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士族文人口口声声说他祖世德是个权臣, 只是他又做了什么?
他可从未有过赵呈这般滔天的权欲,当年他在北境打仗,在风沙刀剑中镇守国门, 赵呈却在朝中行废立天子之事!
当年献文皇帝遇刺,大臣们从近支宗亲中挑选天子。
靖王世子相貌堂堂, 懂音律、善骑射, 在颍州当地颇有贤名, 大家都认为靖王世子是不二之选。
赵呈却说世子殿下心性已定,注定要做孤云野鹤,坐不住这乱世江山, 最终舌战群儒, 说服了太皇太后及满朝文武, 拥立了靖王四岁的世孙为天子,他则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托孤大臣。
那皇位上坐着的是天子吗?
是他赵呈的棋子啊。
听闻赵呈四岁学棋,八岁便下赢了自己的老师, 下到如今, 整个大周都成了他的棋盘。
北国之乱,祖世德是抵御北国骑兵的一把钢刀, 刀柄却始终握在了赵呈手中。经那一乱, 赵呈成了满朝文武及太皇太后的主心骨,祖世德却成了人人忌惮的豺狼虎豹。
当年祖世德攻下长安, 奉天子归朝后, 便归还了靖王的十万兵马。只是他手下部将越打越多,这些部下都是他一边打仗一边招募、收编而来, 三十万兵马皆以他祖世德马首是瞻。
于是满朝文武忌惮他!
后来有人告诉他, 当年他击退了北部,准备班师回朝时, 那满朝伴食中书,本该亡国灭种的无能之辈便开始如临大敌,惶惶不安终日。
兵部一个员外郎还向天子进献谗言,说要先下手为强,等他祖世德入了都,先在宫宴上来一场鸿门宴,擒了他,再拿了他的兵权。
好在天子年幼,却也明辨是非。
而赵呈大抵看北国之乱方才平息,还不是兔死狗烹的时候,怕北部卷土重来,也怕杀了他,会引起他手下三十万将士哗变,便没有采纳。
但赵呈放任并助长靖王在南境养了二十万兵马,用以牵制他祖世德。
那九重天上坐着的,可是靖王的嫡长孙。
哪一日他祖世德若起了反意,或者说,哪一日他们觉得他起了反意,靖王便可出兵勤王,这是在他脖颈上戴了十几年的狗链子。
他出身山野,目光短浅,如今封了个镇国公,他已经知足。他无意搅弄风云,只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为求得安稳,他当年自废武功。
这一举换来了十几年的太平,只是近来,赵呈这老狐狸又开始执棋。
赵呈和他背后的世族,最近频繁上奏皇上,说他祖世德十几年前一举平了北国之乱,立下不世之功,以国公爵位退位还是太委屈了,要皇上封他做个异性王,派到青州去就藩。
他们列举了本朝与前朝几个与他功德相当的将领,那些人无一不封王拜相,对比之下,他这国公爵位实在小得没眼看。
他们引经据典,妙笔生花,黑的也能写成白的,若为利益所趋,他们对着一坨屎都能夸出花儿来。
那一篇篇奏疏,听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应该退到青州当个二字王去了!
此刻赵呈又循循善诱道:“祖公啊,咱们再不服老,这两年也要退了。周权虽优秀,但还是太过年轻,咱们不推他一把,这位置他便坐不上去。兵部人才济济,除了令公子,其他老家伙们也跟着祖公出生入死了一辈子,难道他们就不眼馋这位置了吗?”
所谓“老家伙”,大部分是北国之乱时,陪祖世德南征北战的老班底。
祖世德在,这些人还能安分点,祖世德退了位,这些人也要活络起来了。
祖世德道:“周权心思缜密,排兵布阵步步为营,在军中又最得人心。如今的大周,需要的是守成之将,等日后周权成熟起来了,定会成为不二之选。”说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倒凑到赵呈跟前问了句,“趁此机会,不如咱们两个老东西都一块儿退了如何?”
赵呈听了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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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元将至,大街上张灯结彩,唯独将军府前略显萧条。
他们将军府平日便不热闹,夫人离世,大小姐被国公府接去后,统共只剩两个主子,将军又喜静,也只有军中几员部下偶尔会来走动走动。
前几日将军又来了信,说今年赶不及回来过年,这府上便更是冷清了。
这一日,小厮正拿着扫帚在府门前清理积雪,便见坊门处来了辆漂亮马车。
周惠栀梳了一对利落可爱的双平髻,裹一身红色缎面小袄,袄子上用金线绣的是祥云图样,里头衬的是怀信去年从启州亲手猎来的狐皮。
洁白浓密的绒毛,托着她那张奶呼呼的小脸儿,衬得粉面团子似的。
王夫人坐在马车上抱着栀儿,栀儿怀里又抱着只小白狗。这小狗是怀青送来的,半年前军营里的狗刚下了崽儿,下得一窝乱七八糟的颜色,唯独这只通体雪白,性格又好,送过来给栀儿逗着解解闷儿。
栀儿抱着小白狗,坐在王夫人腿上。
她晃了晃小腿,奶奶亲手缝制的虎头鞋便在她脚上“叮呤”作响,她又晃了晃脑袋,爷爷送的金锁便在她脖子上左右摇晃。她觉得好玩儿,便一直摇来摇去。
小厮见了马车,便知道是王夫人来了。
王夫人的贴身丫鬟琴儿正随车而行,又温柔地对小厮点头示意,小厮便扔了扫帚,跑进去通报,刚跑到垂花门,又跑出来把扫帚捡走,免得再挡了王夫人马车的路。
没一会儿,王荣便走来恭迎。
马车停在了府门前,琴儿姑娘轻轻掀开了门帘,先把大小姐抱了下来,王夫人则握着一旁丫鬟的手下了马车。
王荣携一众下人作揖行礼,琴儿姑娘抱着大小姐说了声:“快免礼。”
夫人由丫鬟搀扶,步入了正门。
琴儿姑娘则在后头对王荣道:“马上要新岁了,夫人带大小姐来祭奠将军夫人的。”
栀儿被琴儿姑娘抱在手上,指着王荣说:“我认得你,你是王荣伯伯。”
王荣俯身应道:“大小姐。”
王夫人走在前头,穿过檐廊,步入了一旁月牙门,里头便连着祠堂。
栀儿蹬着腿要下来,琴儿姑娘便把栀儿放了下来,栀儿便一咕噜跑进了月牙门,问道:“奶奶,这里是哪里呀?”
王夫人道:“去年带你来过一回,不记得啦?”说着,她牵住栀儿藕断似的手腕,“这府邸是你爹的将军府,这是你们周家的祠堂。”
祖文茵是镇国公唯一的女儿,又是名将之妻,天子特追封了诰命夫人,因此入了祠堂。主子们不在,祠堂虽打扫得当,供奉着糕点,但已许久没人上过香了。
琴儿在一旁侍奉香火,王夫人给女儿上了炷香。
看着这牌位,王夫人便又想起了早逝的女儿祖文茵,想起文茵,便又想起了她那被大卸八块,悬挂在城楼上的长子祖鹤旋,王夫人悲从中来,不禁又噙了泪,把小小的栀儿推到了跟前说:“栀儿,快给你娘磕头。”
栀儿不懂自己为何要给一块木头磕头,却也跪在了蒲团上,像模像样磕了三个头,而后指着牌位问:“奶奶,这是什么呀?”
琴儿连忙跑过去蹲下,把栀儿小小的手指头攥进了掌间,小声道:“小祖宗,这可指不得。”
看着幼小的栀儿,王夫人在一旁更是哭得抽噎起来。
琴儿又抽了帕子,去给王夫人擦眼泪。
栀儿也跑来抱住她的腿,晃道:“奶奶,奶奶,不哭不哭!”
王夫人叹了一口气。
文茵在天之灵,听了这声“奶奶”也不知会作何感想。她那冷酷的爹,只知周权是他义子,不知文茵是他女儿。
王夫人抱起了栀儿道:“那是你娘,你娘叫祖文茵,是你爷爷祖世德的女儿。我不是你奶奶,你爷爷也不是你爷爷,他是你外祖!”说着,她狠狠叹了一口气,想起这混杂的关系,心中便更是郁闷。
栀儿眼睛一闪一闪,像两颗明亮的星星。
她歪着脑袋看向王夫人:“但爷爷喜欢我叫他爷爷,因为他想让我爹做他的儿子,因为舅舅不争气!”
听了这话,王夫人看向琴儿,两个人都笑了。
王夫人拍了拍栀儿的后背道:“你呀你呀,你个小人精啊,你是什么都知道啊!”
上完香,王夫人便抱着栀儿上了马车。
琴儿则留下来,把府上下人都打赏了,又拿了一包沉甸甸的红包递给了王荣道:“今年大公子、二公子都不在,这是王夫人赏大家的压胜钱。马上也要小年了,府上的灯笼、彩绸也该挂起来了。主子们不在,咱们自己热闹,该有的习俗不能少,不要太过冷清了。”
王荣接过红包,连声道:“明白,明白。多谢夫人,也有劳琴儿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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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的批复到了,青州匪已剿完,叫周权先抽调一万士兵并一万辎重回京。这批复来得晚了,士兵此时启程,顶多赶回去吃顿元宵,但很多士兵还是想回去。
周权看了调令,对怀青说:“家中父母年迈的,家里有人生病的,是家中独子的,或刚娶了媳妇儿的,这些人先调回去。家里父母健在,又打着光棍儿的,急着回去干什么?留下陪我一块儿过年,有饺子吃,还有赏钱拿。”
怀青应了。
随兵部调令一起下来的,还有大理寺的调令。
汪伍及山寨几个头目都在槐南县监狱里关着,大理寺要提审,趁这次两万官兵入京,叫周权把嫌犯一并押送京师。
钦差遇刺案。王昱仁案。
除了在山寨为非作歹,汪伍身上还压着太多案件。
想起那位做局人,周权预料此行凶多吉少,便选派了丁沐春带队。丁沐春武功高强,又心思缜密,他比较能信得过。
他又叫宋归带三十个八百营兄弟随行押送,专门负责看押囚车,万一碰上莲花门的人,他们也能打得过。
第72章 72
孔若云从檀州回来了, 当天因粮铺老板闹上了临时衙门大宅,周祈安没能和孔先生见上面。
这两日,官营米铺的账本也理清楚了, 周祈安得了空,便约了孔先生在槐南一家酒楼会面。
周祈安从军营“提”了人质纪千川, 带他上了马车, 一同到了酒楼。
兄弟俩久别重逢, 纪千川抱着哥哥嚎啕大哭。
纪千峰见弟弟快吃成个小胖子了,便知道他在军营过得很好,见了二公子, 又从怀里掏出那条翠玉抹额, 连同手上的钢刀一并还给了二公子。
周祈安见了, 慷慨大方地说:“你这差事办得不错,二公子赏你啦!”
四人吃了饭,便又去了槐南县监狱。
周祈安拿着文牒, 放了剩余三名劫掠军粮的主犯, 这是他之前答应过孔若云的。
放了人,一行人便在槐南县走了走。
这槐南县是真荒芜, 一大片的荒草地, 干枯的荒草快要长得齐腰高。周祈安便问:“这不会都是张员外的地吧?”
孔若云答道:“荒成这样,肯定就是他的了。”顿了顿, 又透露了句, “他们家三代单传,下面就一个命根子, 只可惜家里长辈太宝贝了, 不成器,手上还沾着两条人命。”
“人命?”周祈安问, “这案子没人管吗?”
