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三合一


    “该罚。”


    短短两个字,落在这幽暗逼仄的小室里,比寒冬凛冽更叫人背脊发冷。


    谢昭一瞬间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冷硬的墙面,当他扣住她后颈时,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像要炸开。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前面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可她熟悉吗?


    她曾多少次在春日午后依偎在他怀里,仰着脸喊他“阿兄”,信誓旦旦说此生最信不过旁人,唯独信他。


    可现在,她却在这堵满自己画像的密室里,被他扣住后颈动弹不得,说该罚。


    这荒唐又可怕的景象,一瞬间把她脑子里那些从小到大的亲近信任全都撕开了缝。


    她想问“为什么”,可嗓子像被谁攥住,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一声比一声更急,像要从中奔逃而出。


    她明白自己该挣扎,可又在他指腹落在后颈那一点的力道里,敏锐地意识到——阿兄再也不是从前的阿兄了。


    若她不乖,阿兄真会把她锁起来,关起来,隔绝一切,哪怕她哭喊,也再没人听见。


    谢昭的指尖攥得死紧,浑身颤抖如落叶飘零,心里却几乎是空白的。


    他声音低得像一缕冷雾,带着几乎病态的温柔,却裹着从骨子里渗出的阴鸷,像是被撕裂的执念终于爬出


    了虚伪的皮囊:


    “你笑的时候,哭的时候,连睡着的时候,都好乖。”


    话到此处,他微微俯下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映得眼底那片幽暗更加深不见底,“可惜,今日不乖了。”


    那句叹息带着讥诮,带着几乎崩断的疯狂。


    “你为了那个人,竟敢口口声声要寻死。”


    他猛地收紧扣在她后颈的手,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强迫她转过头去直视那一面密密麻麻的画像。


    “昭昭,你看……”


    “看清楚了,这些——都是谁?”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裹挟着地狱般的阴寒与绝望的暴怒。


    谢昭呼吸一滞,眼眶泛红,极力想扭头,却被他扣得死死的,脖颈被他指节碾得火辣辣地疼。


    “……阿兄……不要……我不看……”


    “偏要看!”谢执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贴着耳廓嘶鸣,那里面再无半分温柔,只剩下被彻底撕裂的痛楚,“看清楚!你的一点一滴,一颦一笑,阿兄都看着!都记着!从小到大,阿兄把你捧在掌心,恨不能替你受尽世间一切苦楚!”


    “可你回报阿兄的是什么?你为了他竟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挟?!这是拿着刀往阿兄心窝里捅!”


    “你想让我替他求情?呵……昭昭,你当阿兄是傻子?是感觉不到痛的木头吗?!!”


    谢昭身子抖得厉害,那些画像一张张在她眼前浮沉,像一面面扭曲的铜镜,把她从无知无觉到此刻退无可退都映照出来。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阿兄……你不是这样的!”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儿时他为她编过的草蚂蚱,冬日替她暖过的手炉,噩梦后一夜夜不知倦哄过她的柔情……


    “阿兄……从来不会这样……”


    可偏偏就是那双手,如今正死死扣着她,让她连退后一步都做不到。


    她分不清是冷还是怕,唯一能做的只是本能地摇头,嘴唇发颤地哀求,声音几乎碎掉:


    “……你不是……不是我阿兄……”


    “你不是我阿兄!我阿兄从来不会……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说出来的刹那,她自己都恍惚了。


    她一瞬间甚至想呼喊:“阿兄救我……救救我……”


    可下一秒,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提醒她,这个仿佛要将她吞掉的人,就是她喊了一辈子的“阿兄”。


    谢执看着她泪眼通红,嘴里喊着“不是”,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笑意却在眉眼间慢慢扭曲成阴郁的宠溺,指腹用力到留下留下几道清晰泛白的压痕:


    “不是我?”


    他冷冷嗤笑一声,俯身逼得她退无可退,声线低到几乎撕裂:


    “那这世上,谁配当你阿兄?”


    “嗯?谁?”


    烛火摇曳着在他眼底映开阴影,连那双从小熟悉温和的眸子,此刻都像藏着暗色的深渊。


    她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挣不脱,只能颤抖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哑声喃喃:


    “……阿兄……阿兄……我怕……”


    谢执那一刻像被什么攥住了心口,猛然滞在原地。


    她哭着,抖着,睫毛沾着泪光,嘴里还是喊着“阿兄”,却又说怕。


    这一声“怕”,如同又细又密的针尖,狠狠扎进他心口最软的那块肉里,瞬间翻搅起一片血肉模糊的剧痛。


    他低下头,额角青筋一瞬间绷得发紧,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呼吸像是卡在喉咙里,半晌才艰难地、嘶哑地吐出来。


    指腹仍紧紧扣着她,可那力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松开,又像是下一秒就要更用力。


    从小到大,她受过多少委屈,他只要一声“昭昭别怕”,她就会笑着扑进他怀里。


    可这一次,她怕的却是他自己。


    他可真是个,畜生。


    “……别怕……”


    他嗓音哑得几乎破碎,唇角一抖,才近乎笨拙地伸手想去替她擦泪。


    可她的脸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猛地一偏,连睫毛都在发抖,像是下一刻就要从他手心里彻底崩散。


    谢执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指尖痉挛般蜷缩了一下,又无力地张开。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怎么都不敢碰下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翻涌的痛楚和更深沉的黑,艰难吐出几个字:


    “昭昭……你怕我?”


    下一瞬却又轻轻笑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厌弃和自嘲,自问自答:“……怕也好……对……该怕……”


    烛火映着他眼底一寸一寸裂开,所有藏了多年的污浊心思,像是从骨髓里爬了出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


    “……我是什么东西,守着你喊我阿兄,转头却……却敢……我……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她颈侧,呼吸发颤,指节却又扣住,不敢放开半分。


    “你怕我……罢了,怕也好,厌也好,恨也罢,”他的声音低下去,像独狼濒死的呜咽,“只要你别走……别离开阿兄……”


    他恨自己,厌恶自己,可偏不肯放手。


    “别说了!”谢昭尖叫着打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道一把推开谢执。


    她声音撕裂得近乎失控,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眼里带着满溢的恐惧和绝望,泪水簌簌落下,连呼吸都在胸腔里破碎发颤。


    “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尖声惊叫,猛地缩到墙角,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闭着眼睛,不听不看。整个人蜷成一团,肩膀剧烈的颤抖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彻底隔绝这令人窒息的噩梦。


    “……不是真的……”


    “假的……这不是真的……都是幻觉!”


    谢执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那团瑟瑟发抖的身影,瞳孔一点点收紧,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腥甜的铁锈味瞬间涌上喉间。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慢慢蹲下身子,靠近她。


    “昭昭……”


    可他才一伸手,谢昭便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往后一撞,后脑勺重重磕在墙壁上发出闷响也浑然不觉。双臂死死的抱住自己,像是宁愿把自己骨头都挤碎,嵌进这冰冷的砖石里,也不想被他碰到半分。


    这一刻,他心头像被刀活生生剜了一块,那痛楚尖锐得让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她宁愿把自己缩成一团,也不肯被他触碰。


    从前她总是黏着他,嚷着要他抱,要他哄,一声声“阿兄”喊得那样甜。


    可现在,她怕他。怕得像看见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喉咙发紧,想张口安抚,却发现唇瓣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昭昭……别这样……别怕,阿兄带你回去,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力的乞求,伸手想把她从角落拉出来。


    可谢昭像是连呼吸都在发抖,她整个人拼命往后缩,头埋进臂弯里,指尖因死死捂着头部掐进了发根,而根根泛白,喃喃念着:“假的……不是真的……不是……阿兄不会……阿兄怎么会……”


    她声音越念越低,像是要把自己藏进一层又一层封闭的壳里。


    耳膜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像无数面鼓在脑子里疯狂擂动,震得她头骨欲裂。视野边缘开始漫上浑浊的黑暗,冰冷的窒息感从脚底爬升,像浑浊的泥沼漫过口鼻。有什么东西在崩塌、撕碎,溺水一样拖着她往下拽。


    “阿兄……别……别……”


    话没说完,眼前却忽然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


    她想睁大眼,可世界却像浸进了混沌的水汽,她沉沉地泡在里面,无法呼吸也无法求救。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张近在咫尺却再也熟悉不起来的脸。


    指尖一松,她整个人软泥般失去所有支撑,无声无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头无力地侧歪,几缕被泪水浸湿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


    幽暗的密室门被推开时,外头还残着几星灯火。谢执低着头,一步步抱着谢昭走出来,怀里那人无声无息,头软软歪在他肩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


    回到谢昭的寝屋时,房里炉火正暖,陈设与从前一模一样,香炉里依旧是她最惯常的檀香,混着他身上


    带进来的夜寒气息,无端叫人心里发紧。


    谢执低头看着她,喉咙滚了滚,指腹缓缓擦过她侧脸,她睡得无知无觉,些曾因他而起深入骨髓的惶恐与恐惧,此刻在她脸上寻不到一丝踪迹,只剩下脆弱的,全然依赖的平静。


    ——瞧瞧。


    他是做了什么?


