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感到有一些熟悉。
凪夜一心想。
和对五条悟的感官类似,虽然没有记忆,但仍然能对其付出信任的人类,在这个世界里,家入硝子是他碰见的第一个。
有着浓重黑眼圈的女医生伸手摸了一下口袋里方方正正的烟盒。
在现在这个时代,烟草已经是一种旧时代的奢侈品了。家入硝子已经戒烟很久,这时候却忽然升起想要来一根的冲动——
她心里有点后悔。
一时没忍住开启了叙旧的话头,但实际上她本人并不是什么擅长叙旧的人。
不如说,在场的三个人里面,真正擅长叙旧的,没准只有五条悟一个。
年轻的时候五条悟是个会毫不在意地把别人的黑历史到处往外抖的恶劣家伙,长大了以后性格稍微收敛一些,偶尔聊起以前的话题时,唠叨的话是家入硝子的两倍还要多。
“认识。”她摸了下烟盒,岔开了话题:“……我能抽根烟吗?”
五条悟:“这算什么回答?而且没看见这里有病人吗?”
他指了指脸色惨白的凪夜一,十分认真地不爽起来。家入硝子于是站起来,把阵地挪到了窗户边。
窗外仍然在下雨,外面废墟一样的世界灰蒙蒙地连成一片。家入硝子的眉眼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下,她盯着远方的雨幕,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总算找回了一点正常的状态。
“认识了很久。或许你们不太记得,但我们是高中同学。”
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两位同学的脸,这不利于她稳定情绪和思考。
视线转到凪夜一身上时,想到的是他最后狰狞的死状。转到五条悟身上的时候,是最后手术刀划过皮肉的触感。很恶心。
她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类型,但恶心就是恶心。
“凪两年,五条十几年……可能,时间太长有点记不清了。”家入硝子说,装在另一只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她平静地将电话掐断。
“虽说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有点像在做梦,但我今天过来不是来叙旧的。长话短说吧——能请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吗?”
“老子不同意。”五条悟说,“夜一怎么想是他的事,老子仔细想了很多遍,根本不认识你。”
凪夜一微微低着头,他的手在桌子底下被五条悟扣住了。对方在耍小脾气,像小孩子一样,拽着他的手让他不要讲话。
意识到这一点,他悄悄地弯了一下眼角,涌到嘴边的话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
家入硝子说:“那是很正常的吧,认识才奇怪了。你现在这个年龄,还没到入学高专的时候。”
“那就说明,现在的老子根本不认识你。”五条悟扬了扬下巴,“有什么事,你跟以后的老子说去吧。”
让他带着现在的凪夜一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走?开什么玩笑!
噗。
凪夜一没忍住,发出了一个扭曲的音节。
典型的五条悟型思维——不用看都知道,家入硝子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烂。一道电流似的异感从肺部窜过,凪夜一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但这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慢慢把被五条悟压住的手掌翻了个面,反手握住。
“再次认识的话,自我介绍是很重要的。”凪夜一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家入硝子捏着烟头的手顿了一下。不可抑止的,她心中出现了一种,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人的陌生感。
凪夜一……以前说话是这样的吗?
有点记不清了。他死了太久,自己跟他相处的时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
“我是……家入硝子。”女医生沉默了一会,竟然果真如凪夜一所说做起了自我介绍。“毕业于东京都立咒术高专,与五条悟、夏油杰、凪夜一同届,现在是东京都立咒术高专所属医师……”
没等她的自我介绍说完,身后的桌子猛地被五条悟掀翻了。
家入硝子猛地回过头,看见一颗低垂着的白色脑袋。凪夜一用手捂着半张脸,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被惨白的肤色衬得异常扎眼。
五条悟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冰蓝色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大小。
狂怒与惊愕在他脸上来回闪现,家入硝子敏锐地捕捉到五条悟藏在情绪最深处的一丝无措。
“让他平躺下去!”她迅速掐掉烟头,几步靠近凪夜一,伸手扯开他被血浸透的衬衫。入目是大片画着红符文的白色布条,从脖颈开始,一圈一圈缠满了躯干。
布条用的是绷带,胸口和腹部的符文被血糊得乱七八糟,已经看不清了。
家入硝子把凪夜一脖颈处的绷带拆开,顺着头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确认。这些字符明显是很短的时间内仓促画出来的,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家入硝子看了几眼,立刻皱起了眉头。
“这里,错了。”她抬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这是你画的?”
五条悟的表情很僵硬。
“我不记得了。”他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画的。”
某一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前一天还吐血不止、仿若尸体的人,忽然能够正常自如地行动。
除了脸色还是不太好,跟平常比起来已经算是没有差别。五条悟的记忆里有一块小小的断片,凪夜一醒来以后他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家入硝子别过头,叹了口气。她从客厅抽屉里翻出绷带铺开,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红色的水笔,语气冷静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凪的情况你不用担心,比起这个,先去把外面的东西处理好。”
五条悟的眼球移向门口。那双纯粹的蓝色眼瞳,在这时空落得让人毛骨悚然。
门外的走廊,在楼梯的方向,传来一些轻微的异响。咒灵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漂浮在空气中,五条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出去,而是找了一个离凪夜一较近、又不打扰家入硝子的地方靠着,漫不经心地垂了垂眼帘。
“不用管他们。”他的语气带着浑然天成的轻蔑,“他们进不来这个门。”
家入硝子不再说话,一排一排血红的扭曲符文在她手底下飞快成型。
门被推开,有一身漆黑的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五条悟在他出声之前用咒力将他轰了出去,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过后,走廊获得了短暂的寂静。少年的视线追着家入硝子的笔尖走,默记她写下来的符文。
他拧起眉头,问道:“你会画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家入硝子头也不抬:“从你那学的。”
五条悟沉默了。但也许是家入硝子游刃有余的行动感染了他,少年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抬手轰掉数只爬到门口的咒灵,走到凪夜一身边蹲下,自言自语:“那我怎么会画错?”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以前的事情也不是清晰。记忆里泛着模糊光晕的五条宅,越回想越像是一个漆黑狰狞、没有边界的异空间。
但很快,五条悟满不在乎地将这些毫无头绪的想法丢开。
他用相当轻柔的力度帮凪夜一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额发,而后收回手,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待家入硝子的工作完成。
“这些东西能让他好起来吗?”
“能。”家入硝子说,“这本来就是给他用的。”
“本来?”五条悟敏锐注意到了家入硝子的话外之音,“还有谁也要用这个?”
“不知道。”家入硝子说,“给笨蛋用的吧。”
“哈?!”五条悟的反驳来得奇快无比,“夜一又不是笨蛋!”
家入硝子揉了一下耳朵。她的符文绘制工作很快完毕,接下来是缠绕工作。五条悟搭手帮忙,家入硝子一边缠一边说:“严格来说,这种咒文不能用绷带当载体。绷带太脆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坏失效。和我回禅院家吧,他需要正常稳定的材料。”
五条悟纤白的眼睫微微垂着,在色泽纯粹的眼瞳里洒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他没有再反对,看起来很好说话似的点了一下头。
家入硝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现在……已经没有五条家了。”
她在凪夜一侧腰的位置给绷带打了个结,接着说道:“你们挑了一个最坏的时间回来。这个世界差不多快走到尽头了吧?烂透了。就算回来了,也没什么好长待的——刚回来就被追杀的,咒术界的通缉犯。”
听见这个名号时,五条悟竟然什么也没想。他的视线停留在凪夜一沉睡的面容上,听到自己声音里带了一点奇异的漠然:“无所谓。”
“把敢上来挑事的家伙通通打飞,不坏好意的东西全部清理掉,做到夜一满意的程度就好了。我把他带回来,只有他满意了,才会高兴,才会觉得和我生活在一起很幸福。”
“咒术界本来就烂透了,这我知道。”五条悟说,“接下来是不是该向我讲讲,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什么了?——硝子。”
第62章 白日漂流12他们两个不会是那种关……
凪夜一睁开眼睛,横亘在面前的是和室的天花板。
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保存,他几乎要错误地认为自己已经回到白日馆内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白日馆的【通流】已经开启,距离自己被强制传送回去还有多长时间?……不太好,睡了太久,时间概念模糊了。
呼吸有些不顺畅,似乎有类似布条的东西紧紧缠在自己脖子上。
凪夜一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片绑得异常严实、手感粗糙的布条。
它似乎牢牢压制着自己身体里澎湃的名为【咒力】的能量,让凪夜一能够正常地喘口气。仿佛身上一座巨大的山被移开,下一秒,他从榻榻米上翻坐起来。
悟去哪了?
侧方的木门发出几声闷响,门被人拉开了。亮光涌入,凪夜一抬手遮了下眼睛,余光瞥见一颗粉色脑袋冒了出来。
“喔!你醒了啊!”粉毛兴高采烈地开口,“五条老师的同学!”
凪夜一把手放下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苍白的面色削弱了冷感,呈现出一种诡异稀少的安静脆弱。
“你是谁?”他问道,“五条老师……?”
粉毛名叫虎杖悠仁,进行一番完整的自我介绍以后,热情地邀请病号凪夜一起来逛逛,活动一下身体。
“五条老师的话,现在不在这里哦。”虎杖悠仁带着他往吃饭的地方走,“早上这里来了一大波人,家入小姐、五条老师还有伏黑——啊,现在得叫他禅院了——都被叫走了。”
凪夜一微微一愣。
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反应过来,自己也许真的已经睡了很久。久到五条悟足以对陌生的环境产生信任,甚至愿意跟着他们一块出去办事。
“‘五条老师’?”凪夜一问道,“为什么这么称呼他?”
虎杖悠仁诧异地回过头,随后牵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五条老师就是五条老师啊。虽然现在莫名其妙变年轻了,也是我的老师。”
“嘛不过老师年轻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高专任教了,看起来简直像另一个人一样——”
成熟,可靠,风趣幽默。最重要的是,不会在他被拜托给凪夜一送东西时突然出现对付睡觉的房间门口一拳把他打飞啊!
“有点想象不出来他当老师的样子。”凪夜一自言自语了一句,在一个转角停下脚步,提醒道,“午餐的话,要往这边走。”
他指了下旁边的走廊。
虎杖悠仁留下震惊的眼神:“为什么你会知道?!”
凪夜一的手往和服宽大的袖子里拢了一下。他身上沾着血的风衣被替换过了,换成了一套传统古朴的和服,画满血符文的布条从领口一路向上蔓延。他侧了侧头,将话题推了回去。
“你和这里的人很熟。为什么会找不到位置?”
虎杖悠仁挠了挠脸。
“我待在这的时间其实也不是很多啦。”他说,“外面的状况不太好,总监部来每天的任务多到做不完。”
对于虎杖悠仁口中说的“不太好”,凪夜一自认已经拥有了比较深的了解。
根据他穿梭了这么多个世界的经验来看,这个世界即将走到尽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仿佛维持世界的某种根基被破坏了,咒灵与人类的数量完全失衡,诸如绝望、恐惧一类的负面情绪极为深刻,催生出前所未有的诅咒师数量出现。
凪夜一仍然保持着从前的习惯。
每进入一个世界,需要搜集关键的信息,以保证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在当前世界自如活动。鉴于原点世界的异常发展,他的调查理应更细致一些。
不过,在这个政府都岌岌可危的地方,调查真的显得那么有必要吗?
似乎是有一点不甘心。
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找回五条悟,将他带回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连废墟都比不上的世界吗?单纯的废墟都要比现在好一点,起码不会有这么多咒灵与恶意到处爬来爬去。
凪夜一坐在街边的花坛上,嘴里叼着一只笔盖,在笔记本上整理当前获得的信息。
从现在被称作禅院家的地方出来,他换上了一身相对正常的装束。普通的白色衬衫,黑色长裤,远远一看,非常有学生气。
但坏就坏在,这一身看起来实在是太干净了——在这个政府圈定出来的人类聚居地里,与周围灰暗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时不时有匆忙路过的人向他投来不算善良的目光。
——在这个世道,能干干净净地活着的,除了上面那群人还能有谁?
上层=与咒术界挂钩=可以得到极高程度的安全保障。
如果能把这小子拿下的话……只要能把他拿下……
人流之中,一只积灰的皮鞋犹豫着调转了方向。它的停顿似乎是一个隐形的信号,人群发生相当明显的滞塞,数道刺人的目光同时转了过来。凪夜一的背脊上窜起一道寒意,是人类面对恶意的本能反应。
在第一个人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之前,一道漆黑的人影倏地闪现到凪夜一身边。
来人身上的骇人气质重得不是一星半点,落地以后的第一件事,是用冷冽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行人。从那双苍蓝色的眼瞳中投出的视线居高临下,含有相当明显的警示意味。
原本打算靠近的中年男子脚步一顿,慌慌张张地拉低帽檐,扭头跑开了。
人群重新流动起来,凪夜一感受到熟悉的安全感出现,合上笔记本和笔盖,抬起头,脸上带了点笑。
“悟,回来了?”
六眼随之一转,锁定了坐在花坛上仰头看他的白发少年。他似乎还没从紧绷的状态中转换过来,纤白的睫毛也压不住眼底轻微的怒意。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你的身体还没好,这里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安全——”
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身边隐隐的低气压被他收了回去,五条悟在凪夜一身边蹲下来,干巴巴地说:“……抱歉。你感觉好一些了吗?”
十几岁的五条悟根本不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但现在面前的五条悟顶着十几岁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蹲在他身前放轻声音向他道歉。
从狱门疆里出来的时间越久,五条悟越和成年状态靠近。
能使用二十八岁时才能使用的术式,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像。但他到底少了一段记忆与经历,远做不到像二十八岁那样,仿佛一切都能轻松解决似的游刃有余——
凪夜一不喜欢这样的游刃有余。
如果五条悟最终将变成一座可以让所有人依靠的高山,那么走到尽头时,他自己又有谁可以依靠呢?
一阵隐痛从心底冒出来,凪夜一将它压下去,忽然伸出双手捏住五条悟的脸颊,不轻不重地向两边拉了拉。六眼之中划过一丝茫然,紧接着浮现的是一点轻微的不满。
但它的主人没有动,也没有向旁边哪怕轻微地侧一侧头表示拒绝。
“这是对悟好几天不睡觉的惩罚。”凪夜一松开手,又感觉有点心疼,轻轻揉了揉他的脸,顺势扯开话题,“刚刚那招瞬移是什么?新招式吗?”
以前的五条悟,虽然能飞,但还做不到远距离的跳跃瞬移。
提到这个,五条悟扬起眉毛,颇有些得意地透露:“这个啊。有一天老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就学会了。硝子说老子是个‘可恶的天才’,哈哈哈!”
他站起来,向凪夜一伸出一只手:“想不想试一试?”
凪夜一眨了眨眼睛,将手放了上去。下一秒,一阵猛烈的失重感袭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以前的五条宅,现在的禅院宅门口。
一个陌生的海胆头青年站在门口,脸色似乎有点臭。
“五条老师。”他说,“能不要中途从总监会的会议里离开吗?禅院家想要洗清您的通缉犯身份,这场会议准备了好几天……”
五条悟:“啊,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那就感觉很反胃啊。硝子不是在哪里吗?交给她就行了。”
会议的主题是,向总监会证明五条悟如今的正体,以及视结果决定是否移除针对五条悟所下的通缉令。
咒术界需要五条悟,尤其是这个非常时期回来的五条悟。
前提是,他不是受诅咒而诞生的咒灵、也不是别的什么不可掌控的不详事物,而是在奇迹之下出现的,原原本本的五条悟。
为此,家入硝子需要向总监会提供一系列证明,五条悟则需要全程在场——没人能想到五条悟会在这种场合堂而皇之地出走,原因似乎是为了把离开安全区域的同伴接回来。
对于“同伴”这两个字,伏黑惠要打一个问号。
毕竟他从来不会这么紧紧地拉着同伴的手,也不会寸步不离地挨在同伴身边,更不会和同伴在一个被窝睡觉。
好不容易把五条悟劝回会议现场,伏黑惠瞪着死鱼眼,趁着等待空隙给家入硝子打了个电话。
“家入小姐。五条老师……没猜错的话,他们两个,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家入硝子:“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年长的女医生从一片混乱的会议现场出来,站在走廊里点了一根烟。
“如果凪没死在那场意外里,这应该是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了。”家入硝子轻轻吐出一口烟气,任白烟将自己的思维带离片刻。“嘛,不过也说不准。上学的时候他俩的关系算不上亲近,去参加凪的葬礼的时候,五条脸上甚至都没多少表情。”
她的视线往旁边瞟了一眼,干脆地掐掉了烟,“五条来了。有什么想问的,下次再说吧。”
第63章 遗愿清单1我会创造出一个让五条悟幸……
手机上显示通话被挂断以后的界面,家入硝子捏着掐掉的烟头,低头找丢垃圾的地方。
“不要给我添麻烦,五条。”她边找边抱怨,“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到会议结束,不然我就找根绳子……”
下一秒,被尼古丁短暂麻痹的大脑开始转动,家入硝子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望向五条悟走过来的方向——
长手长脚的成年男性站在走廊底下,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抬起来,懒洋洋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呦。好久不见啊,硝子。”
“顺便一提,你那是什么表情?”
家入硝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还留有余温的烟头被手指挤压成扭曲的形状。她一错不错地盯着五条悟,震惊、惊疑、戒备、怀念,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翻涌。
“五……”
她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年轻的五条悟和凪夜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可能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如果换成成年的五条悟,家入硝子心里只会出现一个念头:
见鬼了。见鬼了!
她猛地甩掉手里的烟头,几步跨到五条悟面前。视线由上到下扫了个遍,从对方被黑色眼罩勒得倒竖的头发、一堵墙似的身高、到体态、站姿,每一个熟悉的细节都在告诉她一条毋庸置疑的信息:这就是原原本本的五条悟。
那个被腰斩过的……在最后一战中死去的五条悟。
五条悟回来了。
“为什么?”家入硝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声问道,“会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东西诅咒了你?不……不是诅咒……回答我,是什么东西把你和凪拖回来了?”
五条悟看起来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把两只手揣在兜里,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嘛,嘛。别着急嘛。”
“具体的情况后面再聊,这个状态我保持不了多久,先把正事做完再说。”
五条悟越过她,伸手抵在和室的木门上,回过头竖起手指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至于为什么回来……就当我还有没完成的遗愿,一定要达成了才会消失——怎么样?记得替我保密,这条不能跟夜一说。”
家入硝子瞬间反应过来,出言阻止:“等等,你不能这么进去!”
“没关系啦。”五条悟一脸无所谓,“我是什么状态完全不重要……当然,变成几岁的小屁孩除外哦。”
——只要是五条悟就可以了。只要是五条悟,就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比起这个,你可以直接回去休息了。”他朝家入硝子摆了摆手,像驱赶小动物似的,语气非常欠揍,“黑眼圈快到下巴上去了。”
家入硝子额角爆起一根青筋。
等到女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五条悟嘴角的笑容也收敛起来。
“人死了不用工作,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
他一边吐槽,手上用力,推开了木门。室内空间相当昏暗,有限的光源来自于房间四角摆放着的蜡烛,烛光被四周竖立的障子门当了个七七八八,中间割出一快狭小的空间,气氛紧绷,说是会议,更像是一场目的不纯的审问。
五条悟大剌剌地走进去,伸手把眼罩拽下来。
苍蓝的“六眼”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尖锐的美感,这是连自然地造物都无法企及的神迹,也是无法伪造、独属于五条悟一人的【纯粹特征】。
木门在身后自动合上,五条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障子门,兴致缺缺地抓了一把头发,语气有点不耐烦:“五分钟,想问什么赶紧问。先说一句,我很忙的。”
凪夜一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身上因为咒力挤压出来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因为身体是被白日馆捏造出来的关系,家入硝子的反转术式对他完全不起效。
因此,在伤真正养好之前,他每天能自由行动的时间实际上相当有限,今天已经好好地用完了。
虽然说是休息,但凪夜一其实睡不着。
他闭着眼睛躺在榻榻米上,在脑海里整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获得的有限信息。
这个世界的政府虽然岌岌可危,保密工作仍在起效。大部分的异常被划归到“污染”、“天灾”一类的范围,但几乎每一起异常事件,都与咒灵有关。
2018年12月24日,灾厄起始的年代。这一天是明显的分割线,从这一天开始,来源不明的异变出现,日本全境不可控制地滑向黑暗。
在2018年10月31——12月24日之间,出现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历史空白。世界根基似乎在此时受到冲击,演变出自此以后的灾厄事态。
2019年10月31日起,异变事件呈指数级别增长,对应咒灵的数量激增。
2022年9月17日,大阪陷落,成为版图上的灰色地带。
同年10月15日,福冈陷落。10月23日,本州岛陷落。……2023年3月8日,宫城。4月19日,静冈。5月3日,北海道全境。
人类的生存环境如同打满子弹的靶子,被挤压得不成形状。每一次较大的灾害记载,都指向同一地区的咒灵暴乱,暴乱过后的地带称为“禁行区”,生还者都被迁进还处于安全地带的集聚地内。
这样的事态持续了整整六年,在第六年末暂时趋向稳定。现在是第七年——2025,凪夜一和五条悟归来的时期。
凪夜一在脑海中回忆东京的禁行区地图。
二十三个区,在咒术师扎堆出现的东京市,禁行区数量仍然达到了惊人的十一个。其中几乎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涩谷区,也是最早出现的禁行区之一。
他们现在的所在地京都的情况要稍好一些,但仍然无法掩饰严酷的事实——想要把这个世界救起来,难度约等于让一棵枯死一百年、连根都朽烂掉的死木返生,也就是说,几乎不可能。
除非时间能够倒流。
原点已经崩坏,那么他想要送别五条悟的最后一程也失去了意义。
想到这里,凪夜一难得感到有点茫然。他翻了个身,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在被子下狭小的缝隙里缩成一团。
无数条杂乱的想法在他脑袋里跑来跑去,直到有人一把掀开了被子——
凪夜一被惊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视线上移,看见坐在榻榻米边缘,正低头观察他的五条悟。
墨镜松垮垮地挂在鼻梁上,露出一小片未被遮掩的白色睫毛和冷蓝眼瞳。他用直勾勾的视线盯着凪夜一,而后居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是哪里不舒服?”
