑而不语,祁染总觉得她隐约面带几分不大显眼的愁闷之色,猜测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莫非昨日白相和亭主有些不快?”
白茵摇头,“这倒没有。”
祁染想起自己昨天发癫的右手,心里翻来覆去,伸手给白茵续茶,借着低头的当口道:“昨日白相留了亭主,姑娘和亭主之间可还愉快吗?”
白茵敛了笑意,颇有一分自嘲之意,“愉不愉快的,我又上不了桌,哪儿能知晓呢?”
祁染愣了一下,惊诧道:“姑娘这意思是?”
白茵手指捏着茶杯,“父亲既然留他,自然是有他们的事要说,若说作陪,那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咏儿作陪,哪里会有我的事?”
祁染拧着眉,“我还以为姑娘会和亭主一道。”
白茵倒是对他这种说法有点讶异,“先生怎会觉得我也一道,他们谈事情,我一个后院女子当然是不便参与的。”
“噢。”祁染当现代人当久了,想不到这层,讪讪道:“我见姑娘眉目之间有忧愁之色,还以为是姑娘和亭主之间有什么。”
“这倒是奇了。”白茵剥了个龙眼,“我怎么觉得先生一直把我和亭主说在一块儿呢?”
祁染欲言又止,这毕竟是姑娘家的事,他不应该说什么,怕惹得白茵不快。
白茵笑道:“先生说就是了。”
祁染这才开口,“我偶然听人说起过一回,说白相有意想让姑娘和亭主结成段良缘。”
“哦,这个么。”白茵把龙眼丢进茶里,淡淡道:“父亲的确有这个想法。”
祁染道:“我以为昨日白相留下亭主,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先生才撇下亭主,忙不迭拉着阁主走了,想点了这对儿鸳鸯?”白茵嫣然一笑,侧头问他。
都看出他昨晚是逃也似的走了,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的,除了昨夜的知雨,就只有眼前的白茵了。
祁染被这句说的尴尬万分,“这个,这个”
白茵继续侧着头,冷不丁问他,“先生也希望我嫁与亭主?”
祁染倏地没声了。
他心里苦笑着,怎么都爱这么问他,他哪儿有说话的份儿,就算能说上一两句,他的意见哪儿能作数呢。
因果已定,他是个从千年后穿过来的人,既然已经有了千年后,那说明千年前的许多事情早已木已成舟,改变不得的。
就算老天让他过来,也只是让他旁观看着而已,他只是个局外人。
不能插手,不该插手,也没有他插得进手的地方。
他就在一旁,安分老实地看着就行了。
“先生病这一遭,似乎感触良多。”白茵见祁染不出声,便没再问之前那句。
但不知为何,她脸色倒是看起来快活了许多,看了会儿祁染,如此出声。
祁染打小是和白简一起长大的,对他最好的人就是白简,一直以来护着他的人也是白简,导致他总是和女性更亲近,总觉得和女孩子更好说话。
更何况白茵和白简长相十足相像。
姐姐就坐在面前,心里的一些话他不自觉地就秃噜出来了。
“姑娘,你你信命吗?”
白茵望着他,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信。”
祁染忽然就觉得一颗心坠了下去。
可白茵复而开口,清灵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傲然,“所以我深信上天给我的命数绝不止如此简单。”
祁染猛地抬头。
小亭浸在水帘中,白茵的姿态一如既往,但又有一分雨水般的轻傲。
祁染好半天没眨眼,眼睛干涩到有些模糊发痛。
真像白简啊,他想,连那份自视不凡,却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自大的气度都几乎如初一辙。
白茵真的是他们的祖先。
右手的手指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又在一跳一跳地抽着疼。
“先生这么问,想必心里也是信命的了?”白茵看不到他右手的异样,仍然笑吟吟地和他闲聊着。
祁染张张嘴巴,“我不知道。”
他该信命吗?如果信的话,命数让他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觉得他能带来什么,更不觉得自己能阻止什么。
“姑娘。”祁染慢慢开口,“假如命中注定你被卷进一件事情,但你只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束手旁观,卷进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都说是命中注定了,既然命定如此,怎么能断定自己必然是局外人呢?”白茵笑了。“或许你自己的存在本就该是这一整件事中的一环呢?缺了这一环,这一整件事就不复存在了,这才是命数之解。”
她轻抿了一口茶水,“更何况,既然已经卷进来,就算不得局外人了。哪怕想要独身抽离其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早已是其中之一。”
祁染怔怔听着,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白茵又笑了一笑,笑容很像每次白简要摸他头时的神情。
“定然是连日大雨,天阴物湿,惆怅连绵,才惹得先生这般想了许多,何不走一步看一步呢?”
