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说她希望在短时间内得到一个小巧便携且兼顾威力巨大的爆破装置,埃特蒙德仿佛看到了过去向手下员工提要求的自己。当时只觉得部下一个个的全都不给力只会伸着脖子要加薪,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确实是要求太多的我过分了。
(庇尔波因特粗口)
“好吧,我想想办法。”他垂头丧气的接过任务。
三人之中安娜独自承担了大部分风险,按照她的计划无论行动成败另一个小组都有成功离开的机会,活儿都是她干,累也是她最累。其他成员里普拉娅和普拉塔还是孩子,卡卡瓦夏深入险境打探消息能做的也都做尽了,最后到了他这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掉链子。
就是工期如果安排更长些就好了。
安娜吸溜着营养膏用通讯器给卡卡瓦夏回消息,斟词酌句小心翼翼的将刚刚细化过的越狱计划发给他。瞒着不说肯定是不行的,但这家伙对“分头行动”有点不明原因的PTSD,需要格外注意沟通的方式。
发完消息她起身折腾昨晚辛苦一夜的收获,卡卡瓦夏大概正在忙,久久没有回音。
“埃特蒙德,你看一下这是什么。”她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那个没有文字说明的白色纸盒扔过去,艾诺利阿先生刚刚好接住。打开盒子看了一眼,他把里面的东西推回去,揉揉眼睛重新开了一次。
“……”由于埃特蒙德那边突然消音,安娜抬起头询问:“怎么了?有危险?”
“不是……”资本家取出盒子里的东西举在面前细看,百思不得其解。紧接着他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喃喃道:“一千万信用点,废了。”
你说多少?!
安娜比比划划:“我没磕到它吧!”
这玩意儿自打出了冰箱就一直好好躺在她衣袋里,怎么就废了……啊……
她大概明白了。
“必须冷藏保存?”
“没错。”埃特蒙德拧开管状针剂的开口嗅了嗅:“细胞修复剂,一千万信用点一支,能让你至少多活八十年。”
乍听“一千万”这个数多少有点让人头晕目眩,但是配合着后面那半句“多活八十年”,安娜居然觉得它不算很贵:“八十年啊,宇宙里有不少人一个月就能赚到这个数了吧。”
埃特蒙德用力点头,别说一个月了,星际和平公司的董事们怕是一个系统时就能赚这么多。星际时代,花钱买命并非奢望。虽说不能一顿一顿连着用,但是至少也解掉了不少人家的燃眉之急。
它是基于医学原理的药物,不是营养品更不是仙舟联盟禁绝的长生之术。
“这东西能修复细胞分裂到末端时期频发的错误……具体原理我不太懂,只知道个大概,某些学者将衰老也归类为错误的一种,然后就有了这玩意儿。”但是它必须在低温环境下保存,否则也就跟一管高级营养膏差不多,“它不应该出现在伊维尔,谁会在这里使用它……额,这也说不准?”
他腹诽了一会儿,重新拿起包装盒:“文字说明呢?批号呢?生产时日?使用方法?为什么都没有?”
庇尔波因特在药品管理方面一向自我标榜“严格”“苛刻”,没道理价值一千万的药剂就放在一只平平无奇的素面纸盒里出售。他自己还年轻,也没有得什么需要做细胞修复的大病,用不上细胞修复剂,但是总归吃过营养素药片,那包装盒上恨不得密密麻麻全印上字,别的不说至少能免掉九成法律问题。
这管药因为温度过高而报废,百分之八十的责任要归包装上未曾附着任何文字说明——你都没告诉别人怎么保存,怎么能怪人家不会保存呢?
“可是它就是没有啊,不止这支没有,我看了每一个房间里的每一台冰箱,没有一支针剂的包装盒上配有文字。”
也许这就不是给非专业人士操作用的针剂?
“……等等!”埃特蒙德意识到了盲点,“你说你看到了多少支细胞修复剂?”
“六个房间,每个房间配备的冰箱里都有八1九支不等。”安娜大概估算了一下,按最少的算也有四十八支。
埃特蒙德抬头望天:“可是庇尔波因特每年也就只有三十支的产量面世,别看它底价不高,正经是要上拍卖会的好货。”
合法的对外售卖渠道一年才三十支,监狱星小小诊所的贵宾室里却能搜罗出四五十,这合理吗?
“我确定冰箱里装的全都是这个。”安娜为了表示肯定还着重强调了一句,“不然我也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揣兜里顺回来一支。”
太多了可不是就显得不值钱了么!
靓仔无语也不足以形容埃特蒙德此刻的心情,他扭过去缓了好一会儿才扭回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批细胞恢复剂是私人制作出来的。”
重点不是这东西贵,重点是私人制作非法!有授权吗你就这么干?
“这种东西也能手搓?”安娜脑海里迅速飞满各式各样的大草台,“对!诊所二层的夹层空间里有厂房,操作台上还散落着空针管。下料口直接连通三层……”
她想到某个地方也有类似的设备与类似的结构,叼在嘴里的低级营养膏空管“啪嗒”落地,人影瞬间消失,再听到动静就是她在院子里吐。
埃特蒙德不明所以,打开留影设备查看存储,十分钟后出门呕吐的人多了一个。
他呕吐的原因和安娜不一样,但并不妨碍正常人类对变态的嫌恶。星神在上,居尔岛上究竟都藏了些什么呀!非法改装肢体的黑医,制毒贩毒的工场,玩弄生命的研究所,还有一个利用畸形胎儿制造药物的流水线……
还真让08241321号给说对了,果然是类人群星闪耀之地。
清空胃袋的安娜满脸菜色,眼神儿里尽是绝望——监禁区各处都存在直接通向医疗站的管道,只要干过“清洁工”就知道那些管子都是做什么用的。再想想低阶营养膏体的流水线也是这种结构,虽然肯定不会串用但生理反应难以抑制。
哕!
吃不下,怎么想都吃不下。
“这东西,我做几个备份……”埃特蒙德有气无力的擦擦嘴,比起这些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简直就是个绝世大好人!
安娜一边擦眼泪花一边点头,打定主意晚上去海里捞鱼。夜间海洋生物的活性也会降低,不考虑潜水的危险那肯定是比白天更容易抓到猎物。
“我,我去找点天然食物,你注意卡卡瓦夏的传信。”她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短短几分钟脸色变得既苍白又憔悴,“还有,制造炸药的事儿上上心,多做几个。”
埃特蒙德朝她比划出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转天卡卡瓦夏才发来消息,他对安娜拟定的新计划表示出强烈的拒绝之意,大有要打滚耍赖的意思。埃特蒙德把装到一半的炸弹拍给他看,又给他拍了张双胞胎抱着熊玩的照片,年轻人不说话了。
这两个孩子打从降生就没见过正常人类社会该是什么样子,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辜之人。
时间一天一天靠近,居尔岛乃至整颗监狱星的气氛逐渐变得紧绷——典狱长因为董事会专员即将到访的事焦躁不已,犯人们本就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再加码,狱卒们夹在中间提心吊胆,就连屋顶花园那些逃避刑罚花钱疗养的富贵人也隐隐不安。
毒贩丢失的黄金该找不到还是找不到,在逃的08241321号依旧逍遥法外,互助会和海魔帮近来像是发了疯一样你打我我打你,每天清晨街头都会出现大量械斗留下的尸体,垃圾场里回收金属材料的智械们也为了抢地盘打得满地零件。
上一次运输星舰抵达伊维尔星的轮回已经过去了三十天,埃特蒙德交给安娜两大一小三枚压缩高1爆1炸1弹。
“物资有限,不然我少说给你弄个中子弹出来。”他的语气里隐隐带有几丝遗憾,“不过你要是打算用它们炸工厂炸实验室的话那还是很不错的。”
“先炸个实验室试试强度。”安娜完全没有犹豫,“收拾东西,联系上卡卡瓦夏,运输星舰的停靠点你们都去过,带好普拉塔和普拉娅。”
她要制造出足够的混乱就得提前做好准备,目标是既能吓到星舰让董事会专员惊慌失措,又不能动手太早吓跑他,爆炸的顺序安排还是很重要的。
制毒工场不能乱炸,一个没搞好整个居尔岛上活着的碳基生物都得跟着一块抽嗨过去。还是互助会的诊所方便,别的不说至少路熟结构熟,还有熟人在里面呢!
“引爆诊所后我就不回这里了,到时候互助会、海魔帮和散人团的注意力全都会被带走。你和卡卡瓦夏按照计划行事,万一遇上麻烦切记先冷静,好好思考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她拍拍埃特蒙德的肩膀:“不用专门等我,咱们在阿比盖尔的家乡汇合,卡卡瓦夏知道地址。”
第92章
还是那个街区,第三次踏入此间安娜立刻察觉到气氛和前两回造访时大不相同。
咖啡厅门头上那哨点换成了更加专业的狙击手,只可惜装备还是有点落后了,瞄准镜的闪光暴露了他们的存在。街道前后两个出口也都安排了帮派成员把手,诊所门口更是一片黑西装。
啧,有点麻烦。
她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目标临时换成海魔帮前几天刚刚抢到手的那个位于红灯区的场子。路边落地窗映出她高挑纤长的身形,黑西装,黑色礼帽,黑色墨镜,妥妥的互助会成员打扮。
如果要冒充互助会成员再次激化与海魔帮之间的矛盾那就不能再用钢琴线做武器,这玩意儿几乎快要成为她的象征,天知道那只是屋顶花园里找不到更趁手的家伙。红灯区距离诊所并不远,走过三个路口就是,特征是门口高耸的金属栅栏大门——用来阻止卖身的人撑不住试图逃跑。
越靠近灯光璀璨的街区,路上的行人就越多,安娜挑了处路边有空位的甜品店推门走进去径直坐下。这个位置刚好可以将栅栏门内外进出的人流看个清清楚楚,便于挑选下手目标。
侍应举着宣传单上前,她顺势点了最贵的一款,取出身份牌放在她小心端着的餐盘上。
“谢谢您的关照!”侍应压低声音想要传达些言外之意。可惜他遇到的这位客人懒得很,不必要的地方一点心思也不愿意多话:“不谢。”
“……”
半小时后客人起身走人,留下桌面上一口也没碰过的甜品。这东西里添加了不能吃的成分,甚至没办法打包回去带给普拉塔和普拉娅甜甜嘴,那群毒贩真是想钱想疯了,可恶!
她跟在一个穿得花红柳绿极其热闹的人身后,卡在对方经过一处小巷时突然上前发难,压着人一同没入黑暗。
十分钟后有着灰蓝色眼睛的女子走出深巷,她眉眼锋利深邃气质又清冷凛然,路边招揽生意的皮条客声音逐渐变大……都想给自家的欢场员工找点福利。
安娜随着人流找到那家曾经被自己砸过一次的夜总会,震耳欲聋的音乐与急速闪烁的灯光居然有几份似曾相识。门口的保镖扫了她一眼,撇撇嘴点头放行。
啧,黑衣黑帽黑墨镜,一看就知道是互助会的,要不是场子得开门做生意他更愿意一枪打爆这小子的头!