孔若云道:“死者家人到县衙状告了好几回,都被县衙打发走了,他们又到州府衙门击鼓鸣冤,只可惜咱们槐南县县令不做人,知府也不做人。”
几人走到了酒楼楼下,寒暄了几句,周祈安便上了马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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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伊始,百官朝贺,长安城内热闹非凡。
祖世德揭开盖碗吹了一口,叮嘱一旁李闯道:“马上朝贺宴,各地官员都要进京,靖王又要带三千卫队入都……”说着,他抿了一口热茶,又将盖碗放下,“正是鱼龙混杂的时候,城内的事我们管不着,但城防一定要布好,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闯回答道:“都布好了,我每天也要登上城楼盯两眼,大帅放心便是!”
立在一旁的张叙安又插了句:“靖王要带兵入都,委屈大公子只能留在外地过年了。”
听了这话,李闯瞥了张叙安一眼。
这张叙安是祖公子的朋友,据称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但至今,李闯也没看出这道士有什么真才实学,每天跟在大帅身边,怪莫名其妙的。
两日后,靖王带三千兵马走到了春明门下。
靖王往年入都朝贺,走的是坐北朝南的明德门,今年却又换了个规矩,叫他们从东侧的春明门入都。
这春明门是外国使节来访时走的门,虽然每年外地官员前来朝贺,走的也是此门,但他们毕竟身份特殊,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论起来可是靖王世孙。
靖王殿下性情沉稳,不愿多事,但下面的人也要窃窃私语,说他们送了个世孙入都,这么多年来一点好处没沾着,倒是光避嫌了。
靖王发已花白,身材魁梧,骑着马位列阵首,两侧跟着世子殿下与三公子,身后又跟着三千卫队,走到了春明门下,却见春明门竟是城门紧闭。
世子殿下性情温和,三公子却截然相反,朝着城楼大喊道:“什么意思?我们来了这么多人,上面是眼瞎看不见吗?还不速来开门!”
听了这话,正坐在城楼内喝茶的李闯赶忙走了出来,见了列在城下的阵仗,对一旁士兵道:“傻了吗?靖王驾到,怎么不速速来报!”说着,朝小兵头盔上打了一下,这才大声命士兵开门。
城门缓缓开启,靖王踏马入内,世子与三公子紧随其后。
而刚走到夹城,便见李闯从城楼上跑了下来,单膝跪地抱拳跪迎道:“末将李闯,拜见靖王殿下,拜见世子殿下,三公子!”
他壮硕的身姿跪在地上,倒像一头拦路虎。
靖王骑在马上道:“免礼。”
李闯却不起身,开口说:“靖王殿下,上头有令,往后亲王入都朝贺只能携一百亲兵入城,其余人马都要停在城外。”
听了这话,三公子当即恼道:“又来一个新规矩!上头有令,究竟是哪个上头,莫非是你主子?”马儿在夹城内不安分地踏来踏去,三公子控着马,对跪在地上的李闯道,“让我们走春明门,也是你主子下的令?”
李闯不卑不亢,却又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回三公子,的确是我主子下的令,我主子是皇上!”说着,他又换了个和缓语气,“每年元正的朝贺宴,长安城内总生事端,皇上特叫我们严加看管城门。这些新规矩,都是皇上批了红的。”
“还特命我们走春明门,”说着,三公子嗤笑一声,“怎么,皇上连我们都信不过?”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皇上的爷爷、父亲和三叔啊!
李闯虽是个大老粗,却最擅察言观色,也向来摆得对自己的位置。经十六年前那一战,大周早已不缺将,他土匪出身,却能被大帅招安,做到如今这位置上,定是有他过人之处。
李闯面露难色,挠了挠头回答道:“也不是说信不过,主要是放进来的人多了,怕有来路不明的人混杂在里头……”
三公子道:“那不还是信不过?”
只不过信不过的不是他们的忠诚,而是他们的能力,怕他们的亲兵成分出了问题。但相比前者,这倒是让他这“三叔”心里多少舒坦了几分。
靖王这才开口道:“老三,不许无礼。既然是皇上旨意,我们自然要遵守。”说着,叫三公子从三千卫队中挑选一百人随他们入都,其余人在城外就地扎营。
李闯这才起了身,退到一侧目送靖王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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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青州军营内热闹非凡。
伙夫营里热气腾腾地煮饺子,各个忙得脚不沾地儿,其他士兵则在校场上打马球,欢呼声阵阵传来。
官中放假,周祈安也闲来无事,又来了靶场练射箭。
靶子放在了两步远的地方,周祈安拉着大弓放了箭,箭支稳稳射中了靶,小师父葛文州在一旁道:“二公子有进步,已经中靶了!”
不是吹捧,是真有进步。
之前靶子就在一步远,二公子放的箭都得拐个弯儿扫到地面去,要不就是放的箭没有力,插不中靶。
怀青给将领们放了假,正亲自带队巡防,路过靶场说了句:“两步远,手臂长点的,手拿着箭就能插上靶心了!”
周祈安便大声道:“靶子再拿远一点!”
葛文州又把靶子撤远了一小步,周祈安搭了箭,调整好方向便放了弦,箭支再次中靶。葛文州在一旁道:“三步远也能射中了!”
周祈安来了兴致,一下午射空了四五个箭袋也不嫌累。
而正射着,张一笛走了过来说:“二公子,案卷调来了。”
周祈安正搭着弦,瞄着靶,说了句:“先帮我放帐篷里,我回头再看。”
中午,周权正在帐中请各位将军和公孙大人吃饭喝酒,怀青也不在,周祈安便没去凑热闹。到了晚上,各位将军、大人们也要和自己的下属吃饭、喝酒,各自都回了帐,怀青也换了防撤回来,两人便一同入了周权大帐,在帐中守了岁。
隔日新元,三人又骑马去了趟凉州,给唐卓拜年。
唐卓也在营房里备下了酒席,又请了舞姬来跳舞。几人喝了一杯,唐卓便问道:“等过完年,就要回长安了吧?”
周权“嗯”了声,一想到回长安,便又想起一件头疼的事儿来,问周祈安道:“让你想想给义父、夫人带点什么礼物,你想了没有?”
周祈安稳妥地道:“想好了!让王瓒介绍了几个西域商人,他们那儿什么稀奇货都有,挑些皮毛、珠宝、美酒什么的,多带些回去就是了。”
唐卓知道周祈安武艺不精,打趣道:“皮毛啊?买来的有什么意思,还得是自己打来的!旁边山林里常有白狐出没,贤弟猎中几只带回去才是个意思!”
周权扭头看向周祈安,对他道:“你要是能猎中一只,带回去送给夫人,夫人可要高兴坏了。”
对于射箭这回事,周祈安最近正值人菜瘾大的时候,当即回道:“好啊,我们吃完饭就打猎去!”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真不必替山林里的小动物们担忧,他就是想玩玩。
于是酒足饭饱,一行人便来到了旁边山林。
山林里还真有不少小动物出没,周祈安背着箭袋,带着两个小侍卫追猎物去了。
地面枯叶上铺了一层积雪,一踩上去便是簌簌的声响,一听这声音,小动物们早机灵地溜之大吉,哪会乖乖蹲在那里等着他放箭。他死靶子都只能射中三步远,活靶子更是射不中,箭都插进了雪地里。
周权则和唐卓、怀青立在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朝中之事,唐卓便打探道:“我怎么听说,皇上有意封大帅为王,派到青州来。”
周权回了句:“八字还没一撇。”
唐卓负手立在中间,看着远处追逐野兔的二公子,说道:“新岁是个壬寅年,木气主导,万物生长,应该不会是个多事之年吧……?”
周权叹了一口气,也没应声。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场,也注定要朝各自的轨道走下去。碰撞也好,生死也好,大家都各有命数,谁也强求不来。
而在这时,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迅速从林间穿过,唐卓迅速搭了支箭,弓弦一放,洁白的雪地便染红了一小片。
怀青说:“中了!”
周权、唐卓对望一眼,哈哈大笑。
近卫将狐狸拎了过来,唐卓道:“就当是二公子射的,带回去孝敬夫人吧。”说着,他把弓箭递给了身后侍卫,垂眸看向自己这长满老茧的双手。
他弓兵出身,最擅骑射,当年拿着弓在草原上追逐敌人,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雪耻的兴奋,这一手的老茧都是他无名的勋章。
可惜北国之乱一结束,他便在各州轮换戍边,这双手也再派不上用场。
但他的手还没老,他的弓也还没老。
也不知这一生,还有没有再拉一次大弓,立下创世之功的机会。
第73章 73
朝贺宴结束, 祖世德喝了些酒,出宫上了马车便径自回了镇国公府。
而刚入府门,候在一侧的管家时牧便跟了上来, 在他身侧轻声道:“张先生来了。”
祖世德说:“叫他到茶室来。”
时牧来请张叙安时,张叙安正在祖文宇房中喝茶。
房内点了炭盆, 又铺了氍毹, 屋外寒冬腊月, 新雪盖着旧雪,屋内却温暖如春,穿着单衣也不大冷。
祖文宇喝了几杯米酒, 有些微醺, 正枕着胳膊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张叙安还要见国公爷, 滴酒未沾,只陪着吃了几杯茶,此刻正在圆桌前闲坐。
见时管家来请, 张叙安应了声:“知道了, 这就来。”便起身拿起了衣桁上的裘衣,又走到榻边对祖文宇道, “不一块儿去给国公爷请个安?”
祖文宇利落地道:“我可不去。我爹啊, 趁早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儿子才好呢。一看到我爹那张板着的脸,我就紧张得心脏疼!”
张叙安哄他道:“去请个安吧, 你这父亲, 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说着,晃了晃他肩膀。
祖文宇觉得没劲, 翻了个身背对他道:“不去。”
张叙安便也算了, 出了屋往茶室去。
丝丝缕缕的白烟从香炉内袅袅升起,张叙安推门入内, 见祖世德正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祖世德年近六十,发已花白,只是身材魁梧,丝毫不显老态。他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了不可近人的气场,这气场笼罩在他四周,让他哪怕闭着眼,甚或哪一日死在这儿,外人想靠近也得提着一口气儿。他是一头让人光听了名、闻了声、见了影都瑟瑟发抖的虎。
张叙安轻手轻脚走进去,脚步踩在氍毹上,并未发出太大声响,祖世德却还是睁了眼,说了声:“来了。”
张叙安道:“给国公爷请安了。”
“过来陪我下盘棋。”
祖世德下的是象棋,这每人各执十六枚棋,规则定死了的象棋,于在战场上应对万变的祖世德而言,实在太过容易,不过解解闷罢了。
张叙安摆好了棋盘,问道:“不知今日朝贺宴,大家可有什么动作吗?”
祖世德先走了一步棋,而后捏了捏略微肿胀的太阳穴:“聊的都是闲事、杂事。”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太皇太后倒是说,长乐郡主年十七,该给郡主指婚了,若有合适的儿郎,叫大家多推荐推荐。”
祖世德语气疲惫,继续道:“散了宴席,赵呈倒是来找过我,说祖文宇与郡主年龄相当,问我有没有此意?我说我那儿子是个混账,年纪又比郡主小,怕郡主受委屈,不合适。他又问周权如何,我说周权已有发妻,郡主再嫁过来便是续弦,还是委屈了郡主,也不合适。”
张叙安便插了一句道:“哪怕许了祖公子,也万不可许了大公子。”
听了这话,祖世德睁开双目,问道:“为何?你说给我听听。”
张叙安尚且年轻,祖大帅也从未表露过自己对他的看法,祖大帅问出的一个个问题,于他而言都是一道道考题。
他随便走了一步棋,认真回答道:“长乐郡主毕竟姓王,是大长公主和王昱仁的独女,而王昱仁又是丞相夫人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算起来,郡主还是丞相大人的内侄女。郡主又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和太皇太后一条心。”
祖世德道:“但太皇太后不喜欢我。”
张叙安略微点了一下头,直言道:“相比之下,赵呈曾任先帝太傅,先是拥立了先帝,后又拥立了当今圣上。北国之乱,他携天子与朝臣南逃,向靖王借兵,又慧眼识珠把帅印交给了国公爷,在太皇太后眼中,赵呈才是临危不乱组织了反攻的那个人。太皇太后对赵公十分信任,若国中有了大事,也必然会以赵公为主心骨……”
祖世德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是怕权儿娶了郡主,就会成为太皇太后的人,从而向着赵呈?”
