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让他破戒


    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一双荔枝眼浮动着盈盈的波光,似羞含怒地瞪着他:“什么叫直到我消气为止……你这样和逼婚有什么差别?”


    隋蓬仙并没有怀疑他在说大话。他会严格地、一丝不苟地履行他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求亲,不顾及脸面和流言,直到她点头。


    汴京里高门大族互通婚姻,都是双方长辈谈好了的事,哪怕女方要拿乔,也不过是等男方先请冰人先上门提亲,女方婉拒之后,之后再请属意的全福太太正式上门提亲,这样一来既定下了婚事,又能凸显出男方对女方的重视与珍爱,两全其美。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赵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情绪,连声音里也带上几分不快:“到时候我多拒绝你几次,你丢了脸面,反悔了怎么办?到时候最丢脸的人不就变成我了么?”


    隋蓬仙一向自傲,如果因为一桩没成的婚事就让她沦落成汴京街头巷尾的笑柄,她应当会夜袭定国公府,用她最漂亮最锋利的那把匕首把他给捅个半死。


    她眼里杀气腾腾,表情也很严肃,华如桃李的脸庞上带着一股孤绝的狠劲儿,望来的视线里夹杂着太多的不确定和不相信,赵庚没有躲闪,任由她审视。


    “我先前说过,任你拒绝多少次,只要最后一次是我想要的答案,过程如何,我都愿意等。”


    赵庚没有说漂亮话,他平铺直叙地说出自己的决定与承诺,在那样深沉果毅的眼神注视下,隋蓬仙有些羞恼地发觉刚刚被她强行镇压的那股湿漉漉的潮去而复返。


    她扭过头去,不自在地嘟哝道:“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耐心……”


    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隋蓬仙思来想去,只能将赵庚的异样归到‘见色起意’这个由头上。


    她侧过脸去,染上晕红的细白耳垂被他自上向下的视线抓个正着,他眸光微微一凝,伸手碰了碰她素净的耳垂——她什么都没戴,耳垂又软又凉,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玉。


    赶在隋蓬仙瞪他之前,赵庚面不改色地收回他今日失礼了很多次的手,微微一笑:“因为非卿不娶。”


    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断然没有半路放弃,又或者随意改变的可能。


    这份情意静水深流,他并不希求她给予同等的回应,她只要点点头,愿意嫁他,赵庚想,那就已经臻至圆满。


    非卿不娶。隋蓬仙小小声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双颊隐隐发烫。


    这样不行——她猛地反*应过来。


    两个人之间还没怎么样呢,她就这样、这样……之后岂不是更容易落入下风?


    隋蓬仙默默挺直了腰肢,在男人温和深沉的注视下尽量一脸自如,指责他今天太轻佻了。


    “轻佻?”赵庚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看着她重重点头,发髻上的珠玉钗环都跟着叮当一阵脆响,像是在附和她的话一样,赵庚从善如流地颔首:“我生平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若是有旁的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一定告诉我。”


    隋蓬仙想起自己之前还怀疑他在边境养过小娇娘的事,对上他认真严肃的神情,不知怎地,倒是把她自己整得更不自在了。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尴尬或是其他让她反感的情绪。


    就在赵庚想要告辞,转去和忠毅侯商量解除婚约之事的时候,他听见她喂了一声。


    “你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隋蓬仙扬着美艳无双的脸庞,一双荔枝眼眨也不眨地看向他,眼神犀利,像是不会放过他脸上待会儿可能会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和迟疑。


    赵庚颔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没有三妻四妾的想法,你放心。”


    他这一生都只会有一位妻子。认准了,不会变。


    隋蓬仙心口起伏明显大了一些,她暗自运气,瞪他:“我没有问你那些!”


    笑话,像是她在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拐弯抹角地问他婚后会不会忠贞于她一样……


    虽然她对这些并不关心,但,他能主动表态。


    隋蓬仙别扭地承认,她只是为他的自觉感到高兴。


    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看在他识趣的份上。


    赵庚语速有些慢,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话:“明日,我陪你一起去逛街?”


    他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隋蓬仙拿捏不住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下巴微翘,是他熟悉的骄傲模样:“你该不会以为干巴巴地提几回亲我就愿意答应你了吧?我可不是什么轻浮到你勾勾手就迫不及待扑上来的女人。”


    暮春的风里总夹杂着温暖的花香,赵庚从前不觉得自己会和文人墨客一样颂春赞雨,他没有那么感性,甚至可以说是缺了几分窍,太多时候都是理智至上。现在他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激,感激她出现在这里,感激她愿意和他说这些话,感激她……并没有拒绝自己。


    她这样太骄傲的人,爱憎分明太明显。赵庚不动声色,一步接一步地试探着,没有探到她的底线,怕她察觉到之后会狂怒着举起爪子挠他。


    但她没有表现出抵触和厌恶之类的负面情绪。这足以让赵庚感到庆幸满足。


    他还记得,两人‘头一回’见面时,她下意识露出的戒备与怀疑。


    进步不小,值得庆贺。


    隋蓬仙哪里知道面前一本正经,甚至到让她感觉到严肃板正的男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混乱无逻辑的东西,见他点头,是同意的意思,心里不知哪个角落被风轻轻掀开,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小鸟争先恐后地飞了进去,吵得她心潮难平。


    这份不舒服被她顺理成章地迁怒到面前的男人身上,她压了压声音,刻意地想弱化嗓音中自然而然的妩媚,让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有分量一些。


    “明日巳时一刻,我要在桃源楼三楼第一间雅间里看到百酿楼的樱桃米酿、广聚斋的虾饺和萝卜糕,还有悦来轩的酥皮包和莲子百合红豆沙。”她一连报了好几个菜名,见赵庚面不改色,只是点头应下,她心里不知道是满意还是别扭,看到他这一副无波无澜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你都记住了?”顿了顿,隋蓬仙又飞快补充,“不许拿隔夜的东西糊弄我,也不许让别人去买,我要你亲自去。”


    语气娇蛮又不讲理,偏偏不知道是否因为主人的心绪太过难平,话音里被她刻意压着收敛的妩媚劲儿悄悄冒出头来,勾勾缠缠地引着他将全副心神都落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熏红的面颊上。


    喜欢虚张声势的小凤凰。


    赵庚礼貌地移开视线,再盯下去,他担心会做出更多失礼的事。


    “好,我知道了。”赵庚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用我上门接你?”


    隋蓬仙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沁凉又泛着温润的质感紧紧贴着她的腕,稍稍能够为她发烫发粉的身体降一些温。她为自己身体的古怪而不自在,听到赵庚的问话只是哼了哼:“今日你前脚解除婚约,明日又来,还为的是接我去……反正,我不想让他们在你下次登门提亲的时候马不停蹄地就答应下来。”


    按着忠毅侯夫妇的性子,隋蓬仙毫不怀疑,她们真的会这么做。


    赵庚颔首,她有她的骄傲和顾虑。


    隋蓬仙瞅他一眼,严词警告:“你不许玩什么花招,只有他们应承的婚事不算数!”


    赵庚低低叹了口气。


    紧接着,隋蓬仙感到头上传来一阵陌生的温热触感。


    那只握惯了刀枪缰绳的手僵硬地、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


    他掌心擦过的地方越来越烫,一股晕眩感自上而下贯穿了她,隋蓬仙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准备发火,却听他又说了一遍:“你放心,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旁人如何想,做不了我的主。同时,我也不想因为他们,影响到你的感受,你的想法。”


    “我会竭尽所能,不让他们因为我,有让你烦恼的机会。”


    手伸出去了,就很难再轻易收回来。


    赵庚克制地压平眼瞳中的狂风巨浪,落在她头顶的手缓缓往后收,依附在乌黑云髻上的香气幽幽浮动着,缠绕在他手上。


    赵庚不自觉曲了曲手指,下一瞬,却有一阵柔软的触感猛地覆上了他的手。


    隋蓬仙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手。


    骨节修长,掌心宽而大,上面的纹理走势利落又清晰,但隋蓬仙不是东直门半瞎的老天师,看不来手相,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被他的手碰一碰,会产生那么多奇怪的感觉。


    也没什么稀奇。就是茧子厚了些,指节粗了点,温度烫了……很多。


    隋蓬仙觉得自己捧着的其实是一块儿越烧越红的烙铁。


    “喂……”她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正要嗔他几句,却被男人眼瞳里再难抑制的风浪席卷走了神智,好半晌,她才慢吞吞地开口,“……你身上好烫。”


    被喜欢的女人这样亲昵地、不加阻隔地,翻来覆去地握着他的手看,赵庚在这一刻迟钝且坦诚地承认,他的确是个俗人。


    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香气。都让他神魂颠倒,原则全无。


    他没有急着抽回手,即便他已经忍得有些疼痛,颈侧的青筋悄无声息地凸起,赵庚仍然目光平静,温和地注视着他的心上人:“会让你觉得难以忍受吗?”


    明明他的语气很正常,脸上也没什么异样,但隋蓬仙心里莫名跳了跳,总觉得他下一瞬会说出‘难受也得忍着’之类混账无礼又让人口干舌燥的话。


    毕竟……可能、也许,她们之后会成亲。


    拉一拉他的手这种小事,应该会经常发生吧?只是拉一拉手就受不了的话……


    隋蓬仙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乱飘。


    察觉到紧紧蹭着自己的那片掌心变得濡湿,温度也在悄无声息地攀高,赵庚凝神望向她红扑扑的脸,冷不丁开口:“在想什么?”


    她抓住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绷紧,这点细微的变化把她从那些凌乱、发昏的假想里扯了出来,她抬起眼,眼尾垂下的模样竟然有几分难得的乖巧。


    “我在想你——”隋蓬仙坏心眼地把尾音拖长了一些,她握住的那只手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乎要烫到冒热气,连她的掌心也变得湿漉漉。


    湿热、腻滑。


    讨厌的触感。


    隋蓬仙甩开他的手,脖颈修长,在透过纱帘投来的春光下闪动着比玉石还要无瑕美丽的光彩,赵庚的视线很快从她漂亮的颈,转移到那张向来不饶人的嘴上。


    她冷哼一声,向他发出逐客令:“我在想,你可以走了。”


    赵庚无意识地把手合拢,像是要抓住尚未退去的那层香腻触感,听到她的话,微微颔首,面上一派平静,点头说好。


    一点儿舍不得的情绪都没有。


    隋蓬仙不高兴了,怀疑他说的什么非卿不娶、求娶到她心甘情愿点头为止之类的话都是在诓她。


    赵庚默默平复心绪,待会儿在忠毅侯面前不能表露出异常。


    就在他风度翩翩地与她告别,转身准备离去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含着笑的娇声。


    “明日见。”


    赵庚的心一刹那间又被她搅得乱糟糟,他转头看她,少女笑靥明媚,带着一点儿调皮和恶劣的笑意。


    他听到她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铁树。”


    她特地把这两个字咬得又软又腻,话音落下,她自己都被甜腻到受不了,但现在看赵庚的反应更重要,隋蓬仙眼也不眨,一双因为做了坏事而更加水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她在期待着他的反应。是羞恼,还是错愕,又或者是不快?


    他那样……位高权重,不怒自威的男人,听到别人叫了他的乳名,脸上一时挂不住,生气也正常。


    但他如果敢对她发火耍脾气的话,她一定会——


    她耍狠的话还没说完,颊边忽地一暖,带着她刻意忽略却仍带着十分存在感的热度。


    “明日再见,小花。”


    说完,赵庚面不改色地收回自己那只频频失礼的手,指腹犹带着她面颊上粉光若腻的触感,很软、很香。


    赵庚已经走远了。


    隋蓬仙站在原地,颊边异样的触感还没有退去,她蓦地低低尖叫一声,捂住自己发红发烫的脸。


    铁树开花。踩在他头顶耀武扬威开得恣意张扬的花。


    谁是他的小花!土死了!


    ……


    忠毅侯听郑叔说赵庚正在前厅等他,有些纳闷,不过还是推了推身边半移在他身边的小妾,站直了身,玉姨娘十分柔顺地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衫,娇美面颊被人轻佻地拍了拍,她仍保持着婉顺的姿态,目送着忠毅侯远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玉姨娘拿着手绢擦了擦被他碰过的地方,犹豫着要不要去花园里逛一逛,她踌躇了半晌,看了看天色,又怕碰到侯夫人,不想惹得一身骚,索性转身去了内室,翻自己的体己箱子。


    她才入府两个月,已经存了不少金银。玉姨娘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财物,年轻娇美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只是她的高兴劲儿并没能持续太久,听到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像飓风般刮了进来,玉姨娘心里一紧,连忙把小箱子推回衣柜深处,整了整脸上的神色,绕过屏风,看到明显心情不愉的忠毅侯,她一脸柔情似水地依偎过去,却被忠毅侯不耐烦地推开了。


    玉姨娘倒在罗汉床上,才撑着坐起来,就看见忠毅侯起身往外走去。


    她追了两步,倚着廊柱看他的背影往东边去了。


    忠毅侯府的妾室和庶出的孩子们都在北院,东院只有当家主母所居住的章华园和大小姐住的晴山院。


    玉姨娘知道,忠毅侯前不久去见的人是定国公。他们说了什么,让侯爷心情一下就败坏下来?


    章华园


    忠毅侯一身低气压地进了门,慈姑见他脸色不对,先是给一旁的女使打了个眼色,让她快些进去给主母通传一声,自己笑着迎上去两步:“侯爷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慈姑是妻子的乳母,放在平时,忠毅侯也会给她几分脸面,但这会儿他因为和赵庚的谈话,心情差极了,哪里还有空照拂一个老奴的脸面。


    见丈夫急惊风似的刮进来,侯夫人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给她捏腿的女使先下去,等忠毅侯气沉沉地坐到了罗汉床的另一侧,她抬了抬眼:“是蓬姐儿的婚事出了岔子?”


    忠毅侯近来春风得意,将定国公这个东床快婿视作板上钉钉的事,能让他露出这副表情的,只有那么一桩事了。


    忠毅侯的视线在触到妻子面上淡然的,仿佛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幕发生的神情时,满心的怒火又往上窜了窜:“赵庚上门退婚,他竟然要退婚!他一个崭露头角的寒门新贵而已,仗着陛下宠爱就不知天高地厚,瞧不上我的女儿,难道是要尚主吗?也不想想他有没有那个命!”


    听忠毅侯喋喋不休地咒骂发泄了一通,侯夫人嗤笑一声:“但你偏偏还不能驳这个你瞧不上的寒门新贵的面子……人家以战立功,是陛下亲封的超品国公,都不必说假以时日的话,那个姓赵的小子如今已经不是你能轻易得罪的人了。”


    忠毅侯并没有出言驳斥,面色铁青,比刚刚进来时还要难看数十倍。


    侯夫人徐徐叹了口气,看他那样就知道解除婚约这事是大局已定,她随意道:“定国公是个好女婿的人选不假,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反正我瞧蓬姐儿对他也算不上喜欢,罢了就罢了。”


    这话一出,忠毅侯眼神里带了几分古怪,他看了一眼妻子,语气里带了些两人心知肚明的不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当上了慈母?”在教养女儿这件事上,她是最严苛的,有时连他也插不上手。


    听出他话里不以为然的讥讽,侯夫人眉头跳了跳,尽量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蓬姐儿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当然想她下半辈子有一个好的归宿。既然姓赵的那小子没这个福气,也不必强求,省得到头来造就的一对怨偶,惹得她恨我。”


    说起脾气骄纵又难搞的女儿,夫妻俩对视一眼,把心头浮上的愧疚与不自在强行按了下去。


    总归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后悔也没用,为她挑一个好夫婿,让她风风光光地带着不输其他人的嫁妆出嫁,让忠毅侯府成为她后半辈子的支柱,做好这些,比什么都强。


    话说到这里,夫妻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忠毅侯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起身离开——满心的郁闷,在正妻这里得不到纾解,只能去身娇体软的小妾那儿找找乐子了。


    但忠毅侯才站起来,就见慈姑一脸欢喜地小跑进来。


    他来不及呵斥这老奴越发没有规矩,就听见慈姑惊喜道:“侯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侯夫人登时坐直了身子,刚刚那点儿惆怅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被一阵又一阵涌上的欢喜和担忧取代。


    “这孩子怎么突然自己回来了?”慈姑伺候着侯夫人穿上鞋,听她絮絮叨叨,话语里尽是掩不住的慈爱。


    忠毅侯步伐缓了缓,他也有些想儿子了,索性又坐了下去,见侯夫人要出去迎他,皱了皱眉:“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安稳坐着。”


    侯夫人哪里能坐的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发髻上的珠玉钗环叮当作响也不管了,她平时可是最注重仪态规矩的人,但现在那些虚礼也要在她最喜爱的孩子面前让步。


    她才踏上游廊,远远看见一抹修长的少年身影,眼眶一热,等她看到少年竟然小跑过来,脸上神情又忍不住多了几分担忧:“你这孩子,别跑,小心身子。”


    隋成骧稳稳地握住了母亲递来的手,清癯秀致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许久没有见到阿娘了,儿很想您。”


    或许是多年天材地宝、各路名医养着,隋成骧虽然身体弱些,但乍一看去,并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少年神仪明秀,姿容如玉,望向侯夫人的眼神十分柔和,一看便是个令人心生欢喜的翩翩少年郎。


    听到儿子温言款款,侯夫人心里十分熨帖,母子俩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回了屋,见忠毅侯也在,隋成骧眼眸中闪过几分微讶。


    几番温情寒喧过后,隋成骧的目光时不时往屋外飘去,直到侯夫人以为是风吹进来让他有些不舒服,正要让人把帘子放下,他才开口:“我很想念阿姐,阿耶、阿娘,我想去晴山院一趟。”


    侯夫人下意识摇了摇头,察觉到儿子温柔但不解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尽量轻描淡写地将隋蓬仙与赵庚有过一桩娃娃亲,今儿又被登门退婚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你知道你阿姐的性子,最是争强好胜,她现在心情指不定多差呢,你这会儿回去,她也不会领情的。”


    知女莫若母,侯夫人可以肯定,她的女儿会为了这桩本就非她所愿的婚约被取消而高兴,但与此同时,也会为赵庚的‘眼瞎心盲’怫然不悦。


    她从小就要强,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忽视、被人瞧不起。


    隋成骧没有注意到侯夫人那一刹的失神,轻轻哦了一声,思绪缓缓转动。


    是啊,他的阿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那个男人主动退婚,很好,隋成骧很满意,但又有不快随之升起。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下阿姐的面子?


    ……


    隋成骧回来的消息自然传进了隋蓬仙耳朵里,但她并不在意,打发了请她过去章华园参加家宴的慈姑,继续自顾自地拉过裙衫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看着一人高的立地镜屏映出的模样,觉得不大满意,又放了回去。


    红椿她们原本都做好了大娘子会生气、会坏了心情的准备,毕竟前有眼盲心瞎的定国公上门退婚,后有一向与她不睦的弟弟归家,要她们是大娘子,此时心情能好才怪了。


    但安慰的话在肚肠里滚了半晌,人家一套接着一套试得更起劲儿了,红椿小心翼翼地问:“大娘子明儿要出门吗?婢看着天色不大好,怕是要下雨。”


    是吗?


    隋蓬仙搂着轻如云烟的织罗裙往窗边走去,这还没到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方的天际隐隐有墨色翻滚,风卷过庭院里那些袅袅婷婷的花,翻滚着进了屋里,擦过她身边时自然而然地带出了几分黏腻的滞涩感。


    隋蓬仙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但她更讨厌约定的事无法履行。


    心里揣着事,第二日一早天才朦朦亮,隋蓬仙就掀开了垂在床前的妃红色帷帐,披着一件大袖衫往窗外望去——檐下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虽然不大,但还是下雨了。


    她紧张了一夜的心忽地低落下去,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她才皱起眉,就听到一阵嘎嘎的鸟叫声。


    哪儿来的鸟?


    隋蓬仙把窗户抬上去了些,看见女使们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手里拿着瓜子花生一类的东西,正在逗鸟玩儿。


    她索性披着衣裳走了出去,茜草性情活泼,见了她出来忙道:“大娘子你瞧,这只鸟生得好威风!”


    隋蓬仙望去,的确如茜草所说,这只黑豆眼尖嘴喙的鸟……或者不能称作鸟,用猛禽来称呼它更加合适,一身羽毛黑得发亮,又密又长,连雨珠淋上去也没能沾湿它的羽毛,都化作豆子大的雨珠咕噜噜地滚落到了地上。


    很威风的豆豆眼黑鹰对于女使们上贡的瓜子花生不屑一顾,隋蓬仙起了兴致,拿了两颗花生,摊着掌心凑过去,黑鹰羽翅微动,竟然伸长脖子过来吃了。


    年纪小的女使们欢呼雀跃,隋蓬仙脸上也露出个淡淡的笑,茜草在一旁叽叽喳喳:“也不知道这鸟是什么时候飞过来的,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它是来咱们这儿躲雨的吧?婢一早起来就见它蹲在那儿,还吓了一跳呢。”


    隋蓬仙心神微动,下一瞬就在黑鹰弯钩状的爪子上看见一个小管,她试探着伸手过去,黑鹰只是用威风凛凛的豆豆眼瞥了她一下,没有啄她。


    隋蓬仙顺利地拿到了那张被卷起来的书信。


    等不及回屋去看,她挥了挥手,示意茜草她们安静些,纤长漂亮的指慢慢展平那张书信,走势凌厉的字迹跃然眼前。


    真的是他。


    那么说,这只鹰就是他的信使咯?


    赵庚寡言少语的性子从他本人延展到了这封小小的书信上,言简意赅地表明了不必担心下雨,他会准时把她想要的东西送到。另,如果她不想出门,可以让觅风给他回信,他把东西送到晴山院。


    叫做觅风的黑鹰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豆豆眼,注视着它未来的女主人,看着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要是它像鹦鹉一样通人语,大概会说‘真奇怪’。


    隋蓬仙先是为赵庚的主动感到满意,看到最后,又轻轻哼了一声。


    在他眼里,她是什么娇气到没有底线的人吗?没道理他下雨天可以出门,她就不可以。


    她才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不过……她也不想让觅风就这么回去。


    隋蓬仙把晾好了的书信卷了卷,塞进觅风爪子上的小管里,又喂给它一碗生肉,把黑鹰伺候得舒舒服服,它仰颈长啸一声,把茜草她们吓了一跳,这才展开羽翅,眨眼睛飞出很远。


    再回过神来,茜草看见隋蓬仙进了屋,那件披在她肩头的大袖衫被主人毫不留情地脱下,随手丢在了罗汉床上,像一朵委屈巴巴的姚黄,外边儿的花叶落下,露出主人纤细姣好的身段。


    茜草这才发现,大娘子的颈上红红的,再一抬眼,脸也有些红。


    今儿才下过雨,也不热啊。


    隋蓬仙皱了皱眉,刚刚的躁动让她身上都泛起热潮,有些不舒服。


    “备水,我要沐浴。”


    茜草嗳了一声,跑出去吩咐厨房的婆子们烧些热水提过去。


    大家都没想到往常爱睡懒觉的大娘子今日会起得那么早,还好厨房的灶都燃起来了,烧水很快,茜草又风风火火地去帮红椿的忙,和她一块儿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光有热水还不够,红椿她们动作熟练地把香露滴进用丁香、旃檀、龙脑等数种香料调制成的浴汤里,再撒上一层今早新鲜摘下的花瓣,随着热气一层又一层地覆上,那股淡而艳的香气也染上淋漓的水汽。


    隋蓬仙整个人都浸在浴汤氤氲出的香雾里,热水洗去她莫名的热潮,玉白的肌肤柔软丰盈,浸得久了,每一寸肌理都染上她最喜欢的香味。


    她低头拈起一片浮在雪樱尖尖上的花瓣,思绪慢慢随着荡开的水波飘得很远。


    不知道赵庚看到她的回信,会是什么表情?


    一想到上次故意叫他的小名也没能让他变色,隋蓬仙捶了一把漂浮着艳丽花瓣的水面,水花溅起,茜草呆愣愣地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看向罪魁祸首。


    隋蓬仙忍俊不禁,拿过搭在浴桶边的巾子给她擦脸,笑着说对不住,心里那些和赵庚沾边的念头像是蝴蝶一样,哗啦啦地飞走了。


    管他怎么古板、严肃、一丝不苟,她就不信,他能一直在她面前保持正经。


    隋蓬仙找到了解气的好办法。


    让赵庚破戒。


    ……


    觅风一路展翅,没一会儿就飞到了赵家小两进的宅院里。


    或许是刚刚才在未来女主人华丽宽敞的屋子里享受过一碟新鲜美味的肉食,觅风重新回到主人的书房时,有些局促地收了收羽翅,一双豆豆眼十分灵性地转了转。


    赵庚从它眼里读出了一种名为嫌弃的情绪。


    他走过去,看见觅风爪子上的小管仍是满的,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薄薄一张纸,字迹龙飞凤舞,没有女子笔墨常见的婉约秀气,是她特有的一种飞扬傲气。


    ‘按时到,我要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少。’


    赵庚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薄薄的信纸,意会了她言尽之下的另一层意思。


    ——包括他。也要准时到。


    该出发了,赵庚没有耽搁,看了一眼觅风,把昨夜猎到的鹿肉装了一盆放到它面前:“吃吧。”


    昨日从忠毅侯府离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身体深处的亢奋,骑马去了京郊的山上钻了半宿。


    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莫名的、极高的兴奋度,只要一想起她、一想起她的柔软与香气,就有火焰腾地滚过周身,赋予他无穷无尽的力气与精力。没过一会儿,有雨落下,带着草木清气的雨水稍稍给他降了温。


    被烧得过分亢奋的大脑终于重新理智下来,指使身体平静下来。


    今天没能找到珍惜的,或者说漂亮一些的猎物。


    他把那些猎物都送给了山下的村民,只拎了一头鹿回家。


    但觅风似乎并不买账。


    它瞪了主人一眼,展翅滑出了书房。


    去啄老太太的小青菜!


    ……


    今日要穿的裙衫和戴的首饰是昨日就挑定了的,出门前隋蓬仙在菱花镜前仔细照了照,华若桃李,翠绕珠围,她很满意,镜子里的女郎也回了她一个笑。


    这份好心情在看到晴山院外站着的少年时荡然无存。


    “阿姐。”


    面容俊秀的少年在看到那抹惊人的丽色时,脸上霎时露出一个惊喜又小心翼翼的笑,他主动迎了几步上前,轻声问她:“许久不见,阿姐一切可还好吗?”


    隋蓬仙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去,隋成骧亦步亦趋地跟着,细声细气道:“我在江州给你买了一些东西,可以让红椿她们搬进去吗?你闲暇的时候可以看一看,说不定你会喜——”


    隋蓬仙停下脚步,一双荔枝眼冷冷地看着他,生生逼停了他未说完的话。


    “你这样有意思吗?”隋蓬仙看着与她一母同胞,甚至面容都有六七分相似的弟弟,眼里含着浓浓的不耐,“你的耶娘不在这儿,你没必要讨好我,更没必要装作很在意我的样子,我看到你这样,很恶心。恶心你懂吗?”


    少年面色倏然苍白了许多,纤细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像是遭受了什么莫大的打击。


    此时已是暮春,仍落着朦朦细雨,晴山院外围着许多高大的花树,几丛芭蕉苍翠欲滴,石榴花鲜艳欲滴,开得十分喜庆,雨雾笼罩其上,更美得像一副用色浓烈的画。在这样秾丽的底色中,隋成骧站在原地,显得愈发清瘦。


    他的小厮青壤举着伞,小心翼翼地开口:“世子,大娘子都走没影儿了……”咱们站在这儿装可怜给谁看啊?


