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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漆黑灵魂(4)


    那道声音打破寂静, 就像骤然砸到水面下的落石,引得整座大厅的人纷纷转过了头,无论正在博弈的, 还是已经分出输赢的, 他们眼中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兴奋,视线紧攫住逃跑的【盗贼】,此刻, 金鸢尾不再是供上流人士休息用的高级会所, 而是一座充满杀气的狩猎场。


    霎时间, 所有人蜂拥而至。


    作为影臣, 兰彻斯特倒是身手矫健, 他穿梭在摆放着餐点的桌椅之间,竟然毫不受其影响, 朝着远处的出口一路跑去。


    “——哗啦!”


    被他打翻的盘子摔成遍地碎片, 就像撒下一地锋利的钉子, 却没有减轻那些权贵人士追猎的热情, 他们摩肩接踵, 毫不顾忌自己发型乱了、领带滑落而下,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去,场面混乱到了让人叹服的程度……要是有人将这疯狂的一幕记录下来,报道出去, 必然会引起外界的轩然大波。


    路远寒也在追捕兰彻斯特的行列当中。


    对他而言,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下手机会了,毕竟那些人全身心扑在前面的【盗贼】身上, 从而疏忽了对他的防备。


    那只手修长美丽, 却比探囊取物的猴爪更神秘, 从他们身上飞快顺走一张又一张王爵, 让路远寒持有的卡牌价值不断翻倍——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路远寒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知道其他【盗贼】必然也在行动,【富翁】不足为惧,那些潜行于暗处的影子才是真正威胁着他的存在。


    路远寒正沉思着要不要将别的【盗贼】一并揪出来处决,兰彻斯特已经跑远了。


    侯爵阁下以此生最快的速度翻过拦路的杂物,他目不转睛,因为通往走廊的出口近在眼前,只要推开那道门,他就可以远离这些不顾一切的家伙了。


    就在这时,子弹疾驰而来!


    骤然响起的枪声擦着兰彻斯特的耳朵划过,路远寒略显惊讶,他看到旁边有人竟然扛着一把军用步枪,飞出去的弹壳虽然没有打中目标,却猛地穿透了玻璃。要知道他们现在位于贝多利大厦的一百二十层,狂风呼啸而至,让金鸢尾会所内宜人的温度变得格外严酷,就仿佛一瞬间来到了寒冷的冬天。


    对此,其他参与者一点都不意外,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甚至有些人跃跃欲试……反正到了最后,主办方都会派人将金鸢尾会所修复如初。


    现场非常嘈杂,嗤笑声、衣物摩擦声、子弹上膛声不绝于耳,所有参与者的恶意都灌注在了那个被揭开底牌的【盗贼】身上,炸裂的玻璃碎片倾泻而下,划破了兰彻斯特侯爵的风衣。


    更糟糕的是他的小腿被一支弩箭射穿,撕裂血肉的剧痛让他骂出了声,尽管如此,兰彻斯特还是忍着痛跑了出去。


    倒计时还剩下8:37。


    【盗贼】的行动被限制在了会所内部,并不是说躲出去就一定安全,但那道门确实帮他拦下了不少攻击,趁着参与者还没有追杀过来,兰彻斯特转过几个拐角,又穿过一条狭窄的员工通道,躲进了某个无人看管的储物室中。


    “呼哧……”


    兰彻斯特满头大汗,受伤的那条腿血流如注,让他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侯爵阁下难得这样狼狈,毕竟以前他是那个追猎别人的【富翁】,下手时毫不留情,现在却成了逃亡者,巨大的落差感就像将他架在了火上翻烤一样,让兰彻斯特内心饱受煎熬。


    很快,他就屏住呼吸,徒手将埋在腿肉中的弩箭取了下来,箭头拔出时带着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肉,黏腻的液体顺着皮革滑落在地,打湿了兰彻斯特的掌心。


    该死的,他是怎么察觉到的?


    想起那时朝着自己走来的年轻人,兰彻斯特不禁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作为【盗贼】,他将身份掩饰得非常好,就连平时最熟悉他的那些人也没有发现破绽,加西亚·安东尼奥和他不过打了两次交道,就能看破同伴的秘密,未免让人不寒而栗。


    兰彻斯特本想成为最后的赢家,将任务业绩揽在自己一人头上,但他的计划注定要失败了。就在他靠着储物室的门喘息之际,门后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声响:“咔哒……”


    兰彻斯特瞬间提起了警惕。


    他不知道站在外面的人是谁,【盗贼】亦或者【富翁】,但对方必然不怀好意。兰彻斯特抿紧嘴唇,他握紧了那支带血的弩箭,打算在那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插进对方脖颈中,亲手解决所有隐患。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想象进行,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侯爵阁下。”


    那个人竟然追了过来。


    兰彻斯特垂下视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门板缝隙下透过来的光逐渐变得微弱、黝黑,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吞噬着光线,即将从那道狭窄的缝隙中挤进来。


    他的余光瞥到停在外面的靴子,锃亮的鞋头似乎映出了那张带有微笑的脸。


    不得不承认,加西亚·安东尼奥有着俊美过人的容貌,然而黑撒斯伯爵优越的五官在这一刻尽数扭曲,带给人极为强烈的压迫感,在兰彻斯特的角度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人类……无数道蜿蜒的影子从对方鞋尖下爬了出来,似乎马上就要撕开门板,又像是他的错觉:“你说,要不要出来体验一下被处决的滋味呢?”


    即使是威胁着别人的时候,路远寒仍然没有情绪变化,这种平静让他身上的非人感越发浓重,就像高位者观察着一块会动的牛扒,思考着应该从哪里切开。


    兰彻斯特恐惧到了极点。


    他并不是个容易失控的人,但那种感觉就像是下潜到了深海,没有水肺,也没有任何能够带他脱离的逃生装置,他毫无防备地在黑暗中不断陷落,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裹紧了皮肤下每一根突起的血管,兰彻斯特僵硬地保持着靠在门上的动作,瞳孔却已经涣散失焦……直到一双黑漆似的眼睛从深渊下霍然睁开。


    那种压迫感忽然消失了。


    兰彻斯特重新拥有了知觉,他的胸膛猛烈起伏着,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遍是渗出的汗水,门外那人来得神秘,走得也悄无声息,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从他内心浮出,因为十分钟就要到了。


    “倒计时已经结束,现在进入结算环节。请各位参与者回到会客厅中集合,将所持手牌交给仲裁者……从现在起,一切抢夺、盗窃以及损毁他人卡牌等行为明令禁止,违者将被剥夺会员籍,终身不可再参与到游戏当中。”


    主办者的声音透过整座金鸢尾会所,让那些仍在逡巡着的猎人悻悻然放下了武器。


    他们在一瞬间恢复到了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神情慵懒,就仿佛刚才朝着兰彻斯特开枪的不是这双手一样。


    不过片刻,仲裁者就计算出了最后的结果。


    广播背后的人顿了顿,若是仔细倾听,就能从那阵微弱的杂音中分辨出一声玩味的笑,紧接着,他公布赢家是某个【盗贼】,那位参与者的牌面价值达到了六十万——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


    场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在思考着,那个赢家怎么会有六十万?从理论上讲,【盗贼】行动时承担的风险要远胜于【富翁】,同样有着更高的上限,但就算是最完美的【盗贼】也只能以五十万赢得游戏,历来如此,因为规则限制了他们只能偷窃三次。


    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六十万帝恩币对应着六张王爵……他手上那张罪恶之牌呢?


    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此刻,输赢都已经成了定局,就在众人低声交谈之际,路远寒从他们当中走过,全然无视了那些惊叹、错愕又或是不满的参与者,他在侍应生面前停下脚步,跟着对方前往领取奖品的地方。


    让时间倒退回十五分钟前。


    路远寒意识到兰彻斯特就是隐藏在D区的【盗贼】,向他发起对赌的时候并没有偷窃,而是打开侯爵的钱夹,用一张罪恶之牌交换了对方的王爵。剩下的三次机会他都用在了别的参与者身上,因此才能以打破历史的成绩胜出。


    当然,他这样做完全是钻了规则漏洞。


    赢了所有人的优胜者想,不循规蹈矩,不正是【盗贼】的本色吗?


    他一边整理着刚才追逐时弄皱的袖口,一边跟着侍应生走过长廊。金鸢尾会所的隔音效果做得很好,此刻他们远离了所有人,周围瞬间变得安静下来,铺着猩红地毯的走廊上只剩一阵脚步声,路远寒的、前面那个侍应生的,他们就像误入了别的世界……若不是回到塞诺阿后,路远寒买了块新的机械表,表针正一分一秒地转动,他恐怕就要失去对于时间的感知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这段路程未免也太长了。


    他耐着性子跟对方走到尽头,但那里既没有赢家的奖品,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门,只有一个放在柜子上的音乐盒。路远寒视线一顿,微妙地打量着那件物品,总不见得这就是他们的任务目标吧?


    “请问……”


    没等路远寒的话音落下,那个侍应生忽然取出一把锋利的刀,在对方悚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对准心脏,紧接着剖开了自己的胸膛。毋庸置疑,侍应生的行为让人满头雾水,然而从他伤口下流出的不是正常人应有的鲜血,而是一种淡蓝色的液体。


    那种液体非常剔透,比起别的什么更像是机油,顺着刀尖流下来时还散发着一阵微弱的荧光,瞬间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


    他大概明白所谓的奖品是什么了。


    侍应生动作熟练地转动刀尖,用玻璃瓶接了一部分淌下的蓝液,水面很快就没过了瓶口,只是他的手有些颤抖,面庞也浮现出一片失血过多导致的惨白,见侍应生身体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大,路远寒想,他似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就在这时,一阵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尽管无人操作,他们面前的音乐盒却开始了转动,随着发条拧下,温馨的旋律瞬间掩盖过了那阵压抑的、痛苦的喘息,转到路远寒面前的那一秒,上面骑着马的小人像是歪了歪头,以漠然的态度俯视着那个侍应生,就和看待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路远寒满面警惕。


    被雕刻出的小人倏地张开了嘴,从中传出的却是主办者的声音,可以听出对方是一个年轻男性,说话时总是带着股懒洋洋的笑意。


    “如你所见,这种高纯度的雾钢银萃取液被用于换血技术,现在还只是用于部分接受过机械改造的人类,等到以后技术成熟了,就可以普遍推及到整个帝国,为维尔尼亚的公民带来革命一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见路远寒接过了玻璃瓶,对方接着说道,“你手上这一小瓶,能够让外面的所有人为之眼红。”


    闻言,路远寒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液体闪烁出的光泽证明对方没有说谎,恐怕要将整条雾钢银矿脉抽干一半,才能得到这么点萃取液。


