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投下, 深秋的蝉鸣声已淡去,但昭云初仍旧觉得烦躁得很,顺手关上窗子, 卧房顿时变得漆黑,昭云初也不大在意, 在里头来回踱步,眉头紧锁着,不时咬起指节骨, 陷入一阵苦思。
记得前世的时候,徐氏父子也曾跟着一众江湖人等朝兰宗门发难,只是当时个大宗门党派讨伐得紧, 就没太注意他们的动静, 只安排顾瞻前去处理,结果却越闹越凶, 现在想来, 自己真是被耍得团团转。
“怎么不点灯?”
虚掩的房门咿呀作响, 昭云初抬头望去时,被突然显现的月光刺得晕了视线,直到兰卿晚的身影渐地在眼前清晰,才恍然回过神。
并不回答,待兰卿晚关上房门,来到桌前点亮一盏烛火,昭云初便随口问道:“客房都收拾好了?”
“嗯, 小纪手脚麻利,不需要我怎么帮忙,左右只住一晚,抱了被褥过去就是。”
兰卿晚轻应着, 双手从后搭上昭云初的肩膀,按了按便平缓地往前收拢,让昭云初靠到自己怀里,“一晚上都愁眉不展的,在想什么?”
被人揉到太阳穴,昭云初顺意地闭上眼,稍稍放松地吐了口气,沉声询去,“阿晚,你认为徐氏父子的事,该如何解决?”
一问,兰卿晚指腹的动作微顿了下,又继续揉起,安抚地回应道:“徐氏山庄在江湖中势力并不大,且已有徐渊杀兄的把柄可以牵制,长老和大师兄会想法子的,你我安心避开就好。”
牵制?
昭云初默不作声,眉宇拧得更紧了。
这才过了多久他们就蠢蠢欲动了,哪是甘愿被牵制的人?
徐氏山庄这个隐患,决不能留!
想着,昭云初缓缓睁开的眼对上清寒的月色,已然冷得彻骨。
只是在回头看向兰卿晚时,神情便软了下来,“我睡不着,想去调个香。”
说着,紧接又握住他一只手,“阿晚,你先把被褥铺好吧。”
兰卿晚低头凝视着昭云初,好似猜到了什么,却并没有打算再追问下去,垂眼抿唇间,单单应了话,“嗯。”
夜里的风刮得愈响,榻上的人却依旧沉睡梦中,昭云初灭去点了半宿的香,站定在桌前盘算着来回的时日,不想兰卿晚误解多思,最终还是提笔写下一封简短的留信——
阿晚,我有要事暂离镇上,三日后归。
写完了罢,昭云初走回榻前,将信纸一侧压在枕边,目光看向因香中的迷药而安睡榻上兰卿晚,不禁伸手抚了过去。
记得两年前为了赶去找药石,他也曾对自己这么做过,醒来时发现他不在身边,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一次,就当是还了吧。
前世今生的纠葛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同过往杀了周同寅,揪出内奸一样,这件事,也必须有个了断。而自己解决的办法,以兰卿晚的性子,恐怕难以接受,知晓了恐怕又免不了一场争执。
昭云初浅浅地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对着人低喃:“别怨我,等我回来。”
接着替人掖紧被角,才转身走出门去。而等轻微的关门声响起,那看似熟睡的脸上,隐隐有动。
……
徐氏山庄的一间书阁里,晃动的烛火接连被石子扑灭,月影浮动下,本该聚拢门客密谈的地方,此刻却弥散着浓重的血意。
门前横七竖八地倒着挡路门客的尸体,徐渊顾不得在车辇上断气的父亲,慌乱中抓来贴身侍奉的家仆挡在面前,直到银针在半空穿过,眼睁睁看着家仆倒地不起,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啊——”
膝盖处猛然一阵巨痛,入骨银针勾动之下,徐渊惨叫着双手扒上身后的墙壁,退无可退,抖着膝盖就跪到地上。
在昏暗中,隐约看到闪过的剑光,上头刻着“离殃”二字,而持剑之人立定门前,逆光之下看不清面容,只能分辨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年。
“你、你是什么人?我从未见过你,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敢闯我山庄杀人行凶!”