    隋成骧缓缓眨了眨眼,眼瞳中几乎凝滞的墨色缓缓流淌,他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那张斯文俊秀的脸庞无端让人感觉到几分逼仄的压抑。


    他没说话,脚下步伐却很快,越来越快,青壤撑着伞,险些追不上他,听着他胸腔里传来拉风箱一样粗嘎的喘声,吓得耸眉耷眼:“世子,咱们慢些走吧,时辰还早着呢,夫人不会怪您的。”


    他们世子爷可是个孝子,只要在府上,日日都要去给侯夫人请安,连生病起不来床时都记得让他吩咐厨房炖一碗红枣牛乳燕窝过去,提醒侯夫人滋补身子呢。


    隋成骧充耳不闻。


    隋蓬仙还在和红椿说:“待会儿我一定要狠狠买些首饰,买个痛快才好!谁稀罕他那些破烂玩意儿。”昨日忠毅侯遣人来通知她赵庚登门退婚的事,或许是心虚又或许是气她不争气,他自个儿没露面,得知她没去参加家宴,也没责骂她,反而让人又送了三千两银票过来。


    红椿知道她打小就和世子不对付,她是隋蓬仙的人,当然更偏着她,闻言点头:“大娘子放心,婢让人又打了一个妆奁,可大了,比从前那个能装。”


    隋蓬仙点头,想起赵庚送的那一箱赔罪礼物,还有那顶十分漂亮的莲花冠,心里的郁气少了些。


    没关系,她总能找到更好的。


    茜红色的裙摆像柔软的流云一样拂过朱红门槛,还没等她登上马车,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娘子且慢!”


    隋蓬仙没回头,走得更快了。


    驾车的是车夫老马,见她走近,跳下车,把她惯用的小凳摆在车辕前。


    身后的人连连叫她留步,隋蓬仙不胜其烦,拎起裙摆就要上车,最后一下的时候,却没扯动。


    她回头,隋成骧面色涨红,胸口不停起伏,明明是一副下一瞬就要晕过去的样子,手上却还牢牢抓着她的裙摆不肯松。


    隋蓬仙想尖叫,那是她今日头一回穿的新裙子!被捏出褶痕就不好看了!


    “阿姐,我想陪你出门。”隋成骧仰头看着她,浑然不觉这个姿势多别扭。


    慈姑年纪大了,人生得又富态,被世子爷催着走了一段路,现在气儿都没喘匀呢,冷不丁对上隋成骧阴冷的眼神,她一口气险些岔了道。


    “大娘子,夫人说,让您带上世子一块儿出门逛逛……”慈姑硬着头皮开口,“夫人慈爱,想着你们姐弟俩应该多亲近,还特地让婢拿了一千两银票过来给您花用。”


    隋蓬仙忍无可忍,想一脚踹开隋成骧,但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捏着她的裙角,就是不肯放。


    慈姑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三魂没了六魄。


    “哎哟婢的小心肝嗳——”她急忙上前,想要先*拉开隋成骧,毕竟大娘子的功夫如何,她心里清楚,这一脚踹下去,世子爷可能真的会死。


    忠毅侯府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之家,侯府所在的位置也是临近皇城的崇安坊,托了前人的福,侯府占地颇广,前后左右的邻居都隔了不小的距离,要不依着他们这个闹法,早有其他家的阍人拿着大扫帚装模作样地出来看热闹了。


    隋成骧咳嗽起来,那副架势让他担心下一瞬就要被肺腑咳碎了吐出来。


    隋蓬仙拳捏得很紧,就在她忍无可忍的前一刻,一道沉而快的脚步声突然落响。


    “松手。”


    赵庚下了马,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过来,语气沉肃,短短两字,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


    他的视线落在隋成骧紧紧抓握着茜红裙摆的手上,伸手轻轻一拂,隋成骧就无法控制地松开了手,往后踉跄两步。


    青壤连忙扶住了自家娇弱的世子爷。


    所有人都在看赵庚。


    包括隋蓬仙。


    他没有言语,伸出手,替她展平了那片被捏出褶痕的裙摆。


    裙摆的颜色很鲜艳,是取了金雀花、五叶地锦、红花等许多花草染出的明媚姝色,手巧的绣娘们引着各色丝线翻覆,呈现蝶绕牡丹的富丽热烈之相。隋蓬仙很喜欢这条裙子,昨日从水榭回来之后,就敲定了要穿着它漂漂亮亮地去见赵庚。


    他的手并不是时下汴京郎君常见的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带着野性的小麦色,就那么铺在一片富贵秾丽的红裙上。


    隋蓬仙看着这一幕,心口怦怦直跳。


    她垂下眼,看见他唇瓣无声翕动。


    ‘很漂亮’。


    她在他心里,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一个。


    他眼中也只盛得下她一人的身影。


    巷子里一时十分安静,许多双含着奇怪、不解、惊惶等等情绪的眼神来回地在隋蓬仙和赵庚身上游走。


    隋成骧后牙紧紧咬着,推开青壤,自己站直了,哪怕他身体仍然很不舒服,胸口到喉咙那一处像是火焰缭绕过一样,又烧又痛,他仍倔强地看着那个巍峨如山,目似深渊的男人。


    他心中已有猜想:“定国公,你来做什么?”


    隋成骧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与排斥。


    阿姐竟然容许这种人靠近她,甚至是……碰她。


    慈姑嗫喏,担心姐弟二人共用身份的事暴露,见世子自个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就听得赵庚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险些将她们炸得人仰马翻的话。


    “定国公这称呼太见外,世子若是不介意,也可提前唤我一声姐夫。”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考考他伺候人的功夫……


    一时间众人面色都十分精彩。


    隋蓬仙抬脚想要踹他,老东西,胡说八道什么呢!


    她可没答应。


    裙摆扬起,随着风一起传来的是他已经不再陌生的香气。


    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她想怎么踹他都可以。


    赵庚面不改色地轻轻按下像一团火焰般游动的裙摆,隔着一层轻薄裙衫,他掌心的茧子又烫又磨人,隋蓬仙腰肢一僵,往后退了退。


    “少磨蹭,走了。”


    她没有问赵庚为什么会来忠毅侯府,也没有怪罪他刚刚那句狂悖之言,反正待会儿有的是时间骂他。


    隋蓬仙施施然地进了车舆,红椿连忙跟上,放下帘子,顿时将马车内外隔绝成了两个天地。


    慈姑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隋成骧眼神里的憎恶愈发浓郁,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和阿姐有过娃娃亲,后又登门退亲的人。


    “既然婚约已经解除,定国公还来纠缠我姐姐做什么?”


    赵庚看着那个面容与隋蓬仙有五六分相似的少年,他还很年轻,尚且很难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


    嫉妒、不安、厌恶、戒备,轻而易举地从他的眼睛里露出。


    赵庚皱眉,觉得忠毅侯夫妇思虑太过不周,见识过隋蓬仙那样仿佛天生便会引人瞩目的天之骄子,再看隋成骧,即便二人模样外形再怎么相似,谁是鱼目,谁是珍珠,岂不是一眼就能分别的事?


    从刀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男人有着比青涩的少年更沉稳镇定的姿态,面对他的质疑,赵庚并没有像寻常毛头小子一样露出忐忑羞赧的表情——他只用讨好隋蓬仙一人就好。


    旁人愿意与否,是欢喜还是厌憎,都与他无尤。


    “解的是陈年旧事,将来成的,自然是另一桩你情我愿的亲事。”赵庚冷沉的目光轻飘飘地略过隋成骧,落在已经掩不住欢喜的慈姑身上,微微颔首,“劳替我向世伯、伯母问一声好,待来日有空,我必携礼登门,亲自拜谢。”


    解除婚约这种事,放在旁人家,早就是互不来往,徒有几分面子情的关系罢了,定国公今日却不声不响地来了这么一出,慈姑心里一定,大娘子的姻缘还有得救。


    慈姑忙不迭地应声,见定国公凑到车窗旁低声说了什么,原本一动不动的软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小半张玉软花柔的脸庞,慈姑听不清大娘子说了什么,依稀听到一点儿声音,娇里娇气的,把她这一把老骨头都给酥麻了。


    车夫老马顶着世子爷阴沉的视线,硬着头皮驱着马儿往外走,赵庚也旋即翻身上马,却没有纵马狂奔,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时不时倾身和马车里的人说几句话。


    嫩鹅黄色的软帘在风里打着卷儿,偶尔溢出几道娇声。


    等马车走远了,慈姑仍伸长了脖子舍不得收回眼,心里边儿喜滋滋的。


    侯夫人性格执拗,因为唯一的儿子生来体弱多病这件事,连带着把亲女儿都折腾得不亲近自己,慈姑是她的奶嬷嬷,看着侯夫人和她自己的女儿越来越疏远,心里哪能不着急。


    只有大娘子能嫁个好人家,给她备上十分丰厚的嫁妆,才能稍缓侯夫人的愧疚。


    隋成骧仍站在原地,他的气息已经平静下来,脸上也没有了明显的神情波动,望去,仍是一张人人称赞的玉秀脸庞。


    “慈姑,阿娘属意将阿姐许配给他,是吗?”


    少年的语气冷飕飕的,带着一股让人不自觉发颤的幽冷之意,慈姑没在意,笑着点头:“世子别多心,侯爷和夫人都觉得定国公是个上好的夫婿人选,大娘子将来嫁过去,只有享福的份儿。”


    她以为少年是舍不得姐姐出嫁,毕竟在她们看来,世子从小就十分依赖隋蓬仙这个姐姐,常跟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


    只是大娘子不爱搭理他。


    隋成骧得到了与他心中猜想别无二致的回答,捂着心口咳嗽了一声,青壤一脸苦涩:“世子,咱回去吧?这雨虽然小,但也有凉气呢。”


    慈姑一听,也跟着劝。


    隋成骧慢慢转身,慈姑邀他去章华园坐一坐,他摇头拒绝了,只道:“你替我和阿娘说,记得给郑国公世子与几位女郎发帖子,邀他们一块儿来参加我与阿姐的生辰宴。”


    说完,他提脚走了,青壤撑着伞连忙跟上。


    慈姑留在原地,一脸狐疑。


    世子……哦不,大娘子从前和郑王世子发生过一场龃龉,当时闹得不大愉快,世子后来稀里糊涂之下挨了郑王世子一顿打,自此更是水火不容。


    世子这是想主动和郑王世子修好?又图什么呢?


    ……


    进了桃源楼雅间,隋蓬仙见桌上堆满了东西,都被人细心地用碗碟盛了起来,几股香气交织在一起,隋蓬仙回头看了一眼赵庚,见他十分自若地弯下腰,轻轻拉下她被门槛勾住的裙裾,冷峻坚毅的脸庞低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柔和。


    慢了一步的红椿眼睁睁看着他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隋蓬仙吩咐她在外面等着。


    红椿觉得有些不妥:“婢伺候您用膳……”


    “不必了。”隋蓬仙来到八仙桌前坐下,单手托着腮,华若桃李的脸庞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得意劲儿,“有国公爷在呢,我考校考校他伺候人的功夫如何。”


    赵庚泰然自若。


    红椿心里哀叹一声,依言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雅间内只剩她们二人。


    隋蓬仙矜持地略等了等,不见站在桌边的男人有反应,她便不高兴了,抬眼睨他:“我要吃那道樱桃米酿,劳国公爷替我端来。”


    其实那碗樱桃米酿就放在她左前方,只要稍稍一伸手,就能拿到。


    但她偏要使唤他。


    赵庚应了声好,靠近的一霎间,男人身上陌生的皂角香气几乎要盖过米酿的甜香,像是有一座正值蓬勃的山,云雾露珠混合着花木丛林的味道,并不香浓勾人,却有着无垠的张力,别有一番清爽微涩的后韵。


    隋蓬仙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迟迟未撤走,赵庚见她不自觉弯起眉眼,笑得一股娇气劲儿,很得意的样子,心里缓缓一沉,像撞上了一泓春水。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难不成樱桃米酿还有未饮先醉的神奇之处?


    隋蓬仙收了笑,摇头。


    她精心打扮,漂漂亮亮地出门,那是她一以贯之的原则。


    赵庚特地收拾自己,是为了取悦她。


    她很满意赵庚的自觉,但她不会现在说出来,助长他的气焰。


    “方才你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胡说?”隋蓬仙还记着这事儿,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我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被哄骗了去的人,我没答应,谁点头都不算。”


    赵庚镇定自若:“不算胡说。”


    他很笃定,他们会成为至亲夫妻。


    隋蓬仙看出他沉稳面庞下的自信,骂他不要脸。


    赵庚甘之如饴地受用了,伺候着她把一桌子食物都尝了个遍。


    他曾经烤过一次肉给她吃,大致知道她的食量,今天时辰尚早,她又没有经历过射猎这样的运动,食量应当不大。


    在隋蓬仙将要皱眉的前一秒,赵庚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漱漱口吧。”


    紧接着,又从怀里拿出一方洁白的丝帕,递到她面前。


    隋蓬仙翘着手指头拈过帕子,赵庚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咽喉微痒,想笑。


    她用丝帕掩着脸,飞快地喝了一口清茶漱口。


    “好苦的茶。”


    她故意瞪他,像是非要找出他一点儿错处出来才高兴。


    赵庚想起那日在围场,他的帐篷里,她也是这样嫌弃他喝的茶太苦、太涩。回到汴京之后,她依照承诺,让人送来了好些茶叶过来,他当时不在府上,亲兵帮他把东西放到了书房。


    老太太溜达过来,想找些茶叶卤蛋吃,她平时不爱喝茶,就喜欢喝白水,房里没有茶叶。


    等他回去之后,发现那些一两便价值数百两银子的茶叶已经在香飘十里的卤汤里浮浮沉沉。


    看着老太太一边吃蛋一边说今天这滋味比从前的好,赵庚有些哭笑不得。


    心头划过一丝很奇怪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送他东西,他却没有保管好。


    赵庚没有责怪老太太,更没有明说那些茶叶的来历和价格——他怕老太太一个不小心被蛋黄呛到。


    只是转身吩咐亲兵去买些茶叶放在府上,留着给老太太卤蛋也好,或是招待客人也罢,今后别再随意动他书房里的东西。


    亲兵一脸羞惭,应是。


    隋蓬仙发现赵庚在走神,顿时恼了,和她在一起,还能走神,看来赵庚这厮的心也不怎么诚!


    “你在想什么?”隋蓬仙气冲冲地开口,拿眼睛使劲儿瞪他。


    赵庚缓缓看向她水亮亮的荔枝眼,微微一笑:“我在想,日后要买一些好茶叶备在家中。”


    他的语气温温沉沉,并没有故意狎昵的意味,看起来十分正经,但隋蓬仙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说这茶难喝,他就联想到日后要在家里备些好茶……


    隋蓬仙继续骂他不要脸。


    赵庚长到这个岁数,统共就被人骂过两回不要脸,还都是出自她口,又是在同一天。他觉得很新鲜,她骂人的时候眼睛更是亮晶晶的,嫣红唇瓣会微微向前嘟起,挤出一粒小小的饱满唇珠。


    何其怪哉,若是放在从前,有人告诉赵庚,有人骂他,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饴,他定然会觉得那人是在说疯话。


    赵庚十分镇定地得出结论,他有病,且病得不轻。


    隋蓬仙想起自己先前送去的茶叶,哼了哼,问他:“我……弟弟不是给你送了些茶叶过去?好喝吗?”


    赵庚如实说了。


    隋蓬仙呆了呆,想起赵母先前送她的那些桑叶馒头,噗嗤一声笑了:“那我改日再送些过去,给伯母煮蛋吃。”


    她笑起来的时候,浓翘的眼睫像小扇子一样扑簌簌往上扫出一个甜蜜的弧度,眸光盈盈,如江上春花。


    看不到半点儿讥讽轻蔑之意。


    赵庚喉头微滚,嗯了一声:“届时我送一些过去,你尝尝?”


    隋蓬仙脸上还有未收的笑意,她拨了拨指尖红艳艳的蔻丹,睨他一眼,故意道:“你该不会是顺水推舟,想要趁机见我一面吧?”


    话里话外的得意劲儿根本藏不住,赵庚看着她愉悦的样子,一股促狭的心思悄然而生,他摇了摇头。


    隋蓬仙脸色立马变了。


    她左右环顾,试图找到一件趁手的东西——她要打死这个坏东西。


    “不是顺水推舟。”赵庚见她炸了毛,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乌黑发髻间戴着的闹蛾扑花冠因为他的动作微微颤了颤,闪出道道华彩。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更生气了:“不许你碰我的头发。”


    嫩若新荔的面颊鼓了鼓,她又气哼哼地追问:“那是什么?”


    赵庚笑了笑,难得开起了玩笑:“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仙娘,你才是那碟醋。”


    仙娘。


    他脱口而出的这个称呼让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双双别开了眼。


    隋蓬仙又想骂他不要脸了。谁允许他这么亲近地叫她。


    老东西,真浮浪,不正经。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他,好半晌,又抬头瞪他:“不许你胡乱叫我。”紧接着,她又补充,“你才是醋,我讨厌吃醋。”


    刚刚那句话几乎是没经过大脑,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赵庚自己也有些后悔,觉得他一在心上人面前就有些约束不住自己,又担心她会觉得被轻薄了,暗暗告诫自己,不许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一点也不稳重。


    赵庚强作镇定:“嗯,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那我日后怎么唤你才好?”


    蓬姐儿?仙仙?


    隋蓬仙哼了哼:“我外祖母她们都唤我嫮姐儿。”


    那是外祖母给她起的乳名,只可惜,除了她和舅舅、舅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包括她的父母,都是中规中矩地叫她的名字。


    嫮姐儿。


    赵庚看出她的别扭,温声道:“《楚辞》里说‘嫮目宜笑,娥眉曼只’,你外祖母很喜欢你。”


    隋蓬仙神气起来:“那是当然。”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嫮,好不好?”


    隋蓬仙没说话,赵庚也不催她,只是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直至看得她脸上浮出霞晕。


    隋蓬仙不想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原本清雅宜人的雅间突然变得逼仄起来,连空气也变得潮热,她掌心微微发烫,出了汗,她抽出丝帕使劲儿擦着湿漉漉的掌心。


    可是她面前还摆着一桌东西。还是她点名要吃,让赵庚天不亮就去亲自买来的。


    赵庚注意到她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食物,一瞬间便领会到她在纠结什么。


    “我有些饿了。”


    隋蓬仙看向突然开口的人,赵庚微微笑了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把这些东西都吃掉?”


    隋蓬仙抿了抿唇,按下心底莫名的羞意,哼声道:“想吃就吃好了,反正是你花自个儿的钱买的。”


    赵庚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日后我的钱都归你管。”


    说完,他就低头开始吃东西,仿佛并不是故意用这种话邀她欢心,只是水到渠成,脱口而出。


    隋蓬仙扭过脸看窗边四角高几上摆着的盆景,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发热,缓了一会儿,视线又不自觉就黏在了他身上。


    赵庚用膳的时候很安静,动作虽然快,却一点儿也不会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更没有奇怪的声音发出。隋蓬仙曾经和不少世家子弟一起同席饮宴,其间不乏用膳时动静颇大之人,隋蓬仙看一眼他们的吃相都犯恶心。


    赵庚这样,就很好。


    隋蓬仙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满意。


    ……


    隋蓬仙知道自己一逛起街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花钱如流水是常有的事。


    赵庚会不会觉得她很败家,又或者忧愁他那点家底之后能不能承担得了她的开支……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平生就这些爱好,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男人改变。


    隋蓬仙抚过侍者递来的轻容纱,轻透若烟霞,晕色如画,天青色素纱上巧用印花与敷彩的工艺做出金银色火焰纹,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夏日用它来做纱裙,或是披帛,都是极好的。


    这单生意成了!


    侍者十分恭敬地表示稍候会把她瞧上的东西送到忠毅侯府上,隋蓬仙随意嗯了一声,一路逛去了二楼。


    赵庚下意识想要给银票,侍者却道她们这儿专门记了账,月底侯府会有人过来结账,赵庚没有收回手,眼神平静微厉,侍者只得收下银票,心里暗暗咋舌,竟还有上赶着给这位名冠汴京的大小姐花钱的人。


    怕是对她不够了解吧?


    隋蓬仙早就在春霎街这一道出了名,只要这位财神娘娘看上的东西,且不论她自个儿就能贡献一大笔进项,之后跟着她进来买东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也够让她们赚个盆满钵满。


    逛完布庄,隋蓬仙又兴致勃勃地往朱玉楼去了。


    在挑选钗子时她犯了难,踌躇了一会儿,想起赵庚陪在自己身边,她瞪他一眼,这木头,一句话也不说,她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冷不丁被她盈盈眼波撞了一下的赵庚颔首:“都买。”


    捧着红漆托盘的侍者连忙给同伴使眼色,另外一人笑嘻嘻地接过赵庚低过去的银票,说了几句吉祥话。


    赵庚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总算有些用处了。


    隋蓬仙瞪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娇蛮:“谁让你给我付钱了?”


    虽然是嗔怪的话,赵庚看着她舒展开的漂亮眉眼,还有唇边若隐若现的柔软梨涡,选择实话实说:“都很衬你。”


    隋蓬仙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所以都买。


    两支钗而已,不是什么稀奇东西,随便拉开她妆奁一层,多得是造价昂贵的钗环,他买下的这两支钗丢进去,可能她十天半月都记不得找出来戴一次。


    但看在赵庚还算有两分眼里劲儿的份上,隋蓬仙大发慈悲,决定明日就戴它们出门了。


    自上次入宫之后,她倒是意外和黄宝缨几人处成了朋友,平时交往不说多么密切,但黄宝缨前两日亲自送了帖子过来,邀她去府上赏花,隋蓬仙答应了。


    去人家府上做客,总不能空着手去。


    赵庚一直陪着她逛,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并不需要他给出什么意见或是建议,偶尔回头望他一眼,像是在抽查他有没有不耐烦。


    无论她什么时候看过去,赵庚的目光总落在她身上,察觉到她投来的眼神,下一瞬,两人便视线相接。


    在一旁的侍者都忍不住脸红了。


    赵庚看着她面颊飞粉,又飞快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笑不语。


    ……


    逛了大半晌午,她自己的、送给朋友的东西都买好了,隋蓬仙颇有些心满意足。


    “前面有家茶楼,要不要坐着歇一会儿?”


    赵庚看她始终容光焕发的娇妩脸庞,提议。


    隋蓬仙随意地点了点头。


    按着她的吩咐一直等在马车上的红椿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隋蓬仙心情好,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绢花别在红椿髻边,笑盈盈道:“红椿姐姐真好看。”


    红椿哎呀一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朵绢花,用米珠密密堆成的花蕊触手微凉,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好的东西给了婢,多浪费。”


    隋蓬仙哼了哼,挽上她臂膀:“我送出去的东西还能收回来?好好戴着,不许丢了。”


    香馥馥的柔软身体这么靠过来,红椿险些脚软到原地跌一跤。


    赵庚未发一言。


    红椿起了促狭心思,余光瞥见男人沉静的脸,在隋蓬仙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立刻恼了,使劲儿搂着红椿的胳膊不肯放。


    “你管他做什么……”


    红椿听着她娇里娇气的嘟哝声,暗暗偷笑。


    赵庚始终守礼地和她们保持着一定距离,鹰隼似的深目习惯性地环顾,因此当前面传来一道轰然响声时,他下意识上前把隋蓬仙护到自己身后。


    隋蓬仙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缓过神后探头去看,手指不自觉攀上赵庚的肩,察觉到指腹下的触感十分结实有力,她还无意识地捏了捏。


    赵庚浑身一僵。


    一个老妇人摔倒在地,一把铜钱还有她的扁担、装着菜的竹篓一起被扔了出来,刚刚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


    红椿得了隋蓬仙的眼神示意,连忙上前想扶起她:“老人家,您没事儿吧?”


    老妇人头发花白了一大半,麦黄色的脸庞上遍布着愁苦的褶皱,看着散落一地的铜钱和竹篓里被摔烂的菜,忍不住嚎啕。


    “这个世道还让我们怎么活啊!没天理了,真的没天理了!”


    她情绪激动之下,手不住地捶打着地面,很快就有一滩血色洇出。


    渐渐有些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


    红椿实在扶不起她,正为难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托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老妇人慢慢站了起来。


    红椿下意识地按着他的示意接过老妇人,让她靠着自己勉强站立。


    赵庚动作很快,低着头替老妇人把那些铜钱和摔烂的蔬菜都捡了起来。


    蔬菜还好,放在竹篓里就是。但这些铜钱……


    “用这个吧。”


    朱红色的丝绦随风飘荡,带着淡淡的香气。


    赵庚顺着那只手望去,看见隋蓬仙有些别扭的脸,还有她垂在肩后的发。


    他嗯了一声,拿过丝绦,粗砺的指腹恰似无意地划过她的掌心。


    有些痒。


    隋蓬仙猛地收回手,想瞪赵庚两眼,但见他低头在忙,目光百无聊赖地转向别处,看到有人用鞋子踩住滚落得稍远一些的铜钱,正一步一步挪到身后,眼看着是要贪那老妇人的东西,她眉头一竖,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抬起你的臭脚。”


    蔡三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刚刚凑过来也是见这儿围着看热闹的人多,说不定能顺手牵羊摸些钱走,再不济,摸一把大姑娘小媳妇儿,左右都是赚。


    这会儿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冷眼盯着,蔡三迅速从美色中醒过神来,高声骂道:“臭娘们儿说什么呢!老子我就站在那儿不挪窝,嘿,你能拿我怎么着?”


    说着,他左右摆了摆脚,隋蓬仙甚至能听到铜钱磨过石板发出的声音。


    “我来。”


    赵庚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些散落的铜钱串好,走到隋蓬仙身旁,蔡三一看来了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有些怵,但听着周围的窃笑声,又觉得丢脸,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赵庚没和他废话,微微弯下腰,那只曾经拉开过十石之弓的手捏住蔡三的小腿,轻轻一使力,蔡三立刻脸冒白汗,惨叫着从他手里抢回腿,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


    人群也跟着隔远了些,百姓们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遇上硬茬了吧。”


    赵庚看着那枚铜钱,它已经碎成了两半。


    胥朝律法规定,时之用钱,厚薄大小,皆依官样。


    这些铜钱明显轻得过分了。


    是有人故意磨薄了铜钱,取其铜而另作他用?


    赵庚面色肃然,掏出一个银角子递给旁边探头探脑的年轻小伙:“劳烦你,去请大理寺的人过来。”


    蔡三原本还在捂着小腿哀哀呼痛,低着头眼睛乱转,寻思着能不能反讹他一笔医药费,冷不丁听到赵庚要请官府的人过来,惊得瞪大眼:“就一枚铜钱!我还没拿走呢,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围观的老百姓里也不乏有这样的声音。


    赵庚没有解释,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他不能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惹得民心动荡。


    赵庚能忍,隋蓬仙却不想看着他站在那儿任人指点。


    一缕香风不讲道理地落在他身畔。


    赵庚垂眼,看见她因为生气而越发水亮的荔枝眼。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掉马,猝不及防


    隋蓬仙一把把赵庚拉到自己身后,先是瞪了一眼不成器的男人,她转头瞥了几眼叽叽喳喳跳得最欢的几个人,冷笑着伸出手:“既然你觉得一个铜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你们一人替他赔一枚铜钱,我们就不追究这事了。”


    他们顿时不服气了:“凭啥要我们给钱?”他们是来看热闹的,没说看热闹也要花钱啊!