又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安娜确认帽子眼镜都在二话不说抽出刚刚“借”来的枪拉开保险朝天连射三发,第四发子弹打*飞了保镖手里的枪,紧接着抬手摁住帽子隐入人流趁乱离开现场。
方才还摇肩扭臀沉醉不已的寻欢客们被枪声惊动,二话不说摸出武器瞄准距离最近的陌生人。枪声与叫骂声不绝于耳,离远了听就像是庆祝节日的街头烟火与此起彼伏的欢呼。被人拆过一次的夜总会犹如冷水入油锅,眼看要起乱子看门的保镖早早向上司报告。
——头一个开枪捣乱的人被证实是个互助会成员,他们一直对海魔帮抢了这处场子怀恨在心,这明摆着是个上门找茬的家伙!
眼看海魔帮突然开始摇人,不明所以的其他帮派也跟着派出人手。三大帮派在红灯区内各自有各自的营业项目,自从海魔帮变得不守规矩其他帮派的日子也开始一天比一天难熬,再缺人这个时候也必须把脸撑起来,万一反应迟钝被踢出圈子可怎么办?想重新融入进去绝非易事。
居尔岛上驻扎的大小势力众多,涵盖所有族裔。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红灯区发生的骚乱吸引,再次回到互助会诊所外安娜满意的发现安防人数比之前少了一半。
这会儿诊所已经下班,留下几个人正在门前上锁。安娜悄悄绕到侧窗外的树荫下,上回她就是在这儿被那个一点也不像医生的“医生”拦个正着。
暗淡的昏光就是最天然的屏障,她耐心等待着。很快诊所的门就被锁住,门口的保安只需要轻轻转个角度就能将诊所两侧前方的整个平面一览无余。至于说后面……就算有人摸到后面也没用,没门没窗的根本无法潜入。
但是安娜压根儿就没打算潜入,潜进去干嘛?找不自在么?
埃特蒙德给的炸弹一共有三枚,大的不过巴掌大,小的更是只有一根手指大小。沿着诊所外立面的凹槽徒手攀登至二层与三层之间,她将炸弹紧紧粘贴在墙体花纹内侧后松手轻轻落在地面上。
“又是你。”喑哑的男声还是从背后出现,这次安娜接受良好,懒懒侧头斜睨来者一眼:“这几天不宜上班,任医生最好请个假在家好好休息。”
“哼,”男人站在一棵枯死的树下,隐隐有血腥味传来。
看来这位同样另有兼职,她没有再说什么——内袋的通讯器震了一下,有消息。
安娜当着“熟人”的面取出通讯器看了一眼,卡卡瓦夏传信,运输星舰已经进入伊维尔星的大气层。
“……更深露重,再见。”她朝那男人点点头,潇洒走人。
埃特蒙德提醒过这玩意儿的爆炸范围不容小觑。
半小时后整个居尔岛剧烈震动,爆炸带来的冲击破将临近八个街区夷为平地,也就是伊维尔所有建筑物都是简易危房否则就这些倾倒的建筑物也足够带走一半以上的人命。
“矿坑”处的运输星舰不在爆炸波及范围内,但是那么大的动静只要不是死人哪能看不到?董事会派来的专员正坐在星舰最顶层的豪华观景厅内冲着特拉维佐夫颐指气使,突如其来的巨响扰乱了星舰的平衡,华丽珍贵的瓷器叮叮当当碎了一地,美酒佳肴瞬间变成一地垃圾。
最可怕的是那个透明全景落地窗将远处发生的一切如实展现,没有一丝遮掩。
球状黑云中时不时透出赤红光芒,一半笔直穿入云霄,另一半打着卷山呼海啸般催平一切阻碍。爆炸尚未结束,但是能看出发生地似乎向下凹陷出一个深坑——比海平面还要低的那种。
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会见到这种可怕场面,很不幸专员先生正是个普通人。
“怎怎怎怎……怎么回事!”他扯直了嗓子大呼小叫,末尾就像错了音的琴弦被人一把攥住,声线扬到最高点时戛然而止。
要不是头上有董事会压着,这种狐假虎威的东西特拉维佐夫早就把他扔进海里喂利维坦。此刻典狱长并不担心脚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止此刻,他是一如既往的不怎么担心。反正全都是些得益于废除死刑而侥幸苟活的重刑犯,依照他们犯下的罪行清空庇尔波因特的弹药库都不为过,一次性送走一大批还省得他头疼人口太过密集呢。
“这里是伊维尔,亲爱的专员先生。”白色手套包裹的手指轻轻搭在一处,指尖相对,“您也看到了,只是让犯人们安静下来就已经费尽狱卒们的心血,利润这种事实在很难说得清。”
毒贩的黄金丢了,诊所的细胞恢复剂也丢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偷的,那些犯人既不好好反思自己为何疏于保管又不抓紧时间追捕切贼弥补损失,一个个的张着大嘴哭诉有用处?
他懒得为这些活该被拖出去当靶子打的家伙断案,一批一批犯人源源不绝被送进监狱星让这里从来不缺人手用,这几个不行就换下几个,总有能趁手的人。
专员提在胸口的那口气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烟消云散,这个特拉维佐夫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莽夫!蛮子!他绝对不是怕他,只是考虑到公司的整体利益不想和他一般见识而已!本来还计划着如果这家伙能懂些人情世故他也不是不能替他在董事会面前解释一二,现在看来根本不需要,就该让这古怪暴躁喜怒无常的家伙一辈子烂在这颗监狱星上!
呸!
“呵呵呵,事情我已经了解了,会‘如实’传达给董事会。”他阴阳怪气的回了一句,伸手想去拿起酒杯却忘记它刚刚落在地面摔得粉碎。
就这么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也敢在伊维尔冲他大小声,真是不知死活。特拉维佐夫冷眼看他尴尬收回手:“专员先生一路辛苦,不要为了无趣的事扫兴,下面人准备了些余兴节目,慢慢欣赏,我去处理一点小问题。”
他连装都不装,言辞里尽是傲慢,说完便起身走向星舰的传送台。也不知道是哪个狗胆包天的犯人赶在这种时候搞事,看来有必要抓出来让他重温一番监禁区的“优待”。
典狱长离开运输星舰,并没有看到一艘充当驳船的小型星舰在刚才的爆炸中不慎从接驳口掉落。就算看到他也只会当成个笑话看:总有不自量力的囚犯企图通过这种办法越狱,怎么就不想想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来没人能够离开伊维尔?
有密匙在,就算解开液金项圈也没用。
运输星舰舱底,两个成年人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铁皮机器人沿着管道慢慢向上摩挲。埃特蒙德忍不住捂着胸口来回揉,卡卡瓦夏的幸运值实在是……真实存在的吗?
第93章
时间回到安娜引爆粘贴在诊所外墙上的炸弹之前。
运输星舰进入伊维尔星的大气层后就向典狱长特拉维佐夫发送见面邀请,董事会派来的专员根本就不打算踏上监狱星的土地——他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实力,生怕一出去就被人当成人质捆了越狱用。
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特拉维佐夫进入运输星舰专门腾出的载人区域,与此同时其他充当驳船的小型星舰也得以开始工作。
“动作快!”
埃特蒙德驾驶着卡卡瓦夏骗来的小型飞行器一头扎进运输星舰的货仓,海魔帮给埃维金人的任务是运送各大科研组织要求的活体标本,一只又一只被灌装在透明罐装培养皿中的大小海洋生物必须在极短时间内送进专门的收纳仓。倒也不是这些海洋生物脆弱,主要是接驳星舰的停留时间有限。
飞行器停靠在专门的卡槽中,操作面板立刻锁死,鲜红的倒计时飞速跳动。
“#¥……¥%……!”资本家骂得相当难听,“怪不得老大一直提防特拉维佐夫,这家伙!真(庇尔波因特粗口)的不是个好东西!”
操作面板锁死意味着他们只能在有限时间内完成搬运任务然后灰溜溜原路返回,不想走也不行,自动驾驶系统只给了两个选择——当个自由落体炸烟花,或是乖乖被遣返。
赖着不走是不可能的,星舰上有警报器。无论哪个选项都让人不甘心。
“要不然我们回头去找老大?”埃特蒙德希望自己能活着离开伊维尔,只有活着离开伊维尔才有意义,死人张不开嘴说话。
卡卡瓦夏上前推开他:“需要什么?”
肯定不能走回头路,对于安娜来说他们连大带小这一串全都是累赘,如果没有他们拖后腿说不定她早就离开伊维尔去博识学会处理脑子里那块芯片了。埃维金人是很擅长抱大腿没错,但他们也会用自己的腿站起来向前跑。
“需要一连串密码,好消息是全都是数字,坏消息是一用十八位……”人脑没有这个能力在五分钟内算出十八位数字的随机密码,【智识】命途的人也不行。埃特蒙德气得连连锤击驾驶舱座椅,只差一步!最后一步!
也许智械可以,但在场四人全部都是碳基陆生种,唯一靠边的也只是台家务保姆兼容的普通机器人。
“是数字?从0到9?”金发青年满控制面板的乱看,“在哪儿输入?”
好吧,这是个连字都没认全的埃维金奴隶……
然后就见卡卡瓦夏抽出小白随身携带的蜡笔在地上写了十个字,背过身去站好:“我来扔,你输入。”
埃特蒙德:“啊?”
“赌命,你敢不敢?”他盯着他的眼睛,轻佻的粉紫色间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我的命和你的命,同样值钱,我和你一样都有必须离开伊维尔的理由。”
“……”埃特蒙德不敢赌,但是他莫名相信卡卡瓦夏队活下去的执着。
普拉塔和普拉娅互相抱着对方,小蘑菇们安静得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生怕干扰到成年人作出决定。
如果被遣返回去埃维金人肯定不能继续在海魔帮潜伏,08241321号也说过对上特拉维佐夫她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密匙”这种东西就算去做也不一定能够拿到手,届时不还一样要靠赌?而且08241321号已经做好准备要去挑战典狱长了,她还能不能活到“下一次”谁也不知道,综合起来考虑……跟着卡卡瓦夏赌一把居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来吧!”
这家伙曾在监禁区的地下赌场创下过不败记录,就不知道这份幸运用在投密码上是否依旧有效。
“你投吧,我这边也试着连接小白的芯片算一算。”
双管齐下总有一款能保险,感谢双胞胎的存在,要不是为了照顾他们他一定会把那个破烂机器人扔掉。
倒计时不等人,他们也懒得再去搬运什么标本,卡卡瓦夏背对着数字一下又一下投掷出手里的漂亮晶石,它看上去就像是颗心脏。
“嗯?”一动手,埃特蒙德立刻发现端倪,小白芯片的运行速度超过了他的预计,超出的不是一点两点,而是数倍。
卡卡瓦夏投数字的速度也很快,普拉塔和普拉娅帮他计数,两边几乎同时完成。
但答案并不一样。
不是普普通通的不一样,两串数字之间整整错了一位。
输入栏是一整个没有分隔的条形方框,按照庇尔波因特的习惯,星舰密匙通常都是十八位。小白的芯片给出一串十八位数字,卡卡瓦夏的“骰子”却停在两个数字中间的缝隙上。
没有第十八位。
两串数字前十七位完全相同,只在最后出现差异。
怎么办?