那只温热的手在额头上轻轻一压,那些乱七八糟的规划瞬间被压得烟消云散。凪夜一愣愣地回答他:“……没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五条悟把墨镜摘下来,在六眼的视野中,凪夜一体内并没有咒力暴动的征兆。他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带了点笑,“有没有饿?我在路上给你带了点吃的哦。”
“去外面吃吧。”凪夜一说,“里头有点暗。”
五条悟于是把他移动到走廊底下,跟着一块来的还有一块薄薄的毛毯。凪夜一受到非常可靠的安慰和照顾,还感受到一丝诡异地违和感。
虽然悟现在逐渐变得会照顾人了……但是有这么熟练吗?
遵从自己的想法,凪夜一伸手拽住了五条悟的衣服下摆。茶点就放在门口不远的地方,五条悟拿东西的动作被凪夜一拽得一停,回过头,看见一双直直盯着他的绿色眼睛。
“怎么了?”
凪夜一没说话,视线死死地盯着五条悟的脸,似乎有了什么不能让他放手的发现。
五条悟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真是黏人啊。以前有这么黏人吗?让我先把茶点拿过来啦。”
说着话,还冲他眨了一下左眼。凪夜一整个人都差点僵住了,他将头顶上那只手摘下来,语气急切道:“……悟!”
重新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二十八岁五条悟完全长开的脸。面部线条流利,五官比起十几岁锋利逼人的美感,更多了一些沉淀下来的、可靠的成熟。
偶尔间、在盯着凪夜一的时候,还会出现几分罕见的柔和。
“啊,暴露了。”他把挂在鼻梁上的墨镜取下来,“很敏锐嘛,夜一。”
这是凪夜一第二次在完全清醒状态碰见完全体的五条悟。第一次是在横滨河畔,从那之后,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只会在深夜熟睡时、或者其余他意识不清的时候短暂出现。
上一次出现是在那间废弃公寓,凪夜一身上缠的绷带以及血符文,就是出自他手。
嘛……虽然因为实在太久没画,有一笔画错了。
他把茶点拿过来放在两人中间,随后自己也盘腿坐了下来。
和五条悟在一起待久了,凪夜一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一见到这张脸就崩溃窒息到无法思考。但他仍然抱有一丝微妙的犹豫与沉默,手指微微蜷缩着,迟疑地收了回去——
随后,被一双比它大了不少的手掌握停。
凪夜一生前吃得不多,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总是透着几分病态。五条悟把他的手攥在手心,故意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欸?没打算和我牵手吗?”
凪夜一的手有点抖,指节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猛地把头埋下去,把脸和表情藏进睡得乱蓬蓬的白发里头。
体态好像写满了拒绝,手也在微微发着抖,但仍然乖乖地待在五条悟手里,完全没有要收回去的预兆。
下一秒,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耳边响起。
凪夜一垂在眼前的头发被一双手轻轻撩开,冰凉的长条状物从脸颊边上滑过,鼻梁一重,眼前的世界漆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凪夜一怔怔地伸手去摸,摸到冰凉光滑的镜片。
五条悟把自己的眼镜给他戴上了。
“害怕我的脸的话,就把这个戴上吧。”青年用不着调的声音说,“我戴上它的时候看不见你,你戴上的时候看不见我。真是了不起的墨镜啊。”
这片黑暗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凪夜一勉强抬起头,终于从乱糟糟的思维里找到一点自我。
嘴唇被什么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抵了一下,他茫然地张开嘴,条件反射咬了一下。
——进食对凪夜一来说,大部分时间更像是遮掩非人身份必须进行的行为。
但这一口下去,竟然有一丝微弱、但的确存在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凪夜一意识到,这是五条悟给他带回来的茶点。
在味觉麻木到几乎消失的现在,还能尝到甜味,这块茶点里到底放了多少糖,可想而知。
“锵锵~五条特供和果子~”五条悟包含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够甜吗?”
“……很甜,”凪夜一说,“对不起……悟。”
“这种时候,一般不是应该说‘谢谢你’吗?”
五条悟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凪夜一立刻意识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到了他的面前。
黑暗好像忽然变得不是那么安全,因为他无法预测五条悟下一步的行动。少年有点慌张地往前伸手,摸了个空——下一秒手又被抓住了。
一道温柔的力气牵引着他往左移了一点。凪夜一的手掌触碰到一片温热的皮肤,指缝里扫进来几缕柔软的头发。
五条悟毫无紧张感:“原来如此。现在变成想摸摸脸了吗?可以哦,只要是夜一的话,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哦。”
凪夜一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甚至感觉到胸口那颗死了很久的心脏幻觉似的疯狂跳动,手好像放在一块烙铁上,想收回来却被对方的手紧紧箍住,后退不得。
“悟……”他磕磕巴巴地开口说,“你放开我……”
五条悟:“不放。放了的话,夜一又会开始道歉吧?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一直道歉?”
凪夜一微微挣扎的动作停止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悟面前,自己简直和透明人没区别。
他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对方就马上看破了他道歉的缘由。稍微低一下头,立刻得到了一副墨镜。
他害怕悟的脸吗?
不是的。五条悟口中的害怕,是一种修正过后的温柔说法。实际中作祟的是他的软弱。
他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了。那些带着狱门疆穿越奔逃的日子仿佛成了一段真实有效的噩梦,有关五条悟的记忆被撕扯出大片的空白,每一次努力回想的时候,总是带起一大片湿淋淋的水花。
水花……
凪夜一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捧住五条悟的脸。
一些陌生的断片在脑海里闪现。
“悟。”他轻轻念他的名字,“我们以前是不是……”
漆黑的天空、漆黑的海水、漆黑的海岸线。
紧闭着眼睛的狱门疆漂浮在几米之外,一双手紧紧钳着自己的脸,强制性地扯回他几乎粘在狱门疆上的目光。面前是一张狼狈又熟悉的脸,挂着海水的睫毛与白发湿淋淋的,六眼粲目的冷光近在咫尺。
耳鸣。晕眩。失温。在凪夜一趋近涣散的瞳孔之中,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是唯一不被剥夺的亮色。
什么……?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嘶吼着什么。凪夜一在海潮声与尖锐的嗡鸣声中仔细分辨,听到几片零星的碎语。
【我……听不……】
他艰难地开口询问,下一秒,对方猛地凑上前,冰冷湿透的额头与他重重抵在一块。
一道急切的呼声撕破杂音,惊雷般轰然炸响在耳边:
【不要移开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
眼前倏地一亮,墨镜被人摘下来了。
凪夜一猛地从思绪中拔出来,翠绿的眼瞳迟钝地上移,看见十五岁五条悟青涩漂亮、充满困惑的脸。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带老子的墨镜?”他一脸奇怪地问道,“这个不适合你啦,戴上什么都看不见的。喜欢墨镜的话,一会老子带你出去挑一副怎么样?”
——又消失了。
一种强烈的虚脱感从心底喷薄而出,凪夜一感觉四肢有点脱力,躬下身体,用额头抵住五条悟的肩膀。
“欢迎回来,悟。”他用虚弱的声线回答,“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吗?”
五条悟对凪夜一稀少的亲昵动作全盘接受,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顺便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处理完了。”他眯起眼睛,语调懒洋洋的,“接下来一段时间,老子可能会变得很忙。”
嗯,我也是。凪夜一在心底回答。
再试着找一找吧,让这个世界起死回生的方法。
——我会创造出一个能让五条悟幸福活下去的世界,只有走到那一天,才算真正走到旅途的终点。
第64章 遗愿清单2在撒娇呢
难得的晴天,凪夜一一个人坐在走廊底下玩抛接游戏。
在禅院的地界待了半个多月,他的状况比起之前变好了不少,虽然看起来还是病恹恹的,起码每天能清醒着自由活动的时间显著延长了。
他抬起手,微弱的咒力在手掌之间流动,控制着手掌上方的易拉罐持续悬浮。
在一旁静静等候的仆人眼里,这只易拉罐其实算不上特别稳定,在空中晃晃悠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并且,这位大人训练咒力的方式也十分原始,在现在这种危机时代,早就没有人用这样低效率的方式练习操纵咒力了。
凪夜一对一旁仆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控制着易拉罐向左手的方向漂浮,感受这股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力量在体内流动,随即撤回了右手,做了个弹射的手势。
哐——
漂浮在半空中的易拉罐被一道咒力击中,在空气中拖出残影,成功击中庭院中一棵造景树。
树干摇晃两下,一片要掉不掉的树叶顽强地攀附在枝头,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掉下来了。
凪夜一:“……”
仆人:“……”
真是造成了巨量的伤害啊!
凪夜一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凭空燃起,将那个耻辱的易拉罐瞬间烧成了灰。
比起他堪比五岁小孩的咒力操控能力,显然这簇来源不明的火苗更让仆人侧目。她惊讶地盯着那团黑灰,实在没想明白火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位大人拥有操纵火焰的术式吗?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这个?
手腕上,来自赤之王周防尊的印记隐隐有异样的感觉。
据凪夜一的经验来说,那应该是刺痛。会出现这种症状也是正常的,毕竟隔着那么多个世界、那么远的时间,他还能使用这份力量就已经是奇迹了。
不过,法则也对其进行了应有的削弱。
现在他能操纵的火焰,差不多也就是能烧烧东西的程度,并不具备杀伤力。
如果能把火焰和咒力结合起来呢?咒力能给火焰增幅,融合咒力以后,火焰也能对咒灵起到可观的杀伤效果——
当然,“可观”这个词还是要打个问号。
毕竟自己的咒力总量实在是太少,对咒力的操控力也堪称灾难。如果把咒术师的身体比作一个杯子,咒力比作是水,在正常情况下,咒力、也就是水,起码能装满杯子的一半——五条悟这样的是个例外,他本身就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
能否完全调用这一点先不管,起码基础的咒力总量是有的。
但凪夜一体内的咒力总量少得可怜,差不多就是铺满杯底的一点。稍微晃一晃,连完全把杯子打湿都做不到。
弱者是经常有的,但天赋弱成他这个样子,在咒术界似乎也是非常罕见的。简直就像是咒力被什么东西中途抽走了一样……
凪夜一皱起眉头,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除了双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缠满了画着未知符文的白色布条。
最上面一层甚至缠到了喉结上方,大半个脖子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凪夜一有些不适地将它拉开一点,一松手,它又立刻弹了回去——布条跟五条悟眼睛上戴的墨镜和眼罩一样是特制的,不怕水浸火烧,具有惊人的韧度和防护能力。
“凪大人。”仆从适时躬身提醒道,“家入大人方才已经到了。”
啊……
凪夜一慢半拍想起来,今天是和家入硝子约好复查的时间。他点点头,从走廊边缘站起来,说:“我自己去。”
他不太喜欢有人跟在自己身边,一个人往前面的会客厅走。
检查进行得很迅速,家入硝子收拾好仪器,因为最近工作量减少的原因,脸上的黑眼圈看上去淡了一些。
“康复的进度很正常,再过半个月应该能恢复到正常水平。”家入硝子问道,“最近有什么感觉不适的地方吗?”
“有。”凪夜一抬头,露出脖子上的布条,“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摘下来?”
家入硝子的手顿了一下。
“虽然很想给你可以的答复,但是不行。”女医生直视凪夜一的眼睛,“身体上缠着的符文是独属于你最有效的抑制装置,想要正常行动的话,绝对不能把它摘下来。”
抑制什么?咒力吗?
凪夜一皱起眉头,很快又松开了。他看上去没什么波澜地点了点头。
如果家入硝子对他够熟悉,心里这会一定开始敲警钟了——这压根不是知晓同意的意思。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有正常使用咒力的可能性吗?”
“……很遗憾,”家入硝子回答,“没有。”
凪夜一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而很快,他在五条悟口中听到了相似的回答。快要到晚上的时候,五条悟从外面回来,正巧撞见他进行咒力输出的练习,惊讶之余,笑嘻嘻地凑到他身后陪他一起练。
同样的漂浮物,在五条悟手中完全是两个效果。
那棵被拦腰轰断的大树砸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溅起的灰尘的土石被无下限轻轻松松地拦截在外,五条悟蹲在他背后,像抱一个大型抱枕那样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咒力的话,老子觉得夜一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
凪夜一微微侧头让他靠得更舒适,安静倾听他的下文。
“虽然很不想说,但夜一是没办法正常使用咒力的。”在有关实力的方面,五条悟总是很坦诚,“有人和老子说你最近在学习咒力有关的事,那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咒力很不对劲。很少对不对?”
他伸出手,点了点凪夜一脖子上的符文。
“是因为这个。虽然老子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个还是认识的。这是五条家秘传的咒力抑制符文之一,一般给受罚的家伙用。不过用在夜一身上,应该是因为这个。
“你的咒力很容易暴乱,归根结底是因为咒力总量超出身体的承受范围太多了。一只水杯是装不下一片湖的,很简单的道理。
“你知道咒力来源于负面情绪吧?对于咒术师来说,咒力是可控的。但超出太多的话,身体会完全崩溃哦。”五条悟懒散地将大部分身体重量分给他,忽然话锋一转,用跃跃欲试的语气道,“所以,我们来定一个束缚吧~”
凪夜一:“?”
束缚……是他想的那个束缚吗??
他不明白画风怎么转得这么快,慢半拍地转过头:“等——”
五条悟完全忽视他的抗议,自顾自地立下规则:“束缚内容是,夜一不能把束缚装置取下来。在此基础上,五条悟会绝对保障凪夜一的人身安全。如有违背,在禁行区被完全清理之前,违背方失去支配自身自由的权利。”
“等等,悟!”凪夜一头皮发麻,试图阻拦,“我没说要把它取……”
五条悟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收紧了。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他说着,声音带上一点奇异的冷淡。“夜一就是这样子的,放着不管的话,很快就会把自己弄得满身都是伤。”
凪夜一打的腹稿就这么消散在嘴边。
“咒力咒灵什么的你完全不用管,老子会全部处理好的。向你保证,要不了多久。”
五条悟将脸埋进他的颈侧,声音很近,也很轻:“这次绝不会再让你死掉了。绝不会。”
凪夜一自暴自弃地往后一靠。他盯着天空,想象那是五条悟凝视着他的眼睛,流云一片又一片浮过,如同单一世界里不断流动的时间。
时间不多了。要赶在被馆舍回收之前,把这边的世界解决干净。
他朝五条悟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沉默抗拒的态度好似终于裂了个缝:“好吧。束缚要怎么定?”
几分钟以后,凪夜一身上多了一条无比牢固的束缚。
五条悟只和他短暂待了一会,很快被一通电话叫走。在半个月前,五条悟和他说会变得很忙的时候,凪夜一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很忙”的真正含义——半个月以后,他已经有了完全的了解。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五条悟学会了反转术式。
作用于自身的反转术式能无限刷新六眼损耗的脑细胞,意味着仅有的休息时间被完全剥夺。五条悟在一夜之间成为咒术界的最强战力,清理禁行区的工作理所当然落在了他身上。
日本境内的禁行区有多少?
成百上千,根本就数不清。每个禁行区内藏着的咒灵数量,也根本数不清。
就这样,五条悟还能时常在任务的闲暇里面,抽空回来看他一眼。
反转术式能刷新身体的状态,却刷新不了紧绷的精神。禁行区是盘桓在世界上的毒瘤,如果被清理了就会消散那还好,如果反反复复地发作呢?
黑暗中,凪夜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和室上方盘旋的暗影。
天气不算冷,他给门留了一个小小的缝,只要五条悟一出现,他立刻就会知道。但五条悟今天也没有回来,少年盯着黏稠的黑暗看了一会,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是有问题的。他能隐约察觉到,是根基出现了问题。
必须……必须尽快解决掉……
凪夜一紧紧皱着眉头,白发散在枕头上,在黑暗中勾勒出丝缕安静轻柔的形状。太阳落下之后,一个人的时间仿若静止。
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又开始做梦。梦里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海洋,还有一只漂浮在视野尽头、断成两半的狱门疆。狱门疆上的蓝色眼睛徒劳地张大,眼角挂着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渍,汩汩的鲜血不断从狱门疆里流出来,将黑色的海水染成昏暗不详的红色。
凪夜一发疯似的往前游,从天空上往下看,像是涂满黑颜料的画布上冲刷不掉、顽强的白色小点。
数不清过了多久,一只手悄悄从旁边伸出来,拨了拨他的发尾。
凪夜一瞬间睁开眼睛。
“悟……?”
旁边隐隐约约坐着一个影子,有着和他相似的白发,身形却更加高大。
“吵醒你了?抱歉。”五条悟用亲昵的语气说道,“还以为我的动作已经够轻了。”
“……悟。”凪夜一将视线移向他,黑暗里,绿色的眼瞳像一汪静默的水泽。“你回来……不,你醒了?”
“一直醒着哦。”五条悟甜甜蜜蜜地回应他,用手轻轻盖住了凪夜一的眼睛,“睡吧。离天亮还早。”
这只手带来令人安心的气息,短暂驱散了凪夜一脑海里可怖的臆想。他安静地躺了一会,等到头晕目眩的感觉消退下去,忽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悟,我们走吧。”
五条悟:“嗯?”
凪夜一的睫毛微微一颤,坚决地否认道:“抱歉,没什么。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吗?”
五条悟无声地笑了一下。“算是。另一个我速度有够慢啊,因为想留点时间回来见你,所以自己动手了。”
下一秒,他的手被凪夜一掀开。黑暗中响起一阵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声音,凪夜一撑着枕头坐起来,摸索着捧住五条悟的脸。
青年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凪夜一的手指很凉,被一双冰凉的手捧着脸、手指蹭过鼻尖嘴唇,五条悟也不恼,反而配合地把腰弯下去一些,顺着对方的动作牵引向前——两人的额头轻轻抵在了一起。
在撒娇呢。五条悟想。
“你能出现的时间有限,对吗。”凪夜一低声问道。
“是哦。不过以后可能会频繁一些。”五条悟小声回答。
“另一个你没有继承你的记忆,为什么?”
“他迟早会继承的。嘛,我只是在尽可能久地拖延时间。只凭本能行动,这样不是很好吗?”
“……”凪夜一沉默片刻,轻轻吸了一口气,“但这样……不正常。是狱门疆的问题吗?你身上的时间被分割了?”
五条悟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语气有点小小的遗憾:“什么时候夜一的脑子能差一点?什么都能猜到的话,我根本没有需要回答的内容了嘛。”
他的尾音甜丝丝的,一点找不出来抱怨的感觉。难以想象咒术界眼高于顶难以接近的最强咒术师会这样弯下腰轻声细语地同一个人说话,不管放到哪一年,都是能让人惊掉眼镜的超震惊事件,放在五条悟身上,却如同预演了千百遍一样自然。
凪夜一的头低下去一点。
“……抱歉。”
时间的法则,很麻烦。世界的根基,也很麻烦。凪夜一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更麻烦一点,如果早一点摸清悟身上的异常就好了。
起码,他能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把事情都解决掉,但现在时间明显不够了。
“没关系啦,不用担心。”五条悟语气轻松,丝毫不慌张,“两段时间,一段向前,一段后退,等到碰面的那一天,自然而然会融合的。”
凪夜一愣愣地追问:“副作用呢?”