祁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白茵观他神色怔然,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恐他胡思乱想过深,反而钻了牛角尖,便有意不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她哀哀叹了口气,“先生方才说我面露愁色,其实与我父亲又或是亭主无关。”
祁染回神,看她主动提起后也不敛着脸色了,面上哀愁渐深,心里着急起来,“那是出什么事了?”
白茵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寻常事了。昨天先生走后,大概是雨多夜凉,小茹儿跑了那么一遭,夜里立刻发起热来,到深夜才好一些。弟妹心疼得睡不着觉,我们做大人的看小孩子如此受罪也难受,故而有些惆怅。”
祁染已经知道原委,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吃药也不见好吗?”
白茵摇头,“胎里的弱症,倒也要不了命,府里也不缺好大夫好补药。只是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回,心头难免焦心。”
祁染想到小茹儿憨态可掬,也有些不好受,看白茵脸色忧虑重重,愁眉不展,“姑娘是真心疼小小姐。”
白茵点点头,“我们府上只有她一个独苗苗,这孩子又惹人爱,我拿她当自己孩子一样疼。”
祁染愧疚道:“那天我不该留她在前厅吹那么久的风。”
白茵失笑,“这又是哪儿来的话,小茹儿久在高墙,能出来和人接触一下,我反倒高兴,更何况她喜欢先生,要拦着她,她反而要伤心了。”
祁染默默点头,多了层心思,想看看小茹儿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得治,“我哪天去看看她吧?”
白茵高兴道:“先生肯来便最好了,昨夜小茹儿吃药,弟妹哄她,拿了许多糖角儿,她竟藏起来许多,说要给先生留着。”
两人又闲聊许多,祁染忽然想起来自己包里那两本祖上传下来的石丈人手记,突发奇想,“姑娘看着很喜欢石丈人。”
白茵点头,“巧思过人,文采横溢。”
祁染起身道:“其实我有两本石丈人,不知道是抄本还是什么,想请姑娘帮我看看。”
他一路小跑到屋里,在包里翻了一圈,却没找到那两本册子。
祁染一呆,他记得很清楚,绝对是塞进包里了,到这边却没了。
难道也跟他那枚平安扣似的,因为真是这个时代的东西,不可能有重复,所以一过来就自动跑原主那儿去了?
他回到小亭,面色讪讪,又有些难过,毕竟是父母留下来的又一样遗物,这次又没了,而且和平安扣不一样,不知道没哪儿去了,“本想给姑娘瞧瞧,一时半会找不到了。”
白茵看他面色失落,劝慰道:“先生不必如此失落,先生只说是哪两册,赶明儿我再寻了真迹来送与先生便是。”
祁染挺拘束,“这怎么好意思呢。”
白茵笑笑,“先生别怪我托大,我好歹是相国长女,最不缺的就是身外之物,要什么我没有呢。轻而易举的事儿,先生且等着就是了。”
祁染想想也是,不过那两册他都没看全乎,只知道一本是石丈人某个的续集,另一本是手记。但转述大仪记录的那段不能说,会露馅。他隐了这一段,模模糊糊跟白茵说了个大概。
白茵记下,看了眼天色,“如今也待了这么久了,我也是时候回去了,先生送送我罢?”
祁染自然应下,但站起转身之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又开始消失。
白茵正在侍女的侍候下带着帷帽,无暇关注这边,他趁着这个功夫快速撩开袖子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摇晃了下,几乎要跌倒在地。
他的右手,之前还只是整只手掌消失,现在俨然已经没了一整截小臂。
白茵在身后,“先生,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