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帐边疑惑地转眼看他,见他神色不对,朝他快步走来。
沈棠雪悄然抓着木棍的指尖都在发颤,暗自警惕着,他的眼神迟缓,定定地看着那人,没有立即回答。
京城之事……李锦殊应当没有告诉他们。
他是去卧底之后最能接近李妄迟之人,被报以厚望,却在最后一步时主动暴露身份叛变,引起李妄迟的警惕。
这些年他们潜伏于云州,就等着杯底抽薪、京城大乱的这一刻。而他却主动添了一把火,打乱了计划。
李锦殊若再想故技重施取他性命,恐怕难了。
如今京城警戒,李妄迟不再无所准备,李锦殊再想谋反,无疑增添了许多难度,难上加难。
若让草原其他人知晓此事,会恐慌的。
沈棠雪默默想着,暗暗端详着面前的人。此人在三年前是李锦殊手下小将的一名侍卫,与他也算相熟。
虽不知此人如今坐到了哪个位置,但瞧着对他神色无异的姿态……
应当不知个中内情,不会出卖。
他努力地提了提唇角,扯出一个笑来,干哑着嗓子胡诌道:“我……我要去风城。”
那人疑惑问道:“你不是刚从京城回来么?李锦殊怎的这般,才回来几日又要风尘仆仆地派你走?”
沈棠雪太憔悴了,笑意都显得像哭。他自己都不知晓能将笑意维持多久,经得住他问几回,只一概地糊弄道:
“王上的主意,我不懂。”
李锦殊的命令他们一向不会过问,果不其然,那人听了也是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目送那人走远,心脏怦怦直跳。
他并未停留,紧绷着身子拔腿就跑,一刻未曾停歇。
云州旁边有个小镇,介于草原与京城管辖之间,其中有许多官员与京城关系紧密,李锦殊不会轻易动手。
他去那里是再合适不过。
他去驿站之中租了一匹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了三日,期间精神紧绷、腕间伤口开裂也不管。
直至并不熟悉的方言入耳,沈棠雪才逐渐缓缓松了肩头,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这是京城新时兴的衣裳,来看看咯——”
“京城的货运到此地都要一月,哪还时兴!也就骗骗外乡人!”
“你知晓什么!”
一路上吆喝声此起彼伏,摊贩互相笑骂打趣,一副安然景象。
他不由得柔和下眼神来,找了间客栈勒马住下。
没想到方坐下,京城的消息便踵至涌入耳中,“哎,你可知京城这些时日之事?”
“怎会不知!这一个月太子殿下几乎要将城中翻了个遍!我瞧着呀,他……”
沈棠雪一愣,静静听着,才知方才摊贩说的小镇与京城关系紧密是真,时兴衣裳真的会送来,消息真的灵通,李妄迟……
也真的找了他很久。
他不由得颤了颤眼睫,攥紧了袖中的手。只闭上眼,脑海便浮现了当时李妄迟看见那只溺死在药中的野猫时的眼神。
他那时会怕吗?恐怕……也真的很恨他吧。
看着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都在开脱自己的模样,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倒戈,毫不留情地离去……
也当是很怕的。
他低垂着眉眼,感觉心都被揪上一揪,百感交集。
可这样好歹能让他活着……
他只想他活着。
当时李锦殊的准备已然充分得很了,只消李妄迟悄无声息死去,王储动荡,必将顺着形势而上。
届时,京城将是一场天翻地覆,十有八九会落得个民不聊生、一片萧条的景象。
……当时形势水深火热,权衡之中,他也该做出这般选择的。他既做了,便没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今后……京城的一切与他无关了。
他也应当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
沈棠雪闭了闭眼,忍下心绪在人群中转悠了几日。随着对小镇的人和事逐渐熟稔,他也慢慢放下心来。
他有时也慢条斯理地凑到小摊前看上一看,捧着料子听商贩吆喝得天花乱坠,笑着附和,买件说是“京城新时兴”的衣裳。
随后温柔下眼来,缓缓噙起一抹怀念的浅笑。
医者也说他的手没什么事,好好调养数月也能好的,他还可以拿剑的……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他想在此地落脚了……之后再寻打算。
在置办了宅子的那一日,艳阳高照。他正与有些相熟的摊贩笑谈,打道回府时,却没想到刚回院便迎面碰上一人。
他抬头望去,唇角的浅笑还未散去,面颊的血色便先褪了个干净。
“李……”
他哆嗦着嘴唇本能地往后躲去,却被人抓着手腕狠狠地砸在墙上。
“嘭!”
后背猛地砸向墙面,沈棠雪吃痛地嘶了一声,更多的却是一股恐慌的冷意涌上心头。
李锦殊面沉如水,步步紧逼,看着他的眼神阴森森得仿若要将他吞吃入腹。
“还要跑哪里去?”