张叙安道:“难免会有摇摆。”
这一句倒是说进了祖世德心坎里。
何止是郡主,家世好一些的女子,他都不希望周权迎进门。
周权是他儿子,也是他女婿。他女儿走得早,周权若想再找一个家世平凡,性情妥帖的女子陪伴左右,那他也高兴,他祖世德也算多了个儿媳,但周权若是娶了个世家女子,那他祖世德便是丢了个儿子。
若哪一日周权执意要娶,那他也拦不住,但若来问他的态度,他态度便是坚决不同意!
祖世德又道:“赵呈这个老狐狸,又问起康儿。我说康儿的婚事我做不了主,这得问他大哥和阿娘的意思。”
张叙安道:“一个王爵,一个‘郡马’,丞相大人打出来这两张牌,于大帅而言的确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这倒是不会有诈。但丞相大人打出来,为的会不会是先稳住大帅,他好下自己的下一步棋?”
祖世德问他:“他下一步棋会是什么?”
什么样的一步棋,竟让赵呈打出了封他祖世德为异性王,这压箱底的底牌?
封完异性王,他这一生的荣华可就到顶了。
“贫道不才,随便猜猜。”说着,张叙安盘起了手中的菩提子,“不止郡主,等过完这个年,皇上也年十七了。皇室如今叶脉凋零,今年太皇太后与太后必然会给皇上选妃,让皇上尽快为皇室开枝散叶,否则皇上万一若是……”
“那大臣们又只能从靖王世孙中迎一个小皇帝过来,这小皇帝会不会有当今天子这么好的脾性,也未可知。到时满朝文武重新洗牌,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位置也要看小皇帝的脸色,这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局面。倒不如让皇上尽快诞下龙嗣,尽快养在自己手里。”
“而这是宫闱之事,自然得由太皇太后说的算,满朝文武的手再长,也很难左右此事。只是太皇太后准备让谁来诞下龙嗣?”
正说话间,祖世德走完一步,又催促他尽快落子,他便又随意地走了一步,继续道:“我昨晚夜不能寐,随便在脑海里盘了一下,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丞相大人喜得贵女,还是位嫡女。算算年岁,这位相府十八小姐今年也该十三岁了,年纪虽小,却也不算太小。”
听到这儿,祖世德的心思总算从这无聊的棋盘挪开,抬眸望向了张叙安:“你是说,赵呈会把这小女儿送进宫里?”
“只是一种猜测,但丞相大人若有野心,他定然会这么做。”张叙安盘着菩提子,继续道,“都说赵家是相门,但赵家迄今为止出了五位丞相,也出了四位皇后,十几位嫔妃。无论男女,为家族牺牲是赵氏血脉的祖训,赵家因此长盛不衰。嫁女入宫以延续家族荣耀,也向来是赵家的传统。”
接下来的话张叙安并未明说,祖世德却也心知肚明。
太皇太后信赖赵呈,此女若是入了宫,她诞下的龙嗣将来定是大周储君,等储君荣登大典,赵呈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等他这一盘棋下完,棋盘上还会有他祖世德的位置吗?
封了王爷又如何?
历代以来,饶是亲王,被废被诛的又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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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后,许易之便携家眷从颍州出发,历时二十日到了青州来赴任。
周权设宴款待,之后便与之交接公务,这几日接触下来发现许知府也是极为务实、清廉之人,管理地方政务的经验也十分丰富,很会变通,相信日后定会成为一方父母官。
除了例行交接,周权也特交代了三件事。
首先,州府衙门再造之事,木材已经运至雁息县,等开了春大地化冻便可以开始动工,劳工费、其余材料费等一应费用,他年前已经做了预算,并向朝廷请款。
其次,凉青官道修缮之事,周权已经请示了工部,工部已经批了条子,周权也做进了青州今年的预算里,年底时呈报了户部,户部也已经批了红。
相比州府衙门重建,修路更像是锦上添花、可做不可做之事,但周祈安最清楚修路能够带来的效益。
周权掀开盖碗,对许知府道:“我弟弟是个杂学家,什么都懂一点,但又什么都懂得不精。看着不着调,但有时说的话、做的事,倒也有他一番道理。他怕许知府怠慢此事,这几日一直在我耳旁唠叨,叫我一定要跟许知府强调此事。我听他反复讲,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
许知府和蔼地笑道:“愿闻其详。”
周权道:“青州耕地不足,一年又只有一熟,哪怕风调雨顺,也很难养活这三十五万百姓。但青州又有大片草原,适合放牧,相比粮食,牛羊是珍稀之物,青州百姓拿牛羊换取富庶之地,如檀州的粮食,才能让这三十五万百姓都吃上饱饭,这是我弟弟的看法。”
“这次檀州粮商便有不少人买了牛羊,带回了檀州去,而这还只是开始。来往商人越多,青州百姓便越富庶,而能让这一切滚动起来的基础,便是良好的交通。”
许易之放下茶杯,欣慰中又带着一丝兴奋,说道:“令弟很有高见啊!”
周权说:“我们账面上也刚好余出来一笔钱,这笔钱便充入青州财政,但请许知府务必要用于官道修缮。”
许易之连连应了。
周权便又提了这第三件事。
他说槐南县有一人名唤孔若云,此人父亲曾是槐南县令,虽已过世,但在槐南县却也流传着孔县令的贤名。孔若云此人心系青州百姓,优点是爱民如子,缺点是太过爱民如子,容易冲动行事。此人已经中举,将来青州各级府衙若有了空缺,叫许知府务必考虑一下此人。
许易之也都应下了。
周权又说:“关于这二十三家惠民米铺,我弟弟也想找许知府当面聊聊。”
第74章 74
周祈安在青州也有他的未完之事。
那二十三家惠民米铺, 他担忧自己离开后会无人接手。
由州府衙门继续接手自然是最好的,但若许知府不肯,他也得有个后备人选才是。
加上他又有几件“小”事想请卫吉帮忙, 年前,他便给卫吉去了封书信。
他在信中写了四件事。
首先, 怀念之前和卫吉、彦青在青州逍遥的日子, 顺便给卫兄拜了个年。
其次, 若是许知府不肯接手,那二十三家米铺卫兄愿不愿意重新挂回“卫家米铺”的牌子?那标牌还在仓库里放着呢,扫扫灰就能重新再挂上去了!
倒不需要卫兄贴钱放廉价米, 能不断把檀州大米引入青州市场也是好的。
再次, 他和大哥此行青州半年有余, 回长安时不说给皇上和王公贵族带礼物,起码也要给家里人带礼物。
给义父、阿娘的礼物他已经备好了,只是他那小侄女栀儿, 实在不知送些什么好。不论送什么, 至少要拿得出手,好歹他也是亲叔叔呢。
他想定制一个大玩具给栀儿, 请卫兄在长安寻找工匠帮忙制作, 他在后面附上了草图及用途,银子等他回了长安再结算。等回了长安, 他也请卫兄到满园春好好吃一顿, 以示感谢。
最后,他又提到青州文盲率实在太高, 大家饭都吃不饱, 自然也没什么余钱送孩子上学。
他想在青州五县开办义学,不求孩子们读了两年书便能考取功名, 好歹也要脱离文盲、法盲,别再被王昱仁这等又蠢又坏的官员耍得团团转了。只是苦于财政没有富余,在信中很是苦恼了一番,就差明晃晃伸手要钱。
而在启程之前,他也终于收到了卫吉回信,卫吉就这四件事一一做出了答复,总结下来便是好,好,好,好。
他还让王瓒送来了三百两银子,作为青州义学的启动资金。这数额也吓了周祈安一跳,跟土豪做朋友真好!
听闻此事,公孙大人、张主事也纷纷支持,送来了不多但有诚意的银两,还主动为义学编撰课目。
儒家经典固然重要,但对义学不大实用,除了识字,他们又在课目中加入了医学、农学等实用课目,周祈安思考过后,又加入了律法、算术等科目。这些科目自然不会讲得很深,顶多讲到“科普”的程度而已。
他们马上要回京,义学一事已经没有时间办理,周祈安便请了孔先生料理,又跟许知府打了招呼,把几座废弃寺庙拨给了义学作学堂。
最近正值农闲时期,孔若云便一边登记学生花名册,一边请学生家长来打扫废庙。
能免费上学,家长们都很高兴,来打扫废庙的热情也是相当之高。
那二十三家米铺也有了着落。
许知府答应接手米铺,名字也不改了,仍叫“惠民米铺”,继续行惠民之事。
苏家有意与青州长期合作,为了搞好和州府的关系,也乐意接这门生意,日后会以微薄利润从檀州供给大米给米铺,价格则视檀州米价而定。
三下五除二整理完这些事,周祈安便只等大军开拔,一同启程回长安了。
只是在这关头,周权又碰上一件麻烦事。
那日他正和大哥、怀青哥吃饭,驿使便送了兵部文书过来。周权看了一眼,说:“大帅叫我把五千步兵充入青州守军,加上青州原有的八千守军,把青州守军扩到一万三。”
这文书也是皇上批了红的。
提到这一茬,周祈安便问:“皇上要封义父做异性王,这是真的假的?”
只是“异性王”三个字,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若真封了,恐怕也是福祸相依,周祈安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养子。
党羽。
爪牙。
再换一万种说法,他们也是祖大帅这条船上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周权只回了句:“要回了长安才知道。”
老爷子从未在书信上提过此事,他听到的也尽是些风言风语。
至于青州守军,周权之前也没怎么关心,来青州这么久,他甚至没到青州军营看过一眼,只跟守军统帅楼齐吃过一杯酒。他跟楼齐也是第一次碰面,发现此人也是个兵痞。
只是既然兵部有令,最近又传言四起,于公于私,这件事他也得上上心了。
他对传令兵道:“叫楼齐明日午时之前集结好军队,我要去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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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周权便带怀青、陈纲、李青三名将领及两千骑兵去往青州军营验兵。
结果刚出营寨,怀青便疑神疑鬼地道:“万一青州守军那八千人兵变,咱们能打得过吗?”说完,发现自己又乌鸦嘴了,立刻便闭了嘴。
可惜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出来,今日若是大帅在此,高低也得骂他一顿。
周权看了他一眼道:“今天青州守军若真兵变,你这嘴就该缝上了。”
怀青闭嘴不吭声。
李青便道:“有什么打不过的,两千骑兵打八千步兵还打不过?又不是北部的人。”
结果到了青州军营,发现还真是多虑了,这是一支久不经战,连头盔都戴得东倒西歪的豆腐渣部队,一眼望去,人数还不及两千人。
周权径直入内,见楼齐不在阵中,便问道:“你们统帅楼齐人呢?”
大家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回答。
看这人数便知道青州守军有鬼,李青拿起马鞭把地抽得震天响,大声问道:“楼齐人呢?大将军问你们话呢!”
一名副将这才回答道:“回,回将军,楼将军应该在营房里!”
周权骑在红鬃马上,声音不轻不重地道:“去叫。”
那副将跑步前去,像是隔了半炷香的时间才跑回来,跪在地上低头说:“回,回大将军,人没了……”说着,他浑身发抖,“楼将军昨天跟我说,让我在今日午时前集结好部队,然后就,就没再见到他了……”
怀青指了指校场上这支歪七八扭的部队,问他:“全部人马都在这儿了吗?”
那副将回答道:“是,全都在这儿了!”