鲜红的倒计时逐渐接近尾声,卡卡瓦夏和埃特蒙德对视。
“……”
科学?还是玄学?
天平的两端并不相等,谁也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验证这个自古至今从来没有人得出过答案的问题。
埃特蒙德心如擂鼓手掌更是冰冷湿滑,他试了几次也办法抬起手臂输入数字。太可怕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稍有不慎输入的就不是密匙而是自己发给自己的催命符!
卡卡瓦夏再次用力把他推得更远些,坚定输入了十七位就在另一个人恐惧的目光中点下确认。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警报声没有响起,被封锁的操作面板也没有开启。
“(庇尔波因特粗口)!(庇尔波因特粗口)!(庇尔波因特粗口)!(庇尔波因特粗口)!(庇尔波因特粗口)!”埃特蒙德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而被机器人小白纳入“病症风险高发成员”行列。
故意缺位的密码,根本就不会开启的操作面板,就算从典狱长嘴里问出所谓的“密匙”也不一定保证是真的!
“特拉维佐夫!等我出去我非得往死里收拾这狗东西不可!”他气急败坏朝其他人挥手,卡卡瓦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催促大家尽快离开:“走!密匙正确,咱们找个地方换上公司员工制服。”
大家赶紧撤出小型星舰驾驶舱,就在他们刚刚离开舱门的一刹那,原本应该将驳船固定住的卡槽突然松开,小型星舰的面板被锁无法启动自动驾驶系统,只能无力的垂直落向地面。
怪不得没人能够逃出伊维尔星,就这一连串阴险至极的设置,正常人和不正常的人都猜不到!
“快点走,等到货物完全装载完毕后这地方就不是人能待的了。”埃特蒙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沿着熟悉的结构领路,“货仓与载人区域间有连接门。”
当然,这地方也是有密码的并非完全封死,以便工作人员观察货物在运输途中是否发生异常。
这次谁也不说要用机器人再算一回了,卡卡瓦夏掷骰子,埃特蒙德操作,普拉塔和普拉娅紧张的摞在一起望风。舱门正常开启,进入走廊前四人换上星际和平公司员工制式的黑西装,就连小蘑菇们也有全套行头外加两颗手感极佳的白色小绒球。皮皮西人头顶的绒球不容碰触,他们俩的身高也很合适,假扮成这个种族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人类的伪装好做,舱门完全开启前埃特蒙德看了眼留在货仓里的小白,资本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心软,他迅速上前对它道:“我把你的芯片带走,将来换个身体再重新唤醒你,可以吗?”
沉默的机器人终于对他的提问做出了回应,他点点头又指指自己的胸口,从那块未被拆卸的变形金属板后取出另一块陌生的芯片,然后就安静的垂下手站在那里将希望尽数交付于人类手中。
“……”埃特蒙德拔出他的芯片,赶在舱门关闭前走进运输星舰载人区域的走廊,“我一定会解出你想给的那个答案。”
接下来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就很简单了,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躲起来,然后在货运星舰停靠的下一站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我打算收养这两个孩子,”与自己一手修复的机器人小白“道别”后资本家变得感性而柔软,他低头温和的看着普拉塔和普拉娅:“小孩子需要足够的营养,丰富的运动,温和的教师以及诙谐的引导者才能健康成长。这些在艾诺利阿都能轻松达到,你要不要也去?我可以给你开一份全宇宙都很难遇到的薪水。”
他脑子里的代码,手里的证据,无论哪一项都足够掐在星际和平公司的痛点上,接下来的博弈全都在资本家舒适区内,准备得如此完备此役必克!
在监狱星里蹲了半年时间,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天真单纯的他了!
卡卡瓦夏浅浅抿了下嘴角没有回应,他能理解埃特蒙德的兴奋,但还没有安全离开运输星舰就不算真正越狱成功,最重要的是安娜还没前来汇合。
如果她赶不上该怎么办?从那些反常识的陷阱就可以看出特拉维佐夫绝不会把真正的密匙交给犯人,他宁可同归于尽!
第94章
互助会隐藏在诊所里的“研究院”被人一把火炸成深坑,这个损失无人能够承担。不不不,它不只是承担不承担的问题,没人能承担也没人敢承担,典狱长也不能。他只会不疼不痒的催促、斥责、谩骂,提供除帮助之外的一切帮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里面甚至还有藏许多即便星际和平公司也绝不愿意被人知晓的秘密。
爆炸发生时互助会在居尔岛上的帮派干部们正聚在一起处理海魔帮再次发起的突然袭击,据说是底下某个成员对于之前场子被抢的事怀恨在心挟怨报复,结果当场被人抓住首尾招来一场混战。
唉,这种事在伊维尔……就很常见。
又不是所有人都有那种下海捞鱼就跟玩儿似的能耐,重刑犯也要吃喝拉撒,没有收入一样活不下去。场子易主曾经在里面工作的帮派成员比社畜还惨,光速失业且拿不到一分钱遣散费,他们能心平气和的自认倒霉然后奔赴“人才市场”吗?呵呵,如果可以的话这些人就不会被送进监狱星了。
只不过这位倒霉蛋挑事的时间点不太好,刚刚巧赶上运输星舰抵达伊维尔,更要命的是星舰上还有个气势汹汹前来问责的董事会专员。
就说寸不寸吧!
必须迅速安静的解决问题,或者解决掉出问题的人。
好不容易赶赴现场将暴1乱控制在能够容忍的范围内,不等所有人松口气感慨距离红灯区并不遥远的地方升腾起一团球状云。
云,他们其实是看不见的。第一时间爆发的灼热闪光足以让人至少失明一周,爆炸带来的冲击波与高温虽然不至于让大家同时体会一把集体汽化升天的感受,但也绝对不是种舒适体验。紧接着才是巨响,最后才传来剧烈震荡。
此时此刻聚集在这八个街区内的所有人所有物体同时陷入静默。房倒屋塌,地皮都被铲下去一层。
伊维尔的岛屿上从不存在什么抢险救援机制,未被波及的留守干部哆哆嗦嗦将消息传给身在屋顶花园的首领。“神父”当然不会离开舒适的安乐窝,所以他派遣自己最看重的继承人搭乘小型星舰立刻出发前往居尔岛查看情况。
那个诊所向来非常低调,怎么会被人注意到?袭击者是误伤了研究院,还是本就将那儿当做目标?
星舰平稳降落后停留了二十分钟,克劳斯黑着脸启程返航。
看什么看?都炸成坑了,一点渣滓也没剩,什么线索啊证据啊,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无法追踪查找。调查事故的前提是有线索支撑行动,一个深坑,支撑什么?
“丢失的细胞修复剂到现在也没有找到,黑市上没有出现过?其他医生也没见过?”这种专业药剂一般人用不上,要么迅速出手获利,要么必须请专业医护操作,总归不能带回去当成高级营养膏下肚吧。他愤怒的喘着粗气走来走去,活像一头短脖子犀牛,“之前还曾经有人冒充医护潜入过诊所……两个!一个冒充医生一个冒充护士!为什么没有人上报?居尔岛上就这么缺人?!”
还醒着能回答问题的干部无语凝噎——是啊!居尔岛上就是这么缺能用的人!很多犯人都属于有用但没人敢用的类型,他们更喜欢运用专业知识去做些不那么令人喜闻乐见的事,无论烹饪还是医疗……所以就算人才济济但也同样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咣!
看完监控截图的克劳斯摔碎了手边的咖啡杯。
“你们是眼瞎了吗?”这个年轻人用一种危险的柔和声线对在场所有人道:“这位医生,价值八十一亿。这位护士,哦,稍微便宜点,不过也值二十六亿呢,08241321号。你们真不错,白白放跑了一百多亿信用点。”
星核猎手为什么会出现在伊维尔星上不是克劳斯需要去担心的问题,他遗憾的是08241321号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在互助会鼻子底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居然从来没人怀疑过吗?
对此被问责的诊所一干医护纷纷表示他们太理直气壮了,怀疑不起来。
哪有混不把身负数重通缉当成一回事的人呐?马塔尼亚家族的悬赏外加典狱长特拉维佐夫的“关照”,再加上她入狱前的身价,累积起来竟然是个普通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大数字。
二十六!亿!还没算零头!
星核猎手臭名昭著,走到哪里搞事就搞到哪里,不久前的耶佩拉叛乱案里他们就曾经现身,所过之处哀鸿遍野一片狼藉,这个冷漠的男人价值八十一亿很正常。但是08241321号做过什么?杀了个纠缠她的马塔尼亚家族继承人?这也就简简单单十二亿吧,再然后呢?没有了,她入狱前的记录基本上和空白没有区别。
“就知道不能指望你们,”他苦恼的摇摇头,“这些都不是小事,我必须马上返回花园将一切告知父亲。”
他说的“父亲”正是互助会首领“神父”,并非血缘关系,只是帮派直接套用了宗教组织的结构,称呼而已。
干部如丧考妣的为他送行,早知道他就不留守了,被爆炸波及陷入昏迷也比被高层问责强啊,难不成就因为他还醒着能干活便要承担所有罪责吗?
小型星舰迅速升空,时间紧迫甚至来不及做升空前的检查。不过也没什么可检查的,从居尔岛返回屋顶花园不一样还是在伊维尔星范围内么。
克劳斯对于捕获星核猎手这件事并不期待,八十一亿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危险性也一样漂亮。但08241321号他就很感兴趣,不为别的,便宜实惠且互助会师出有名!虽说这人从来不逮着一只羊猛薅,但他们绝对是被薅得最惨的那批,借她项上人头一用不过分吧!
他激动地默算着这件事,灵光一现——那支丢掉的细胞修复剂,还有被炸毁的诊所真的不能算在08241321号身上吗?反正她也不可能跳出来反驳,跳出来更好,抓个正着。
“你好?”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克劳斯先生作何感想安娜尚且不知,不过她倒是从这种突然袭击的诡异感中领会到了奇怪的乐趣:怪不得那位冒充医生的仁兄喜欢悄咪咪躲在阴影里突然袭击,很吓人!很有趣!
克劳斯并没有意识到驾驶舱内一路都过于安静的事,他平时就不喜欢部下自作主张的多嘴,宁可他们都是些会呼吸的摆设。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安静”有时并不是个好兆头。
“朋友,你是遇到麻烦了吗?我可以帮忙。”他小心翼翼的保持面部向前,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犯人袭击犯人在伊维尔是被允许的,对方就算把他从小型星舰上扔下去也不会受到任何来自监狱管理者的惩罚。
至于互助会的追杀……如果人家害怕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走这条道。
从背后轻轻扼住他咽喉的那人愉快道:“确实,我是有点事想请你帮帮忙。”
“劳烦你告知特拉维佐夫先生,08241321号在屋顶花园恭候大驾。”她甚至愉快的轻轻拍拍他的脸,“我相信你不会做出对自己无益的选择。”
她才不满地乱跑着去找典狱长呢,反正屋顶花园是要炸的,特拉维佐夫是要杀的,两件事合并在一处处理,高效且省力。
克劳斯:“……”
姐们儿,咱就是说,咱也不是很想以这种方式认识你,保持着人与通缉令之间的远距离社交关系难道不好吗?