    她怕成这样了,怕得一声“阿兄”都喊不完整。


    真是……个混账。


    可这混账,偏生要将她攥在手心,至死方休。


    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风撩拨得轻轻一跳。摇曳的光影恍惚间掠过他眼底,映出深处浓稠如墨的阴鸷。


    她是他的。


    从她懵懂无知,软软糯糯唤出第一声“阿兄”开始,就注定是他的。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依赖,她的恐惧……甚至冰冷的绝望,都只能属于他。


    哭也罢,怕也罢,厌恶也罢,哪怕她恨到灵魂颤栗,想从梦里逃出生天,他也定要将她拖回来,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生生世世,别想躲开。


    指腹感受着她此刻的柔软乖巧,这份因昏睡带来的毫无防备的温顺,瞬间麻痹了心底那丝刚刚浮起,名为懊悔的刺痛,心口有股濒近乎窒息的荒诞快意——


    终于,没什么可藏的了。


    她所有的反应——无论是恐惧还是此刻的顺从,都只为他而生。


    再也不用伪装那个克己复礼的兄长了。


    他俯身靠在她榻沿,眉骨抵着她覆着被角的小手,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滞,随即更紧地贴了上去。他滚烫的呼吸拂过她沉睡的脸颊。


    “昭昭。”


    他嗓音哑得像砂砾,嘴里呢喃的句子断断续续,像是荒唐的梦呓:


    “……怕也好,厌也罢,阿兄都认了……”


    “可若真敢跑……”他声音骤然压低,揉杂着深入骨髓的偏执,“就别怪阿兄,把你骨头都……一寸寸……敲断……”


    这狠戾到极致的话语落下,他眼底翻涌的阴鸷却奇异地化开了一瞬。他又轻轻笑了一声,唇角弯得极温柔,连指腹擦过她发丝时都带着克制到极致的疼惜。


    “看看阿兄好不好?阿兄才是世上最疼……你的人。”


    晨光透过窗棂时,谢执依旧端坐于榻前,眼底布满血丝,却无半分睡意。


    床榻上的小人儿沉沉睡着,被褥裹到下颌,安安静静,乖巧温顺。


    他坐在榻前,指腹一点点摩挲她鬓边垂下的一缕碎发,卷起又放开,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外头忽然传来林管家低低的请示声。


    “……大人,前厅徐大人等候多时,说是有要事面呈,不敢久扰……”


    谢执指尖微顿,隔着那层发丝,眼底那点阴鸷阴沉压了下去。他缓了片刻,方低低应了声:“看好小姐,若她醒了……立刻来告知。”


    “是!”


    这一去,不过小半个时辰。


    仆从匆匆来禀:“大人,小姐醒了。”


    等谢执跨过廊阶回来,步子却在暖阁门口忽然顿住了。


    他指节在袖中缓缓蜷起,心口那点本该藏得很深的怯意,忽然沿着脊骨一寸寸爬上来。


    她醒了?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是昨日密室里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憎恶?


    会不会像昨日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不是我阿兄!”?


    会不会连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睛,瑟缩着只想逃开?


    一瞬间,近乎懦弱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逃。


    可那点可怜的迟疑,转瞬就被更阴暗的执念狠狠碾碎,吞噬殆尽。


    怕吧,再怕又如何?


    他早已是地狱的常客,不在乎多背负一份她的恨意。


    谢执阖了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肺。再睁眼时,唇角勾起一点笑意,抬脚步入内室。


    帐子半掩着,隔着一层柔纱,他看见她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乌发散着,裹着雪白的中衣,像刚从梦里惊魂未定的小鹿。


    谢执心口骤然一滞。


    榻上的人听见脚步声,先是微微一怔,下一瞬,那双清润的眼睛忽然涌出一层水光,像是委屈极了的小孩终于寻到依靠,没来得及多想,便直直地扑了过来。


    “阿兄——”


    她声音还带着病后的嘶哑,喊出来却软得要命,像是怕他跑了一样,双臂圈住他衣襟,整个人都藏在他胸膛里。


    谢执浑身骤然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冷眼,哭喊,咒骂,甚至厌恶到撕咬。


    可他怎么也没想过,是这样。


    像从前多少次,她跌了一跤,会哭着找他;在外头受了欺负,会气鼓鼓寻他去报仇;夜里做了噩梦,会拉着他一角衣袖小声喊“阿兄”。


    这副依赖、信任、仿佛他是她唯一救赎的模样,早该在昨日便被湮灭的粉碎,此刻竟又活生生落在他眼前。


    谢执低头,看见她湿了的睫毛,胸腔里阴鸷的冷意便被撕得粉碎,那点子冷硬心防,瞬时荡然无存。


    “……昭昭。”


    他声音低得发哑,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阴影里一条毒蛇缓慢逼近:“怎么了,哭什么?……你还记得昏睡前的事么?”


    谢昭听见他的话,整个人先是一怔,眸子里闪过一点疑惑,像是没懂他问什么。


    她怯怯抬头,水光涟涟:“阿兄你在说什么?”


    她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像只湿漉漉的小鹿,一遍遍求他:“阿兄……求你……救救沈郎,好不好……他若真去了那种地方……会死的……”


    “……阿兄……沈郎……我做噩梦梦见他在岭南,又累又饿,还要被打……阿兄救救他,好不好……”


    那一点点脆弱与依赖,像密不透风的缝合线,把谢执心口所有裂开的疯都重缝收拢。


    谢执俯身,一点点把她从怀里剥出来,指节扣着她肩膀,冷眼盯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嗓音低沉,眼底一丝阴暗闪了又灭,像随时可能探出利齿:“昭昭,不许骗阿兄。”


    谢昭泪光里浮出一点惊慌,像是怕极了他这幅样子,小声哽着:“我没骗你……阿兄……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吓到我了……”


    她说着,又伸手小心地握住他腕骨,手心冰凉,却像是下意识寻求安全感。


    他盯着她眼中真切的惊惶,感受着腕上冰凉颤抖的触碰。那点疑虑像毒蛇般噬咬着他,几乎要冲破喉咙。可当她的依赖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一种近乎毁灭的贪婪瞬间攫住了他。


    算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只要她愿意陪他演下去,他就甘心沉溺。


    “……好。”


    谢执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撕裂后又强行粘合的疲惫与妥协,指腹小心地拭去她睫毛上的泪。


    “别哭了,过段时日等圣上怒气暂消,阿兄会在圣上面前替沈家求情的。”


    他俯身将她揽进怀里,眼神森冷却又缱绻,话语藏在舌尖:“只要你别跑……别丢下我……”


    谢昭亦回拥住他,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带着一丝未散的鼻音:“我就知道,阿兄最疼我。”


    ——


    谢昭从昏睡醒来后,那场噩梦般的暗室,仿佛在她眼里真就被抽走了全部痕迹。


    她每日半倚在榻上,脸色还未恢复多少,见到谢执来,总是眸子一亮,含着一点病中的湿意,带着软软的依赖。


    这日,天色微霁。


    谢执从外间批完折子回来,隔着竹帘便见她斜倚在榻上,小臂撑着绣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檀木炉边的流苏穗子,见他进门,眼睛顿时亮了些。


    “阿兄回来啦……”


    嗓音软得像只刚睡醒的猫,带着虚弱,却偏偏甜意沁人。


    谢执迈步过去,俯身在她榻沿坐下,抬手探了探她额温:“嗯,今日可好些?”


    谢昭乖乖任他探,反握住他手腕,扬起脸来,眸子亮晶晶:“自从换了方子后便好多了,阿兄,近日……有没有沈家的消息?”


    谢执眸色微动,指腹滑过她颊侧的发丝,“阿兄已经写信吩咐岭南那边官员照拂一二了,想必日子不会太难过,昭昭不必忧心。”


    “多谢阿兄!阿兄对昭昭最好了!”谢昭笑的眉眼飞扬,那笑容灿烂得几乎晃眼,又撒娇似地紧紧抱住他手臂。


    他望着她,心口那点阴翳仿佛都被她这句软声撩开了个口子,丝丝缕缕渗进些微光亮。


    “昭昭乖。”


    谢昭被他一句夸,睫毛颤了颤,忽然又抿了抿唇,似有些犹豫。


    谢执垂眸,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那根名为怀疑的弦无声地绷紧,却又被几近自虐的期待压了下去。指节轻敲她的手背,似笑非笑:“嗯?还有话想同阿兄说?”


    “阿兄,能不能别拘着我了,我都已经快好了,我……我想出门散散心嘛。”她说着,抱着他的胳膊小幅度晃了晃。


    谢执眸色瞬间一冷,指腹一顿,语气淡淡:“去哪儿。”


    谢昭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缩了缩肩膀,嗓音也怯怯的:“只是想去见见晚音姐姐……我好久没同她说话了,我日日在这院子里闷着,都快要被闷坏了!”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一把甩开他的手臂,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带着任性的哭腔:“阿兄你凶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犯人!”