兵部登记青州守军人数为八千人,兵部每年拨给青州的军饷也是八千人,但今日一看,实际人数却不足两千人。
挂名领空饷,这又是桩大案。
周权开口道:“百夫长及以上全部带走,其他人在校场原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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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空饷案,原定启程时间初步推迟了十日,结果隔了一日,又说要再推迟十日。
周祈安手头上的事都已尘埃落定,行李也已经收拾好了,却平白得了这二十日的空余。
周权叫他练练骑射、练练字,一笛也给他研好了磨,他拿着笔却始终静不下心。有件事本不该他管,但因这二十日的空余,他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又写了个周祈安的“祈”字便搁下了毛笔,伸了个懒腰,对张一笛道:“走,找许知府喝杯茶去!”
隔日,许知府便重启了一桩旧案。
槐南县出了名的张扒皮、张员外,据闻其膝下独子两年前殴打自家佃户,致使佃户父子死亡,又奸其女儿,致使女儿怀恨自尽。
这一家里如今只剩佃户妻子,只是她当年到州府衙门击鼓鸣冤,却先被王昱仁打了一百杀威棒,王昱仁审了她三天三夜,之后她便在供词上画了押,说自己是诬告。
也不知那三天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出了衙门后,她便开始疯疯癫癫,逢人便说:“张少爷没打死我家掌柜,张少爷没打死我儿子,张少爷没侮辱我女儿,我是疯子,疯子,疯子的话不可信……我是诬告,诬告……”
她丧夫丧子,精神恍惚,这两年差点在灾荒中饿死,好在她邻居知道她所受的冤屈,实在可怜她,这两年一直救济于她,她才勉强活了下来。
这便是周祈安“道听途说”的一切,他都原封不动转告给了许知府。
案卷他也看过了,写得极其简短,还不如一桩偷鸡摸狗的小案。案卷中说她丈夫、儿女系死于饥荒,说起诉者精神不正常,加上证据不足不予采纳。
这案子许知府夜以继日审了八天。
他开棺验尸,见佃户头颅被砸凹了一小片,佃户儿子身上又见多处骨裂,生前明显遭受过殴打。他又把张家奴仆、附近居民全带来审了一遍,最终人证物证齐全,判了张员外之子死刑立即执行。
许知府又顺藤摸瓜,把当年经手此案的人全撸了一遍,以受贿罪、包庇罪将一干人等革职查办,简直是杀伐果断,大快人心!
而这一革职,整个槐南县县衙便空了。
县令、县丞、师爷、衙吏等十几人都落了马。
许易之从州府衙门委派一人任了县令,又任命了孔若云为县丞。
孔若云到县衙赴任那一日,张宅的哭声差点震塌了房梁。
张老太哭到昏厥,醒过来又继续哭:“老张家要断后了!你们让我怎么有脸到地底下去见太爷!”说着,她拿起拐杖把年近六十的儿子打了一顿。
她又大骂儿媳无能,连生了三个女儿,才生出这么一个儿子,还善妒,她丈夫纳的妾都被她给打出去了。
只是这样一个厉害媳妇儿,又岂会被婆婆指着鼻尖骂?
她也掐着腰与婆婆对骂道:“分明是你们老张家缺德!这么多年,做出来桩桩件件的事儿损了阴德,老天才让我生不出儿子!你孙子做出那等事,也是你们张家根儿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
张老太骂一句,她便顶一句,差点把张老太顶走,让张家办了重丧。
而是在一周后,张宅的哭声、叫骂声便逐渐平息了。
槐南县百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张员外手中土地尽数都充了公,他儿子也从死立决改判了秋后问斩。
第75章 75
与此同时, 空饷案也正在查办。
周权抓了几名副将、百夫长随便一审,便审出王昱仁从五年前便开始遣散军士,遣散到如今只剩一千八百余人, 所领空饷大多进了王昱仁的腰包,零头则喂给了守军统帅楼齐, 及朝廷派来核对人头的监军与御史。
周权下令全城搜捕, 而没两日, 八百营兄弟便在周吴边界抓住了乔装打扮,正准备逃往南吴的楼齐。
周权将此事报了兵部,王昱仁、楼齐、监军、御史等相关人员都将被查办。
与此同时, 兵部也来了信件, 说丁沐春在正月十日行军途中遇到刺客, 刺客的行动目标显然是汪伍。
正如周权所料,来的也都是莲花门的人。
丁沐春早有预备,加上仵作遇刺当日, 丁沐春也和莲花门交过手。他们武功高强, 但并非不可战胜,怕只怕他们口中含着的毒囊, 轻轻一咬破, 他们便只能抬一堆尸体回去交差。
当日来了百余名刺客,可见汪伍有多重要。
而刺客行动并未成功, 正准备纷纷咬毒之时, 八百营宋归捏住了一名刺客的下巴,那刺客还不断试图去咬, 宋归活活将其下巴捏至脱臼, 取出了毒囊,这才得了个活口。
写信时, 大部队、汪伍及那名莲花门刺客皆已安全抵达京城。
///
处理了空饷案,周权便将陈纲留作了青州守军统帅,叫陈纲即刻在青州募兵,补足那六千多缺少的人头。
陈纲动作很快,没几日便将初步定下的一千人名单拿给了周权过目,周权扫了一眼,见其中一半以上都是槐南县人。
那“张扒皮”的事迹,周权也听周祈安说过。
槐南县天灾人祸最严重,流民最多,报名参军的积极性自然也就最高了。
这几日大军正准备开拔回京,军营内各个忙得脚不沾地,怀青负责盯着此事。
周权交接了青州政务,又办完了空饷案,倒是得了几日空闲,这一日吃了饭,便到槐南县募兵的草亭去看了一眼。
他见草亭外排了长长的队,而一个男孩儿正在桌前赖着不走,对募兵小吏道:“你们就收了我吧,就收了我吧!”
小吏瞅也不瞅他一眼地道:“收不了,你这年纪也忒小了!”
那男孩儿身旁又站着一个小胖子,对小吏道:“官爷,你们就收了我哥哥吧,他力气很大,也很勇敢的!”
两人都穿着赈灾发放的粗布棉服,只是尺寸都不合适。
那哥哥手长脚长,明明穿了新衣服,四肢也还是露了一截在外头,弟弟则长得圆滚滚,棉服也像是拿小了一些,肚皮快要撑开扣子。
那长的是纪千峰,圆的则是纪千川。
小吏又道:“你今年才十六,你让我怎么收你,等过了几年再来吧!”
纪千川便哇哇大哭了起来:“我们阿爹阿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死了,官爷不收我哥哥,我们也要饿死啦!”
周权对纪千峰印象深刻。
那日孔若云劫掠军粮,六千人已被包围,纪千峰却又带着两百余人从山上冲了下来。明知以卵击石,却又视死如归,瞪着骑在马上的他,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纪千峰手长脚长又力道惊人,那天几个士兵都很难把他按住,实在是个拉大弓的好苗子。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去问纪千峰道:“还认得我吗?”
纪千峰扭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慌忙低下了头。
当然认得。
那一日他拎着斧头朝周将军奔过去,被周将军近卫扣下,又把斧头朝周将军扔了过去。
想到这儿,他在这春寒料峭中竟感到脸颊发烫。
纪千川则叫了声:“周将军!”
他在军营住了一阵,偶尔也帮禧杰哥哥跑跑腿,早就跟周权混了个面熟。
听了这话,几名小吏才发现是谁来了,纷纷起了身,身后排队的人群也窸窸窣窣了起来,说:“这是周将军。”
周权捏了捏纪千川的脸,又看向他哥哥,笑道:“还记得那天是怎么看着我的吗?”
纪千峰不敢抬头,说:“记,记得。”
那画面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像被什么小兽猛地咬了一口,用力晃了下脑袋,想把它从眼前晃走。
“日后若有人欺负青州子民,你也要挺身而出,用同样的目光看向你的仇敌。”说着,周权对小吏道,“收了他吧。”
小吏连忙应是。
纪千峰则猛地一下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权,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嘴巴却像灌了铅,最终却连一个“谢”字都没能说出口。
他心中有千恩万谢,但“谢”字太轻,他不愿轻飘飘地讲出来。
他只愿有朝一日,用性命相报。
他朝着周权离去的方向,大喊了声:“我一定会的!”
他一定会的。
///
长安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白茫茫的一大片,白中又夹杂着一丝还未来得及落幕的新元红。那一抹红隐入反复融化又冻结的积雪之中,带着一丝破败之感。
长安百姓倒是一如既往地纷繁忙碌,扫雪的扫雪、买菜的买菜,一心专注着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不知道青州离长安有多远,只听街市上的人说,周将军又打了胜仗回来了。
祖大帅是大周的守护神。
当年北方蛮族破城而入,在城中大肆屠戮,他们永远也忘不掉祖大帅率兵入城的画面。大帅于暗无天日之中,拯救他们于血腥弯刀之下,甚至无需军队入城,光是听到大帅已经打到了附近的消息,他们心中便又有了坚持下去的信念。
大帅来了,他们的躲藏、他们的反抗、他们的苦守才都有了意义。
这几年大帅已垂垂老矣,而当年跟在大帅身边的少年,如今也成长为一道守护大周子民的伟岸背影。
看着这一代代交替的身影,他们颇感安心。
城楼下,周权骑马踏在前,周祈安跟在他身侧。
他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明德门”三个大字,忽然有种回家的感觉。
以后这儿便是他的家了。
他是西都周祈安。
记得大军开拔那一日,青州相送的百姓绵延千里,许知府也亲自来为大军践行。青州匪患已除,接下来恢复民生的事交给许知府,大家也很放心。
官道上天寒地冻,大家都不愿多做停留,一路都在急行军,不到三十日便抵达了长安。周权叫几员副将把部队带到城郊军营,便踏入了城门。
城门通道很长,光线倏然暗下。
而刚出了通道,便见李闯、怀信迎面走了过来。
“哥!”说着,怀青下马跑了过去。
怀信个头不算很高,身姿清瘦,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有病弱之态。
相比之下,怀青比他要壮健得多。
怀信攥着他肩膀,又拍了拍,问他道:“怎么样,没给老大惹事吧?”
怀青自我评价道:“算是无功无过吧!”
周权也下马走了过来,说:“能惹什么祸?他向来是分忧解劳、体贴入微。”
李闯个头也不高,但他身材壮硕,气血旺盛。
正值春寒料峭之际,他只在单衣外披了个披风,结果才走了几步路便又嫌热,把披风也给解下来了。
看着骑在马上的周祈安,李闯道:“贤弟都会骑马了,出去放风好玩儿吧?”
周祈安说:“好玩儿。”
就是颠得屁股疼!
几人边说边走,后头有人牵着马。
怀信右手攥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了声,开口道:“大帅还在南衙忙着呢,叫大家先回府沐浴休息,晚上大帅府上家宴,给大家接风洗尘。”
周权轻声问:“咳症怎么又严重了?”
“每年冬天都这样。”
冷气一入喉,他便嗑得没完没了,到了夏秋症状倒是会缓解许多。大夫说,若是能到南方休养几年,恐怕也会好上许多,但他哪有这闲功夫,大周如今又何来南方?
周权又问:“长安近来还太平吗?”
“一言难尽啊,老大。”说着,怀信抬头望了望那白茫茫的天,见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打了下来,“改天再说吧。”
几人步行到了永宁坊门口,李闯、怀信便回了南衙,三人则各自回了府。
将军和二公子回来了,将军府比过年还热闹。
周祈安准备礼物也准备了小厮、丫鬟、仆人们的份儿,自然还有王管家的,把鼓鼓囊囊的绸缎包裹一打开,里面首饰、配饰、手把件应有尽有。
他叫大家自己挑,便进了自己的院子沐浴更衣去了。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了浆洗干净的中衣,周祈安便一头载倒进了柔软温暖的蚕丝被——还是家里好啊!