五条悟笑眯眯地开口:“没有哦。我们是一个人嘛。”
他非常清楚凪夜一的疑心病,用严肃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副作用。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凪夜一的心里终于安定了一点,刚想开口,就感觉腿上一重。五条悟没骨头似的摊下来嚷嚷着困,白发少年的眉头松开,试探性地伸出手,给他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么做其实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但五条悟相当配合地闭上眼睛,长手长脚随便一躺,一副马上就要睡过去的架势。
“真好啊,真幸福。”他咕哝道,“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天。”
凪夜一的脑回路走偏了:“为什么?我们以前关系很差吗?”
五条悟好像被问住了,回忆了一下从前的画面,感觉答案有点说不出口。
“反正以前夜一不会给我按头。”他小声地表达不满。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五条悟已经离开了。凪夜一难得睡一晚上好觉,起来的时候,脸色看着都要比平常好一点。
他换了身衣服,告知仆人行踪,然后独自去了一趟聚居地,回来的时候衣服上带了条口子,明显是差点被刀拉了——仆人吓得惊慌失措,凪夜一一脸没什么所谓的表情,拨通了休假中的家入硝子的电话。
“硝子。”
“出什么事了?”
“符文的主体,能不能发我一份?抑制器破了一点,悟不在,我想办法补上。”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家入硝子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为什么凪夜一会专门打电话问这种他本来就会的事情。十秒钟后,她回忆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将睡乱的头发捋到耳侧,“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你今天在休假吧?”
“那我邮件发你。”
随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干巴巴地问道:“……你现在有邮箱吗?”
十分钟后,凪夜一收到了家入硝子发来的一组图片。
白色底图,每一张图片上都画了一段造型诡异的符文。前后顺序家入硝子都贴心地做好了标注,对于没学过符文的外行人来说,这些字符堪比天书,难以辨认,更别提默记下来了。
但悟会,家入也会。符咒是咒术师学生的必修课之一吗?
凪夜一举着手机往自己的房间走,视线捋过一遍又一遍,逐渐在脑海中形成对这些符文的初步印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但飘得太远了,实在摸不着头脑。
凪夜一干脆利落地放弃了速记这一选项。
还是找时间去禅院家的藏书室借点有关符文的书籍来看看吧!
第65章 遗愿清单3我允许你偷偷干的事情里可……
约莫一周以后,凪夜一达成了目的。
他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从和服的袖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装着几小段刺满符文的布条,因为符文刻得太过密集,布条的底色几乎被遮掩,乍一看满目都是滴血般的红色。
凪夜一把它从盒子里面拎出来,缠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一段缠绕两转,不多不少,一共三段,每段对应着咒力被封印的档位。
原本一棍子打死的抑制器在经过凪夜一的精调后,变成了可以自由调节封印总量的灵活版本。
万幸,束缚只说不能拆下来,并没有规定能拆下来多少。
哪怕只留下三分之一,也算没拆。
合上最后一道卡扣的时候,凪夜一难得感觉有点心虚。但很快,他正色下来,面色平静地把抑制器带好。
大半个月过去,他的伤基本上已经养好,今天是决定好离开禅院家的时间。
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复还五条家,但咒术界已经将从前属于五条家的财产清算完成,暗地里转移到五条悟名下。五条悟装作满不在乎地甩给他一沓银行卡,卡里的数字成为凪夜一在聚居地之一——新宿区租房的启动资金。
搬家的事宜在一天之后处理完成,凪夜一在新宿区找了一份工作,是某家课外补习机构的老师,负责给机构里的小学生进行国文补习。
“为什么要来当老师?”五条悟砍完咒灵回来,一脸费解地盯着桌上摆着的教材,“待在之前的地方不好吗?”
凪夜一把提回来的水果清洗完毕,开始削皮,“因为想体验一下当老师是什么感觉。”
五条悟毕业以后就去当老师了。凪夜一实在没有想通,为什么少年时期这样性格的人会去当老师,但看到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时,又感觉这条路意外地很适合他。
如果老师有评分,那么五条悟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老师。
“噢……”五条悟半懂不懂地点了下头,“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凪夜一诚实地回答道,“麻烦得要命。”
“那跟老子回去啦!!”
“……不要。”
他必须挤出一些零碎的、能短暂不被五条悟注意的时间,因此外宿是必要的——这份工作的地点和性质正好,距离京都远,课程一般在下午,正好有了合理外宿的理由。
据他观察,小一版的五条悟与正常世界的牵连并不深,也许是没有深度接触过的原因,更多以咒术师身份自居。
也许平常无聊的时候他会出去溜两圈,但自己外宿以后,他的出现地点就相当固定了。
凪夜一需要这份固定,为他偷出更多私人时间。
比如,最近他在偷偷进行对自身术式的研究。他的生得术式毫无疑问是弱小的,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毫无战斗能力,确实如五条悟所说,只能朝着“窗”、或者辅助监督的方向发展。
但馆舍不在身边,凪夜一必须有合理的攻击以及防身手段。
如果连最基础的击杀咒灵都做不到,那接下来的计划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凌晨两点的时候,凪夜一住所的门被人敲响了。凪夜一放下手里有关咒术界的资料,起身拧动门把手,将门拉开。
一身漆黑的海胆头青年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冲他点了点头。他右手提着一个袋子,里头隐隐透出不详的气息。
凪夜一侧身让他进门。青年路过他的时候,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脚步略微犹豫地顿了一下。
“那个……”
凪夜一:“什么?”
伏黑惠:“这样瞒着五条老师真的好吗?被发现的话,他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这里他采用了较为中肯的说法。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后果肯定完全不止生气这么简单。
“我不会让他发现的。”凪夜一说,“东西都带来了吗,禅院君?”
伏黑惠把袋子放到桌上:“叫我伏黑就好。所以,场地选在哪?”
黑色塑料袋垮下来一点,露出被符纸包满的盒子一角。凪夜一看了它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
“站着别动。”他简短地道。
伏黑惠依言站好不动,随后,他看见对面的凪夜一轻轻抬起手,掌心对准了他站着的方向——这种偏向攻击方向的手势让伏黑惠绷紧神经,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凪夜一掌心出现的并不是咒力一类的东西,而是一片极其稀薄的雾气。
表面上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只是一片雾气。
“这是什么……”
伏黑惠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雾气漂浮过来,无声地附着在他的躯体、四肢上。霎那间,他对于周围的感知短暂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的凪夜一收回手,雾气从少年的身体四周蔓延出来,轻柔地将他包裹住。
“只是一点掩藏踪迹的手段。”凪夜一说,“跟我来。”
【通流】模式开启以后,白日馆停留在另一个世界,作为馆舍灵另一面的雾气无法附着在凪夜一身上,差不多算是被完全封印。
现在凪夜一身上缠绕着的雾气,只是白日馆长久附身留在他身上的一点痕迹。他是白日馆在任时间最长的一位馆主,馆舍留下的痕迹也要更加深刻一些,虽然没有战斗能力,也足够凪夜一使用了。
两人乘电梯下楼,伏黑惠盯着身上的雾气,笃定地问道:“这不是咒力吧。”
“不是。”凪夜一回答,“你可以理解为另一种体系的力量,但处于封印状态。所以,我需要咒力。”
伏黑惠深蓝的眼珠盯着他看了几秒。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凪夜一的时候。
满身是血,被五条悟背着,*垂下的白发遮住脸颊,凌乱又黯淡。
那时候的他和尸体没什么区别,身上能感知到的咒力少得可怜,因此构成了极其直观的第一印象:这人很弱。
但现在这人的伤有所好转,笔直地站在自己身边,双手插在兜里,侧颜专注而冷淡。看上去是很有自己想法的类型,能使用复数的奇怪能力,身上藏着的秘密不可估量。
“你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他犹豫了一下,“凪……学长。”
凪夜一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有点意外地转过头。
伏黑惠被他盯了一下,产生了一种想撤回前言的冲动。但话都说了,肯定不能再收回去,他只好绷着表情解释:“虽然都已经毕业了,但好歹是同一所学校出来的,这么称呼没问题吧。”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还去给你扫过墓。”
凪夜一:?
回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凪夜一还是第一次遇到与自己有关的事。五条悟在这边的熟人很多,他认识的只有悟和硝子,再加上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回收,所以一直有种高高挂起的空茫感。
听见伏黑惠的话,他心里竟然一闪而逝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我的墓在哪里?”
“公墓。”伏黑惠回答,“没有父母或者家族的咒术师,都会被葬在咒术师的公墓里。”
凪夜一的心中多出一条计划:找时间去看看自己的墓。
他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在你的想象里,我是什么样子?”
伏黑惠移开目光,不愿意回答。在凪夜一目光的催促下,他最终硬着头皮吐出几个字:“……弱。”
出乎意料的是,凪夜一坦然地承认了:“我确实很弱,不管是体术还是实力。”没有馆舍的保护,每一个世界他都寸步难行。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需要拜托你了。”
凪夜一选的地方很好,是新宿区边缘、与涩谷区交接的一处大型废弃场地。这里原本也是禁行区之一,里面的咒灵被五条悟清扫干净以后,政府将其划入重建的范围,正待施工。
他委托伏黑惠带来的,是一只随处可见的三级咒灵。
对于迈过咒力门槛的咒术师来说,三、四级咒灵是相当普遍、也最是最常见的敌人。四级只用简单的棒球棍就能应付,因此凪夜一选择了三级作为练习的起点。
不只是练习的起点——现在各大禁行区内游荡的,最低等级的咒灵也是三级起步。
战胜三级咒灵是他叩开咒术世界的敲门砖,也是不可动摇的最低标准。
伏黑惠设下一道小型的[帐],浓密的黑暗笼罩下来。他扔掉塑料袋,一只手捧起贴满黄色符纸的盒子,另一只手放在了盖子上。
“我要打开它了。”他出声提醒。
站在不远处的凪夜一已经摆好了架势。伏黑惠牢记这次训练的主题:在凪夜一即将失败的时候替他扫尾,在最关键的时候保证他的安全。除此以外,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只要在最后时刻出手就可以了。
伏黑惠眼帘一垂,手指用力,木盒的盖子被缓缓打开。
同样在脑海中缓慢浮现的,还有一周前那段短到不能再短的交流——
“禅院君,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伏黑惠回过头,眉头条件反射地先皱了起来——他们还没熟到能让伏黑惠抽出时间帮他忙的程度。更何况,他对自己的称呼还是自己不太喜欢的那个姓氏。
“我想请你在悟不在的时候,做我训练指导。”
手头还有任务,但就这么转身离开不太礼貌。伏黑惠问道:“是关于什么的训练?”
“咒力。”
我认为没有必要——伏黑惠差点这样脱口而出,但凪夜一的下一句话止住了他的念头。
穿着和服的少年双手拢在袖子里,身高与自己差不多,却因为太瘦的原因,更像只一摔就碎一折就断的玻璃人偶。他并没有直视自己,而是垂着眼帘,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来意:“我需要在短时间内熟练地掌握咒力使用方法,去帮悟处理掉一些他看不见的麻烦。”
少年的声音湿淋淋的,入耳时有一种冷雨扑面的异样感。
帮五条悟处理麻烦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凪夜一的语气却不像是玩笑。
伏黑惠觉得很奇怪。凪夜一一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似乎知晓一些超出常理以外的事、能使用超出常理以外的力量这一类事放到他身上都不奇怪。
使命感。
是的,使命感。
那一瞬间,伏黑惠的心里鬼使神差地浮现了这三个字。
似乎有什么强烈的执念还留在这个人身上,拖着他从那边的世界回到现世,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将某件事情完成。
今夜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件,都很符合伏黑惠的预想。但战斗刚刚开始不久,随着凪夜一轻而易举地被咒灵一拳轰飞出去,他不禁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裂了个缝。
一定是信任吧。伏黑惠面无表情地找了块石头坐下。
不,也许还有天真。
他再也不会一时脑热听从任何人的豪言壮志,牺牲休息时间千里迢迢从京都赶到东京来看人挨揍了!
凪夜一感觉后背狠狠撞在混凝土墙壁上,一阵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来不及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遵从本能飞速往侧边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迎面飞来的攻击。
锋利的石块飞溅,有雾气做缓冲,他暂时没有受伤。
要注意不能在肉眼可见的地方留下伤口,不然根本没法将五条悟糊弄过去。体内也注意不能伤到骨头,被六眼看见就完蛋了——内脏方面倒是好一些,之前被咒力冲得破破烂烂,白日馆修不了反转术式也修不了,放到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事人一样,实际上只是因为没有再恶化下去的空间而身体也已经习惯了所以能站起来自由行动而已,再添点伤口也看不出来……好麻烦!
悟的眼睛好麻烦!
凪夜一咬紧牙关,抬手对移动中的咒灵比出起手式,咒力还没成型就被咒灵的突脸攻击打断。
凪夜一飞速躲过。
身为体术黑洞,并且没有变成白洞的可能性,他非常有自觉,丝毫不打算和咒灵正面对上。
闪避算得上是他唯一的长处,在术式作用聊胜于无的情况下,凪夜一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体内超出躯体承受阈值的那些咒力发挥作用。
哪怕只是最简单直接的轰击,加上不俗的咒力输入,威力也绝对不可小觑。熟悉咒力输出的方式,只是第一步。
这场训练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咒灵的攻击不断为凪夜一修复雾气纵容出来的战斗恶习,两个小时以后,伏黑惠出手,直截了断地结束了战斗。
凪夜一靠着一处断墙休息,伏黑惠走上前去,对他伸出一只手:“学长,能站起来吗?”
凪夜一虚弱地回答:“稍等。”
他从口袋里掏出战斗前取下的第一档抑制器戴上,体内涌动的咒力波涛戛然而止。伏黑惠观察着他体内的变化,问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抑制器的事情,也不能让五条老师知道吗?”
废墟里陷入恐怖的沉默。
凪夜一看起来生命体征都要没有了,虽然本来也没有——半晌,他脸色难看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绝、对、不、能!”
训练一天一天平稳地持续下去。伏黑惠至今不知晓凪夜一到底怎么瞒过五条悟的眼睛的,只知道对方风雨无阻地发来表示可以继续的短信,而训练也在稳步推进。
凪夜一的天赋高得惊人,彻底扭转了伏黑惠的印象。
训练是有必要进行的。他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已经能将抑制器解开到二档,熟练控制咒力进行攻击。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术式似乎有了一些崭新的发现。
但与其说是凪夜一天分高,不如说他是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放在正常情况下、凪夜一还活着的时候,他的身体绝对经不住那种体量的咒力冲刷,但在死后,自由操纵体内多余的咒力,似乎也变成了可以实现的事。
并且,随着时间流逝,伏黑惠察觉到一件事。
——凪夜一似乎没有痛觉。
……已经超出鬼魂的范畴了吧。
又一次训练结束后,伏黑惠和凪夜一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休息。远处的咒灵正在缓慢消散,石头上的咒术师两两沉默。
忽然,伏黑惠开口问道:“前辈,你是为了五条老师做这些事吗?”
凪夜一盯着远处绵延的废墟发了一会呆,冷绿色的眼瞳像是一小片长满水草的幽静湖泊。
“是为了我自己。”他思考了一下,这样回答道,“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才不会感到痛苦。”
伏黑惠的视线粘在地板上,远处的咒灵不知为何还没有消失。他捡起一颗小石子,以它作为子弹随意弹到咒灵尸体上,好几分钟以后,他才接上话头:“训练从今天开始就结束了。二级咒灵是能带来的极限,我没把握带着一级咒灵跑来跑去还不被发现。”
“这段时间很感谢你,伏黑君。”凪夜一点了一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你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吗?……虽然现在还不行,但过段时间应该能帮你实现。”
伏黑惠奋力思考,无果。
“好像没有。”他说,“……想要所有的咒灵都消失,算吗?”
凪夜一原本等着他的回答,闻言有点忍俊不禁,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这个不行。”白发少年叹了口气,“没有咒灵的话,这个世界会变得更糟糕哦。”
伏黑惠对他的言论表现出极大的不赞同。
凪夜一没有多解释,他感觉有点疲劳,往后躺倒下去。头顶清澈的星幕无边无际地铺开,禁行区被清理干净以后,视野里无时无刻不在蔓延的残秽消失,咒术师的眼睛里,终于也能看见这样纯粹的夜空。
偶尔有几缕乌云飘过,似乎是要下雨了。
毕竟,咒术师和咒灵,是支撑这个世界的重要基石。如果咒灵消失的话,天平失衡,这个世界迟早会面临崩塌的结局。
“……”
凪夜一慢慢睁大了眼睛。
天平失衡……
“伏黑君……”
少年绿意蜿蜒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整片无暇的星空。这些星星无序地排布,此时却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串联到了一起。一个模糊的猜想流星般划过凪夜一的脑海,迫使他提出一个问题:
“在咒术界,有类似于天平一类的理论么?”
“有。”伏黑惠没怎么停顿就给出了答案,“五条老师的出生,打破了咒术界一直以来维持的平衡。从他出生那年开始,咒灵的实力整体提升,这是所有咒术师都知道的常识。”
天平理论是存在的。
“还有一个问题。悟……是已经确认死亡了的,对吗?”
伏黑惠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五条悟的死因。“……是。”但紧接着,他补充道,“先说好,我不信这个。如果真拥有这套所谓的理论,现在的世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学长,你怎么了?”
“没什么。”凪夜一压下一团乱麻的思绪,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只咒灵还没有消失?”
“哈?”
仿佛额头被一根小针扎了一下,冷意电流般从伏黑惠的脊骨窜了过去。他迅速转头看向咒灵的方向,在看到空空如也的地板瞬间,心里爬起一丝生理性的、诡谲的惧意。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学长。”他压低声音问道,“以你的体术,跑出这片废墟最少需要多少时间?”
凪夜一也撑着石块站了起来。他漠然的目光扫过四周,看见数以百计的扭曲咒灵,正从墙角的阴影、断裂的碎石之后爬出来。阴冷的残秽毒气一样铺满视野,伏黑惠的声音有些凝重:“禁行区复苏了。”
“最少也要五十秒。”凪夜一回答道,“数量有点多,你一个人能应付吗?”
“能。”伏黑惠简短地回答,“十秒之内,跑出我的领域范围。”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凪夜一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
这片废墟所有的出入通道路线图都被牢记在他的脑海里,伏黑惠的领域在身后疾速展开,凪夜一一步迈出中心战场的范围,咒力激起的罡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什么都不管,只管向前逃命。身体交给本能,意识几乎已经在脑海里炸成一团烟花。
果然,自己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没有错。这个世界已经无法从末路回头了。
禁行区是会复苏的……是会复苏的!悟现在在做的都是无用功!
天平理论几乎在每一个世界都存在,为什么五条悟死了以后,原本应该回正的咒灵实力与数量反而拔升到了这种无法处理的地步?!
五条悟真的死了吗?!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狱门疆……那枚狱门疆是从哪里来的?!
他最开始到底向白日馆许了什么愿?!
空白,空白。脑海中有的无的,一切的记忆都像是被撕裂般破损,又被理智粗暴地糅合在一起。记忆本身化作一条泼满血水的巨大丧布,永远歇斯底里地追在他身后半步狂笑!
时间的轨迹错了。
强压之下,凪夜一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他学着【活人】的样子呼吸,挤满咒灵残秽的肮脏空气藉由口鼻进入肺里,他断断续续地呼吸,以此保留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白日馆讨了个巧,那枚狱门疆是在【五条悟尚未死去】的过去取回来的。
原本应该死去的人被局外的力量介入,获得了生还的机会。但已经发生的时间线内,【五条悟已经死亡】这一事实无法改变。
错误的过程无法到达正确的结局,被扭曲的世界线与正常的世界线接轨,异化出如今这样的结局——
五条悟实际上已经死了,但因为被半途截走的狱门疆,在世界概念里,他同时也活着。
五条悟获得了能够跨越生与死的能力,拥有了永远存在的特权。平衡再一次被打破,世界的天平需要再次调整。于是,毒疮一般的禁行区与咒灵,一个接一个地爬了出来。
但人类世界里,已经不存在能为他们解决问题的【五条悟】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必须回白日馆去……
凪夜一踩中一颗尖锐的石子,脚步短暂地停顿半秒。与此同时,他心有所感般看向自己的侧方——
视野之中,蓦地闪现一张惨白恐怖的人脸。在极近的距离内,那张脸上五官的形状很快裂开,属于咒灵的尖锐笑声在耳边炸响。
凪夜一看见领域展开的力场形成的预兆。
仅仅只过了一秒钟,仿佛一眨眼的短暂时间。意识回笼的时候,少年的面前铺开一片无边无际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碧蓝天空。
手边是触手可及的云层,凪夜一的身体在天空中极速下坠。
宁静。
耳边呼啸的风声割裂感官,仿佛只余留下一片极致的宁静。
这是……什么东西……领域……?