    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不过片刻,刚还满面痛苦的侍应生已经止住了血,完全没事似的站了起来,他的瞳孔就如金属一样充满冰冷意味,看起来像是换血的副作用。


    在对方的帮助下,路远寒将“奖品”装进一个手提箱中,他正准备转身离开,那个声音却像是阴魂不散的魔鬼,倏然缠上了他的脚后跟:“欢迎下次再来,亲爱的……【盗贼】先生。”


    第262章 漆黑灵魂(5)


    随着话音落下, 路远寒不禁加快了脚步。


    赌局已经宣告结束了有段时间,兰彻斯特虽然没有遭遇所谓的“处决”,但他腿上的伤势变得越发严重, 被金鸢尾会所派警卫送往了最近的医院就诊, 因此路远寒只能一个人回去复命。


    散场后那些权贵人士还在喝着红酒,聊着刚才怎么没把【盗贼】射死,路远寒却没有心思再待下去了。


    他乘着升降梯飞速而下, 很快就从贝多利大厦中走出来, 在夜幕下望着面前跟天堂一样辉煌的区域。他的视线逐渐远去——与帝国中央截然不同, 皇后区的边界线外杨絮纷飞, 那些行色匆匆的公民面部戴着口罩, 两腿却隐没在了浓重的雾霾下,即使他们挡住了脸, 紧皱的眉头也流露出一种无法掩盖的紧张、焦虑甚至是恐惧, 在蒸汽灯光的映照下, 就像一群濒死的鱼。


    那是条割开天堂与地狱的边界线。


    考虑到出入皇后区有着严格的限制, 路远寒只能先出去再拦车, 等他提交完任务已经过了十二点,毋庸置疑,他没办法回到学校那边了。


    好在当初和爵位继承文书一并发下来的还有私人住宅,从理论上说, 加西亚·安东尼奥在塞诺阿郊区有一座庄园,但路远寒懒得自己打理,索性聘请了位管家替他操持事务, 对方倒是履职尽责, 每周都会写一封信向雇主汇报府上的账务情况。


    但要从城内前往庄园就太远了, 路远寒在帝国理工学院旁边还租了一栋公寓, 偶尔在外面忙得晚了,他就会回到那边暂住。


    只是没等他到公寓楼下,意外就发生了。


    影臣集会的地点位于塞诺阿边上的废弃区域,路远寒来过几次,对附近的街道已经非常熟悉。这地方平时没有什么人愿意光顾,那些拾荒者倒是会过来捡一些金属零件去卖,除此以外,游荡在这里的生物就只剩下乌鸦和老鼠了。


    夜幕高悬,月光倾泻在这个宛如废墟的地方,浸透了伯爵阁下沾着一丝血迹的鞋尖。


    路远寒刚转过街角,就有个瘦弱的男孩迎面撞上了他,对方慌不择路,怀里还抱着个脏兮兮的箱子,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人、又或者什么东西……路远寒瞬间有了判断,他适时拦了男孩一把,没让对方充满污渍的手碰到自己。


    让路远寒意想不到的是,男孩竟然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一样,对方怔了两秒,紧接着激动地瞪大了眼:“伯爵……”


    他没能叫出声来。


    因为路远寒捂住了他的嘴,皮革材质的黑手套封死了男孩的嘴唇,隔着让人窒息的布料,他能感觉到那是一双修长的、肌肉分明的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脉搏正以一种不像是正常人应有的规律跳动着。


    班杰明·肯特没能深想下去,因为他被捂得满面涨红,再喘不上气就要憋死了。


    “呜呜!”


    像是意识到掌根下的生物非常脆弱,那人倏然松开了手,将他拖到旁边隐蔽的角落,直到此时,班杰明·肯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喘着气说道:“救命!伯爵阁下,有人在追杀我——”


    路远寒眉头紧皱,他观察了一阵男孩的面庞,才从模糊的印象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那时候,班杰明·肯特卧在铁轨上,在一众警察面前咬死了自己不是偷画的小贼,他之所以会选择帮助男孩,只是想尽快回到帝国理工学院,仅此而已,再没有别的理由。


    刚执行完任务,路远寒本想洗漱完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现在看来是睡不成了。


    他疲惫地用指节揉了揉眉心,迫使自己在一瞬间清醒过来。自我介绍完后,班杰明·肯特逐渐不敢说话了,因为那位伯爵阁下虽然帮过他一次,却是下等人高攀不起的存在,谁也无法保证对方会不会嫌恶他的麻烦,甩手置身事外……毕竟他的祖父就是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而死,对于那些闯入家中的黑衣人,班杰明·肯特印象深刻,直到他断气的那一刻都不会忘记。


    班杰明·肯特乱蓬蓬的卷发下神情惊恐,而他干裂的嘴唇上还带着血色,路远寒攥着他一条胳膊,很快就发现这孩子瘦得惊人,跟下水道中饥肠辘辘的老鼠没有区别。


    他多久没吃饭了?路远寒微妙地想。


    按道理来说,他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然而路远寒现在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因为不远处传来了激烈的脚步声、咒骂声以及枪袋摩擦腰部的声音,不难听出那些靠近的人训练有素,身上还带着一批热武器……但他们没有轻易开枪,路远寒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紧接着陷入了思考,是因为班杰明·肯特的性命很重要,还是说那些人在顾忌着什么?


    他不经意瞟向了班杰明·肯特抱着的那个箱子。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破损的木板下却露出了厚重的隔绝层,深黑的颜色仿佛能吞噬一切,让人不禁好奇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才需要用这种手段进行收容。


    路远寒心中的魔鬼刚冒出点苗头,又被警惕性压了下去,这让他不禁感到有些牙痒。


    “你相信我吗?”


    他忽然提了一个问题。班杰明·肯特没想到路远寒竟然会问这种话,犹豫两秒才点下了头,他的反应被路远寒看在眼中,于是那双黑手套蟒蛇一样缠上了男孩温热的后颈,像是安抚似的捏了捏,原本精神紧绷的班杰明·肯特忽然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逐渐微弱下去的鼾声。


    片刻过后,男孩毫无自觉地倒下,和他怀中的箱子一并被路远寒接了过去。


    显然,摆在他面前的是个难以脱手的大麻烦,但危险代表着更高的利益,属于野兽的直觉提醒着路远寒,箱子里面恐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物品,让他转身就走,无异于让一条觊觎着财富的恶龙放弃金山银山。


    哪怕只是打开看一眼呢?


    路远寒下意识想着,随即察觉到自己已经脱离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角色,他的神情一瞬间冷了下去,摸向箱盖的动作也戛然而止,展现出的理性让人匪夷所思。


    将黑撒斯伯爵扮演得太久,完全沉浸在了那种属于贵族的上流生活中,让他有些忘记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冷静的、还是疯狂的?


    模糊的感觉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但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路远寒像拎猫一样将班杰明·肯特提了起来,那个箱子则被触手缠着固定在了背上,充满灰尘的外壳蹭过伯爵阁下的衣服,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躲过那些人的围剿将班杰明·肯特累得够呛,对路远寒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只见他翻身上了屋顶,尽可能放轻鞋底摩擦出的动静,顺着瓦片边缘不断潜行,绕开一身高端装备的追杀者——照明灯的光线扫过两人刚才所在的位置,却没能发现从边上飞快掠过的影子。


    不知为何,他们使用的工具看起来有些熟悉。


    直到将班杰明·肯特放在沙发上,路远寒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


    他不紧不慢地洗了个澡,将湿漉漉的发丝归拢在耳后,又从橱柜里取出燕麦片,倒牛奶的时候往里面加入了致死量的甜味剂——路远寒的味觉似乎有些失灵,让人难以想象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能同时容忍黑咖啡和甜食两种存在。但他并不在意,将那碗麦片粥匆匆解决后,路远寒就在班杰明·肯特面前蹲了下来。


    男孩仍然紧闭着眼,蜷缩在沙发上,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


    路远寒垂下视线,再怎么看这都是一张毫无价值的平凡面容,他却用幻影将班杰明·肯特的脸记录了下来。自从加西亚死后,路远寒就将自己的容貌调整成了对方,这件异物闲置已久,直到此时才发挥上了用场。


    熟睡中的男孩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他就被路远寒扔来的外套盖住了腹部,仍有余温的衣物似乎让他着凉的症状缓解了一些。


    终于可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班杰明·肯特紧紧看护着的箱子被他放在了书桌上,原本覆盖在外面的破损木板被一根根拆除,露出里面的黑色装置,它看起来像是被上了某种非常精确的密码锁,只有输入正确的指令才能打开。


    刚尝试了一次,迅速升温的箱壁就将路远寒的指腹烫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灼痛感就像一片附骨之疽,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看来使用暴力拆除是不可行的了。


    路远寒打不开箱子,也就无从得知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关于密码的线索他现在是一头雾水,也许班杰明·肯特又或者那些追杀者知道答案,两者中该选哪一个进行审问,他甚至不需要多想。


    他叫醒了班杰明·肯特。


    男孩从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惶然,他满面冷汗,似乎梦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手指无意识揪着刚才盖的外套,攥得皱了才发现那是伯爵阁下的衣服,班杰明·肯特一瞬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近乎将头埋进了膝盖里去。


    “非常抱歉,阁下……我绝不是有意要弄脏您的外套。”男孩有些语无伦次,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动静,对方像是起身走远了,而他还在自顾自地絮叨着,“要、要多少钱才能清洗掉污渍,我会付给您干洗费的。”


    “砰!”