他盖上被子小憩了片刻,小厮玉竹便敲了敲门走进来,在他床边轻声道:“二公子,将军说时辰差不多了,叫二公子准备一下,该去国公府给国公爷和夫人请安了。”
他说了声:“知道了。”便下了床。
几个小厮便帮他穿戴、冠发,随便这么一摆弄,整个人便精神了许多。小厮又往他革带上系了枚海棠玉佩,披了件狐裘,而后道:“好了。”
第76章 76
国公府倒是一如既往, 门前撒了盐、融了雪,道路夯得平平坦坦。
义父还在南衙忙着,周权、周祈安便先入了内堂拜会夫人。两人在桌前喝了杯茶, 等了一会儿,夫人便抱着栀儿进来了。
两人纷纷起了身道:“阿娘。”
“夫人。”
“快坐。”说着, 夫人把栀儿放下。
栀儿则抱着王夫人的腿, 躲在她身后, 有些怯生生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了周权。
周权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问了句:“还认得我吗?”
“怎么不认得?”说着,王夫人把栀儿往前拽了拽, “快叫爹爹。”
栀儿小声叫了声:“爹爹。”说完, 便又跑回王夫人身后去了。
几人喝茶闲坐, 周祈安开口道:“对了,阿娘,我们还带了礼物呢。”说着, 把玉竹抱着的木箱打开, 见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个卧兔,卧兔下又堆了许多西域珠宝。
这卧兔是用那日唐卓打下的白狐皮制成的, 王夫人和栀儿一人一个。
他们又带来了许多皮毛, 此刻都放在马车上,周祈安便又遣了几个下人去抬。
栀儿站在王夫人身侧, 抱着王夫人的胳膊露出个小脑袋来, 问道:“二叔叔,栀儿有没有礼物哇?”
“这不就是了吗?”说着, 王夫人取了小的那一只卧兔, 给围到了栀儿额头上,“这东西叫卧兔, 就像一只小兔子卧在栀儿头顶上一样。”
“小兔子!”说着,栀儿晃了晃脑袋,细密的绒毛便在她头顶左右飘荡。
周祈安又道:“叔叔给栀儿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礼物,过两日便抬来!”
而正闲聊,琴儿姑娘走了进来,说:“大公子,怀青将军到了,正在中堂。”
周权便起身道:“那我去陪陪怀青。”又叫祈安留下陪夫人坐坐。
内堂桌上摆了好些茶果,还有这个季节难见的新鲜水果。
皇家在各地设有蔬果园,所产的蔬果专供宫里,宫里也会赏赐一些给大臣,他们府上向来没缺过这些。
周祈安拿了一颗葡萄来吃,王夫人便在一旁道:“出门在外也吃不好吧?”说着,又对琴儿道,“一会儿把前儿宫里送来的蔬果都分一半送到周府去。”
“蔬菜?”周祈安拿了个茶果,饶有兴趣地问道,“都有什么蔬菜呀,阿娘?”
王夫人便道:“这季节还能有什么蔬菜,不过是秋葵、黄瓜、韭菜、蘑菇这些的,也没什么稀奇,都是檀州、颍州那边送来的。”顿了顿又道,“哦对,还有螃蟹呢,今天晚上应该就能吃到了。”
周祈安惊讶道:“这还不稀奇?我们在青州,每天不是萝卜白菜,就是各种豆芽菜呢!”
听了这话,王夫人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怜悯起来:“我的小可怜儿啊,出门在外就是受罪,以后没事可不要再乱跑了!你打小就挑食,你哥也不给弄点好东西吃!”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今年你们都不在,这个年也过得冷冷清清,没什么意思。栀儿还问我,说那么多叔叔怎么一个也不过来了。”
周祈安又摘了一颗葡萄,问:“信哥、闯爷他们没来拜年吗?”
“你说怀信、李闯啊?”说着,王夫人把一旁瓷碟推给他,叫他把籽吐了,“李闯倒是带着太太过来了。我看你们各个打着光棍,年年南征北战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家里也没人给张罗,你爹也不管。李闯倒是娶了几房姨太太,听说他姨太前儿又有了,等今年秋天生下来,排行便是老八了,可真能生。”顿了顿,又说,“怀信没来,怀信不是去启州了吗?”
“怀信哥去启州了吗?”他怎么闻所未闻,从未听大哥、怀青提起过,“他今天还来城门口接我们呢。”
王夫人“哦”了声:“可能是这阵子刚回来,反正过年那会儿他不在。”
“他去启州做什么了?”
王夫人说:“好像说是养马吧,军方要在启州办一个多大多大的马场,一年产多少万匹马,皇上批下来了,你爹就派怀信督办去了。去了好一阵子呢,你们前脚刚走,他后脚也走了。”说着,她又轻哼了一声道,“外头还说我悍妇,说我善妒,但你爹是真不近女色!他一门心思全在这些马啊、枪啊、刀啊上面了,哪有功夫理会别的?”
周祈安便哄了哄阿娘,直到前头来叫,便到前头吃饭去了。
///
接风洗尘的一顿家宴,义父一如既往的威严,李闯一如既往的敢言。饭桌十分丰盛,阿娘没骗他,中间果真放着一大盘螃蟹,周祈安一个人吃了八个。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吃到一半时祖文宇带了个人来。
这个人的出现使饭桌上的氛围变得微妙。
祖世德叫丫鬟再添两副碗筷,祖文宇却说:“我们在外头吃过了。”
祖世德便骂道:“一天到晚在外头鬼混!知道你大哥今天回来,还不知道回家吃饭?”
祖文宇说:“记错日子了,我还以为是明天呢。”
“狗脑子,能记得住什么?”
祖文宇不言,大家又纷纷劝义父别动怒。
义父又叫张叙安过来吃饭,张叙安也说,他也在外头吃过了,过来找国公爷下棋,便只坐在一旁圈椅上喝茶。
因着这“不速之客”,这顿饭结束得很快,大家都没怎么喝酒。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一行人穿过檐廊,怀青开口问道:“那个张……”
周祈安说:“张叙安。”
“对对,他是什么人啊?”说着,怀青看向了怀信,“哥,你知道吗?”
怀信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李闯便开口道:“没看他打扮嘛,是个道士。”
怀青问:“道士?大帅要修道啦?”
“你说大帅要修道?大帅这辈子只修一个道,那就是用兵之道。估计看他会算卦,想留在身边当个军师吧。军师不就是搞阴阳八卦的吗?”说着,李闯轻哼了声。
出了府,几人便各自上了马车、上了马。
周祈安忽然想起一事,他这两天得去找卫吉拿他定制的东西,本想派玉竹去卫府通报一声,但看暮鼓已经敲起来了,便先算了。
而刚一入府,王荣便道:“下午有一个卫府仆人来过了,就是那位富商卫老爷,说明日二公子若是无事,想请二公子到府上喝杯茶。”
周祈安应了声:“太好了,知道了。”
///
隔日,周祈安便去往了卫府。
坊间传言卫吉富可敌国,每当国家打仗、灾荒,国库支撑不住,赵大人便要来找卫吉帮忙。
但在当下,商人社会地位还是不高,哪怕成了大周首富,各方面也要恪守本分,不可僭越。
比如这卫府,就比周祈安想象中朴素许多。
富可敌国的大商人的家宅,他以为怎么也比他们朴素的将军府要豪华一些吧?
今日一见,发现竟还不如将军府。
卫吉在长安城内外置办了多处家宅与别院,尤其那套城郊别院,据闻相当之豪华。但卫吉平日就住在这不大不小的宅子里,大概也是不想高调的意思。
赚了那么多的钱,却不能放开了享乐,这样的土豪人生,感觉也挺不痛快。
正想着,马车缓缓停在了卫府门前,一名小厮赶去通报,一名小厮引他入内。
卫府拾掇得十分实用,外观看似普通,保暖设施却做得极好,没太多字画摆件,却随手放置着金锭、珠玉等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
卫吉背着左手,右手上则摆弄着两枚银币,从中堂台阶上走了下来,叫了声:“时屹!”
“卫兄。”说着,周祈安拱了拱手走上前去,想起一事又问道,“对了卫兄,你表字为何啊?”
卫吉一直唤他表字,包括彦青,他名达,字彦青,却一直不知道卫吉的表字是什么。
周祈安也一直想着要问他,此刻才算寻着机会。
卫吉请他入屋,说道:“我出身低,又父母早亡,无字。你叫我卫吉就是了。”说着,叫丫鬟奉茶。
两杯茶端来,卫吉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问道:“离了长安半年多,此次回来感觉如何,这两天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没有?”
“风言风语?”周祈安问,“皇上要封大帅为王,派到青州的事儿吗?”
倒不是这件事。
但卫吉还是问了句:“这件事你怎么看?”
周祈安道:“我只是好奇,大帅的盖世之功已经立了十几年了,当年不封王,为何到了今日又翻出来?”说着,他觉得盖碗有些烫手,便把盖碗放下了,“听说这是赵大人提出来的,赵大人怎么会希望我义父封王?他们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阵营吧?”
当今天子是赵呈拥立,在掌权者的立场上,保住大周正统命脉,这功劳并不亚于祖世德击退外敌。
大家都说,如今朝堂是祖、赵之争,但周祈安日思夜想,总觉得并非如此。
赵呈不过是他背后集团推出来的话事人,又或者说,赵呈已经成为了这个集团的脊梁骨。
赵呈的背后是郑氏皇权,以及在这皇权下扎根发芽、敲骨食髓,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既得利益集团。
北国之乱,祖世德“异军突起”,成了这个集团力挽狂澜的拯救者,成了他们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刀。
北国之乱结束,这个集团却又极度恐惧这把宝刀会刀刃向内。因为这是一头怪兽,但他们早在两百年的富贵安逸里失去了驯服野兽的能力。
第77章 77
但赵呈完成了这一动作。
他使祖世德沦为了笼中兽, 只要樊笼不冲破,他们便可高枕无忧。
赵呈曾任先帝太师。
但听闻先帝自幼贪玩,不肯勤学, 他厌恶儒学礼教,也讨厌这一板一眼, 只要他一偷懒, 便拿戒尺惩戒他随侍太监, 还要向他母后告状的老师。
献文帝登基后宠幸宦官,将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却还要向他谏言的御史们当做笑话,骂百官腐儒。
后来北国骑兵兵临城下, 满朝文武闻风丧胆, 聚在殿内不知所措。
献文帝抓着朝臣挨个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了?你们不是最有办法了吗?朕叫你们说话, 朕叫你们说话!”
而在这关头,站出来主持大局的唯有赵呈。
他连夜登上城楼看了一眼,看着城下拿着熊熊火把, 在接连的胜仗下士气冲天, 准备将长安一口吞下的敌军,明白长安城已经保不住了。
为保住王朝薪火, 他必须携天子出逃。
得知皇室与朝臣将于隔日凌晨出逃的计划, 太后仰天问道:“我大周两百年国祚,就要这样亡了吗?”
赵呈跪下叩首, 回答道:“大周绝不会亡!北国是游牧部族, 向来逐水草而生,他们打下城池无非是烧杀抢掠一番, 根本守不住城。我大周子民千千万, 来日定能卷土重来!”
只是说出这豪言壮语之时,赵呈心中也绝无把握。
哪怕卷土重来, 来的又一定会是他们了吗?