    隋蓬仙慢条斯理地抱臂还击:“那被抓的又不是你们,你们急个什么劲儿。”


    几人被呛了回去,嗫喏了几句听不清的闲言碎语,又被旁边的几个婶子讥笑了一番,只能悻悻然地挤回了人堆里。


    正想悄悄溜走的蔡三被赵庚从背后踹了一脚,顿时晕了。


    留下这人当个挡箭牌,顺便也吓一吓他,日后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拿了银子的小伙子拔腿就往大理寺跑去,有人终于挤到前排,探头去看红椿扶着的老妇人,惊呼一声:“哟,这不是我家那口子表姐她三姨姥家舅姑的老娘吗?”


    有人默默捋了一把汗:“你家人丁挺兴旺。”


    杨大花急匆匆地走过去,掏出手帕给老妇人擦眼泪,着急道:“老姑婆,你这是咋了?菜篓子怎么还摔坏了?”


    刚刚老妇人只是一味地哭,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她抽噎着抬起头来,继续嚎啕:“钱不是钱,人不是人,我——”


    话还没说完,老妇人就因为激动过度,晕了过去。


    杨大花吓了一跳:“老姑婆,老姑婆!”


    有几个热心的婶子上前叽叽喳喳地指了方向,说前面巷子右拐就有一家医馆,大夫人好,不会乱开方子。


    赵庚当机立断,背起晕倒的老妇人往医馆大步而去,锋利未退的眼神扫过隋蓬仙,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我在这儿等着大理寺的人,你先过去。”


    赵庚对她颔首,想说句抱歉,今日本来是让她高兴的,却不曾想让她也跟着忙碌。


    事有轻重缓急,再多的愧疚与情意,都藏在深深一瞥中。


    见赵庚背着老妇人走了,几个躲在门后偷窥的伙计忙进去给掌柜通风报信。


    隋蓬仙留心到那边的动静,见是家酒楼,联想到刚刚和老妇人一起摔了一地的铜钱和菜篓子,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那几个刚刚热心指引赵庚去前面医馆的婶子还没走,隋蓬仙从红椿手里接过油纸包着的杨梅糖,笑声道:“几位婶子是住在这附近吗?”


    一个芳姿绰约的高门女郎笑意盈盈地和她们说话,几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受宠若惊,对隋蓬仙递过来的杨梅糖更是连连摆手:“我们就是来凑凑热闹,哪能要娘子您的东西。”


    隋蓬仙想要和人处好关系的时候,通常是无往而不胜,红椿看着自家脾性骄蛮的大娘子不过几句话间就和她们亲亲热热地说上话,还顺便套出了那家酒楼往日发生过的一些事,一时间十分钦佩。


    这时候大理寺的人来了,隋蓬仙看出几个婶子有些害怕,又拿过一包没拆过的蜜饯果子递给她们:“拿回去给家里孩子们分着甜甜嘴吧。”


    几个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去把那间酒楼封了,遣走客人,不许其他人出入。”赵庚对着他们亮出令牌,卫兵们连忙应是,一时间街上又热闹起来,大家都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官兵老爷们气势汹汹地封了那家叫做玉锦楼的酒楼。


    有人路过,见这架势连忙问玉锦楼是出了什么事儿,有热心人帮忙解惑:“玉锦楼的掌柜收了人家的菜不给钱!苦主上门讨要,还把人打伤了!”


    有些越说越离谱,连玉锦楼专门让人半夜溜去村里偷菜,一整个村子的人闹上官府,所以官老爷们才会打上门。


    之后的事倒是不必赵庚来做,只是他少不得要去一趟大理寺,还要写一封奏疏呈到御前,以防天子疑心。


    见他深沉难言的眼神扫过来,隋蓬仙简明扼要地把刚刚听来的那些事告诉了他,末了又强调:“听说这家酒楼的东家姓赵。”户部尚书王清寰的夫人正是出自陈郡赵氏。


    赵庚知道,她是怕自己新入汴京,不清楚世家大族之间的*弯弯绕绕。


    四目相对,赵庚静默良久,他的那双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一样,把主人深藏心底的汹涌情意一股脑儿地往外倒,隋蓬仙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别过脸,哼声道:“我今日逛得够了,红椿,咱们回去吧。”


    红椿连忙应了一声。


    “等等。”


    隋蓬仙看着他伸手握住自己的小臂,轻薄纱衫哪里抵得住男人掌心的温度,两人几乎是肌理相触,烫得那一块儿肌肤都暖融融的,感觉很奇怪。


    赵庚从她愤怒的眼神中读出了‘登徒子’三个大字。


    不远处卫兵正在查办玉锦楼,喧闹哭叫声不绝,许多双眼睛盯着,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好时机,但赵庚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


    “今日的事,多谢。还有,对不住,没有让你尽兴。”赵庚语气很诚恳,他又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的模样,是十分正统的英俊,这样认真地说起话来的时候,被他深深注视着的那个人能够再直观不过地感受到他比春日融雪还要柔软明亮的心意。


    赵庚想说一些诸如‘下次不会再犯’的话,却又在话滑出口前默默刹住了车——总觉得这种话不说还好,一旦说了,多多少少都会遇到些烦心事。


    何必让她满怀期待,之后又失望。


    “国公爷!”


    大理寺丞骑着马匆匆赶来,赵庚没有回头看他,看着面前气得面颊鼓鼓的女孩子,慢慢松开了手。


    他手指最后擦过一片柔软的香云,隋蓬仙急忙将手抽了回来,不自然地揉了揉他刚刚握住的部分,赵庚见她反应这么大,抿了抿唇:“我派两个人送你们回去。”


    “不必了。”话说出口,隋蓬仙觉得自己的态度仿佛有些冷淡,她傲慢惯了,不可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脸的事儿,只能有些别扭地补充了一句,“天子脚下,哪儿会有事。”


    但她转念一想,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做磨薄钱币偷铜的事,再发生些什么,也不意外了。


    赵庚看着她嫩若新荔的面颊上晕开的点点靡红,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就是有些不放心。”


    她是个很高傲的女孩子,但赵庚发现,她其实很容易脸红。


    两个人在说话,无论是红椿又或是后赶来的大理寺丞,都默契地没再开口。


    大理寺丞有些纳闷,见定国公这边儿忙着儿女情长,索性转头拎着卫兵问刚刚查封玉锦楼时的情况。


    隋蓬仙听到他低低说完那句话,被他掌心包裹过的肌肤又开始发烫,烧得她有些心烦意乱,下意识想要走。


    “……花言巧语!”一点儿也不真诚。


    想起忠毅侯从前评价‘敬则堪为良配’的话,隋蓬仙重重地哼了一声,拉上红椿转身就走。


    赵庚定定看了半晌,收回视线,低声吩咐亲兵远远跟在她们马车后面,见人进了忠毅侯府的门再回来回话。


    亲兵被他的命令弄得摸不着头脑。


    国公爷不是才和忠毅侯府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解除了婚约?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儿地贴上去了?


    “还不快去?”


    赵庚冷目一扫,亲兵不敢再多想,低头领命。


    ……


    回府的马车上,隋蓬仙拆开一包糕点,连吃了两块儿,红椿见她吃得香,倒了一杯茶过去让她润润喉咙:“别噎着了。”


    刚刚才吃过甜口的红豆饼,这茶一入口就更苦了,隋蓬仙皱起脸,把茶盏推远了些,接着又想到什么,让红椿装一些茶叶起来。


    红椿自然点头说好,问她是要送给谁,她好看着挑选合适的茶叶和盒子。


    隋蓬仙托着腮懒洋洋道:“谁说我要送人了,这是我留着煮茶叶蛋吃的。”


    红椿面色微窘,还好大娘子的库房由她把着,要是让茜草那爱财的丫头知道大娘子要把那些金贵茶叶拿去卤蛋吃,怕是要心痛得念叨上好几天。


    但大娘子高兴就好。


    红椿看过去,乌发雪肤的美人托着腮静静出神,没有一处不美,柔软梨涡若隐若现,显然,她此刻心情就不错。


    她又瞥了一眼占据了小半车舆的各色箱盒,捂着嘴笑了笑。


    隋蓬仙余光瞥见她笑得颇有几分贼,问她笑什么呢。


    红椿故作为难,隋蓬仙作势要扑过去挠她痒痒,红椿一脸‘这可是你要我说的’,笑嘻嘻地开了口:“婢刚刚在想,姑爷对你可真好,眼也不眨买了许多,日后嫁过去,大娘子也能继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她话一出,隋蓬仙的脸又红了,她不依不饶地捶了红椿一下,气道:“谁说他是你姑爷了!红椿,你眼界要放宽些,怎么能因为这点儿东西就认栽。”


    红椿悠悠长叹一声:“婢是觉得,大娘子你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她语气里感慨的意味颇重,隋蓬仙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语气幽幽:“红椿姐姐,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我过的都是些什么苦日子。”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忍俊不禁。


    马车拐进宽敞幽静的巷子,快要到侯府了,红椿还是多了句嘴:“不过婢还是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免不了有花花肠子,那位……”她对着侯府的方向指了指,可不就是个最大的例子么,“大娘子要嫁,当然要嫁忠贞之人。”


    想起忠毅侯可以填满整个花园的莺莺燕燕,隋蓬仙皱了皱鼻子,点头:“这是当然。”


    那么问题来了,她要怎么才能知道赵庚对她忠贞与否?程度又是多少?


    嘴上说两句不算什么,还是得看实际。


    隋蓬仙思考了许久,脑子里一下又一下地蹦出主意,很快又被她自个儿推翻。


    直到一道沉默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屏风后,她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眉心,定了定神:“谢揆?”


    站在屏风后的俊美青年应声:“属下把您要的东西拿回来了。”


    “拿过来吧。”隋蓬仙仍维持着半边身子斜斜倚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托着脸的姿势,谢揆一进来,先是被淡而艳的香气扑了满面,之后又被眼前堪称海棠春睡的艳丽之景给冲得眼睫微抖,他很快垂下眼,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来到罗汉床前,打开了捧在手里的盒子。


    里面装的是隋蓬仙先前承诺过给奔霄特地定做的新马鞍。


    匠人的手很巧,做得和她画的图别无二致,一样的珠光宝气,惹人喜爱。


    隋蓬仙看过之后,正想让谢揆跑一趟,把马鞍送去定国公府,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她跳下罗汉床,在箱笼里翻出一条崭新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白丝帕,又去妆奁里拿出一盒唇脂,用指腹化开胭脂,在饱满唇瓣上点点涂涂。


    她做这些并没有避讳谢揆,谢揆安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趁机乱瞧。


    隋蓬仙对着菱花镜照了照,唇不点而朱的人这会儿特地上了妆,更显得娇艳欲滴,她低头在素白丝帕亲了一口,看着素白上那抹晃人眼睛的红,她脸上一热,连忙把丝帕拢成一团,走过去递给谢揆。


    谢揆感受着掌心里的柔软,身体微僵,等待着她的命令。


    “你去一趟定国公府,把马鞍送过去。还有,这团丝帕……”隋蓬仙在此之前没把谢揆当成外人,再具体些说,他是自小陪着她骑射读书的学伴,更现实些说,谢揆就像是她的贴身大太监,她不可能在他面前露出羞涩、难为情这种情绪。


    ……都怪赵庚!


    谢揆轻轻嗯了一声,飞快看了她一眼。


    珠辉玉丽的女郎闭着眼,眉头颦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隋蓬仙一咬牙,直截了当道:“把这团丝帕送到赵庚身边,但别让他知道是我送的。你能明白吧?”


    原来她的愁肠百结,是为了他。


    谢揆不想看到她露出失望的表情,颔首,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大娘子放心,属下明白。”


    ……


    赵庚去了一趟大理寺,审查铜钱有异之事自然该大理寺的官员去做,他把发现有人私磨铜钱之事的前因后果写成一本奏疏,自然,略去了和隋蓬仙有关的事,只说是自己办私事时无意中撞见了蛛丝马迹。


    他送上去的折子很快被呈至御前,景顺帝一翻,温和带笑的圆脸顿时沉了下来。


    ‘啪嗒’一声,盛怒之下的天子随手拂落了手畔的茶盏,那只珐琅彩九莲献瑞瓷盏落到地上,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水溅了一地。


    娴贵人头低得不能再低,大气不敢出,但心里还是害怕,磨墨的时候不小心手重了些,一滴墨点飞溅到被景顺帝丢到一旁的奏疏上,她心头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笨手笨脚的……出去!”


    娴贵人是近日来的新宠,侍奉天子时向来战战兢兢、小意温柔,冷不丁被景顺帝这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她眼里迅速起了泪,却不敢哭,谢恩过后,提着裙子忙不迭地出了两仪殿。


    见景顺帝睁眼看过来,御前内监魏福禄近前,腰弓得极低:“陛下。”


    “去请……贵妃过来。”


    魏福禄领命,正要转身出去,却听身后一身明黄的天子又道:“罢了,先传定国公入宫觐见。”


    贵妃那儿还叫不叫了?


    魏福禄心里琢磨了一通,还是决定等定国公进殿之后再去请崔贵妃。


    ……


    嘉德殿


    崔贵妃正在考校两个儿子的功课。


    五皇子宇文澹今年十三岁,七皇子宇文沛今年七岁,兄弟俩自四岁起启蒙,已经习惯每日从上书房回来之后相约去给崔贵妃请安。


    崔贵妃翻阅着两个孩子的功课,头也不抬:“澹哥儿,‘行生于己,犹未为晚’,何解?”


    宇文澹几乎没有思考,对答如流。


    崔贵妃面色温和了些,赞许道:“母妃要你读书遍知其意,义理互通,今后遇到事时才不会彷徨无措。”


    宇文沛见兄长被特许去一旁坐着吃点心休息,很是羡慕,偏偏崔贵妃考他的题目是太傅前日教的,他早忘到脑后去了,见他答得磕磕绊绊,崔贵妃恨铁不成钢地拉他站好,眼看着又是一顿唠叨。


    霜降轻手轻脚地进来,在崔贵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宇文沛下意识站远了些。


    崔贵妃发顶簪着的金凤衔珠一晃,她的心里起了波澜,果断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晚琴,给皇子们拿些小厨房新做的糕点。”


    晚琴福身应是。


    嘉德殿是除了天子、太后外,唯一被特许在自己宫里开设小厨房的宫殿,宇文沛喜欢吃这里的点心,他曾经偷偷和兄长吐槽尚食局送来的糕点水塌塌的,十分难吃。


    宇文澹拉着喜形于色的弟弟行礼退下。


    在快要跨出门槛时,宇文澹依稀听到淑妃、王家这几个字眼。


    霜降取来团扇,给崔贵妃打扇:“玉堂殿那位往日可是最看重名声的,从不肯让人觉得她帮着协理六宫就猖狂起来……都这会儿子了,她娘家来人匆匆递了牌子进宫,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怕是不肯破戒的吧?”


    崔贵妃慢慢地拨着腰间垂下的玉珠,嗤笑道:“早说了,人就是人,少装圣人菩萨,你瞧,这不就露馅儿了么?”


    霜降知道自家娘娘和王淑妃从前龃龉颇深,一个是出身世家,得先帝赐婚,又生下长子的亲王侧妃,一个是出身卑微,什么都不起眼,偏偏就能独揽宠爱的侍妾,崔贵妃从前没少在王淑妃手底下吃亏。


    主仆俩正低声议论着王淑妃、大皇子宇文寰与她们背后的户部尚书王清寰、王家又有什么谋算,廊下忽然响起通传声。


    魏福禄来了。


    那可是打小在景顺帝身边伺候的人了,其他内监宫人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他还像条狗似的守在景顺帝身边,绕是崔贵妃也跟了景顺帝二十余年,也不能不给这位御前内监几分面子。


    听魏福禄说景顺帝让她去两仪殿,崔贵妃面上笑着应是,心里飞快转动,今日在两仪殿伺候笔墨的是娴贵人,怎么突然找了她过去?


    一肚子的疑惑与算计在看到同在两仪殿外等候的皇长子宇文寰时好似有了出口。


    崔贵妃心头微凉,很快她又将那丝异样撇开:“大皇子也是蒙陛下传召么?”


    一个‘也’字,宇文寰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简单行了个礼:“不敢,我想着南河汛期将至,来向父皇问问去岁督建的堤坝是否派上用场了。”


    到底是已经成年,有了名正言顺参政资格的皇长子,宇文寰就算心底为外家之事惴惴不安,也不断可能在死对头面前露出一丁点儿马脚。


    “原来如此。”崔贵妃笑了笑,抚了抚鬓边簪着的那朵花冠硕大,显得分外华贵的姚黄,没再说话。


    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景顺帝让皇长子进殿说话,却让崔贵妃先回去。


    宇文寰眼神里多了几分藏不住的得意。


    崔贵妃早已有了准备,遥遥对着殿内高座的天子屈膝行礼,干脆利落地带着人转身走了。


    宇文寰看着她的背影,刚刚的几分得意忽地消失殆尽,这个女人心机深沉,实在是他与母妃的心头大患……


    “殿下?请吧。”


    宇文寰回过神,看见魏福禄那张明明带着笑,却仍显得十分阴冷的脸庞,心里莫名一抽,点了点头,大步进了两仪殿。


    ……


    赵庚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


    亲兵连忙上前,将忠毅侯府的人送了东西过来的事说了,赵庚眼眸微亮,语气一如既往沉稳平静:“我知道了。”


    亲兵站在原地,目送赵庚进了书房。


    是他眼花了?怎么觉得国公爷的步伐……略显急切?


    赵庚走路带风,径直进了书房,眼里浮动的笑意在看到那个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马鞍时戛然而止。


    原来是给奔霄的。


    他还以为……


    按下心头的丝丝失落,赵庚告诫自己,不要被那些虚无缥缈的妄念牵着鼻子走。


    那样太蠢了。


    赵庚轻轻抚过马鞍上镶嵌的诸色宝石,触感冰凉,在被风扑得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仍能迸发出十分夺目的华彩。


    赵庚放纵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件涉及朝堂、宫闱的案子,眼睫低垂,凝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宝石,就好像看到了她。


    在书房静静待了一会儿,赵庚才回了卧房。


    这座二进的小院的确很小,穿过一道月亮门,再绕过两亩菜地,就是赵庚的卧房。


    从前他不觉得有哪里不好——他在汴京的时间很少,有个固定的地方休憩睡觉就很好,但刚刚一路走过去,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携手与她一起,夫妻二人一同回房的场景。


    她身边应该是花团锦簇、桃李争妍,一派富贵风流。


    想起先前忠毅侯试探他是否要购置新宅的事,赵庚面容稍稍严肃了些,或许下次见面得问一问她的意思。她应该不想离侯府太近,其他方面呢?


    可以多栽些树,种些花,他再在旁边给她做一顶秋千。


    听说汴京大户人家里,主君与主母都是分院别居。


    他们之后也要这样么?


    赵庚凝眉,推开门,吱呀一声,惊乱了他的思绪,看着一片漆黑、安静得过分的屋子,他哑然失笑,为自己刚刚的浮想联翩而微微耳热。


    赵庚,你真是——


    想起她娇里娇气的那几声‘不要脸’,赵庚眉眼不自觉柔和几分,觉得她骂得很对。


    耽误半晌,他绕去衣柜前,想要取一套干净中衣,柜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他渐渐熟悉,却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香气。


    赵庚眼神微厉。


    雪白中衣间,夹着一团柔软丝帕。


    赵庚下意识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那张丝帕,入手的触感软得像云。


    凑得越近,那股香气也就越明显。


    有一抹娇艳的红影影绰绰地藏在云团之下,无声地邀请着持有它的人,打开它。


    赵庚面色十分严肃,要是让旁人看到,还以为他手里捧着的是什么要紧的军情,但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的心上人调皮的证据。


    素白丝帕印着的嫣红唇印实在太惹火,赵庚喉头微紧,指节下意识紧扣,却又在下一瞬猛地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那朵染上艳色的云十分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


    这张丝帕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衣柜里,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这些都不要紧。


    赵庚轻轻吻了吻那团丝帕。


    才分开不过半天,赵庚已十分想念她,几欲入骨。


    ……


    第二日一早,亲兵领着忠毅侯府的请帖兴冲冲地过来时,看见自家国公爷正在后院洗被单。


    洗被单?


    赵庚发现来人,面不改色地转身:“何事?”


    亲兵忙把忠毅侯府送来的帖子递了过去,来人还特地强调,是替他们家世子爷下的帖子。


    世子爷?


    赵庚想起他初回汴京时接到的那张帖子,也是来自于她。


    只是不知道,这次的世子爷,是她,还是他?


    赵庚按时赴约。


    隋蓬仙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近,她下意识就想发脾气,话才到嘴边,她又想起自己现在是‘隋成骧’,只能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国公爷可真是贵人事忙啊呵呵。”


    赵庚很想摸一摸她的头。


    但看着她一身少年郎打扮,他也只能知礼地保持着一臂之距,道了声抱歉。


    私磨铜钱之事牵连甚广,依景顺帝的意思,只能暗地里查探,不能贸然闹得满城风雨。他临出发前被相关的事绊住脚,骑马赶来时还是晚了。


    只是……赵庚看着隋蓬仙身后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景,有些迟疑,他们今日约在这儿见面,合适么?


    隋蓬仙却不等他说话,拉着人就往软红楼里钻。


    “国公爷今日就别拘着了,小爷我带你见见世面!”


    语气豪迈。


    赵庚沉默,喜欢的女孩子带他来秦楼楚馆之地见世面这种事……他着实有些接受不了。


    但她看起来,很兴奋、很好奇的样子。


    赵庚踌躇半晌,也没想好怎么才能婉转又能让她乖乖听话离开的法子。


    直到他们上了二楼,迎面撞上另一行人。


    赵庚看着对面的隋成骧,眉头微皱,下意识想把隋蓬仙拉到自己身后。


    但来不及了。


    与隋成骧同行的人揉了揉眼睛,说话间一阵浓郁酒气:“嗳,怎么有两个隋成骧?”


    隋成骧看看隋蓬仙,又看看赵庚,面色铁青。


    赵庚扣住她的手腕,隋蓬仙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大脑一片空白,她顺着男人温热的手往上看,对上他难辨情绪的眼,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怎么会有两个隋成骧呢。哈哈你看这事儿闹的……”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我的天爷,恶俗啊!


    蓬仙心里直呼倒霉。


    好端端的,隋成骧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竟然会来软红楼这种地方,还那么恰好撞上了她和赵庚……


    她闭了闭眼,无声大骂。


    带赵庚来软红楼‘见世面’的主意是昨日她去黄府做客的时候偶然间冒出来的。


    隋蓬仙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嫩黄衫子的小姑娘,黄宝缨见她到了,喜气洋洋地迎上来,半是羞赧,半是试探地挽上了她的胳膊。


    隋蓬仙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随口道:“你怎么在门口等着?”


    黄宝缨搂着她的胳膊,感觉自己像陷进了一团又香又软的胭脂云,说话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晕:“姐姐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于情于理,我都要来亲自迎一迎呀。”


    今天黄宝缨邀请了素日谈得来的几个闺中姐妹到府上水榭小聚,大多都是上次在宫里和隋蓬仙一块儿投壶的女郎,她们知道隋蓬仙要来,连连夸黄宝缨有本事,夸得她醺醺然,一早便翘首以待,等着隋蓬仙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水榭走去,黄父时任二品大员,府邸建造得十分富丽,花园水榭又有另一番婉约情致,百卉含英、垂杨芳草,一派初夏明媚之景。


    路过假山时,她们意外听到有人争吵的声音。


    隋蓬仙脚步微顿,余光瞥了一眼黄宝缨。


    男女争吵之声越来越大,黄宝缨抿了抿唇,娇俏小脸上露出几分烦躁,拉着隋蓬仙稍微加快了步伐,直到远离了那片假山,她才愧疚道:“真是对不住,污了姐姐你的耳朵。”


    隋蓬仙摇了摇头,吵得再难听的她又不是没听过。


    黄宝缨感动于她的温柔体贴,正巧她近来也为了那事心烦,看着眼前盈盈动人的大美人,她不自觉就有了倾吐心事的冲动。


    “刚刚在假山后吵架的,是我二哥与二嫂。我二哥求娶二嫂的时候,真是再诚心不过了,陪着二嫂娘家长辈上山进香,忙前忙后地给人跑腿,那时候我阿娘还吃醋呢,说养我二哥到那么大,从不见他这么孝顺自家双亲。”


    “二哥与二嫂成亲之后,十分恩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哥常常晚归,每日晚枫院的灯都要亮到很晚,二嫂脸上的笑也渐渐少了。”黄宝缨神色怔忡,才十五岁的小娘子并不能理解男女之情的复杂多变,“后来,倚翠楼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是有人怀了二哥的孩子。姐姐,我不明白,二哥从前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娶妻之后应当更加洁身自好才对,这桩姻缘是他自己辛苦求来的呀!为什么那么快就变了呢?”


    为这此事,黄宝缨十分抗拒父母给她说亲,总觉得天下男人都如她二哥一样,初见美好,之后却是一地鸡毛,假以时日换她面临二嫂一样的处境,她受不了。


    末了,黄宝缨沉沉吐出一口气,语气惆怅:“姐姐,你说真的会有从一而终的人吗?”


    隋蓬仙没有回答。


    她自己也答不上来。


    黄宝缨情绪渐渐恢复,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姐姐别放在心上,咱们今日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天。”


    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发:“行,今天我就舍命陪美人。”


    噗嗤。


    黄宝缨捂住嘴,被逗笑了。


    ……


    赵庚会是从一而终的忠贞之人吗?


    隋蓬仙还没得出答案,自个儿就先半只脚踏进泥沼里去了。


    一直紧紧扣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忽地松开了。


    她的心也跟着下坠一瞬,隋蓬仙下意识看向他,却见赵庚上前两步,一句话没说,竖手成刀,狠狠劈在了刚刚说话的那个男人后颈上。


    男人顿时昏死过去。


    “他喝醉了,胡言乱语扰人清听。世子呢?可还清醒么?”


    隋成骧看着面前比他高出许多,神色亦十分冷峻的男人,落在身侧的拳紧紧握着,正想说什么,就看见姐姐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朝他递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隋成骧脸色苍白。


    看着隋成骧艰难地扛着晕死过去的同伴出了软红楼,隋蓬仙眼睛眨啊眨,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事到如今,不管她带着他夜探软红楼的意图是什么,赵庚都不准备继续纵容她了,直截了当地握住她的手,以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姿态带着她走了出去。


    没了浓郁到几乎呛人的胭脂香气和酒气结合的味道,隋蓬仙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她期期艾艾看了眼男人沉默如山的侧颜,狡辩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赵庚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知道?


    隋蓬仙不肯走了,站在原地扭着他非得把话说清楚才行。


    “你知道?那你说,说清楚。”


    软红楼位于平康坊,是整个汴京夜里最繁华的去处,他们站在后街巷子里,爬上青苔的砖墙上仍能映出软红十丈的旖旎华光,借着几分余光,她脸上紧绷的神色清晰地映入他眼中。


    他心里一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认不出,未免太没用。”


    他的手顺势下滑,落到她腮边,轻轻抚了抚,触感柔暖,隋蓬仙被他的一句话掀起巨大波澜,这会儿被他一碰,更是敏感得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步伐晃动间,隋蓬仙猛地抓住了一丝不对劲,她抓住男人仍抚着自己面颊的手,不客气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是今天?还是之前的,每一次?