    金属碰撞桌面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刺耳,班杰明·肯特不禁肩膀一颤,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看到的却是卧着煎蛋的面条。


    ——新鲜出炉、还热气腾腾的。


    班杰明·肯特已经有太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餐,整个人饿得头晕眼花,因此才会被路远寒轻飘飘弄晕带走,乍一见到食物,他近乎要潸然泪下,只觉得鼻尖泛酸,难以言说的委屈感从他内心涌了上来,让班杰明·肯特的眼眶逐渐变红,牙关也不自觉战栗着,犹如一只应激的困兽。


    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每天挨饿、流窜、被警务司带队污蔑就算了,还要因为一件神秘物品遭受别人的追杀。


    班杰明·肯特早已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吃吧。”那人的发尾还没有擦干,因此他说话时那股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雪松味道。见班杰明·肯特在食物的香味下喉结微动,已经眼神放光,他像是满意了一样颔首说道,“吃完了我有些事要问你。”


    第263章 漆黑灵魂(6)


    不得不承认, 这是份美味的晚餐。


    班杰明·肯特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将碗端起,或许是因为他饿了太长时间,又或者那位伯爵阁下当真厨艺高超, 没过多久, 他就将路远寒煮的面条扫荡一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被那双湿漉漉眼睛盯上的感觉就像在路边捡到了一只流浪猫,若是不多拿些罐头出来, 总让人觉得于心难安。


    路远寒平时虽然不常在公寓住, 家中却也囤了些速食品, 见班杰明·肯特像是没吃饱, 他又拿了一袋黄油饼干用于招待。比起那些追杀着男孩的陌生人, 他这样一个小小举动,轻而易举就打消了班杰明·肯特的警惕……当然, 黑撒斯伯爵落下的每一步棋都是有所图谋的。


    帝国理工学院附近算是首都的一片黄金地带, 能在这里住的人通常情况下非富即贵。


    就比如路远寒租的这栋公寓, 室内既没有满天飞的杨絮, 也没有浓重的雾霾, 即使一个月不打扫也不会落灰,选用的家具同样非常讲究,此刻,班杰明·肯特整个人陷落在真皮沙发中, 惬意的感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男孩没忘记伯爵阁下还有话要问他,急忙让自己清醒过来。


    班杰明说,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男孩的父母很早就抛弃了他, 只有年迈的祖父照顾着班杰明。


    作为班杰明的监护人, 安德烈·肯特是一名退役的机械师, 在蒸汽盛行的时代,机械师可以说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下岗后也能够领到一份蒸汽与科技协会的补助金。只可惜安德烈毕竟年事已高,他重病在床,家中微薄的存款都用来治病,因此哪怕是搬到了第十四区租房住,他们祖孙两人也很少能吃得上一顿有菜有肉的饱饭。


    事实总是残酷得让人难以接受。


    半年前正是塞诺阿的凛冬季,彼时大雪纷飞,贵族们在蒸汽缭绕的玻璃室下举办着晚宴,他们翩翩起舞,欢笑声从未断绝,然而那些贫民窟的人根本烧不起炭火,更不用说蒸汽管道这种奢侈的东西了……他们满手冻疮,用背部挡着漏风的墙壁,还没有见到第二天的黎明,就在低温下浑身哆嗦着死了,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帝国中央,也不知道临死前在想些什么。


    安德烈·肯特也在那些人当中,他的死无疑为班杰明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霾。


    男孩原本还能靠祖父的退休金维持着生活,骤然间,班杰明被断了经济来源,他走投无路,跑遍全城也没能找到一份愿意收下城人的工作,最后靠着从安德烈那里学到的技艺给某家画廊打了一段时间杂工。


    班杰明·肯特有双巧手,再精密的机械图纸在他笔下也能复刻如初,唯有灵感迸发时,这个男孩才会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没想到怀亚特·门罗大师的学徒路过此地,对方一亮出身份,班杰明的雇主就殷勤地凑上去,不仅强行征用他的画作,还解雇了班杰明·肯特,让他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上次的事闹到警务司那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班杰明·肯特是个卑鄙无耻的偷画贼,从此,他再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活得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再加上房屋租赁合同即将到期,班杰明险些就要曝尸街头。


    直到三天前,这个神秘却又怪异的箱子寄到了他家门口。


    与其说是寄送,它更像是凭空出现在了那里,随着箱子而来的还有一封夹着钞票的信,撰写者给出了班杰明一看就感到头晕目眩的酬劳,让他保管好这件物品。


    那笔钱让他继续活了下去。


    班杰明·肯特没有擅自打开箱子,却知道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因为那种机关锁一看就是出自他的祖父安德烈之手,前后采用两段式密码,需要同时输入指令才能打开,任意持有密码的一方都无法私自得到里面的物品。


    祖父以前并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班杰明察觉到了蹊跷,他想起安德烈·肯特死后那些闯进家里的黑衣人,那时候他因为出门打工躲过一劫,和对方擦肩而过……难道他们当时在找的就是这个箱子?


    但他敢担保,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烫手的玩意,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和安德烈有关的箱子才寄到了他的家中,属实让人怀疑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想做什么。


    班杰明·肯特想道,对方想要密码的话,他根本一无所知。


    为此,班杰明·肯特强忍下快要将他折磨疯的饥饿感,翻找着祖父遗留的手稿,想要从中寻找到一分线索,只是没等他整理出头绪,那些追杀者就找上了门。好在班杰明·肯特对下城区非常熟悉,至少比那些普通公民熟悉,趁对方还没有砸开门板,男孩顺着一条排水管道就溜走了,在他封上井盖前,班杰明·肯特听到了屋内隐隐传来的声音,冷厉、肃杀,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东西呢?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来。”


    班杰明·肯特在下水道中不断穿行,直到离开第十四区才爬上地面,他本以为这样就能甩掉那些追杀者,对方却还是赶了过来。


    想到这极有可能是祖父的东西,男孩就无法割舍,他抱着那个箱子一路逃窜,然而逐渐透支的体力让他眼前发黑,被下水管道划破的脚踝也在隐隐传来痛感……班杰明·肯特满心绝望,就在快要休克的时候,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再然后的事,路远寒已经清楚了。


    他盯着班杰明的眼睛看了一阵,直到男孩被他盯得背后发毛,路远寒才确认对方并没有说谎,看来即便是抱着东西逃亡的人,也不清楚那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就麻烦了,路远寒想,在对情报一无所知的时候,他绝不会轻易接手来路不明的物体,安德烈·肯特退休机械师的身份倒是引起了他的思考。


    一个沦落到贫民窟的老者,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才会惹来无数神秘人的追杀?


    将班杰明带回来的时候,路远寒就已经检查过了,除了箱子以外,男孩腰侧还藏着一本微微泛黄的装订簿,被他的汗水浸透了小部分,想必就是安德烈·肯特遗留的手稿了。路远寒心念微动,转而望着班杰明·肯特,就在他打算开口的前一刻,楼下传来了狗叫声。


    那打断了他没能出口的话。


    “该死的……有人闻着你的味道来了。”路远寒反应得非常迅速,班杰明·肯特还没来得及擦去嘴角的饼干屑,他就已经起身冲往了一边,动作像是飞扑的猛兽。


    沙发上的男孩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路远寒紧贴着墙,他侧身靠在窗户边,一双深邃的眼睛悄然垂下,从帘布缝隙中发现那些追杀者迅速散开,犹如黑压压的潮水,已经包围了整栋公寓。他们现在位于三层,但对方很快就会上来,追杀者甚至还有小型无人机,机翼震颤的声音越发响亮,一束又一束耀眼的红光就像监视器似的扫过玻璃,见此情形,路远寒不禁皱紧了眉……看来这栋公寓是留不下来了。


    他并没有为此肉痛多久,毕竟性命远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重要。


    路远寒的听觉非常敏锐,就在此刻,他听到那些持着武器的追杀者正在上楼,他一手抓起班杰明·肯特,另一只手毫不费力拖走了箱子,带着两件货物快速逃生。


    公寓底下各个出入口已经被追杀者围堵,甚至是排水管道都有人严加看管,再想从侧门离开是不可能了,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走,只能匆匆上了楼顶。


    路远寒霍然停下了脚步。


    他望向公寓顶部区域,那里有一架弗朗西斯家制造的飞行器,作为师兄送来的袭爵贺礼,那东西昂贵、漂亮,银色的流线型耀眼得简直让人挪不开视线,路远寒还没有拆封,现在却成了他们逃离此地的唯一工具。


    “这是……”


    班杰明下意识喃喃着,他完全被面前的艺术品吸引了注意力。


    路远寒却顾不得那么多,他快步过去打开飞行器的舱门,将班杰明·肯特和箱子一起扔了上去,紧接着,尊敬的伯爵阁下靠在驾驶座上发动引擎,将油门猛地踩到了底,霎时间响起了一阵警报——在男孩惊恐的视线中,整架飞行器像是弹射起步似的急速抬高,座椅乱震,侧压的机翼此时还有些重心不稳,在空中不断调整着朝向,以至于他险些在一阵颠簸下滑出了座位。


    是安全带救了他一命。


    班杰明·肯特惊魂未定,没等他额角沁出的那滴汗落下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就从他身边骤然响起,显而易见,追杀者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外面的枪声激烈到了极点,弹药一阵接着一阵倾泻而出,撕破原本平静的夜幕,就像要将这艘价值连城的飞行器扫成筛子。


    “——砰、砰砰!”


    然而坐在驾驶位上的并不是他,班杰明再怎么心惊胆颤,也只能将腹部的安全带不断扎紧,紧闭双眼,在内心祈求着千万不要出事。


    好在驾驶者墨镜下的脸异常冷峻,面对这种情况也毫不慌张,伺机突破重围,握着操作杆的手精准得就像机械臂。除了最开始那阵,路远寒没让敌人扫到他们一下,整架飞行器灵活地转身、绕行,躲过从下面射来的枪林弹雨,就像离弦之箭一样朝着远方疾驰了出去。


    追杀者瞬间被他们甩在了背后。


    跟着师兄前往柯林顿大厦的那段时间,路远寒已经熟知了塞诺阿有哪些禁飞区,因此,他一点都没有靠近军事重地,而是带着跟踪的无人机不断打转,诱使对方撞上墙壁,轰然炸裂成了遍地碎片,纷飞的火星在天际下划出一道弧线。


    直到危险解除,路远寒才适当降低飞行器的高度,同时贴心地打开了减震模式,让满面冷汗的男孩不至于吐在里面。


    伯爵阁下未免有些太心大了,班杰明想道。


    他怔然望着前方,只见驾驶座上那人像是按下了某种键钮,紧接着一阵低沉、舒缓的旋律响起,很快就遍及飞行器内部的每个角落,潜移默化地安抚着班杰明·肯特紧绷的情绪。路远寒不禁想道,他的公寓已经被追杀者侵入,而帝国理工学院那边也回不了……他们现在能去哪里?


    思索片刻后,路远寒调转方向,让飞行器驶往了派克·汤普森所在的区域。


    第264章 漆黑灵魂(7)


    那艘飞行器降落在门前的时候, 派克·汤普森还在睡梦当中,倏然一阵气流狂啸的声音将他吵醒,男人刚打开窗户, 就看见银色机身的金属造物缓缓悬停在了外面, 舱门表面的弹坑、划痕并不显得怪异,反倒为它增添了一分别样的美感。


    派克的视线落在机翼两侧,弗朗西斯家的标志说明了来人的身份, 而驾驶者抬起墨镜, 露出一张非常坦然的脸, 并未对自己凌晨三点扰民的行为感到愧疚。


    他来这里干什么?