沈棠雪颤抖着身子,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怎么……”
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自觉将行踪藏得严实,也未曾与其他人透露过,李锦殊怎会这么快找上来?
沈棠雪的嘴唇大幅度地哆嗦着,脸色煞白。
他僵硬着眼神环视一圈,心脏怦怦跳得极快,忐忑不安,没想到当真先行寻到了答案。
……李锦殊身后站着的,是当时在草原见着的那人。
沈棠雪瞳孔猛地缩紧,顿时感觉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如一盆冷水浇下,难言地颤抖着音调,不可思议道:
“你为什么……”
他自以为他是难得能信任的人,可那人看着他的眼神,哪有前些日子那样的清澈目光。
那人只是面露讥讽地看着他,用唇形回道:“叛徒——”
沈棠雪的脑袋顿时嗡了一声,连身形猝不及防一晃。霎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草原的人早就全数知晓此事,都只是……
在陪他演戏而已。
为什么……图什么?他不理解,但此时此刻的情景已然叫他浑身发冷。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回草原之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被所有人知晓他是叛徒的事……他擅自逃跑的事……
他要逃,他得逃。
沈棠雪心中暗暗一沉,又将心绪聚起。
他低垂下头,指尖嵌入皮肉,方才的烈阳都变得灰暗,近处一切都变得轻缓而静定——
在他的呼吸逐渐放得轻缓而颤抖的某一瞬,他终于如孤注一掷般暴起挣脱,拼命推开李锦殊,
“松手——给我滚……滚!”
“嘭!”
挣扎之中置办的物什被打落得一片狼藉,他猛地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向后跑去。
沈棠雪的脚步很快,像是有什么在追,脊背涌起一阵冷意。正欲跑出院中——
却被李锦殊大步向前猛地抓着手腕拉了回去!
“唰——”
李锦殊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五指愈发收紧,面色阴沉。半晌,他看着沈棠雪泪意涟涟的模样,冷笑一声,冷酷问道:
“你不要你兄长了?”
沈棠雪猛地抬起头来,眼角沁了一滴泪的眼睛本能地顿了一顿,心尖一颤。
他与兄长已经熟稔太久太久,亲密与相护已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毫不犹豫的放弃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
李锦殊端详着他眼神中闪过一阵纠结和苦痛的神情,眼神升起一阵得意来。
他唇角缓缓勾起,笃定沈棠雪不会独自弃沈从陵而去。
可沈棠雪迷茫挣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微微垂下眸,兄长那一日给他下药的冷漠眼神和将他往帐内推搡的语气就浮现眼前,像是深深刻印进了他的心里……
将他刺痛得鲜血淋漓。
沈棠雪感觉心都被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涌上心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自觉松了松手。
他像是在从心中撕下一片血肉,拼命说服自己一般,有些瞳孔失神地喃喃道: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分明眼神迷茫,连脚步都跌跌撞撞,他却决绝得只想要跑。
李锦殊的眼神霎时沉了下去,闪过一丝冷意,手上力度愈发加重,拽着沈棠雪的手腕就要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下一秒,却见门前匆匆飞奔而来一人,一把将他推开!
一人猛地奔入院内,一把将沈棠雪紧紧搂在怀中,攥着他后背的衣物,手似乎还后怕得颤抖。
“唰拉——”
沈棠雪被拥入怀中,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他感受着匆忙赶来的人带着慌乱和狼狈的气息,闻着鼻尖熟悉的淡香,不由得颤声喊道:
“哥……?”
那人揽着他的力度轻柔,感受到他的回抱又将他揽得更紧,如同对待珍宝一般将他搂得小心,沙哑着声调道:
“阿雪……我来晚了,阿雪……”
一刹那要逃的思绪都散了个干净,沈棠雪不觉有些恍然。
是梦吗?这样的温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了。
他的身子僵硬,一阵酸涩涌入心头,不由得闭了闭眼。沈棠雪有些疲惫地靠着沈从陵,鼻子一酸,眼里都起了泪意。
他真的很没出息,沈从陵一声轻唤,都能让他顿时丢盔弃甲。
可眼前人是将他从小带大的人,是他唯一的避风港,是他……唯一的亲人。
想到此,沈棠雪的声调都有些哽咽了,这些日子的委屈涌上心头,将他的嗓子几乎都要堵得说不出话,
“哥……你怎么才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抱着他的人似是身子微僵一下,缓缓别过脸去,对他的谴责避而不谈。
半晌又强忍着思绪保持着如今的动作,愈发放软声调,带着无限包容地侧过脸颊贴着他,轻声哄道:
“不会了……再不会了,兄长护着你,好不好?”
好甜蜜又好陌生的温柔乡。
沈棠雪靠在他怀中放缓了呼吸,睁着的那一双眼却带着一分动摇的清明。
他明知晓寄人篱下的沈从陵不敢在李锦殊面前说这种话,可这样的话语太过恳切,让他不觉沉浸一分。
他还是忍不住心存一份希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