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彻底被深黑的时空隧洞吞噬,扑面而来的是狂风，还有如有实质的乱流。
以往她进入传送隧洞，出口都是一开始就确定好的,眼睛一睁一闭就能落地。就算是上个副本中跨越十多公里的那次，也只是耗时长了一些、身体上煎熬了一些,最终还是会从那个固定的洞口出来。
但这次不一样,她要跨越的不仅有空间,还有时间。而且,没有固定的出口，她需要在无数的时空中，找到她想要的出口。
岑今在狂风中眯起眼,不顾被刮出的眼泪,努力向身侧的乱流中搜寻。
那里闪过无数的流光，每一道流光中都显现着一段画面，对应着这个世界漫长的过去中,某个特定的时间节点。
正在竞选议员的沃尔夫家主、英菲尼迪科技公司的成立剪彩、作为“爆炸性新闻”登上头版头条的私人影片技术……
这些画面，是神明在这个时空留下的足迹。
她不敢眨眼，生怕她想要的那道流光转瞬即逝,一眨眼就会错过。
施工中的纯白色基地、深夜从别墅驶离的豪车、祭坛中央亮起的莫比乌斯环标志……双手高举，被悬挂在祭坛上的苍白少年！
就是这一刻！
她要回到十年前,谈闻作为第一个祭品,被神明提取记忆的那个时刻。
岑今伸直了手臂，向前奋力一扑。她的指尖触到了那抹飞逝的流光,画面如水波般荡开,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
天旋地转中，强烈的撕裂感席卷全身。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了一台失控的洗衣机，每一寸皮肉、每一块骨骼都在相互碰撞,内脏挤压移位，颠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身侧的狂风愈加猛烈，让人睁不开眼。
在这段路程中，时间和空间都丧失了稳定的定义，颠簸与撕扯或许很短暂，又或许很漫长，长到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完整的人形。
意识渐渐迷离，岑今的脑海中忽然飘过了谈闻的身影。
他刚刚也经历了这些吗？他那养尊处优的单薄身板，不会在半路被撞散架吗？
忽然，她感到后背猛地撞上了什么硬物。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熟悉的潮湿冷意便已经扑面而来。
岑今愣是忍住了一声没吭，睁开眼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将自己调整到一个紧贴着墙壁的姿势。
她现在就在英菲尼迪的地下六层，那座白色祭坛背后投下的巨大阴影中。她落地时的动静其实很小，所以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她。
哐当，哐当。
她看不见祭坛正面的情形，但却听见了从祭坛上方传来的锁链晃动的声音。岑今倏地收紧了五指，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放开我！”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青涩，但她能听得出来，这就是谈闻的声音。
岑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她的身体没有发生变化，还是穿越前二十一岁的身体。可听谈闻的声音，分明是十五六岁少年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现在被绑在祭坛上的谈闻，究竟是十年前的谈闻，还是从十年后穿越回来的谈闻？
祭坛前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这里还有别人。
岑今暂时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将身体往后贴更紧了些。无论如何，起码在神明现身前，她都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美梦神大人，这是沃尔夫家族为您准备的祭品。”低沉的男声和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一起传来，“他是我的孩子，他的记忆将任您享用。”
她听明白了，房间里的另外一人就是沃尔夫家族的家主。
原来谈闻是被他的父亲亲手送上了祭坛，献给神明投诚。她有种现在就上去把这个人渣丢进时空隧洞的冲动。
“您这是……什么意思？”少年谈闻停止了挣扎，愕然开口。
“谈闻，这是你的荣幸。”然而男人只是淡淡一笑，接着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向您献上我最高的敬意，美梦神大人。”
下一刻，岑今无比熟悉的空灵女声便响了起来。
“你做得不错。”祂的声音里带着欣慰的笑意，由远及近，由弱渐强。
霎时间，这一方天地华光大盛，波涛般汹涌的白雾凭空出现，滚滚而来，几乎要将岑今淹没。
“出去吧，等仪式完成，名声、权利、金钱……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的。”
男人优雅地欠身致意，转身径直向暗道走去，消失在暗道尽头。唯一通向外界的小门合拢，地下六层的祭坛彻底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监牢。
“你叫谈闻，对吗？”空中浮起一道极其浅淡的虚影，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的轮廓。这是十年前，美梦神还没有开始在这个时空积蓄力量时的状态。
谈闻默不作声。
祂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往下说：“成为我的第一个祭品，是一件幸运的事。”
话音落下，祂的虚影中凝出了一根纤长手指的形状，点上谈闻的眉心。