面部因疼痛而抽搐不止,连质问的话都抖得厉害,来人却尤觉不满,手中连扇的丝线再一次往后拉扯。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
仿佛玩猎老鼠一般,黑暗中的人影冷眼盯着徐渊痛苦的挣扎,踏入书阁的脚步声异常清晰,“今夜我主动登门拜访,省得你再费功夫了。”
“……昭云初?”
徐渊嘴里冒出了这个名字,直到那忽明忽暗的月光晃过少年的眼睛,看清其中毫不遮掩的杀意,让人胆寒至极,徐渊颤巍巍地抬手指去,“你是昭云初!”
被人猜到身份,昭云初在人面前停下了脚步,憎意分明的目光审视着徐渊,“你也知无冤无仇,却还让我替你背杀兄之名,又要联合顾瞻中伤兰氏。”
“杀人行凶?”昭云初微挑了挑眉尾,嗤笑声里满是不屑,“说得像是你没做过一样!”
昭云初悠悠抬手弹入一香蛇胆散抵进徐渊的喉咙,电光火石间,书阁里花瓶书架摔做一团,杂乱光景中,徐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粗绳倒吊在房梁下,浑身被丝线勒进皮肉,鲜血不断溢出,一滴一滴,溅落在地面的书籍上。
“不想让你死得太轻松,但又不想让你死太慢,哪里还能再多放点血?”
被点了穴位,徐渊喉咙里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从布满血丝的瞳孔里看到深深的痛苦与恐惧。
与方才杀死其他人不同,徐渊彻底明白昭云初的意图,是打算进行彻底的虐杀!
“那日,你是用哪只手拉扯了兰卿晚的衣服?”
昭云初忽然凑到徐渊耳边问道,明知得不到回答,稍稍顿了片刻,匕首迅速在黑暗中利落地削过两下,刹那血溅三尺。
踢去已经落地的两只手,昭云初慢慢朝外退去,要留徐渊一个人在此聆听内脏腐蚀和鲜血流尽的声音,等待最后的死亡。
踏出书阁,此刻院里仍是静悄悄的,怪只怪他们选在此处密谋如何散播不利兰氏的谣言,把大多家仆都支开了,剩下一些夜巡的,也早被内应用药放倒。
双手击掌三下,内应便迅速从院门处赶来,递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昭云初接来擦了手和匕首,交待道:“今日之事我自会向长老禀明。你立马离开山庄到郊外据点去,暂且先别回兰氏,免得被人认出来。”
“是,属下会小心藏好,风波平静前绝不露面。”
……
昭云初顺着陡峭山道一路赶至平缓的坡面,寻到自己拴在一个山洞旁老树下的马,打算就此下山。
正要解开缰绳,看到远处红光映亮了好大一块地方,隐隐有惊呼声传来,嘈杂得很。
不知发生何事,昭云初自觉古怪,快步跳到坡面的一块山岩上,想要探清是何情况。
可当火光冲天的画面闯入视线,昭云初倏忽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如蚂蚁般提水扑火的场面,只是杯水车薪,根本灭不了。
是徐氏山庄!
自己离开才不过半个时辰,这火……能是谁放的?!
在山庄周围搜寻了遍,却没能看到哪个意料之外的人,一时半刻也思索不出缘由,昭云初不自觉退却半步,跃下山岩时眉头微微蹙起,四下扫了眼,担心自己又被哪个躲在暗处的家伙盯上。
忽而听到身后传来脚踩枯叶的声音,昭云初不由地冒了冷汗,转身时,已下意识扶上腰侧的匕首,直到看清那熟悉的素衣身影从小路踏出,紧绷的思绪顿时彻底凌乱。
阿晚……
昭云初唇齿微动,没想到他竟会跟来,更不知山庄的事他看到了多少,看着人一步步朝自己靠近,紧张的神情转而渐渐慌乱。
可兰卿晚抚上脸颊的动作很是温柔,平和的话语伴随着聒噪的夜风传入耳中,“我担心你被人发现,于是放火把书阁烧了。”
昭云初懵了,陡然颤了下眼皮,余光往山庄那儿瞥去,有那么一刻,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不怪我、以这样的方式了结么?”