    谢执眸色沉沉,许久没开口。


    他当然疑心过。


    她是真的失了那段记忆,还是……装出来的。


    可这念头只在他心底盘旋一瞬,便被更汹涌的浪潮吞没。


    即便是假的呢?他亦会甘之如饴,不是么。


    “……只能去见她。”他声线低沉,指腹摩挲她手背,“府里要多派人,顾长安也随你一同去。”


    谢昭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细微的光亮,却又迅速埋起来。


    她又拧起眉,不满道:“阿兄,我现下是被禁足了吗?我不过是出门逛逛,何至于如此谨慎。”


    谢执没答她,只是看着她这幅有些赌气的小模样,半晌,唇角像是笑了笑。


    她的埋怨与怒意像是小猫炸了毛,逞强里带着无措,偏又没真的要反抗。


    那点委屈,带着湿漉漉的依赖,黏在他心口上,哪怕明知道可能是她演的,偏生还是叫他恨不起来。


    “你要出门,阿兄便给你出门。”


    他嗓音低得近乎沉溺,指节一点点抚过她耳侧的温度,缓缓落在她颈后那点还未散去的旧痕上:“昭昭要什么,阿兄都给你。”


    ——


    第二日,谢昭在顾长安与夏枝的陪同下,邀了晚音一同闲逛了大半个时辰。


    午后未过多久,她便早早回了府,脚步轻快,裙裾仿佛还沾着外头初霁的阳光。


    顾长安小心捧着一个描金漆盒,轻手轻脚地在书房案前摆下。


    “姑娘今日兴致颇高,”顾长安垂首回禀,声音平稳,“与赵家小姐所谈,皆是些时兴的珠钗式样、新开的香粉铺子,还有……赵小姐家新得的那窝雪白滚圆的狸奴。”他顿了顿,补充道,“旁的,半句都无。”


    谢执的目光从堆积的公文上抬起,落在顾长安脸上。


    今日窗外的天光似乎格外清透,檐角残雪映着日光,细碎地折进窗棂,在木案上投下几道暖融的光斑。


    那光仿佛有温度,一点点渗入他执笔微凉的掌心,连指间搁着的檀木镇纸都似带了股子润气,不再冷硬。


    “姑娘说,是在漱玉轩里偶然瞧见的。想着大人近日案牍劳形,便买了来。”他稍作停顿,似乎在回忆谢昭当时的神情语气,“姑娘还说……盼着大人得闲时,能与她同用这一方新砚,随意勾画几只憨态可掬的花猫儿给她瞧。”


    说罢,他又将那封系在漆盒上的小纸签递过来,字迹娟秀,末了落着一个俏生生的“昭”字。


    谢执的指尖,比意识更先一步,轻轻拂过漆盒光滑的边沿。他打开盒盖,一方墨色温润的砚台静静躺在锦缎中。砚台一侧,精雕着一个笔力遒劲的“执”字。


    他缓缓摩挲过那字,心口都像被什么软绵绵云絮轻轻包裹住,透着令人四肢百骸都松弛的暖意。他沉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过分汹涌的甜意,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弯起一个愉悦非常的弧度。


    “……好。”


    只要她在他身边,叫一声“阿兄”,笑一笑,撒个娇……他这辈子还要什么呢?


    旁人,旁事,旁的念头……都不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将砚台从锦缎中取出,指腹再次眷恋地滑过那个“执”字,才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入书案最上层的抽屉里。又将那枚纸签轻轻叠好,放进怀里,指腹还在衣襟处摩挲了许久,动作轻缓小心,像生怕把那一点甜意给压皱了。


    自此之后,谢昭出门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有时是去城郊新开的梅园,与晚音踏雪寻梅;有时是流连于朱雀大街的琳琅铺面,挑选些精巧的珠翠胭脂。每一次,夏枝与顾长安必定寸步不离。


    谢执从不追问细节。她想去,他便允。


    她的要求,也变得琐碎而鲜活。


    或许是晚膳时,她咬着筷子尖,眼神亮晶晶地提起:“阿兄,听说东街酥玉坊新出了梅子馅儿的果子,酸甜口的,晚音姐姐说好吃得紧呢。”


    话音未落,又像忽然想起什么,托着腮,语气里带着点向往:“对了对了,前日路过云裳阁,瞧见里头挂着一件雪青色的披帛,滚边是银线绣的云纹,说是又轻又暖……”


    又或者,是午后在暖阁看书时,她拈着块点心,状似无意地念叨:“听夏枝说,南边新来了批商船,带了些南海的软糖,说是用椰汁和什么果子做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跟咱们京里的都不一样呢。”


    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里不过是娇娇惯惯的小性子,唯有谢执,将这些细碎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进心里,视若圭臬。


    不管他府外事务如何繁冗,哪怕回府时已是深夜,那些被她提及的物件,总是一样不落地出现在她的妆台或案头。


    新鲜的梅子果带着采摘不久的水汽,被油纸仔细包好,打开时清甜的香气扑鼻;南海的软糖装在琉璃小罐里,揭开软木塞,椰香混着果香便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而那件雪青银纹的披帛,更是被妥帖地装在锦盒之中,递到她手上时,锦盒外壁还带着冬夜特有的微凉。


    谢昭每一次接过,总会弯起眉眼,颊边漾开纯然欢喜的笑意,甜甜地说一句:“阿兄最好啦!”他便觉得再折腾,也值得。


    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回了从前。


    谢昭还是那个心思单纯、满心满眼只有兄长的妹妹,出门的兴致来得快也去得快,更多时候,她都是待在府里陪林氏,或是在后园里,与夏枝追逐笑闹,清脆的笑声能惊起枝头栖息的雀鸟;又或是在他书房外的廊下,抱着一只暖手炉,安静地候着,待他搁下笔,便立刻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眼睛亮亮地央求:“阿兄忙完了么?陪昭昭说会儿话可好?”


    连沈家的消息都问的少了。


    顾长安回禀时,语气里也带着点笑意:“小姐这些时日,很是亲近夫人。几乎日日都要在夫人院里待上一两个时辰,陪着说话、读诗,有时还亲手给夫人梳头。”


    听着这样的话,谢执目光落向书案上那方砚台,唇角那点温和的笑意一丝丝泛上来。


    ——


    腊月将尽,府里上下比往年都要热闹些。


    外头巷口已有孩童成群结队跑着放炮仗,笑声脆生生的,街面上张灯结彩,红绸子和剪好的窗花一摞摞往府里抬。


    府内早已忙作一团。管事们步履匆匆,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清点着送往各府的年礼;库房外车马络绎,满载着预备打赏的锦缎银钱。


    暖阁里,炭火融融。林氏正陪着谢昭挑选新年用的绸料首饰。小姑娘兴致勃勃,一会儿嫌料子颜色太素净,一会儿


    又嚷着要选雪白的狐裘来配新做的衣裳,眉眼间带着娇憨的任性。


    “瞧着这几日怕是要大冷,”林氏瞧着女儿鲜活的模样,心也跟着软了,亲手替她理了理颊边垂落的碎发,转头吩咐婆子,“把选好的料子赶紧送去裁衣房,仔细着做。”


    谢昭垂着眼睛,任由她理着鬓发,唇角抿了抿,忽而轻轻握住了林氏的手。


    “娘别总顾着我,”她语气温温软软的,像在撒娇,又带着点小女儿特有的黏糊劲儿,“您也要顾惜自己身子,该歇就歇……娘亲好好的,女儿在外头,心里才踏实。”


    林氏听得一怔,下意识问:“在外头?你顶多也就出去逛逛……”


    谢昭像是被这句逗乐了似的,抬眸笑了笑,眉眼弯弯:“是啊,娘亲别多想……就是想着过了年,我也要长大些,总不能事事都赖着娘亲。”


    这话轻飘飘的,她还顺势将头往林氏肩头轻轻一靠,话里话外却叫人听着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林氏心头倏地掠过一丝不安,正待细问,谢昭却已松开了手,起身替她仔细理好微皱的衣袖。指尖在那光滑的锦缎上流连片刻,仿佛要将那一点暖意牢牢刻进心底。


    屋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廊下红灯笼摇得细链叮叮作响。


    谢昭回头对林氏福了福身子,软声笑道:“娘在这儿等我,我去瞧瞧阿兄,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拢紧披帛,身影轻盈地没入廊下渐起的寒风中。


    林氏望着女儿的身影被廊下摇曳的灯火吞没,心头却不知怎的,蓦地浮上一丝说不清的空落。


    第26章 第26章她竟会想要逃!原来都是……


    除夕前夕,谢府上下张灯结彩,院门外远远能听到街巷孩子放炮仗得炸响,热闹得很。


    谁知偏在这等最该团圆安稳的时候,谢执病倒了。


    起初只是连夜办公,几日没合眼,外头风雪又大,寒气一进骨缝,风寒便重重压了下来。头两日还只是偶尔咳嗽,谢执却强撑着不肯歇息。


    直到除夕前夜,夜里风雪越发大了,廊下灯火被吹得影影绰绰,守夜的顾长安才听见屋里动静不对,进去一看,他额头烫得惊人,浑身冷汗,连出声唤人都费劲。


    谢昭得到消息时已是后半夜,她静了短短一瞬,旋即披上斗篷,披星戴月地急急往谢执寝房赶。


    她赶到时,屋内炉火烧的极旺,可帷帐里的人却病得气息发沉,鬓发湿着黏在颈侧,唇色发红,眉心紧紧皱着。


    谢昭隔着帷帐瞧了一眼,心头骤然沉闷了下来。


    她轻蜷指尖,眼眸透过帷帐沉沉地望着那道身影,静静站立了好几息,才走到榻前,弯腰俯身去看他,指尖刚一触及,便是一片惊人的烫意。


    “阿兄。”她轻轻唤了唤,谢执毫无反应,只眉心拧成一团,嘴里似乎还在呢喃着什么。


    谢昭的眼眸隐起一片水汽,她用力眨了眨,转瞬便消散了。


    她转身对顾长安道:“快去请大夫,再多备几盏姜茶,我来守着他。”


    说罢,她将袖口挽上去,取了丝帕沾了温水,一遍遍替他擦拭着额角冷汗。


    谢执本是烧得迷迷糊糊,眼皮重到几乎无法抬起,却忽然像嗅到什么熟悉的气味,指尖在锦被下缓缓蜷动,眉心一颤,嘴里溢出一声带着沙哑的含糊:“……昭昭。”