    对于掌握着自己性命的年轻人, 派克·汤普森既有敬畏, 又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情感。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毫无尊严的清洁工, 每天都有无数下属站在办公室外面等着他指示……但老派克从未忘记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 也不曾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又是谁赋予了他焕然一新的人生。


    在派克·汤普森的注视下, 路远寒推开舱门, 他带着男孩和箱子走下来的动作无异于搬起一桶水。显然,班杰明·肯特还有些不适应飞行,以前在第十四区他从没有坐过这种交通工具,强烈的眩晕感让他腿脚发软, 只觉得胃里一阵泛酸。


    但他忍住了,没有在伯爵阁下面前吐出来。


    路远寒走到门边,就将班杰明·肯特放下来, 屈指敲了两下。


    没过多久, 住在里面的男人就打开门, 将他们带了进去, 一路上对方的态度恭敬得简直反常,班杰明·肯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看得出这两个人关系匪浅,不像朋友、同事那样的正常相处模式,而像是主人和他养的一条狗。


    “我需要你帮我照顾一段时间东西。”路远寒直入主题,他开口的时候情绪没有什么起伏,平静得就像在交代任务,“他,还有这个箱子。”


    “谨遵您的指示。”


    这下轮到班杰明傻眼了,对方决定去留的时候甚至没有问过他本人的意见。


    这座住宅虽然比他那个破屋子好上太多,既不漏雨,也不会有老鼠从床板下跑过……但他和派克·汤普森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以后就要共同生活,未免太让人尴尬了。


    班杰明内心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抗议。毕竟仅凭他一个人根本逃不过追杀,伯爵阁下愿意提供庇护,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情。


    好在派克·汤普森颇有应对青少年的经验,接触了一段时间后,班杰明发现这个总是西装革履的男人并不难相处,他虽然住在富人区,却不像其他贵族一样鄙视下城区出身的孩子,甚至还会在班杰明咳嗽的时候拿出药箱,让他就着温水服用。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温情。


    为了防止邻居察觉到异常,班杰明·肯特被安置在了地下室,能出来活动的时间非常少,老派克为此有些抱歉,但他对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倒是接受良好,反正这里有食物、水、柔软的床垫,还有一个漂亮而安静的女孩——两个孩子对同类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逐渐熟悉了以后,班杰明得知她的名字叫萨沙。


    每天为他送饭的就是萨沙。


    萨沙准备的餐点颇为丰富,有时候是香煎沙丁鱼,有时候则是抹着果酱的吐司加牛奶,总之营养均衡,简直让班杰明赞不绝口。


    作为稍微年长些的哥哥,班杰明·肯特会教萨沙解简单的机械连环,同样会替她梳辫子。睡着的女孩枕在他膝盖上,呼吸平静,对方柔顺的发丝正在他掌心中流转,在灯光下就像一条潺潺的溪水,班杰明不禁想道,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他们的日常生活由派克·汤普森照顾,男人每天带着公文包到柯林顿大厦上班,而他下班回来,就能看到家中两张翘首以盼的脸,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问他:


    “道尔叔叔,今天又买了什么糕点?”


    这时候他就会转过身,露出刚从面包房带回来的千层蛋糕——那家店要排半小时的队,但在派克·汤普森看来完全值得。


    一开始班杰明还有些紧张,担心那些追杀者会找上门来,从而连累到照顾他的两人,但事情就像消失了一样毫无波澜,那位伯爵再没有来过,他逐渐放下警惕,每天跟萨沙一起聊天、玩耍,对着祖父留下的手稿尝试破解密码,可惜的是班杰明再怎么费劲都解不出来,就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深奥的难题一样。


    碰巧的是萨沙的生日就在夏天。


    班杰明和老派克当然要为她庆祝,两人提前一周就布置好了场景,气球、鲜花、扎着缎带的玩具熊……生日当天萨沙戴着一顶小小的寿星帽,她手掌合拢,在插着蜡烛的蛋糕前面许愿,睫毛在火光下微微颤动:“我希望,道尔先生工作顺利,班杰明哥哥身体健康,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对了!”萨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露出一颗虎牙,“以后我要将爸爸的相框带到朝着太阳的海边上,让他感受到真正的温暖。”


    那个人就是在萨沙吹熄蜡烛的前一刻进来的。


    对于曾经服务于柯林顿生物科技的隔离服,萨沙下意识有些害怕,毕竟她的父亲就是死在了那栋大厦,要说毫无怨恨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随着年轻人动作熟练地换上拖鞋,走到客厅中来,萨沙很快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只见对方在她面前蹲下,路远寒打开笼子,一个毛绒绒的生物从里面钻出来蹭了蹭她的裤腿,那是只发色漂亮的小猫:


    “祝你生日快乐。”


    温热的触感逐渐抚平了萨沙内心的情绪,她确实很想养一只猫,只是以前在下城区根本没有条件照顾好宠物,后来搬到这里,萨沙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烦道尔先生了。


    没想到伯爵阁下竟然知道她的愿望,送来了一只小小的守护神。


    萨沙满面幸福地吹灭了蜡烛。


    两个孩子还在吃着蛋糕,路远寒却没有加入其中,他向派克·汤普森使了个眼色,让对方跟着他到书房密谈。但他没想到的是班杰明非常敏感,男孩一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竟然放下满是甜腻奶油的蛋糕,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但这也不能怪班杰明·肯特,毕竟他的性命被悬在了刀尖上,而濒死的人总是下意识想要抓住一切活下去的机会。


    即使这段时间吃得脸颊圆润了些,班杰明仍然非常瘦弱,他从地板上滑过去的时候没弄出一点动静,很快就站在了书房外面。班杰明犹豫着做了几秒思想工作,紧接着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最近是特殊时期,外面高度戒严。”那人用冷淡的声音说道,“执法者将会每一家每一户进行搜查,恐怕就不像以前那样好应付了。”


    “需要属下再做些什么吗?”


    “不用了。让他在地下室藏好就行,在我弄清楚背后捣鬼的到底是谁之前,不要带他出门,哪怕是一次也非常危险……要知道他们对那箱子里的东西异常执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密码,只能提心吊胆地将它藏起来。”


    班杰明·肯特意识到自己添了麻烦。


    事到如今,他在乎的已经不是寄信人给出的报酬,又或者安德烈的遗志,老派克和萨沙的重量彻底压倒了他内心那一杆天平,让班杰明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贡献出微薄的一点力量。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男孩静悄悄走了,殊不知路远寒有意让他听到这些话,怀有愧疚之心的棋子用起来才会更加顺手。


    “我们有必要这样做吗?”


    派克·汤普森对此颇为不解,在他看来男孩已经托付了全副身心,就像默认了他们属于统一阵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伙伴,班杰明绝无可能再隐瞒什么情报。


    “当然。”路远寒慵懒地靠在书桌上,翻看着手中那张报纸,“他刚从下城区过来,太容易沉溺在你们营造的安逸感中了,懈怠过头只会死得更快,你也不想替他收尸吧?而且除了班杰明·肯特以外,我们手上也没有别的线索了——他就是那把通往答案的钥匙。”


    他看的并不是最近的塞诺阿公民报,而是一篇多年前的报道。


    路远寒费了点力气才从图书馆借阅出来,那上面刊登着安德烈·肯特引咎辞职的消息,撰稿者称,那位机械师并不是正常退休,而是因为盗窃罪被蒸汽与科技协会除名,最后郁郁而终。关于这篇报道的真实性一直争议不休,但笔者并没有说他具体盗走了什么,消息见报后,很快就被撤了下来,那个名字也逐渐隐没在了塞诺阿浓重的雾霾之下,不再被任何人提及。


    路远寒不禁想道,作为安德烈·肯特的孙子,班杰明当真像他表现出的一样无辜吗?


    答案不得而知。


    但他的手段确实称得上高明,为了不拖累身边人,班杰明·肯特更加尽力地去破解密码,简直到了不眠不休的程度,任何人见到他眼下的黑圈都要吓一跳。


    即便如此,男孩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自己要放弃的话,而是抿着嘴唇继续干活。


    事情很快就迎来了转机,那时候班杰明累得躺在了地上,演算用的稿纸散落一地,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凌乱的数字。


    “哒哒……”


    绑着缎带的皮鞋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让疲惫的班杰明翻身爬了起来,紧接着萨沙俯身捡起了一张纸,有些惊异地说:“班杰明哥哥,这是你教我的法尔特斯换算律吗?”


    萨沙的话让班杰明心脏狂跳,而被她圈起的地方恰巧遍布在一张纸的上下边缘。


    班杰明·肯特咽了咽唾沫,他从萨沙手中接过稿纸,颇有些颤抖地进行对折,紧接着他看到了一行从未见过的码字,此刻,班杰明满面不可置信,男孩在内心飞快地换算着加密前的情报……在纸页的缝隙之间,在萨沙的欢呼声中,他窥探到了安德烈留下的信息。


    现在还差另一段密码。


    第265章 漆黑灵魂(8)


    班杰明·肯特带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解出密码的那一刻, 路远寒刚刚下课。


    伯爵阁下舒展着肩膀走出了教室。


    因为外出科考缺了两个月课,他不得不比别人多费精力补上前面的课程,包括错过的一系列随堂测验。为此, 路远寒连着通了三天宵复习, 他甚至没顾上过问派克·汤普森那边的情况……好在最后的结果还算让人满意,有他那份标准得和答案如出一辙的试卷,加西亚这学期的绩点是不用愁了。


    想到这里, 路远寒眉头不经意上扬了一点, 那代表着他现在心情愉悦。


    很快他就在师兄面前停下脚步, 布鲁诺·弗朗西斯在门外等了有片刻, 正翻看着借阅区的一本异种生物收录图鉴。见自己等的人到了, 那位财阀公子不紧不慢地放下杂志,露出一个笑容:


    “走吧, 为了犒劳刚结束一场战斗的加西亚同学, 请你去餐厅吃点好的。”


    布鲁诺说着就掏出了他的钱夹, 看起来并不介意师弟狮子大开口, 像是饕餮似的将他吃到破产。


    最近几天, 他一直泡在实验室,和路远寒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那台解剖仪器——帝国理工学院有一个和军方合作的项目即将竣工,验收成果非常重要,尼科尔森教授正忙着那边的事, 他们实验室清闲了不少,因此教授名下的几个学生趁机外出游玩,又或者待在寝室一觉睡到天亮, 只剩下两人独守空房。


    对布鲁诺而言, 这没什么可高兴的。


    实验室少了那些偷懒打杂的人手, 凡事只能他亲力亲为, 就连一把椅子都要弗朗西斯公子放回原位,好在路远寒对此还算上心,甚至从学生会调了人过来帮忙,缓解了他的部分压力。


    不得不承认,加西亚·安东尼奥确实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布鲁诺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但学生会下属被他差遣的时候心甘情愿,跟在路远寒身后忙到天黑,半句怨言都没有,就仿佛那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是他们拥戴的首席一样……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无数人为之奔走效劳。


    属于安东尼奥的金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一片盛着落日的河水,然而望着对方熟悉的脸,布鲁诺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科考队的事故。


    虽然说前往帝国境外探索的死亡率居高不下,但像这样只剩下一个生还者的情况非常少见,怀疑路远寒隐瞒了什么的声音最开始还很激烈,布鲁诺私下里也进行过调查。只是没有证人,亦没有任何证物,一切都被掩盖在了漫天黄沙之下,那片禁地犹如替他辩护的律师,销毁了所有蛛丝马迹,即便有些人想要拿此事做文章,也在一天之内被执法者带走拘留,从此,再也没有了任何不利于路远寒的消息。


    但事情真的会如此简单吗?