但是他的脖子还在08241321号手里,由不得自己想选什么。
“朋友,我确保能把消息传给‘父亲’,但我这样……也联系不上特拉维佐夫先生,您看可以不可以?”他其实有不下五种办法联系到典狱长特拉维佐夫,但是本着谁汇报谁倒霉的原则,这个锅还是甩给神父去背吧。
万幸的是08241321号同意了,她甚至非常体贴的找了个中途的小岛将克劳斯以及他那没用的两个保镖放下星舰。
这玩意儿的存在不是很有必要,但又刚好可以拿来作为炸弹的载体,用来撞断连接下层监禁区和上层屋顶花园的升降平台再合适不过。安娜自己又不可能凭空飞到升降机的保护层外操作,埃特蒙德给她的炸弹一共就三个,能省着用还是尽量省着点用。
运输星舰抵达伊维尔星的一个半小时后,监禁区最特殊的“屋顶花园”突然变成空中孤岛。重刑犯08241321号利用小型星舰的无人驾驶系统撞毁了高空升降平台,并在无授权的情况下进入该地。
阿比盖尔,罗斯玛丽,还有密林“垃圾坑”里肆意堆叠的那些尸体……总该有个负责任的清洁工把这地方打扫干净。
这就是最后一个,典狱长特拉维佐夫。
第95章
这绝对是伊维尔有史以来最让人刻骨铭心的一天,多年以后事件亲历者回忆当初时仍会忍不住瑟瑟发抖,不管星际和平公司的记者如何善于引导也没能从他们嘴里撬出更多关于“那个人”的真相。
公司是不会免费给任何人做正面宣传的,所以最终这期采访只能变成一堆废稿躺在光脑的回收站里。
事件尚未发生时,没人知晓它的后续将会带来那么多波澜。
升降平台被人拦腰炸毁,上面的富豪们下不去,下面的支援上不来。利维坦是防备水生种的坚固堡垒,至于半空中……特拉维佐夫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可以一波清空所有肥羊的地步。
所以他收到互助会首领“神父”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屋顶花园……在此之前他已经被遛着跑了好几个地方。
运输星舰,矿坑,诊所,最后是屋顶花园。
当他赶到屋顶花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旷的草坪和庭院。与庇尔波因特任意一处独栋别墅相比都毫不逊色的建筑群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徜徉在草坪上的动物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花钱买命的肥羊也都不知道躲进了哪个角落。
纯白色的石质凉亭下站着黑衣的08241321号,她只是炸毁了连通屋顶花园与监禁区之间的升降平台,这个华美的笼子里恒星洒下的光芒依旧灿烂,微风依旧柔和,花香和鸟鸣也还是那副永远也不会发生变化的样子。
“又见面了,08241321号。”特拉维佐夫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抬高帽檐,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他应该是年轻的,但浑身笼罩着层浑浊暮气。
“我希望伊维尔能给你留下个好印象,”男人站定在距离目标五步远的地方,谨慎地打量,“不过你倒是先让我刮目相看了。”
她背着手站在凉亭下,纯白的石材在光照下闪烁着淡金斑点,仿佛一只正在惬意舒展身体的猫。
特拉维佐夫拿不准她的想法,他也不太想和她在这种地方动手——维修升降台花费的信用点就已经够多了,再加上一个屋顶花园典狱长心痛不已。虽然08241321号的悬赏价格有二十六亿,但是明明能一分不花的时候他恨不得再从犯人兜里掏出来几个子儿。
只要不赚就是赔了。
“你有什么诉求?”他试图掌握谈判的节奏,结果肯定只有一个,不过不耽误他想法子降低些损失。
其实安娜并没有等太久,她安静的站在中庭旁观狱卒们慌慌张张疏散囚犯紧急避难——如果是下层监禁区的犯人此刻只会被所在囚室里要求不得擅动,哪怕海水已经没过头顶。
所以说这种连坐牢都不能被公平对待的地方,真能体现出法律的威严?
“你还记得阿比盖尔吗?囚犯ID……”她看了会儿屋顶花园永远湛蓝的天空,低下头,“她承担了责任,付出了代价,顺从的接受了庇尔波因特强加给她的一切不公,你为什么还要卖掉她。”
没有典狱长允许,屋顶花园里的纨绔子弟们哪有渠道买个大活人玩?
“……”特拉维佐夫浅浅回忆了一下,根本就想不起来她说的“阿比盖尔”究竟是谁。“出狱”后的囚犯是死是活和他这个典狱长有什么关系,伊维尔每天送进焚化炉的尸体不计其数,有的人能换来大笔赎金,有的人一文不值只能撒*海里喂鱼。
一定要有句评价的话……只能说他们当初为什么要触犯法律?
“你不记得她了吗?”安娜抬起头,灰蓝色的冰冷眸子隐隐染上让人毛骨悚然的银白,“那就请你自己去和她解释原因。”
战斗在某片花瓣落下时开启,静谧无声杀机凛然。特拉维佐夫拔枪的速度很快,射击的速度更快,瞬息之间安娜站立过的地面上多了一排弹孔。从寻欢客身上摸到的武器还剩三颗子弹,她不打算一开始就把这张惨淡的底牌打掉。
柔韧的钢琴线从手腕脱出,特拉维佐夫及时向后仰倒,姿态角度匪夷所思但及时避开直取咽喉的威胁。他当然不是什么温柔敦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新时代好男人,连串子弹倾泻而下,有些甚至擦着安娜的要害穿过。
星际和平公司员工的标准西装制服下摆上多了几道焦痕,安娜知道那原本是瞄准心脏射出的子弹。
几个呼吸间两人便已无声无息过了五六招,狱卒们根本不敢上前,别说帮忙,当个啦啦队的胆量也没有。08241321号实在是太凶了,她居然敢和典狱长动手可见必然也是个命途行者。怪不得她当初杀死马塔尼亚小姐时不费吹灰之力,原来本就是个实力强横的人。
这种人惹她干嘛?没必要为了一份薪水就把养老金爆改成抚恤金。
砰!!
纯白石料雕琢的庇尔波因特古典风格凉亭在经历了重重磨难后轰然倒塌,石粉飞扬间弹坑赫然历历在目。
钢琴线数次被凉亭柱子挡住去路,安娜索性掀开这张单薄的护盾直面特拉维佐夫的枪口。不过在对方的子弹耗尽前她都不会贸然靠近,离远些还能通过他的细微动作变化进行判断,离得近了根本没法躲藏。好消息是钢琴线的长度相当可观,坏消息是子弹的有效杀伤距离显然比钢琴线要长得多。然而眼下她确信典狱长是个改造人,谁知道他都在自己的义体里到底藏了多少弹药!
翻过倾倒的亭柱,她灵活得就像是一只狸猫。
“08241321号,现在投降你还可以回去监禁区,我允许你从头开始接受改造和教育。”特拉维佐夫有些不耐烦了。这个犯人不一般,他有预感继续缠斗下去总有被她拿捏住节奏的时候,在此之前必须彻底铲除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她的招式朴实无华,同时意味着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对美学的追求,因为暴力到了极致本身也是一种美。
“现在,停止反抗放下武器,说出你的同谋!”
要不是懒得和必死之人废话,安娜高低会在这里笑几声拉下仇恨。“反抗”是指被打的那一方吧,势均力敌之下哪里来的反抗一说?她就是存心要这家伙死。
08241321号的回答是锋利坚韧的钢琴线。
“冥顽不灵!”特拉维佐夫甩开空弹夹,更换弹药的空隙内接连吃了两三记抽打。不过他的对手也没好到哪里去,白色衬衣袖子上慢慢有血迹渗出。
两人身上都带了些轻微伤,特拉维佐夫的军帽不翼而飞,被众人反复猜测的后脑勺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
竟然不秃!
这是个危重病患?这能是个危重病患?谁家的危重病患能和身高体型均更占优势的男性打得平分秋色?她要是个危重病患,那我成什么了!
电光火石间特拉维佐夫意识到问题很可能并不仅仅出现在犯人与犯人之中,他承认08241321号是个俊俏的人,她也很有魅力,但是这份魅力被用在迷惑狱卒上让典狱长非常不愉快——领着老子的工资居然向着外人,你们脑子里有泡吗?
首当其冲的就是医疗站,那个出具报告的狱医!
典狱长一怒之下怒火狂飙,子弹倾泻的速度比他心里的无名之火还要更加狂野。但是基于很多众所周知的科学原理,人类单凭自身力量是不能徒手瞬间搓出子弹来的,就算在娱乐作品里也要么以硬币为介质,要么干脆玩召唤系,总之哪怕随身背着弹药库不假思索的狂轰滥炸也持续不了太久。
显然特拉维佐夫先生既不是个指尖跃动信仰之光的对A美少女,更不是能搓搓脸颊就放出十万伏特律师函警告的黄皮耗子,加上今天原本的计划是欢迎董事会专员顺便再欢送董事会专员,并没有真的背着随身弹药库的典狱长终于哑火。
08241321号的黑色礼帽被子弹嵌在草地上,黑色西装外套承担了转移注意力的重任被射成筛子就无可救,她谨慎的迂回数次确认他弹药告罄后愉快的挽起衬衣袖子慢慢拉近战斗距离。
典狱长是个能够操纵冰晶的命途行者,真正拼到这一步后她必须以最快速度拿下胜负——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同归于尽,没有第三个选择。原身的身体哪怕经过博普克营地淬炼也没有脱离普通人范畴,物理定律还是要多少尊重一下的,低温对她的损害不容小觑。
“不错,你是唯一一个能够单凭自身实力让我不得不解放命途的人。”此时此刻特拉维佐夫已经意识到这个犯人对他从未抱有过一丝一毫的信任,他劝诱她的任何一句话都产生不了应有的作用,就像微风吹过牛马的耳朵,也就是吹过去了而已。
他扔掉仅剩观赏作用的枪械,双拳缓缓握紧,寒气迅速四溢。安娜那断成数节的钢琴线也回到腕间,看上去仿佛某种新锐风格的漂亮装饰。
冰刺自地底穿出,镜面般倒映着身处其中的人像。特拉维佐夫挥拳击向似乎被困在冰层中的单薄女人,只要击中,她必然当场暴毙。刹那错身之时,必中的一拳挥空了,他惊愕的眼神尚未收回,清脆的扳机声在耳中无限扩大。
这种古老的小型枪械精度很差,杀伤力有限,星际时代如果不是紧抵着太阳穴开枪基本上可以把它当做玩具看待。
砰!