    她眼神里的急切之意十分明显,覆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掌心慢慢濡湿,像是被薰暖夏风吹热的潮,一波又一波地浸润过他。


    赵庚收起不合时宜的荡漾,坦诚道:“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果然。


    隋蓬仙咬住唇,气恼和尴尬只是一刹那的事,她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点——现在是她反客为主的好机会。


    她隐瞒赵庚,是有错,但赵庚同样瞒而不报,更是罪加一等!


    “你既然认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隋蓬仙越想越气,一双荔枝眼又凶又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看我笑话!你说!”


    既然两人之间都说开了,她也就没必要再变着声音说话,用回了她自己的声线,气势汹汹地质问起他,声音又娇又尖。


    像是一只浑身炸毛的猫尖叫着跑过来,举起猫爪子狠狠挠了他一下。


    赵庚垂下眼,看着满脸都写着‘我很不高兴’的漂亮少年,叹了口气:“当初依你我的交情,我若是直接拆穿你的身份,你会怎么做?”


    应该会气得当场扭头就走,之后要是遇见他,更是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隋蓬仙重重地哼了声:“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存了看我笑话的心思!”说完,她就开始指责他,“真是一个心机深沉的老东西。”


    赵庚哑然失笑,任她出气。


    赵庚表现得像是任由她搓圆捏扁的面团,隋蓬仙气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反驳,也觉得没趣儿,渐渐没声了。


    “渴不渴?”


    看着她气得鼓鼓的脸,腮边浮起的淡淡绯红愈发惹眼,赵庚克制着,没有再抬起手碰一碰那朵红云。


    但面对心上人的时候,悸动和爱怜的情意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


    隋蓬仙正想顶他一句,抬眼一看,却看见他溢满喜爱之情的眼,她怔了怔,还想再做会儿妖的心情也淡了。


    好半晌,赵庚听到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用隋成骧的身份行走在外,是离经叛道?”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在心里预设了答案,往日轻俏的声音有些低,幽幽回荡在被月光笼罩着的寂静深巷里,更有几分难言的寂寥。


    “我从不觉得,离经叛道是一个不好的词。”


    赵庚克制又克制,但当她睁着那双盈盈的眼看向他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先前种种,我不知内情,不做评判,但我向你承诺,今后没有人可以再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每日逛街打扮自己也好、出去骑马射箭也好、和朋友赏花游园也好,只要你开心,只要能让你高兴,我都支持。”


    隋蓬仙怔怔地望着他。


    她以为就算他知道她用隋成骧的身份行走在外,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只是或多或少,他也会有些介意。


    但他说只要她高兴。


    只要她愿意,无论是用哪种身份示人,他都支持。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良久,她才猛地别过脸去,不自在地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嘟哝道:“老东西,你是不是故意的?”


    赵庚平静地接受了‘老东西’这个称呼,对她的话感到些许不解:“故意什么?”


    “故意说这些话来哄我开心呀!”隋蓬仙忍不住上前一步,她突然很想靠着他,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点。


    直到把赵庚逼到墙根底下,她还觉得不过瘾。


    “你……”赵庚有些迟疑,想推开她,但又舍不得。


    隋蓬仙还是头一回主动和一个男人这么亲近,她的骄傲不允许赵庚有超出她意愿的反应,她又往前压了压,空出一只手戳了戳男人硬邦邦的胸膛。


    “哑巴了?说话呀。”


    赵庚抿着唇,被墙顶砖瓦遮挡得参差不齐的月光落在他脸上,高挺眉骨下阴影深深,那双深渊般沉静辽远的眼瞳里含着的情意越发明显,他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隋蓬仙被他这样沉默且不加以掩饰的眼神看得面上发烫。


    “你……”


    她有些迟疑,正想稍稍后退一步,腰上却传来一阵滚烫的触感,下一瞬,她便被人揽着腰,紧紧贴在他胸前。


    离得太近了。他胸腔里比阵阵春雷还要响的心跳动静太大,隋蓬仙想抱怨,他心跳得太厉害,都吵到她了。


    她抬起头,嘴唇擦过什么软软的东西。


    两个人都愣住了。


    只是一个意外,一触即分,那阵又香又软的触感却深深烙印在赵庚脑海里。


    金戈铁马的大将军难得有脑子被搅成浆糊的时刻。


    两个人都为刚刚的意外沉默着,却有默契地保持着紧紧贴在一起的姿势。


    或许是赵庚心跳的动静一声响过一声,落在耳边,太吵,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原本只是路过,借着清冷月光,他看见两个男人站在墙根下,贴得近不说,两张脸都快凑*到一起了!


    路人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的天爷,恶俗啊!”


    听到动静的隋蓬仙下意识把头往后仰了仰。


    好险,差点又亲上了。


    赵庚不咸不淡地望了一眼跑得飞快的男人,回头看到隋蓬仙红扑扑的脸,想起刚刚那个乌龙似的吻,他轻轻咳了一声:“……走吧?”


    就这?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隋蓬仙哦了一声,径直往前走,也不说等他,赵庚在原地停了两息,按下还想回味的冲动,抬脚追了上去。


    ……


    隋蓬仙一回屋就躺下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红椿和茜草对视一眼,暗道坏了。


    定国公怎么把人得罪狠了?


    “呀。”


    廊下传来小丫头们惊呼的声音,茜草探头出去一瞧,也有些惊讶。


    “大娘子,今早那只大鸟又飞来了。”


    隋蓬仙哼了哼,什么大鸟,分明是随它主人,是只坏鸟。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撑起身子走到窗边,晚风吹动她身上的纱衣,她伸手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看到那只十分英武的黑鹰正一脸神气地蹲在美人靠的扶栏上,老神在在的样子很轻易地就让隋蓬仙联想到了它的主人。


    她随手拿过茜草捧着的花生,朝觅风扔去。


    “坏东西,谁让你来的?”


    觅风脖颈微动,精准地衔住了那颗花生。


    小丫头们在一旁长大了嘴,觉得好玩儿。


    茜草也伸长了脖子使劲儿看。


    隋蓬仙注意到她的跃跃欲试,索性捡了颗蜜饯塞到她嘴里,又转头去看觅风:“和你主人一样成哑巴了?”说着,她又想起赵庚当时平淡到近乎冷酷的反应,气得又丢了颗香榧过去,“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觅风十分受用女主人的投喂,吃了会儿小零嘴之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拍了拍翅羽,廊下顿时卷起一阵风,有小丫头慌忙跑下台阶去找自己被吹走的绢花。


    隋蓬仙点了点飞到她面前窗台上站着的觅风:“我就说你是个坏东西吧。”


    觅风一双豆豆眼威严地看着她。


    隋蓬仙熟门熟路地从觅风身上找到信件,挥了挥手,示意女使们先回去,她靠着窗棂,展开了那张信纸。


    才看清上面的字,隋蓬仙就心慌地一把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丢出去老远。


    他还想明日就上门提亲?真以为两个人亲了一下,她就非他不可了?!


    而且……那都不算正儿八经的亲。


    她想起两个人都有些意乱情迷,却没有成的那个吻,恼得更厉害了。


    老东西,王八蛋,不正经,当时装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回家了又巴巴儿地写信试探她。


    隋蓬仙把回信塞了进去,却见觅风仍不动如山地杵在那儿,豆豆眼十分灵性地往香几上随意摆着的蜜饯碟子上瞟,她好笑地把碟子拿了过来,把那些太甜的果子剃了出去,才又放到窗台上:“吃吧。”


    觅风尖尖的喙一叨一叨,很快就把碟子里的蜜饯坚果吃了个精光,隋蓬仙看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都说物随其主,赵庚也会那么贪吗?


    隋蓬仙头抵着窗棂,为自己天真的想法而发笑,看他昨日那副正派到毫无波澜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什么情啊爱的,可不会和高贵冷艳的国公爷沾边。


    见她低垂着眼睫,脸上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觅风嘎地叫出了声,声音有些滑稽,又轻而易举地把她逗笑了。


    “吃饱了就快飞回去传信,省得你主子今夜还在做美梦。”


    觅风拍了拍羽翅,在晴山院上空盘旋了两转,才振翅往西边飞去。


    听到熟悉的破空声,赵庚放下手里的军书,朝外走去,没等到觅风,却等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嘎嘎声。


    赵庚皱眉,听到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坏鸟,叫你啄我的小青菜!”


    “嘎——”叫声逐渐凄厉。


    赵庚疾步走过去,看见老太太拿着藤条抽得虎虎生威,往日纵横疆场,凶猛无比的觅风竟然被藤条抽得抱头鼠窜,毫无招架之力。


    在一旁看得欲言又止的亲兵心里默默感慨,果然是虎妈无犬子。国公爷这么悍勇,背后竟是因为有个如此凶悍的老母亲。


    “阿娘。”


    赵庚走过去,扶住赵母的胳膊,顺势止住她手里咻咻乱飞的藤条:“儿替你教训它,您别费力气。”


    赵母白他一眼:“但凡你能管得住它,我那些小青菜也不至于被坑害成那样!”


    赵庚低头做惭愧状。


    最后以厨房之后半月都不许给觅风准备吃食,叫它自个儿出去打猎作为惩罚,老太太才拎着藤条嘟嘟囔囔地走了。


    赵庚不咸不淡地睨了一眼忙着用喙梳理翅羽的觅风:“还不快过来。”


    守门的两个亲兵看着觅风溜溜哒哒地跟在国公爷背后进了书房,对视一眼。


    “你觉不觉得觅风刚刚那样子很像……”


    两人异口同声:“老太太养的走地鸡!”


    ……


    隋蓬仙的回信很简单,两个大字,墨色淋漓,不难看出主人当时动笔时的心情。


    赵庚默默咀嚼着信上的‘休想’二字,眉心微胀。


    不怪她生气,赵庚也生自己的气。


    那样美好的事情,应当留到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怎么能在平康坊昏暗幽静的后巷里就……


    太过草率,是对她的亵渎。他不愿她日后回想起两人头一回亲密接触时,首先想起的是平康坊这种地方。


    赵庚重重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但他不得不考虑到许多现实的东西。


    今日他在忠毅侯府前说的那些话,想必早已传到了忠毅侯夫妇的耳朵里,他若迟迟不登门表态,只怕他们心里又会生出其他龃龉。


    还有她,也不能放在那儿,任她自顾自地生闷气。


    还是得见到人,才好哄。


    ……


    隔日上午,慈姑站在屋前徘徊半晌,自个儿不敢去触霉头,狠狠瞪了红椿等人一眼:“你们平时是怎么伺候的!就算畏惧大娘子的脾性,也要忠言谏上,怎么能让她睡到现在?”


    平日也就算了,今儿定国公带着人上门提亲,偏偏全福太太不是旁人,是太后的娘家嫂子,这如何怠慢得起!


    茜草她们有些怵,红椿可不怕,皮笑肉不笑道:“是,婢无用,姑姑您有阅历有手段,更不缺忠言谏上的勇气,请您进去叫大娘子起身吧。”


    这球怎么又踢到她头上了!


    屋外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吵闹声,透过重重垂下的帷幔传到了隋蓬仙耳朵里,她闭着眼睛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紫薇花色的薄纱往下扯了扯,露出一片泛着淡淡潮红的雪色肌肤。


    隋蓬仙在睡梦中都觉得浑身发热,像是涨潮的海,太阳火辣辣地晒着,直至她身上都堆了一层香腻的汗。


    那阵吵嚷声越发大,隋蓬仙烦躁地睁开眼,没顾得上发脾气,身体的潮热在她清醒之后越发明显,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捂住发烫的面颊。


    只是梦到和他一起完成了那个未尽的吻而已……


    隋蓬仙咬住唇,那颗小小的、饱满的唇珠愈发艳丽,她低低尖叫一声,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子里不肯抬头。


    居然……她居然……


    蒙在被子里扭了好一会儿,潮热感非但没有退去,反而越发嚣张,隋蓬仙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一张娇妩脸庞上布满红晕,艳丽到惊人。


    她有些不大适应地并了并腿,扬声叫红椿进来。


    感觉好奇怪。她要泡澡。


    直到温热的水流缓缓将她包裹,隋蓬仙呼出一口气,笼着淋漓水珠的手拍了拍仍然发烫的面颊,动作在听到红椿的话后倏地停滞。


    “你说什么?”


    红椿重复了一遍:“定国公带着老承恩公夫人上门提亲来了,大娘子您说,定国公什么时候和老承恩公夫人有交情了?”


    按着胥朝礼法,每任皇后的父亲或者兄弟都会被封为承恩公。但到了景顺帝御极时,却以皇后父兄战死,无男丁袭爵的理由省去了这一环节。


    因此如今汴京的承恩公便是当今太后的兄长,众人尊称一句老承恩公,老承恩公夫人的地位自然也十分尊崇,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请得动她。


    赵庚这样大张旗鼓地请人上门提亲……


    隋蓬仙低着眼看向水面,花瓣浮沉间,眼前好像浮出了赵庚的脸,他正对着她微笑。


    ……烦死了!


    隋蓬仙低低尖叫一声,两只手在水面上乱拍,溅起阵阵水花,看着那些胡乱跳动的水珠,她心里又乱又羞,恨不得把赵庚抓来打一顿出气。


    红椿和茜草抹了抹脸上的水,语气担忧:“大娘子?”


    这是怎么了?


    相伴多年,唯独在这件事上,她们摸不准大娘子的脉。


    是喜欢定国公,却不想他上门提亲的意思吗?


    隋蓬仙没有给她们开口询问的机会,她自己这会儿心里乱糟糟一片,什么都答不上来。


    于是让她们先回去擦把脸换身衣裳,她自个儿再泡一会儿。


    红椿试了试浴桶里的水,仍是温热的,这会儿快到夏天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怕会着凉,她和茜草这才转身离开。


    屋子里一片安静。


    隋蓬仙呼出一口气,赌气似地拍开浮在她身边的花瓣,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轻易答应……”


    心机深沉的老东西,休想她一次就消气。


    ……


    正堂里,茶已经续了好几次,侯夫人脸上的笑都要僵了。


    她借着更衣的名头出了屋子,不快地睨了一眼慈姑:“那个孽障人呢?我不是让你去叫她过来么?”


    若是寻常人上门提亲便罢了,偏偏是老承恩公夫人,就是这门亲事不成,她也得拉着隋蓬仙出来给人认认脸,说说话。


    慈姑一脸为难,大娘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哪儿会给她面子。


    书房里,忠毅侯正在和赵庚下棋,隋成骧在一旁观棋。


    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婿,忠毅侯起初心情十分复杂,但很快,以利为重的想法占据了上风,笑呵呵地和人说话饮茶,兴致起来了,索性让人摆了棋盘过来。


    “我与敬则手谈一局。”


    赵庚自是欣然应允。


    隋成骧幽幽的视线落在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身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俨然是在死死压抑着什么情绪。


    赵庚注意到了,但不准备理会。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而已。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直到听到有娇声笑语从正堂的方向传来,赵庚执棋的手一顿,目光也投向了屏风那头影影绰绰透出的那道窈窕身影。


    忠毅侯捋了捋胡子:“也罢,这盘棋我留着,待敬则你下次过来,咱们爷俩儿好好下个痛快。”


    赵庚微笑着应好。


    一行人终于会面。


    赵庚一进正堂,目光便下意识地被那道光彩夺目的身影吸引住,看着被老承恩公夫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话的隋蓬仙,他竟然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从未见过的乖巧。


    她对着老太太她们这些长辈的时候,一直很礼貌。


    忠毅侯和侯夫人对上眼神,见她面色僵硬,有些不痛快,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他新纳了几个小妾的事生气?


    不知轻重!


    老承恩公夫人看着那对小儿女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方的别扭样,露出一个过来人的笑容,拍了拍隋蓬仙的手:“好孩子,咱们大人说些事儿,你领着敬则四处去逛逛吧。他嘴笨,你多担待。”


    隋蓬仙这才顺理成章地看了一眼赵庚。


    他对着她微笑。


    她收回视线,心里默默哼了哼,的确是嘴笨,连亲个嘴都不会。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她头一次这么期待过生辰……


    再次和她并肩走在忠毅侯府的花园里,赵庚心里升起些许类似于故地重游,心情却大不相同的感慨。


    对了,花园。


    隋蓬仙心里憋着气,打定主意要他哄了又哄才肯和他说话,不曾想赵庚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花园’,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赵庚停下脚步,看着她荔枝眼里流露出的几分懵然,语气柔和:“我打算买座新府邸,花园如何设计,总要问过你的意思。”


    鲜妍美貌的女郎仍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庚有些懊丧,气自己又犯了浮浪的毛病,说得太直接,或许吓到她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知道的,我不懂这些。我在汴京认识的人不多,你多给些意见,我也好参考。”


    他像是有些紧张,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眼瞳里的墨色浓得化不开,她飞快撇开视线,总觉得心跳得让她发慌。


    隋蓬仙扭头就走。


    赵庚心里猛地一跳,听到她气哼哼的声音响起。


    “想使唤我给你做白工?想得美。”


    赵庚眼睛一亮。


    他追了上去,试探着问:“凿一个荷塘?还是再辟得大些,夏日里可以泛舟赏莲,你还可以在船上钓鱼。”


    隋蓬仙瞪他一眼:“我才不会跑去钓鱼。”又晒又无趣,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东西才喜欢。


    肯理他了。


    赵庚从容颔首:“好,我钓鱼,你吃鱼。”


    他语气里的爱怜之意是那么明显,隋蓬仙忍不住联想到他话里的场景。


    赵庚拎着一条鱼回来,她说不定会嫌弃他弄得一手鱼腥味,连声让他不要靠近她,洗干净了才准过来。


    但鱼她还是要吃的。


    赵庚应该会帮她挑刺吧?


    这个带了些不确定的念头刚刚一出来,就被隋蓬仙蛮不讲理地抹掉。他要是敢不主动帮她挑刺,今夜就去书房自个儿睡好了。


    隋蓬仙眨了眨眼。


    “在想什么?”


    赵庚看着她懵懵的,像是在发呆,眼里又闪着笑意,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冷不丁听他问出声,隋蓬仙及时回神,看着他眼里含着的温和笑意,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面上一热。


    “老东西,不许再和我说话!”


    他的嘴巴可怕得很,还会勾着她忍不住想那些奇奇怪怪的,明明离她很遥远的事。


    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赵庚忍不住想笑,但同时也有些挫败。


    怎么总是惹她生气?


    ……


    这次提亲自然是没成。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老承恩公夫人和定国公,忠毅侯气得一拍桌子:“看看你的好女儿!敬则主动服软,又请来老承恩公夫人,够有诚意了吧?她还想要天上的星星不成?”


    隋蓬仙早就溜回晴山院了,章华园里只有夫妇二人。


    隋成骧冷冷瞥了一眼想要上前劝他离开的慈姑,听着屋里传来父母争吵抱怨的声音,俊秀精致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眼,慢慢地拨弄着手腕上套着的檀珠手串。


    忠毅侯脾气大,侯夫人脾气也不小,她冷冷睨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嗤道:“蓬姐儿这个性子,光是我一个人宠出来的?再说了,我倒不觉得拒了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一家有女百家求,我的女儿当得起这样的排场。”


    忠毅侯看她一眼,语气有些奇怪:“有时候我真是不理解你们女人……”狠心的时候,手段比他一个大男人更绝,偏偏忠毅侯又能感受到,她怜爱自己的骨血。


    “罢了。”他摆了摆手,心里边儿烦躁得很,他现在只想去新纳的小妾那儿找会儿清净,“蓬姐儿那边,你多上些心,我是管不了了。”


    侯夫人见丈夫起身要走,知道他多半要去那几个新纳的小贱人处,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扣住紫檀小几的边角,让他等等。


    绕是她早有准备,但当她看到忠毅侯脸上的不耐之色时,心里还是一痛。


    “再过几日就是两个孩子的生辰,成骧的身子好多了,我想着这次办得热闹些,当作提前给他相看世子妃……”


    话还没说完,就被忠毅侯打断了:“这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说着,他发觉语气太敷衍,看着妻子冷凝的脸色,他缓和了声气,补充道,“这么些年了,你做事难不成我还不放心么?”


    侯夫人冷冷勾出一个笑,听他又道:“别忘了给定国公府送一份帖子。”


    说起定国公府,侯夫人想笑,就那么一处二进小院,还定国公府。


    自上次赵庚登门退了那桩娃娃亲之后,侯夫人当时没表现出来什么,但心里边儿总觉得不痛快,绕是赵庚如今看起来再风光,再得天子信重,又如何呢?他家底那么薄,又是从微小发迹,日后前程心性如何还未可知。登高跌重的例子侯夫人见得不少,她理所当然地质疑,他能否给予女儿同等富贵的生活。


    想到这里,侯夫人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儿女都是债啊。”


    ……


    隋蓬仙看着匣子里新鲜火热的一沓银票,这才知道了忠毅侯夫妇准备替他们大办生辰宴的事。


    慈姑特地领了送钱的差事过来,见隋蓬仙果然有些感兴趣的样子,她松了口气,还想多说几句,缓和缓和她与侯夫人之间的关系,但隋蓬仙已经翻身下了罗汉床,兴冲冲地去书房准备自个儿写帖子了,哪儿有空理她。


    慈姑悻悻然地转身走了,出了屋,远远听到一声长啸,她抬头,看见一只格外凶猛的黑影俯冲着朝她飞来,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想避开,偏偏年纪大了身子又笨重,险些跌了一跤,还是茜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慈姑惊魂未定,看着那只自顾自落在美人靠上,用尖尖的喙梳理翅羽的黑鹰,气恼道:“怎么能让这种东西靠近晴山院,万一伤了大娘子可怎么办?快叫谢揆把它赶走。”


    那一身细皮嫩肉,冰肌玉骨,万一添了什么疤痕,岂不可惜?


    慈姑一边说,却见小丫头熟门熟路地端了一盆生肉过来放到那只黑鹰面前,任由它大快朵颐,一点儿也没客气。


    “这……”


    茜草笑嘻嘻地扶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大娘子新养的鹰,怎么样,威风吧?每日都能吃掉二斤肉呢!”


    二斤肉?她一日都吃不了那么多!


    慈姑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羽毛黑到发亮的鹰隼,撇了撇嘴。


    觅风吃饱喝足,叼起主人给的东西,展开翅膀滑进了屋,豆豆眼左顾右盼,瞄准坐在书案后的隋蓬仙。


    面前忽然有淡淡花香。


    隋蓬仙抬头,看到觅风嘴里衔着一捧花,威风凛凛的黑鹰和纤弱美丽的花束搭在一块儿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她唇角不自觉翘起,伸手接过那束被人用草茎细细系好的花,来自山野的清淡香气扑面而来,一路风驰电掣,那些花居然也没有被吹得七零八落,花萼舒展,露出或黄或粉的蕊。


    “嘎。”


    见女主人一直捧着那束花看个没完,觅风有些不耐烦地把脚爪往前一撂,露出上面别着的竹管。


    他还写了信来?


    隋蓬仙索性把桌案上摆着的官窑青瓷瓶里盛着的芍药拿了出来,动作轻柔地把那束野花放了进去,色彩鲜艳,颇有几分野趣,她点了点嫩黄色的花瓣,转身去拆觅风带来的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赵庚这样性子沉稳到有时候让她觉得古板的人在私底下写信时也不会突然就性情大变,给她送来一封火辣辣的情书。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巍峨凌厉,便就是这样遒劲有力的字迹下悄然流淌出这个男人不为外人知的温柔。


    “什么叫看到这花就想到我啊……”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看到这封信,但隋蓬仙就是莫名觉得羞耻。


    轻飘飘一页信纸落在她掌心,烫得她几乎拿不住,信纸晃晃悠悠地从半空中落下,她也顾不上了,捂住发烫的面颊,低低尖叫一声。


    “老东西坏东西不正经烦死了……”


    觅风听到女主人在叫它,睁着一双豆豆眼看过去,隋蓬仙拍了拍柔软潮热的面颊,注意到觅风的小动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笑出了声,点了点它:“你也是个坏东西。”


    她随手把旁边的坚果碟子推了过去,觅风低头专心嗑瓜子,她重新拿起那张薄薄的信纸,鬼使神差似地低头嗅了嗅——不是花的香气,也不是墨的味道。


    赵庚身上是什么味道?抱也抱过,亲……姑且也算亲过吧,但要说他身上的味道,除了皂角淡淡的清香,隋蓬仙还真没什么印象。


    下次见面的时候拽着他的衣裳闻一闻?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隋蓬仙惊恐地把信纸丢远了些,又想尖叫了。


    觅风在旁边嗑瓜子嗑香橼,忙得不亦乐乎,偶尔抬起一双威严的豆豆眼,看着它的女主人一会儿笑一会儿沉思,感觉有点像是疯了。


    隋蓬仙托着腮,苦苦思索回信该怎么写。


    视线无意中从旁边的花筏上掠过,隋蓬仙眼睛一亮,对呀,她可以亲自给赵庚写一封请帖。


    她想要让他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一想到宾客们看到汴京近来最受瞩目的定国公为她鞍前马后,无所不从,隋蓬仙后背一阵发烫,热得她面颊都浮上玫瑰一般靡艳的红。


    她要做最漂亮最风光的寿星。


    ……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七。


    隋蓬仙一醒来就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女使们银铃般的说笑声,她走到窗前一瞧,看见觅风追得那几只喜鹊叽叽直叫,茜草她们仰着头看好戏,时不时拍手给觅风助阵。


    红椿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做绣活儿,一抬头就被窗前那抹惊人的丽色给晃了晃眼,她连忙放下绣篓子,寻了件杏子红的纱衣披在她肩头,挡住了那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婢瞧大娘子今日气色极好,不用上粉,都漂亮极了。”


    隋蓬仙听出她话里的促狭之意,嘴角也跟着往上翘了翘。


    她头一次这么期待过生辰。


    “水备好了吗?”


    红椿点头,把还在看鸟雀打架的茜草叫了过来。


    隋蓬仙近来总觉得身子潮热,早上习惯了先沐浴再更衣,红椿她们又把提前两日选好的花冠钗环和配套的披帛、袖衫拿了出来,好一顿忙,红椿笑着看着坐在菱花镜前的人,又望了望镜里映出的一张娇妩脸庞:“大娘子瞧瞧,可还满意吗?”


    隋蓬仙点头,在一人高的立地镜屏前站住,轻轻扭动腰肢,轻透若绮丽烟霞的裙摆上金银色火焰纹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漂亮得不得了,她很喜欢,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茜草知道这条裙子的来历,又注意到隋蓬仙浓黑发髻上戴着的莲花冠也跟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华光宝璨,浮夸地用手遮住眼睛,嘴里唉哟两声:“大娘子这身打扮亮晶晶的,都闪到婢的眼睛了。”


    隋蓬仙夺过红椿手里的团扇,作势要打她。


    茜草笑嘻嘻地接过团扇,凑到隋蓬仙身旁讨好地给她扇风:“想来只有咱们大娘子这样的人物才撑得起这样的好东西,定国公见了,日后可不得更努力地寻来好东西给您吗?”