    谢昭正蹲在榻前替他擦汗,听见这一声,手心一颤,连忙俯身过去,“阿兄,我在,我在这儿呢……别怕,大夫马上便来了,再忍一忍。”


    谢执睫毛颤了颤,眼睛却没有完全睁开,像是烧的狠了,向来清冷锐利的眸子都带着脆弱的水光。


    他像没听清,又像是怕自己在做梦,唇瓣颤了颤,哑声破碎,低低重复:“昭昭……昭昭,别走……别离开阿兄……”


    他说的模糊,锦被中的手却颤巍着,缓缓从被中伸出,摸索着抓到她的袖口。明明虚弱的厉害,却攥得极紧,仿佛一松开,眼前人便会羽化飞升。


    谢昭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心头酸得发疼。


    她看着他从未示于人前的脆弱姿态,俯下身,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轻声道:“好,我不走,我极在这儿……”


    那点被攥住的力道却半点没松,他半阖着眼,□□,像是还要再确认一遍似的,反复呢喃:“别丢下我……”


    谢昭鼻尖一酸,眼泪险些滚出来。她紧紧握住那滚烫的掌心,指腹一点点擦去他鬓边的冷汗,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我不走,昭昭不走。”


    过了没多大会,大夫随着顾长安走进,把过脉后便开了方子,嘱咐夜里一副,日里一副,如此两日便能大好了。


    谢昭连连谢过,吩咐仆从下去熬药。


    很快,药便熬好了。


    谢昭试了温度,想抽出那只被他紧紧攥着手喂药,然而谢执却怎么也不肯放。


    她只得低低哄到:“阿兄,先松开,好不好?把药喝了……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可谢执像是根本没听见,半阖着眼,掌心仍不肯松懈,力道并不狠,却带着近乎孩子似的固执,掌心还带着一层没褪的热汗,又烫又黏。


    无法,谢昭只得吩咐顾长安扶住谢执后背,她把药碗轻轻抵在他唇边,另一只手仍被他攥着,像兄长从前哄自己般,轻柔道:“阿兄乖……张嘴,好不好?喝了这口……昭昭就一直在这儿。”


    谢执睫毛轻颤,喉头滚了滚,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听进去,唇角沾了点药苦味,却始终攥着那只手没放开,像是只要一松,眼前这点柔软就要再一次从他手心里滑出去。


    药一口口喂下去,谢昭指腹却被他握得越来越紧,直到过了小半刻钟,才终于喝完。


    喝过药后,谢执就被扶着躺过锦被中,谢昭就弯腰伏在榻边,手背早已被他握的发麻了,只要稍一抽动,那力道就跟着收紧。


    谢昭只好苦笑一声,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倚在榻沿上,眼皮也跟着一点点沉下来。


    炉火在侧,帷帐外的灯火还在摇晃。鞭炮声一阵阵散落,都透着除夕夜里该有的热闹。


    天快亮时,外头的雪已经停了,院里还挂着昨夜没熄的灯笼,红影在檐下轻轻晃着,偶尔传来远远的几声炮仗残响,显得格外寂静。


    谢执是在一阵带着木炭味的暖意里醒过来的。


    他睫毛颤了颤,喉头干得发涩,脑子里还有一瞬的空白,等到指尖下意识动了动,才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


    榻前,谢昭趴在褥子边上睡着了,睫毛在眼下落下扇子般的阴影,呼吸清浅,像只困倦的小兔子,手还被他攥在掌心里,没抽开。


    谢执半阖着眼,目光一点点聚焦,病后那点脆弱还未散尽,连唇角都染着一丝失力的红。


    他看着那只手,指腹缓缓收了收,指节还带着微凉,却攥得更紧了些。


    睫毛掩着眼底那点翻涌的深意,喉头像被什么哽着,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昭昭……是守了一夜么?”


    那一刻,他心底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好像真被这点温软熨得服服帖帖。


    没什么好怕的了。


    只要她一直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抬起那只握了整夜的手,慢慢捧到被子里,覆着她指尖,生怕凉着,又生怕吵醒她。


    她睡得困倦,睫毛在颤,嘴角蜷着一点疲惫。


    他偏头,额角轻轻抵了抵她发梢,缱绻难舍:“……昭昭,傻昭昭……”


    这句带着一点笑意,更多是被熨得心口发疼的怜惜。


    他拇指摩挲着她指尖,骨节收了收,又轻轻替她把鬓发理到耳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如对待绝世珍宝。


    心底那点阴暗的执念在他舌根翻了翻,却没冒出来,只落成一句贴在心口的呢喃——


    只要她一直这样,别再走远,他什么都舍得给。


    —


    —


    天光透过窗纸,将室内镀上一层浅淡的鱼肚白。


    谢昭是在谢执轻柔的摩挲中醒来的。她睫毛动了动,意识回笼,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掌心传来的,来自谢执的微凉又坚实的温度。


    她睁开眼,入目便是谢执那张带着病色却依旧清俊的面庞。


    他半阖着眼,疲惫却又神情地凝望着她,那双向来锐利的眸子,此刻竟带着褪不去的水光。


    谢昭瑟缩地移开了视线,旋即又立即转回,唤道:“阿兄。”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竟披着谢执的斗篷,而手,还依然被他紧紧握着。


    谢执的指腹温柔地抚着她手背,低声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病后的虚弱:“昭昭,你守了我一夜么?”


    声音里是难以言喻的怜惜,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柔和。


    谢昭鼻尖微微发热,看着他鬓边还未干的冷汗,“阿兄,你感觉好些了吗?还烧吗?”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探他的额温。


    谢执却不肯松开,反而拉着她的手带进锦被里焐着,低声道:“别动,好不容易捂热了。”


    顾长安适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熬好的药和一碗清粥。


    “大人,小姐,药和粥都备好了。”


    谢昭见状,又尝试抽出手:“阿兄,该喝药了,先放手……我去端药。”


    谢执眉心微蹙,握着她手不放,声音虽虚弱,却含着固执:“不必,让顾长安端过来。”


    谢昭无奈地笑了笑,只好用另一只手小心接过,试着温度不烫,才将药碗凑到他唇边,“阿兄,张嘴,把药好了,一会昭昭出去给你买你最爱的佛手酥好不好?”


    “好……”谢执乖顺地喝下药,但他那只握着谢昭的手,却始终未曾放松半寸。


    “昭昭,”他半阖着眼,声音低沉而沙哑,“今日是除夕,府外定然热闹。往年你最是爱热闹的,若想出门走走,也无妨……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早些回来。”


    谢昭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角,心下酸涩异常,她咽了口唾液,掩下声音里的哽咽:“嗯,阿兄你就在府里等我,好好养着身体。”


    谢执闻言,半闭的眸子微微睁开,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但最终他还是轻叹了一声,像是妥协:“好,阿兄……等你。”


    他的声音带着不舍,却也终于松开了攥紧着她的手。他目送谢昭起身,披好斗篷,戴好惟帽,然后望着他,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执靠在床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薄唇轻轻抿了下,那句“别走太远。”终究没说出口。


    从午后等到傍晚,雪落了又停,廊下风灯一盏盏挑亮。府里下人忙碌,准备着年夜饭,笑语从院外传来,刺得他耳膜生疼。


    谢执的心被无形的手攥紧,喘不过去。他目光落在门外,声线发哑:“去看看……小姐回了没有。”


    顾长安出去又进来,低声回禀:“今日除夕,街上人多繁杂,小姐许是耽搁了。”


    谢执没再说话,低头望着茶水里那点倒影,半晌,才呢喃道:“嗯,她让我等她,必不会骗我。”


    可这话落下才没多久,他又忍不住抬眸往门外望去。


    “……回来了吗?”


    他嗓音发涩,还有着及不可察的颤抖。


    顾长安跪下的那一瞬,谢执眸子里那点暖色蓦地收住,喉结轻轻滚了滚,才哑声道:“……说。”


    顾长安手里捧着一个食盒,声音颤得厉害:“……小姐只差人送回一个食盒,说是答应买给大人的佛手酥,……人不见了踪迹。”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炸响,烟火破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绚烂的色彩透过窗纸照映在他脸上,却是寒冷刺骨。


    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刻却充斥着令人胆寒的阴鸷,和即将失控的癫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谢昭手心的温度。


    “她想逃?”


    “她竟然会想逃!”


    “原来都是骗他的……”


    第27章 第27章关到一个只能想着阿兄,……


    除夕夜,京城灯火如织,绚烂的烟火此起彼伏,撕开沉沉的夜幕,巨大的“轰隆”声伴随着下方街巷里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作响,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谢昭裹紧灰色斗篷,惟帽压得低低得,遮住眉眼,只露出紧绷着的唇线。


    “小姐,”夏枝泪水连连,手心紧攥着她的袖口,“真的不要奴婢跟着您么?您一个人……这冰天雪地的,您身子又还没好利索……求您了,让奴婢跟着您一块吧!洗衣做饭,端茶递水,好歹……好歹还有奴婢在身边照应着啊!”