    布鲁诺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他看起来实在很无辜,垂下视线时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好学生,让人很难将他与那些恶性事件挂钩。


    尽管师兄请客,路远寒却也没有点太贵的菜式,他只要了一份主食和番茄炖牛腩,两人落座后,路远寒用餐叉拨弄着盘中的食物,而他的动作不出意料引起了布鲁诺的注视:“想什么呢?”


    握着餐叉的指节微微一顿。


    “我在想……”路远寒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朝布鲁诺说道,“什么情况才足以让蒸汽与科技协会将一个人除名,作为管理着无数机械师与运营商的庞然大物,理论上讲,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某个微不足道的人、某件事才对吧?”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抬起了头,希望这位见多识广的师兄能给他一点意见。


    他这话算是问对人了,毕竟弗朗西斯家的小型飞行器、水下探测装置等一系列产品能够垄断整个塞诺阿的市场,就免不了要跟那些人打交道,尤其是在知识产权和专利等方面。对此,布鲁诺虽然有些惊讶,却还是很快给出了回答:


    “现在正是蒸汽狂热时期,人人都想赚一桶金,下属蒸汽与科技协会的机械师太多了,有从平民爬上来的野路子,也有高校出身的正统理工科人才,没听说过他们主动将谁除名……除非是损害到了他们的利益。”


    “学院偶尔也会跟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合作,不过仅止于表面,你等尼科尔森教授闲下来了问问他吧,我记得老师有那边的人脉。”


    路远寒原本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没想到布鲁诺真的给出了相关线索,属实是一个意外收获。他没有再深想下去,转而将那份番茄炖牛腩飞快解决了。


    因为午餐过后路远寒和布鲁诺还有一场测试,那是帝国理工学院要求他们进行的精神测试,所有在读学生必须完成,具有强制性,据说是用于选拔一批为帝国献身的特殊人才。


    校方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但除了那些想要领取补助金的贫困生以外,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兴趣,路远寒当然也不例外。


    整场测试在主教学楼进行,根据院系划分了不同楼层。此时刚过饭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那两条排在升降梯前的长龙看上去让人颇感窒息,路远寒和师兄对视一眼,果断选择了走楼梯。


    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测试被安排在了四楼。


    等两人赶到现场时,已经有不少学生完成了测试,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神情颇为兴奋,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与那些不耐烦的排队者截然相反。路远寒刚探究地瞥了一眼,就有指引者走到了他们面前,对方面带微笑,刚好挡住了他的视线:“223、224号受试者,请到这边进行测试。”


    被叫到的正是他和布鲁诺的编号。


    考虑到面前两人的身份,指引者说话轻声细语,甚至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块润喉糖缓解紧张,唯恐哪里得罪了伯爵和财阀。


    因为那两人实在是太瞩目了,让旁边等得无聊的学生忍不住侧目围观,好奇他们为什么不需要排队。有些人低声猜测着223、224号的来头,甚至还开起了玩笑,这时有人告知了他们对方的身份,吓得学生们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路远寒进入了一间测试室。


    教室里面灯光明亮,分为数个隔间,摆放着许多台测试用的精密机器,而每一台机器后都有供人使用的真皮座椅。


    就在指引者将他们带进来的时候,上批受试者还躺在座椅上,他们的胸膛正微微起伏着,就像是沉浸在了测试内容中,认真回答着记录人员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似乎是某种跟脑电有关的测试,路远寒不禁想道。受试者头上戴着的装置看起来颇为熟悉,应该是神经科学院前段时间刚宣传过的,仅制造一台就要耗费价值数十万的材料,可见这种高科技产品有多罕见。


    他耐心等了有片刻,前面的受试者就结束测试,由记录人员给出了最后的分数评级,而那将决定他们是否能够通过筛选。


    “测试即将开始……请保持呼吸平稳,将心率控制在正常范围内。”


    路远寒顺从地在一台装置前面坐下,标准化的座椅对于他的腿而言颇有些屈就,好在伯爵阁下并不介意这点小事。柔软的椅垫托住了他的后背,记录人员用一枚卡子将他额际散落的发丝别起来,让路远寒露出脑门,紧接着将金属振片贴在额际两侧,为他戴上了那种精神测试装置。


    他的视野瞬间黑了下去。


    路远寒现在的脉搏很平稳,随着嘀的一声,装置内侧的金属片逐渐变得炙热,轻微的刺痛感顺着振片传了过来,就像被蚊子咬了一下,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也就没有发出什么动静。


    过了片刻,路远寒不禁有些疑惑,他虽然不清楚别的受试者是什么情况,但他眼前除了一片浓重的黑暗以外,别无他物,再怎么尝试摒除杂念、静心冥想也没有用,简直让他怀疑起测试装置是不是坏了。


    更糟糕的是记录人员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显然,路远寒的测试正在进行之中,对方提了第一个问题:“223号受试者,你看到了什么?”


    “黑暗,无尽的黑暗。”


    路远寒非常诚恳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每一台测试装置外面都接着相应的心率监测设备,对方能够实时看到他的心率活动,根据起伏判断受试者此时的状态,说谎是没有意义的。


    记录人员停顿了片刻,一阵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过后,继续问道:


    “能否感应到有股力量正在召唤着你,想要和你建立起连接……就像浩瀚而又伟大的海洋,像无垠的宇宙,像母亲和她的孩子一样?”


    眼下的问题似乎非常重要,路远寒从对方骤然变快的呼吸声中判断出了这一点,随即摇了摇头,他躺在座椅上都快要睡着了,视野中也没有浮现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仿佛和全世界断开了连接一样,更无从说起感应到某种力量了。


    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记录人员没有再追问下去,路远寒索性趁着难得的机会闭上了眼睛。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像一只过于蓬软的枕头,装置外面的那些人却为此叫来了负责测试项目的上级,他们围在路远寒面前,焦虑、诧异、急得火烧火燎的声音不绝于耳,似乎在讨论着这种非常罕见的情况,却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的休息。


    很快,他就被请出了测试室。


    路远寒伸手摘下测试装置,礼貌地跟记录人员点头示意,跨出门的那一刻这家伙甚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他离开的原因当然不是在测试过程中睡觉,而是结果已经出来了。


    布鲁诺·弗朗西斯的结果是中等偏上,路远寒则拿到了一个非常低的分数,低到几乎跌破了阈值,对于被所有授课老师偏爱着的优秀学生而言,这属实是太让人意外了。但无论布鲁诺还是路远寒,两者都没有达到那个被选中的标准,否则他们当场就会被帝国理工学院的人带走,前往别的地方接受培训。


    “看来我们不是被选中的天才了。”布鲁诺耸了耸肩,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跟他们同批接受测试的学生已经陆续出来了,有些人脚步轻快,正讨论着等会要不要买一个冰激凌解热,有些则吊丧着脸,仿佛没通过测试是件多么让人黯然神伤的事……路远寒看了一眼,就将那张写着成绩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就在他和布鲁诺·弗朗西斯逐渐走远之际,测试室的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第266章 漆黑灵魂(9)


    值得庆幸的是, 帝国理工学院有着非常人性化的一面,很快就通知学生精神测试结果并不会计入他们本学期的成绩。


    路远寒并不在意最后的结果。


    然而想到那时毫无边际的黑暗,他不免有些疑惑, 真的不是那台测试装置坏了吗?再后来, 路远寒问了布鲁诺·弗朗西斯的测试内容,师兄给出的答案却让人大吃一惊。


    他说戴上装置后,脑海就像被激活了一样, 霎时间浮现出最近发生的所有事, 无论糟糕的还是顺利的, 使人愉快还是颓丧的……紧接着所有想法瞬间消散, 受试者就像来到了一片神秘的星海, 在记录人员的指引下,布鲁诺尝试着用意识分化出的手指触碰那些飘浮在海水中的漆黑物质, 对方很快就给出了回应, 一根又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顺着指尖缠绕在了他身上——而那就是所谓的“连接”, 连接的数目越多, 代表着精神的同步度越高, 弗朗西斯公子最后建立起了八十七根连接,但那仅是一个勉强合格的数字,远远达不到帝国理工学院的筛选标准。


    像路远寒这样什么都没看到的,确实是万中无一的个例, 也难怪会引起重视。


    神经科学院叫来的维修人员检查了他使用的那台测试装置,但机器毫无异常,换下一个受试者躺上去就出现了应有的结果。


    事实证明, 无法通过测试只是他个人的问题, 而跟学校无关。


    联想到布鲁诺描述的场景, 路远寒无端感到有些不适, 受试者沉浸在那种徜徉于精神之海的体验中,似乎不觉得他们看到的东西有什么,但他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进行思考,却察觉到了很多让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那些连接代表着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能看到同样的场景……又是谁跟他们建立起了连接?