    她话里的促狭之意太过明显,落在隋蓬仙耳朵里,像是凭空丢了一把火,火舌一下燎得冲天高,熏得她面颊绯红,翘着指头狠狠戳了戳茜草的额头:“你再胡说,我就让谢揆把你送到外院洗碗去。”


    茜草连忙讨饶。


    生辰宴下午才开始,但黄宝缨她们说好了要早些过来她的院子里玩,隋蓬仙收拾好之后就准备去大门口迎一迎她新交的朋友们。


    赵庚什么时候来?觅风今天过来的时候没有带信,只是馋肉了。


    隋蓬仙及时抚平那道像是石子掷入心湖般缓缓荡开,名为失落的涟漪,她难得想高高兴兴过一回生辰,才不要因为别人坏掉一天的心情。


    才从屋子里走出,晴山院的女使婆子们站成了几排,隋蓬仙微愣,原本站在她身边的红椿和茜草也连忙走过去,一群人笑着齐声向她恭贺芳辰,生辰吉乐。


    大家脸上都带着笑,望向她的眼神或欢喜或惊艳或慈爱,那几只被觅风撵得叽叽叫的喜鹊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初夏的风裹着茉莉、黄水仙、八仙花那些开得团团簇簇、热闹无比的花香气一股脑儿地朝她袭来,香馥浓郁,她有些醺醺然。


    “多谢你们,有心了。”隋蓬仙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干巴巴的,一点儿都不像平时的她。


    她扭头又吩咐红椿:“待会儿给大家发一个月的月例当作喜钱。”


    红椿笑着点头,其余人小小欢呼一声,也叽叽喳喳地和她道谢。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娘子今日特别漂亮’,隋蓬仙竟然难得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没回应,快步出了晴山院。


    原来过生辰的感觉这样好。


    隋蓬仙脸上的笑在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隋成骧时淡了淡。


    “阿姐,生辰吉乐。”


    隋成骧见到她,眼前一亮,主动走上前几步,又停了下来,把手里紧紧握着的锦匣递给红椿:“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收下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隋蓬仙懒得和他计较,随口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想起上次在软红楼看到他的事儿,眼神微妙了一瞬。


    想不到这个病秧子小白莲还有力气去找乐子。


    啧,这就是男人。


    隋蓬仙嗤之以鼻。


    不过那之后并没有传出忠毅侯府真假世子之类的传言,他帮她把事儿按下去了,隋蓬仙也没打算戳穿他干的好事儿。


    “我可没给你准备。”


    她语气骄蛮,不过隋成骧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很高兴,阿姐终于愿意回应他了。


    “没关系的,我知道阿姐心里有我。”


    他笑得一脸温柔幸福。


    隋蓬仙一阵恶寒,带着红椿赶紧走了。


    那阵香风刮过,没一会儿就被风里其他的味道给冲淡了,隋成骧仍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清隽俊秀的脸庞上笑意未退。


    青壤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爷,郑国公世子那儿……”


    “我知道。”隋成骧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难以忍受的事,刚刚的好心情霎时间散了个干净。


    ……


    黄宝缨她们几个头一回到忠毅侯府来做客,遑论还是来参加隋蓬仙的生辰宴,个个兴致都很高,围在隋蓬仙身边叽叽喳喳,一时间吵得她头昏脑胀,疑心自己其实是被一群锦毛小雀给包围了。


    武修娉看见晴山院里那架秋千,眼前一亮,抱着隋蓬仙的胳膊撒娇,让她陪自己一块儿去玩秋千。


    正值韶华的小娘子们玩玩闹闹,嬉笑怒骂的声音几乎要把晴山院顶上的天掀翻。


    藏在暗处的谢揆不大自在地动了动耳朵。


    她今天好高兴。


    庭院里芭蕉分绿,浮翠流丹,花影阵阵里,她被簇拥在众人之间,笑靥明媚,恍惚间让人误以为有第二颗太阳落入凡尘,她所到之处尽是欢声笑语,光辉灿烂。


    谢揆抱着剑,看了很久。有风吹过,燕尾青的剑穗微微晃动,无论主人再怎样悉心爱护,陈年的东西也难免抽丝褪色。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剑穗拂过他颤动不休的心。


    ……


    到了下午,客人们陆续登门,身穿粉裙的女使们笑意盈盈地将客人们引到今日举宴的花园里。


    隋蓬仙时不时朝着花园的入口看去一眼。


    她请的最后一位客人迟迟未至。


    隋蓬仙有些不开心,武修娉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没注意到她此时的情绪变化,兴冲冲地坐到她身边给她看自己新编的草蝈蝈。


    府上有个手很巧的女使,唤做芷荷,早先她就得了隋蓬仙示意,提前准备了一篓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苇草、蒲草等物,带着一群娇客玩起了草编,芷荷的手又细又长,十分灵巧,挑压、交叉、缠结等各种技法被她玩出花儿来,不多时,一个精巧非凡的八角如意香球便成型了。


    今日生辰宴上的客人除了忠毅侯夫妇平时往来的亲友,隋蓬仙自己邀请了黄宝缨等几位新交的朋友,除此之外,郑国公府的几位女郎也来了,隋蓬仙素来与她们没什么交情,加上和郑国公世子有恶,见人来了只当作寻常宾客看待。


    秦妙姝是郑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去哪儿都是座上宾,哪里受过这样的冷待,心里憋着气,偏生又因为兄长的叮嘱不能发作,这会儿看见芷荷编出的那个香球漂亮,她笑了笑,直接上手拿走了那颗香球:“这玩意儿不错,我要了。”


    她的几个庶出姐妹站在她身后,看看众人脸上的神情,一时没说话。


    到底这是在别人府上,又是过生辰这样的好日子,黄宝缨等人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也没急着驳秦妙姝的脸面,只让芷荷再编几个给她们玩儿。


    秦妙姝见没人敢和她抢,越发得意,手里不住把玩着那个香球,一时间劲儿使得大了,香球不过是草编的东西,能有多牢固,被她这么一*捏,草刺划破了秦妙姝的手,惹得她尖叫一声,忙不迭地把那个破了的香球掷到地上,捂着手怒气冲冲。


    “贱婢,你敢害我?!”


    芷荷愣在当场,起身正要跪下认错,肩上却一沉,她有些惶惶然地望去,却看到少女漂亮沉静的侧脸。


    “坐着,没你的事儿。”


    秦妙姝见隋蓬仙径直朝着自己走来,芳姝明媚的脸庞上一点儿笑意都无,显得格外冷淡,她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怯意,却又不想露出颓相让人轻视,梗着脖子道:“这就是隋大娘子的待客之道吗?我——”


    她的话在隋蓬仙拿出丝帕来替她裹住手指上汨汨冒着血珠的伤口时戛然而止。


    “行了,你再多说两句,伤口自个儿都要好了。”隋蓬仙皱着眉就要收回手,秦妙姝反应过来了,骄矜地抬了抬下巴:“这么系着太丑了,你给我打个漂亮些的结。”


    还使唤上她了?


    隋蓬仙原本打算待会儿将气都撒在迟来的赵庚身上,耐不住秦妙姝这会儿非要往她炮筒上撞,冷笑着再度伸出手,就在秦妙姝得意的当口,她扯住丝帕的两端,猛地一勒,秦妙姝顿时痛得尖叫起来。


    “如何,够漂亮吗?”


    秦妙姝眼里包着泪花,但她抬眼看到隋蓬仙,想到她那个混不吝的弟弟,心里悄然升起一个感慨: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怎么隋蓬仙的性子也这么让人讨厌!


    一想到自家兄长还对她一见钟情,图谋着要把人娶回家……


    秦妙姝有些害怕,更是十分抗拒,她可不要这个嫂嫂!


    日后要是她掌家,她那么凶,又那么漂亮,一定会把兄长调.教得老老实实,万一克扣她的月例银子怎么办?


    秦妙姝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


    见秦妙姝并其他几个郑国公府的女郎老实下来,自个儿去往别处赏花玩闹,黄宝缨松了一口气:“姐姐真是厉害!秦妙姝最烦人了,又爱闹又玩儿不起,我都不乐意和她凑一堆。”


    隋蓬仙拍了拍她的头,少女发髻上的宝石蝴蝶跟着振翅欲飞。


    有些好玩儿,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赵庚那么喜欢摸她的头发了。


    男人温和含笑的面容重又浮现在她脑海。


    隋蓬仙咬住唇,烦躁地摇了摇头,想要把那道恼人的身影从脑海中清走。


    随着她的动作,那顶宝石莲花冠也跟着玎铛作响,发出极其悦耳的金玉之声,华光宝璨,摄人心魄。


    今日的宴席设在侯府花园里,男女宾客之间,除了早已搭好的彩帐,又用了一堵天然花墙做遮挡,花叶扶疏间,有一华服青年站在角落,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紧紧盯着人群中美貌夺目的女郎,见她皱着眉摇头,心中更觉可怜可爱,一时间眼神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痴迷之色。


    隋成骧缓步行至他身畔,似笑非笑:“世子,觉得今日的宴席如何?”


    郑国公世子秦睢回头看了他一眼,暗道稀奇,一母同胞,面容十分相似,怎地他一见隋大娘子就心生怜爱,一见隋成骧时就满心恶感。


    他扭过脸,淡淡道:“自是不错。”


    隋成骧微笑,并不将他的冷漠放在眼里,他垂在身旁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衣袖里藏着的药包,正是他那日去软红楼得来的宝贝。


    只需那么一点点,秦睢就能丑态毕露。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突然一阵喧哗声起,隋成骧下意识看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却见她径直站了起来,一双美眸紧紧看向来人。


    “哟,居然是一头梅花鹿。”


    “那鹿身上一点儿损伤都没有,这才难得呢。”


    “这样用心……看来坊间传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吧?”


    几个贵妇人对视一眼,捂着嘴轻笑。


    隋蓬仙看着赵庚领着那头皮毛棕黄,身上点缀着白色斑点的梅花鹿朝自己走来,周围众人的窃窃私语与羡慕打趣的眼光让她浑身发热,一张牡丹花似的娇靥上都忍不住滚上霞晕。


    那双漂亮的荔枝眼里盛满盈盈的水光,倒映出赵庚微笑的脸庞。


    他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双手奉上束引着那头鹿的缰绳,语气柔和:“且以瑞兽,贺卿芳诞。”


    赵庚低下身子,在又一阵低低的惊呼中,直视着她红扑扑的脸、水亮亮的眼:“阿嫮,你可欢喜么?”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不安分


    胥朝在男女大防一事上说严苛也严苛,但亦有十分开放之处,若是两家儿女相互有意,欲结秦晋之好,私下多接触也无妨。


    满花园的宾客看着赵庚献鹿的那一幕,心里的猜测落了地,有站在侯夫人身边的人已经开始打趣,看来不久之后就要喝喜酒之类的话。


    侯夫人看着那头体型矫健、神采奕奕的梅花鹿,不置可否。


    旁人说什么,想什么,隋蓬仙都不在乎,她双颊又红又热,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醺然的馥郁,看着赵庚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去看她的生辰礼,那头梅花鹿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也定定地看着隋蓬仙,仿佛知道谁才是它最终的主人一般。


    隋蓬仙几乎是瞬间就喜欢上了这头漂亮的梅花鹿。


    赵庚没有催,静静地看着她又羞涩又慌乱的样子,眼神柔和。


    好半晌,众人抻着脖子都累了,才听得那位寿星略带勉强地回了一句:“还行。”


    语气骄矜,像是给他一句肯定,已经是她大发慈悲。


    有几位官眷对了个眼神,幸好自家儿子不争气,不然要是把这个小祖宗迎回家中,那可不得日日鸡飞狗跳。


    偏偏就是有人甘之如饴。


    赵庚挺直脊背,岿然岳立,温声道:“这是我来迟了的赔罪,我备了另一桩礼,得晚些时候给你。”


    还有第二份礼物?


    隋蓬仙唇边的梨涡甜得能滴出蜜来。她喜欢被偏爱的感觉。


    话说到这里,赵庚对她微微颔首,又朝着另一侧的男席走去。


    众人见忠毅侯伸手拍他肩膀,又口呼他表字‘敬则’,一股亲热劲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当隋、赵两家的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但隋蓬仙可没有那么快就应承他的意思。


    她听了几耳朵诸如佳儿佳婿之类的话,只觉得腻烦。


    红椿想让人过来把那头梅花鹿牵走,隋蓬仙摇了摇头,她还没有显摆够呢。


    黄宝缨她们围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嬉笑打趣几句,隋蓬仙已经过了最高兴最害羞的那阵了,这会儿任她们怎么打趣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脸上霞晕未退,娇艳欲滴,像是一朵羞承雨露的牡丹花。


    女郎们挽着手去摘了草,试探着喂给那头梅花鹿吃。


    梅花鹿很温驯,停在原地没有动,但面对女郎们递来的青草,却是不屑一顾,径直扭过头去。


    黄宝缨偷偷想,这股高傲劲儿和隋姐姐倒是有几分相似。


    武修娉把手里的草塞给隋蓬仙,撺掇着她试一试,隋蓬仙抿了抿唇,看着那头梅花鹿,心里暗念,宝贝小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可一定要给我这个寿星面子,不然……


    她脑中念头一转,露出一个笑,不然——她就去折腾赵庚,骂他怎么捉了头不灵光的梅花鹿回来。


    “吃了!它吃了!”


    见那头梅花鹿探着头过来,把那些草卷过去吃了,黄宝缨她们比隋蓬仙还要激动,几个年轻鲜妍的女郎抱在一起又笑又叫,在场的官眷妇人们看到这一幕,眼神温和。


    她们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秦妙姝姐妹几个坐在一旁,别别扭扭地看着她们在一块儿说笑嬉闹,她猛地扭回头,重重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一头梅花鹿么?改日我叫兄长替我也猎一头回来!”


    说到兄长。


    秦妙姝抬头望去,看见秦睢就站在不远处,一双眼紧紧盯着人群中最娇艳瞩目的女郎,她顿时觉得倒胃口,暗暗撇了撇嘴。


    孽缘!简直是孽缘!


    ……


    隋蓬仙总是忍不住想去看赵庚。


    这里人太多了,虽然其中有她新交的几个好友,有她们相伴,隋蓬仙玩得很尽兴,但……她还是想和赵庚说说话。


    脾性使然,她绝不肯承认自己是有些思念赵庚,只嘴硬地想,她只是好奇第二份礼物是什么。


    因着午后的天光太烈,会晒伤女眷们平时呵护有加的肌肤,早早便有人搭了彩帐,挂了纱帘,黄宝缨她们有些累了,想去帐子里歇一歇,隋蓬仙眼睛转了转,借口把那头梅花鹿牵回晴山院安置,让她们先进去,她随后就来。


    武修娉想陪着她一块儿去,话还没说出口,她被黄宝缨拉住胳膊,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她,却见黄宝缨对着她摇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咱们可不能跟着过去讨嫌,扰人好事。


    眼看着那道婀娜身影走远了,秦睢正想悄悄追上去,却被隋成骧拦住,他登时不悦开口:“世子这是何意?”


    “我倒是想问秦兄,意欲何为。”隋成骧冷冷收回手,“你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选中秦睢这个蠢货入局,但很快,他的心又冷硬下来。


    蠢货也罢,越蠢越好,方便他行事。


    秦睢哼了声,阴阳怪气地睨他一眼:“我心仪隋娘子,这样的事有什么遮掩的必要?若不是从前你……”他想起从前被‘隋成骧’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气得咬牙,“我阿娘怎会不允我上门提亲!”


    郑国公夫人嫌弃忠毅侯府门风不正,忠毅侯风流成性,侯夫人秉性善妒,一对儿女更是各有各的奇葩之处,儿子爱惹事,女儿脾气傲。


    诸此种种细数下来,郑国公夫人几乎是把话掰碎了讲给儿子听——这能是什么结亲的好对象不成?


    秦睢软磨硬泡之下,郑国公夫人都不愿松口,直至听到定国公登门提亲的传言,郑国公夫人才稍稍松了口,允他带着府上几个女郎过府赴宴。


    让那臭小子自个儿迷途知返也好。


    秦睢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哪怕没能和她说上话,心里也不由得变得火热起来,一时间面对隋成骧的冷言冷语也不在意,满心盘算着日后多借着这层关系上门,说不定还能多见她几面。


    一来二去,郎情妾意,水到渠成。


    秦睢想得很美,浑然没有注意到隋成骧看向他的眼神有多冷。


    少年闭了闭眼,敛去那丝厌憎之色。


    为了能让阿姐一直留在他身边,他别无选择。


    ……


    忠毅侯那边儿在和几个老友闲聊叙话,有人时不时将话题引到赵庚身上,他也只是一笑,当自己是个陪客。


    直到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凑到赵庚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庚面色稍稍一凝,对忠毅侯道了句‘失陪’,起身跟着小厮出了花园。


    绕是赵庚早有准备,假山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把他扯过去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反客为主,牢牢裹住了那只细白柔软的手,直至撞上一片丰软,他浑身震颤一刹,忙不迭地后退一步,撞到冰冷坚硬的假山石也没在意,伸出手虚虚扶住她,声音有些低:“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隋蓬仙一时来劲儿,想故意捉弄他一番,不成想阴沟里翻船,还被人反过来又搂又抱。


    她瞪他:“老东西,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占我便宜对不对?”


    女孩儿的声音又娇又亮,说的又是这样的话,赵庚只觉耳廓发热,一阵羞惭,连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忽闻一阵脚步声,他眼眸微寒,下意识拉过她手,两个人藏身于狭窄昏暗的假山石洞里,几乎是肉贴着肉,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潮热顿生。


    这有些朝出隋蓬仙的预期,她有些慌乱地用手不住地推赵庚的胸膛——她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而已,才不要他得寸进尺。


    她柔暖细长的手抚在他胸膛上,哪怕赵庚知道,她的本意并非如此,但那颗心仍不知羞耻地因为她的靠近与触碰越跳越烈,重若春雷阵阵。


    隋蓬仙干脆捏拳砸他:“吵死了吵死了。”他心跳得那么响做什么,简直吵得她耳朵疼。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使劲儿折腾他,赵庚不知道来者何人,更不想让人发现她们在此私会,败坏了她的名声。


    索性轻轻抬手捂住了她的嘴,掌心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时,两人俱是一震。


    “嘘,有人来了。”赵庚将声音压得很低,那阵声浪像风一样钻入她耳中,摩挲而过,留下沙沙的痒。


    隋蓬仙感觉到他干燥温热的掌心碰到的那块儿肌肤烫得更厉害了,她有些不自在地站直身子,双腿并紧,试图掩住那阵让她发昏发潮的异常。


    察觉到掌心下的肌肤有些发烫,赵庚刻意挪开的视线又落回她身上,看见她因为愤怒而发亮的眼,还有染上霞晕的面颊,在昏暗幽静的假山石洞里,她仍然美得让他心生震颤。


    他何其有幸——


    赵庚的感慨之意尚未诉出,手腕忽地被人握住,继而一掀,原先被他罩住的那两瓣柔润红唇倏地张开,亮出两排整齐漂亮的贝齿,狠狠陷入他掌心皮肉之中。


    不疼。


    赵庚低低闷哼一声。


    若放在从前,这样甚至都算不上伤口的东西连让他动一下眉毛的资格都没有,但眼下不同。


    赵庚低垂着眼,看着她乱颤的睫,朱红的唇,深陷在他掌心皮肉里的那截贝齿。


    属于她的一部分,深陷在他身体里。


    这是他未曾设想,也不敢妄念的亲昵。


    隋蓬仙觉得自己一口咬上了一块大石头,磨得她牙齿发酸,也没见那人发出开头那声闷哼以外的动静,她觉得没趣,慢慢松开了劲儿。


    呸,石头人,没意思。


    她往后退了一步,想和他划清界限的姿态很明显,却有几缕银丝勾勾缠缠,落在他带着一排鲜红齿印的掌心。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隋蓬仙还在生气,拿出帕子使劲儿擦嘴,本就嫣红的唇瓣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粗暴的对待,赵庚凝眸望去,只见她唇瓣微肿,更红更艳。


    他有些心疼,忌惮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没有说话,沉默着伸出一只手拿过丝帕,另一只手轻轻按上她红艳艳的嘴,指腹轻而缓地摩挲过那片艳丽,像是无声的安抚。


    安抚……个屁啊!


    隋蓬仙感觉嘴唇上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热感,烫得她几乎坐立难安,身上未曾止住的异样感又有掀浪重来的趋势。


    假山石洞里只有从头顶石块缝隙里洒下的几缕微光,昏暗朦胧,隋蓬仙一双眼睛又亮又好,把男人时不时滚动的喉结看得分明。


    早知道该换个地方咬。


    隋蓬仙很想立刻行动,但石洞里太窄,她站得局促,到现在已经有些累了,她索性抬起手拍开赵庚放在她唇上的手,头一埋,把身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咬过的那块儿大石头上。


    赵庚耳力绝佳,听到不远处低而模糊的说话声里夹杂了几个敏感的字眼,他正待凝神细听,不料她突然推开了他,不等他反应,紧接着她香馥馥的柔软身子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压了下来。


    隔着几层薄薄罗衣,她柔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时不时还蹭一蹭,扭一扭,直至终于找到她觉得舒服的姿势,她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像一团旖旎的云,安安静静地盘在他身上。


    但赵庚不是真的石头。


    他动也不是,僵立在原地也不是,但他稍稍挪了挪身体,就会立刻招来一声低低的娇斥。


    “老东西,你再不安分试试?”


    她不愿他看到自己脸上可能出现的窘态,索性又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那顶宝石莲花冠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


    看她柔软饱满的面颊被挤得发红,赵庚屏住呼吸,不敢再动。


    只是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决定,隋蓬仙发现她靠着的那块巨石越来越硬,越来越烫,隔着层层血肉所传来的心跳声重如擂鼓,吵得她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像是放了一百只正值躁动的小兔子进去随意踩踏。


    真烦人。讨厌他。


    隋蓬仙很轻易地锁定了罪魁祸首,柔软的面颊紧紧贴在他心口处,思忖着要做些什么也让他不痛快才行。


    赵庚口中默念着清心咒,努力平心静气,忽视怀里不断扑来的柔暖芳馨的同时,又要费心留意假山外那两人说话的动静,一心二用,饱满方正的额上不知何时生出了细细的汗珠。


    好不容易等到那阵脚步声响起又消失,赵庚凝神细听,确定外面已经没有人后,双手扶住她肩,艰难地把人从自己怀里推了出去。


    隋蓬仙看他那样就知道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这会儿说话也不再顾忌,气势汹汹地瞪他:“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赵庚仍在默念清心咒——他不想让她发现他这么浮浪放荡的样子,太羞耻了。


    隋蓬仙见他还敢不理自己,更是火冒三丈,伸出指头戳他硬邦邦的肌肉:“哑巴了?说话呀。”


    赵庚微垂着眼,英俊深邃的面容在昏暗石洞里显出别样的动人之处,隋蓬仙眨了眨眼,暗恼自己居然被男色诱惑得失神,忘记下一句要怎么骂他了。


    不知何时,两双眼轻轻对上。


    此时正值初夏,今日算不上炎热,身处石洞内,更添了几分天然的阴凉幽静,但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仿佛有火花爆破的声音轻轻在她们耳边炸响,有几颗零星火种落在一旁,轰的一声,将这原本带着几分清幽之意的石洞也烘得发燥,让人口干舌燥。


    隋蓬仙无意识地抿了抿唇,那粒短时间内被几番折腾的唇珠微微嘟着,可怜可爱。


    她下意识想要找些话来说,问起那日在街上遇到被欺凌的老婆婆如何了,铜钱有异之事有进展了没有。


    前者赵庚可以如实告诉她,但后者涉及朝堂大事,他没有答,转而问她如何知道铜钱有异。


    隋蓬仙哼了哼:“从前红椿她们爱拿布裹着铜钱和彩鸡羽毛一起做成毽子,陛下御极多年,年号未变,制印铜钱的模具自然也沿用了一年又一年。我一下就摸出那铜钱不对劲。”说完,她扬起头看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可不是任由你蒙骗的呆子。”


    她洋洋得意的模样实在可以,赵庚不动声色地往下探了一眼,微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是,阿嫮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郎。”


    珠玉冰凉,花冠璀璨,他眼中泛起愉悦的微澜,她戴上了他送的莲花冠。


    隋蓬仙听到他又这样亲昵地叫她,面上微热,转而想起另一桩事,朝他伸出手。


    赵庚看着她细白的掌心,指肚、关节处都带着一层茧,他眼神微凝,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在她掌心的茧上。


    手上忽地一痒。


    隋蓬仙咬住唇,看着他亲了亲她的掌心,虽然只是一触即分,她还是反手一巴掌拍了过去:“我是要第二份生辰礼!不是、不是要你——”


    后面的话她都羞于说。


    赵庚沉默了一下,诚恳道:“抱歉,刚刚是我情难自禁。”


    隋蓬仙拿着刚刚那团丝帕使劲儿擦自己的手,无声冷笑,望向他的眼神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登徒子’。


    赵庚面色紧绷。


    隋蓬仙按下心底隐隐的得意,她其实很喜欢看到老东西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样子,但遏制他的绳子一定得牢牢握在她手里,不然他之后造反,还想贪多怎么办?


    她眼睛一转,有了新的主意。


    “待会儿你就像送那头梅花鹿一样,当着大家的面把第二份礼物送给我,要特地强调,是第二份,还是你亲手准备的礼物”想到大家,尤其是秦妙姝那几个向来和她不对付的人会又羡又妒地注视着她风光的样子,隋蓬仙忍不住浑身发热,那双荔枝眼湿漉漉的,带着兴奋的水光。


    她犹自喋喋不休,半晌才注意到男人的沉默,抬起眼看他,语带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想要的风光,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


    赵庚明白这一点,他愿意倾尽一切让她一直站在高处,风风光光,享受外人艳羡的目光。


    但世事过犹不及。


    那头梅花鹿已经足够惹眼,他们俩之间的婚事未定,短时间内赵庚不想再因为他引起更多的关注,更不想她日后误会他有利用此事倒逼着她点头的意思,因此打算私下里再把第二份礼物亲手给她,她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就好。


    隋蓬仙仍看着他,眉眼间隐隐有几分委屈和不解,赵庚试图和她讲道理:“倘若我备的第二份礼物并不华贵,并不出彩,你还想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给你吗?”


    他的神态、语气都没什么奇怪之处,但隋蓬仙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并不赞同自己刚刚的提议,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你送了礼物,我肯定会高兴啊。”但那样就不必当着大家的面送了。


    她毫不怀疑,依着秦妙姝那个讨厌的性子,之后见她一次,就会把赵庚拿寒酸东西充作礼物送她的事拿出来嚷嚷一次。


    赵庚读懂了她的话外音,心平气和地开口:“阿嫮,你是喜欢我送你的礼物,还是喜欢它们能够带给你的风光?”


    他话音落下,刚刚的意乱情迷仿佛在一霎间被抽空,潮热难挡的石洞忽然变得冷清起来,隋蓬仙仍维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那双荔枝眼倔强地不肯挪开,定定地看着他。


    她委屈又倔犟的样子灼伤了他的眼,赵庚低下声音:“抱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这都不是,那还要怎么样才算?!


    隋蓬仙退后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掌心紧紧攥着那张丝帕,漠声道:“是,国公爷猜想得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爱慕虚荣贪恋浮夸的人。我配不上您特地捉来的梅花鹿,更配不上您一番谆谆教诲的苦心。”


    她越说越气,她就是喜欢出风头,喜欢看到大家羡慕她的样子,这有错吗?


    赵庚刚刚的样子太冷静,太板正,隋蓬仙从他的眼睛里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俗不可耐的自己,她越想越委屈:“把你的梅花鹿带走!也不要再说教我了,留给日后要嫁给你的那个倒霉女人听去吧!”她不伺候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那身宝华璀璨的裙衫泛起粼粼的冷光,眨眼间就不见了。


    赵庚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他低头,弯下腰捡起那张被主人无心遗落在地上的丝帕,香韵依旧,那上面浮着的温热却慢慢散去。


    赵庚僵立在原地,闭了闭眼,今日是她生辰,他却搞砸了一切,让她好生气。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他疾步冲出石洞,想追上她,起码要先道歉。


    但他对忠毅侯府的地势并不熟悉,才绕出假山群,便见他的亲兵停下焦急的脚步,径直朝他走来。


    “国公爷,陛下急召!”