    谢昭摇头,眸中泛泪:“夏枝,你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我早已将你当成亲人。你若跟我走了,阿兄定会寻你家人麻烦,我不想连累你……”


    夏枝眼泪掉个不停,明明寒夜凛冽,她却哭得热气腾腾:“小姐……您从未出过远门,若是就这么走了,奴婢怕……”


    谢昭回握住她的手,强扯出一抹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听话,好好回去。”


    话一落,她又从袖中摸出一包早已包好的碎银,塞进夏枝手里:“拿着,回去给你爹娘买些吃用,若阿兄问起,只说是我强逼着你回府,与旁人无关。”


    “替我……照顾好娘亲。”


    远处又是一阵爆竹声,噼啪炸的整个巷子都亮了几瞬。


    “小姐……”


    夏枝眼泪簌簌掉,声线都破碎了,双手还想去抓她袖口。


    谢昭唇角轻轻弯着,哄道:“别哭了,等我安稳了,……会托人给你捎信。”


    夜风一吹,惟帽下那点藏着的泪意便被生生逼回了眼眶。


    她不敢再多看夏枝一眼,怕自己会回头。


    巷子的尽头是城西马肆,晚音姐姐替她备好的接应的人就在那等她。


    她脚下加快,靴子踩在积雪上,吱吱作响。


    其实自那日暗室醒来后,她就想明白了。


    那无数条散乱,被刻意忽视的线,像是被骤然收拢捋清,曾经所有疑窦都一一得到了答案。


    阻拦沈晏见她,隔断沈晏与她的联系,还有那一碗碗乌黑浓稠的汤药!也是兄长以调养身体为由,一次次含笑亲眼看她一滴不剩地喝下的!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突然变得虚弱了,走两步也会心悸气短。


    她心口一阵阵抽疼,脑海里浮现暗室那密密麻麻的画像,和尽是她旧物的木匣。


    ……从头到尾,都是他。


    她的兄长——谢执。


    那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爱,那是颠覆了血脉,践踏了人伦纲常,要把她整个埋进他欲/望里的囚笼。


    他错了,但她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


    不远处,雇来的马车安静地等在巷口。


    车夫低着头,手指冻得发紫,见她来了,压低了嗓子:“姑娘,快上车,再迟些城门便要关了。”


    谢昭点点头,脚下一软,几乎要跌进车厢里。


    她抖着手掀开帘子,扑面就是一股寒风,吹得眼眶瞬间酸胀,车厢里没火盆,冷得像冰窟。


    “走。”


    谢昭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厢角落,身子细微地颤抖着。


    车夫抖着缰绳,马蹄声在黑夜里哒哒作响,车身随着小巷里得坑洼石道微微晃着,夜风从窗缝里袭进来,沿着后颈往里钻,寒意刺骨。


    “娘亲,女儿不孝,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得身体,昭昭会回来看您的……”谢昭手里攥着一枚平安符,那是上次去邯福寺,林氏替她求的。


    她手指捏到发白,符纸在掌心一点点发皱。


    车夫压低的声音传来,“姑娘,我们已经出了城门,往南再走十里,就进了乡道,想来应是追不上了。”


    “好。”谢昭松了一口气,虚弱地贴着车壁,呼吸像是要凝成雾,怎么都暖不起来。


    脑子里一会是谢执病得迷迷糊糊时抓着她手得画面,一会又是暗室里一脸癫狂扣住她后颈的画面。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很轻,像是隔着飞雪渗进耳朵,一下下敲在心口。


    谢昭呼吸猛地滞住,手指死死抓着帘子,指腹僵得发疼。


    “不是阿兄……不是他……”


    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唇瓣却抖得厉害,眼前得雪影晃成白茫茫一片,像是要把她最后一点自欺撕得干净。


    车夫也听到了那越来越近的声响,勒了勒缰绳说:“姑娘,再坐稳些,咱们加快点……”


    哒,哒哒哒哒……


    那紧随其后的马蹄声骤然加速,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砸在谢昭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紧接着,一声凌厉刺耳的“啪——!”是马鞭狠狠抽在马身上的破空声,撕裂了凝滞的雪夜空气,近得仿佛就在咫尺之外炸响。


    “啊!”车夫吓得魂飞魄散,他头皮发麻,狠狠一鞭子抽在自己拉车的马臀上:“驾!快跑!快跑啊——!”


    拉车的马吃痛,发出一声惊惶的嘶鸣,猛地发力向前冲去!巨大的惯性让破旧的马车厢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车轮碾过积雪下的坑洼,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哐当”声。


    谢昭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后脑勺撞得生疼,眼前金星乱冒。


    她死死抓住窗框,指关节捏得青白,才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下一瞬,随着车夫一声惊呼,马车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截停在原地,车身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谢昭艰难地撑起身体,额角的剧痛让她眼前发花,她颤着指尖,撩开车帘。


    白雪皑皑里,数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将马车团团围住,它们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马蹄深陷雪中,散发着暴戾的静默。


    而最前方的那匹马上,一个熟悉到让她骨髓都瞬间冻结的身影,沉沉端坐着。


    ——谢执。


    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雪花狂暴地落下,却仿佛畏惧般,在接近他周身寸许时便悄然消融,化作冰冷的水汽,顺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滑落,滴入漆黑的衣料,消失无踪。


    月光勾勒着他得脸,苍白如纸,唇色近乎透明,眼里却燃着阴鸷的火。病弱并没有减弱他的气势,反倒是身影如墨,沉沉笼来,让这片雪地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昭昭,”他声音沙哑低沉,如从地狱传来,“你要去哪儿?”


    他策马缓缓上前,那双猩红的眼眸死死锁住她,仿若要将她生吞活剥。


    马蹄声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谢昭的心防上,将她所有的希冀都尽数碾碎。


    她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几乎摇摇欲坠。


    谢执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马车前,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指尖冰冷,却力大无穷,紧紧地钳住她,用力一扯,谢昭便被他从车厢里拉出来,踉跄着跌入他怀中。


    他的怀抱依然带着高热的灼热感,却让谢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凉。


    “跑?”


    谢执轻轻俯身,额发落下来,沾着雪,贴在她耳侧,嗓音低到如呢喃,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恨意和疯感。


    “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全都是骗我的!昏迷醒来后,抱着我喊阿兄是假的!这些天来的乖顺也是假的!说要出府替我买佛手酥也是假的!”


    “昨夜我生病时,你的担忧也是假的么……”


    他嗤笑一声,笑意破碎。指腹缓缓从她颈侧滑到锁骨,像是要把她从头到脚都撕开来看看里头藏了什么。


    “为什么要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瞬间压回令人心胆俱裂的低沉,猩红的眼眸死死攫住她惊恐放大的瞳孔,里面翻涌着能将人拆骨入腹的疯狂,“是阿兄做的不够好吗?”


    话音未落,他钳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谢昭痛得闷哼出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不够好?”他像是被这个念头彻底点燃,眼底的疯狂轰然炸开,苍白的脸染上病态的红晕,整个人彻底沦为欲念的傀儡。


    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住她冰冷的额角,鼻尖几乎相触,急促而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逼得她后脑一阵阵发麻。


    谢昭嘴唇微微颤着,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阿兄明白了……是阿兄做得还不够!不够彻底!不够让你……永远、永远都离不开!”


    他猛地抬起头,环顾这片被风雪笼罩的荒野,目光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黑衣护卫,最终落回谢昭惨白如纸的脸上,唇边勾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


    “没关系……没关系昭昭……”


    “阿兄这就带你回家。”


    “回一个……只有阿兄的地方。”


    “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进不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地方!”


    “一个……能让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生到死……都只能想着阿兄、看着阿兄、贴着阿兄的地方!”


    “这样……”他低头,滚烫的唇瓣近乎擦过她的耳垂,吐出的气息却冰冷如霜,“昭昭是不是再也不会想跑了?嗯?”


    谢昭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眼前那张曾无比熟悉的俊美脸庞,此刻在风雪与疯狂中扭曲变形,化作了她此生见过最可怖的梦魇。


    “你……你疯了……”


    她颤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沙哑碎裂。可这点轻飘飘的反抗,落在谢执耳里,活生生把他藏了多年的兄长皮囊烧的一干二净。


    “疯了?”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对阿。”


    “我早就疯了。”


    “可惜……你现在才知道。”


    第28章 第28章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放开我!!”


    谢昭拼尽全力,声音从喉咙里迸出来,尖锐激烈。她抬手,狠狠掰他手指,“放开我!我不要!!”


    谢执看着她,眼尾被风吹得微红,唇角却勾着细碎的笑,“不要?”


    他俯身,掌心顺势一转,轻易扣住她两只手腕,反压在她腰侧。力道不重,却叫她动弹不得。


    谢昭喘着气,胸口一阵阵发紧,手臂不停挣扎,却无济于事。


    “你疯了……谢执,你疯了!!”


    这声谢执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这也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谢执的身体瞬时僵了一瞬。


    那双猩红的眼底,翻涌的疯狂浪潮似乎被这声“谢执”短暂地冻结了一刹,旋即是更为汹涌的狂暴。


    他低笑一声,额头缓缓抵上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夹杂着雪的冰凉,一丝丝钻入她耳骨。


    “嗯,疯了。”


    “只要能将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说我癫狂也好,说我罔顾人伦也罢,便是称我为畜生,我也受的。”


    “只要你别走。”


    谢昭浑身冰冷,恐惧和恶心几乎让她要呕吐出来。他怎么能!怎么能说得出口!


    她几乎是气得发抖:“谢执……你怎么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这般行径,是想让全天下戳着我们谢家的脊梁骨,骂我们是罔顾人伦、该遭天谴的怪物吗?!”


    “我都说了,”他低低望着她,面无表情:“我不在意。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谢昭呼吸一滞,血液一寸寸凉了下来,整个人被谢执的回答活埋进了绝望。


    “上马。”不待她回答,谢执便一手揽住她的腰,猛地抱起。


    她被甩上马背,撞得呼吸微滞,气息卡在喉咙。他翻身上车,紧紧挨着她坐到身后,臂膀如牢笼,锁住她的身体。


    他瞥了一眼车夫,淡声吩咐:“先关起来。”


    “是!”