就是这样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古董,在典狱长特拉维佐夫的额头间打出一丛血花。半边身体被冻在冰层中的女人松手任由它坠落,低温与失血使她摇摇欲坠。
【巡猎】的复仇,从来不会迟到。
“阿比盖尔,劳你亲自问问这家伙搞出那么多变态操作究竟是几个意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运输星舰。
伊维尔星的事情全都办完,罗斯玛丽正在那上面小心讨好董事会专员。不管怎么样队伍全员到齐,是该去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第96章
“快!快点!让星舰离开伊维尔!”董事会专员一把推开殷勤劝酒的红发美人,声嘶力竭朝驾驶舱吼叫。
特拉维佐夫的死讯还没有传开,但大家都有眼睛。眼看着不远处的天空中屋顶花园突然姿态倾斜然后徐徐坠向海面,这等末日般的景象结合不久之前海岛升腾起的爆炸云,足以吓坏生长在平和环境中的任何一个普通人。
专员先生受董事会指派前来伊维尔问责,如今整个监狱星上他便是最高权力代表。可惜这位代表仅能起到“代表”的作用,权力就在手中他能想到也只有逃跑而已。
舵手焦头烂额,启动星舰不是随便戳戳光屏就行,否则干嘛还要专门学习考试才能得到允许?你得确保星舰此刻的状态适合远距离跃迁,调整姿态,关闭所有对外通道,清理货仓内的一切非法滞留生命体,确认航道和跃迁点附近没有其他飞行物存在……完成这一系列指令后才能顺利起航。
指令完成需要时间。
“再这么拖拖拉拉的你们就回去带孩子吃自己去吧!裁员!统统裁员!”
安保团队和服务团队在专员先生的吼叫声中比无头苍蝇还忙,失业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没有谁会去注意其他人。两个矮墩墩的黑发皮皮西人上前将碍事的红发女人拖走——仅凭他们两个的力量自然不足以完成这件事,为了避免这个罪犯挣扎逃逸,很快又有两个身穿黑西装的服务员上前一同将其扭送至押送她的狱卒处。
狱卒:“……”
被越狱的犯人包围,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呐,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们帮你回去呢?”埃维金人笑得又甜又软,狱卒用力咽了口口水。另一个犯人再接再厉:“听着,囚犯XXXXXXX号,罗斯玛丽,在这场暴1乱中无辜丧生,懂吗?”
狱卒用力点头,他有预感如果在这里摇头很可能这辈子都不需要去理解任何事情了。
“很好,打开通道,然后平平安安回去,找机会辞职,回到家乡安稳顺遂的度过后半辈子。”埃特蒙德也不知道卡卡瓦夏手里源源不绝的漂亮晶石都是从哪儿来的,看上去好像很贵重,实际上普通人咬咬牙也能买得起。
狱卒抖着手接过这份“贿赂”,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按照犯人的要求完成。他也不想的,但这不是没办法么?任何一个人被武器指着脑门都会变得无比平和且善于沟通。
“你们……”罗斯玛丽用力吸气好吧胸前的扣子扣好,小蘑菇们一左一右的贴着她。卡卡瓦夏把自己身上的西装给了她,还得再去重新找一身,他把视线落在倒霉的狱卒身上:“来吧亲爱的朋友,我这也是为了让你回去后更好交差。”
狱卒:“……”
西装易主,小型星舰上的医疗设备也易了主。旁观过安娜和马布尔取出芯片的整个过程,埃特蒙德和卡卡瓦夏掏出那台顺来的治疗仪对罗斯玛丽道:“没办法给你用麻醉……”
罗斯玛丽脖子上没有液金项圈,但芯片的问题必须现在就解决。
“我可以忍!”她不能允许自己在孩子面前怯懦。
“普拉塔,带着妹妹去门口望风。”埃特蒙德打发走双胞胎,回头看向还在磨蹭的狱卒,“怎么,还留在这里是想要我请你吃饭?”
狱卒二话不说手动输入自己的ID打开对外通道,小型星舰立刻脱离。金发青年拉长了脖子向外看去,苍茫的大地上除了空中花园陷落后带出的水沫和粉尘什么都看不到。
她还没有赶来,但是运输星舰最多十五分钟就要起飞。
专员还在折腾,他生怕自己的大好人生陷落在这可恶的监狱星上。但是那个该死的舵手说系统流程没有完成,星舰无法启动。
搞什么?你们就不能拿出战时技术来用吗!
舵手:……
这也不是战舰呢?
罗斯玛丽颈间的芯片被顺利取出,卡卡瓦夏把她放在地毯上,喊来普拉塔和普拉娅用治疗仪照顾妈妈。埃特蒙德频频看向通讯器,后面的路没有08241321号他心里不踏实。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外部链接设备均已断开,货仓检测完成,星舰完成一应起飞准备,调整飞行姿态,脚下的大地开始旋转,重力场作用下乘客们还能保持平衡,容易因视觉引发眩晕的人此刻最好闭上眼睛。
“不能继续等下去了,必须转移,老大还没有回消息?”他焦急看向卡卡瓦夏,埃维金人赌命都不抖的手这会儿拿着通讯器抖得和筛子一样,“密匙早就发过……”
眼看最后一处接驳闸门徐徐关闭,钢琴线好似闪电穿进星舰客用接驳舱,就近缠在乘客固定身体姿态用的把手上。如同飞星划过夜空,安娜满头是汗喘着气出现在众人面前。
“遇到了个奇怪的人。”她左右看看,“呼……就藏在这儿?”
她出现得太过突兀,卡卡瓦夏手里的接驳器悄然落地,甚至弹跳了几下。
“嗯?”
埃特蒙德感慨着叹气:“可算等到你了,赶紧转移。”
说着他主动上前抱起罗斯玛丽,普拉塔和普拉娅在妈妈脸上盖了顶帽子挡住,一路直奔安置服务团队的舱室。
“庇尔波因特所有星舰均由星际和平公司掌控的企业建造,逻辑和习惯是相通的,特拉维佐夫那家伙除外。”资本家对星舰的载人区域非常熟悉,自家就有,经常用嘛,“一般来说顶层观景舱后的超大客房是提供给主人或贵客使用的,安保团队在二层,方便快速响应,服务团队在第三层也就是底层,轮班换岗以不影响顶层的生活需要为主。”
所以第三层总有空置的备用房间存在,且不必担心撞上警惕的保镖。
几个服务员抬着一个“昏过去”的同僚穿过走廊快速行走,全程没有遇到任何人。并非运气使然,而是此时星舰并非静止状态——它需要先离开伊维尔星的大气层抵达跃迁点附近,整个过程随时可能发生姿态变化,其他人都停留在固定位置上等待跃迁开始。
顺利抵达载人区域的第三层,走廊上不再有柔软的地毯,通道也变得狭窄。
“有人的房间门上亮绿色安全灯,无人的房间灯不会亮。”埃特蒙德从牙缝儿里挤出这句话,安娜越过他走在最前面:“通道尽头的杂物间里有人灯也不会亮。”
这个小妙招只有资深“清洁工”才知道。房间里总是亮着灯却又不见人员进出很容易招来怀疑,逃犯一旦被发现最好的结果是遣送回监狱星,倒霉点的很有可能被扔进宇宙“万载长存”,只有顺利离开运输星舰才算真正越狱成功。
眼看尽头处的杂物间近在咫尺,脚下的星舰突然加速……它终于调整到最合适的角度。
“哇啊!”普拉娅差点飞出去,普拉塔徒劳无功的拉着她,然后是卡卡瓦夏和抱着罗斯玛丽的埃特蒙德。飞到一半众人发现自己重新落回地面,钢琴线束缚着他们没有像西红柿一样滚得满走廊到处都是。
杂物间的门打开又关闭,星舰也使出伊维尔星大气层来到跃迁点附近准备跃迁。
董事会专员一刻不停地催促,在他的干扰下舵手不得不尽量简化预备程序,许多该检查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检查,驾驶系统空转了一圈糊弄鬼一样随便糊弄过去,只要能继续向下运行连复核也没有复核,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夹着尾巴逃窜。
屋顶花园已经完全陷落,典狱长办公室的秘书长露西小姐通报了特拉维佐夫的死讯,就算知道有犯人可能逃逸专员先生也假装没听到。犯人不一定能逃到运输星舰上,但运输星舰停在伊维尔星他本人的生命安全一定得不到保障,加加减减这其中的取舍并不难做。
直到进入跃迁点,这个神经脆弱的可怜人才松了口气。犯人跑了不要紧,反正出钱悬赏缉捕的是星际和平公司而非受董事会派遣出差的普通员工,负责的也应该是伊维尔星的责任人,一个月才拿几个信用点了犯得上拼命?公司可不给打工人买工伤险,员工抓到逃犯是应当应分连奖金都没得拿,所以说无所谓,不至于,没必要。
*
众目睽睽之下,碳基陆生种重刑犯08241321号击杀典狱长特拉维佐夫后从容逃逸。
如果她只是闷头逃跑,博识协会设置在监狱星上的防卫设备有信心将其阻拦在伊维尔的大气层内歼灭。然而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实在是人类有史以来罕见的凶悍,她不仅杀害了令人尊敬的特拉维佐夫先生,还炸毁了一处位于空中的监禁区,在一众狱卒与囚犯的恐慌与失措中逃离作案现场。
星际和平公司真诚敦促08241321号投案自首,否则将以庇尔波因特现行之律法为基准面向全宇宙悬赏通缉,死活不论。公司向全宇宙所有公民正告,切勿对在逃重刑犯08241321号心存侥幸。该犯在逃亡过程中劫持了一对孩童作为人质,其罪行罄竹难书,敬请知情者及时向公司各部门踊跃提交线索,公司将依照线索的真实性与重要程度进行偿付。
第97章
“……”
运输星舰进入跃迁点的一瞬间,震荡如同地震。卡着点险之又险摔入杂物间的几人顿时倒做一堆。不管怎么说计划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至于最后这一下到底是狼狈还是帅气倒也不怎么重要。
平安就好。
虽然是杂物间,但该有的设备也都一应俱全,完全按照服务人员生活与工作需要安排了四张上下铺以及盥洗室和淋浴间,各种便捷卡槽和抓手都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埃特蒙德抱着罗斯玛丽差点滚到下铺的床底下去,为了不压到刚做完芯片摘除手术的伤患他只能放任自己撞上床脚金属构件,普拉塔和普拉娅砸在他后背上。这个曾经痴迷于工作以至于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倒霉资本家先一步尝到了“父亲”的滋味,老实讲,很痛。如果不是安娜及时捆住卡卡瓦夏,估计他的痛苦还要再加上一重。
“姐姐你受伤了!”因为震荡而倒在大姐姐身上,他碰触到一片冰凉。
安娜的黑色西装外套不翼而飞,白色正装衬衫也湿了一大半,水量不大表面一层带着针状冰晶。就好像她曾经被冻在冰雕里好不容易才挣脱,右手的手背上显露出非常可爱但也非常可怕的粉红色。
玫瑰斑,冻伤的标志。
安娜抬起胳膊看了一眼:“嗯,不打紧。”
确实不怎么打紧,比起丢掉性命的对手,她受的这点伤不值一提。
星舰已经进入跃迁点,她松开卡卡瓦夏示意他去帮埃特蒙德。埃维金人先把小蘑菇们捡起来放在床铺上,然后把罗斯玛丽也放上去让他们母子团聚,至于总在奇怪的时候展现奇怪风度的资本家……只得到他伸出去的手。
“来吧朋友,需要我抱你吗?”