凪夜一转动僵涩的眼球,视线锁定了右侧上方天空中一动不动漂浮着的咒灵。
形似人的外表,惨白的五官,跟柳条一样细长诡异的四肢。浑身爬满乌青的肿胀皮肤,脸上挂着定型过一样的微笑,正在低头看着他,两条细长的手臂正对着凪夜一的方向,手掌里捏着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
并且,凪夜一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
像是海浪一层层拍打海岸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鼻尖嗅到海风咸腥的气息,凪夜一意识到,自己正在朝着一片海域极速下落!
领域读取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展现出如今的姿态。
凪夜一脑子“嗡”了一声,勉强保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碎成了渣。清秀的面孔在剧烈情绪中扭曲,从未有过的狂怒爬上了他的脸孔:“滚开!!别挡道!!!”
他掐出手势,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咒灵的脸。
手腕上缠着的最后一道枷锁炸开,足以压缩空气般恐怖的咒力流在凪夜一指尖坍缩成弹珠大小的黑洞,气流掀翻凌乱的额发,露出白色睫毛底下狰狞的眼瞳。
“【术式逆转咒宿】——”凪夜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阴沉的字音,“去死吧!!”
【置换】术式的效果启动,咒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开始逆转。
与传统的术式反转不同,术式逆转目的在于扭曲【咒术师产生咒力】这一事实的因果关系。它能将施术者体内的咒力强行剥离,使之成为无法被操控的高压能量体。
与凪夜一自身的【置换】术式搭配,能产生超出常理的攻击效果。
凪夜一体内的咒力瞬间被抽空,黑洞拖出一条几不可察的尾迹,瞬间没入咒灵体内。刚刚还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的咒灵倏然间僵立不动,手里正在蓄力的攻击闪烁几下,消失了。
零点几秒后,在凪夜一稍稍垂眼的间隙,面前炸开了一团肮脏的烟花。
咒灵无法承受他的咒力,从内而外炸成了肉酱。
他注入的咒力实在太多,攻击完成之后只消耗了三成不到,领域被打碎,剩余的咒力顺着血肉飞溅出去,因为无法回收,以凪夜一为中心,再次出现了一场巨大的爆炸。
由于过于强烈的爆炸声,他短暂失去了听觉。
身边的一起、包括脚下的地面,像是断带动画一样,一帧一帧地变成碎片。
斥力将凪夜一的身体抛向现实的高空,他无动于衷地任凭气流擦过身体,眼前的世界缓慢得如同静止。
……成功了。
他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这样的字条。
成功了……
数不清、数不清的画面在眼前疾速掠过。一直存在于脑海最深处的锁被这场爆炸轰断,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洗劫了凪夜一的大脑。
剧烈的幻痛上涌,凪夜一在半空中狼狈地蜷缩起身体,藏在臂弯里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大小,泪水擦过脸颊和鼻梁,宛如无色的刀。
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学长!!!快逃!!!!”
伏黑惠急切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凪夜一的耳膜上划下一道很轻的痕迹。
“可恶……鵺!!!”
少年慢半拍地松开手臂,侧头看了一眼地面。
禁行区的地面上,出现了一片巨型黑色漩涡。源源不断的咒灵正从里面爬出来,而体型最大的那一只,正狂喜地咧开嘴,朝着半空奋力伸长手臂。
伏黑惠的式神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朝他飞来,但按照他坠落的速度,多半来不及了。
凪夜一眨了一下眼睛,心头泛起一点荒谬的不真实感。
……啊。结束了吗?
有点可惜啊,最后没能看到五条君一眼。不过,碰见这样的情况,也没办法吧。
他卸掉身体的所有力气,彻底放弃挣扎,直直地往下坠落。
白日馆感知到危险,启动了遗留在凪夜一身上的强制传送程序。铺天盖地的白色光带从少年身体里蔓延出来,又轻柔迅速地包裹住他的身体——
在传送成功的前一秒,凪夜一的手掌被轻轻拽住了。
五条悟的身影悬浮在少年的正上方,他弯下腰,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轻轻一拉,轻而易举地将凪夜一拽出了咒灵的攻击范围。
松垮垮挂在额头的眼罩被狂风吹走,色泽璀璨的六眼微微下移,在这样深沉的黑夜里,也仿若一片绵延的、毫无阴霾的冰川。
“想丢下我一个人走掉吗?”那双眼睛流露出些许苦恼,“嘛……我允许夜一偷偷干的事情里,可没有这一条啊。”
凪夜一微微睁大眼睛。
“五条君——”
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他的嘴唇。
“不是【五条君】,”五条悟冲他抛了个wink,用哄小孩似的语气纠正,“是【悟】哦。”
白日馆的雪白光带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掌前移,试图将五条悟也包裹起来,但在碰到他的瞬间,立刻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斥退。
随后,光带解体了。它留下一片形似星星的细小荧光,重新钻回凪夜一体内。
同时,五条悟的术式发动,两人的身体消失在半空。
鵺飞过来扑了个空,地面上的伏黑惠停下狂奔,撑着膝盖喘了口气,而后抬起头,深蓝的眼瞳盯着两人消失的地方,难得沉默了。
“啊。”几秒钟后,他瞪着一双死鱼眼自言自语道,“学长完蛋了。”
第66章 入学许可1回到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
凪夜一坐在街边咖啡小店外的椅子上,一只手无聊地搭在腿上,嘴里叼着根苹果味的棒棒糖,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凑到耳边,屏幕那头传来喋喋不休的训诫声。
“五条家同意您这次长时间外出,是有条件的。您必须保证您的身份不被暴露,尤其是在那位大人的面前。”
“【束缚】留下的痕迹会被六眼识破,因此家主决定,这一次外出不对您做任何约束。这是家主和五条家对您的信任,请您千万不要辜负……”
他充耳不闻地出神发呆,微微低着头,额发在脸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面前时不时有人路过,耳朵里偶尔会飘来汽车鸣笛的声音。背后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少年纤细的背影,白发略微扫到肩头,发尾修剪得十分整齐,给人一种难得的斯文清秀感。
咖啡店的店员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还是没决定好要不要去搭话。
长得是很好看,气质也很特别,就是有点太年轻了。
看起来才十五岁左右,这个时间点应该在学校里上课才对。是逃课出来的吗?
店员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校服,视线扫过漆黑的布料、异常宽松的款式,以及胸口那颗若隐若现、透着些许神秘气息的金色漩涡纽扣,不由得怀疑起来。
这是……校服吗?周围的学校好像没有这样款式的……
“凪大人,您在听吗?”
电话内的问询声把凪夜一差点飘到宇宙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举着手机,眉尖抽搐两下,扭过头,露出明显提不上劲的厌烦表情。
“吵死了。这种废话还要说多少次?”
正好能听见一点说话声的店员:“……”
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点,在心里抹了把泪。
虽然敬语很齐全,但这种说话语气……是不良吧?是不良吧!!!
凪夜一没关注后方的动静,明显感觉手机对面的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高大身影,在下一轮废话爆发之前,将手机挪得离自己远一点,心不在焉地敷衍:“如果真不想被‘那位大人’发现,就不要给我打电话。啊,还有,我会记得对家主感恩戴德的。”
“顺便,没人比我更记得我的本职工作是什么。不要拿这件事来烦我。”
凪夜一说完这句,干脆挂掉了电话,齿尖微微用力,糖壳碎裂,浓郁的青苹果香在嘴里扩散开来。
他嚼了两下,囫囵将一嘴的工业糖精味吞下了肚——下一秒,一位身形高大、长着络腮胡,气质形似□□的黑脸大汉站到了他的面前。
“是凪君吗?”他对比了一下入学信息表,声音浑厚低沉,“我是夜蛾正道,负责接你入学的老师。”
凪夜一仰望了一下夜蛾高大巍峨的身影,从长排椅上站起来:“凪夜一。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两人对互相之间的印象都不错。
在夜蛾正道看来,凪夜一面容清秀,气质文静,虽然性格有点沉默,但说话彬彬有礼,应该是让人省心的好学生预备役。而凪夜一缺少与人接触的经历,第一印象只要不反感就是喜欢。
他跟随夜蛾正道的脚步离开咖啡厅,随手将糖棒丢进店门口放置的垃圾桶。
玻璃上映出一双没什么生机的绿色瞳孔,凪夜一瞥见脖子上露出一截鲜艳的符文,伸出手,将领子往上拽了一点。
“现在就去学校吗?”他问道。
夜蛾回答:“不,还要去接你的另一位同学。”
另一位同学名叫夏油杰,是咒术界未来珍贵的咒灵操使——不过凪夜一并不了解。
他对咒术界缺少最基础的常识,作为那位尊贵的五条少主的替死鬼,从小被拘禁在五条宅里,了解的知识仅限于六眼和御三家。
“男孩子?女孩子?”凪夜一问道。
他顺便去路边薅了一大堆小吃抱着,想吃哪样拿哪样,嘴里塞得满满的,说话的声音囫囵不清。
“是男生。”夜蛾转过头看他,声音里透出严肃的关怀,“你还没吃饭吗?一会要不要一起去吃顿饭?”
凪夜一点点头,嘴里咬着一枚团子,看上去好说话极了。
今天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独立自主地出门,不用受到大批监管者的监视,空气里吹过来的风都是自由的滋味。少年挑挑拣拣地试吃完这些之前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把空空如也地包装盒放进纸袋里。
日本街头几乎不会出现垃圾桶,这点有些麻烦。在五条家的话,仆人会收拾好一切。
不过,凪夜一还是觉得没有垃圾桶的外界好一点。
他是相当有自觉的——他只是个因为独特术式被父母卖到五条家的替死鬼,得到的一切照拂都是看在那位五条少主的面子上。
假如五条家的人不高兴,把他当透明人一样锁起来也是可以的,这不违背当年五条家主与父母留下的束缚。
不过,凪夜一现在之所以能出来上学,也要归功于那条束缚。
或许是仅剩的良心作祟,凪夜一的父母将他留在五条家之前,与五条家主定下了三条束缚:
其一,五条家无条件向凪夜一提供富足平稳的生活。
其二,五条家需要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保障凪夜一的生命安全。
其三,满足他一个不违背使命的心愿。
父母的样子他早就记不清了,然而,“使命”这两个字,一直尖锐地刻在他心底,时刻提醒他一条无法扭转的事实——
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他是为了承担另一个人的死亡出生的。
一切来源于他的术式效果。
术式【置换】,能够将己身所有的一样东西,与目标进行置换。
乍一听是毫无作用的鸡肋术式,但凪夜一能够将它延申到概念层面,发挥出异于常人的恐怖效果。人所拥有的一切概念,譬如精神、智慧、寿命,都能够经由他的术式成功置换。
任何事物,只要具有能够修改概念的性质,珍贵程度会拔升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然而有得就有失,上天赐予他珍贵的术式,同时给了他躯体无法承受的咒力总量——一旦解开身上缠着的抑制器,没过多久就会直接死掉的程度。
这种情况下,他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
但五条家主很聪明,发掘出了他如今最有用的一点,而单只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对凪夜一父母的要求照单全收。
少年在五条家主宅长大,度过孤独、充满条条框框的十五年后,向五条家主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要去上学,和五条君在一个学校。”凪夜一面无表情地说,“我会记住我的职责,毕业之前你们也不要来打扰我。”
五条宅实在要把他憋死了,左右也不能直接了结自己,凪夜一反而萌生出强烈的愿望——他要出去透一口气。
之所以选五条悟要去的学校,是因为这样麻烦最少。他们家这位少主似乎脾气不是很好,五条家主不确定五条悟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激烈反应,一直没敢把他的存在捅到五条悟面前去。
换言之,他和五条悟,从小连一面都没见过。
既能减少来自五条家的麻烦,又能顺便见见五条悟,两全其美。
东京街头人来人往,到了三月底快要开学的时候,正是街边樱花盛开的季节。
夜蛾正道上去旅馆接人去了,凪夜一一个人蹲在门边,怀里抱着一袋新买的三色丸子。有一片樱花瓣落在他即将入口的丸子上,凪夜一皱起眉头,一口气把它吹开,捏着牙签塞进嘴里。
身边落下一道阴影,夜蛾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
他去接的另一个新生就站在自己身边,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正低头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见凪夜一抬头看他,双眼一眯,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早上好,我叫夏油杰。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学了,请多多指教。”
这个体型……同学?
凪夜一把嘴里的团子咽下去:“凪夜一。请多指教。”
他把对夜蛾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沉默寡言的属性暴露无疑。
夏油杰和凪夜一,两人的校服都是经由自己改造过的。
凪夜一的款式整体设计得比较宽松,在基础造型上拉宽了袖口和裤腿,一身黑漆漆松垮垮,再加上高领下时不时露出来的诡异符文和本身自带的阴郁感,看上去像个在街头游荡的邪教头头。
夏油杰的校服款式则要更特别一些,至少凪夜一完全想不出来他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刘海和耳扩也很独特,这种神似不良的特立独行感不知道戳中了凪夜一的哪一点,他睁大眼睛盯着夏油杰看了好一会,竟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将手中的纸袋递了出去。
“……三色丸子,要吗?”
“谢谢。”夏油杰有些惊讶,从善如流地道谢,伸手拿了一根签子。
随后,有着细长眼睛的黑发少年注意到凪夜一手腕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包装,潦草看一眼,就能估算出堪称恐怖的量。
……竟然能吃下这么多吗?
他额角流下一滴汗,笑着指了指旅馆里面:“需要垃圾桶吗?”
虽然迟了很多年,但自由的风最终还是吹到了凪夜一身上。
他和夜蛾陪夏油杰在东京采购半天,下午四点前办好了入学手续,跟着夜蛾正道去挑宿舍。
一年级的学生住在同一栋,选房间的时候了解到中间的绝佳位置已经被五条家的仆人预订,而凪夜一的宿舍已经收拾好,夏油杰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最右边的房间。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五条悟的宿舍,在他没来之前暂时获得了安静的居住体验。
五条家借他人之手,秘密地将凪夜一所需的生活用品一一备齐,寄送到了高专宿舍。
凪夜一打开门,桌子上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还有几张轻飘飘的纸。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几张身份证明,还有一些着重列出的、与少主相处时的注意事项。
诸如对待少主用词需要恭敬、需要记住少主喜好、无条件支持少主的一切想法等等,凪夜一直接把这一部分撕了,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他对五条悟有好奇,有想象,但也仅此而已。
年纪还小一些的时候,凪夜一会暗自憧憬,希望自己守护的是一个强大温柔的好人。到了十五岁,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契约已经定下,纠结好坏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是好人的话,就正常地去死。是恶人的话,就不甘地去死。
反正都是去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凪夜一盯着资料,眼瞳像是一片幽绿的、结冰的湖泊。
五条家给他的身份很完美,他被挂名到了一个同姓的咒术师家庭里,顶替了这家前不久因故夭折的儿子的位置。而这一对夫妻恰巧早已相继去世,平常因为从事咒术师工作,与正常世界的亲戚少有联系。
他成了一位父母因任务殉职、无依无靠的咒术师后裔,而几乎没人能拆穿他的身份。
身份伪造方面,挑不出错。这个身份有多难找到,用脚也能想得出来。
为了瞒着自家神子,五条家真是什么都愿意做。
有时候,凪夜一也会为这份谨慎感到费解。
后果有那么严重吗?一般知道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保障了,不应该感到很高兴吗?所谓的愤怒只是暂时的吧。
就这么一点短暂的愤怒,五条家也承受不起吗?
凪夜一幸灾乐祸地想象了一会五条家因为五条悟发现真相而遭殃的场景,继续收拾自己的宿舍。
想象只是想象,凪夜一并不打算违背约定,暴露自己的身份。
比起五条家主遭殃,他更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如果真相暴露,自己绝对要跟着遭殃——失去接下来对自身的一定决定权,还只是最基本的。
才不要为了这点小事把自己搭进去呢。
初次尝到自由的感觉,让凪夜一停留在一个地方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陷入诡异的亢奋状态,没日没夜地在东京到处闲逛,像是要把前十几年被锁住的时间一口气补回来,待在宿舍的时间约等于没有。
早上六点半,夏油杰起来晨跑。经过凪夜一的宿舍门口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尝试性地抬手敲了敲门,打算邀请对方一起锻炼。
不出所料,还是没有回应。
今天也不在吗?
黑发少年收回手,叹了口气。
夏油杰对于凪夜一的初印象,是十分美好的。
安静有耐心(指会在楼底下耐心地等他下来)、谦逊有礼(指从不离口的敬语)、会照顾他人的感受(指给他递三色丸子拉近距离),在夏油杰心里,凪夜一短暂地成为了好同学、未来好同伴的代表。
短暂地。
起码在五条悟入学之前,这份印象暂时没有破灭——虽然也有凪夜一早出晚归,一天到晚基本见不到人的原因。
夏油杰习惯早起锻炼身体,但无论他起多早,凪夜一的宿舍永远是空的。然而就在凌晨,走廊那头的门缝里确实透出灯光,证明凪夜一回来过。
……这么忙的吗?
他摇了摇头,独自离开了宿舍。
几天之后,夏油杰破天荒地在白天见到了凪夜一。夜蛾正道给他们手机群发消息,要求一年级学生下午两点到校长室录入咒力。
两人在校长室外碰见,夏油杰有些生疏地打了个招呼,惊讶地发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竟然没有丝毫改变。凪夜一仍然像第一天见面时那样彬彬有礼,敬语上了个全套:“下午好,夏油君。”
夏油杰心里的陌生感被他主动开口的举动打散不少,微笑着接过话头:“下午好。没怎么在宿舍看到你,这几天很忙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有哦。”
凪夜一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把夏油杰之前的话题揭过了。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投以目光,夏油杰的问候像是一缕微不足道的风,没有在他心里吹出半点涟漪,他甚至没有需要好好回答问题这一概念。
紧随其后的家入硝子在心里腹诽一句:难相处的家伙。
奈何夏油杰被前几天的初见滤镜糊住了双眼,以为凪夜一是有什么私事要处理,没有再多追问,和家入硝子点头打过招呼以后,跟着他走进门里。
距离开学还有十天,咒术高专新一届的学生已经差不多快凑齐了。
一个反转术式拥有者,一位咒灵操使,一位还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式入学的六眼少主,以及一个资质平平的凪夜一。
前两者录入咒力的过程很快,到凪夜一的时候却出了点岔子——他能提供的咒力总量实在是太少了,达不到结界要求的最低阈值。
夏油杰以为他是不知道怎么控制咒力输出,耐心地教导他方法;家入硝子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去的,出于好奇,她偷偷瞄了一眼凪夜一的信息登记表。
看清凪夜一的术式效果以后,她有点意外地收回了目光。
术式很弱……
反正回去了也没事情干,家入硝子伸出手,悄悄把连接结界的录入机器接收的阈值调低了一点。
“滴”的一声响起,代表录入成功。
她破天荒主动多管别人的闲事,在心里说服自己:起码凪夜一的外型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看起来不臭屁,不开口的话还显得很有礼貌。
下一秒,凪夜一转身递过来一枚糖果。
要感谢他人的帮助,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家入硝子有点意外地接过来,在拆开包装之前看了看口味,表情扭曲了一下:盐烤鳗鱼味。
哪家店卖这种口味的糖??真的不是拿来整蛊人的吗??
然后她看见凪夜一面无表情地塞了一颗进嘴里。他吃的那颗包装透着一股诡异的绿,家入硝子眼尖地看见“芥末”这个词的前半部分,心中油然而生对凪夜一的敬佩之情,趁着凪夜一和夏油杰交谈的时候,悄悄把糖塞进了夏油杰的口袋里。
她对凪夜一这两天在东京到处搜刮来的存货敬谢不敏,摆了摆手离开了校长室。
夏油杰没有介意家入硝子的小动作,注意力被另一个话题勾走了。
“耳洞?”