谈闻一动不动地垂着头，被捆缚在头顶的双手攥紧了拳头。
他的眉心淌出一缕又一缕银白色的丝线，与美梦神的指尖相连。
岑今向上看去，密密麻麻的银丝缠绕在祂的虚影周围，织成一幅又一幅记忆的画面，在祭坛上方幽幽飘荡。
她的角度，看得见头顶游荡的虚影，但看不见被悬挂在祭坛上的谈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虚影在半空中流转，神明仿佛是在愉悦地欣赏这个过程。
“这个世界，可真是——”祂正开口，清泠泠的嗓音却戛然而止。
银丝织成了一幅让祂意想不到的画面。
谈闻忽然轻笑一声。
岑今的双眼亮了起来，她抬手挥开传送隧洞，长腿一迈，便出现在了祭坛的正前方。
她顾不上那些起伏的画面，也顾不上那道骤然安静的虚影，她急切地抬头，望向悬吊在半空的那个少年。
谈闻脸色惨白，手腕被勒得青紫。
他遥遥对上岑今的视线，在一瞬的怔忡间红了眼眶。他好像遗忘了很多事情，但他记得向他走来的这个女人，她送给了他一场最刻骨铭心的告别。
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首尾衔环，谈闻眼中流淌过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带着笑意，冲岑今眨了眨眼。
这是十年后的谈闻，只需要这一眼，她就万分确认。
岑今心头泛起雀跃的酥麻。她不禁扬起嘴角，这才想起来扭头去看那幅让神明闭口不语的银丝画。
画中是她的身影，林思妍的手术刀一次又一次贯穿她的心脏，她的上半身几乎被鲜血覆盖，肢体也渐渐变得僵硬，丧失生气。
终于，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狠狠砸向地面。而她眉心的白痣中，属于神明的星芒不受控地消散。
祭坛上的谈闻转开脸，刻意不去看眼前的画面。
这样的场景见过一次，就足够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浑身冷汗地惊醒。不过幸好，她回来了。
美梦神的虚影不再流动，凝滞在原地，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幕“记忆”。
祂看到此时此地出现在祂面前的岑今，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也没有人会比祂自己更明白——祂对这处时空的宏大设想，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倒塌。
祂选中的容器撕开时空隧洞，不是为了迎接祂的降临，而是为了回到过去、回到现在，亲自宣告祂的失败。
“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虚影没有清晰的脸，岑今只好面朝虚影，上下扫视一遍，“你好，我叫岑今。”
神明一言不发，她还作势伸出手，直直地向上伸，对着那根点住谈闻眉心的手指的方向。
神明需要足够丰富的记忆，来不断拉近与这处时空的距离，构建与这处时空的联系。但如果，在祂第一次提取记忆、建立锚点时，就提取到了自身在未来消散的记忆呢？
这样，故事将成为一个自足的闭环，而神明在这处时空的降临，则将成为彻底的悖论。
神明也许会远离，又或是消散，总之，祂不可能再妄想踏足他们所在的时空。
这就是她的计划。
那根纤长的手指轰然碎裂，炸开无数碎玻璃般的光点，自空中坠落。
没了手指的牵引，织成“记忆”的无数根银丝向谈闻回流，重新涌入他的眉心。二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在他脑海中重组、排列，他终于不用再活在浑浑噩噩之中。
半空中的虚影剧烈震颤起来，好像被狂风吹得四分五裂的薄雾。
无数银白的光点从模糊的人形轮廓边缘剥落，起初是零星飘散，后来是纷纷扬扬，如灰烬，又如尘埃。
岑今抬手虚虚一拧，切断缚住谈闻手腕的锁链，又在他身下一连张开两个传送隧洞，让他稳稳落回了地面。
光点在空气中毫无章法的游荡、逸散，划出一道道细密交织的流光轨迹。
谈闻忽然觉得，这似乎就是一场为岑今绽放的盛大烟花。她迎着光，从黑暗中向他走来，她的双腿、双臂、脸庞，一点点被流光照亮。
现在的谈闻不过十五六岁，和她差不多高，两边脸颊稚气未脱，不像十年后的线条那么利落。
“痛吗？”岑今对他伸出手，轻声问他。
谈闻将青紫的手腕背到身后，摇摇头，只是笑。
她却主动从背后牵住了他的手，拉到两人中间，让两只手在烟花下交握。
“所以，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你说你好像在梦里见过我，那不是在试图和我搭讪？”
谈闻失笑：“不是搭讪，是我们冥冥之中的缘分。”
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岑今，被她牵住的手却僵硬到忘了活动。
“你紧张什么？”岑今拨了拨他的食指，调笑道。
谈闻不说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血色。
光点渐渐散去，四周暗下来，两人的脸庞在光影中朦胧。
“好了，我们回去吧。思妍、月月、路阳都还在等着我们呢。”
“回去之后，我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神明的痕迹将从这个时空抹除，那作为菟丝子的沃尔夫家族，还会剩下什么呢？
不过谈闻并没有失落，他甚至是带着欣喜的。
这个以贪婪滋养罪恶的地方，早该被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了。
“这样啊……”岑今倒是认真想了想，在迈入隧洞之前回头问他，“那要不要，跟我回家？”
谈闻一愣，而后用力握紧了他手中的手掌。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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