    赵庚立在原地,望向花园人声鼎沸之处,眸光沉郁。


    “国公爷……”来传信的内监急得不行,亲兵只能大着胆子又催了一回。


    赵庚收紧了拳,陷在掌心的那团丝帕被捏成可怜的形状。


    ……


    隋蓬仙气冲冲地走了回去,一路走,她留心着后面的动静,却始终没有看到那道高大身影出现,她憋着气坐到黄宝缨身边,又等了一会儿,眼风往男客那边刮了几道,还是不见他人。


    直到定国公府的亲兵过来歉疚地表示,宫中天子急召,他家国公爷匆匆进宫去了,隋蓬仙气得脸更红了。


    好你个赵庚!


    隋蓬仙决定了,之后不管赵庚上门提亲几回,又托哪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上门当媒人,她都绝不会松口,他休想娶到她!


    老东西坏东西王八蛋没心肝……


    隋蓬仙掰着手指头恶狠狠在心里骂了一通,却见钟叔一脸凝重地走到她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隋蓬仙的心情更不好了。


    寿昌公主怎么会来,还带着七皇子这个小拖油瓶?


    绕是她此时再不乐意,也不得不起身去迎那两位金贵的龙种。


    寿昌公主的轿辇就停在忠毅侯府门外,直到听到那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公主怎么来了’,她这才纡尊降贵地动手掀开锦绣朱帘,还没等她再矜持一会儿,被她强行按压在一边的七皇子宇文沛早不耐烦了,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内监宫人们忙不迭地追上去。


    寿昌公主板着脸下了轿,她看着立在石阶上的美貌女郎,眼中飞快闪过几分惊艳,紧接着又想起她来的目的,重重哼了一声:“你大胆!”


    隋蓬仙面无表情:“臣女惶恐。”


    寿昌公主看着她冷着脸,更显美艳的模样,有些舍不得发火了。


    “你过生辰,为何不给我发帖子?”寿昌公主很不高兴,“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想阻碍我和世子的姻缘?”


    随侍在一旁的女官皱了皱眉:“殿下。”


    她是崔贵妃派来盯着她的人,寿昌公主话一顿,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在隋蓬仙冷淡又不解的目光中恶狠狠地挽住她的胳膊,命令道:“现在立刻领我进去,我要亲自把我选的礼物送给世子。”


    说着,她脸上浮上几分娇羞之色。


    隋蓬仙想把手抽出来,但转念一想,待会儿能看见隋成骧尴尬的样子,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走吧。”


    寿昌公主心满意足地搂着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进了门。


    只是当寿昌公主好不容易见到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时,她却惊恐地发现当初那股令她醺醺然的悸动猛然消失了。


    她扭头一看隋蓬仙,心里小鹿砰砰跳,再回头看着隋成骧,小鹿自顾自地低头吃草。


    奇哉怪也。这是怎么回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这还不够坏?


    隋成骧不喜欢人这么盯着他瞧,更讨厌她看阿姐的眼神。


    他伸手接过锦盒,俊秀脸庞上笑意很淡,像是烈日当空时被晒透的云朵,虚无缥缈,好似下一瞬就会彻底消失。


    “多谢公主。”


    看着他礼貌又冷淡的样子,寿昌公主哼了哼,转而看向隋蓬仙,大发慈悲般把另一份礼物递了过去:“喏,你的。”


    隋蓬仙脸色更臭了。


    她现在最讨厌看到的就是生辰礼。


    寿昌公主横亘在姐弟中间,看着两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冷脸,忍不住撅嘴。


    真不愧是亲姐弟,都一样不给她面子。


    寿昌公主和七皇子到了,哪怕他们并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但大家还是难免拘束了些,此时见寿昌公主一脸娇羞地将礼物递给隋成骧,几个与侯夫人交好的妇人朝她看去,果不其然,侯夫人脸上可不见得有什么喜色。


    她那样强势的人,怎么会容忍日后的儿媳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小夫妻过日子,届时受委屈的可不是她儿子么。


    好在寿昌公主似乎并没有与隋成骧进一步相处的意思,送了礼物之后就拉着隋蓬仙逛花园去了。


    黄宝缨她们想要一块儿去,却被寿昌公主拒绝了。


    “你们吵死了,我不要和你们一块儿赏花。”寿昌公主的性子就是这般,黄宝缨她们看到她身后一脸阴沉的女官,敢怒不敢言。


    隋蓬仙摸了摸黄宝缨的头,安抚道:“没事,待会儿我让人摘些花回来,我们一起编花环。”说着,她眨了眨眼,用气音说道,“给你编个最好看的。”


    她们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被寿昌公主紧紧挽着胳膊走了。


    初夏时节,水榭旁的芙蕖开了大半,碧叶红花,亭亭玉立,有风吹过,别有一番清新韵味。


    寿昌公主来了兴致,想拉着她过去赏荷,隋蓬仙一见到那地方,就想起赵庚在那里向她表白心迹的事,又别扭又*生气,哪里愿意过去,甩开寿昌公主的手,冷淡道:“公主想去就去吧,臣女在这儿等着您。”


    寿昌公主自诩天之骄女,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下了脸面,心里一阵火气涌上,但不管她怎么跳脚发怒,隋蓬仙都不理她,她只能气急败坏地自个儿迈步往水榭走去,脚步踏得震天响,隋蓬仙飞了个眼神过去,凉凉道:“公主,若是您将臣女府上的地板踏裂了,可得记得赔。”


    寿昌公主更生气了,心里哇啦哇啦地咆哮着往水榭走去,她身后跟着的三两宫人也急忙跟上。


    一时间只有隋蓬仙一个人立在原地。


    秦睢趁势走上前,一脸深情款款:“仙妹,好久不见,我……”


    不等他说完,隋蓬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别挡我的路,滚开。”


    说完,她提了提落在臂间的玉色湘绣绿萼梅轻纱披帛,径直往回走去。


    什么公主不公主,她懒得伺候了。


    秦睢见她要走,急得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臂,他顿时吃痛,愤怒地看向来人。


    仿佛是从前跟在隋成骧屁股后面转的一个侍卫。


    谢揆收回剑,一板一眼道:“世子,请自重。”


    秦睢气到发笑:“我和仙妹说几句话,哪有你一个狗奴才出来吠叫的份儿?滚滚滚,别扰了我和仙妹叙旧。”说完,他又看向隋蓬仙,原本盛气凌人的模样一下不见了,“仙妹,你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生辰礼?不喜欢也没关系,改日我带你去买新的,买多少都好,只要你看中的,我都买给你!”


    又是生辰礼!


    隋蓬仙被迫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脸色愈发冷若冰霜,她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谢揆,拦住他,不许他跟着我。”


    谢揆立刻应声:“是。”


    秦睢见美人走了,一面着急想追上去,一面狠狠地瞪了谢揆一眼,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他就是从这个侍卫语气里读出了迫不及待的意味。


    “怎么,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秦睢好整以暇地觑他一眼,又往地上呸了一声,“就是我娶不到仙妹,任凭她落进泥地里去,你也不可能沾上她身子!”


    任凭秦睢如何叫嚣辱骂,谢揆都面无表情,只做好一件事——别让这条癞皮狗再打扰她。


    今日是她生辰,谢揆不想让她不开心。


    ……


    这里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隋蓬仙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在几颗枣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枣树的叶子油绿一片,氤出一片浓荫,她抬头看着茂密枝叶间隙漏下的天光,艳丽到咄咄逼人的五官罕见露出几分懵然的钝感。


    隋成骧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她现在并不开心。


    是因为那个提前离席的男人么?


    袖中那包药隐隐发烫,甚至到了灼痛他的地步。


    隋成骧闭了闭眼,随即再睁开眼时,眸光一片清明。


    “阿姐。”


    他脚步声很轻,有淡淡的苦涩味道在隋蓬仙身边散开。


    隋蓬仙没有理会他,隋成骧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下,察觉到她下一瞬就要暴起骂人,他抢先一步,低声道:“今日是我们的生辰,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十七年前,她们一同从母腹中剥离,来到人世。


    她们曾经紧紧依偎在一起九个月,这是谁都比不上的亲昵。


    “阿姐,我很高兴,今年的生辰我们可以一起过。”


    去年因为隋成骧得了一场急病,在床上躺了小半年,等他清醒时,生辰那日早就过了。


    希望明年她们也可以一起庆祝生辰。要是再贪心一些的话,他希望阿姐可以对他笑一笑。


    少年的心绪柔软而澎湃,他悄悄坐得近了一些,甚至能感知到她垂在世面上的披帛柔软的质地。


    隋蓬仙不吃这一套,她抚了抚手臂,视线仍落在枣树油绿的叶子上,看着某一片叶子上慢吞吞爬行的青虫:“现在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隋成骧没吭声,也没动,低着头坐在她身边,屏住呼吸静静等了等——她没有再驱赶他。


    隋成骧嘴角翘起,偷偷享受着这一刻。


    但很快他又犯病了。


    现在越是美好,他的内心就无可避免地变得焦灼、悲哀。他想,如果阿姐嫁给了定国公,明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这里吗?


    应该会迫不及待地飞离这个牢笼吧。


    隋蓬仙余光随意一瞥,注意到他脸上阴沉沉一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拿手推他:“滚开滚开!小变态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恶心吧啦的东西……”


    她自觉用的力气并不大,隋成骧却像是一只破碎的风筝般被她轻易甩了出去,倒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少年身段纤细,半趴在地上回头望来的样子看起来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隋蓬仙没了发呆的兴致,站起身想走,却被隋成骧故技重施,拉住了一截裙角。


    “阿姐,你想嫁人吗?”他其实想问的是,你想离开我吗?你想离开这个家吗?


    但他不敢开口,害怕得到和他想象中一样,坚定的、无情的答案。


    赶在隋蓬仙踹他之前,隋成骧轻声问她。


    因为这句话,隋蓬仙不得不再次想起赵庚,那个惹她生气,罪无可赦的老东西。


    她的脸色紧绷,看起来很不高兴。


    隋蓬仙想起父母出尔反尔的事,嘴角扯了扯,她垂下眼,视线由上而下落在固执地拉着裙衫一角,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的少年身上。


    “无论我嫁不嫁人,我都不会再做你的影子。”


    她转身要走,那截裙衫像流云一样从他指尖滑走,他心里忽地升起恐慌。


    “如果你不想嫁人,我可以帮你。”


    隋成骧站了起来,他的语气很冷静,平静湖面之下却又藏着风卷浪翻的隐患,有波澜自深水处缓缓荡开,被他瞄准的人仍背对着他往前走去,看起来无动于衷。


    “我原本打算今日就动手。”隋成骧自顾自地往下说,“郑国公世子,怎么样?一个身份足以与你匹配,但又注定早死的未婚夫,有了他,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家里,不用再担心会被逼着嫁出去。”


    少年的音色其实很悦耳,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带上了隐约的期待。


    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隋蓬仙倏地转身,目光里带了几分不可思议——江洲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小变态的身体变好了,人却越来越疯。


    “你要拉秦睢当挡箭牌?理由呢?过程呢?”隋蓬仙嗤笑一声,“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突然有了婚约,怎么,你是想把我打晕了送到他床上去?”


    说到后面,隋蓬仙咬牙切齿,看向他的眼神里像是燃着火。


    “当然不是!”


    隋成骧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看到她憎恶的眼神,像是有万千银针齐刷刷刺进他心脏,痛得他呼吸一滞。


    面色苍白的少年垂下眼,语气有些低落:“你可以扮作我,我当然也可以扮作你……我怎么可能让秦睢那样的人有碰到你的机会。”


    绕是隋蓬仙对他的性格早有了解,此时也不禁呆楞在原地。


    这也太……


    她一时间甚至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见她久久不语,那双水盈盈的荔枝眼直直地看着他,眉头紧蹙,像是被他给吓到了,隋成骧心里一慌,忙道:“真的,阿姐,你相信我!我只是想留住你,我……”


    他慌忙辩解的话被一阵凌厉的香风打断了。


    隋蓬仙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隋成骧被打得偏过头去,淡粉色的唇角旁缓缓流下一行嫣红,他恍若不觉,眼睫乱颤:“阿姐,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好不好?”


    这还不够坏?


    隋蓬仙感到很莫名其妙,一瞬间她也想通了会在软红楼那样的地方遇到隋成骧的原因,他打算给秦睢下药,再扮作她的样子,嚷嚷着让人来‘捉奸在床’。


    等她和秦睢的婚事定下之后,在临近婚期的时候,他再使些手段,让秦睢意外猝逝,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凭着望门寡的身份留在家里,且不用担心再被忠毅侯夫妇逼着嫁人。


    “收起你那些变态手段,我不需要你帮我。”


    隋蓬仙很想长叹一口气,她果然不适合过生辰。


    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她这会儿突然很想念黄宝缨她们,离开之前,她转身看了隋成骧一眼。


    少年低着头站在原地,原本一片苍白的脸庞上带着明显的红痕,模样看着阴沉沉的,有些瘆人。


    她不想再额外出什么幺蛾子,又叮嘱了一遍:“不许胡闹,听到没有。”


    见她没走,又回头和自己说话,隋成骧有些惊喜,轻轻嗯了一声,又怕她觉得自己心不诚,忙道:“我知道了阿姐,我会听你的话,不害人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在害人。


    隋蓬仙最后警告地看了一眼笑容纯真美好的少年,感慨一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紧跟着又想起觉得她爱慕虚荣贪恋风光的赵庚,气冲冲地走了。


    她没有再回头。隋成骧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路深处。


    ……


    发现自己被抛下的寿昌公主很生气。


    隋蓬仙随手把刚刚编好的花环戴在她头上,寿昌公主发脾气的架势一顿,手碰了碰头上的花环,有些别扭,又有些怀疑:“好不好看啊?不好看的话我不要戴。”


    隋蓬仙手上动作飞快,听到这话随意嗯嗯两声:“对对对,丑得很,我还在里面放了痒痒草,今晚痒得你睡不着觉。”


    寿昌公主尖叫一声。


    “行了,坐下来我教你怎么编,很好玩的。”隋蓬仙实在是怕了她们姐弟俩,一个使劲儿折腾她,一个使劲儿折腾那些大人。


    公主和皇子不同,七皇子一进了侯府就像是解开束缚的鱼,玩得着实有些乐不思蜀,隋蓬仙偶尔瞥过去一眼,看见忠毅侯像是七皇子的贴身内监一样紧紧跟着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堵在她心头的那些郁闷都悉数散了。


    她干嘛要为了一个男人坏了好心情。一年就过一次生辰,她就要开开心心风风光光地过。


    想通这一点,隋蓬仙对着寿昌公主的态度好了许多,只是她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先生,见寿昌公主笨手笨脚地编花环就忍不住心急,最后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武修娉偷偷和黄宝缨对了个眼神:她还好意思说我们吵,最聒噪的就是她。


    黄宝缨心有戚戚,皱了皱鼻子以示赞同:可不是么。


    热热闹闹地过了大半天,等到宴席散去,好友们各自回了家,最难缠的寿昌公主和七皇子也被崔贵妃派来的人接走了。


    隋蓬仙看着天边那轮弯弯的月亮,扬起的唇角慢慢放平。


    热闹过后总是寂寥,她讨厌这种感觉。


    红椿仿佛是看出她轰然倒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过来,柔声提议她回去看大家送给她的礼物。


    她今天收到了许多生辰礼,但除了赵庚亲自献给她的那头梅花鹿,其他的她还没来得及拆。


    隋蓬仙摇头,不管关系如何,别人送了礼物过来,她应该在心情好的时候打开它们。


    现在她好像高兴不起来。


    她让红椿她们先回去,自己拿着一盏灯笼漫无目的地在晴山院外的小花园里闲逛,缺月昏昏,夜色深沉,她独自走在白日里繁闹娇艳的花丛中,听到那阵脚步声,下意识地以为是谢揆在陪着她。


    “我不要人陪。”她烦躁地往前走了两步,见那阵脚步声沉默一瞬过后又跟上她,恼怒地转身看过去,正想骂谢揆这个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呆子,却撞进一双沉静柔和的眼瞳。


    赵庚站在不远处,高大英挺的身影被清冷的月色照得半明半暗,那张英俊得过分的面容也有一半陷在阴影里,眉骨峻挺,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笼罩着那双深邃的眼。


    里面含着的愧疚、怜惜与爱欲呼之欲出,隔着一段距离,仍能通过微凉的夜风、馥郁的花香,还有其他一切可作为介质的东西传递到她身边,让她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放慢,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在耳畔重重地敲响,一阵狂浪涌过,她几乎目眩神迷。


    两个人沉默着,遥遥对视。


    隋蓬仙看着在夜色里越发显得像一座玉山的男人,像山一样巍峨,也像山一样沉默。再多的起伏藏在坚硬的石面下,她看不到。


    隋蓬仙转身就走。


    赵庚急切地几步并做一步,追上前去,心绪震颤,那只在万马奔腾中亦能稳稳举弓搭箭的手在触碰到她时甚至在发抖。


    “阿嫮。”


    他叫她的名字,干巴巴的,带着一股束手无策的呆楞劲儿。


    隋蓬仙还在生气,听到他这么叫自己更不高兴了,随手翻过手里的灯笼长竿打他。


    木质的长竿快打出残影来,咻咻破空声不停,灯笼里的烛火也跟着摇摇晃晃,像是朦胧月影下一团游动的鱼尾,跟随着长竿晃动而溅出零星的火花。


    赵庚一动不动地任她发气,直到他注意到火星灼伤了轻纱糊成的灯笼面。


    那一点儿火星很快蔓延开来,他担心火舌会舔到她身上的裙衫,抢过她手里握着的长竿,飞快地把那架正在燃烧的灯笼踩熄,又把长竿递给她,声音低低的:“继续打我吧。”


    灯烛熄灭后仍散发着淡淡的焦味,隋蓬仙呼吸尚未平息,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晕着绯红,她生气时更像是一朵盛气凌人的牡丹花,要他细心拨开层层叠叠的花萼,才能看到委屈的她。


    隋蓬仙一把打开那根长竿,木质的长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不是嫌我爱慕虚荣吗?为什么还要来。”无论什么时候,隋蓬仙都不肯低头,尤其是在赵庚面前。


    她昂着下巴,是他熟悉的带着警惕与防御的姿势。


    他心里微微刺痛。


    “深更半夜翻墙到别人家里,定国公,你光明磊落正人君子的做派和原则哪儿去了?”


    她心里憋着火,吐出的话自然也字字带刺,赵庚看着她,语气沉稳:“我不能让你带着气过完生辰。”


    “跟我来。”


    他们发出的动静迟早会引起红椿她们的注意,隋蓬仙咬住唇,想让他滚,下一瞬他的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翡翠镯冰凉,他的手却很热、很烫,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融化。


    隋蓬仙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像是一捧无根的风,轻而易举地就被他牵动着往前跑去,裙衫上的金银丝线折射出炫丽的华彩,比清冷的月晖还要动人。


    夜色寂寥,前不久才举办过一场盛宴的花园此时变得格外安静,蝉鸣的声音被拖得很长,她们两个人的影子也被月晖映成细长一道,融在一起,亲密无间。


    直到四周被昏暗覆盖,视线猛地暗了下来,隋蓬仙才意识到,这是下午时她们来过的假山石洞。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隋蓬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语意讥讽,“是觉得下午没有说够,还想再多骂我几句?”


    她像一头浑身毛都炸了起来,竖起根根尖刺的小兽。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声音像是初春刚刚解冻的溪流,有些滞涩,带着忐忑的起伏:“阿嫮,让你伤心,是我的错。我并非指责你……我只是自卑。”


    隋蓬仙一愣。


    自卑?现在整个汴京,乃至整个胥朝,最春风得意的人就是赵庚,他不过二十五岁,战功赫赫,得封国公,这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抵达的终点。天子信重,高官厚禄,这样的人和她说,他会自卑。


    隋蓬仙喃喃道:“你该不会是为了哄我消气随意编的借口吧……”


    那双荔枝眼里跳动的火焰暂时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水亮亮的,像是月晖洒在水面上的粼粼碎光,映照出他柔和的面容。


    “我不会骗你。”赵庚哑然失笑,不知道该为她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无坚不摧无所畏惧而高兴,还是为他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好而羞愧。


    “我想让你一直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地站在众人中央。所以我绝不允许,是因为我,让你在大家面前丢了体面。”


    他就这么平静、坦然地把他心底的顾虑说了出来,对上她怔忡的眼,赵庚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马失前蹄,万一我送你的礼物并不能给到你需要的价值,反而给了别人嘲笑你的借口。你会生气吗?”


    他语气里的晦涩让隋蓬仙很不喜欢。


    她点头,又摇头。


    赵庚的心绪被她紧紧牵扯着,几乎没有松懈呼吸的余地。


    隋蓬仙没有急着解释,她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给我的第二份礼物呢?拿出来给我瞧瞧。”只要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胭脂水粉或者女诫女训之类的玩意儿,她就勉强原谅他一回。


    她其实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他还没有拿出更多的解释又或诚意,她就已经悄悄软下了全身的刺。


    他一时没有动作,隋蓬仙不耐烦地嗔他一眼:“快点。”


    赵庚嗯了一声,又摸了摸她的头。


    他拿出一个牛皮袋,隋蓬仙发现袋子上遍布着细细的气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光。


    赵庚把那些萤火虫放了出来,一时间原本昏暗狭窄的假山石洞瞬间被映得碧绿莹莹,如梦似幻。


    他借着朦胧的光看她:“喜欢吗?”


    居然是萤火虫。


    隋蓬仙抬起头,看着那些小虫兢兢业业地散发着翠莹莹的光,石洞里亮了起来,刚刚那些沉闷不快的情绪仿佛也随着黑暗一起消退。赵庚看到她唇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就落了地。


    她喜欢。


    “你从哪儿抓来那么多萤火虫?”隋蓬仙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难怪白日的时候不肯给她看,原来玄机在这儿。


    她试探地伸手去戳萤火虫,在石洞里飞来飞去的小虫很快就受惊弹开,她不以为意,兴冲冲地继续去戳下一个。


    赵庚看着她饱满面颊上被翠绿荧光映得分外清晰的绒毛,她主宰着这一方天地内的晴雨。


    看着她的笑靥,他也放晴了。


    “在槐山,汴京以东三十里外。”赵庚注视着她盈盈的眉眼,笑意柔和,“从今天开始,那里就只属于你。”


    什么玩意儿?


    隋蓬仙惊愕地扭过头去,一字一顿:“你是说,你送了一座山给我?”


    赵庚颔首,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紧紧盯着她,期待着她的反应。


    隋蓬仙当然看出了他沉默之下隐隐的期待。


    但……她实在夸不出口啊。


    赵庚喉头微紧,轻声道:“你不喜欢吗?”


    隋蓬仙瞥他一眼:“我已经有一座山了,多来一个也无用。”


    赵庚一呆。


    她逗弄萤火虫的手指移到他心口,狠狠戳了戳:“就是不知道国公爷这座不解风情的石头山,和淮山相比,我该要哪个?”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花的香气


    她的语气很是苦恼,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着狡黠的光。


    赵庚垂眸凝视着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柔和,好像他也正为她提出的问题苦苦思索。


    那些萤火虫渐渐都飞了出去,石洞内重又恢复昏暗,只有几缕月光穿过狭窄的通道洒进来,隋蓬仙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但她不愿意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隋蓬仙想,她对赵庚的要求得越来越高,不然很容易让他得寸进尺。


    她在认真观察他,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两个人之间越来越近,连呼吸几乎交融在一块儿,逶迤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烫意。


    “不如。”


    要赵庚说出这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话,着实有些为难他,但看着隋蓬仙期待的眼神,他强行压下心底浪翻云卷的羞耻,自暴自弃地任由耳廓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还好,石洞里昏蒙一片,看不大清。


    他喉头微滚,佯装镇定自若地接着说了下去:“不如,还是选我吧。”


    一句短短的话被他说得着实艰辛,看见他眼瞳里带着淡淡的狼狈之意,隋蓬仙乐不可支,一双荔枝眼笑得弯了起来,但不肯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佯装苦恼地追问:“为什么?淮山上至少有萤火虫,你有什么?”


    赵庚张了张嘴。


    他突然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一只还没飞出去的萤火虫裹在掌心,放到她面前,任由幽微的绿光在她眼瞳里闪烁。


    奇怪的是心里翻涌着的爱欲越剧烈,他此时的语气却越平静,赵庚双眸深深凝望着她,认真道:“淮山不会为你做这些。但我可以。”


    他的语气未免也太认真了。


    隋蓬仙不喜欢一板一眼,过分严肃的男人,她看着赵庚神情隐隐紧绷的样子,有一些类似于酸楚的情绪涌上来,把她的心胀得满满当当。


    “我只是开个玩笑……谁不知道山是死的,你是活的。”


    听到她娇声娇气的嘟哝,赵庚嗯了一声,又拍了拍她的头:“是我想表现自己。”让你多喜欢一些,让你更坚定一些。


    后面的话赵庚怎么也说不出口,索性转了个话题:“淮山上有一个温泉庄子,还有一个马场,地方都很宽敞,日后你想和你的朋友们捶丸跑马,不如到那儿去。”顿了顿,他又道,“淮山是从前陛下赐给我的产业,里面伺候的人都是从宫里过去的,你若是不喜欢便和我说,我让人重新挑一批过去。”


    景顺帝对他倒是大方。


    隋蓬仙哦了一声:“那是陛下赏赐给你的,你就这么送给了我,会不会不太好?”


    她嘴上说着不太好,眼睛却比万千只萤火虫聚在一起还要亮,赵庚喜欢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也明白她此时的矜持顾虑,缓声道:“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再者,送给你,与在我名下也无分别。”


    他说得慨然自若,隋蓬仙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羞恼地捶了他一拳——夫妻一体,她的就是他的?


    想得美!


    不过突然多了个可以撒欢的地方,可以泡温泉、跑马,还是她自个儿的地盘,隋蓬仙忍不住心花怒放,已经想好了等她先去看过之后,再让人调整、布置一番,她就可以邀请黄宝缨她们来玩了。


    “喜欢这份礼物吗?”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昏蒙的石洞里响起,其实很好听。


    隋蓬仙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是讨赏来了。


    她抬了抬眼,慢吞吞道:“虽然你出手很大方……但这也不能抵消你犯的错!”她是真的生气了,还有些伤心。


    她以为赵庚真的把她视作那样肤浅贪婪的人。


    赵庚颔首:“我知道,是我错了。”他有些笨拙地尝试补救,“到时候我陪你去淮山看一看你的产业,奔霄也给你骑,好不好?”


    :=


    “谁要你陪!”隋蓬仙又恢复高傲的样子,嫌弃地瞥他一眼,嘟哝道,“我的宝珠就很好,才不要骑你的臭马。”


    可怜的奔霄,被他连累了。


    赵庚目光在她轻轻乱颤的眼睫上停留片刻,虚心求教:“阿嫮,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隋蓬仙勉强满意他的态度。


    “这事儿可说不好。”她心里得意,昂起下巴,一副被捋顺了毛还要强行撑着气势的模样,浑然不知她这样子有多可爱。


    赵庚险些破功,但他知道,如果他直接笑出来,定然会招来她愤怒的一眼。


    说不定她还会在心里默默再给他记上一笔,罪加一等。


    于是他只能顺水推舟,点着头叹了口气:“是啊,这事儿该怎么办?还真是棘手啊。”


    他语气里的笑意太过明显,隋蓬仙瞪了他一眼,拳头犹如暴雨梨花般落在他身上,嘴里不停地骂他:“老东西坏东西你敢故意笑话我!”