    下一瞬,他扬鞭,马儿喷吐白气,蹄声急促


    ,冲进风雪。黑衣护卫策马跟随,蹄声如擂鼓,碾碎寂静。


    寒风呼啸,谢昭冷到快要失去知觉,斗篷早已被风雪打湿,雪水顺着发丝滴进衣领里,冷得骨头发麻。


    心力耗尽,又被寒风侵袭,她意识渐渐恍惚。


    “阿兄……”她喉咙发紧,身子颤抖不止,“阿兄,我好冷……”


    谢执听到那声阿兄,指节微微一紧,他俯下身,抬手拨开她额前的湿发。


    “是冷么?”


    “别怕,阿兄在。”


    他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她纤细冰冷的身躯完全纳入大氅之内,紧紧包裹住,再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筑起密不透风的壁垒。


    吻落在她发顶,“现在便不冷了吧。”


    “别……别碰我。”谢昭抖个不停,掌心却还是抵住他的胸膛,不肯放松。


    谢执被她这点本能的反抗逼得眸子暗了暗。


    脑海中,走马观灯般闪过无数从前兄妹二人相处的画面,她会撒娇,会调皮,会依赖,却从来不会这样抗拒他,说,别碰她。


    他的眼尾洇上绯红,反而更紧的搂住她,嘴唇抵在她发间,低低道:“昭昭,不冷了,一会就不冷了,阿兄带你回家……”


    “很快就到了,只属于我们的家。”


    ——


    马儿在一座幽深的别院前停下,马蹄踩碎积雪,溅起一片白雾。


    谢执揽着她下马,半抱着走到门前。


    谢昭想退,脚跟刚挪了一寸,手腕就被谢执扣住,指腹的力道压得她骨节生疼。


    她的目光扫过那扇黑漆大门,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像一张狰狞的网。


    “阿兄……阿兄……”她捏住他衣袖,声音在发抖,在祈求:“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不要在这……”


    他低头看着她,嗓音低低的,“别怕,这就是我们的家。以后昭昭都住这,不乱跑了好不好?”


    “谢执,放开我!”


    “放开我!你不配做我阿兄!”


    她用尽全力猛地一挣,右手竟真的从他那铁箍般的手掌中滑脱,没有丝毫迟疑,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实地甩在了谢执脸上。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得以慢放。


    谢昭的右手僵在半空,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和微微发麻的感觉。


    她瞪大双眼看着谢执,胸腔剧烈起伏,喘息声在这一刻格外清晰。


    然而谢执并未发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脸颊上那清晰的指痕迅速泛红,在他苍白肤色上格外刺目。


    他沉静地握住她僵着的手,一根一根地拢回掌心,包裹住:“打疼了么?打疼了阿兄替你揉揉。”


    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谢昭的心头。


    他明明是阿兄,却又不是阿兄。


    此刻的脸和从小到大为她遮风挡雨的脸渐渐重合。


    她多希望,她只是得了癔症,那该有多好。醒来后,阿兄还会笑着揉她发顶,说:“别怕,有阿兄在。”


    可惜。


    谢执俯身揽住她的肩,扣着她的后颈,半拖半抱着往门内走。


    院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暖意一下子裹住了谢昭冻得僵硬的指尖。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脚步却倏地一滞。


    这院落……太熟了。


    连小小的垂花门、檐下挂的红色宫灯,院心那株冬青,都一模一样。


    就像是谢府,一夜之间便搬到了这别院来。


    她猛地想后退,却撞进谢执怀里,意外的烫。


    “喜欢吗?”


    “院子里的帘子、花窗……都是按原样做的,连你屋里那幅画,都是阿兄请了画师一笔一笔临摹的。”


    “——乖乖住下,好不好?”


    谢执把她半抱着往廊下走,屋内暖黄的灯光透过半开的门缝,映出锦被、暖炉、摆着香囊的小木柜……


    谢昭浑身发冷,原来……阿兄早在无声无息间就筹谋这一切了,而自己却丝毫都未察觉。


    她被他推着往里走,脚下绊在石阶上,差点摔倒,却被他一把捞回,圈在怀里。


    “昭昭,别怕。”谢执低头,抚过她凌乱的发丝,“阿兄只是……”


    “阿兄只是怕……”


    “就住在这好么,这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我还是阿兄,你还是妹妹,我们……就只做兄妹……”


    “只做兄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只是换了个院子住,阿兄求你……昭昭……”


    说完,谢执将脸埋进她冰冷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带着卑微的祈求。


    “只做兄妹……?”


    谢昭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鼻腔里都是他近得过分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发抖——不是冷,而是病体未愈后的力竭,却又硬生生撑着。


    她忽然觉得荒唐。


    “谢执……”她喉咙干涩,声音几乎轻得要被夜风吹散。


    “你能做到么?”


    谢执的身子一僵,呼吸突然乱了。


    他抬起头,额发凌乱,病后的眸子发红,可他还是强扯出笑意,认真道:“阿兄会做到的……只要你,别再跑了。”


    说着,他把她更紧地扣进怀里,似是生怕她会随风飘走。


    廊外风雪还在下,谢昭头顶忽地“嗡”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


    喉咙干涩地像被火烧,额头滚烫,若不是被谢执扣在怀里,当即便要软倒了。


    谢执察觉到她的异状,“昭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然而,谢昭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软软地向下滑去。谢执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发现自己也摇摇欲坠。


    他本就是强撑着,冒着风雪连夜奔袭,心绪大起大落,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昭昭……”


    他咬着牙,手臂穿过她腿弯,往上狠狠一托。然而下一瞬,他的膝盖便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大人!”顾长安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道:“把小姐交给属下吧。”


    “……不必。”


    说罢,他顶着全身撕裂般的虚脱,摇摇晃晃地,无比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怀中谢昭滚烫而绵软的身体,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抱着她,一步步,一步步踏入寝房。


    冷汗如雨般从他苍白的鬓角、脖颈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深色的脚踏和地毯上。


    谢执跪在床沿前,额头抵着她的鬓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失了色。他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把她放进锦被里,然而替她拉好被角。


    他笑了笑,“别怕。”


    “阿兄在,不疼。”


    很快,药便被送了进来。


    顾长安端着药碗,劝道:“大人,您病体未愈,还是早些歇息吧,小姐这有婢子照看,大人不必忧心。”


    谢执接过药碗,冷淡道:“都下去。”


    “……”顾长安嘴巴动了动,最终没再劝。


    谢执捧着药碗,抖着手舀了一勺子,凑至谢昭嘴边,轻唤道:“昭昭,喝药,喝完就好了。”


    谢昭迷糊地睁开眼。


    “阿兄……”


    药一口口喂下去,榻前的炭火烧的噼啪作响,映得谢执的侧脸轮廓苍白如纸。


    “乖,最后一口。”


    他低低哑着声,嗓子像被刀刮过,干涩暗哑。


    谢昭意识模糊,隐约听见他喃喃:“别怕,阿兄陪着你,阿兄……”


    话音戛然而止。


    谢执手里的瓷勺“叮”一声掉回碗里,药汤溅了几滴在她手背。


    像是最后一点意志被高烧压垮,额头咚地撞在床沿上,身子顺着床沿一点点滑了下去。


    意识消散的刹那,那只原本虚软垂落的手蓦然伸出,紧紧攥住她的掌心。


    床头那盏灯火映着他们影子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第29章 第29章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半夜,火盆里炭火烧得屋内暖烘烘的,连水都沾上了黏闷的湿气。


    谢执是被一阵撕裂般的头疼和干涩喉咙烧醒的。


    他睫毛颤了颤,嗓子里溢出一声微弱的咳音,手指本能地摸向枕边——


    锦被里,谢昭正蜷着身子,睡得安静,额角还带着未褪尽的烧意,呼吸温热而绵软。


    谢执眸子里那点阴鸷像被什么


    忽然按住了。


    他怔怔看了好几息,喉头动了动,像是从嗓子深处挤出一丝干哑的笑。


    “在的。”


    “……还在……”


    像个刚从悬崖边被人一把捞住的人,心口那根绷得几乎要断的弦终于松了。


    谢执没忍住,抬手覆上她的侧脸,指腹是冰凉的,碰到她发丝时,却像被那点细细的热度烫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捻着她鬓边一缕发,贴在唇边轻轻蹭了蹭。


    那是种执着得近乎病态的缠黏,又带着点死里逃生般的庆幸。


    旋即,他吩咐仆从送进温水,指腹一下下拧着帕子,替谢昭反复在额头上冷敷。


    谢昭睡的不太安稳,高热未退,脸颊上还晕着绯红。她眉心紧紧皱着,睫毛轻颤,偶尔从唇间溢出含糊的呓语,谢执凑近,却又听不清。


    他怔怔地望了她一会,指腹抚过她鬓发,想替她理开粘腻的发丝,却被她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躲开。


    那一瞬,谢执的眸子静了几息,随即微微收紧的指节。


    他还记得从前昭昭病了最黏人,总要拽着他衣袖,连夜里都要埋在他怀里喊“阿兄别走”。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么。


    烛火将他眼尾照的发红,像是强撑着不肯被压垮的最后一丝倔强。


    病榻前,一夜未眠。


    晨光透过窗纸时,谢昭迷糊着醒来,睫毛颤了颤,鼻息里全是药味和属于谢执的气息。


    手心传来一股暖意,她下意识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被谢执牢牢裹住。


    他半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她的枕侧,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开,露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他睡着了,呼吸清浅,眉宇间还残留着病后的虚弱和一夜未歇的疲惫。


    谢昭浑身一僵,想抽回手,却将他骤然惊醒。


    “醒了?”他睁开眼眸,嗓音低哑。


    “还冷吗?头还疼吗?”