许久,昭云初直视着兰卿晚问出口,不肯放过哪怕一丝细小的表情,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我从来都没变过。”
自己从来没有变成他心中期待到那个样子,还是从前那个杀人无数的昭云初,处在一个和他兰卿晚格格不入的世界里。
“你的所有,我都接受了,所以你不用改变什么。”
兰卿晚握起自己的手压到心口处,轻轻抵了额过来,“没有什么人或事,比你更重要。”
昭云初怔怔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恍然间终于确认了什么,脑中仿佛一瞬炸响,全然轰塌了自己过往的认知,瓦解殆尽。
“阿晚……”
朝他伸出手的时候,昭云初有明显的迟疑。
曾经也小心翼翼地掩饰兰卿晚所不知的一面,试图永远也不让兰卿晚看到,即使被发现,也依然相信能够得到他的体谅,可换来的,是水牢里的指责和在众人面前的针锋相对。
从小到大失去的东西多了,不仅仅是一个兰卿晚,也经历得太久了,早已习惯被压在寒冷的黑暗里缩着,只是这一次,是兰卿晚亲自灭的光,便不敢再抬起头,奢望再得到任何人的理解。
可偏偏,一直呼唤的、要拉自己出来一同取暖的人,仍然是兰卿晚。
等紧紧拥上前的时候,昭云初已埋首在他肩颈里,双手从轻覆到抓起他后背的衣料,欲要让自己感受得愈加真切一些,让自己相信方才听到的,不是幻觉。
再难平复自己的心绪,有些喘不过气地连续深吸几次,而后闷声道:“你说了这样的话,这辈子我都不会甘心放手了。”
还未从突来的拥抱中缓过神来,兰卿晚听到这句低诉,仿佛比人更委屈。
这句话,他等得太久了,等得都以为再没有希望。
“云初。”
过多的情绪从胸口涌上,堵在喉咙里,使得声音也变得嘶哑,昭云初听到他唤自己,略松了松手,可抬头还未来得及看清神情,已被人托着后颈压了过去。
他吻上的刹那,紧张地颤起眼睫,呼吸彼此交错着,他满腔的压抑似冲破了最后的防线,将昭云初缓缓抵向身后平滑的山岩,愈发不能克制地深入下去。
察觉到今晚的兰卿晚如此急切,亦如此肆意妄为,似乎想要从自己身上弥补这一年多来的空虚与寂寞,昭云初亦是回应着他,甘愿陪他沉溺,直到彼此的呼吸乱得都快窒息了,及时扣住那扯住腰带的手,才稍稍退离。
看到他洇湿的眼睛里沾染了欲望的流光,昭云初犹豫着开口,确认其中的意图,“你是想在这儿?”
“不可以吗?”
兰卿晚睨着人,手上的力道不减,好似再听不得被拒绝的话,昭云初了然地松开手,低头妥协地呵笑了声,“可以,阿晚想做什么都可以。”
随即吻上他的唇畔,将人一把横抱起来。兰卿晚没料到这突来的举动,失重的一瞬,紧张勾上昭云初肩膀,听人笑着安抚,似吻非吻地磨在耳垂上,“我们进山洞去,这儿夜风太凉了。”
昭云初抱得很稳,生怕在崎岖的山道上把人摔了,兰卿晚渐渐沉浸在温情的怀抱里,周围昏暗而冷寂,唯有彼此给予的暖意,一如过往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那般,驱散了蔓延至山洞里的寒冷。
“云初,抱紧我……”
沙哑的声音里隐含了压抑心底的渴求,伴随亢奋的眼泪难以控制地溢出。
暗云浮动,月华倾洒而来,映在晶莹的汗珠上,星星点点地震落,兰卿晚的思绪已然天塌地陷,唯独只能容得下昭云初一人。
不知过了几时,半昏半迷之间,晨光已至。
悄然发觉枕在了昭云初的腿上,身上覆着件衣服,兰卿晚抬手抚向湿热的胸膛,那一处还有自己留下的痕迹,浑想夜里的一切,又沉着身子蹭进昭云初的怀里。
“看你干的好事,害那些家仆忙了一晚上!”
昭云初背靠山洞岩壁,曲着单膝懒懒坐着,衣襟随意开敞,吹着微凉的晨风,面向久违的阳光。
日出,很美;兰卿晚,也很美。
轻揽起他的身子,昭云初默默将那绣着双鱼的结发荷包握进掌心,“我们干了一晚上坏事,今日还得记得给长老报信。”
兰卿晚轻应着,透着浅浅笑意,脸却埋得更深了,“忙完早些回去,我想回家。”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