直到那一介草莽横空出世,接连打下胜仗,收复一座座城池,并誓死效忠陛下之前,赵呈心中都绝无卷土重来的把握。
但他不能透露出心虚,他也不能倒下,他倒下了,大周就真的倒下了。
他叫城中三万兵士出明德门应战,三万大军一出,阵列在其他城门前的敌军便被引到了明德门下。
赵呈便趁机携天子与朝臣由东侧的春明门出逃,向东南侧的阳州城逃去。
那三万大军,最终尽数阵亡。
而赵呈用这三万大军作饵,又舍下全城老百姓的性命才保下的郑氏天子,则在大殿被吓到了腿软,寸步难行,被宦官背到了轿辇才得以出逃,中间还一度浑身战栗,从轿辇上跌了下来。
后来祖世德临危受命,在阳州城招兵买马、组建军队,在北国骑兵再次打到了阳州时,在城中以少胜多打了一场漂亮的守城战,自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从阳州打到长安只用了短短不到六个月。
短短六个月时间,祖世德也从一介武夫,成了献文帝最为宠信的宠臣。
祖世德打了胜仗回来,陛下携朝臣亲自在城门外迎接,庆功宴上亲自为祖世德斟酒,还说:“大帅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大周的救命恩人!只要大帅仗打赢了,收复了长安,大帅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无有不准的!”
祖世德亦有藐视群臣之态,回道:“谢陛下,臣甘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当年祖世德攻下长安,要继续挥师向北、向西乘胜追击之时,献文帝就曾动过要封他为异性王的心思,只是太后与赵呈劝住了他。
祖世德是一头野兽,而他们手中统共这么几块肉,他们只能一块一块地喂。若是一下子都丢给他了,等他吃完了这些肉,他便要打主子的主意了。
献文帝这一回倒是听了劝,只封了祖世德一个镇国公。
若是献文帝在世,此时的大帅恐怕早已是能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将赵呈之流踩在脚下的宠臣、权臣。
只可惜献文帝遇刺身亡,至死都没能等到他的北征大将军得胜归来。
大周再次迎来了一位年仅四岁的小皇帝。
大帅击退了北军,收复了山河,回到了长安之时,朝中早已是另一番气象,赵呈也已经摆好了阵仗恭候他的到来。
当时靖王二十万兵马皆已秘密入都,加上十万京城守备军,赵呈手中可调动三十万兵马。
禁军、御林军中高层将领,也尽数换成了赵呈的人。他们制定了周密的行动计划,准备先在庆功宴上诱哄祖世德交出兵权,若祖世德不肯,便以摔杯为号,即可猎杀。
当时祖世德能号令的兵马也为三十万,看似与赵呈不相上下,但他的兵马各个骁勇善战,手下名将无数。
若祖世德铁了心要造反,一路打进京城,赵呈绝无胜算,但祖世德当年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将兵马停在了城外,入宫享用了庆功宴,庆功宴上载歌载舞,氛围十分愉快。
天子礼遇大帅,赏了大帅金山银山,手下将领也尽数封侯封伯,在京城建府。
而不等天子开口,大帅便主动交出了兵符。
那场宫宴持续了七天七夜。
之前祖世德远征在外,兵部尚书另有其人。
赵呈用了七天时间,夜以继日与兵部尚书一同肢解了这支为数三十万人的部队,打散融入其他部队,使它了一支无法完全听命于祖世德,而只听效力于天子的部队。
赵呈又将其一半都派往了地方,充入了地方守军,命他们即刻出发。
而祖世德,他在宫中宴饮享乐,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赵呈固然强悍,但驯服祖世德的并非是赵呈的谋略或靖王的兵力,而是千百年来深入骨髓的礼教,是“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的口号,是祖世德战场上老练,官场上却太过稚嫩,又无人指点的手段。
而如今,祖世德已是笼中困兽。
赵呈要维护郑氏天下,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在富贵樊笼中锦衣玉食,等着他垂垂老去。
祖世德年近六十,再过五年、十年,便再也握不住刀,他膝下唯一子嗣又不成气候,这郑氏天下终将如赵呈所愿。
但这一路上,周祈安时而乘坐马车,时而骑在马上,路途遥远枯燥,他左思右想,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赵呈为何要在这关头再次去刺激大帅?
封大帅为异性王,派往属地青州。
只要南吴还是南吴,青州地形便是个天然牢笼,又叫他放弃手中仅剩的实权,远离富庶长安,到“苦寒之地”当一个莫名其妙的王爷。
这无异于要将大帅从一个牢笼赶往另一个牢笼,只是这一次,大帅还会乖乖俯身入笼吗?
阴谋家的出现,是否又说明了有人已经成为了野心家?
想着,周祈安又扭头看向了一旁卫吉。
他忽然在想卫吉是否也有阵营?
卫吉这一生的荣华富贵,皆是拜赵呈所赐,所以他会是赵呈的人吗?
若是,他又能为赵呈做到何种程度?
而卫吉并未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你义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祈安想了想,回答道:“他平民出身,较为务实,大周没有亡国灭种,义父功不可没。”
这只是他对大帅看法的一方面,但他更想听听卫吉的态度。
而卫吉喝了一口茶,直言道:“他杀伐果断,毕竟慈不掌兵,但你义父此人,有时也较为残暴。”
残暴?
周祈安问了句:“怎么讲?”
卫吉道:“你应该知道十八年前回丹一役,大帅长子被掳,‘回丹’部以此逼迫大帅退兵,大帅没退,祖大公子便被大卸八块悬挂在了城楼上,那一年祖大公子十六岁。”
这事迹在大周家喻户晓,也给大帅的英雄形象增添了一抹悲壮色彩。
周祈安回了句:“我知道。”
“如此深仇大恨,你猜大帅报没报?”说着,卫吉扭头看向他,笑了笑。
回丹部是生活在大周与北国交界的一个部族,这些身上同时流着汉人与北方游牧血液的部族,大多有着不那么“光彩”的身世,曾一度被北国人视作奴隶。
他们不断反抗,才拥有了自己独立的部落,大汗赐名为“回丹”。
而在回丹部彻底沦为了北国十一部攻打大周的先头部队之前,在大周和北国还维持着表面和平之时,大周曾对回丹人采取过招安政策——只要进入了大周境内,便承认他们为大周子民,允许他们与大周人通婚,只不过在户籍册上,他们仍被标记为回丹人。
卫吉说:“北国十一部不断南下袭扰,是因为他们缺少粮食和盐铁。当年北国之乱,北军打下了启、房两州后,便把回丹部二十万人迁居到了这两州中,觉得他们身上有汉人血统,有农耕的天赋,让他们在启、房两州开垦土地,种地开矿,与其他部族的牛羊交换,这样他们便能实现粮食与盐铁独立。”
周祈安问了句:“启、房两州有铁矿?”
卫吉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被周祈安敏感地捕捉到了。
他顿了一秒,点了点头道:“有。只不过开采难度大。”说着,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启、房两州前十几年一直在北国人手中,听说是北国人发现的。我也是小道消息,听一个常年和北国做生意的朋友提了一嘴才得知,但目前无法确认真假,朝中好像也没有相关的动向。”
也就是说,去年大帅收复了启、房两州,但大家并没有发现这两州中有铁矿。
但也有可能卫吉听到的风声为假。
卫吉继续道:“总之,你义父十二年前挥师北上,也曾一度打入了启、房两州,只不过没守住,去年才算真正收复回来。但当年大帅打入这两州后,做了一件事。”
这件事是个公开的秘密。
祖世德向来坦坦荡荡,无论善事恶事,他做了便是做了,从不遮遮掩掩。
但经历了十六年的岁月,大帅舍子为国的事迹流传了下来,这故事的后文却被大家渐渐地遗忘了。
卫吉说:“他下令屠城。”
因为杀害大帅长子的是回丹部,而这两州中生活着二十万的回丹人。
当时的周军受尽凌辱,他们的孩子被刺杀,妻女被奸污,他们一开始和敌军打仗打不过,死了多少兄弟,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后来大帅带着他们打了几场胜仗,攻守易型,但碍于“军纪”二字,他们也只能压抑自己内心的野兽。
直到打入启州、房州,大帅一声令下,三年来的屈辱终于得以洗刷,压抑得到释放。他们在城中大肆屠戮,烧杀劫掠,城中回丹人、其他部族人,乃至汉人都遭到了灭顶之灾,大军三天屠戮了十五万百姓。
“以恶制恶,似乎也谈不上对错,但这件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彻底杀红了眼,收不住刀,于是又把刀剑对向了大周境内的回丹人,说要为大帅复仇雪恨!只是这些回丹人生在大周,长在大周,唯一的罪过,便是他们往上导七八代的祖先曾被掠去过北国。”说着,卫吉拨弄银元的手停顿了下来,看向了周祈安,“我不知道大帅如何看待此事,但他御下极严,没有他的默许,我猜他的部下也不敢这么做。”
这件事又改变了周祈安对义父的看法。
他端起盖碗喝了一口,扭头看向卫吉,狡黠地笑了一下道:“卫兄,你是丞相的人。”
卫吉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丞相的人。”说着,他也看向了周祈安,试探道,“你是大帅的人?”
周祈安道:“我也不是大帅的人。”
但不可否认,若有朝一日真发生了龙虎斗,那么他必须,也只能和大哥站在同一阵营。
第78章 78
卫府丫鬟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将托盘上两杯滚烫的茶放到桌上,又将桌上冷掉的茶水连同盖碗一同收走。
卫吉说了声“多谢”,而后将盖碗托起, 掀开了盖子,说道:“无论最终封不封王, 赵大人这步棋也已经走出去了, 收不回去。若大帅肯受封就藩, 大周便是平安无事,但这若是不合大帅心意……”
恐怕便要天下大乱。
周祈安若有所思,却也没再多言。
他目光落在了卫吉翻来覆去把玩着的那两枚银币上。目前市面上只见银元宝、银铤子或形状各异的各种散银, 倒从未见过这种“银币”。外圆内方, 倒是将银子铸成了铜板形状, 只是比铜板大了几圈,有半个拳头那么大。
“卫兄手上这是什么东西?”说着,周祈安拿来一枚, 见它正面写着“一两”二字, 背面又写着“庆元十四年”的字样。
庆元十四年,也就是先帝遇刺, 新帝登基的那一年了。
卫吉解释道:“这是庆元十四年铸的银币样品, 只是不等批量铸币,先帝便驾崩了, 隔年大周也改换了年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银币最终也没有流入市面。”顿了顿,又解释了句, “当是收藏了, 拿着玩玩。”
卫吉朋友多,路子广, 能拿到并未正式发行的货币样品,周祈安倒也没觉得多奇怪。
又坐了会儿,他问道:“对了,卫兄,那个大滑梯做好了没有?”
“已经做好了,走,看看去。”说着,卫吉起身引他往后院走。
工匠做好送来后,卫吉便命人专门空出了一间厢房来放它。
这厢房装的是移门,门宽够大,倒是顺利抬进来了,等明日送到了国公府,若想放进屋子里,恐怕是要拆门拆墙才能了。
滑梯表面很光滑,坡度也正好,周祈安看了一眼便道:“太好了,我明日便差人来取!”说着,看向卫吉,“对了,是哪个匠房做的?我回去的路上顺便把工钱给结了。”
卫吉负手而立在一侧,拍了拍他肩膀道:“工钱已经付过了,没多少钱,不要客气。”顿了顿,又问,“大帅是不是很疼这孙女?”
周祈安无奈道:“疼~已经宠得没边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爬大帅头顶上,这个人就是周惠栀!”
卫吉听了也笑了起来。
看过了滑梯,周祈安便打道回府去了。
而送走了周祈安,卫吉才又想起刚刚有一事忘了讲。
他问时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想问的并不是大帅封王的事,而是太皇太后有意要收二公子当“郡马爷”。
也不知二公子得知此事,是会高兴还是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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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安回到将军府时,周权也才从军营回来。
周权正在一侧洗手,周祈安叫了声“哥”走了进去,坐在一旁圈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刚刚在卫吉家吃了太多茶果,饭吃不下了。
喝了茶,正准备起身,周权却叫了声:“等一下。”说着,他拿毛巾擦了一把手,走过来看向他。
周权目光竟有些慈爱,帮他捋了一下他鬓边散落的碎发,问了句:“过完新岁也十九了,大哥想知道,你将来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周祈安坐回了圈椅上,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大哥想让我做什么?”