    谢昭僵硬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谢执似乎察觉到她得不适,费力地撑起身子,将她扶起,又将一旁备好得温水递至她唇边:“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接过来,冰凉的指尖碰到他手背,那温度却烫得惊人。


    他还在发烧。


    “阿兄,你……”谢昭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谢执轻笑一下,“无妨,一点风寒而已,已无大碍。”


    屋外传来顾长安的声音:“大人,小姐,早膳和药都已备好了。”


    谢执应了一声,顾长安便将东西端来进来。


    两碗药,一碗谢昭的,一碗谢执的。


    “昭昭,先喝药。”谢执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嘴边。


    谢昭望着那只握着瓷碗的手指,手还在抖,却捧得稳稳的。


    她别过眼,终是没拒绝,顺从地喝完药。


    谢执看着她喝完,这才端起自己的药碗,一口饮尽。他喝药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眉宇间却因那苦味而微微蹙起。


    谢昭指尖捏着被角,半晌,轻声开口道:“除夕夜……你我都不在府中,娘亲定是担忧坏了。”


    谢执将空碗放至一旁,轻轻揉了揉她手腕,仿佛要驱散那里的寒意。


    “不必担忧,阿兄早已命人回府禀报了,昭昭身体不适,太医言明需寻一处温暖之地静养,母亲已经知道了。”


    “静养……?!”


    谢昭一瞬间再也克制不住,她盯着他,声音沙哑又尖锐,像是被逼到悬崖的困兽,眼尾通红:“谢执!难道你真的打算把我关在这,永远不见天日吗?!”


    她一口气没接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谢执?!”


    她的话语在屋内回荡。


    谢执站在她面前,盯着她。


    像是下一瞬就要跪下来求她,又像是随时会把人拆解入腹。


    半晌,他才哑声笑了笑,眼神深处是拼命压抑的狂澜:“等过些时日,你身子好些了,阿兄便带你回府去看看母亲……好不好?”


    “……”


    谢昭只觉自己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像是在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凌迟。


    ——


    “昭昭这副画,又进步了许多。”


    谢执低头看着她刚完成的雪梅图,声音轻柔,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指尖不经意掠过她执笔的手背,随即像是被烫到,迅速移开。但那微不可见的颤抖,却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情绪。


    谢昭注意到他的动作,心头一颤。


    他似乎真的在努力,努力维持着“兄长”的界限。试图用这层熟悉的身份,缝合那日几乎将他们吞噬的裂痕。


    这种刻意的克制,反而更让她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温馨中流淌。


    谢执像过去那样,做回了她温柔体贴的兄长。


    他会守在她床边,给她讲京城近日的趣事,或是讲各处的市井百态,风土人情。一句句娓娓道来,声音带着病后初愈的沙哑,却格外温柔。


    他会陪她在院子里散步,会指着园中花丛笑着说:“记得么?你幼时最喜这般热闹。有回贪玩跌进花圃,沾了一身泥泞与落瓣,惹得母亲好一顿数落。”仿佛那些旧日时光从未沾染阴翳。


    会笨拙地炖一盅补汤,守在炉边直到汤色浓白,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喝下,眼底是满足的微光。


    会在她临窗作画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她专注的侧颜上,偶尔在她笔锋凝滞时,低低提醒一句“此处枝干可再添一分遒劲”。


    他的手有时会极其自然地抬起,替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每当这时,谢昭的身体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一种习惯性的、源自十几年亲昵的松弛感,让她几乎要像过去那样,微微偏头蹭一蹭那带着暖意的指尖。


    这一刻的沉沦是真实的。


    眼前这个人是谢执,是她的阿兄,是自她懵懂记事起便护着她、宠着她、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人。


    那份刻入骨髓的信任与依赖,如同呼吸般自然,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割舍干净。


    在他刻意维持近乎完美的兄长姿态里,在他讲述幼时趣事时低哑温柔的笑声里,在他笨拙却执着的关怀里,她偶尔会恍惚。


    可这沉沦如昙花一现,紧随其后的,是更尖锐的痛苦和清醒的恐惧。


    她能看到他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隐晦难明的光,像是被暂时压下的猛兽,随时可能挣脱牢笼。


    她也尝试过逃离。


    那是在一个午后,谢执在书房小憩。


    她避开下人,悄悄摸到院门边,正欲伸手去触碰铜锁,然而,下一瞬,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自她身后显现。


    “小姐,此处风大。”


    顾长安的声音平直无波,不带半分情绪,“大人吩咐您不可久留,请回吧。”


    ——


    正月十五,元宵节。


    京城里灯火辉煌,热闹比除夕夜更甚。


    谢执此刻还在谢府,陪着林氏用膳。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应节的菜肴,桂花酒酿圆子,炸得酥脆的元宵,油亮亮的红烧肉炖得软烂,还有几碟清爽时蔬。


    林氏看着眼前清瘦了许多的谢执,心疼地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执儿,多吃些。你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养好,可不能再这般劳累了。”


    “多谢母亲关心,儿子已然大好了。”谢执端正回道。


    林氏自己吃不下多少,她放下筷子,拿起温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眉宇间的忧虑更深了,像是被窗外鼎沸的人声衬得更显寂寥。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映着灯火微光的夜幕,“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囡囡一个人在别院……也不知道她那边冷不冷?病到底好些了没有?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总是不踏实。”


    她收回目光,落


    在谢执身上,语气带着点埋怨和不解,“你们兄妹俩也是,临到年关前后脚病倒,这年节里最重要的几个日子,府里就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这年过的……唉,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谢执闻言,夹菜的手微顿,旋即答道:“母亲放宽心。昭昭在别院一切都好,有专门的医师精心调理,伺候的婢子也都是极妥帖的。那边清净,远离京城的喧嚣,气候也比咱们这儿和暖些,最是养人。想来用不了多久,昭昭的身子就能大安了。”


    “真的?那就好……好了就好……”


    她看着谢执碗里还剩小半的饭菜,又忍不住催促道:“你若是吃饱了,就快些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待太久,好好陪她吃个团圆饭,我这就不必你陪着了。”


    谢执放下筷子,“嗯,儿子这就去书房取些文书,稍后便赶去别院。母亲放心。”


    “好,好!快些去吧。”


    同林氏殷切的目光告别,谢执步履未停,径直踏入书房。刚一走进,顾长安便转身关上门,旋即跪倒在地。


    谢执站在书架前,手下动作未停,修长的手指在书架间逡巡,准确地抽出一卷泛黄的宗卷。


    “何事?”他问。


    顾长安跪伏在地:“……属下已将所有证据全部集齐,小姐亲生父母何人,家族从属,所有证据链环环相扣,铁证俱全,已无半分疑窦……随时可公之于众。”


    “啪嗒——”


    是宗卷骤然掉落在地的声音。


    第30章 第30章大婚


    书房的烛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狂风撕扯,昏黄的光影在墙上疯狂摇曳,映出谢执修长身影的扭曲轮廓,仿佛他的灵魂此刻也在被烈焰炙烤。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散落的宗卷上,“……确认无误了?”


    呼吸猛然一滞,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胸膛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半点空气。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颤抖得几乎痉挛,却不是恐惧,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那狂喜如此汹涌,瞬间堵塞了他的喉咙,挤压着他的肺腑,让他眼前发黑,几近窒息!


    顾长安连忙叩首,“属下反复查证,确凿无疑。小姐……实乃老爷军中挚友之女。其母难产而亡,其父当年在澶州之战时伤重不治,临终之际,将尚在襁褓的小姐托付于老爷。恰逢其时,夫人腹中胎儿不幸夭折。老爷与夫人悲痛之下,商定瞒下此事,对外只宣称小姐乃夫人亲生骨肉。”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音沙哑却异常有力,“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那个将他囚禁在兄长身份的枷锁,那个让他在每个靠近的瞬间,又逼着自己退回的禁忌,在这一刻,轰然粉碎。


    梦中她唇红齿白、毫无顾忌扑入他怀中的温软触感……那醒来后如同毒蛇噬心般的负罪感,那无数个辗转反侧、自惩以压制妄念的煎熬日夜……


    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只是昭昭!他的昭昭!


    那横亘在血脉里的天堑消失了!他可以爱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爱她!可以占有她!


    可以让她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只属于他谢执一人!


    狂喜如烈焰,席卷他的四肢百骸,烧得他血液沸腾,烧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猛地仰起头,唇角扯出一抹笑。


    那笑声低低溢出,起初是压抑地轻颤,随即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病态的欢愉,在寂静的书房回荡。


    如同久困池沼的游鱼忽入江海,第一次觉出这天地浩荡,任我东西的畅快。


    谢昭的面容在他脑海中闪现——


    她蜷在锦被熟睡的模样,她皱眉抗拒时眼尾的绯红,她巧笑嫣然时流转的眼眸……


    这些画面,统统化作了火星,彻底点燃他心底那团早已蠢蠢欲动的火焰。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所有挣扎的暗流都已平息,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唇角勾起一抹理智且餍足的弧度:


    “那就,没什么好克制的了。”


    他踢开散落的宗卷,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


    冬夜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起他散落的墨发和衣袂,吹散了书房内炙热的暖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目光投向别院的方向,“备马。”


    “即刻入宫。”


    顾长安心头一凛,“大人?大人!宫门已下钥,此时入宫恐……”


    谢执眼风扫过:“备马。”


    “……是。”


    寒风如刀,割在疾驰的马蹄溅起的雪沫上。谢执一骑当先,宫墙巍峨的轮廓在望。


    “何人夜闯宫禁!”守门禁卫的厉喝穿透风声,长戟交错,寒光闪烁。


    谢执勒马,却未完全停下,一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开西角门!”