“滚开!”埃特蒙德没好气的把手拍上去,“治疗仪给我用下。”
安娜走到罗斯玛丽对面的单人床铺旁左右看看,眼见她手指都搭在衬衣口子上了卡卡瓦夏急忙转头翻箱倒柜找出身清洁工的统一着装递过去。
有这个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她欣然领受好意,接过衣服走进淋浴间。淋浴间里的人打开了热水,通风设备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开始工作。埃特蒙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般来讲尚未穿出对应跃迁点时不可以放开对身体的固定,所以他从地面上爬起来后立刻坐在床铺上按照驾驶规定一板一眼操作。
但是08241321号这个人向来不怎么按照道理出牌,他只好把嘴边的话全部咽回去,睁着困惑的眼睛一句也不敢多说。
五分钟后安娜冒着热气从淋浴间出来,水珠已经被回收,她身上一丝水汽也没有。清洁工的深空蓝被穿出种奇怪的制服感,不亚于伊维尔那灰扑扑的进狱系时尚单品。
“身份牌都扔掉了吧?”埃特蒙德找了个新话题,“我需要弄一台个人光脑,你们也得有。个人光脑和公民ID绑定,没有这东西就没法收付款。”
有的恒星系统承认多重归属,有的不承认,但ID是公民最方便直观说明身份的东西,正常人都有,没有必然招来怀疑。ID是公民们一出生就有的标配,通过正规渠道购买的光脑需要输入这串字符激活才能正常使用。以上是正常情况,不正常的么……重金购买来路不明的二手光脑,优点是自带ID省心省事,缺点是价格昂贵。
离开伊维尔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经济问题,他们不可能带着监狱星发的身份牌四处走,存在那里面的伊维尔币也不和信用点互通兑换,四个大人两个孩子身无分文。
“去有赌场的地方黑吃黑?”
这是卡卡瓦夏能够给出的唯一解决方式,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换成了安娜——咱能搞点合法的动静不?
虽然我怠工我击杀了典狱长我还越狱……但我真的是个好人!
被冻伤的半边身体终于恢复了知觉,无法忽略的疼痛从骨头缝里不断向外蔓延。那是种奇怪的疼痛,它不像表皮破损或者刀伤枪伤那样激烈,更接近一种心理上的不适,缠缠绵绵隐隐约约。你可以忍,但忍耐本身反过来放大了痛苦的感受。
“脱出跃迁点后只要星舰一停就抓住机会离开,有二手光脑售卖的地方多半不怎么太平,这是标准的非法行当。”如果只有埃特蒙德自己,无论如何他也走不到眼下这一步。
他对自己有着极为清晰的自我认知,所以才会一早就对武力值令人侧目的08241321号发出招揽信号。
“先在星舰上想想办法,”安娜摇头否决了这两个不靠谱的主意,“万一下一站星舰停靠原始星呢?每颗星球上的文明程度都是不一样的吧,下错站还能回头?”
那当然是不能的,而且有犯人从监狱星逃走这件事压根瞒不了多久,也许现在他们的通缉令就已经贴在赏金猎人的任务栏里了,运输星舰停靠的所有星球更要加紧盘查。
卡卡瓦夏从床铺另一头站起来:“我去找找行程单,董事会专员肯定要直接回庇尔波因特……”
啪!
埃特蒙德双手一拍:“是啊!咱们现在藏身的这片载人区域是可以和运输星舰脱离的,专员可不会跟着货运线路慢慢跑!”
尤其这位可敬的先生此行在伊维尔星受到了极大惊吓,现下他怕是有无数心里话想对自己的伯乐倾诉。
“是去庇尔波因特,还是跟着星舰走?”选择目标只剩下两个,比起情况未知的一个又一个货运点,资本家更倾向于他最熟悉的地方。
“我同意去庇尔波因特。”安娜的理由很简单,“星际和平公司的运营并没有它自己想象的那么严谨,能钻的空子有很多,而且很好钻。”
卡卡瓦夏不喜欢星际和平公司,他更想直接去阿比盖尔的家乡,仙琴座第六星域四环,博伊斯-Ⅲ号,然后想法子把安娜塞进博识学会总部所在的星球。
“先把身份的问题解决了后面的行动才能更顺利,跟着运输星舰向前走一样要想办法换乘。”安娜看看他,金发青年闷闷不乐的点头:“嗯,好吧。”
身份和经济确实是很大的问题,二者无论缺少哪个他们都无法搭乘正常交通工具出行。
最后只有罗斯玛丽仍未表态,她苍白虚弱的躺在那里,用微笑表示对“去庇尔波因特”这个决定的赞同。下一步目的地已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运输星舰脱出跃迁点时载人区的震荡比进入时要小得多,杂物间没有外向的窗户,很可惜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模样。大概三个标准系统时后运输星舰的高度发生变化,调整姿态的流程他们已经感受过一次,这回马上就意识到它即将停靠在某处天体附近。
门外走廊上渐渐有脚步声来往,董事会专员只有一个,但星舰上存在的其他人也一样是服务员们的工作目标。安娜很快就发现藏在第三层的头一个好处,厨房在这里。
“姐姐你留在这里陪着罗斯玛丽休息,我和埃特蒙德出去看看情况。”卡卡瓦夏拽上资本家走到门口小心侧耳倾听,等到脚步声特别杂特别乱有轻有重有快有慢时两人一脸理直气壮的开门汇入人群。
只要我不鬼鬼祟祟,就没人能怀疑我!
“呼……”安娜听着外面忙乱但有序的声音,没过几分钟眼睛就有些睁不开。普拉塔和普拉娅从床铺上爬下来分别倒上两杯水送到她和罗斯玛丽手边,得到了含含糊糊的两声表扬。
“谢谢你,安娜。”罗斯玛丽枕在柔软干净的枕头上,另一张床上黑发的女子已经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绵长。她下意识弓着背将不适的半边肢体蜷缩在下方压住,似乎想用体温让感觉变好些。
精神一旦放松人很快就陷入深眠,疲惫到极限时疼痛也无法唤醒大脑。她这一觉结结实实睡过去十二个系统时,稍有缓解压不住的绵长痛楚就立刻尖叫着发作。
她睁开眼睛,两张床铺之间出现一张银灰色的金属小方桌,上面摆满被盖子盖住保温的盘子和汤碗。罗斯玛丽已经能坐起来了,正坐在对面耐心的陪伴双胞胎。小孩子果然得跟着母亲一起生活才是最舒适惬意的状态,无论其他成年人做得再多对孩子们来说妈妈都是无法替代的重要角色,普拉塔和普拉娅一左一右拱在她怀里争宠,小小声的你抓我一下我挠你一把,过去从来没有过的顽皮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醒了呀!”罗斯玛丽一直关注着熟睡的安娜,第一时间发现她睁着眼睛安静旁观孩子们玩耍,“要喝水吗?卡卡瓦夏和埃特蒙德给你带了套新的衣服,还有奶油蔬菜浓汤和庇尔波因特风格烤鱼排,你想先来点什么?”
红发大美人体贴入微的低声询问,安娜眨眨眼没做反应。她微笑着轻拍小蘑菇们的屁屁要他们换个地方玩耍,起身走到桌边把保温盖一一打开:“吃点东西喝些热汤,星舰降落前好好休息吧。”
她辛苦了这么久,也该让其他人出出力气。
第98章
安娜第二次醒来时罗斯玛丽温和的告诉她运输星舰上载人区域已经与载货区域分离,后者奔向公司的物流中转星,而他们则搭着董事会专员的便车去往庇尔波因特。
“预计路程需要花费一百六十八个系统时,已经走了将近二十四个系统时。”罗斯玛丽温柔的帮她掖了掖被子,这东西也是刚出现的,卡卡瓦夏就像只金灿灿的仓鼠,总能从各个角落找到他们迫切需要的物资。
她蹭了下枕头,眉眼变得柔软,人也从冷冽的寒冬回归初春时的和煦。
“嗯,好。”安娜打了个小哈欠,被特拉卡维佐夫打伤的地方疼痛减缓了不少,虽然还有点感觉但不至于影响行动。她贪恋温暖似的多躺了一会儿,终于推开被子坐起来换衣服。
清洁工的制服没什么不好,就是颜色和其他人不一样略有些显眼。她现在从伊维尔的重刑犯变成了逃逸在外的犯人,能低调些还是要尽量低调。星际和平公司家大业大员工无数,不同部门之间根本搞不清楚友方究竟都是谁,非常合适隐匿其中。
换过衣服又吃下逃亡以来的第二顿营养午餐,她晃晃悠悠将餐具端近盥洗室清洗——大大小小六个人挤在这个核定只能居住四人的集体宿舍里,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行为加以约束,否则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迟早变成狗窝。
至于说让别人替自己洗碗筷……安娜自己都不喜欢洗这些,她就更不会去勉强别人洗。
午后埃特蒙德和卡卡瓦夏先后从外面回来,这两人已经成功让不少服务员误以为他们和大家一样都是从庇尔波因特登上星舰去往监狱星出差,也愿意休息室多多少少聊上几句。
安娜伤势逐渐痊愈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绝对的好消息,但是两位男士的反应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在隔壁开启了一间正常的员工宿舍,不会有人怀疑,那里比备用房间多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我带你们过去看看?”埃特蒙德的表情不太自然,被他看着的罗斯玛丽愣了一下迅速无缝将话题接过去:“好的,普拉塔普拉娅,一起去散步好吗?”
服务员使用的四人间里能散个什么步呐,这也就是句哄孩子的托词。小蘑菇们立刻从床铺上弹射到妈妈腿边:“好啊好啊!”
埃特蒙德给了罗斯玛丽一个眼神,两个大人带着伪装成皮皮西人的双胞胎将空间让给神色空白的金发青年。
杂物间里瞬间少了三分之二的人口,安娜走到卡卡瓦夏面前:“发生什么了?”
就……他不会已经知道茨冈尼亚发生的事了吧!过去被关在伊维尔不能与外界接触,也听不到外面的任何消息,以埃维金人对家人和族人的重视程度,一有机会不打听打听才真的不正常。
“姐姐……”年轻人抬起头,他红着眼眶倔强的不肯让眼泪留下来,“你是不是……算了,没什么,我很好。”
他想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卡提卡-埃维金种族灭绝案》”,话到嘴边终究没有问出口。她在进入伊维尔的那天失去了记忆,关于茨冈尼亚的所有事都不可能通过正常渠道获悉,那是她冒着风险得到的情报,说了是情分不说是本分,他没办法责怪。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客观发生的事不以*人的主观期望转移,卡卡瓦夏甚至在心底小小声感谢安娜没有早早把一切和盘托出。
——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家人了。
“……嗯,我确实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点关于埃维金人的风声,但不是好消息,所以没有告诉你。”安娜直截了当道:“对不起。”
那样的消息太糟糕,糟糕到哪怕她也狠不下心多嘴。
卡卡瓦夏无声的点点头,他看上去摇摇欲坠不能再受到任何打击的模样。安娜轻轻叹了口气,张开手:“也许你需要个拥抱?”
他还是个会喜欢超大号毛绒玩具熊的年轻人呀,从此以后就要孑然一身穿行于寰宇之中。
金发青年漂亮的彩色眼睛不敢置信的瞪大了一圈,紧接着很善于抓住机会的扑向那个愿意对他敞开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她身上的味道取决于淋浴间内摆放的洗浴用品。
安娜收回手拍拍卡卡瓦夏的后背,就像个成年人安慰受伤的孩子。年轻人别别扭扭的接受了这份安慰,打从心底希望能有机会刷新一下自己在她眼里的印象。
我只比你小一岁啊姐姐!