    帝国理工学院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个想法刚产生就被路远寒压了下去,因为那实在是太冒犯了,即使他现在提出疑问,别人也会觉得他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才怪罪到院方头上,学校的权威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撼动的。


    虽然说大部分参与测试的学生都没能达到院方设置的筛选标准,但总有些人天赋异禀。


    那些通过选拔的受试者少而又少,学校为他们举行了一场颁奖礼兼训练营开幕式,预算非常高,还请到了出身于皇家学术协会的教授进行主持,路远寒作为宣传部的成员,跟其他人一起熬夜赶出了最终的策划案。


    颁奖礼现场他当然没有去。


    路远寒靠着灌自己咖啡才强制开机,他原本想到派克·汤普森那边去一趟,但皇储殿下的诞辰在即,整个维尔尼亚帝国都热情洋溢,到处张贴着飘带、礼花等庆祝用的装饰品,不仅遍及塞诺阿的大街小巷,面包房还有半价促销活动,报得上皇储真名的公民都能领取一份新鲜出炉的芝士蛋糕。


    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想象官方执法者将首都管理得有多严。


    所有流动人口都要经过审查,黑户直接带走,前往第十四区的道路更是被封锁了起来,那些下城人无法通过界线,也就断绝了他们将致病菌带到上城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事发当天追杀者们已经赶到了路远寒名下的公寓,对方若是顺着线索查下去,很容易知道他就是那位黑撒斯伯爵。


    路远寒认为,他已经被人盯上了。


    只不过帝国理工学院为他提供了庇护,路远寒很少出校门,外人没办法擅闯进来下手,而他之所以会跟布鲁诺·弗朗西斯待在一起,也是为了借用对方的身份震慑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影子。


    背后那些人究竟是将安德烈·肯特除名的蒸汽与科技协会,还是另一方来路不明的神秘力量派遣的杀手,路远寒无从得知。但箱子里隐藏着的东西格外重要,只要目标一天没有到手,他们就不可能放弃寻找班杰明·肯特的下落。


    换而言之,路远寒现在的处境仍然非常危险,他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路远寒的正常生活。


    白天他是实验室第一个到的、勤勤恳恳的学生会成员,晚上则回到寝室中练习死亡禁术,属于瑟雷提斯的力量如今被他用得非常趁手,路远寒甚至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制造小型降雨……遗憾的是,前段时间克里斯·肖泡胀了的尸体被警方打捞起来,虽然无法辨认死者身份,但帝国理工学院又多了一桩关于杀人湖的悬案,学生们人人自危,倒是没有适合被他炼制的目标。


    路远寒能感受到,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随着皇储殿下的诞辰越来越近,整个塞诺阿的警力紧绷到了极点,就连住院的兰彻斯特都写信问他准备了什么贺礼,要不要一同前去,路远寒将那封信视作骚扰邮件,直接扔到了垃圾桶中。


    作为被帝国授爵的贵族,他们必须出席那位继承人的诞辰,这是对陛下、对皇储最基本的尊重,路远寒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和师兄约好了乘坐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前去观礼,等到诞辰礼结束后再回学校,这样就能避免在外面遇到刺杀、袭击等事件,将发生意外的概率降到了最低。


    索兰·维尔尼亚诞辰当天,阳光高照,仿佛所有阴霾都在此刻散尽。


    这是个非常罕见的好日子,尊贵的皇储殿下在阳曜日降生,才被赋予了索兰之名,那寓意着他将为维尔尼亚帝国带来荣耀,带来拯救一切的希望和光明。


    整场贺礼将从上午九点开始,首先在皇储殿下居住的绯红宫进行,这时前来参礼的名流权贵按照门第顺序一个个报上名号,为对方献上贺礼,紧接着就是交流与用餐环节,正午过后,索兰·维尔尼亚将乘车游览塞诺阿,从第一区视察到第十三区,全副武装的执法者将为其保驾护航,说是倾巢出动也不为过。


    理论上讲,所有忠心于维尔尼亚帝国的公民都有机会观瞻那位殿下的仪容……当然,那些住在贫民窟的人除外。


    现在是塞诺阿时间上午7:32。


    距离贺礼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想到时间非常充裕,路远寒也就没有着急去见师兄,他打好领带,抚平手套上的褶皱,将每根发丝都整理得颇为整齐,直到任何人见了他都挑不出错,伯爵阁下才带着他的那份礼物出了门。


    只有贺礼是不够的,路远寒提前一天订了花,让对方将花束送到学院北门的寄存柜中,他拿到手后刚好可以顺着楼梯走上停机坪,跟布鲁诺·弗朗西斯一起前往万众瞩目的绯红宫。


    尽管天色熹微,但外面已经有不少学生了。


    他们抢着要到索兰殿下巡游的路线边上占一个好位置,因此连早餐都没顾得上吃,就急匆匆出了校门,毕竟这样盛大的活动每年只有一回,即使没有收到观礼邀请,他们也想在远处眺望那个被韦根大帝钦定的继承者,看看对方是否像太阳般耀眼,正直、完美,就和所有塞诺阿公民想象中的领导者一样。


    “这是您的钥匙,请妥善保管,并在使用过后及时交还到管理处。”


    寄存柜管理员如是说道。


    对方将一把钥匙交到路远寒手中,他接过钥匙,按照上面的编号走到57号柜前,紧接着开门从里面取出了他订好的花束。


    路远寒收到的货物让人颇为满意,那支花束就像索兰殿下一样完美无瑕,在晨光下泛着极为漂亮的颜色,店员插花的时候似乎还往表面上喷了点特制香水,以至于一股馥郁、清香的气味扑面而来,雾气般萦绕在了路远寒鼻尖上。


    等等……什么味道?


    路远寒反应极快,察觉到事情不对的那一刻他就将花束甩手扔了出去。


    黑撒斯伯爵特意定制的礼物砸落在地,束带应声断裂,霎时间,纷飞的花瓣就像一场飘雪,但他的身体状况却没有分毫好转。


    只见年轻人撑着额头的那只手微微绷紧,尽管青筋突起,从他脖颈上浮现出的肌肉轮廓让人不寒而栗,但他的意识却在逐渐涣散。路远寒紧咬着牙,一丝血腥味隐约从他唇瓣下渗了出来,却没能让他从浓重的眩晕感中清醒过来,年轻人有些烦躁地想……加西亚·安东尼奥的生活太过安逸,他霸占着那个死人的身份,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就像一瞬间从天堂回到了地狱,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曾离开,甚至从未醒来。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错的?


    “别挣扎了。”管理员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骤然打断了路远寒的思绪,“这是用于麻痹脑科患者的神经药物,很少有人能扛得住一分钟,即使是顶级特工也不例外……你能撑到现在,已经打破了我们此前的纪录,尊敬的伯爵阁下。”


    通常情况下,能当寄存柜管理员的都是帝国理工学院的教师亲属,路远寒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最近从未走出校门,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渗透到了学院内部,就连他握着钥匙的手掌都在隐隐发麻——那意味着57号柜的钥匙上也提前涂了麻药,以防猎物走失,一切从最开始就是针对他的阴谋。


    路远寒准备的那份贺礼从他手下滑了出去。


    烈阳下万里无云,刻着弗朗西斯家标志的飞行器落在了停机坪上,等候已久的布鲁诺疑惑地撑着栏杆往下看去,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就仿佛那个向来守时的年轻人睡过了头。


    但那真的可能吗?


    第267章 漆黑灵魂(10)


    再次醒来时, 路远寒正躺在一辆送货车上。


    他现在所处的空间非常狭窄,周围遍是机油和灰尘的味道,路远寒躺着的地面在车身颠簸下微微起伏, 更糟糕的是, 他像把折叠椅一样被人塞在了车上。路远寒不用多想,也知道自己出席用的礼服必定是报废了,汗水浸透脖颈, 散落的发丝拂过他的鼻尖, 激起的痒意险些让他打了个喷嚏。


    好在路远寒保持着高度冷静, 即使处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 他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而是耐心观察着陌生的环境。


    他试着转动了一下手腕,却发现被铐住了。


    显而易见, 绑架路远寒的人已经将他的手脚都用机械装置铐上, 甚至又为他多打了几支麻醉剂, 耗尽的针管散落在地, 随着车身震颤而不断作响。但他们没想到的是, 绑架目标是个怪物,他看起来俊美、无辜,就像最典型的受害者,隐藏在那具身躯下的力量却足以让他在一瞬间打碎所有镣铐, 将整辆送货车、连同里面的人都撕裂。


    事情的主导权重新回到了他手上。


    路远寒可以轻而易举挣脱束缚,但那注定会引起绑架方的警惕。要知道,路远寒对自己的定位并不仅是猎物, 他对背后的追杀者同样充满了探索欲, 正好对方主动送上门来,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刺探一下情报。


    只是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皇储殿下的诞辰礼注定是去不成了,也不知道布鲁诺·弗朗西斯有没有按时起飞……路远寒衷心地希望那位师兄能够随机应变,替他糊弄过去。


    置身于浓重的黑暗之中,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路远寒静下心来,他能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送货车不知道开到了第几区,那些人正欢呼着索兰·维尔尼亚的名字,尽情赞颂他的伟大、他的完美,他为帝国带来的每一丝荣光,震得路远寒的耳膜隐隐作痛,就连车厢附着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愿殿下的生命如麦穗般丰饶,如大地般茁壮,每一个夜晚都能安眠……索兰·维尔尼亚必将指引帝国航程,庇护塞诺阿风雨无忧!”


    “新鲜的银鳞鱼!吃了就能和索兰殿下一样聪明伶俐!”


    尽管皇储殿下的巡礼还没有开始,但整个首都已经变得躁动不安,就像一只低下头喷着鼻息的巨兽,让人感到既兴奋而又畏惧。


    就在这时,正在缓慢前进的送货车停了下来。


    路远寒很快就判断出对方碰上了例行搜查,两下敲窗户的动静后,执法者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就像机械一样无情,但驾驶者处理得很熟练,他听到那人说自己是前去蒸汽与科技协会送货的,似乎还出示了相关证件,一点都不显得紧张。


    蒸汽与科技协会?


    路远寒不禁想道,难道说箱子中的东西就是安德烈·肯特从他们那里盗走的物品?这样想倒也不奇怪,但事情还存在着一个疑点,那就是谁将物品送到了班杰明家门前,害得他被追杀。


    那个人、又或者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他正思考着问题的答案,却听到执法者将证件归还给了司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后备箱打开看看。”


    司机攀谈的话音一顿,显得有些犹豫,但没有人能够违抗执法者的命令,除非他想去牢里蹲几天了。很快那人就开门下了车,带着几名执法者走到后备箱前,将里面的情况展示给警官们看。


    路远寒尽可能屏住了呼吸。


    敢在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下手,那些绑架者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被塞在后排座椅的缝隙下,周围还放着各种杂物,以及那些被提前封装起来的机械设备,烈阳下金属的光泽闪到了执法者的眼睛——蒸汽与科技协会出手确实很大气,掩盖用的货物也价值不菲。


    很遗憾,隔着一道夹层,他们没能发现底下还有个散发着微弱气息的活人。


    考虑到还有别的区域需要检查,执法者放走了这辆货车,对方继续行驶,路远寒就像被偷渡到远方的危险品,他又忍受了一会车身颠簸带来的摩擦,直到衣领都被汗水浸透,才算是到达目的地,被绑架者揪着领子带了下来。


    “请吧,伯爵阁下。”


    见他们的货物满面厌倦,似乎有些没睡醒,其中一个绑架者皱着眉说道:“应该不需要我们派人将你抬上去吧?”