男生宿舍,夏油杰的房间里,矮桌上一字排开各种款式的耳钉、耳环。
长的、短的、十字架、形状不一的宝石,应有尽有。
“夏油君的耳饰看起来很有意思,我也想试试。”凪夜一表明想法。
“这个好办。”夏油杰说,“你买东西的时候有顺便打耳洞吗?”
凪夜一露出一个卡顿的表情:“……没有。”
夏油杰:“……诶?”
十分钟后,阵地从夏油杰的宿舍挪到了一间无人使用的空教室里。
家入硝子带来消毒工具,还有一根粗细合适的针。她饶有兴趣地给工具消毒,拜托夏油杰帮忙把凪夜一的头发夹起来,用针尖比划合适的位置。
“我还是第一次帮人打耳洞,打歪了别怪我。”
夏油杰提议:“先用记号笔标记一下,怎么样?”
家入硝子摇了摇头:“不用那么麻烦。”
她捏着凪夜一的耳垂,对好了位置:“我要扎了哦。”
凪夜一的脸色好像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点。不过因为他本身肤色就很白,这点微小的差异旁边两个人压根没发现。
家入硝子快准狠地动手,凪夜一僵硬地等她扎完一只耳朵松开手,才脸色惨白地捂着耳垂,弯下腰去。
“诶?”家入硝子意外,“我应该没扎错位置才对……你很怕痛吗?”
夏油杰则是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明智地没吱声。
凪夜一缓了一会,坚强地再次坐好,对着家入硝子撩开另一边的头发:“……完全不痛。”
夏油杰:“一点可信度都没有啊,凪。”
他们两个年龄相仿,又是互相在咒术高专见到的第一位同学,短暂的相处足以建立友情,夏油杰很自然地更改了称呼。凪夜一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叫他,绷着脸等待另一只耳朵完事。
夏油杰把两排耳钉耳环提到他面前,转移他的注意力:“一会戴哪个?我可以帮忙消毒。”
凪夜一果然被吸引过来,目光里透出一丝犹豫。
他盯着东西打量的时候有点呆,夏油杰摸不清他是精心选过还是随便从饰品店提了这么一袋回来,自己也跟着看了看,伸出手指了指其中一枚绿色的:“这个怎么样?”
和你的眼睛颜色很像——后半句被他咽回去了,男生之间说这种话好像有点奇怪。
凪夜一顾忌着家入硝子扎歪,没敢点头,开口道:“可以,就……嘶!”
家入硝子下手依旧利落,甚至还因为凪夜一的惨样哈哈笑出了声:“没想到你居然怕痛,哈哈哈!”
咒术师都是一群疯子,很少有凪夜一这种怕痛的类型。
夏油杰摸了摸下巴:“这样以后战斗会很苦手的。”
凪夜一龇牙咧嘴了一会,恢复了平常那副看着不太好接近的表情,自己对着镜子穿好耳钉,左右看了看。这个话题不是很能引起他的兴趣,也许是因为和两人度过了一段相对愉快的时间,他沉默了一下,竟然主动开口解释:“我以后应该没有战斗的机会。”
夏油杰有些惊讶:“为什么?”
家入硝子看起来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但最后也没能从凪夜一口中问出答案。
几人加上社交软件的好友,凪夜一从宿舍里拖出两大包口味各异的零食,一人送了一包表示感谢。
想尝试的事情又完成意见,凪夜一心情不错。
他今天破天荒地没再出去折腾,躺在宿舍好好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凪夜一被双耳的疼痛唤醒了。他倒吸一口凉气,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很好,应该是昨天洗澡的时候不小心进水,发炎了。伤口成功从昨天只是隐隐有些闷痛,变成了一碰就炸的尖锐疼痛。
凪夜一对着镜子看了看,翠绿的耳钉扎在一圈青紫色的脓淤里,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
他做了下心理准备,按照家入硝子的叮嘱,捏着耳钉左右转了转。疼痛的反馈很快袭来,白发少年咬住下唇,手上动作没停。
他对疼痛的感知,敏锐程度是正常人的三倍。相对的,承受阈值也要比普通人高上不少。
这些都是来自抑制器的副作用,这些符文不仅封印了他99%的咒力,还连带着封印了一部分的术式,只保留了利好五条悟的一部分。
抑制的同时,起到些许保护作用。再加上凪夜一被拘禁在五条本家十几年,完全没有碰见过任何危险状况,躯体状态新得不得了,如同刚出土的嫩芽,一划就破一折就断。
这种状态,在咒术界内,无限趋近于“残疾”一词。
凪夜一面无表情地洗手,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上校服,开始了今天的日程。
他把今天计划要去的地方和路线图都记在手机里,离开了咒术高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异常刺挠的感觉,横竖不太舒服。
凪夜一思考了一会,自我诊断道:打耳洞打的。
找到原因以后,他的心情瞬间明朗起来。
今天要去的地方有点远,第一站路线需要经过新宿站,人流最大的几个站点之一。
最重要的一点是——
凪夜一看了看时间。
8:15AM。
……起晚了。赶上早高峰了。
所幸凪夜一出去游荡了好几天,对这种人挤人的状况已经基本免疫。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候车队伍里,耳边挤满了来自各个方向、底色不同的噪音。
有上班族手机响个不停的提示音,有母亲给孩子打电话是压低的关怀,旁边一列有几个高中生凑在一起,盯着同一部手机窃窃私语,笑声不停。
这里和五条宅不一样。
五条宅是很安静的,这里的噪音却很有活人的气息。
远处传来铁轨被有序摩擦的嗡鸣,随着站内回响的到站播报,电车缓缓驶入站点。凪夜一潦草看了一眼列车上的人数,垂下眼帘思考要不要走掉等下一班。
时间好像在短时间内被抽走一截。
重新拉回凪夜一思维的,是电车门打开的声响。人群开始涌动,少年从独处时安静到近乎死寂的状态中抽离,恍然间觉得自己藏在胸腔深处的那颗心脏,也在随着人群的嘈杂而苏醒。
凪夜一抬起头,视线漫无目的地左右晃动,挪到某一点上的时候,忽然顿住了。
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手长脚长、穿着高专校服的白毛脸色很臭地站在门口,等待车门打开。
他双手抱在胸前,下巴高高扬起,显然很习惯这副用鼻孔看人的架势。
凪夜一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看体型是位少年,皮肤很白,嘴唇很薄,是健康的粉色。鼻梁上驾着一副奇怪的圆墨镜,脸部线条流利,就算只露出半张脸,在正常标准中,打分也一定在九分以上。
之所以没有满分,是因为此人身上自带一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的恐怖气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略显拥挤的车厢内,他旁边空出了一圈足足有一人宽的空地。但脑后几缕乱翘的白发轻而易举地出卖了他,脸色臭成这样,一看就是在哪被狠狠挤过。
是……他吗?
就是他。
为什么会坐电车来?五条家没车了吗?
车门完全打开,五条悟黑着脸下车。
凪夜一停在原地,周围拥挤着向前的人群像是模糊不清的河流,他则是戳在水里的一颗小小石子。
五条悟根本没有关注小石子的兴趣,把手里特意提上的很有青春男高气息的手提式书包往肩上一甩,一根手指勾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里擦肩而过,凪夜一似乎放松了一点,将目光移开。
……还好。
虽然脾气看起来有点坏,但也没到无法接受的程度,家系出身的少爷很难不有这样的毛病。
两人的初见非常短暂,一闪而过。
五条悟不认识凪夜一,凪夜一也没有主动招呼的打算,面无表情地按亮手机,找自己下车的站台名。
已经磨蹭够久了。再不上车,车门要关了。
他刚刚迈开一步,身后被身后飘来的声音截停:“喂,你。”
冷淡的,略高的调子。不可一世,但又稀松平常。
凪夜一停下,转过头去。五条悟就站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维持着擦肩而过的姿势,斜着眼睛打量他。
因为角度的关系,凪夜一能看见一点从墨镜缝隙里漏出来的、璀璨的蓝色,被雪白的睫毛压着,像是云层下绵延不灭的冰川,连虹膜的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见。
传说中的【六眼】正在打量他,凪夜一背后爬上一股恶寒。
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有一种被拆开了看透、连半点隐私都不存在的不适感。但准确地来说,打量他只是顺带的,五条悟的视线落点是他领口那颗金色漩涡纽扣。
“你是高专的学生?”
凪夜一正要点头,五条悟忽然转过身面向他,弯下腰凑近了一点。
鼻梁上的墨镜被手指勾下来一点,露出一双直勾勾盯着他的漂亮眼睛。只用了两秒,五条悟啪地一下把墨镜推回去,语气满含不屑:“高专连你这样的都收?”
“……”
那种时间缓慢流动的电影氛围一下被打得稀巴烂,凪夜一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人渣!
在这么几秒时间里,电车门已经完全关上了。错过这班车,就赶不上最佳的开店时间,后面的一切计划都要后移,美好的上午被完全打乱,凪夜一感觉心里有点上火。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车站,五条悟有些愕然地睁圆眼睛,目送凪夜一的背影离去。
他居然……对老子摆脸色!
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敢对五条悟摆脸色,就算是父母,见到他也要毕恭毕敬。更何况,这家伙弱得跟蚂蚁一样啊!
他心里有点不可置信,但除此以外,最多的还是不爽——不爽就要发泄,他完全不是会忍耐情绪的类型。
五条悟猛地迈出一步,提高音量:“喂!”
站台上的其余乘客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站开了一点。凪夜一充耳不闻,只管迈步往前走,谁知道这个难缠的家伙竟然追上来了,态度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你要回学校?给老子带路。”
凪夜一压根不想管他,脚下不停,嘴上给他使绊子:“求人的态度呢?”
五条悟:“哈?!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在求你了?”
凪夜一忽略他的抗议,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塞进靠近五条悟那一边的耳朵里:“‘我找不到路,这位同学,麻烦你抽出时间给我带路可以吗’,复述一遍,我就考虑一下。”
“开什么玩笑!能给老子带路难道不是你的荣幸吗?”
凪夜一的眉头抽了一下,把另外一只耳朵也堵上了。
他现在感觉五条悟很像都内宠物店里那种完全不能与之对视的恐怖生物,因为完全无法预测对视之后会发生什么。今天出来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车站外的十字路口,凪夜一竟然碰见了出来买东西的夏油杰。
对方看见他,先是微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随后,笑容在看见凪夜一身后的狂躁白毛人形生物时僵在了嘴角。
……那是什么?咒灵?
第67章 入学许可2你以前是不是认识老子?……
虽然迟了一些,但高专新入学的四名学生终于在开学日之前凑齐了。
4月1日,是高专正式开学的日期。
宽敞的教室并排摆着四张桌子,凪夜一坐在靠窗的位置,家入硝子第二,然后再是夏油杰。靠门的桌子空着,夜蛾正道拉开门进来的时候,眉头狠狠一皱:“五条去哪了?”
夏油杰举手:“我走的时候敲了门。”
下一秒,刚合上的门被再次拉开。“啪”地一声巨响以后,睡炸毛的五条悟出现在门口,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振振有词地反驳:“老子没有迟到!”
夜蛾正道看了看挂钟,指针晃晃悠悠地指向十二。
他黑着脸道:“踩点也不行!去自己的座位坐好。”
五条悟夸张地叹了口气,走向自己的位置,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他将墨镜拉开一点缝隙,六眼360度无死角的视野方便他打量自己的同学。
左边,咒灵操使。眼睛好小……话说那是绑的什么发型?
再左边,短头发的女生。这个咒力流向……反转术式?有点意思。
最左边……
看清坐的是谁以后,五条悟脸上露出明显的嫌弃。
昨天下电车的时候遇到的家伙。还是老样子,弱得不得了。一直撑着脸看窗外,老子进来的时候居然装作没看见,也不和其他家伙讲话,性格孤僻的阴郁男!
他正把脑袋里冒出来的标签啪啪地往凪夜一身上贴,窗户那边忽然飘过来一句略显不耐的声音:“能别盯着我看吗?”
五条悟猛地把脸转向凪夜一的方向,语气冷下来好几个度:“哈?”
在事态进一步发展之前,夜蛾拍了拍黑板,打断了这场还没开始的争吵。
“同学之间要好好相处。你们是在同一个世界的同类,未来需要并肩作战的同伴,记住了吗?”夜蛾正道教育道,“现在,挨个上来做自我介绍。”
他环视了一圈教室,“五条,从你开始。”
五条悟哼了一声,走上讲台,用粉笔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术式,而后双手插兜,扬了扬下巴,纡尊降贵般说道:“老子名叫五条悟,十六岁,术式是【无下限】,是未来咒术界的最强者。”
“顺便一提,老子没兴趣和你们搞好关系。从家里跑过来上学是因为想体验一下新的生活,希望这里不会让老子感觉无聊。”
自我介绍完毕,台下一片潦倒的表情。
夏油杰脸上倒看不出来什么,顶多感到有点头疼。家入硝子把头撇到一边,看起来不太想和他讲话,凪夜一的反应才是最直白的——
他直接把心情摆在脸上,左脸写着“嫌弃”,右脸写着“怀疑”,合起来就是“这人没救了”。
五条悟:“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被夜蛾赶下台去。
下一个上台的是夏油杰,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五条悟旁边,对台下的同学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叫夏油杰,今年十五岁,术式是【咒灵操术】,顾名思义,能够调服咒灵为我所用。”
“希望未来能成为一名称职的咒术师,无愧于自己的职责和与使命。接下来的日子,请大家多多指教。”
夜蛾带头,很快教室里响起一片较为热烈的掌声。凪夜一配合鼓掌,对夏油杰稳重可靠的自我介绍充满好感。不过,对于他对未来的期望,凪夜一不置可否。
他在不正常的环境长大,对人类群体缺乏认同感,是陌生人忽然死在面前也只会面无表情移开目光的类型。
再者,人类是什么很好的东西吗?
下一个上台的是家入硝子。她的自我介绍简短散漫,总和起来只有一句话:“希望在咒术高专度过一段相对平稳的生活。”
不过咒术高专有平稳的生活吗?
凪夜一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椅子,站上讲台。
黑板上并列了三个名字,五条悟占据二分之一空间的狂野大字,夏油杰相对认真的书写,家入硝子随意的笔画,右边黑板还空着一块,是专门留给他的。
但最终,凪夜一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三人的下方。
他将粉笔放回盒子,平静地开口:“我叫凪夜一,今年十五岁。咒术师家庭出身,父母双亡,术式是【置换】,将己身所有的事物置换到指定目标身上。”
两只翠绿的眼球下移,凪夜一盯着讲台的地面,余光里有一片地方,五条悟的白发在漆黑的校服、与暖黄的教室混色里,勾勒出鲜明纯粹的色彩。
“来高专上学,是想体验一段不同的人生。梦想是,未来有一天能毫无悔意地死去。”
台下寂静一片,夏油杰对凪夜一的人生愿望感到十分震惊,反而是五条悟把脚翘在桌子上,双手叠在脑后,嘟囔了一句:“怪人。”
凪夜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夜蛾正道为他鼓掌,严肃地开口道:“尽情去追求吧。不过,我更相信一点——咒术师不存在毫无悔意的死亡。”
凪夜一的心底泛起一点轻轻的涟漪。
他的视线转向另一边,五条悟翘着脚,毫无负担地开口:“老子讨厌这种话题,好无聊。夜蛾,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
他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
高高在上的少主,凌然世外的神子,视线永远盯着上方,不会思考任何失败与死亡相关的事情。
并且,他也不需要思考。
五条家为他准备的、最好的死亡保险装置就坐在与他相隔两个位置的地方,做好了一辈子沉在五条悟阴影中的准备。
接受命运。很简单的事,不是吗?
*
虽然嘴上说着没兴趣、没意思,同学之间,尤其是五条悟和夏油杰,在几次任务以后飞快地熟络起来。
五条悟是个喜欢看动漫打游戏的跳脱家伙,碰见看得顺眼的同龄人,很容易就能打成一片。
夏油杰虽然平时看起来很稳重,实际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欢煽风点火的家伙,和五条悟臭味相投。
两人实力相近,搭伙出任务的时间比较多,更多时候是在幼稚地争来比去,比谁完成的任务数量更多、谁打咒灵打得更快,出完任务时常出去胡吃海喝一顿,很晚才会回学校。
凪夜一则是因为输在起跑线上,留校学习的时间比较多。
夜蛾为他规划了详细的咒力、体术、理论知识训练课程,在校时间几乎完全与另外两人错开。
对此,凪夜一表示没什么意见。
在东京高专过的日子比在五条家时可要好太多了,他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情感自给自足,完全不知道“寂寞”两个字怎么写。
以至于,夏油杰以联络感情为由邀请他一起出门的时候,凪夜一靠在门框上,愣了足足三秒钟。
“晚上一起出去吃饭?”
夏油杰点头。“吃完饭可以一起出去逛街,想买什么都可以。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凪夜一犹豫了一下。
一起去吃饭,意味着五条悟也会一起去。他不太想和五条悟待在一块,没别的原因,单纯嫌弃此人的性格。
但是拒绝的话刚到嘴边,隔壁的宿舍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嘲笑:“杰又在自作多情!凪根本一点都不想你!”
凪夜一脑门上爆起一个十字。
他把夏油杰往门里面一拉,一把将刚才那个打算拒绝的自己拍飞,笑容满面道:“可以哦。夏油君有什么推荐吗?”
夏油杰的眼睛都被他的笑容吓得睁大了:“呃、有的。”
虽然明白对方是和五条悟置气才答应的,但达成了想要的结果,夏油杰还是松了口气。
他是个很在乎同伴的人,一年级一共就只有四个人,因为任务时常能和硝子说上话,凪夜一与他们之间的交流反而是最少的。
既然已经认识了,成为了同学,他不希望继续这样生疏下去。
用五条悟的话来说,就是“烂好人”。
更何况……
隔壁的五条悟伸出脑袋,不满地拆凪夜一:“你根本没打算去吧!”
凪夜一也探出半个身体,皮笑肉不笑地怼回去:“关你什么事?”
那只纤细的、体温略低的手,还紧紧抓在他的手腕上。因为不想他被五条悟嘲笑,半个身体拦在他前面,毫不客气地和五条悟斗嘴。
夏油杰盯着看了一会,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无论如何,被保护和偏袒的感觉总不会坏。
凪是个人很好的家伙,自己应该多和他交流一些才对。要不要邀请他一起出任务呢?虽然对于他来说可能有点困难,但只要保护到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他还在这边想些有的没的,那边五条悟被怼了一下,直接变成了豆豆眼。
关他什么事?
确实不关他什么事……不对,怎么就不关他的事了?他也要一起出去吃饭啊!
他终于回过味来了,发现凪夜一相当讨厌他。之前其实也是隐约有感觉的,但凪夜一实在太弱了,他的喜恶和他的实力一样,五条悟完全没往心里放。
但今晚不一样了。
夏油杰去邀请他,得到了笑脸相待。老子一开口说话,他就对老子恶声恶气!
自己到底哪里比不过*杰了?!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五条悟臭着脸缩回宿舍。
凪夜一的咒力总量连三级咒术师的边都摸不到,还是那样的生得术式,三级咒术师就是他这辈子的上限了。
三级咒术师。
何其弱小。随便什么咒灵就能解决掉他,死掉的时候,可能连全尸都没有。在五条家,连扫地除草的仆人都不至于像他这么弱!
五条悟抱着无所谓的心情想了一会,眼神重归平寂,心里刚刚爬起来的一点不爽也渐渐消散了。
简而言之,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他的注视。
……才怪!!
这种家伙到底凭什么对自己和杰区别对待啊!!
——两个小时后,五条悟在神性状态下的思考结果被他的高中生人格撞成了渣。
他和凪夜一因为座位张牙舞爪地挤来挤去,然后又因为一碟菜在桌上上演筷子大战,夏油杰一脸无奈地夹在中间,家入硝子则打开了相机,顶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咔咔拍照。
夏油杰艰难地在夹缝中求生,问道:“硝子,你在拍什么?”
家入硝子扬了扬手里的手机,笑道:“黑历史啊。”
“这种相性不合的家伙,如果最后感情变得超级好的话,这种照片不是会相当有趣吗?”
凪夜一/五条悟:“不可能!!”