    统领借着火把看清令牌上那个独一无二的“御”字纹样,再不敢迟疑,当即放行。


    沉重的宫门在机括声中轧轧开启一道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谢执甚至未等门开全,已一夹马腹,直冲而入。


    御书房内暖意融融,龙涎香的气息混着墨香,谢执推门而入,风尘仆仆。


    皇帝萧彻与谢执年岁相当,正独坐批折,脸上带着被打扰的薄怒。


    “谢执?!”看清闯入者,萧彻的怒意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又无奈道:“朕就知道,能在这时辰用这法子闯进来的,普天之下除了你,再无第二人!”


    他将折子抛回案上,揉了揉眉心:“你是嫌朕这龙椅坐得太安稳,非要给言官们递个‘君前失仪’、‘藐视宫禁’的弹劾折子是不是?”


    谢执抿唇,“臣有要事禀奏!”


    “何事?”萧彻沉声问,目光扫过谢执肩头未化的雪沫和被风吹乱的鬓发,“值得你如此?天塌了?”


    谢执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翻腾的狂喜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的眼睛亮的惊人:“阿彻,我查清了。”


    萧彻愣了愣,才豁然起身,面上也含了喜悦:“当真?”


    “嗯!”谢执重重点头,“其实臣早就知道真相了,只是昭昭生父母信息被家父瞒的至深,所以才拖延至今。”


    萧彻绕过御案,重重一拳捶在谢执肩头,大笑道:“好!你小子终于等到了!朕就说,你看那丫头的眼神,恨不得把人吞了!”


    谢执也笑了,那笑容是萧彻从未见过的明亮、畅快。


    “所以,”谢执的声音低沉下来,“陛下,臣,谢执——”


    他撩起衣袍,这一次,端端正正,郑重一礼,额头触地,声音清晰响彻殿宇:


    “恳请陛下,赐婚!”


    谢执的声音清晰、坚定,带着夙愿得偿的炙热期盼,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


    然而,预想中的爽快应允并未到来。


    萧彻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缓步跺回御案后,沉吟道:“不可。”


    谢执骤然抬头:“阿彻!!”


    “你太着急了,”萧彻目光沉沉落下,“前脚刚流放了沈家,后脚朕就给你和她赐婚?谢执,你告诉朕,这满朝文武、天下悠悠众口会怎么看?他们会说,是你谢执为了夺人所爱,构陷忠良,排除异己!他们会说,朕这个皇帝,偏听偏信,纵容权臣,为了成全你的私欲,不惜颠倒黑白!”


    “朕要顾忌你的名声!更要顾忌朕的圣名!”


    “这婚,现在不能赐!”


    “陛下!”谢执霍然起身,方才的狂喜和恭敬荡然无存,“臣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难道还要臣继续等下去?等到那流言蜚语自己消散?等到天下人都忘了她曾有过一个被流放的未婚夫?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萧彻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失控的火焰,心中也是一凛。


    “谢执!”萧彻厉声喝道,帝王威仪尽显,“你冷静些!朕说不赐,是此时不能赐,不是永不赐!朕比你更希望看到你得偿所愿!”


    “朕会下旨追封阮将军,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忠烈之后阮昭,与你谢府再无瓜葛!待风头过去,时机成熟,朕自会风风光光地为你们赐婚!到那时,水到渠成,无人敢置喙半句!”


    萧彻走下来,按住谢执紧绷的肩膀,语重心长,“忍一时,方能名正言顺,一世无忧。”


    ——


    冬夜刺骨的寒风卷着碎雪,拍打


    着别院紧闭的窗棂。暖阁内却灯火通明,窗上贴着应景的窗花。一张圆桌上,摆着早已凉透的元宵宴席。


    谢昭裹着一件厚实的锦袍,独自坐在桌旁。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一双空洞的眼眸。


    门被推开,寒气涌入,又被迅速隔绝。


    谢执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墨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他脸上带着赶路的倦色,却在目光触及谢昭的瞬间,眼底掠过灼热的光亮。


    “昭昭,久等了。”他声音温和,在炭盆边仔细暖了手,才走到桌边,自然地在她身侧落座。


    他扫了一眼冷掉的菜肴,“菜都凉了,让他们热热?”


    “不必了,我不饿。”谢昭的声音疏离又冷淡。


    若非他……此刻她或许正依偎在娘亲身边,细语家常,小酌几杯;或许正与闺中密友笑闹着穿梭于花灯如昼的长街,猜灯谜、赏烟火……


    总之不会是现下这样,困在此处。


    谢执也不勉强,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脸色还是不好。今日元宵,外面花灯如昼,热闹得很,可惜你这身子吹不得风。”


    他话锋一转,极其自然,“母亲今日还念叨你,说府里冷清得厉害,心里总惦记着你的病,食不知味。连父亲在边关的家书中,也几次问起你的近况……”


    说完,他站起身来,动作自然地走向窗边的香案,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道:


    “这是母亲特意让我带的安神香给你,说是宫里御赐的,最能宁心静气,助你安眠。”


    谢昭眉心一跳,直觉生出寒意,刚想开口,火折子已在他指间“嗤”地一声擦亮。


    暗色香屑落入炉中,火星吞吐,一缕青烟缓缓缭绕升腾,裹挟着那股甜腻气息,在温暖的房间里迅速蔓延。


    起初只觉头晕目眩,像被这香味熏得神魂发沉。


    然而不多一会,四肢百骸便像坠入沼泽般,一点点失去力气,谢昭握着茶杯的手指一软,杯盏“哐当”一声歪倒在桌上,茶水瞬间洇湿了桌布。


    “阿兄——”她试图站起,却又重重跌回座椅中,背脊撞上椅背的瞬间,彻骨的寒意攀上后颈。


    她抬眼,瞳孔因恐惧而骤缩:“谢执,你给我下药?你想做什么?!”


    谢执静静看着她,眼眸里有奇异的光在跳动。


    他走近,俯下身,指腹贴上她苍白颤抖的脸颊。


    “别怕,昭昭,只是一点安神的香。”


    “别碰我!!”谢昭用残留的力气用力撇开脸,瘫在椅背上急促的喘息着。


    谢执半点没恼,甚至笑了笑,旋即站直了身体,揭开之前进屋时,顾长安放在一旁用明黄盖着的木盘。


    那是一道圣旨。


    谢执缓缓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烈阮缙年少从军,忠勇无二,血洒疆场,捐躯报国,实堪表率。”


    “勋烈当昭,家国当正,特追封阮缙为‘定远忠烈将军’,列忠烈祠,春秋致祭,以旌其志。”


    谢昭愣住,“……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谢执声音不疾不徐:“阮氏之女,原名阮昭,自幼寄养谢氏,今朕命谢府赦其养籍,归还阮氏宗谱,命户部即刻复籍造册,昭告天下。”


    阮昭?阮氏之女?自幼寄养?


    那点安神香的效力似乎被这晴天霹雳冲散了几分,谢昭猛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不可能!”谢昭猛地摇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我是谢昭!我是谢家的女儿!爹是谢大将军,娘是谢夫人!什么阮氏?什么寄养?谢执!你疯了吗?!为了……为了你那龌龊心思,竟编造出这等弥天大谎?连圣旨都敢伪造?!”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上气。


    “伪造?”谢执轻笑一声,他扬了扬手中明黄的绢帛,上面的龙纹和朱印在烛光下清晰无比,“天子宝玺,谁敢伪造?昭昭,阿兄何必骗你?你身上流得从来就不是谢家的血。”


    “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晓,你不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你我,再无阻碍。”


    “你住口!”谢昭尖叫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身体却因脱力再次重重撞回椅背。


    谢执收起圣旨,对外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无声推开。


    以顾长安为首,几名低眉垂眼的仆从鱼贯而入,他们动作迅捷、沉默无声,顷刻间将原本清雅的暖阁装扮成了喜堂。


    床榻上被换上了大红喜被,龙凤喜烛被置于桌案两侧最显眼处,盛着合卺酒的托盘被恭敬地放置在圆桌中央。


    还有一袭火红的嫁衣。


    正是谢执几年前就命人织就的那件。


    红裳朱领,精绣鸾凤,缎面铺展开来,美轮美奂。


    他上前,捧着她脸颊,眼神发亮,几近癫狂:“昭昭,今夜我们成婚。”


    成婚两个字将谢昭骤然惊醒,变调的尖叫霎时冲出:“谢执,你为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欲,竟然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


    她拼命地挣扎抗拒,泪水混合着汗水糊得满脸都是,滴落在那件大红嫁衣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朵暗红的水痕。


    “我是你妹妹……阿兄……你听见没有?!我是你妹妹!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


    谢执对她的崩溃与控诉置若罔闻,“今夜,就是我们的良辰吉时。不用礼官唱和,不用宾客满堂,更不用什么黄道吉日!”


    “就在这里,只有你和我。天地为证,你我……”


    他执起她无力垂落的手,紧紧握住:“你我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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