    绑架者解开了路远寒双腿的束缚,因为他们现在位于蒸汽与科技协会的地下车库,周围有无数持着枪械的保镖,那些已经上膛的武器极具压迫感,似乎随时会射出一道道夺人性命的子弹,对方若是还有理智,就不会做出尝试逃跑的事情来。


    路远寒什么都没说,态度顺从地跟着对方走进了升降梯。


    他们上行的过程非常快,开门后见到的场景让路远寒视线一顿,毋庸置疑,这是个兼具科技感与紧绷度的地方。


    那些输送着蒸汽的管道就像爬山虎一样遍及整面砖墙,而机械师们正忙着干活,有给螺钉上润滑油的,也有修改器件参数的……不远处还放着几架数层楼高的差分机,上千颗奔驰着的齿轮一起为其提供动力,算出的数据被专员记录下来。就在路远寒放眼望去的瞬间,通风口猛地张开,一只机械鹰俯冲而下,精准地落在了某人戴着指套的手上,紧接着它的喙部弹开,从中吐出一卷浸过防锈油的羊皮纸。


    在蒸汽与科技协会,无论机械师还是仪器都各司其职,他们沉浸于工作之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被绑架过来的陌生面孔。


    路远寒没能观察多久,就被带到了旁边的房间中,协会的人倒是贴心地给了他一张座椅,让路远寒能够坐下来休息,只不过他的双手和腿仍然受着束缚,就像犯人一样被限制在了椅子上。


    他和观察者之间隔着一道单向玻璃。


    换而言之,路远寒现在的反应被对方尽收眼底,他却无法看到玻璃后面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又是以怎样一种态度在审视着他。


    事实上,这种感觉并不愉快,让人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观察着的笼中之鼠,拘谨、焦虑,而且毫无自由。好在他的忍耐力还算不错,路远寒刚适应了房间内的灯光,瞳孔微微震颤两下,就听到审讯者的声音从机械装置中传了过来:


    “加西亚·安东尼奥……我们已经调查过了,那栋公寓是你名下的房产,你将东西藏在了哪里?”


    一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路远寒垂下视线,紧接着抿起嘴唇,他像是有点困惑似的开口问道:“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吗?”审讯者显然并不相信他装出来的模样,冷笑着继续说道,“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学院的人,所以才没有轻举妄动,后来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众所周知,帝国理工学院拥有着三颗蒸汽核心,那是凝结着无尽能量的动力源,仅开启一颗,就能维持半个塞诺阿的机器运转……在这个蒸汽联通万物的时代,那就是比黄金更珍贵、比生命更重要的宝物,可惜的是,这项技术被帝国理工学院垄断,我们费尽心血也没能拿到任何情报,到头来,其中一颗核心被当时参与项目的安德烈·肯特带走,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小偷。”


    “作为一名下属于协会的机械师,安德烈那家伙竟然说这东西太危险了,既不愿意将其上交给协会,也不想被帝国理工学院加以利用——他冒着被协会除名的风险将那个上了锁的箱子私藏起来,其中一半密码被学院掌握,另一半则在负责看管核心的安德烈手中。”


    “安德烈·肯特简直狡猾到了极点,即使是他自己的家人,那老鬼也不曾泄露出一丁点蒸汽核心的情报。安德烈死后,我们虽然将东西拿到了手,却无法破解出密码,因此才将箱子寄还给了他的后人……就算那孩子没有天赋,什么都解不出来,也能借此钓到帝国理工学院这条大鱼,从他们身上撬下一块肉来。”


    说到这里,审讯者话音一顿,对方像是从旁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紧接着有些咬牙切齿道:“谁都没想到的是,中间竟然杀出了一个你。”


    那些追杀者竟然是学院派来的?


    路远寒属实有些意外,审讯者给出的信息量太大,他花了一段时间梳理其中的关系才完全理解。


    他不禁想道,安德烈·肯特盗走了属于帝国理工学院的蒸汽核心,并为此被他隶属的协会开除,接下来一段时间,谁都没从他身上搜到东西,老人沦落到了贫民窟艰难求生……直到安德烈死后,物品的下落才浮出水面,并且引起了协会与学院之间的一场核心争夺战。


    只不过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非常狡猾,将矛盾转移到了无辜的班杰明·肯特头上。


    看来诺兰大公所说的倒霉就是应验在了这里。


    路远寒皱起了眉,若是他早一点提交任务,也就不会碰上被追杀的班杰明·肯特,从而被卷进这两个庞然大物的博弈之中。


    无论如何,他现在都不可能脱身了,那些追杀者之所以没有对路远寒轻易下手,恐怕就是因为他每天都在学校待着,行动轨迹不变,对方想要监视还是调查都非常方便……想到背后那一双从未露出端倪的眼睛,路远寒竟然感到了毛骨悚然。


    但他并没有暴露自己。


    黑撒斯伯爵靠坐在椅子上,他神情自若,就像一个天生心理素质过硬的骗子。


    任凭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反复审问,路远寒也不承认自己知道核心的下落,到最后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索性就此闭上了嘴,连同那双美丽的眼睛也合了起来,将玻璃背后的审讯者气得牙关直颤,甚至因为情绪激动而拍了两下桌子。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对方以一种颇为阴鸷的态度开口说道,紧接着转头对旁边的属下吩咐道,“替我转接尼科尔森教授……就说,我这里有笔生意要跟他谈谈。”


    第268章 漆黑灵魂(11)


    尼科尔森教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路远寒神情微变, 他想到帝国理工学院即将竣工的项目,难道那就是安德烈·肯特曾经参与过的?但他作为尼科尔森教授的学生,对此竟然一点都不知情, 可见这件事的保密程度非常高, 恐怕涉及到了学院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


    就在他沉思之际,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已经拨通了尼科尔森教授的通讯器,在高温气流的隐隐嘶鸣下, 一道让路远寒感到熟悉的声音从玻璃背后传来, 正是理查德·尼科尔森:


    “您好, 请问是哪位?”


    在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 所有塞诺阿公民都在为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献上祝贺、鲜花乃至于纷飞的礼炮, 整个首都熙熙攘攘,热闹到了极点, 然而尼科尔森教授那边却显得非常安静, 只有一阵机器震颤的细微声音。


    “我们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前年召开的学术会议, 但那并不重要。”审讯者似乎被勾起了一丝笑意, 慢条斯理地说道, “重要的是……你的学生加西亚·安东尼奥在我手上。”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审讯者在玻璃后按下了某个键钮,紧接着路远寒所坐的椅子倏然一震,背后竟然伸出某种机械装置, 就像绞索似的勒住了他的脖颈。


    随着冰冷的金属逐渐收紧,路远寒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缓慢,起初他还保持着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但那条质地坚硬的蛇咬住了他的脖颈, 在皮肉下勒出一圈淤血似的痕迹, 让犯人面色涨红,渴望着氧气的嘴唇也微微张开。


    路远寒忍耐着这种疼痛、酸胀与头晕目眩交缠在一起的感觉,放在扶手上的指节瞬间绷紧,却还是从喉咙中发出了颇为压抑的声音。


    “尼科尔森教授,一切就像你听到的那样。”


    展示完人质的情况后,审讯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威胁着通讯器另外一边的人:“你的学生正在经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即使他意志顽强,恐怕也撑不了太久了……要是不想让他死在这里的话,就用你们掌握的那段密码来交换。”


    被当成筹码的年轻人扬起脖颈,突起的喉咙不断作颤,数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而下,浸湿了黑撒斯伯爵闪着金色的发丝,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溺水而亡的倒霉鬼。


    折磨那些身份高贵的囚徒总是让人感到一阵心情舒畅,审讯者尽情欣赏着玻璃后的场景,已经过去半分钟也没有关闭装置,他想知道路远寒坚持到什么程度才会开口求饶,却没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褪色,露出它原本的面目。


    “抱歉,恕我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


    骤然响起的声音显得无情到了极点,审讯者不由得一怔,他刚想说些什么,但尼科尔森教授已经直截了当地挂断了通讯,满室沉默中只剩下那人微弱的喘息。


    在对方已经拒绝谈判的情况下,再将人质折磨致死毫无意义。


    审讯者紧皱着眉停了手,紧勒在路远寒脖颈上的金属项圈终于松开,让他得以呼吸到足量空气,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能够看到天花板上的灯光,而不是在一片黑暗中逐渐失去意识。


    1、2、3……


    数到第十秒的时候,路远寒彻底恢复了冷静,他清醒得就像已经脱离了这副躯壳,正以一种游离的视角判断着自己的状态。


    虽然脖颈仍然有些充血,但那并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毕竟他要杀人都不需要动一根手指,路远寒不禁想道。虽然身体还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伯爵阁下的眼睛忽然转动到了一边,消防栓、可拆卸的椅腿……他正打量着房间内有什么适合作为凶器,就在这时,那道引人嫌恶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看来在尼科尔森教授眼中,你的性命还不如一颗蒸汽核心重要。作为被抛弃的棋子,加西亚,你就毫无怨恨吗?”


    这句话无疑是在挑拨离间。


    若是换一个意志薄弱的犯人坐在路远寒的位置上,恐怕就要承受不住压力泄露情报了,但他曾经是被冠以恶魔之名的检察官阁下,见识过太多种审讯手段,当然不会有丝毫动摇。


    沉默片刻后,路远寒抬起了头,那双犀利的眼睛像是能透过单向玻璃,径直望向了靠坐在背后的人,让审讯者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他能不受那些机械装置的限制?


    审讯者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见路远寒这副模样,他看出来对方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硬骨头,常规的审讯方法已经不管用了……若是不采取极端手段,恐怕难以从他口中撬出一点有用的情报。


    “组长,要给他上精神施压装置吗?”


    旁边有个机械师问道,他提到的精神施压装置是由协会的技术部门开发的一项技术,与路远寒前段时间接受的测试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同样是对受试者的脑波频段进行干扰。


    不同的是,帝国理工学院的测试只在表面上进行,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而他们使用的精神施压装置则将控制功率放大到了原先的数倍,会对犯人的脑部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站在帝国法律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种违背了道德伦理的禁术。


    审讯到现在,男人也有些不耐烦了,索性顺着那名机械师的意思微微颔首,他呼出的一口烟雾喷在了面前的玻璃上:“那就开始吧。”


    在那种酷刑下,对方绝不可能再有任何隐瞒。


    启动精神施压装置花费了他们片刻时间,仪器上的各种指示灯倏然亮起,那代表连接完好,机械装置正在运行,玻璃背后年轻人的面部逐渐被一片深黑色的金属覆盖,无数道蜘蛛腿似的节肢包住了他的颅骨,让人无处可逃——以审讯者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着的鼻尖。


    现在用在那人身上的是一级强度,审讯者满面严肃地从桌前站起,他的声音透过机械装置直接传达到了路远寒的脑海中,震慑着对方的意识:“现在告诉我,东西被藏在了哪里?”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


    路远寒仍然坐在椅子上,两腿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毫无反抗的征兆,但他的气息却不再像前面那样紊乱,沉静得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以至于审讯者怀疑起对方的脑子是不是直接被装置烧坏了。


    二级、三级……甚至是五级!