夏油杰:“看吧。”
这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夏油杰属实没想到有人能和五条悟幼稚得有来有回,中途脱离战场,并拜托家入硝子把照片传给自己一份。
离开餐厅的时候,由于五条少爷一时兴起要去游戏厅体验生活,家入硝子懒得走路打车跑了,几人在十字路口分开。
暮春夜晚独有的微凉晚风拂面,勉强把凪夜一脸上的黑气吹散了一些。他拒绝了夏油杰一起前往游戏厅的邀请,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边随意地在手机内翻看论坛。
不过,没过多久,夏油杰去而复返了。
身形高大的少年站在霓虹灯光里,一身形似不良少年的装束,但表情竟然有点犹豫。
“怎么了?”凪夜一问道。
“下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任务?”夏油杰说,“有我和悟在,不会有问题的。正在夜蛾老师也在考虑给你分配什么样的任务。”
凪夜一微微一愣。
严格来说,他对这个提议完全没有兴趣。
他没有出任务的打算,准备过段时间就去找夜蛾说明,在二年级的时候转去培育辅助监督和窗的机构。他不是顽强不屈的类型,一条明显没有希望的路他不打算去走。
只有五年的自由时间,他更愿意把这些时间花在别的地方。
“……抱歉。”凪夜一道,“夜蛾老师那的考核,我还没过。”
夏油杰明显有点失望,却礼貌地没有强求。他朝凪夜一挥了挥手,转头朝催促他的五条悟身边走去——临走之前,五条悟的视线短暂在凪夜一身上停留了一瞬。
一黑一白的影子飞快消失在街道中,凪夜一慢半拍地低头看向屏幕,刚刚主页的帖子已经被刷走了。
不过,都一样无聊,没什么可看的。
少年合上手机,放进口袋里。
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红绿灯跳动的秒数发呆,视野之内,LED屏幕闪动的画面、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彩、大厦楼内透出的光泽混在一起,褪色、再褪色,最终褪成毫无观赏价值的黑白沙盒。
当他注视世界的时候,眼前总是蒙着一层灰布。
脱离五条家以后,这样的症状减轻了一些,在有兴致的时候,他能透过这层灰布,看清这个无聊世界上的一点有趣颜色。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心底已经被烧成死灰的那点冲动,又开始有了复燃的预兆。
如果他没被卖给五条家,如果他能摘下抑制器而不被过量咒力反噬,如果……
在发呆的间隙,绿灯已经过了。
少年瞳孔中的数字一跳,翻成了刺目的、意味着警示的红色。
凪夜一的神经也跟着一跳,他低下头,用一只手捂住自己闷痛的额头。额前雪白的碎发被手掌一压,凌乱地垂下,遮掩住半只灰暗无光的绿眼睛。
曾经那些可笑尝试带来的幻痛仍然如影随形,冰冷灰白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皱缩成了五条家主口中一句轻飘飘的评语:
“无用功。”
没有夏油杰那样的飞行咒灵,也没有心情打车,凪夜一独自在外头晃了几个小时,回到高专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看宿舍的灯,五条悟和夏油杰都已经回来了。他盯着暖黄色的灯光看了一眼,而后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
夜晚的高专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凪夜一踩着夜色走到宿舍门口,出乎意料地发现,有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人坐在宿舍门口等他。
是五条悟。穿着T恤短裤,百无聊赖地把眼镜拎在手里玩,似乎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听见凪夜一的脚步声,那双冰蓝色的眼瞳抬起来,锁定了少年纤细的身影。明明背对着走廊的灯光,凪夜一却从他眼中找到几缕不同以往、动人心魄的色泽。
“慢死了。”他低声抱怨了一句,“回来那么麻烦的话,让杰载你一程不就好了。”
凪夜一在宿舍外停住脚步,对五条悟的小牢骚保持缄默。
五条悟不可能就为了发点牢骚专门在这等他回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开口直切主题。
“一起吗?”
“……什么?”
六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浮现明显的不满情绪。
“杰晚上邀请过你的吧,”他抬了抬下巴,语气平铺直叙,不像是邀请,更像是命令。“和我们一起出任务。老子可以把低等级的咒灵放给你打,有杰在,你也不会死。”
这的确是最优解,甚至是许多弱小咒术师求之不得的待遇。
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一秒都用不到。
“我拒绝。”
五条悟皱起眉头,耐心即将告罄。他搞不懂这家伙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地扫他面子,冷冰冰地蹦出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
面对存在感极强的六眼,凪夜一短暂地走了一下神。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条路没有走通的可能性。
如果非要再深挖一点……
说是自尊也好,自怜也罢。即便自己变成现在和五条悟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在咒灵攻击下狼狈逃窜的样子。
……太难看了。
起码在生命层面上,他们是平等的。他的生命即是五条悟的生命,保险装置需要牢记自己的使命。
不该走的路,他一步都不会走上去。
“夜蛾老师给我设的考核还没过,目前我没有参与任务的资格。”
最终,他打算用和几个小时前一样的借口搪塞过去。
五条悟大约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拒绝,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怒火。他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很伤人的话:“老子看不起弱者,但最看不起甘愿在原地踏步的家伙!”
更气人的是,凪夜一对他丢出来的这句话毫无反应。
对方像个冰块做的人,脸孔上永远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心梗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五条悟一脸黑气地起床,简单地洗漱以后,“砰砰砰”地大力敲响隔壁夏油杰的门。
夏油杰顶着一头乱毛出现在门口,眼睛困成一条线,差点没睁开。
“……怎么了?”
“出任务。”五条悟不爽道,“老子睡不着!”
半个小时以后,夏油杰认命地召出飞行咒灵,被迫开启勤劳的一天。五条悟盘腿坐在他边上,浑身气压极低,不笑也不说话,和平常没心没肺的样子大相径庭。
再粗神经的人也能察觉到他心情不好。夏油杰叹了口气,问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高空的云层划过咒灵的双翼,夏油杰精心打理的刘海被大风吹开,困得快要合上的双眼彻底睁开了。
“你去邀请他了?”他不可置信道,“还被拒绝了?”
“你再重复一遍,我们就落地打一架。”
夏油杰找到了比打架更好玩的事,对这个提议毫不心动。他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因为听到有趣的八卦,五官都舒展开了:“意想不到啊。你们俩关系不是很不好吗?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他。为什么想到要去邀请他?”
五条悟墨镜下的脸色很僵硬。
要说他其实没有夏油杰想象中那么讨厌凪夜一吗?总感觉这么说出来有点丢脸。
他仔细斟酌了一下,用同样僵硬的语气解释道:“目前没有人值得老子花精力特意去讨厌。”
夏油杰很快在脑子里翻译出这句话的隐藏意思:没那么讨厌。他点点头,为了第二个问题忍住了没发作。
可他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五条悟开口。转头一看,对方的脸色已经黑成锅底了。
为什么要去邀请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刚刚那个还要丢人一百倍。
是要他告诉夏油杰,自己因为第一次见面对方的一个眼神,一直默认对方对自己颇有好感,平常的冷脸都是因为不好意思故意的吗?!
打一架算了!!
夏油杰忽然失去平衡,惊道:“?!你发什么疯!”
——五条悟怒而暴起,直接把夏油杰的飞行咒灵掀翻了。
失败的是,这只飞行咒灵有一双肖似人类的绿色眼睛。从背上掉下去的时候,五条悟短暂和它的眼睛对视了。
……湖水一样漂亮的绿,颜色纯粹得如同高天之下一望无垠的林海。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暗得像是封了一层冰,唯独在和他对视的那一刻短暂地亮起了。
【六眼】不具备捕捉情绪的功能,但五条悟的眼睛为他捕捉到了几分藏在深处的忐忑与期待。或许只存在了几秒,或许连它的主人自己都没意识到。
……都是假的!!
“【术式顺转苍】!!!”
“住手啊!!!”
爆炸声后,夏油杰目前库存中唯一一只飞行咒灵就此碎成了渣。
周一,家入硝子照常踩点走进教室,刚一进门,立刻感受到了教室里弥漫的诡异气氛。
“你们……怎么了?”
三人各干各的,不管有没有坐相,反正屁股都死死粘在凳子上,谁也不搭理谁。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最终竟然是最不爱说话的凪夜一抬头回答了她的问题:“好像有点小矛盾。”
“诶——”家入硝子拉长声音,饶有兴趣地发问,“三个人都能吵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昨天不是还好好地在一块吃饭吗?”
夏油杰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和我行我素的家伙没什么好说的。”
五条悟背上中了一箭,死鸭子嘴硬:“老子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谁规定不说话了就是吵架?”
凪夜一撑着脸看窗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几乎扫到肩头,一部分别在耳后,一部分垂在脸侧,家入硝子远远对比了一下,发现此人的发型竟然比自己还要秀气一些。
家入硝子:“真搞不懂你们。那明天下午说好的聚餐,还去不去?”
这次她得到了异口同声的“不去”。
这间教室里唯一的女高中生摇了摇头,在心中吐槽:男生吵起架来真麻烦。
不过,五条悟和夏油杰之间的关系解封很快,家入硝子怀疑是这两天他和凪夜一同进同出刺激的;不出三天,五条悟去校外抓了一只飞行咒灵带回来,当作给夏油杰的赔礼。
虽然没有口头的道歉,但夏油杰大方地原谅他,决定将这件事揭过。
家入硝子原本以为凪夜一和五条悟也会冰释前嫌继续掐架,没想到这俩的关系直接跌到了冰点——
以前还会口头掐两句,现在是完全一点交流都没有了。
“那两个人关系是真的很差啊。”她在走廊跟夏油杰交谈,“很少看见关系差成这样的。”
夏油杰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笑成“”这种形状。他好像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完全没有开口。
从那天晚上开始,凪夜一把面对五条悟的刺,一根一根地收了回去。
他意识到,契约那头连着的或许是一个值得的家伙。
虽然现在脾气大、张牙舞爪,但那是因为他才十六岁。十六岁是青春的最好阶段,张扬、自傲、任性、无法无天,都是正常的,越有生命力越好,像朝阳一样。
到现在,凪夜一可以告诉自己——出来这一趟,他很高兴。
回过神来的时候,季节已经从春天滑到了夏季末尾。繁忙的夏日宣告结束,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即将开始。
凪夜一和五条悟的矛盾在时间流逝之中悄然解除,虽然有时候还是会黑脸掐架,但比起之前针锋相对的状态好上太多了。
——最显著的一点是,五条悟学会不尊重他的意愿,强行抓他去打咒灵。
不过实际情况多半是他和夏油杰在前面争来抢去,凪夜一偶尔跟在后面补补刀,无刀可补的情况下,就随便找个断墙坐着划水。
【帐】之内的空气算不上新鲜,但往往仰起头时,就能看见空气中残留的鲜明色彩。
那是五条悟咒力划过的轨迹,每一道意味着一只咒灵的死亡。咒力残香扭曲地铺满小半片天空,白发少年浮在半空中,表情看上去毫无干劲。
“杰——这只你要不要?”
这是在询问夏油杰的意见。高天的风吹乱他的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墨镜挡住眼睛,上面反射出与他眼瞳一致、蔚蓝无垠的天空。
太简单了,敌人对于他来说毫无威胁。
十六岁的一级咒术师,且水平远远溢出他本人的评级。照这样发展下去,咒术界多半真的会迎来一个【最强】。
五条家为他上保险是正确的。
某种意义上,五条君也很不容易吧。暗网上的悬赏价格都飙到几十亿了。还小一些的时候,光是抓住偷偷跑出去玩的五条悟这件事,就能让五条家主愁白头发。
一些与任务毫无关联的事忽然浮现在凪夜一脑海里,不出意外地,他走神了。
唤醒他的是身后炸开的强烈咒力波动,凪夜一眨了一下眼睛,余光里划过飞溅的瓦砾和咒灵的肢体碎片——天空中的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向他结印,一发攻击将他背后的咒灵轰成碎片。
“你在发什么呆啊!”空中传来五条悟不满的声音。
“抱歉。”凪夜一说,“在想事情。”
顺带的,他也会承担一些文书工作,比如每次任务结束以后都被俩人推来推去的任务报告书。
背景音毫不意外是两个人咋咋呼呼的游戏声,从上个月开始,五条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没搭对,把游戏机搬到了凪夜一的宿舍,和夏油杰一起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他的沙发和桌子。
凪夜一的生存环境被挤压,不得不搬了张矮桌到阳台边上。
高专的建筑偏古代和式,阳台实际上类似于五条宅的走廊,面前是一片茵绿的草坪。
阳光从屋檐顶上洒下来,照亮一半字迹工整的任务报告书。
凪夜一正在写最后收尾的一段,面无表情地拿背景音里最嘈杂的一个家伙开刀:“五条君。能稍微安静一会吗?”
五条悟的墨镜推到脑袋顶上,手柄的按键啪啪响:“老子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是杰的咒灵在叫!”
夏油杰额头爆出一个十字,背后升起一串阴森的黑烟。
“想听咒灵叫了是吗?”他大拇指一指外头的操场,“出去给你听个够。”
凪夜一头也不回,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别在我宿舍打。上次打坏的地方还没修好,这次再打坏了你们自己修!”
两人悻悻地偃旗息鼓。虽然打架很在行,但是并没有人解锁过补墙的技能。
任务报告书完成,接下来等待凪夜一的就是昨天课后留下来的理论作业。他是一年级里唯一一个还需要做这个的,五条悟操控的角色死了,闲的没事凑过来看,诚实地说:“老子七岁就不做这个了。”
凪夜一克制自己的手不握成拳头。
五条悟七岁就学会在从家里偷跑出去玩,他十五岁还被关在暗室里出不来呢!
“没事干就自己去找点事做。”凪夜一冷酷无情地道,“不要过来打扰我。”
白毛少年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游戏结束了,他也提不起兴趣再打一遍,心里痒痒地想找点别的事情做。
这段时间待在凪夜一宿舍比较多,六眼很快为他锁定了目标:“杰,看不看电影?”
凪夜一的书架上,专门有一层拿来摆碟片。
夏油杰事先看过那一片区域,心有余悸地拒绝:“不看。悟,你最好也不要……”
话还没说完,五条悟已经从架子上抽出来一份。他看了看封面:漆黑的舞台,苍白的打光,一个阴森恐怖的骷髅头。
《地狱缝合物》,阴森得不得了!
他啪地一下把碟片塞回去,抽了另一份出来。这份的封面更直白,极具表现力:数条扭曲干瘪的人影被吊在昏暗的杂物间。
《剥皮者之影》。什么东西啊这是???
五条悟不信邪,把它塞回去,挨个翻看。
《腐尸新娘的婚礼》、《地窟》、《猩红乱影原始切口》、《电锯惊魂》、《厄运》……
有的听名字就很不妙,有的听起来有点不妙但是一翻封面更加不妙。这一架子的碟片涵盖恐怖重口血腥限制级在内的所有标签,五条悟难得对一样事物升起敬畏,默默地把碟片都塞了回去,发表自己的见解:“凪是个变态。”
凪夜一不为所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压方式。”
↑如五条悟所想,凪夜一是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阴郁男。为了使自己的状态回正、能够正常进行学习和生活,他会强迫自己一整晚连续观看刺激性影像,以此获得活着的实感。
五条悟其实是知道的。宿舍的隔音不算很好,有时候他能在晚上听到隔壁传来的一点动静——女主角的惊恐尖叫什么的。
但他没想到,一整层的架子上全是这个。少年费解地皱起眉头,墨镜罩住眼睛,表情显得严肃且高深莫测——然后,他凭借记忆,从架子上抽出来一部看起来内容相对温和一点的。
夏油杰余光瞥见他的举动,产生不详的预感:“你不会想看吧?”
五条悟露出八颗牙齿的阳光笑容。
“多有趣啊。”他猛地扑上前控制住想要溜走的夏油杰,张牙舞爪地威胁,“不准走!平常口口声声说自己目标是特级结果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吗!”
这一句话成功把夏油杰镇住了。
五分钟后,窗帘拉紧,灯光全关,凪夜一被强行从阳台拽进来,三个男生挤挤挨挨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内的开场动画。
一个半小时后,电影结束,凪夜一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
五条悟把头侧向一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强撑着说道:“其实也不怎么样。任务现场有时候比这恶心多了。”
夏油杰则是看得脸色发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抱歉,我要出去一下。”
这句话给强撑的五条悟打开一个缺口,俩人先后游魂一样离开了。隔壁传来两声关门的响动,凪夜一走到放映机前,面色平静地把碟片取出来复位。
五条悟说得很对,在一些大型咒灵诞生的地方,往往伴随着较大的灾害。
但一般来说,咒术师不负责搜救的部分,自然也不会投以目光。
说到底,那些都是无可逆转的自然伤害,影片里讲述的却是人对人产生的活生生的恶。且无愧于限制级的标签,画面极其逼真,强刺激性带给人的感觉并不好受。
凪夜一回想起观影时两人的反应。
五条悟顶多觉得有点恶心,对深层次的恶持漠视态度。
换言之,他压根不觉得这样的恶有沾染到自己的可能,以俯视的目光来看,并不足以牵动他的情绪。凪夜一的漠视情结要比五条悟严重得多,同理,这种影片除了让他清醒点没有别的作用。
但夏油杰不一样。
夏油杰是个内心纤细温柔的家伙,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敏感。他时常会对任务中的受害者表现出超乎常理的同理心,一直将守护弱者当成自己责任的一环,是个将自己坚定划入“好人”范畴的理想主义者。
凪夜一也是被他守护的人之一。
没有夏油杰一直坚持向他搭话、悄无声息地从各种细微处给予关照,他绝不会有现在这样平静普通得快乐的生活。
五条悟和夏油杰,还有家入硝子。
凪夜一心里的空位很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腾出几个位置,将这些重要的朋友们放了进去。
一分钟后,凪夜一敲响了夏油杰的门。
扎着丸子头、身形高大的少年拉开门,脸色仍然有点发青。
“怎么了?”他温和地问道。
“周五的课程结束以后,要一起出去走走吗?”凪夜一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则彩标新闻,“六花亭的花田开花了。”
他一般不会主动提聚众出去玩,夏油杰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感动之余,又为自己承受能力感到一点羞愧。
“夜一没问题吗?夜蛾老师的体术课程抓得很紧,你最近没怎么休息好吧?”
“家入同学有帮忙。”
夏油杰点点头,这才放下心,答应了。离开之前,凪夜一观察他眼底下的青黑,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夏油君。”
夏油杰准备关门的手顿住,诧异道:“怎么了?”
“不要给自己划定阵营和使命,也不要太相信人类。”他盯着地面,没去看夏油杰的表情,“你是个咒术师,仅此而已。”
过高的道德底线会拖垮人的理智,事不关己往往活得更加轻松。寻找这之间的平衡,凪夜一认为这是夏油杰的主要课题。
与丸子头少年交谈结束,路过五条悟门口时,一个白色的脑袋猛地伸出来。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凪夜一从他的墨镜之后感受到两道逼人的视线。
他被迫停下脚步面对五条悟,问道:“……怎么了?”
五条悟非常直白地表达不满:“你为什么不来关心老子?”
凪夜一定定地看了五条悟一会。
体感上这段时间很漫长,久到五条悟不得不拉下墨镜查看情况。由咒力构筑的、类似于热成像的画面一帧一帧消失,倒映在五条悟视网膜上的,是一双漂亮清透的绿眼睛。
……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甚至于,比那时还要更柔和一些。如同阳光下微波粼粼的水面,风在其中留下轻柔的尾迹。
眼睛的主人总在思考一些忧郁孤单的事情,包括现在。但【六眼】看不懂,十六岁的五条悟也看不懂。
“五条君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凪夜一说。
出乎意料的是,五条悟没有出声,反而弯下腰,将脸凑近他一些。
近在咫尺的距离,那双摄人心魄的冰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五条悟的大脑飞速转动,解析出疑问产生的关键。
随后,他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丢出一个凪夜一防不胜防的炸弹: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老子?”
第68章 入学许可3夏油杰敏锐地发现,五条……
夏油杰敏锐地发现,五条悟这几天变得诡异地安静。
不仅完全不和他斗嘴,不管走到哪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连游戏都不打了,敲开门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坐在阳台上念念有词。
“悟?”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你这几天怎么了?”
五条悟回过头,表情异常严肃。夏油杰以为他要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也跟着收敛了表情,没想到对方的下一句话是:“想不起来。”
那天原本想问的“你是不是暗恋老子”、因为想起了前车之鉴不愿意丢脸话到嘴边临时改口结果没想到真诈出来点东西的五条悟心情很凝重。
“…?”夏油杰追问道,“什么想不起来?”
“凪肯定早就认识老子。”五条悟振振有词,“但是老子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
夏油杰理性和他讨论:“一般来说不可能。夜一从小在茨城长大,五条家在京都,隔着快小半个日本了。你小时候去茨城玩过吗?”