一个系统时后埃特蒙德和罗斯玛丽带着双胞胎返回杂物间,普拉娅捏着只比她手还大的“蜗牛”举起来给安娜看:“大姐姐看!”
这是种给星舰乘员清洁身体用的小工具,把手像个蜗牛壳,擦拭体表带走污渍的则是“蜗牛”柔软的身体。星舰上储水有限,有的人对循环水存在心理障碍,更愿意使用“小蜗牛”。擦过之后打开把手上的后盖从里面倒出块果冻大小的胶体,那就是被收集起来的污垢,可以直接扔进垃圾箱。过滤系统作用下星舰上没有灰尘,人体表面的脏污也就新陈代谢制造的皮屑以及少量油腻和汗水,小蜗牛的效果并不比淋浴差甚至更省水,正常的员工宿舍里自然备有好几个。
“留着玩吧。”安娜的衬衣领子上沾了些水渍,卡卡瓦夏坐在不远处,看上去心情已经恢复——不恢复也没办法,那场屠杀在他被迫成为奴隶前就已经发生,只是现在才将结果传达给埃维金氏族最后的成员。
埃特蒙德看看金发青年的表情,比起刚才乍闻凶信时好了太多,顿时放心:“星际和平公司的董事会专员大概是被伊维尔星上发生的事件吓破了胆,一直在豪华客房里躲着不肯见人,只有他最信赖的佣人和保镖能留在顶层,其他人都留在宿舍待命。”
这样一来好消息是不用担心专员先生闹出幺蛾子影响到搭顺风车的客人,但也有不好的消息,那就是二层三层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处于闲置状态,闲人太多总要闲出乱子。
“问题不大,”卡卡瓦夏扯扯嘴角,“杂物间不显眼,我和埃特蒙德轮流在隔壁出现,这样一来其他人就算进去串门也不会觉得突兀。”
房间和房间之间的隔音相当给力,不会出现两人争执整层跟着吃瓜的情况。反正罗斯玛丽是肯定不能出现于人前的,很多服务员都见过她被典狱长特拉维佐夫带上来讨好专员先生,那样一张美丽的脸任谁都会过目不忘,她只能留守杂物间避开众人视线。
需要安静养伤的安娜就更不在乎能不能出门了,伊维尔星监禁区那伸腿都困难的囚室她都能安之若素,这里好歹还是个四人间,就算挤进六个人均占地面积也比之前大。
一百多个系统时听上去似乎很多,实际上兑换做庇尔波因特的标准时间也就七天,一周时间。安娜提前享受了一把卧床不起的待遇,抱着埃特蒙德新攒的通讯器一条接一条看。这个新通讯器不再仅限于人与人之间传递消息,它多了个非常重要的功能,那就是能够登陆星网!
虽然效果不能与个人光脑相比,但也总归是个看向茧房之外的窗口,安娜对它爱不释手,简直快到吃饭走路也要拿着看的地步。这么干当然是不行的,很快罗斯玛丽就温柔的伸出手打断她这种沉迷潜水不可自拔的成瘾症状,“严肃”告诉她就算是成年人不注意用眼卫生也一样要为下降的视力担忧。
“至少不要在吃饭时和睡觉前看太久,你还在休养期呀。”埃特蒙德和卡卡瓦夏一个不敢管一个不舍得管,只能把安娜归类到小蘑菇的队伍里交给罗斯玛丽感化。
不愧是“绝对没人能在她面前嘴硬”的绝世大美人,不到五秒安娜就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关闭通讯器缩进被子,速度慢得一点也不【巡猎】,背影更是透出几分不舍。
“唉……”罗斯玛丽摇头失笑,按照卡卡瓦夏的说法这位力斩特拉维佐夫的高手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放在某些文明体系中甚至尚未脱离“孩童”范畴,撞上喜欢的东西沉迷其中真是再也不能更正常。
嗯,普拉塔和普拉娅也是这个症状。
距离庇尔波因特还有四十八系统时路程时治疗仪电量彻底告罄,埃特蒙德将其拆成一滩零件,只等离开星舰后找些黑市店铺出手多少换些物资。至于如何弄到自备公民ID的二手个人光脑……到时候就只能看卡卡瓦夏和他姐姐的手段了。
幸好安娜从互助会诊所顺来的治疗仪属于星际和平公司曾经主推过的一款泛用型医疗器械,二十几年前非常常见,它的零件出现在黑市上很正常。要是那种特别小众很有记忆点的东西他们就不得不忍痛把它扔进星舰动力炉销毁,手头窘迫也比一着不慎留下尾巴被人识破要强。
星舰降落在星际和平公司总部的内部空港前,搭便车的客人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奔向自由。
第99章
“庇尔波因特”,星际和平公司起源之地,如今也是公司的总部,在博识学会的深度合作下封闭于位面球内。用人话来解释就是该星系是可以被肉眼或仪器观测到的,但是想要进入它碰触它就必须穿过位面球的保护方能抵达,属实是能看不能摸。
星舰即将落“地”,董事会专员待在安全舒适的豪华套间内冲着光脑声嘶力竭、声泪俱下、声情并茂的描述自己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惊吓。保镖们应要求寸步不离的守在左近,出色的职业素养让他们保持着良好的面部肌肉状态,并未出现脸颊抽搐或是眼球外翻的异常情况。最辛苦的还是忙忙碌碌的服务人员,专员先生的行李必须第一时间送到妥善的位置上,保镖们也得关照一二,星舰的清理与养护自有其他团队负责但撤离前该做的清点和打扫也不能不做。
鉴于专员一定要等到总部派来接他的飞车过一遍安全检查才肯离开星舰,服务人员只能先将最底下的舱室清理一新,等到主要人物离开、保镖们有序撤场,他们才带着工具进入二层和顶层开始工作。
星际和平公司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无数打工人辛勤挥洒的汗水。这星舰很快还要派上其他用场,服务员们完成工作后自行离去,他们得抓紧时间为自己置办好必要的个人物资再回出租屋结结实实休息几天,一旦个人光脑上有消息传来就得第一时间即刻上岗开始下一轮工作。
服务员是公司员工中职级最低的一群人,想要在寸土寸金的庇尔波因特活下去就只能报团取暖。他们当然没那个实力在公司总部附近的空港租房购物,拿到结算的薪水后呼朋引伴叫一辆最便宜的飞车去到远郊相熟的社区小店聚餐就已经是顶好的享受。在那里他们可以放开声音高谈阔论,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要驻足侧耳倾听关于公司大人物的各种小道消息,听众们纷纷投来崇敬与艳羡的眼神,足以抵消旅途中的辛苦与疲惫。
别看他们级别低,还有更多人想进入星际和平公司还没有门路呢!
公司奉行扁平化管理,共有六大板块外加一个项目组,招聘方式主要有两种,内推和考招。前者顾名思义自然要靠各种关系网,后者就只能凭自己的本事一场一场考试一轮一轮筛选。所有人都渴望加入星际和平公司,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庇尔波因特辐射范围内的所有星球上它的影响力至深,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任何行当都能看到它的影子。加上公司体量巨大福利待遇完善又有信仰加持,一个有着明确上升通道能够稳定发工资的巨型企业在普通人眼里就跟保险箱差不多。
安娜他们混在如同乌云般的黑西装里一点也不显眼,卡卡瓦夏甚至还找到了个新结识的“熟人”帮忙叫来辆飞车。
悬浮在半空中的城池不适合逃犯落脚,几人的目的地和那些服务员一样,都是总部远郊的卫星城。银灰色的普通飞车很快就抵达预定接乘地点,连带驾驶位一共可坐七人。这种最便宜的飞车就不要想着还能有司机存在了,自动驾驶系统已经定好起点和终点,先付账后上车。
由于接连经历过两次帝皇战争,庇尔波因特对人工智能始终保持着警惕。公司曾经计划过灭绝智械这个种族,要不是螺丝咕姆横空出世宇宙中很可能早已被琥珀王的信徒反复横扫数次,但也正是因为“反有机方程”这种杀器和智械天才同时存在,星际和平公司才不得不承认并与智械和平共处。在这个大前提下,无人技术广泛应用,除非特别正式的场合或者炫富需要,否则单就驾驶这点小事真没必要额外开出一份高昂的人工工资。
普通人出行用自动飞车凑合凑合就得了,省心省力还省钱,有什么不好?
无人飞车穿过比森林还要茂盛的高楼大厦,径直飞向远离公司总部的边陲。车上之人并不知道出发前往下一个停靠点的运输星舰被翻了个底朝天,载人返回庇尔波因特的飞行器也得到命令必须内外彻查。从伊维尔逃脱的囚徒跑得无影无踪,典狱长特拉维佐夫的葬礼刚刚落下帷幕,新的管理者尚未决出,只能由办公室秘书长露西小姐向董事会提交事故报告。
“说出去谁会信呢?庇尔波因特也有这样的地方。”飞车停在一段看不到两端的公路旁,路两边尽是荒草与砂砾,温度接近四十,恒星灼热空气粘稠。
地表温度不容小觑,远一些的路面因为高温发生变形——空气热到扭曲,看上去像是路面在来回晃。乘客们一下车它立刻起飞溜走,就好像多留片刻便要融化在路面上一样。埃特蒙德都有点纳闷儿这个位面里居然存在如此荒凉的地貌。不时吹过的风扑在脸上还挺烫,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一切含水物体风干。
“走吧,赶紧离开这地方。”安娜低头看看被热浪扑得蔫哒哒的普拉塔和普拉娅,成年人多少能忍忍,小孩子怕是忍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出问题。
埃特蒙德和卡卡瓦夏一人抱了一个孩子,安娜背起罗斯玛丽,三人埋头朝与飞车相反的方向行走。伊维尔星上温度偏低,庇尔波因特温度又偏高,算来居然只有在星舰上搭顺风车那几天最舒适。
沿着公路走了约莫一个半系统时左右,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片灰色建筑群。与星际和平公司总部所在的繁华之地相比,这些灰色建筑仅用普通建材抹平表面,可以说朴素到连仓库都不如。但它的出现也足够让人精神一振,罗斯玛丽强烈要求安娜放她下来自己走。
她常年生活在屋顶花园,为了保持体重不得不以清水外加各种营养剂过活,但是女性特有的曲线美又对肌肉和脂肪有一定要求,根本没有机会锻炼塑形的人只能寄希望于药物。不管想不想要,狱卒都会把催肥剂分发给做“服务业”的囚犯,不想受罪就只能含泪吞下它们。那东西能让人既丰满又轻盈,良好视觉效果的代价是对内脏的各种摧残。
“不要逞强。”安娜如罗斯玛丽所愿放她站在地面上,“你们慢慢走,我去看看情况。”
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提前探探路非常有必要。
“好,你千万小心。”埃特蒙德提醒道:“庇尔波因特不禁止公民携带能够保护自己的武器,无论冷热。”
也就是说只要你买得起整艘战舰天天开着飞来飞去也没人有意见,执法部门只看许可证不问其他,必要时请警员吃个甜甜圈就能万事大吉。至于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住户买架榴弹炮保护自己也是很正常的。
“嗯。”
安娜应了一声,身影一闪下次再出现时就已经是百米开外。
【巡猎】的速度不容小觑。
其他人继续向前走,距离建筑物还有个一百米左右时安娜回来了。
“里面是空的,没人,还没来得及查看有没有储藏的物资。”所有人都大汗淋漓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空建筑反而更贴合需要。先不说物资的事儿,至少建筑物的遮挡能让人避开头顶灼热的恒星光线,等热气散了再继续前行也是个好选择。
最习惯这种气候的卡卡瓦夏呼出口气:“里面的人撤离了?”