周权说:“从商不错。”
周祈安问道:“因为大哥不希望我入仕?”
周权怔了片刻,而后道:“你若从商,哪怕赔个倾家荡产我也能兜得住底。”
周祈安明白,周权更想说的是——但他若是入了仕,万一在官场上出了什么事,大哥可就兜不住了。
但这世上又有谁能保谁万全呢?
他预感如今局势不太平,也明白大哥因此不希望他以身入局的心情,但大哥似乎还没有看明白,不管入不入,他都已经是局中人了。
周祈安只应了声:“知道了。”
周权又道:“明日宫中庆功宴,不要忘记了。”
周祈安“嗯”了声便回房去了。
是夜,周祈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卫吉说,只要祖世德肯受封就藩,大周便是天下太平。但昨晚家宴,他听出义父对去青州一事十分不满。
古时的藩王是军事、司法、行政权在一手,而如今的藩王,除了靖王情况特殊,在北国之乱时迅速在颍州拉起了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十万人借给了祖世德,十万人留作了后备役,平乱后也一直不曾解散,至今由靖王统领外,正常藩王除了规制五千的卫队,手下便不能再有兵马。
义父封了王,无非是品级高了些,食邑多了点。
但对一个酒色不沾,唯爱戎马的人而言,叫他交了兵部尚书之职,退到青州去管一支五千人的卫队,他自然不会情愿。
且食邑几户,卫队几人也并非一成不变,朝廷说削减也就削减了,哪里有兵马实在?
在这乱世,银子都没有兵马实在。
于是他一闭眼,满脑子便是义父与赵大人斗法的画面。
两人文斗斗了十几年,义父根本斗不过,义父若想赢,便只能武斗。
只是武斗一失败,这条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他、周权、怀信、怀青、李闯,还有阿娘和栀儿……
周祈安不敢细想。
而武斗若是胜利,又会是什么后果?
今日与卫吉的谈话,让他明白义父与赵大人都并非良主,他必须尽快找出第三条路,这条路不会给生灵带来涂炭,也能保他们这一条船上的人平安。
只是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条路可走?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赵呈及其背后的士族扒在大周这一方贫瘠的土壤上,长出了盘根错节的骇人树根,不断吸食着水分与养料,成长为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他们握着万顷的良田。
他们盖着比行宫还要豪华的别院。
他们在比官仓还大的仓窖里,藏着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粮食,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街头,却也不肯开仓放一粒米。
他们娶十几个老婆,生几十个孩子,而他们的孩子无一不是剥削者。
他又想起了王昱仁。
那举国震惊的王昱仁案,他在青州日思夜想、翻来覆去,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在这迷迷糊糊的梦境中,一切却又忽然地串联了起来。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都言灯下黑,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竟一直落在了他的视觉盲点,但假设青州的局是他做的,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
隔日宫里庆功宴,天子坐在大殿之上,左右两侧是太皇太后与太后。
太皇太后雍容华贵,今年也才五十出头,除了鬓边几缕白发便再看不出一丝老态。
太后也只是一位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女子,看着少言寡语,温婉贤淑。
她们这一生都经历了太多事。
太皇太后在二十六岁那一年送走了丈夫,成为了太后,又在四十岁那一年送走了儿子,成为了太皇太后。她之前总听母后说“哀家”、“哀家”,却也一直不解其意,直到真正成为了“哀家”,才算刻骨入髓地体味到了其中的滋味。
殿内伴着清乐,宴饮闲谈。
太皇太后饮了一杯酒,叫了声:“周将军。”
周权面向了太皇太后,俯身道:“臣在。”
太皇太后说:“听闻令弟此行青州也立了大功一件,将檀州大米引入青州,将青州米价压得极低,真是自古英才出少年啊。若不是公孙大人在奏疏中替令弟美言了几句,我们都还不知道有这事呢。”
周权笑了笑道:“舍弟原本只是想随大军前去放放风,走到一半才发觉行军实在枯燥无聊,只是又回不去,只好日日寻欢作乐。一日在酒馆听人说檀州今年是个丰年,米价极为低廉,想着若是能把檀州大米引入青州,定能惠利青州百姓。最后能有好结果,也不过是有几分运气,又有贤人相助罢了。”
太皇太后道:“才十九岁,贪玩也是天性,但这主意、这运气,也不是谁人想有就能有的。”说着,对坐在周权身侧的周祈安道,“你就是周祈安吧?”
周祈安答道:“是。”
“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第79章 79
周祈安看了看周权, 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不明所以。
他见周权面无神色,只是示意他过去, 他便提起了袍摆一步步走上了鎏金台阶,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 利落地抱拳俯身道:“拜见皇上, 太皇太后, 太后。”
太皇太后笑道:“抬起头来,叫哀家好好瞧瞧。”
周祈安便抬起了头。
直视上位者是为不敬,周祈安不敢抬眼, 只是又控制不住自己这灵活的小眼神, 余光偶然瞥向了天子。
那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周祈安去年虽曾入殿面圣,但从头到尾还是连头都没能抬一次。
今日第一次近距离地直面天子,只见他人很清瘦, 五官也很清秀, 只是面色略显苍白,嘴唇干涸也没有什么血色, 竟显出一丝病态。
他目光瞥过去时, 天子刚好将拳头抵在唇边不住地咳了几声,眉头皱起, 像是有些难受。
那咳声很轻很轻, 像是极力在忍咳,又像是身体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用力去咳。
周祈安连忙收回了目光。
天子的健康状况, 让他感到一丝担忧。
他不禁在想, 最近京中气氛不同寻常,赵呈明知此举有可能会触怒野兽, 却又不得不进一步削减祖世德兵权的原因,是否就在于此?
朝堂之上,没有人敢直视天子龙颜。
这样的面色,亦或这样微弱的咳声,除了天子身边近身伺候的人外,其他人应该很难发现。
若不是往天子身边安插了人手,或干脆就是天子、太皇太后亦或太后的人,朝中之人的确很难知情。
那么义父究竟又知不知情?
而正思索,太皇太后和蔼地笑了笑道:“不错,不错,果真是眉清目秀,仪表堂堂,有才子之气。”
才子……
听了这两个字,周祈安汗流浃背,也不知太皇太后看了他写的字会作何感想。
皇上轻咳了一声,那咳声轻到让人分辨不清究竟是咳,还是清嗓。
他对一旁太皇太后道:“不仅如此,周公子胆识也很过人。去年清明击鞠,也多亏周公子挡在了孙儿面前,还被马蹄踢了一脚,事后大病了一场。”
太皇太后道:“是么!”
皇上又看向了周祈安,声音很轻:“朕听闻你之前曾在户部见习,你觉得户部的差事如何,可合你的心意?”
周祈安些许听出了皇上和太皇太后的用意,或许太皇太后叫他上来,就是想赏他个差事做做?
毕竟这年头,科考、入仕每一环节都是要卡颜的,至少不能身有残疾,相貌也越端正越好,毕竟官员的形象也代表了王朝的脸面。
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直言道:“臣对户部的差事颇感无聊,臣不喜欢。”
太皇太后便又问:“皇帝的意思是想赏你个官做,你来说说看,这三省六部、九卿五寺,你觉得哪里有意思,还是觉得哪里都没意思,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周祈安顾不得身后周权越来越黑下来的脸,直言道:“臣觉得大理寺办案有意思!”
“大理寺?”
大理寺办案费力又费脑,这倒是出乎太皇太后的意料。
但听周祈安如是说,皇上还是问了张寺卿一句:“不知大理寺可还有空缺?”
张鸿雁便出列道:“录事与司狱一职倒是常有空缺。”
无论皇上今日要塞的是张三还是李四,张鸿雁的答案都是如此,因为这两个岗位是最好塞人,而不会影响到他日常事务的地方。
太皇太后便道:“司狱?那不就是大理寺天牢里看押、提审犯人的吗?”说着,看向了周祈安,“听话,那血腥的地方可不能去,还是录事吧。”
皇上则又看向了太皇太后道:“录事是负责记录整理案卷的,也是个苦差事,恐怕委屈了周公子。”
周祈安却道:“回皇上、太皇太后,录事不委屈的!录事可以在一旁陪审、听审,还能看到天下案卷,臣觉得很有意思!只是臣有一个心愿还想请皇上、太皇太后并张大人成全。”说着,叩首。
太皇太后便道:“快起身,但说无妨。”
周祈安便起身抱拳道:“臣此次陪同兄长前往青州,看到了民生凋敝,苍生涂炭,百姓饱受饥饿之苦,实在是心痛不已!臣深知这一切都是拜匪寇汪伍所赐,青州大旱三年,也定是上天震怒于此!既然录事负责记录案卷,臣便想参与到汪伍案中,参与审判这千古罪人,也算是替青州百姓讨回公道!”
太皇太后便看向了皇帝道:“皇上,周二郎心怀百姓,又嫉恶如仇,皇上便应了吧。”
皇上又看向了张大人,张大人便道:“此案是桩大案,参与的录事也不止一人,倒是多周公子一个不多。”
周祈安便立刻叩首道:“谢皇上,太皇太后,张大人。”
///
回到了席位后,歌姬入殿,开始了歌舞。
周祈安吃着葡萄,看着歌舞,几次若无其事和周权搭话,周权也都不理他。
宫宴结束,周权也只说了句“我去军营”便离开了,竟独自留他一人在这陌生、冰冷的皇宫!
不就讨了个大理寺录事的差事做做嘛!
周祈安轻“嘁”了声,走下了汉白玉石阶,出了宫门朝镇国公府去了。
马车停在了国公府门前,周祈安径直走向了阿娘的院子,叫了声:“阿娘!”便弯腰入了半月门。
他今天一早便差五六个仆人去了趟卫府,此刻见滑梯已经抬进了阿娘和栀儿的院子里。
垂柳上的积雪化成了水,一入夜便又冻上,冻成了一条条冰莹的枝条。
阿娘牵着栀儿小手,看着这巨大的玩具又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见周祈安来了,连忙抓着他问:“康儿啊,你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周祈安道:“这东西叫滑梯。”说着,一把抱起了栀儿道,“来,二叔叔教你怎么玩。”
栀儿欢呼道:“好哦!”
这滑梯很高很大,周祈安推着栀儿一步步爬上了台阶,抱着她坐在了滑梯边缘问:“不害怕吧?”
“不害怕!”
他便抱着栀儿“呲溜”一下滑了下来。
栀儿连声欢呼,滑到地上后又一蹦一蹦地道:“我要自己滑,我要自己滑!”
“好好好,自己滑。”
他在草图上特意画了两个滑道,其中一个高一些,滑道也更长一些,可以由大人抱着栀儿滑;另外一个低一些,栀儿自己也能滑。
正值春寒料峭,栀儿小脸冻得通红,把着扶手“嘿咻嘿咻”地爬上了台阶。
阿娘则在一旁扶着她道:“宝宝啊,当心点,滑那个低一点的。”
栀儿说:“但我想滑高一点的。”
看着小小的栀儿从高高的滑道上滑下来,王夫人看得又紧张又无奈,笑道:“你是一点都不知道怕呀,奶奶看着都有点害怕啦!”
栀儿说:“一点都不害怕,害怕了也要勇敢的。爷爷说了,等我八岁了就教我骑小马,胆子小的直接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了,胆子大的才能骑呢!”