“没有。”五条悟在这种事情上很诚实,“老橘子不让老子跑太远,最多到东京。”
“那就对了。见过的可能性很小吧。”
五条悟有自己的见解,非常笃定地道:“他那个反应绝对有问题!”
夏油杰忽然有一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
合着这两个人早就自己交流过了!
他把带过来的卡带放到桌子上,不愿放弃这个损五条悟一把的好机会,开始翻他之前的黑历史,“你的凭据是什么?又是‘眼神’吗?”
五条悟的背影一下僵住了。
夏油杰半天没等到回应,瞅了一眼阳台上的五条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喂……我不会猜中了吧?”
五条悟猛地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夏油杰发动攻击:“根本就没中啊!!你这个眯眯眼!!”
这个话题在五条悟的胡搅蛮缠中揭过,周五下午课业结束以后,高专四人乘坐夏油杰的飞行咒灵前往目的地。
他们在花田里消磨了一下午的时间,甚至在景区人员的撺掇下,凑在一起拍了一张合照。
家入硝子站在中间,凪夜一站在她的右后方。五条悟一个人霸占了左边,夏油杰站在三人背后,伸开宽阔的臂展,将两个站得有点开的朋友往中间怼了怼——凪夜一差点失去平衡,脸上的表情直接破功,五条悟则适应良好,和夏油杰一起笑嘻嘻地冲着镜头比“耶”。
快门的声音清脆迅速,很快将绵延如云霞的花田和几位高中生的身影定格其中。
五条悟第一个凑过去看,大声嘲笑完凪夜一的表情,又很有兴致地拿出手机,对着自己咔咔来了几张自拍。
夏油杰娴熟地凑过去摆poss,家入硝子完全没有参与的打算,叼着棒棒糖,心情很好地在旁边发信息。
洗出来的相片第一个到了凪夜一手里,他垂下头,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盯着照片上的自己瞧。
这是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拍照片。
照片上照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头发被夏油杰的胳膊挤得乱糟糟,表情也一点都不好看。总是白得不正常的脸色被下午的阳光渡上一层柔和的暖调,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最重要的是,一点都不死板,充斥着他从未在自己身上找到过的自然的生命力。
背景那片薰衣草花田,在他眼里其实只是一片普通的花田。起码在落地之前,他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正盯着照片看得出神,肩膀上忽然一重,抬起头时,在另一块小小的屏幕里找到了自己略有点慌乱的脸。
“拍一张。”五条悟说。
另一只手臂的重量压在他肩头,凪夜一几乎不和人进行这样的肢体接触,有点僵硬地调转身体面向镜头。五条悟把他按住,举着手机找了找角度,随后直接把墨镜摘了下来。
“老子的眼睛比你的好看。”他对着镜头比来比去,一脸得意劲,视线滑过凪夜一的脸,又有点不满,“老子难得想找人拍照片。快笑一笑。”
五条悟的声音很近,几乎就贴在他耳朵边上,另一只手勾着他的肩膀,白皙修长的手指随意夹了朵鹅黄色的小花,凑到他脸边上挠了挠。
……他没有开无下限。
意识到这一点,凪夜一的脑海有点空白。
他下意识按照五条悟的意愿,轻轻的弯起唇角,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举动。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五条悟显然是满意的,飞快地按下快门键。
几个小时后,这张照片出现在了五条悟的社交平台。
寂静的和室之内,一束烛火幽幽亮起,仆人躬身将手机递了过去。
“家主大人。”
被唤作家主的年轻男性伸出一只手,将仆人呈上来的物件接过。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一张被放大过后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张赏心悦目的面孔,看角度,是从斜上方拍下来的。左边的少年直视镜头,心情颇佳地勾起唇角,看上去有点得意;右边的少年抬起头,对着镜头生疏地比了个剪刀手,笑容要稍浅一些,但弧度静谧安宁。
也许是命运使然,他们拥有一些十分相似的特征。
雪*一样柔和的白色头发,同色系、极具辨识度的纤长睫毛。同样白皙的脸庞,唯一不同的只有眼睛。
五条家主注意到,五条悟把墨镜摘下来了。
背景是一片花田,还有零星几个游客的身影。想必是在开阔的景区,四面八方用来的信息量难以估算——五条悟在如此清净的五条宅都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蒙着眼睛,却在那样复杂的环境主动摘下了墨镜。
是为了拍照更好看吗?
不见得。右边那位少年手里还拿着一张合照,上面五条悟戴着墨镜的身影依稀可见。
五条家主无法揣测神子的行事理由,他将视线移到了照片里的凪夜一身上。
那双冰绿色的眼睛,正前所未有地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它同五条家主记忆里近似玻璃珠似的死寂质感不同,开始变得更像人类的眼睛。
他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将手机递回了仆人手中。
“是一张很好的照片,悟大人拍照的技术无可挑剔。”五条家主用愉悦的语气称赞道,“想必今日和朋友们玩得很开心。”
“朋友们”这几个字被加了重音。
仆人被他的语气一惊,捧着手机惶恐地低下头去。
*
第二学期走到中期的时候,凪夜一向夜蛾递交了转职辅助监督的申请书。
夜蛾正道对这个决定有点意外,沉思过后,还是选择了支持。
“以你的情况,这确实是一条合适的路。”夜蛾正道拍了拍他的肩膀,“选好的路,就努力放手去做吧。”
凪夜一盯着那份申请书,没有因为夜蛾的许可和鼓励感到任何喜悦的情绪。
“谢谢老师。”他鞠了一躬,“我会好好努力的。”
夜蛾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问出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杰那边倒还好。这件事情,你告诉悟了吗?”
凪夜一:“……”
一看他的表情,夜蛾就知道情况不妙。他肯定没说,甚至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
他额头爆起一根青筋:“去和你的朋友好好沟通!悟闹起来没完没了,上次高专外面被他轰出来的坑现在还没填上。”
“申请书我下周会替你交上去的,在这之前想办法做点什么,把悟那边处理好。”
凪夜一愁容满面地离开办公室。
夜蛾让他“想办法做点什么”,实际上他不仅没有办法,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五条悟会生气,这是绝对的。那家伙完全不理解弱者的处境,这种半途放弃的行为在他眼里跟背叛毫无区别——如果申请书通过了,他即将转去培养辅助监督的机构,以后不会再做咒术师,不出意外也不太能和他们见上面了。
凪夜一计划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毕业、刷满资质,随后申请去做五条悟或者夏油杰的辅助监督。
这个过程保守需要一年,如果成功了,他就还剩下三年的自由时间,能够和朋友们一起度过。
五条君会同意吗……?
——答案是完全不会。
第二天下午,教室里爆发高专入学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五条悟和凪夜一不欢而散,摔门就走,夏油杰一脸苦相地追上去劝架,闻声而来的夜蛾脸色黑得像锅底,凪夜一因为扰乱课堂秩序,被拎到走廊罚站。
课没得上了,家入硝子准备回宿舍休息。路过走廊时感觉罚站的凪夜一君非常好玩,凑过来站在他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夜蛾离开了,初秋的阳光从走廊外蔓延进来,堪堪停在两人的鞋尖,划出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搞不懂你。”她懒散地靠着墙,“不想当咒术师的话,为什么要来这里上学?”
“五条也是,像小孩子一样。这所学校的毕业率是出了名的低哦,大部分非家系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死了。去当辅助监督明显要更安全一些吧?”
凪夜一说:“只是想看看咒术师的生活方式。”
“现在你看到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除了有天赋的家伙,大部分每天都在生死线上徘徊。”家入硝子说,“你在撒谎,凪。”
凪夜一的表情微微一顿。
“理由太粗糙了——而且你完全不像是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类型。”家入硝子拆穿他,“来高专是有别的原因吧。不能说吗?”
被说中心事,凪夜一的反应竟然要比撒谎的时候自然一点。他直视着家入硝子的眼睛,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抱歉,不能说。”
“家入同学,带烟了吗?”
“真稀奇。”家入硝子惊讶地笑笑,从裙子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他,“你居然会这个。”
“不会。”凪夜一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用火机点燃,“只是想试一下。”
“干嘛露出一副什么都没试过一样的表情。”家入硝子吐槽道,“不要在这抽,被夜蛾老师逮到就完蛋了。”
于是两个人的阵地转移到了教室外的窗户底下。
家入硝子盯着他,很有兴致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袅袅升起的白烟模糊了少年清秀的眉眼,凪夜一感受了一下,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和他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一样,不怎么样。
“那是因为你还没习惯吧……嘛,有些东西其实也不用习惯。”家入硝子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真的要走吗?你其实是想当咒术师的吧?”
“我算半个理性派。”凪夜一说,“不打算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努力。”
“真冷淡啊。”家入硝子拉长声音感叹了一句。她瞥见少年微微下垂的领口里若隐若现的红色痕迹,将话题带向了另一边,“早就想问了。你身上缠的这个,是什么?”
“这个?”
凪夜一伸手把校服的高领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片缠得密不透风的白色布条,上面画满了细密诡异的红色符文。
他面不改色地开了个玩笑,“这个是封印力量的抑制器。等哪天遇到危险了,我就打开它,用隐藏的力量让大家大吃一惊。”
“搞什么啊。”家入硝子被他逗笑了,难得弯起眼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那边也要加油哦。”
“嗯,谢谢。”
凪夜一点了点头,将衣领又拉了回去。
玩笑终究只是玩笑,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把抑制器摘下来。先不论摘下以后他能不能活,排在最前面的一条规则,足以扼杀他接下来人生里所有的可能性——
凪夜一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
因此,他无法长时间在咒术师这样高压高死亡风险的领域停留,转职是必然的。他必须回到安稳的环境中去。
离开的时候,家入硝子没有把烟盒和打火机带走。这两样物品是她对朋友无声的祝福,被凪夜一装在盒子里,摆在了书架的最顶层。
五条悟和凪夜一扎扎实实地冷战了数天。直到夜蛾快要将申请书提交上去,他们互相之间,仍然没有人主动找对方讲话。
周日下午的时候,凪夜一接到了辅助监督的电话。
评定合格后,作为一名准三级咒术师,平常他也有独立出任务的需要。
一般来说,三级或者准三级咒术师的任务目标通常为二级咒灵,但凪夜一的情况较为特殊——五条家会通过总监部暗中操作,将他的任务对象替换成威胁较低的三级、甚至是四级咒灵。
在五条家主眼里,他的生命和五条悟划上等号,是需要保护的珍贵物品。
辅助监督在校外等候,凪夜一做好任务准备,提着同样来路不明的二级咒具离开了宿舍。
巧合的是,他碰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夏油杰。
“要去出任务?”夏油杰有点惊讶,“在哪?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竹田乡。”凪夜一微微一笑,“不用,只是普通的三级咒灵。”
夏油杰闻言放下了心,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他这几天一直在为五条悟和凪夜一的关系发愁,原本想趁见面的机会劝一劝,又想起五条悟强硬的态度和凪夜一死不开口的性格,在心里叹了口气。
“竹田乡?我记得在茨城那边……”最终,夏油杰未说出口的劝解变成了相对温和的闲聊,“是夜一的老家吧。这次过去要在那边待几天吗?”
凪夜一稍微愣了一下。
他对夏油杰口中的“老家”毫无实感,短暂的停顿后终于想起来,五条家为他捏造的身份,的确是茨城地区出身。
“不了。”他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熟人。”
凪夜一很快离开,夏油杰叹了口气,路过五条悟宿舍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打算敲门。
“悟,在做什么?”他道,“我带了点枫糖饼回来,要吃吗?”
“咔哒”一声,门开了。
五条悟背对着夏油杰坐在桌子前面,收回操纵咒力的手。夏油杰脱下鞋子进屋,佯装自然似的随口提道:“夜一刚刚出门了,去茨城出任务。”
“老子知道。”五条悟头也不回地说。
一出门就看见了……感情这几天一直在用六眼偷看人家吗!
夏油杰无力吐槽,又因为发现五条悟也有嘴硬心软的一面,不禁有点震惊。他走进室内,将枫糖饼放在桌子上,没忍住还是开口劝道:“这么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点去找他说话?”
五条悟的态度冷冰冰的:“老子不跟半途而废的叛徒讲话。”
一听语气就知道,五条悟脾气又上来了。
夏油杰完全劝不动,摇了摇头打算随他们去。他从厨房拿了两只碟子将枫糖饼装好,在桌前坐下来,随手按开电视。
甜食轻柔的气味舒缓神经,几分钟过去,五条悟的臭脸终于有所缓和,拿起叉子吃了一口。
电视屏幕上在播放新闻,记者正在记录某个地方的祭典筹备工作,镜头对准了一片祭典专用的彩灯。色调很好,但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观看的心情。
“老子不懂。”
最终,先开口的竟然是五条悟。他盯着盘子里的枫糖饼,语气中透出执拗:“随便什么级别都无所谓,老子又不会看不起自己的朋友。”
“我知道。”夏油杰经过这几天的自我说服,差不多已经快接受这个事情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吧?毕竟咒术师确实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去做辅助监督的话,明显……”
“不是这个问题!”五条悟猛地提高声音,“明明想做也不是不能做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放弃?”
夏油杰无言以对。
他是看见过的。在旁观他们的战斗时,凪夜一脸上偶尔会流露出一点轻微的羡慕。
那是在不经意间逃出控制的、属于凪夜一的真实情绪。平常他将这些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在真正用肉眼看见之前,夏油杰从来没发现过。
并且,凪夜一是有天赋的。
他的头脑很好用,理论知识和战斗技巧一学就会,只是因为自身条件太差,缺乏实践的可能。他总是能理解悟口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复杂名词,对术式的解析也有相当独特的认知,出身咒术师家庭,他本身就是当咒术师的极佳人选。
但他本身的消极态度……原因究竟出自哪里?
夏油杰无法得出答案。和五条悟短暂的碰头结束后,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时间缓慢流逝。
天擦黑的时候,夏油杰的手机震动,收到了来自五条悟的信息:[凪说他去茨城出任务,具体是在哪?]
黑发少年合上手里的书本,拿起手机回复:[竹田乡。你决定好要去找他了吗?]
五条悟没有回复。夏油杰摇摇头,将手机放回去,继续回看刚才断掉的部分。房间里很安静,但从收到信息开始,他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毫无缘由的焦躁。
……奇怪。
他皱起眉头,耐着性子打算把书好好看完。
这份耐心勉强维持了一个小时,然后彻底告罄。他呼出一口气,将手里的书扔去一边,给五条悟打了个电话,没有接通。
夏油杰皱起眉头,准备再打一次试试,按下拨号键之前,屏幕上弹出来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下意识点进去,页面打开,瞳孔中映出一排标红的大字:
【竹田乡祭典事故】。
熟悉的地名如同一根尖刺,让夏油杰松散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再读了一遍标题,背后爬上恐怖的凉意。
祭典……怎么会有祭典?!祭典是大型集聚现场,诞生的咒灵保守都是一级!!
夏油杰猛地冲出房间,推开隔壁五条悟的门。
“悟!快起来,出——”
急切的呼喊戛然而止,他瞳孔一缩,发现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竹田乡孩童失踪-并林中废弃别墅闹鬼事件】,这是凪夜一接到的任务。
任务目标推算为三级,类型为【假想咒灵】,诞生于孩童之于别墅内存在之物的恐惧。这类咒灵具有低攻击性、中高等隐匿度,祓除过程较为复杂,但战斗难度相较于一般的任务显著降低。
——几个小时过去,显示任务信息的屏幕已经被碾碎,躺在废墟的角落。
凪夜一提着咒具的手在微微发抖,又强行握紧。
血液顺着咒具向下滴淌,轻微的响动被凪夜一剧烈急促的呼吸声掩盖。
周围的环境安静到诡异,他数不清废墟里到底躺了多少人类的尸体、亦不知晓幸存者藏在废墟深处的恐惧,能感受到的只有体内急剧到快要停摆的心跳。
那只咒灵又藏起来了。
是个长着三颗头颅、头发长到脚边的女性咒灵,死灰色、全是眼白的眼睛,裸露在外一口形似锯齿的尖牙。
它有玩弄猎物的喜好,以此为乐。凪夜一能坚持到现在全凭它这点喜好,但也已经快要到强撑的极限了。
自检的结果,肋骨断了三根。呼吸很艰难,肺部被断裂的肋骨刺伤。
左手骨折,无法使用。腿部有多道撕裂伤,最严重的那道皮肉翻开,一刻不停地在流血。头晕。耳鸣。因为剧烈疼痛产生的麻木迟钝,以及仍然残存的、紧绷的理智。
这些坚强的理智为他判断咒灵攻击袭来的位置,调动身体躲避攻击,以此争取微小的生机。
……又要来了。
这次是哪?左边?不对,右后方!
意识到的瞬间,凪夜一咬牙向左规避。但攻击存在的范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咒力的冲击将他的身体掀翻,重重砸进废墟里。
凪夜一眼前一黑,立刻用手捂住嘴,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强压回去,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液。
短暂地晕眩过后,他猛然察觉到,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抑制器坏了。
经历了这么久的战斗,身体上缠着的布条已经不堪重负。虽然他一直在有意识地保护躯干,但刚刚那一下,摊位断掉的木条划破他的后背,连带着布条一块划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玩、好玩好玩好好玩——!!!!”
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咒灵陶醉地摇摆身体,发出瘆人的尖笑。
强烈到陌生的咒力冲刷他的身体,纯粹的力量展开肉眼不可见的力场,成功让咒灵扭曲上扬的嘴角慢慢回落,也让废墟上方、五条悟即将结成的手印硬生生顿住了。
在这个冰冷无光的夜晚,【六眼】之中倒映着比群星更为粲目、比银河更为绮丽的色彩。
凪夜一低垂着头跪坐在废墟之中,数道状似水波的银白咒力从他体内蔓延出来。
咒力源自人类的负面情绪,一般呈现脏污、或刺目的外表,【六眼】从未见过这样柔和的颜色。
柔和,纯粹,且强大。铺天盖地,如同置身月河之中。
咒灵意识到了异常之处,毫不犹豫做出判断,瞬间闪至凪夜一面前,高举双手,即将斩下。
在六眼的世界里,咒灵的行动被拆分成零点几秒一帧的慢速动画。五条悟睁大眼睛,死死地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将结印的手收了回去。
如果是这样的咒力总量……
如果持有这样的咒力总量,足以弥补任何生得术式的缺陷。毫无疑问,凪夜一会在未来成为一名一级、乃至特级咒术师。
还有机会。
反抗吧。没有效果也没关系,只要六眼捕捉到反抗的意图,五条悟的术式会在瞬间将咒灵轰成飞灰。
而地面上,凪夜一似乎已经僵住了。
周围的时间被感官无限拉长,主观意识里,他甚至出现了度秒如年的错觉。
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他的大脑以快过平常百倍的速度转动。
【抑制器坏了。但大部分还有残留,如果及时补救的话还有机会。】
【不能使用这份咒力。它超出了身体的承受限度,在出手的瞬间,自己的身体就会像气球一样爆掉。】
【没有保持好和五条君的距离,五条家主将他设为“不稳定因素”,出手了。但他仍然拥有价值,五条家不会舍弃他,他也不会死在这里,一定会有人在中途来回收他。】
【不能死。】
【契约剥夺了他选择死亡的权利,至少他还有坚持使命的自由。如果连这份坚持都不存在了,十几年苦苦支撑他的信念将彻底崩塌。】
【活下去。作为保险装置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
凪夜一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身体做好了躲避的准备。他眼前已经开始出现轻微的幻觉,在行动之前,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朝天空中看了一眼。
“……”
他荧绿的眼瞳慢慢睁大了。下一秒,咒灵布满黑色裂纹的手掌撑满了他的视野。
在咒灵的攻击真正命中之前,五条悟脑子里绷到极限的弦先一步断了。
【苍】墨蓝色的咒力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脱手而出,击碎咒灵本体后仍未完全消解,沿着凪夜一的侧方席卷而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地面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发狂怒的攻击差点波及到废墟深处的幸存者,五条悟耳边传来慌乱的尖叫。他成功被点炸了,不耐地吼道:“闭嘴!!”