    她只会用这几个词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地骂,赵庚站在原地,摆出十分谦卑的姿态任她发泄,直到她面上艳色更浓,呼吸间带了几分急促,赵庚才握住她的手,让她慢慢靠到自己身上。


    后面的动作是他下意识间的决定,女郎香馥馥的柔软身子抵着他,那股淡而艳的香气和略烫的呼吸全都喷洒在他颈侧,赵庚浑身僵硬,心神闪动间,忽然明白了她先前那句话里含着的嗔意。


    原来她说她已经有一座山了,是这个意思。


    隋蓬仙靠在他宽阔紧实的胸膛上,他炽烈的情绪伴随着游走过周身的血脉蒸腾出淡淡的热气,混合着他身上微苦的草木味道尽数被她感知,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之前她还好奇过,赵庚身上是什么味道。


    他一声又一声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实在太明显,隋蓬仙换了个姿势,额头抵在他胸膛前,察觉到她靠着的地方越发僵硬,有些捉弄成功的小小得意,用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戳他硬邦邦的胸口。


    狭窄的石洞内一时静谧无言,有脉脉温情伴随着一地月晖在这方空间恣意流淌,赵庚注意到月晖越来越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送你回去。”


    隋蓬仙慢吞吞地抬起霞晕遍布的脸,哦了一声。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不要你送。”


    赵庚明白她的顾虑:“你在前面走,我看着你。你进了屋我就回去。”


    隋蓬仙这才点了点头,说好。


    她或许是有些累了,意外的乖,赵庚难以抑制心头不断涌上的怜爱,轻轻摸了摸她嫩若新荔的脸:“走吧。”


    隋蓬仙的确有些困了,累了一天,她待会儿回去还要泡澡敷脸,这些事都做完她才能安心睡觉,一时间归心似箭,脚下步伐一刻未停。


    晴山院大门敞开,红椿和茜草正在门口等着她,终于见到她人了,她们连忙走上前,隋蓬仙却慢吞吞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花木扶疏,夜色深沉,哪里有他的影子。


    她不知道赵庚在哪里,但她莫名确信,他不会骗她。等亲眼看到她进了屋,他才会走。


    有轻轻敲击石块的声音传来。


    隋蓬仙这才转过头去,红椿还在唠叨,茜草也跟着后怕:“婢还以为有妖怪下山来把寿星抓走了呢。”


    隋蓬仙还没说话,红椿朝着茜草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斥道:“嘴上没个把门!快去看看热水好了没有。”


    茜草吐了吐舌,小跑着先进去了。


    “好红椿,你可别唠叨了,我头晕。”隋蓬仙软绵绵地靠在红椿身上,看出她的困乏,红椿心疼地止住了话头,扶着人进去,晴山院的大门也随之合上。


    赵庚收回视线,正想离开,却被一个黑衣青年拦住了去路。


    他抬眼,眸光微寒。


    周围没有人,只有树影婆娑的沙沙声,谢揆径直开口:“如果定国公并非真心求娶,就请不要再来。”


    赵庚知道他意指自己夜探侯府的事做得不妥,也没驳斥,微微颔首,面沉如水:“我知道,多谢你提醒。”


    赵庚并不是傲慢无礼的性子,但面对这个侍卫,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


    谢揆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他知道,这句提醒说是出于本分也好,僭越也罢。他的确存了私心。


    想让她开心,又不想让她有被伤害的机会。


    这段短暂的对话很快结束。


    眼看着赵庚远去的背影,谢揆平静地收回视线,回到晴山院。


    他坐在屋顶上,听到隐隐有一道娇声传来。


    “谁把花环放在窗台上了?”编得还挺好看。


    隋蓬仙拿起来戴在头上,又去照镜子,觉得挺衬她,美滋滋地照了好一会儿。


    茜草探头看了一眼,夸她戴起来真漂亮,又有些可惜:“放到明日就会枯了吧……大娘子别担心,婢明日照着这个再编一个新的给您。”


    隋蓬仙嗯了一声。


    谢揆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日复一日的练习在掌心烙下厚厚的茧。


    茧上有花的香气。


    ……


    隋蓬仙休息了一日,迫不及待地想出门去巡视她的产业——虽然她嘴硬,说赵庚幸亏没当着众人的面送她一座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喜欢这份别开生面的礼物。


    只要用心,她都喜欢。


    一想到她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招待朋友,不用勉强自己和讨厌的人待在一块儿,隋蓬仙心情飞扬,忍不住轻声哼起小曲。


    红椿正在给她梳头发,见状忍不住道:“大娘子这两日心情特别好呢。”


    隋蓬仙看着镜里映出自己的脸,眉眼都带着笑,唇边的梨涡很明显,俨然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茜草脚步匆匆地进来,隋蓬仙带着笑*睨去一眼:“怎么了?”


    茜草拍了拍心口,气顺了顺,欢喜道:“大娘子,老太君和舅夫人她们回来了!这会儿马车已经进城了,待会儿就能到咱们府上,夫人叫您赶紧过去呢。”


    外祖母和舅母三年前跟着舅舅去了他外任的晋州,她们已有许久没能见面了,这会儿听到她们回来的消息,隋蓬仙很高兴,连看到站在晴山院外等着她的隋成骧时也难得没有甩脸色,兴冲冲地去了门口等着迎一迎外祖母她们。


    隋成骧忙不迭地跟上,看着姐姐姣好的侧脸,他瓷白俊秀的脸庞上露出几分红晕:“阿姐,你喜不喜欢我送给你的生辰礼?”


    这都问第二遍了,隋蓬仙有些不耐烦:“那么多礼物,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送的。我都喜欢,满意了吧?”


    隋成骧当然不满意,但他怕再追问下去会被骂,只能将失落的情绪憋了回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走得很快,裙衫飞扬,像一只翩跹的凤尾蝶。


    隋蓬仙站在门口等了等,不多时,几辆马车徐徐从巷子那头驶入,她眼前一亮,等到马车刚刚停稳,人就飞奔上去:“外祖母!”


    郭老夫人年过六十,满头白发,身子却格外硬朗,看到自己玉软花柔的外孙女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哎哟,让老身瞧瞧,可是王母把座下的仙女儿派来接我去吃蟠桃了么?”


    隋蓬仙依恋地挽住外祖母的手,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味道,一颗心像是在温热的水流里打了个滚儿,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阿娘,这儿日头晒,咱们进去说话吧。”


    说话的是郭老夫人的儿媳谢嘉龄,她看看隋蓬仙,又看看站在后面的隋成骧,笑容柔和:“两个孩子都长大了。”


    隋蓬仙乖乖叫了人,得了消息过来相迎的慈姑见她这样,心里暗暗咋舌,可难得见这位小魔星露出乖巧样儿。


    隋蓬仙看向舅母身边的粉衫少女,露出一个笑:“玉照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郭玉照羞答答地低下头,叫她表姐,跟着又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隋成骧,细声细气地叫他表哥。


    一行人到了章华园,侯夫人见到家中母亲和嫂子,自然高兴,美眸一扫,只看见小侄女腻歪在女儿身边,她有些疑惑:“怎么不见同哥儿?”


    她兄长郭兆和妻子谢嘉龄共有一儿一女,年纪相仿,大的那个已经定了婚事,只等着明年过礼成亲,女儿比隋蓬仙姐弟还要小两岁,被家里人护得厉害,一派天真稚气。


    谢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同哥儿还在晋州,说是那儿在那儿读书清净,要等到年后和他们阿耶一块儿回来,随他们去。我和阿娘带着韵姐儿回来多住些日子,也得提前操办起明年婚礼的事宜。”


    说到婚礼。


    郭老夫人使了个眼色:“你这孩子,一来就腻在你表姐身边,快松手,大热的天儿,也不怕捂着咱们嫮姐儿。”


    隋蓬仙配合地作嫌弃状。


    郭玉照性子单纯爱羞,闻言更搂紧了她的胳膊,顺带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坐在圆凳上的隋成骧,害羞道:“表姐身上软,靠着舒服。”


    隋成骧漠然地转开视线。


    侯夫人让她们姊妹俩自个儿去玩,又让隋成骧回房间歇着:“暑热,你身子才好了没多久,得仔细些。”


    隋成骧点点头,离开时听见被屏风挡住的里屋飘来几个‘嫮姐儿’、‘婚事’的模糊字眼。


    他缓缓扣紧了手。


    郭老夫人此行也是为了外孙女儿的姻缘而来,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毛病,见刚刚相处时这对母女连眼神都没怎么对上,就知道母女之间还是老样子。


    她把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嫮姐儿的婚事,你和姑爷有商量过吗?”


    侯夫人不喜欢母亲给她的女儿取的这个小名,淡淡道:“蓬姐儿性格要强,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做的安排,她肯听么?”


    她语气轻描淡写,又含着丝丝无奈,郭老夫人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你还怨上嫮姐儿了?罢了,过去种种,嫮姐儿自己都不想计较,我这老婆子也就不替她伸张正义,省得让你转头又和孩子生气。”


    侯夫人活到这个年纪,除了儿子先天体弱,她跟着担惊受怕之外,其余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也就在母亲这儿时常会得几句训斥。


    见母女俩都冷着脸,谢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


    大人们特地把她们赶出来,又要说些什么,隋蓬仙心知肚明,她看了一眼脸圆圆的小表妹:“想什么呢?”


    郭玉照脸一红,低着头回答:“没想什么。”


    隋蓬仙看她脸红又失神的样子,起了些坏心思,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该不会是在想你的心上人吧?”


    “呀!”


    看着郭玉照红得像是一颗苹果的脸,隋蓬仙忍不住感慨:“咱们小玉照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逗得郭玉照忍不住莞尔,她天生脾性就软,说话的语气和笑容也透着一股让人怜爱的纯稚:“我才没有……”


    姐妹俩携手逛了会儿花园,隋蓬仙见表妹喜欢她染的蔻丹花色,便带着她回了晴山院。


    郭玉照有几年没来了,见到晴山院里花簇锦攒,一片生机盎然,忍不住欢喜,等她看到廊下立着只威风凛凛的大鸟时,怕得缩回隋蓬仙身后:“表姐,你、你还养了只老鹰啊?”


    隋蓬仙看觅风老神在在地缩在那儿打瞌睡,就知道它已经饱餐一顿,正犯困。


    也不知道这样又懒又馋的鸟是怎么帮着赵庚打仗的。


    她嗯了一声,让茜草带着郭玉照先进屋去,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戳了戳觅风愈发油光水滑的翅膀:“你来干什么?是当信使,还是单纯嘴馋了?”


    觅风已成了晴山院的常客,女使婆子们不知道它的来历,只当它是一只大馋鸟,见隋蓬仙每每看到它都要逗上两下,还允许它进屋,大家渐渐把觅风当成了晴山院一位特殊的客人。


    厨娘们每日都要备上一大盆肉等着它享用,更别提金薇这些年纪小的丫头了,每次觅风吃饱了拍拍翅膀飞走,她们还得负责打扫周围那一地的瓜子花生皮。


    觅风抬起豆豆眼看向女主人,熟练地把爪往前一挪。


    赵庚又给她写信了。


    隋蓬仙嘴角抿出甜得腻人的笑,她伸手拆出信纸,展开来看了,原本盈盈的眉眼更添几分惬意。


    他在问她,缺不缺一个陪她去淮山的向导。


    隋蓬仙就喜欢别人主动地、上赶着对她。


    虽然她通常都不会搭理就是了。


    郭老夫人回来了,这几日隋蓬仙肯定是要陪伴在外祖母身边尽孝的,至于赵庚……没办法,只能让他先等等了。


    ……


    两仪殿


    突起的狂风穿过门窗,把博山炉上袅袅腾起的香雾吹得溃散,那阵香气被送到天子面前时一下失了平日里的沉静宜人,变得浓艳起来,见景顺帝皱起眉头,魏福禄眼睛像是刀锋一样刮过几个侍立在廊下的宫人,低声呵斥她们赶紧关上窗户。


    天边卷着浓重的墨色,云层似是不堪重负,被累积的雨水压得朝凡俗人间又进了一步,黑沉沉的乌云悬在头顶,让人也跟着压抑起来。


    两仪殿巍峨肃重,被漫天乌云一压,像一尊会吞噬人的金石巨兽,静静散发着摄人的威仪,更显得殿前跪着的人身影是如此渺小。


    魏福禄收回目光,示意内监把门口的卷帘放下来。


    近来陛下的脾气可不算好,被这鬼天气一激,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


    殿外狂风大作,很快就有雨滴重重砸落到金石地砖上的声音,两仪殿内却悄无声息,除了专注看着面前奏疏的天子,其他人恨不得连呼吸的动静都抹去。


    “魏福禄。”


    天子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魏福禄心下意识一跳,弯着腰上前:“万岁有什么吩咐?”


    “大皇子还在殿前跪着?”


    魏福禄头垂得更低了些:“是。”


    今日一早,景顺帝突然发旨申斥已经致仕的先太子太傅管任漳,言其不忠不孝,妄负君恩。此事一出,举朝哗然,管任漳的奏疏前脚才递上来,皇长子宇文寰就在两仪殿外下跪求见,恳请景顺帝法外容情。


    “朕说管任漳不忠不孝,大郎便要做一个至纯至孝的君子。”景顺帝摇了摇头,一向带着笑的白胖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下旨申斥管任漳,先生的名声坏了,自然会让有心之人联想到他在教导学生时是否犯了什么错,皇子犯了错,天子舍不得直接教训儿子,可不就得把气撒在先生身上,说是他没有上行下效,耽误了皇子么?


    魏福利幽幽的声音响起:“陛下这话,大皇子听了只怕惶恐。”


    “惶恐?”景顺帝放下手里的奏疏,啪的一声落在桌案上,魏福禄心里一沉,头死死埋了下去,生怕惹了景顺帝的眼。


    景顺帝冷笑一声:“朕看他是沉迷在为师请命,大义凛然的风光里自得其乐,巴不得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振臂高呼,一举托着他坐到朕的龙椅上才肯罢休。”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严重了,魏福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却很稳:“万岁是天命所授,寻常的魑魅魍魉哪能惊动您哪?连沾着您鞋边儿的资格都不能有。”


    太监的嗓音较之寻常人总多了几分阴冷劲儿,像是置身黏腻的雨天,旁人听了总觉得不自在,像是被蛇这种冷血的玩意儿盯上一样。


    淑妃与宇文寰敢纵容母族行私磨钱币,偷取大量精铜,景顺帝为此大动肝火,尤其是见宇文寰竟然还踩着管任漳大揽好名声,更是怫然不悦。


    思及此,景顺帝挥了挥手,语气里多了几分疲惫。


    “管任漳发配戍边,籍没家产,家中男丁凡十三以上者罚去岭南服徭役,十三以下者投入刑部大牢待内侍省发落。家中女子无论老少届没入掖庭为奴。”


    大郎不是想做圣人么?他这个当爹的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魏福禄连忙应是。


    景顺帝揉了揉额头:“让定国公来见朕。”


    ……


    赵庚从两仪殿出来时,雨已经停了,被暴雨冲刷过后的金石地砖在暮色黄昏下显出一种格外冷冽的质感,宇文寰跪在殿前,脸上青白一片,见赵庚走近,他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定国公若是也来劝我的话,免开尊口。”


    赵庚在距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不带一丝情绪的视线冷冷扫过这个周身狼狈的青年,平静道:“陛下口令,请大皇子回宫自省。”


    宇文寰一怔,还想追问,赵庚自觉没有和他解释的义务,微微颔首后径直走了。


    他很忙。


    忙着回家拆心上人给他的回信。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看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隋蓬仙的回信很简单。


    ——我最近没空搭理你。


    雨后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涩吹入书房,薄薄一页的信纸上烛影摇晃,赵庚闭了闭眼,几乎能想象到她写信时的模样。


    她应该会笑,又有些得意——因为他的确如她设想一般,为这短短一行字而辗转难眠。


    她没有交代原因,这是她骄傲的性格使然,再者,她有些调皮,想要看到他因为她神魂颠倒、患得患失的样子。


    赵庚明白她的小心思。更喜欢她把那股傲娇劲儿对着自己使。


    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荣幸,能够得到她的垂青。


    赵庚凝神看了那封信许久,直至月上中天,他才将信收起来,放进了一个匣子里,动作颇有几分轻柔。


    他想起今日在两仪殿内发生的事。


    景顺帝的心情仿佛好了许多,不再是前些时日动辄阴晴不定的模样,又恢复了往日笑呵呵的温和模样,说完公事后,他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听说赵卿前些时日说动了老承恩公夫人替你去忠毅侯府求亲?”


    赵庚颔首:“回陛下,确有此事。”


    景顺帝笑着看向他,微圆的眼睛里带着急怒后的血丝,他知道赵庚不敢随意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语气里的笑意轻飘飘的,好像随便吹来一缕风都会让他勃然变色:“哦?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赵庚摇了摇头,坦然道:“臣辜负了老承恩公夫人一番苦心,之后还得忝颜再去麻烦她老人家出面,实在惭愧。”


    “哦?”景顺帝故意把尾音拉长了一些,审视的目光如刀刃般刮过站在殿中,英挺峻拔的青年。


    周太后是景顺帝生母不假,但天家母子之间总少了几分应有的温情,随着外戚势力日渐崛起,周家人对军权的染指已经到了景顺帝无法忍受的地步。赵庚是他看好的一把刀,一把出身寒门,又锋利无比的刀,他不允许这把刀在周家人的驱使下生产对准、反抗他的可能。


    周太后、老承恩公、周家的年轻一辈……


    短短几息间,景顺帝脑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子,他微微一笑:“朕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瞧上了隋卿家的女儿?又何必那么费事,朕来帮你们赐婚就是。”


    魏福禄连忙捧哏:“哎哟,陛下难得要做一回月老,国公爷,您还不赶快谢恩?来日带着新嫁娘来给陛下谢恩,也算是全了你们夫妻二人的缘分。”


    赵庚单膝跪下,摇了摇头:“多谢陛下美意,陛下所赐,自是金玉良缘。但臣先前……惹她伤心,曾应允过她,愿一直上门求亲,直到她肯原谅臣,亲自点头答允这门婚事。臣感念陛下体恤臣下之心,但臣实愧不能受。”


    话音落下,魏福禄脸上的笑意已经落了下去,他余光瞥到景顺帝一张白胖圆脸上面无表情,正想出声呵斥赵庚藐视君恩,却见景顺帝挥了挥手。


    “罢了,既然赵卿是个痴情人,朕也不好夺了你哄取佳人芳心的机会。”景顺帝呵呵笑了两声,又抬了抬手,魏福禄会意地弓着腰下了台阶,作势要扶赵庚起来:“国公爷,快起来吧。”


    赵庚礼貌地避开了魏福禄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景顺帝又道:“只是你有意娶亲,朕也不好不做表示。”不等赵庚推拒,他又道,“朕知道你清廉,不屑于不义之财,只是男儿娶亲,哪能不设豪屋大宅?魏福禄,传朕的令,把宣阳坊的那间宅子归到赵卿名下,再赏百金,奴仆管事一应配备俱全,让赵卿与家中老夫人安心入住。”


    赵卿面带微笑,下跪谢恩。


    等他走后,魏福禄替景顺帝换了杯新茶,赔笑道:“陛下待定国公真是亲厚。”


    景顺帝意味深长道:“赵卿是个聪明人。”他喜欢聪明人替他卖命。


    赵庚自然看出了景顺帝因为老承恩公夫人连带着对他和太后外戚一脉的关系生了疑窦,便主动递了一个弱处出去,景顺帝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这才笑呵呵地给了他另一重恩典。


    君臣和美,这是景顺帝对外一贯的要求。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魏福禄细声细气地问景顺帝今晚可是要在两仪殿安置?


    景顺帝凝眸看着跳跃的烛火,半晌才道:“去……景美人那儿吧。”


    天子冷落后宫有几日了,连各位娘娘送来的羹汤都不愿意碰,乍一听这话,魏福禄喜出望外,连忙应是。


    ……


    赵庚原先打算问过隋蓬仙的意见后再择地方买新宅,猝不及防天降一座大宅,随着宅子一起赐下的管事来问他修缮宅院的事,赵庚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先按下不表。


    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这都又过去三日。


    觅风日日都飞去晴山院,却带不回只字片语。


    她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了吗。


    意识到自己竟然生出这样堪称哀怨的想法,赵庚脸上带了些哭笑不得。


    书房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蝉鸣响起,也难掩其间的寂寥。


    他拉开抽屉一格,里面放着一团柔软的丝帕,洁白无瑕之中的一点艳红,勾魂摄魄,犹带着淡淡的香气。


    不知她用的是什么唇脂,那抹红印过了多日仍旧艳丽惊人。


    赵庚沉默地捧着丝帕看了好半晌。


    他之前还想问她送这条丝帕的用意是什么,但始终不得机会说出口。


    现在,她忙着和她的亲戚朋友们游玩,只怕更抽不出空回答他的问题了。


    一时兴起?想做就做了。


    赵庚眼神微凝,她说这句话时的俏皮语气和神态几乎跃然眼前。


    赵庚可以接受她偶尔的调皮,却绝不能容忍她在二人关系上的一时兴起。


    长长久久,别无二心。


    赵庚面色严肃地想,他们两人都要做到。


    那团香馥馥的云柔顺地躺在他掌心,香风吹来,心底的那些忐忑与失落都随着风一同缓缓消散。


    赵庚嘲笑自己,大抵是太闲了,才会生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正巧此时亲兵递了帖子过来。


    恰是上次托赵庚替他购置宅院的友人送来的帖子,如今他的妻儿老小都已经入了汴京,在新家安顿下来,他便想着在酒楼置办一桌酒席,请他过去一块儿热闹热闹,正好也答谢他先前的帮助。


    左右这两日也无事,赵庚点头应了,让亲兵去回个话。


    次日,远远看见一道英挺身影骑着神骏黑马而来,杨启笑着走上前,和翻身下马的赵庚打了声招呼:“贵客到,我这小院可是蓬荜生辉。”


    赵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杨启是他同乡,当年二人一同投军,杨启升到游骑将军后,在一场战役里伤了腿,恢复之后只能跛脚行走,他咬咬牙,花了大半身家打好关系,几年后成功升任云州支度使,掌管军队物资调拨、屯田经营等事。


    但他前不久被一纸调令调到汴京,新授的官职自然不比支度使一样是个肥差,但他几年下来也攒了不少银子,想到远在老家的妻儿老小,这才狠下心在汴京置业安家。


    杨启领着他逛了一圈新家,又介绍家里人给他。


    杨启知道支度使是个肥差,更知道觊觎这个位子,想拉他下马的人有多少,因此他上任时没带上妻儿老小,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一趟。


    他比赵庚大两岁,今年二十七了,家里就一房妻室,还有两个小妾,孩子也多,看着的确热闹。


    杨启有些得意地碰了碰赵庚:“敬则,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才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叫过日子呢。”


    赵庚知道他话里话外都在劝他该成家了,笑了笑:“不急,总得等她点头。”


    这话说得矜持,但语气里的笑意根本遮挡不住。


    杨启眼睛一亮:“哟,这是已经看中人了?”


    赵庚颔首,不欲讲太多。


    杨启本性不坏,但人在军队里混了那么几年,早些年军营里都是大通铺,来自天南地北,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们一腔的火,说话时总爱开些荤腔,杨启难免也染上了这个毛病。


    赵庚不乐意听他用那种语气提起她。


    说话间,一行人出了门,杨启订好的酒楼就在他家隔着三条街的天香楼,赵庚一走进去,想起和隋蓬仙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不由得莞尔。


    高大冷峻的男人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柔色,像是霜雪积厚的冰层上忽然开出一朵摇曳生姿的花,越是违和,就越吸引人。


    杨母注意到女儿时不时瞥去一眼,羞答答的模样,皱了皱眉,狠狠肘了她一下,低声道:“招子别乱瞟!要是敢坏了你兄长的关系,看我不打你!”


    杨芩被骂得低下头去,泪水包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杨启的妻子周氏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倒觉得小姑子年轻美貌,万一真和丈夫的好友对上眼了,届时成了国公夫人,多风光,多荣耀,能帮扶兄弟不说,家里的侄儿侄女们不也可以得到好处么?


    赵庚压根不会往女眷那边儿多看一眼,席面也分了两桌,两个男人坐一桌,其余女眷坐一桌,几个小孩叽叽喳喳,见什么菜都新鲜,嚷嚷着要吃。


    杨岑刚刚被嫂子拉过去说了几句话,这会儿格外殷勤地照顾侄儿侄女,尽力地表现着自己的柔顺贤惠。


    或许是那边的动静太大,杨启有些不快地横过去一眼:“安静些。”


    赵庚也跟着放下筷子,招来侍者,让搬一扇屏风过来放在中间。


    “乔迁是喜事,别吓着孩子。”


    杨岑脸上一红,双眼盈盈地望过去。


    他这么体贴,是因为不忍心听兄长骂她吗?


    侍者很快搬了屏风过来,但那扇屏风瞧着是实木做的,分量颇重,赵庚见侍者抬得满脸涨红,十分吃力,索性起身帮了一把。


    侍者止不住地道谢,赵庚的视线却被对面走廊上那道婀娜身影吸去,久久没能挪开。


    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惊喜、柔情、欣悦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赵庚面上的笑刚刚扬起,就见对面雅间的门打开,他视力绝佳,一眼便看到雅间里已经有人在等。


    是个男人。


    赵庚眼睁睁看着隋蓬仙走了进去。


    砰一声,雅间的门关上了。


    赵庚面色一寒。


    “客官,您……”


    侍者惊恐地看着他生生捏碎了屏风一角,说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这可是实木的啊!


    杨启对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安心吃自己的饭,别出声,他站起身走过去:“怎得了?碰到熟人了?”


    赵庚敛眸,收起眼底纵横的戾气,对着他略微歉意地颔首:“我有些事,得先走一步。这顿记我账上,下次我们再聚。”


    杨启见他面色紧绷,神情凝肃的样子,真以为他遇见什么事儿了,也不敢耽搁,连连点头:“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个,你去忙就是。”


    赵庚出了雅间,睨了随着他一起出来的侍者一眼:“把门关上。”


    侍者连忙照做。


    再一抬头,侍者看到刚刚那位手劲很大的客人已经走到了对面的廊道。


    他不由得感慨,这位客人的手脚都很灵活呢,腿倒腾得还挺快。


    再紧接着,他看见那位手脚都很灵活的客人突然砰砰敲起了门。


    其实赵庚敲门的力道并不大,他有意克制,不想吓到他。


    但落在刚刚才见识过他徒手掰碎屏风一角的侍者耳朵里,那阵敲门声无异于催命符——那位客人该不会要闹事吧?!


    没等侍者犹豫着要不要去通风报信,就看见对面雅间的门打开,赵庚风一样地刮进去,又风一样地刮出来。


    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侍者看着赵庚紧紧握住那位小娘子的手不放,下意识啧了一声。


    看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


    不正经的赵庚一直拉着隋蓬仙的手,直到走出天香楼,隋蓬仙从诡异的心虚状态里恢复过来,不停挣扎着要他放开自己。


    赵庚面色很冷,握住她手腕的掌心却烫得像火。


    他没有理会她嘟哝着让放开她的话,两指曲起放在唇边,吹出一道嘹亮的哨声,不多时,一匹精壮强悍的神骏黑马就来到他们面前。


    赵庚深深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的情绪十分复杂,看得隋蓬仙心里隐隐有些心虚,又有些委屈。


    “跟我走。”


    话音刚落,隋蓬仙腰上一紧,紧接着整个人忽地一轻,下一瞬便落在了马背上。


    赵庚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散发着灼人热度的大掌捂着她的头往他怀里靠了靠。


    “天热,别晒着脸。”


    语气硬邦邦的,但说出口的话又让她心头发软。


    是,他亲眼看到了她和别的男人相看,生气很正常,但也总得给她一个狡辩的机会吧?怎么可以对着她发火?