不然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建筑物里会没人居住。
埃特蒙德给了他答案:“大概要等晚上才会回来,住在这地方的人中午不会有工休的时间。”
察觉到其他人惊讶地看向自己,资本家一副习以为常的嘴脸:“在庇尔波因特,破产和失业都是非常常见的事,也许昨天还是座上宾今天就成了堂下客。但是不管怎样生活总得继续,乞讨也好打零工也罢,市政设施是不允许交不起税的人使用的,那就只能白天在城市里求生黑夜回到郊外休息。”
繁华背后是不停翻滚流淌的信用点,比人类有史以来使用过的所有一般等价物都更加冰冷更加无情。
说话间建筑群破败的大门近在眼前,它有气无力的敞开着,谁都可以走进去但能不能生存下来还得另算。几人互相帮扶着穿过摇摇欲坠的门框,建筑物内比烈日下低了至少十度,除了气息糟糕卫生愁人满地垃圾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外没什么可挑剔的。
嗯……这给我干哪儿来了?怎么感觉好像和伊维尔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等到晚上有人了问问情况,现在先休息吧。”罗斯玛丽环顾四周,硬是没找到不熏眼睛的地方。
别说窗口通风,窗口内外两侧似乎被当成了公共厕所,他们决定去楼上碰碰运气。幸好楼上情况有所改变,地面上不再污渍斑斑,没有垃圾也没有随地便溺遗矢的痕迹。再向上走一层环境变得更好,众人不在犹豫果断选择留在这儿暂时休整。
反正只是歇歇脚等气温降低就离开,本地人的特殊文化就不必去深究了,埃特蒙德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可怜。离开星舰时他们把所有能用能拿的物资扒得干干净净全部带走,这才不至于落脚的第一晚就忍饥挨饿。安娜坐在一根承重柱下边喝水边阅读通讯器推送的新闻,重点在星际和平公司和博识学会之间来回变动。
第100章
“你在看什么?”埃特蒙德拿着管营养膏出现在她身侧,伸头看了一眼,他若有所思:“打算去博识学会求医?”
她脑袋里有块传说中报废了的生物芯片,想要尽快取出是人之常情。可是他更希望恢复名誉前身边的保镖能一直坚守岗位,中途换人实在是信不过。
“不着急。”
安娜打算洗白身份后就动身前往阿比盖尔位于天琴座的家乡,她答应过要送小姑娘回去,也同意帮她妈妈喂鸡养羊。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在太阳下山时耗尽所有力气心无杂念安然入睡,这样的日子称心如意。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做个温和无害的人,可惜从醒来到现在一直也没有机会。
埃特蒙德发现自己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踌躇片刻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琢磨该联系哪位旧部如何布局。他需要一个契机,足以与星际和平公司拉扯的契机,对方拿不到代码就绝不会放过艾诺利阿,家主失踪追寻的目标必然会转移到曾经被他错信的人身上。那些鼠目寸光的蠢货是时候为愚蠢付出代价,等到借用公司之手将家族中的废物清理干净之后,就是他重新坐回牌桌旁之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罗斯玛丽耐心教导双胞胎识字,卡卡瓦夏坐在旁边陪伴。恒星逐渐偏转,天色慢慢暗淡,爆炸般的引擎声穿透荒野,人声从稀疏变得稠密,安娜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腕,随便抓了块松动的红色砖头在掌中握紧。
有人粗着嗓子敞着喉咙眼从楼下骂骂咧咧走上来,卡卡瓦夏和埃特蒙德将双胞胎和他们的妈妈挡在身后。
“他妈的,谁让你们几个……噗!”对方张嘴一个句子尚未完整就被横空飞来的砖块砸倒在地,瘦削高挑的女人手里掂着另一块“武器”走到楼梯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这地方写你名字了?”
她轻轻地抬了下下巴:“过来。”
躺在地上的人一骨碌起身,弯腰捂脸闪现到她面前:“哎!”
稍稍感受过砖头砸过来的力道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越是底层人越懂得趋利避害,倔强归倔强但是只要让他们明确知晓继续犟下去一定会死,这些人还是能够很快变得柔顺又聪明。
“有什么事儿您说!”一块砖头尝尝滋味儿就足够了,再来一块怕是小命不保,刀疤头搓搓手希望这位大佬能从指缝里漏些打赏出来,谄媚里混着三分热切,“兄弟们办事包您满意。”
到这里为止负责物理交流的人就可以去休息了,剩下的交给卡卡瓦夏解决更合适。安娜走到罗斯玛丽身边,堵在楼梯口向里张望的视线立刻全部转开。
二十分钟后卡卡瓦夏就把消息掏得一干二净,随手塞给那个挨了一砖头杀鸡儆猴的家伙一块晶石打发他走,其他人也跟着一哄而散。
“姐姐,继续向前走三十公里有个小镇。”
三十公里成年人咬咬牙走就走了,他只怕两个孩子跟不上。罗斯玛丽抬起头:“我们可以,也许走得慢,但是只要不停就一定能在天亮前赶到。”
“早上的气温也还行,肯定比正午前后适合赶路。”埃特蒙德放下通讯器加入讨论,众人齐齐看向主心骨。
留在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漏风声,总体而言弊大于利,安娜果断点头:“走!”
天一黑温度降得不讲道理,还好大家都已经适应了伊维尔的低温,在这荒芜的原野上居然感觉还行。埋着头走、走、走,普拉塔和普拉娅走在队伍中间不哭不闹,哪怕远远近近亮起幽绿的微光他们也只是低下头闭紧嘴巴努力迈开小短腿。
原野上的肉食动物多在夜幕降临后集群狩猎,但是没有哪个傻瓜敢去尝试抓捕两脚兽幼崽——它们只是饿极了,不是活腻了。
一双双饥饿的眼睛远远坠在身后,埃特蒙德走在安娜身后,双胞胎和罗斯玛丽之前。前方的女人黑发已经长到能够洒在肩头,柔软的黑色瀑布一点也看不出主人动手时的悍勇,竟有几分温婉味道。
这个念头好可怕,被她温婉的用钢琴线切成五等分吗?
破晓前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小”镇,说实话这规模真的不小了,放在其他位面的星球上妥妥的也是个中心城市。这种“城乡结合部”聚集着大量星际和平公司的低阶职员,俨然是个公司的超大型“集体宿舍”。
步入城市边缘,几只翻倒在地的垃圾桶里钻出些胖乎乎灰扑扑的动物,被远处贼心不死的绿眼睛吓得一哄而散。流浪猫夹着尾巴蹿过寂静的街道,这份寂静很快就被早起赶着打卡的人流冲散,无数飞车同时启动,遮天蔽日仿佛虫群。
“这可真是壮观!”卡卡瓦夏没见过这种场面,埃特蒙德抿紧嘴角——艾诺利阿双星系统上的人也是这样,早早起来打卡上班为星系的统治家族赚取利润。
流动的信用点就是流动的黄金,它无形无色,却也是世界上最难得的姝色。
“根据庇尔波因特的法律,无主房产谁住进去就算是谁的。”走了一夜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他不想继续盘算自己都失去了些什么,“只要没有主人保护房产就属于‘无主’状态,不过住进去得缴纳房产税,交不起税就会被驱离。”
“驱离”这种事其他人都觉得不疼不痒,等到税务官上门了就从这个“无主”的房子里搬出去再换下一个“无主”的房子住呗,别挑那种光鲜亮丽一看就很值钱的空屋不就得了。
“我发现这里的房屋墙壁似乎都很薄。”
安娜边走边看,视线来回巡睃观察,很快就找到不太理解的东西。
这地方昼夜温差这么大,按道理讲墙体厚重结实些住起来才更舒服,为什么家家户户的墙壁薄得一拳就能砸个洞?
“因为税金要按照房屋造价核算,越便宜税就越少。”埃特蒙德想起自家的祖宅,心疼不已,“要是有那个实力不如搬到公司总部近郊,何苦住这么远一大早起来赶路。”
坠在后面的野兽在他们走进小镇街道后逐渐散去,天光在眼前越来越亮,头顶的飞车也越来越多。很快除了私人拥有的交通工具外另有行星内的载人星舰抵达指定地点,密密麻麻看不清五官的黑西装们提着统一的公文包挤上去,星舰的悬浮高度下降了不止一个单位。
“简直就像场噩梦……”卡卡瓦夏走在罗斯玛丽后面帮她照护双胞胎,几人艰难穿过这股人流,赶在下一股涌来前靠在路边建筑物的墙壁上。
打卡对时间有要求,很快路上的人就会变少,没必要非得在这个时候硬挤。
“你们也是来这里为求职做准备的吗?”头顶上的木窗向外张开着,年轻的姑娘趴在窗台上向下张望:“你们看上去不太像本地人,不过,嗯……”
站在窗下这些陌生人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每一个都特别好看,不是整形机构千篇一律的模样,各有各的美感。
“你好,”罗斯玛丽眨眨眼睛,“请问该如何拿到星际和平公司的入职许可?”
她是个没有侵略性的美人,哪怕同性也会在那份美丽下降低心防。少女双手抱着脸颊,在晨风中左右摇晃,睡了一夜散落的碎发也跟着她的动作摇摆:“很简单的呀,你们得先有个固定的住所,然后去总部参加考核就行了。最简单的方法是通过鉴石系统选择适合你的部门板块,但很多人不想去冒险,考试也是条好路子。”
感觉无论哪一种都不适合他们,安娜绝望的发现队伍平均学历水准全靠埃特蒙德一人支撑。
“所以前提是固定住所么……”红发美人笑得极其妩媚,“小妹妹,你家有房子出租?”
如果不做这门生意也没必要开篇就强调这一点吧。
“嘿嘿嘿!”少女抓抓头顶调皮的呆毛,脸上多了抹被识破的羞赧。她灵动的转转眼睛:“是啦,不过我家的房子现在满客了哦。”
位置最靠近城市边缘的星舰停靠点嘛,家里房子抢手得很!
“我们要找个地方落脚,越便宜越好。”卡卡瓦夏加入对话,他淡金色的头发和多彩的眼睛几乎把陌生少女的好感值刷爆,“没办法呀,长途跋涉来到庇尔波因特就已经花光我身上最后一个信用点了!”
没钱你还说什么?
他这样坦荡,叫人反而不好意思责备。少女鼓起腮帮子,有点想生他的气但又舍不得:“好吧好吧,你们朝城市中心去,那里空房多,不过治安比较乱。我看你们带着小孩子……一定要小心些。”
庇尔波因特对来自宇宙各处的移民敞开怀抱,年轻人怀揣梦想源源不绝的涌入这个星系,但是这里的人口却从没有出现明显增幅……仔细想想是不是让人背后一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