正说话间,一道身穿深蓝色宽松道袍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游廊下款款走过。
他似是听到了内院传来的欢声笑语,但毕竟是女眷住所,他也不便侧目过来,便径直朝棋室走去了。
栀儿穿着红色小袄,跑上跑下地在院子里玩耍,鼻头冷得通红,额头却又沁出了薄汗。
周祈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便说道:“阿娘,你陪栀儿玩,我看张先生来了,我过去陪陪他去。”
///
进了棋室,张叙安见香炉旁放着一只火折子,便掀开盖子轻轻吹了一口。火焰燃了上来,他点了香,白烟便伴着香气袅袅地升了上来。
“嗯,”周祈安站在门口用力地嗅了一下道,“好香!”
张叙安回身看了一眼,笑了笑说:“二公子。”
“好久不见,张兄别来无恙啊?”说着,周祈安大步走了进来。
张叙安道:“别来无恙。得了祖公子引荐,有空便来府上陪国公爷下棋。”
两人在正堂左侧的圈椅上落座下来,丫鬟端来两杯茶,周祈安问了句:“我听说义父很信任张兄,有什么事都要与张兄商议一番呢。”
张叙安半信半疑道:“是吗?”
周祈安又道:“我随大哥去了趟青州,这两日回来了,只觉得长安城气味不对,心里颇感不安。张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知张兄如何看待长安当今的局势啊?”
张叙安笑了笑,知道他是来套话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我除夕那夜夜观天象,发现重云迭起,密云遮月,这一年恐怕是要暗流涌动。”
“暗流涌动?”周祈安不解道,“但我看义父和赵大人最近正打得火热,颇有握手言和之意,赵大人还上疏要皇上封义父为王爷呢。”
“二公子啊,”说着,张叙安无奈地笑了笑,“你可听说过一句朴素的谚语,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周祈安略显困惑道:“你是说赵大人包藏祸心?我也听说了赵呈当年是如何卸义父兵权的,实在令人汗流浃背。”说着,他把胳膊搭在了两人中间的方桌上,凑近道,“张兄,咱们现在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觉得赵大人到底藏的什么心?”
张叙安扭头看他,笑而不语。
“我这儿也有一些信息和想法,还有许多想不通的点,不如咱们交换交换!”说着,周祈安胳膊肘支在了茶桌上,撑着下巴,眼巴巴看向了张叙安,“都是自己人,自然要拧成一股绳,也好尽快找出破解之法呀!”
张叙安斜睨着冲他笑了一下,沉默片刻,说出了两个字道:“储君。”
第80章 80
天子膝下无子, 若再次夭折,朝臣便又要从靖王一脉迎一个皇帝过来。
赵呈还是会挑一个心性未定的孩童,一来白纸可以任他描绘, 二来,天子年幼, 那么赵呈就还是当仁不让的托孤大臣。听闻世子妃两年前又诞下一子, 今年两岁, 恐怕会是赵呈的不二之选。
不,等等。
或许于赵呈而言,还有更加万全之策。
而现在的问题是, 义父和张叙安究竟对天子的健康状况知不知情?
张叙安用了两年时间搭上了祖文宇这条线, 成了祖文宇的亲随, 又趁周权领兵打仗,趁虚而入入了祖世德的幕府。
他要证明自己有用,便必然要放大祖世德的不满与野心, 才能借机搅弄风雨。
无论他们在图谋什么, 若是知道了天子身体不好,便一定会加快部署自己的计划, 而这对天下黎民究竟是福是祸?
意识到张叙安正在观察自己的神色, 揣测他究竟听没听懂,又懂到了哪一步, 周祈安困惑的神情变得更加困惑, 反问了句:“储君?”
“两位国公爷也都老了,如今争的都是个将来。”说着, 张叙安便不肯再多言, 又问他,“不知二公子这边又有什么信息和考虑?”
他告诉张叙安的信息, 绝不能太过“有用”,却也不能太过无用。
“王昱仁案会不会是一个突破口?”周祈安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道,“他在青州作恶多端,而朝廷去年派往青州的钦差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前年年底刚在鹭州查办了一起贪腐案,知府落马,又牵扯出大小官员二十多人,这些人此刻都已经身首异处。这样的人要去青州办案,全青州最盼着他死的人便是王昱仁。”
“王昱仁是王氏嫡系一脉里唯一的继承人,无论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王氏也绝不能损了他。只是王氏这两代逐渐式微,式微到他们要靠‘入赘’皇室才能维持表面的风光。大长公主十几年前却又与他和离,女婿赵呈,便是王氏在朝中唯一的依托。”
王昱仁在青州都干了些什么,王、赵两家当真会不知情吗?
他敲骨食髓,事情办得太绝,他又太蠢,留下明晃晃的破绽。若不是青州太远,朝廷又对青州关心不够,他怎可能兴风作浪到如此地步?
但他做的这些事,果真无人知晓吗?
他是怎么能活到去年的?
他又是如何死的?
周祈安道:“细审汪伍案,便一定会摸到王昱仁,追查王昱仁,有没有可能能摸到赵呈。哪怕摸不到他本人,也至少能剪除他一些羽翼?”
张叙安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道:“太难。”说着,又笑了一下,“二公子,你还是太天真了。”
周祈安怔了一瞬,问了句:“是么?”而后干干地笑了两声。
而在这时,隔壁院子里传来一声响亮的“爷爷!”,紧跟着,便是小姑娘“哒哒哒”奔跑的声响。
张叙安道:“国公爷回来了。”
周祈安起了身:“过去请个安吧。”
小姑娘拽着爷爷的手,一步步把魁梧的爷爷拽进了院子里,展示道:“你看!这就是二叔叔送我的玩具。”说着,又爬上去演示是怎么玩的。
王夫人在一旁愁道:“只不过是木头做的,碰不得水,最好放到屋子里头去。空一间屋子出来倒是容易,只是这么大一个东西,门也进不去。”
祖世德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说道:“要放到哪个屋子里去?回头找人把墙拆了,抬进去再补上就是了。要么把这东西拆了,放进去再重新钉上。”
栀儿便跳起来道:“不许拆,不许拆,万一拆坏了怎么办!”
祖世德便道:“好好好,拆墙拆墙!”
正说话间,周祈安和张叙安走了进来。
祖世德回头看了一眼道:“康儿来了。”又对一旁的张叙安点头示意。
周祈安叫了声:“义父”便走了过去。
祖世德鼓励似的拍了拍周祈安的肩,说道:“青州的事办得不错,已经能替你大哥分担了。等进了大理寺,要继续再接再厉。”
周祈安回了句:“一定会的。”
祖世德同张叙安下棋去了,周祈安则又在院子里逗留了一会儿。
栀儿脱掉了小袄,琴儿姑娘怕栀儿受凉,要给她把小袄穿上。
栀儿不肯、说道:“琴儿姐姐抓到我了我就穿!”说着,咕噜噜跑出月牙门去了。
院子里只剩周祈安与王夫人两人,他便问了阿娘一个问题。
听闻丞相儿女成行,其中可还有未出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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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十八小姐过完新岁年十四,除此之外,丞相膝下所有女儿皆已出嫁。
而天子年十七,与这十八小姐倒是相仿。
丞相大人或许早有了这心思,等十八小姐及笄,送进宫里,一个是年幼登基、成熟内敛的少年天子,一个是拥立他登上皇位,坐稳了这乱世江山的丞相千金,少年帝后,果真能结成一对恩爱夫妻也未可知。
可惜如今,天子极有可能已经病重,赵呈若想让下一代天子身上流着一半赵家的血,他便没有多少时间了。
只是十四岁。
赵呈当真舍得吗?
镶玉鎏金梳篦划过少女浓密的乌发,她身穿华服,眉头微蹙,任由母亲一下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见母亲已梳理完,要放下梳篦,便一下子攥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背,因衰老而略显松弛。
她们都说她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是荣国公嫡女,是尊贵的相府十八小姐,只是她的母亲今年却已年近六十……
无论风言风语如何传进她耳中,看着母亲“视子如伤”般的爱,她都从未听信过,直到这一刻。
屋内掌了十几盏灯,却还是昏暗颓靡,她望着铜镜,却怎么也看不清母亲的脸庞,她回头去看,却仍觉得母亲的面孔冰冷陌生。
额头上的海棠花钿,因蹙眉而微微变形。
她问道:“阿娘,你们为何要把我送到那里去?”
她声音稚嫩,眼中噙泪。
她腊月出生,三个月前才刚满十三周岁。
王氏站在一侧,望着女儿青涩却又端庄华贵的面庞,捋着她鬓角一缕碎发,开口道:“因为那是世上最富贵的地方,只有那里才配得上咱们的十八小姐,阿娘要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最尊贵的女子。
只是那与受人膜拜的神龛或佛像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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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周祈安到户部交了见习腰牌,便到大理寺报道去了。
大理寺不在皇城南衙内,而在外郭城最西侧开远门旁的义宁坊,周祈安的通勤时间因此增加了一倍。
骑马到了大理寺,只见朱红大门的两侧蹲着两头威风八面的石狮子。
大堂内正在审案,双方正争论不休,吵得犹如菜市场,惊堂木“啪—”地一响,这才顿时安静了下来。
石狮旁站了个人,像是来接应他的,问了句:“你就是周祈安吗?”
周祈安下了马道:“正是鄙人。”
那人道:“我叫张进,跟我来吧。”说着,引他入后院。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廊下,过往行人无一不行色匆匆。
有人一手啃着包子,一手还在翻着案卷,身上流露着打工人特有的潦草与匆忙。这是一个办实事的部门,每个人额头上都明晃晃写着七个大字——本单位不养闲人。
张进。
看着此人背影,周祈安又品了一下这名字,又姓张,又带走之旁,他便凑上去小声问了句:“这位仁兄,不知张达是你……?”
张进道:“他是我弟弟。”
原来是彦青的大哥。只是衙门重地,他也不好明晃晃地攀关系,便默默跟着张进进了办差房。
张进引他到一处工位,工位上放着厚厚一摞文书,张进不轻不重拍了一下那摞东西道:“汪伍案所有的案卷都在这儿了。他前两日受了点刑,这几天不能受审,寺卿大人叫你先看看案卷熟悉一下。”
他入职第一天,寺卿大人便放心把所有案卷拿给他看,倒是比入职了一个多月,却连边边角角都不想让他参与的户部痛快多了。
周祈安说了声:“谢啦,那我先看起来,张大哥就先去忙吧。”说着,他翻开了第一册的第一页。
而看到第一句话的瞬间,他便意识到这可能是全大周最不适合他的工作了。
首先,上面写的是繁体字。
其次,这是用繁体字记录的文言文!
于周祈安而言,这无异于双重加密,他得在脑子里转两道弯才能理解其意,而第二道弯往往还转不过去。
这语言实在晦涩难懂,周祈安一知半解地读下去,见上面皆是汪伍供词。
从他家庭如何贫困,读到了他如何认了个干爹,走上了土匪之路时,周祈安已经昏昏欲睡,精神恍惚。
能有一个人帮他说文解字就好了,他可能需要一个,需要一个……需要一个什么来着……?
哦对,他需要一个,一个张一笛。
想着,他枕着案卷彻底昏厥了过去。
睡了一刻多钟,周祈安又直挺挺地坐起了身,起身给自己泡了一壶浓到苦涩的茶水。
这大理寺中的一切,又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在写字楼里迎着夕阳与月光,欢快地踩缝纫机的光辉岁月。
猛灌一壶后,周祈安继续读下去。
第一本匆匆跳过,他不感兴趣的信息一律跳过,而翻到了第四本,他总算才在一个不起眼的段落里,看到了汪伍有关钦差案的自述。
他将作案过程供认不讳,动机却一笔略过,只说自己所作所为是为了劫掠赈灾粮。
周权一共在明德山抄出了多少银子,这可都有明确记录。这些银子够他们把凉青官道拓宽一倍,并夯得结结实实,他却说自己为了劫这点赈灾粮,而去砍了朝廷四品大员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