    隋蓬仙正要骂他,座下神驹接收到主人的指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般奔跃而出,一阵大力推来,隋蓬仙不得不紧紧靠在他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赵庚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一想到雅间里的那个男人,或者别人,也和他一样,有机会揽住这样的满怀香软,他心里一阵闷痛,久违的杀意漫上眼底,那张刀凿斧刻的英俊面容挂满了冰霜,隋蓬仙抬头看了一眼,被他又冷又躁的神情吓了一跳。


    赵庚注意到她轻微的颤抖,面无表情地重新把人摁回怀里:“乖一点,可以做到吗?”


    要放在平时,赵庚用这样冷淡的语气和她说话,隋蓬仙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走之前还得跳起来把他挠得满脸花才肯罢休。


    但是……他刚刚的样子和平时好不一样,好英俊,好动人。


    隋蓬仙双颊发烫,干脆把脸埋在他怀里,不管依偎着的那具强悍躯体此刻陷入了怎样甜蜜的折磨,她暗自吐息,试图平复心里那头过于激动的小鹿。


    怀里的人乖巧了许多,没有试图再折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赵庚目光稍稍一转,就能看到她细白的后颈。


    他忽然就想到了要带她去哪里。


    奔霄在宣阳坊的一座挂着定国公府牌匾的府邸前停下。


    刚一停稳,隋蓬仙立刻收回环着他腰的手,作势要跳下去。


    头顶却被人轻轻拍一拍。


    “我抱你下来。”


    隋蓬仙下意识地不想他小瞧自己:“我才没那么娇气。”


    笑话,飞马射柳这种事她都信手拈来,何况是区区下马这种小事。


    “是,你不娇气。”赵庚有些好笑,不明白她怎么这种时候还惦记着维持她的傲娇劲儿,“是我想抱你,想照顾你,阿嫮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几乎没有思考过,脱口而出。


    这话太直白,又带着绵绵的情意,有些轻浮。


    赵庚飞快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但他不后悔。


    她太鬼灵精,冷不丁就会找到法子作弄他。


    其他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唯独一点,他不允许她给予别的男人,和他一样接近她的机会。


    赵庚站在地面上,脖颈修长,仰视着坐在马背上,面颊绯红的美貌女郎。


    她像是被他过于浮浪的话吓到了,颊带霞晕,双眼朦胧。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很漂亮,又大又亮,清楚地倒映出他此刻忐忑的样子。


    她会害怕吗?害怕见到他强势又贪婪的一面。


    赵庚面上镇定,实则神魂早已不知道飞去了何处,悬在半空中,迟迟找不到安定的地方。


    直到坐在马背上的女郎慢慢地,朝他张开双臂。


    他眼瞳微微放大,身体下意识地动作,头脑却还僵立在原地。


    隋蓬仙立刻不高兴了:“给你机会不把握就算了——”话音未落,她腰上一烫,一双大手稳稳地抱住了她。


    裙衫慢慢悠悠地迤逦出翩跹的残影,她站稳之后,却不见他的手放开,隋蓬仙抬头看他,却见这人的耳朵红到快要冒烟了。


    “这是哪儿?”隋蓬仙索性维持着被他半搂在怀里的姿势,扭头去看那座陌生的府邸,抬头一看,定国公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很有几分气势,再一看左下角的印章,隋蓬仙挑了挑眉,还是御笔。


    她香馥馥的身子温顺地倚在他怀中,赵庚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几分:“这是我们以后的家。走,我带你进去看一看,你有什么想改的地方,日后想住在哪个院子里,都由你决定。”


    若是从前,赵庚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怕她觉得自己轻浮,是个不正经的人。


    但现在么。


    赵庚嘴角扯了扯,笑容有些阴冷,都有人敢不自量力地勾引她了,他还矜持庄重个什么劲儿?


    他恨不得今日就上门提亲,再拒,再提,直至她答应为止。


    赵庚心里像是沸腾的海水,浪卷云翻,烧得他连呼吸都带了几分火气。


    六月的天,本来就热,隋蓬仙嫌他身上太烫,推开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身的上罩衫和披帛。


    刚刚一路过来,奔霄跑得太快,她的衣衫都被风吹乱了。


    “还不快带路?”


    日头太晒,红椿又被留在玉京楼没跟着过来,没有人替她撑伞,隋蓬仙哀怨地瞥他一眼:“晒得我好难受,都怪你。”


    但看着赵庚有些笨拙地横着手掌遮在她额前,问她‘这样好些了吗’,隋蓬仙又忍不住莞尔,粉颈花团,华如桃李,不仅是赵庚看得一时忘了挪开视线,连闻讯而来的管事都被面前惊人的丽色看呆住了。


    直到一道凌厉的视线刮来,管事才忙不迭地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大驾光临,奴来迟了,还请恕罪。”


    管事是掖庭局拨过来的人,自然也是宦官,说话时嗓音十分阴柔,隋蓬仙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往赵庚身边靠了靠,一时间忘了计较他称呼上的错*处。


    赵庚见他口呼国公夫人,又拿着伞过来,算是有几分眼力劲儿,面色稍缓,接过他手里的伞:“多谢。”


    管事忙称不敢。


    隋蓬仙嫌这把伞灰扑扑的,难看,径直往前走。


    赵庚步伐稍微加快了些,撑着伞跟上,还不忘对愣在原地的管事吩咐道:“待会儿夫人有什么吩咐,你记下,全部照办就是。”


    管事连忙点头。


    起初他还为定国公对身旁女子过分的温柔小意而震惊,到最后,他已经麻木了。


    谁家主君做成这般模样,谁家主母又——不对,这还没有八抬大轿娶进门呢,就已经威风成这样,日后这府上谁说了算,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看着管事对她越发殷勤,一口一个夫人好眼光,夫人好思量,夸得隋蓬仙容光焕发,赵庚看这个管事有些不顺眼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


    管事看着主君那副小肚鸡肠的模样,心里有些悲愤,他只是一个爱抱紧大腿的内监啊,国公爷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管事终于走了。


    这一方天地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隋蓬仙刚刚逛了一圈,发现这座府邸占地颇广,比忠毅侯府还要大上一圈儿,单看花园就知道了。


    “这个花园好大,有你心心念念的鱼塘。”


    她还记着他要钓鱼给她吃的事。


    赵庚笑了笑:“阿嫮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隋蓬仙不想让他得意,嘴硬道:“我就是记性好,脑瓜比较灵光。”


    “哦?”赵庚慢悠悠地看向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你想好怎么狡辩,你和别的男人相看的事了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这才叫吻


    隋蓬仙呆住了。


    这人怎么还玩秋后算账这一套?


    她面颊绯红,双眼朦胧的样子实在太漂亮,让人莫名生起一股想欺负她、看她红着眼睛瞪过来的欲.望,这把火来得猝不及防,烧得他口干舌燥。


    赵庚喉结微滚,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情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还没想好?”


    他话里的促狭之意太明显,但面上神情又十分严肃,隋蓬仙看得出来,他对她去相看别的男人这件事很介意,很不高兴。


    纵马狂奔间,她感知到他的情绪濒临暴怒的边缘,那些怒火化作深蓝发黑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掀起巨大的波涛,咆哮着要将她淹没。


    但隋蓬仙并不害怕。她有这个自信,赵庚不会对她发火。


    哪怕这次的确是她有错在先。


    但话说回来,这怎么算是她的错?


    隋蓬仙想通了其中关窍,含羞带嗔地瞪他一眼,幽怨道:“还不是怪你!”


    “怪我?”赵庚似是不解,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短了许多,隋蓬仙感觉他像是一座巍峨玉山倾颓着压向自己,心跳气短间,发红发烫的颊边抚上一只糙感明显的手。


    她是泡在珠玉香脂里长大的女郎,颊边的肌肤像是才从枝头摘下的荔枝肉一样柔嫩,带着盈盈如玉的光泽,那只带着陈年伤疤、粗糙的、小麦色的手落在无瑕的玉色旁,一点儿也不登对。


    甚至有些刺眼。


    “怪我不想放手吗?”


    隋蓬仙被他手掌的茧磨得有些痒,听到他低着声音问出这句话,耳廓被他呼出的热气一激,那股酥麻迅速传遍全身,她情不自禁地轻轻颤了颤。


    他话语间隐有失落,但抚在她颊边的手不曾偏移开,带着十足的强势与势在必得。


    隋蓬仙怀疑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起外祖母她们说的那些话,她又有些烦躁,心里憋着的气一股脑儿都朝他泄去:“要不是你迟迟不上门提亲,我外祖母她们忧心日后没人替我撑腰,才……”


    要隋蓬仙自己对郭老夫人她们说,会有人上门提亲,对象还是战功赫赫的定国公?一想到她们会如何追问,如何戏谑,隋蓬仙浑身都燥得不行。


    再者……万一她话放出去了,赵庚却迟迟没有上门。那她算什么?太丢脸了。


    所以隋蓬仙宁愿忍着不高兴去相看别的男人,略坐坐就走而已,也不算太麻烦。


    只是她没想到,刚进雅间没多久,就被赵庚就拽了出来。


    隋蓬仙越想越委屈,又生气,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封住了唇。


    峻挺如山的男人平时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这次他却温柔极了,笨拙地模仿着飘过山巅的云与风,动作轻柔地覆上她嫣红柔软的唇。


    刚到军营的那两年,一群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夜里总免不了说起男女之事,有些时候说着说着他们就忍不住激动起来,闹得面红脖子粗,其他人看得直笑话。彼时赵庚不太能理解,只是两团肉嘴对嘴而已,至于么?


    赵庚很快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睁着眼,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人面带霞晕,眼眸紧闭,两排浓密的眼睫随着他啄吻的动作颤个不停。


    她没有推开他。赵庚心满意足,却又得寸进尺地想,她也会像他这样,渴望彼此吗?


    赵庚暂时得不到她的回答,便将满腔的柔情与激动都倾注在吻中,无师自通地吮着那颗娇艳欲滴的嫣红唇珠。


    原来和心爱之人灵.肉.相融的感觉是这样美妙。


    两人在花园里吻得忘神,直至一朵积蓄了水汽的云慢吞吞地移到她们头顶,细碎的雨滴飘落下来,濡湿了她单薄的罩衫,圆润柔白的肩头在半透的天水碧罩衫下若隐若现,直至一滴圆润的雨珠不偏不倚地落进那一片粉光若腻之中,隋蓬仙轻轻惊叫一声。


    太凉了。


    但她身上又很烫。那滴雨珠落下时砸开的水花带来的反应才会那样强烈。


    赵庚动作一顿,最后贴了贴她红艳到靡丽的唇,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开。


    原本抚在她后颈上的手稍稍一松,移到她腰上,发烫的掌心摩挲着她细细的腰肢,任由她软在自己怀里。


    刚刚还亲昵得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这会儿谁都不看谁,下着朦胧细雨,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夏日热气仍萦绕在他们周围,熏得人面红耳赤,心浮气躁。


    六月的天正如孩子的天,说变就变,雨势忽地变大,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的雨珠来势汹汹,赵庚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朝不远处的假山跑去。


    暂时有了避雨的地方,隋蓬仙皱着眉头,还好丝帕是干的,她慢吞吞地擦拭着身上湿漉漉的痕迹,夏雨潮热,假山石洞里逼仄又昏暗,她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很不舒服。


    她不高兴地把帕子丢到他怀里,气冲冲道:“都怪你。”


    说着,有水珠透过假山石的缝隙,好巧不巧地滴在她额头上,隋蓬仙一呆,气得扑过去捏起拳头捶他:“老东西坏东西!你家的花园也随你,烦人!”


    赵庚一只手稳稳地搂住她的腰,把人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着丝帕给她擦拭脸上残留的水痕。


    动作轻柔,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喜爱与怜惜。


    “是,是我不好。”他耐心地哄着她,平日里威严冷峻的男人此时面对着他心爱的女孩子,什么情话、软话都愿意说,说了一箩筐,只求她稍稍展颜。


    看到她终于笑了出来,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莞尔。


    但有一点,赵庚还是得更正一下。


    “不是我家的花园。是我们的,花园。”这里日后会是他们的家。


    他掌心下的肌肤软绵绵的,带着尚未平息的热度,赵庚担心她会过了凉气,用帕子替她擦拭着肩颈上湿腻的水痕。


    “日后你多来逛一逛,它就会像你多一些。”


    隋蓬仙瞪他。


    她不明白,看起来这样正经、严肃的人,现在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真的很喜欢她吧?


    这样不确定的话,隋蓬仙不屑于问出口。她会看,会听,会触碰到他的真心。


    两个刚刚尝到滋味的年轻男女,又挤在潮热昏暗的假山石洞里,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们又一次吻到一起。


    骤雨初歇,隋蓬仙晕晕乎乎地倚在赵庚坚实有力的怀里,他轻轻替她顺着披散下来的长发,冰凉丝滑,比上好的缎子还要柔软,他有些爱不释手。


    “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处理什么?


    隋蓬仙抬起头看他,四目相对,赵庚又压了下来,她连忙闭上眼。


    他深深凝望着这张双颊绯红,芳姝妩媚的脸庞。


    良久,他亲了亲她发颤的眼皮。


    “我送你回去。”


    第一次亲吻,在她们二人未来家中的花园里,尚且说得过去。


    更多的,他想留到洞房花烛夜。


    ……


    隋蓬仙很快就知道,赵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再一次上门提亲,这次仍是请老承恩公夫人陪同。


    正巧郭老夫人和老承恩公夫人有些交情,乍闻定国公上门提亲,她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欢喜。


    中,这个也中!


    但赵庚没能见到隋蓬仙。


    她生病了。昨日她回了晴山院后就有些不适,但当时她有些亢奋,没把那些头晕脑胀的毛病当回事,只当她还没从那两个吻里回过神来。


    直到后半夜,红椿照例过来给她的肚脐眼盖被子时,才发现她烧得满脸通红,身上烫得像个火炉。


    女方抱恙,这次提亲自然只能无功而返。


    赵庚并不在意这个,他只担心她。


    昨日两人临分别时,他叮嘱的那些话,看来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很想去看看她,摸一摸她的脸,亲一亲她洇着胭脂色的眼尾。


    但……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


    或许是他失望的情绪一时过于外放,老承恩公夫人笑着看他一眼:“失望了?”


    赵庚摇了摇头:“日后还得劳烦老夫人,您不嫌我烦就好。”


    看来是要再接再厉,越挫越勇了。


    老承恩公夫人手里的龙头拐杖杵了杵地面,摇着头笑道:“这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你也得加把劲儿,总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累,最后却连杯喜酒都喝不到吧?”


    老承恩公夫人的孙子周摇风是赵庚在军中的好友,两人亲如兄弟,老承恩公夫人很喜欢这个后生。


    听她这么打趣,赵庚难得腼腆地笑起来。


    “我一定努力。”


    ……


    郭老夫人见过赵庚之后,把他和自己还有儿媳整理出来的那些青年才俊一比,心里更有了成算。


    早先她就得了信,说外孙女那桩娃娃亲不成了,她这才有些急,怕她那对丧良心的耶娘不把她的终生大事放在心上。


    但这会儿那头好马自己回头了,郭老夫人两相权衡,觉得他就很不错,堪堪配得上她的嫮姐儿。


    “嫮姐儿醒着吗?”


    红椿忙道:“大娘子晌午喝了药又睡下了,这会儿还没醒呢。”


    谢夫人留在郭宅管理庶务,郭玉照陪着祖母一块儿来探望生病的表姐,不料恰好撞上了有人上门提亲。


    郭玉照不知道隋蓬仙和赵庚之前就认识,她冒着被责骂的风险,偷偷看了一眼,说不出个好坏,只觉得人长得未免太高了,让人看了怪害怕的。


    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她喜欢瘦瘦高高的,皮肤很白,笑起来很温柔的人。


    郭老夫人进屋看了一眼,隋蓬仙仍沉沉睡着,额上堆了一层细汗,她拿着帕子给她擦干净了,把小孙女留下了:“你在这儿陪你表姐一会儿,我去找你姑母说些事儿。”


    郭玉照乖乖点头。


    因为怕惊扰了隋蓬仙的好眠,红椿她们把窗户关上了一半儿,纱帘垂着,风轮徐徐转动,隔着一扇屏风和重重帘幔,将冰鉴里的冰块吹出淡淡凉意。


    隋蓬仙是被热醒的。


    六月的天,屋子里又不通风,那点儿微末的凉意根本吹不到她身边。


    她坐起身来,面色潮红,身上堆了一层香腻的汗,她不适地皱起了眉。


    她才注意到床边趴着一个人。


    “玉照?”


    郭玉照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睁着困意朦胧的眼向她道歉:“真是对不住,我睡着了。”


    少女懵懵懂懂,认真向她道歉的样子让人心头发软,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口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就是躺在我身边抱着我睡,我也不会骂你,只要你不嫌我一身汗就行。”


    郭玉照抿着嘴笑了,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隋蓬仙每次看到她笑,都觉得高兴,大抵是因为她们是表姊妹,有着血脉相连的共同特征。


    隋蓬仙要沐浴,郭玉照自告奋勇地说去花园给她采些花回来摆在屋里,这样的话心情好了,病也会好得快一点。


    还是小表妹好啊。


    郭玉照出了晴山院,就看见一个玉树挺秀的少年站在那儿,她面颊发红,期期艾艾地上前,叫了一声表哥。


    隋成骧嗯了一声。


    郭玉照有些惊喜,从前表哥都不怎么理她。


    隋成骧转而问起他关心的事:“阿姐好些了吗?药有用吗?我送去的蜜饯她吃了吗?”


    他连珠炮似地发问,郭玉照有些懵,察觉到少年眉眼间有些不耐,她心里微微发酸,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得知她好些了,隋成骧松了口气,道了声多谢,转身走了。


    郭玉照呆呆立在原地,好半晌,她才失魂落魄地朝着花园走去。


    ……


    隋蓬仙神清气爽地从浴房出来,橘夏笑着上前道:“大娘子您瞧,觅风来了。”


    她们都以为觅风是她取的名字。


    隋蓬仙正想出门,肩上一暖,红椿给她披上一件雪缎做的罩衫,盖着有些热,隋蓬仙不乐意穿,红椿却十分严肃地表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娘子您想想,这移山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么?愚公一大家子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成呢,咱们可不能小瞧了风寒,得仔细养着。”


    隋蓬仙实在是怕了她了,拢着那件罩衫出了门。


    觅风站在凭栏上,嘴里叼着一捆草。


    “老鹰还吃草啊?”茜草很疑惑。


    觅风见到女主人,主动飞了过去,又伸了伸脖子,示意她接过那捆臭烘烘的药草。


    它忍着臭一路叼过来,真是要了鹰命了。


    隋蓬仙心神微动,示意她们下去各忙各的,她拆下信件,带着拿捆药草进了屋。


    那些熏得觅风苦不堪言的药草是赵庚按着从前一个游牧医者给她抓的方子准备的,光是看他的字,隋蓬仙都能想象到说那些话时候的语气。


    让她不要怕苦,吃了药好得快。他很担心她。


    隋蓬仙把信纸放下,戳了戳那捆药草,已经被他打理得很干净。


    “说这些甜言蜜语有什么用……”隋蓬仙嘴上嘟哝着,但还是没舍得浪费他的心意,让茜草拿着那些药草去煎了一碗汤药。


    不知道是赵庚的土方子起了作用还是什么,隋蓬仙第二日起身时神台一片清明,一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


    红椿不放心,让大夫过来仔细把脉看过,等大夫点了头,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再歇息两日吧?”


    隋蓬仙摇头,骨头都快睡懒了。


    正好郭玉照过来探望她,见隋蓬仙精神奕奕,一张美艳脸庞容光焕发,她很高兴:“表姐不难受了就好。”


    隋蓬仙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走,咱们出门逛街去。”


    郭玉照红着脸说:“我和阿娘说来探望表姐你,身上没带银子……”


    “和我一块儿出门,怎么会让你花钱?”隋蓬仙如今腰包鼓鼓,自然不介意给可爱的小表妹也花一些,“你帮我挑一挑花样,我想做一件坦领样式的襦衫,日后骑马的时候穿。”


    郭玉照连忙点头,说好。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半路却遇上了隋成骧。


    隋成骧见她面若桃花,双眸水亮,一点儿苍白病气都没有,心里不由得十分欢喜,急切上前两步,问她身体痊愈了吗?怎么就要出门去了?


    他是最知道病痛折磨人时的滋味有多难受,担心她出门玩一趟回来又加重病气,哪怕是见她神情不快,还是坚持着轻声细语地劝她:“阿姐不如就在家里逛逛园子。”


    隋蓬仙懒得搭理他:“回你屋里去,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说完又扭头安抚一脸担心的郭玉照,“没事,他就是喜欢唧唧歪歪。”


    隋成骧看着两个人挽在一块儿的手,垂下眼,薄唇紧抿。


    郭玉照又看了隋成骧一眼,觉得他有些可怜。


    坐上马车之后,她数了数荷包里的银子,还好,应该够给表哥买一包蜜饯。


    他好像经常在喝药,身上总有一股苦涩的汤药气息。


    郭玉照偷偷想,希望他吃了蜜饯,心情能够好一些。如果在甜蜜的时候还能想起她,哪怕一点点,她连想想都觉得幸福。


    ……


    善和坊,王家


    宇文寰因为近来接二连三的事十分心烦意乱,前几日还对他十分慈爱,甚至器重远超贵妃之子的父皇现在对他冷冷淡淡。


    他的恩师,前两年就已告老的管任漳更是突降横祸,举家遭难。可他连出手保住管府女眷的能力都没有。


    王淑妃听他提起这事,丰腴美艳的脸上一点儿动容之色都没有,只冷声叫他跪下。


    “母妃。”宇文寰皱眉,他在两仪殿前跪得够久了。


    王淑妃冷笑道:“我看你教训吃得还是不够,这样的当口,你父皇摆明了恶了管任漳,你坚持替他求情已经犯了你父皇的大忌,如今你还要再伸手去拉她们一把?你若是嫌我们娘俩的好日子太长,不必你多此一举,我待会儿就去求三尺白绫,成全你的忠孝!”


    宇文寰尚未到弱冠之年,十八岁的皇长子头一回陷入这样的风暴之中,父皇的漠视、母妃的惊怒、师长的冤屈……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直至今日,宇文寰才幡然醒悟,从前他跟在王淑妃身边,和崔贵妃之间的那些争斗龃龉,在真正的波诡云谲面前,不过是毛毛雨。


    青年周身萦绕着的懊丧情绪太明显,思索棋局的老者抬了抬眼:“殿下,此时不是泄气的时候,更不必为此质疑自己。”


    王磬是两朝老臣,从景顺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出皇子时就默默在他身上投出了筹码,新帝御极二十余年,他稳坐六部尚书之一的位子,看似风光,但也时常心惊。


    “陈郡赵氏这步棋费了,殿下不用再在他们身上花心思。”更不能让为管任漳求情的事重演。


    皇子又如何,在天家,先是君臣,再论父子。


    皇长子屡屡为被景顺帝所恶的人求情,这种事传出去,不用崔贵妃使劲儿吹枕头风,朝堂上的闲言碎语和帝王的疑心就足以让他从此失去帝心。


    王磬的神情和动作都十分平静,宇文寰一惊:“可陈郡赵氏是外祖母的娘家……”


    “那又如何。”王磬推下一枚白子,不疾不徐道,“倘若没有我,没有你母妃,没有你,陈郡赵氏如今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三流世家,这些年他们得到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此时偿还,有何不妥?”


    王磬起先还不相信景顺帝知道了他们暗中谋取的事,但随着陈郡赵氏名下的酒楼被查封,族中子弟一个接一个的失踪,他彻底没了侥幸心理。


    他千叮咛万嘱咐,他们竟然还敢让偷取精铜这样的重事随意漏到族中不成器的子弟耳朵里……


    注意到宇文寰有些复杂的表情,王磬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至于你,殿下。要破除你眼下的困境,其实不难。”


    宇文寰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和之后将要引起的风暴搅得方寸大乱,闻言摇了摇头:“外祖父您就别哄我了。”


    王磬颇有些一言难尽。


    “……让陛下知道,你是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是他可以利用的棋子。”王磬平复了一下心境,继续自己与自己对弈,“没有机会,咱们就创造机会。总之,要让陛下知道,你还有用,明白吗?”


    宇文寰猛地抬起头,起先的沮丧一扫而光,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你也该成家了。”王磬嫌外孙不够沉稳持重,他想起定国公,那才是让人油然而生钦佩之感的真汉子。


    只可惜了,他对忠毅侯家的女孩子有意,无缘成为他的孙女婿。


    王磬思绪闪了闪,笑道:“下月中,北狄使者来朝,他们虽然暂时败于大胥,但那起夷狄蛮子,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早晚有反扑的一日。此次来朝,想必不不是真心臣服,多半要起什么乱子,你近来多练练弓马之事,不会有错。”


    宇文寰笑着点头。


    ……


    隋蓬仙这几日玩得很开心,带着小表妹和新交的朋友们逛街做衣裳,去她新得的温泉山庄和马场做客。除了赵庚忙于北狄来朝的事,一直抽不出空陪伴她,可以说是乐不思蜀,堪称完美。


    偏偏他就是完美里面的那一点儿小小瑕疵,她倔强地认为他并不重要,不乐意承认他在或者不在,对她的影响都始终存在。


    但当每次热闹退去,寂静来临的时刻,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道沉默如山的身影。


    他并不是多话的性子,两人相处的时候,通常是她在说,他在听。


    每次她的视线一望过去,都正好能碰上他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柔软含笑,面对她突然的抽查也十分从容——他会一直注视着她,这是他习惯且下意识的动作。


    但处于某些小小的私心,他并没有直说。她偶尔警惕的,带着几分不确定地看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跳总会过速地蹦跳,这种微微失衡的感觉让他感到着迷。


    他其实也渴望着她的关注。


    不得不说,赵庚是个很好的伪装者,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一些被他判定为过于阴暗、晦涩的东西,统统被他埋在心底,隋蓬仙暂时无从得知。


    隋蓬仙托着腮发呆,面前摆着一瓶开得红艳艳的野杜鹃,炽烈热情的颜色映衬着女郎玉一样无瑕的脸庞,两相呼应,指缝间溢出的软肉泛着荔枝一样莹润的腻光。


    山间翠微葱郁,不多的艳色都落在了这些开得漫山遍野、轰轰烈烈的野杜鹃身上。


    马车平稳地前行着,哪怕是在山路上,也仍旧没让人感到颠簸,那些开得十分野蛮的红杜鹃时不时颤一颤,隋蓬仙也跟着眨一眨眼。


    “大娘子。”


    车舆外响起谢揆的声音。


    隋蓬仙趴在小几上,昏昏欲睡,听到他的呼唤也只是懒懒地哼了一声。


    谢揆握住缰绳的手微微一紧,他平复着心里突然涌起的,可以称之为厌恶的波浪,平静道:“定国公在前面。他似乎,在等您。”


    说完,谢揆下意识屏息,几乎就在下一瞬,刚刚话音里还带着困意的女郎哗啦一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双水亮亮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的惊喜、喜悦和得意,是那样明显,那样夺目。


    赵庚看到了。谢揆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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