现场瞬间死寂一片。
五条悟慢慢落地,情绪在身体里翻江倒海。他紧绷的神色在靠近凪夜一时一步一步瓦解,露出藏在深处的一点紧张与无措。
是他错了。凪夜一有直面死亡仍然坚持的理由和觉悟,而他丝毫没有要去了解他的想法,只是一味地赌气。
他不应该和凪夜一吵架,也不应该在一边袖手旁观。凪夜一发现自己在旁观了。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五条悟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凪夜一面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凪夜一低垂着头,平日里打整得整整齐齐的白发沾满狼狈的血污,呼吸声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对不起。”他这辈子第一次向人低头道歉,“老子、我不是那个意思,以后不会再跟你吵架了……”
真的不会了。
凪夜一要是想当咒术师,他就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如果他不想当,想去做点别的什么,他仍然会是自己的朋友,永远不会变。
遇到危险,自己会第一时间出现。
绝对不会再对朋友的困境袖手旁观,绝对、绝对不要再让他露出刚刚那种眼神——
怀里忽然一重,打断了五条悟乱麻一样的思绪。
他将凪夜一接住,感受到对方冰冷的脸颊贴在颈侧——凪夜一努力仰起脸,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话。
声音太轻了,五条悟没能听见。
“……什么?”他立刻追问道,“夜一,你再说一遍——”
凪夜一垂下头,额头抵着五条悟的肩膀,借助他的支撑艰难地调转身体,用仅剩下能动的那只手把五条悟的手拉过来,将布条上刻着的符文一笔一划写在他手心。一边写,一边在咳血,鲜血几乎将胸前一片校服浸透了,脸色白得触目惊心。
五条悟和他靠在一起,能感受到凪夜一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眼睛为他勾勒出手指划过的每一道痕迹,大脑完成默记,他一心二用地观察凪夜一的伤势,但看着看着,他忽然僵住了。
银白的咒力流中,浮现一丝异常的痕迹。
是【束缚】。
一头源头在凪夜一身上,另一头连着自己。
这条束缚已经存在了很多年,痕迹极淡,平常和术式一起被符文封印。符文破损之后,它才慢慢显露出原型。
束缚……?
什么时候的束缚?为什么他的记忆里毫无印象?
“悟!夜一!没事吧?!”
“五条!让开——!!”
高中之中传来的呼喊打断五条悟的思绪。夏油杰的虹龙以极快的速度撕开气流,出现在了战场上方。
刚才的呼喊来自家入硝子,她在咒灵消失的同时抓紧夏油杰的手臂,从高空平稳落地,踩着废墟冲到凪夜一面前。飞速检查完情况,她松了一口气:“还好,赶上了……”
夏油杰站在她旁边,听见这句话,紧绷的肩膀一松。
“幸好……”夏油杰将视线转向五条悟,发现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悟?你还好吗?”
五条悟没有吭声,眉头紧锁。
负责善后的人还在路上,家入硝子在对凪夜一进行紧急治疗,夏油杰临时接管了安抚幸存者的工作。所幸祭典开设在山顶,小镇在山脚,镇民的住所没有受到波及。
夏油杰安抚好他们的情绪,引导他们下山。越过废墟时,一位中年男性忽然犹豫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夏油杰回头问道。
那位中年男性试探性地看了一眼五条悟的方向,心里有点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刚刚我听见你们喊那位少年的名字……‘凪夜一’,对吗?”
五条悟的耳朵微微一动。他仍然面朝凪夜一的方向,冰蓝色的眼球却悄无声息地移向另一边。
“很多年前,我们这也有一户凪姓的人,那一家人的儿子也叫这个名字……”中年男人不安地绞紧双手,“祭典开始之前我见过他,和那个孩子长得真像……”
他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在说什么呢。那家的孩子十几年前就死了……抱歉,刚刚是我的胡言乱语。我是说,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夏油杰露出有点费解的表情。但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他不打算在这过多地浪费时间,温和地笑笑:“事件已经解决了,先下山休息吧。”
第69章 入学许可4我想一直待在他身边
“老子要回去一趟。”五条悟说。
夏油杰完成了疏散工作,搀扶起昏迷的凪夜一,准备将他放上虹龙。听见五条悟的话,他有点意外:“怎么突然要回去?不等夜一醒过来吗?”
“有点事必须要立马处理。”五条悟说,“老子会在他醒之前回来的。明天见。”
虹龙的身影化成一条模糊的白线,消失在天际。
五条悟确认他们都已经离开,低头揉了一下太阳穴。他的视线扫视一圈,在废墟里找到了墨镜碎裂的尸体。
失去遮挡物,六眼一刻不停地接收四面八方所有有用无用的信息流,处理这些信息让五条悟的大脑感到些许疲惫。
不过,这份疲惫很快消失了——他看见了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五条家的仆人,只觉得心里一股火气蹭蹭往上冒,踩着废墟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几个就地跪拜的家伙面前。
“悟大人。”仆人诚惶诚恐地开口,“奉家主之命,我等前来迎接。”
五条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六眼冰冷得不近人情。
“老子正好有事找他。”他极少显露出如此不痛快的情绪,“让老橘子想好,该怎么和老子解释。”
深夜的五条本宅,灯火通明。
五条悟顶着一张六亲不认的臭脸进门的时候,五条家主、连带着族里几位五条悟最看不顺眼的烂橘子一块坐在议室之内,每个人的脸上都表情紧绷,俨然一副家族会议时的严肃姿态。
五条悟最烦他们这副嘴脸,伸手一拍,直接将手边的纸门拍成了渣。他不耐烦地道:“坐这么多人是打算审老子吗?让你们失望了,老子这次没犯错。都滚出去!”
虽然是五条家的神子,但始终顶着五条的姓氏,五条悟难以逃脱来自家族的管束和责任。
但同样的,因为是五条家的神子,他在族内拥有无可超越的地位和话语权。一切族人都要看他的情绪行动,就算是作为他生父的五条家主也是一样。
五条发怒了,议室乌泱泱的一片人埋下头去,很快消失了。
五条家主面色平静地端坐在主位,等待接下来即将到来的诘问。
【六眼】漠然的视线锁定他,随后,他听到了来自五条悟的第一个、也是直击关键的问题:“夜一和老子身上的那道束缚,内容是什么。”
把人都赶走以后,刚刚语气里涌动的怒火消失不见。五条悟的语气又慢又冷,听起来更像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秋后算账。
五条家主脑海中冒出这样一条成语。
“【凪夜一的术式效果通过介质与五条悟绑定,从束缚成立之日起,凪夜一本人作为五条悟的生命接续装置存在。五条悟以咒力作为交换,取用单位为日,取用无上限。】
“【凪夜一无法在任何情况下,做出违背束缚的行为。凪夜一失去对生命的完全支配权,除自然死亡以外禁止主动结束生命。不能主动向另一方暴露束缚的存在。】
“【束缚对五条悟体内咒力的取用,判定为‘盈余状态’之外的部分。】”
“【此束缚无持续时限。束缚约定后,五条悟将会遗忘此项束缚的存在。】”
明明是在吐露这样惊世骇俗的旧事,他的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恭顺和缓。
“喂……”五条悟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你说清楚,‘生命接续装置’是个什么东西?”
“顾名思义,是在‘万一’之时为您续命的存在。”
“老子从来没说过需要这种东西!!”
“请您原谅,我等愚昧的擅自决断。”五条家主道,“但是,为了您的未来、五条家的未来考虑,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平安时代就曾有【六眼】与禅院家十影决战同归于尽的历史,从那以后,五条一族一蹶不振。五条家人人知晓,历代因为各种意外夭折的【六眼】……”
“不要转移话题!!”五条悟怒道,“老子不需要那种东西。老子会成为最强的一代【六眼】,不会出意外,也没有夭折的可能——谁允许你把这种妄论加到老子身上,甚至背着老子偷偷弄出这样的束缚?!”
“万分抱歉。”五条家主沉默半晌,低头谢罪。
神子大人是骄傲的,无法忍受他人对他的轻视,对凪夜一的存在会感到恼怒、甚至是愤怒。这是难以处理、极其麻烦的,也是五条家选择将凪夜一藏起来的原因。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事到如今,五条悟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范围内。
神子目前表现出的所有情绪,都是基于自身的。他并未对凪夜一的处境感到不平,也毫无对其的关怀态度。
或许,束缚者与神子的关联并没有那么深,之前种种是自己因凪夜一脱离控制太久,焦躁之下的误判。
那么,接下来只要安抚好神子的情绪,同时将凪夜一带……
“想办法把束缚解了。”
“……”五条家主的呼吸停顿了一瞬。“……您说什么?”
五条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抱着手臂,语气相比起之前平静不少。但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见里头强压下来的怒火——他没有接受的意思,反而升起了五条家最不愿意见到的念头。
“老子说,不需要。”五条悟挤出所剩无几的耐心重复一遍,“双向束缚有解决方法,老子知道。方法你们去找。”
五条家主面具一样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纹。
在面对五条悟的怒火时,他脸上的表情、嘴角的弧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面对五条悟的这句话,他的脸上出现了恐怖的裂纹。
“悟大人,这是五条一族为您奉献的心血。如果可以,任何一位族人都愿意为您这么做。”他的声音紧绷而压抑,“您并不知道,我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成功找到如此特殊的术式持有者,且平平安安地将他养大这么大——”
下一秒,他的辩解声戛然而止。
五条悟用咒力把他腰上挂着的那枚代表着家主地位的令牌拽出来,扔到了他面前。
“说点老子爱听的。”
“……”
五条家主死死地盯着那枚令牌,双眼爬起狰狞的血丝。他胸膛沉重地起伏几下,最终缓慢地膝行几步,面向五条悟和令牌,深深地弯腰拜下。
“您的愿望一定会达成。”地上飘来他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回应,“请您信任我,将领口第一枚纽扣内的介质取出来吧。”
纽扣。
在高专的时候是纽扣,从*前在家的时候又是什么?
五条悟盯着面前跪服的五条家主,发现自己从前还是太听话了。
导致族人敢带他去立下束缚、敢抹除他的记忆,还敢在他身上偷藏这种能连接束缚的特殊介质。
他一直觉得这枚纽扣有些奇怪,但出于对族人经手之物的信任,一直没去查看。
与此同时,他稍微理解了,为什么五条家主冒着惹他发火的风险,也要在这个时间点将凪夜一的存在翻出来了。
五条家主不愿意凪夜一脱离掌控,不愿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默认了自己不会做什么——如果是以前的五条悟,不一定会在乎弱小家伙的命。只要打上家族的标签,还未脱离家族规训的“神子”即使十分烦躁恼怒,最后也大概率会接受。
他是家族倾尽心血供养长大的,自认要对得起这份期待。这份回应成为了族人的可乘之机,构成了五条家主自认为对他的了解。
代表着高专学生身份的金色漩涡纽扣被暴力破开,露出里面一团血红色的符纸。两人之间的束缚靠这个连接,五条家主伸出双手,等待五条悟把东西放到他手上。
但五条悟对他的卑微视若无睹,拎着符纸走向一边。
在五条家主狰狞可怖的注视下,这张极其珍贵、可以联通束缚的介质被五条悟架在烛台上烧成了灰。
看着符纸的最后一点燃尽、五条家主试图暗中操作的挣扎灰飞烟灭,五条悟的心情才真正回暖一点。
他随便在旁边找了个茶桌,一屁股坐下来,冲着五条家主扬了扬下巴。
“来,说说吧。什么时候立下的束缚、怎么找到的凪夜一,还有束缚里的咒力取用。”他道,“老子今天正好很有时间。”
*
回到高专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五条悟从五条宅戴了副新眼镜出来,一晚上没睡,看起来精神竟然不错。
凪夜一躺在高专医务室的病床上,还没醒。
家入硝子夜班通宵,反转术式一遍一遍地刷自己的疲劳状态,靠在椅背上望天,一副思考人生的表情。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偏过头,看见是五条悟以后,欲言又止地隔空点了点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发了一串牢骚:“那串咒文难画死了!”
五条悟:“你画错了?”
家入硝子朝他竖了个中指。
“交给你了。”她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两个小时。不要乱动他,我好不容易治好的。”
很快,医务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五条悟站在凪夜一的病床边上,六眼梳理他体内的咒力流向。
咒文在好好生效,家入硝子费了心思,符文用的是一般用来封印咒具和咒灵的材料,效果很好。
凪夜一重新回归了低咒力状态,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经过治疗,终于有了点血色。在六眼的视野中,轻微的银白色咒力残香仍然漂浮在他周围,如同一片轻柔的月光。
五条悟盯着它,知道这些咒力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以后,心里浮现一点奇怪的情绪。
和在废墟接住凪夜一的时候一样,心里有些酸胀、有点堵、涩涩地说不出话。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这种感觉叫做心疼。
束缚每天会从他身上抽取一些盈余的咒力,投放到凪夜一身上。凪夜一本身的咒力总量并不差,日积月累取来的咒力如五条家主所愿压垮了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背上封印,成为可被轻易掌控的弱小棋子。
对于五条家主来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但对于凪夜一来说,是一生不幸的开端。
老橘子说,凪夜一是被父母卖到五条家的。买他的命花了十亿,买来的时候是四岁,五岁和他签订契约,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被锁在五条家,从来没出来过。
像个囚犯一样。
五条悟无法想象,囚犯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更无法想象,一个人一遍一遍说服自己接受命运、从暗含希望到心如死灰,到底是怎样一个痛苦的过程。
五条悟微微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他脸上凌乱的碎发拨开。
“还不醒啊。”他小声念叨,“老子给你带好消息回来了。”
凪夜一在隔天中午醒来。
然而,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凪夜一并不像五条悟所想的那样欣喜若狂。他的反应过分平淡,甚至显得有些木讷,那双暗淡的绿色眼睛微微一垂,安静地点了一下头。
“束缚会在什么时候解掉?”
“一个月以内。”五条悟说。他观察着凪夜一的反应,原本高高扬起的嘴角僵住一点,而后慢慢回落。“……你不高兴吗?”
“高兴。”凪夜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对五条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束缚结束以后,我就自由了,对吧?”
自由。
数年以来苦苦追求不得的两个字,在某一天醒来以后,忽然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他面前。
但凪夜一并没有丝毫拜托枷锁的实感,心里升起的仅有恐慌和惊疑——五条悟是为什么要解开束缚呢?五条家主是为什么答应呢?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按照他的性格,应该对自己发怒才对。被咒力冲破身体的感觉真的好痛,束缚解开以后,五条家提供的封印呢?也要跟着解开吗?
自己以后不再跟五条悟拥有连接了吗?
他惶惶然地想着,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慢慢攥紧了。惶恐和茫然袭击了他,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冰冷的尖刀——在情绪绷到界限之前,一只手捧着他脸,强行带着他抬起了头。
在那双紧紧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冰蓝眼睛里,他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随后他意识到,模糊是因为眼泪。凪夜一安静地待在五条悟手里,翠玉一样的双眼蓄起泪水。
他努力控制让眼泪不要滑下来,但是无果。温热的水渍沾湿了五条悟的手掌,他听见面前的少年哽咽着问道:“我以后……应该去做什么好?”
五条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嘴角扬起,露出一个充满干劲的笑。
“来当咒术师吧。”
“……诶?”
“你很想当咒术师的,对吧?”五条悟用这辈子都没对谁用过的、充满耐心的语调鼓励道,“难得自由了,第一件事难道不是追求梦想吗?”
梦想。
那同样是遥不可及的词语。
凪夜一确实是一个胆小鬼,独自一人的时候,从来缺乏抗争向上的心力。五条悟似乎明白他的犹豫,故作满不在乎地道:“总之老子会教你的,也会和你一起出任务。哪天不想当了也行,直接——”
凪夜一抓住他的手,将脸埋在手心,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
那天以后,凪夜一递交上去的转职申请被撤回了。虽然生涩,但他终于开始真正向自己认可的道路迈进——夏油杰对他的转变感到很惊喜,在任务外抽出许多时间为他补习。
一个月后,束缚解开。
作为礼物,五条悟带来了一只小小的木盒子。
凪夜一和他一起坐在宿舍前的台阶上,接过那只木盒子的时候,心中有点忐忑。
“这是什么?”
“礼物啊。还能是什么?”五条悟催促他,“快打开看看。”
凪夜一于是低下头,试探性地将盒子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里面似乎躺着几枚小小的符纸,看符文有些熟悉,似乎是他身上的那套。
“弱化版,老子让家里的老橘子研究出来的。”五条悟撑着脸,懒洋洋地道,“不过现在还不能戴。最近杰在教你用咒力强化躯体的技巧对不对?等那个学会了,就把现在身上这套换下来。”
“运气好的话,以后领悟反转术式,就再也不用戴抑制器了。”
反转术式,极少人能领悟的稀少特质。凪夜一对自身的天赋不抱希望,将主要精进的方向转到了另一边——
他在学会咒力强化以后,通过研究,将五条家提供的弱化版抑制器拆成了三档。平时咒力强化的等级能支撑他摘下一档,遇到危险程度勉强能摘下第二档——在任务完成后有家入硝子支援的情况下。
他本身的咒力输出方式采用最原始、也是最暴力的一种,直接用咒力进行轰击。但学期末评级、升上二级咒术师后不久,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种方式的局限性。
“将咒力看作是一个圆的话,顺转是表,反转是里。顺转是正,反转是负。”
“如果能将这个圆翻过来,逆转表里的规律,以我的术式特性,应该可以做到。”
他暂时没有将这个想法告知他人的打算,独自研究了一段时间。
凪夜一有一个小小的梦。
他想追上五条悟的脚步,不愿被两位好友抛在身后——最低也要是准特级吧?
他不确定地在心中想。
如果能成为准特级的话……
“你在发什么呆啊,夜一!”
上空传来五条悟不满的声音,【苍】的咒力残香越过自己的身侧,将背后蠢蠢欲动的咒灵轰成了渣。
这一幕似曾相识,凪夜一眨了眨眼睛,弯起唇角。
“抱歉,在想事情。”任务就此结束,他抬手默念,将笼罩在战场周围的【帐】收回来,状似随意地开口,“五条君和杰君今年能通过特级的评定了吧。”
五条悟从天上落地,听到凪夜一的话,条件反射先勾起嘴角:“老子肯定比他快。”
很快,他垮下脸,提出了一个介意很久的点:“为什么他是‘杰君’,老子就是‘五条君’啊!老子的名字烫嘴吗?”
凪夜一十分可疑地移开目光,开始转移话题:“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快到了。硝子已经在餐厅等我们了,不快点过去吗?她难得休假。”
五条悟露出豆豆眼,他显然把这茬给忘了。因为懒得打车慢慢过去,他直接对凪夜一伸出手:“走。”
凪夜一从断墙上跳下来,将手放了上去。
掌心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五条悟的无下限从不对他开启。他的短距离传送仍在研究中,所以采用了最朴素的飞行方式,落地的时候凪夜一踉跄一下,五条悟回头拽着他站稳,而后才松开手,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餐厅门口:“杰和硝子好像已经到了。”
凪夜一抬起头,看见夏油杰坐在餐厅里,隔着玻璃笑眯眯地对他们招手。家入硝子则趴在玻璃上,眼里射出两道类似探照灯似的视线。
“他俩最近关系是不是变好了?”常年加班不问世事的家入硝子指了指外头的两个人,向夏油杰征求回应,“五条在和凪拉拉手。”
夏油杰撑着脸,笑眯眯地回道:“也许吧。”
“什么也许?”五条悟正巧推门走进来,“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夏油杰递上菜单,“看看今天想吃什么?”
越过五条悟的身影,黑发少年向凪夜一递来促狭的目光。凪夜一的耳尖红了一点,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到一边。
他心里藏着这辈子都不会对五条悟说出口的秘密,称谓既是距离,也是一种提醒。
他和五条悟会永远保持挚友的安全距离,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遗书上估计会写吧?不过到时候悟君到底是什么反应,他也看不到了。
保守估计里,这段时间会很长。但结局真正到来的时候,相处的日子短得又好像只有一瞬。
二年级上期,星浆体任务中,【凪夜一】、【天内理子】,确认死亡。
咒术师的公墓内添了一座新坟,黄土掩埋一段无人知晓的人生。那段时间过得无比混乱,等到五条悟反应过来的时候,凪夜一的葬礼已经结束了。
他仍然没有习惯旁边那间空荡荡的宿舍,挑了人烟稀少的雨天,抱着一束花去给凪夜一扫墓。
对于“扫墓”这件事,他仍然没什么实感。花束躺在少年的臂弯之内,被伞外飘来的细雨淋湿。
细密轻柔的雨滴沾湿脸颊,五条悟茫然地抬起头,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墓碑上方。
那里盘旋着一片肉眼看不见的雾气,凪夜一的灵魂坐在墓碑上,隔着雨幕轻轻触碰五条悟潮湿的侧脸。
[第一个愿望。]凪夜一轻声说,[我想以灵魂的形式待在五条悟身边,直到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