    审讯者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随着他将挡位调高,面前的各种仪器正发出一阵尖锐的滋滋声,似乎不堪重负,就连他旁边的机械师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精神施压的对象却没有喘息或开口一下。


    里面实在是太安静了。


    审讯者感到有些失语,他正准备派人进去检查对方是死是活,负责监测数据的属下却用一种凝重的态度转头禀告道:“等等!组长……情况好像有哪里不对。”


    “什么?”


    审讯者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浓重的血腥味从他嘴里涌了上来,他只得抽了张纸巾擦去那道狼狈的痕迹。


    他跟着那名属下快步走到了某台仪器前。


    看到屏幕上那幅图像的瞬间,审讯者的瞳孔缩成了针尖,连接着内部装置的分析仪正在运转,然而显示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黑。蒸汽与科技协会以前也审讯过不少人,通常情况下都能根据对方的脑电波解读出情绪起伏,有些人被戳中心事时会急剧变化,有些人则非常缓慢……但无论如何,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现象。


    审讯者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望着分析仪上映出的影像,他不禁想道,那简直就像是深渊。


    就在这时,里面那人的指节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玻璃背后观察着路远寒,当然留意到了他的变化,审讯者以为对方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了,惊喜的情绪还没涌上心头,天花板轰然砸下的巨响就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很喜欢窥视别人的内心吗?”


    那个年轻、漠然而又蔑视一切的声音透过机械装置传了出来,路远寒上半张脸虽然还被黑色金属覆盖,身体却已经站了起来,显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束缚得了他。


    他知道没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那道隔着两方的玻璃在一瞬间碎裂成了漫天飞屑,监测用的所有仪器都在震,不仅如此,天花板也倾塌而下,断开的建筑物让这里看起来像是灾难现场。


    机械师们神情惊慌至极,就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审讯者被压在了废墟底下,生死未知,大量血液从那条断腿下流了出来,他们却已经顾不上搀扶着对方离开,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四散逃离——那些人尖叫着,踉跄着,带着满面泪水往一边狂奔,到最后还是躲不过流血暴毙的下场,倒地的尸体还睁着眼睛,微微起伏的瞳孔中映照出了地狱般的场景。


    “哒,哒哒……”


    那个面无表情的怪物摘下装置,从囚室中走了出来。


    第269章 漆黑灵魂(12)


    就在路远寒走出来的瞬间, 那种恐怖的变化终于停止了。


    现场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无数台造价昂贵的仪器摔落在地,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倒下的蒸汽管道就像蟒蛇一样在地面上爬动着, 涌出的气流瞬间将旁边的机械师半边脸烫得蒸发,就连眼睛也融化在了血肉模糊的表皮之下……但他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无数个人、无数具发出过惨叫的尸体被压在废墟中, 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各种机械装置, 现在却成了夺走性命的凶手。


    而这一切都是年轻的死神赋予他们的。


    尽管轰然砸下的巨响刚才传遍了整座大楼, 但随着天花板停止晃动, 在场的机械师悉数死亡, 现在安静到了极点。


    路远寒走过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被装置压出的痕迹, 神情却非常冷淡, 就仿佛片刻前坐在受刑椅上的犯人不是他, 而是另一个人似的。


    该重新给发根补色了,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想。


    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头皮虽然被他剥下, 戴在自己发顶,但那终究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只隔了一个月就变得腐臭难闻,从发根处开始溃烂, 路远寒只能继续用染发剂,汗水浸透而紧贴在他颈后的发丝正逐渐褪色,从那种耀眼的金色下流露出一点银白的尾巴。


    很显然, 路远寒是个敬业的演员, 他不仅演绎着那位伯爵阁下, 同样也扮演着一个虚弱无力的犯人, 但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情报,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意义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非常细微的声音,路远寒懒洋洋挪开了脚,发现压着的是刚才的审讯者,重伤到这种程度,他竟然还没有死,只见遍地残渣下缓慢伸出了一只沾满血迹的手,似乎想要向外面的人求助。


    “原来是你啊。”路远寒微微低下了头,语气亲切得就像在问候朋友。


    像是听出了他的声音,那只手骤然缩了回去。


    只是路远寒的动作更快,他将对方的手踩在脚下,审讯者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然而没等那人将手抽走,路远寒的鞋尖就猛地碾过了指节,他用力得像是要杀死一头野兽——咔嚓!鞋底下瞬间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随着断掌滑落而下,那人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


    凶手却对此毫无负罪感,甚至将鞋尖抵在尸体表面上擦了擦。


    到了现在,箱子中藏着什么已经清楚了。


    虽然事情的真实性还有待确认,但尼科尔森教授放弃了他这一点毋庸置疑,想到这里,倏然浮现出的冷光从路远寒眼中闪过,从理性上他知道对方这样做无可厚非,但无论谁是被放弃的那一方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即使是路远寒也不例外。


    就在路远寒垂下视线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那意味着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正在赶往遭到毁坏的楼层……再过一分钟,又或者三十秒,那些全副武装的保镖就将冲上来发现他的踪迹。


    是时候该走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年轻人快步走到窗边,隔着碎裂的玻璃俯瞰下面的场景,他现在位于十八层,狂风呼啸而过,街道上黑压压一片全是为皇储殿下庆生的队伍,那些人欢呼着索兰·维尔尼亚的名字,两侧脸颊上还涂着彩绘,让人难以辨认出他们本来的面目,即使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混迹其中也不会被察觉到。


    路远寒退后半步,霎时间绷紧了全身肌肉,他从高空一跃而下,跳下去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正常情况下他本应摔得粉身碎骨,但路远寒张开双臂,就在刚才脱困的功夫,他从那些机械师手下洗劫了一副滑翔翼。


    瞬息间展开的薄膜极大程度上增加了空气阻力,让他下降的趋势骤然一滞,只见那人快速落地,极为自然地融入了高歌游行的队伍中,保镖们追到了窗前,却没能从中找出那张属于犯人的面孔。


    直到转过两个街区后,路远寒前进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而望着广场上的报时钟,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正午后的花车巡游即将开始,无论如何,他都赶不上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了,倒不如趁这段时间做点别的事情。


    思考片刻后,他搭上了前往派克·汤普森所在区域的列车。


    因为皇储殿下的诞辰,柯林顿生物科技也迎来了难得一次的休假,从高层到底部职员都没有上班,派克·汤普森正待在家中系着围裙为两个孩子煮汤,毕竟班杰明没办法出门,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他们也就没有参与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庆祝活动中。


    “道尔叔叔,我来帮您盛汤吧。”


    班杰明端着碗过去帮起了忙,他动作利索,这段时间两人的照顾让下城区出身的男孩手臂上生出了薄薄肌肉,他正在逐渐长成一个大人,就连眼神也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


    而在班杰明·肯特背后,萨沙正在照顾路远寒上次带来的小猫。


    这个小家伙刚到的时候还有些害怕,但它很快就熟悉了三人的味道,现在已经会在萨沙给食盆中添粮的时候主动凑过来等着开饭了。


    对于同样失去了亲属的几人而言,他们就是彼此黑暗生活中唯一的慰藉,若是没有那些变故,班杰明·肯特没有被人追杀,这或许会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家庭,然而就在这时,敲门声骤然响了起来。


    “咚咚!”


    男人刚在餐桌前坐好,甚至还没来得及解下围裙,就换上了一副满是警惕的神情,派克·汤普森朝孩子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则抄起防身用的枪械,弯下腰朝着门口潜行了过去。


    班杰明立刻带着萨沙藏在了沙发背后。


    派克·汤普森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他从猫眼中看到的并不是搜查队,又或者追杀者,而是伯爵阁下那张过于俊美温和的面孔。


    那人静悄悄站在门外,肩膀、手掌、鞋尖底下遍是一片淋漓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衣领底下别着条游行队伍用的蓝色缎带……像是察觉到了里面有人正在看他,路远寒竟然抬头露出一个微笑,尽管派克·汤普森对他已经很熟悉了,此刻也感到了一阵下意识的惊悸。


    随着对方打开门,路远寒走了进去,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汤的香气,让缩在萨沙脚下的小猫发出一阵低沉的嘶鸣。


    路远寒视线一转,就扫到了那两个躲在沙发背后的孩子,萨沙对他总是保持着戒备的态度,就像知道这人是个带来死亡的魔鬼一样,倒是班杰明·肯特的变化让他有些意外。


    看来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靴面滑下,打湿了地毯,就在路远寒挪开鞋底之际,派克·汤普森已经将写着半段密码的纸条递了过来,望着那上面的数字,路远寒紧绷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


    得到了安德烈·肯特的密码,就等同于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路远寒不禁想道,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毕竟帝国理工学院极有可能一直监视着他,找到这地方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被带走的不仅是班杰明和箱子,就连老派克和萨沙也要遭到牵连,那他在城中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面部神情赫然变得一片冷峻,在他的吩咐下,派克·汤普森将原本放着保密装置的箱子腾出来,重新放了几块深黑色的金属进去。


    路远寒之所以让他调包,就是要引蛇出洞。


    “最近先别出门了,待在家中随时等我消息。”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背着箱子推开了门,就在这时,墙上的挂钟正好走到了十二点整,外面礼炮齐飞,欢呼声高得像是要将整个塞诺阿淹没,载着索兰·维尔尼亚的花车已经启程,那位高贵的殿下将从第一区巡游到第十三区,整场活动持续到夜幕降临才会结束。


    事情正如路远寒所想的那样,他从返回帝国理工学院附近街道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学院的监视范围。


    “B组27区,目标人物加西亚·安东尼奥出现,距离此人离开视线范围已经超过三小时,他身上携带的是否为蒸汽核心,需要进一步确认。”


    蛰伏在树上的男人对着传声器说道。


    作为帝国理工学院训练出的追踪人员,他将气息隐藏得非常好,就连呼吸、脉搏等生理反应都掩盖在了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下,唯有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垂下,时刻关注着任务目标的动向。


    帝国理工学院附近的街道被划分为了数个区块,每个区块都由不同的人负责,在边界线上交替监视,以此保证不会引起目标警惕。


    跟踪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任务已经下达了将近两周,在此前一段时间,对方并未察觉到那些监视者的存在,因此男人下意识觉得从附近经过的年轻人并不会发现自己。而他面部戴着的机械镜片是学院下发的,具有放大作用,能够帮助追踪者们自动锁定任务目标——就在刚才,路远寒进入视野范围,那道熟悉的身影背着个放在防尘袋中的箱子,就像要秘密前往某地一样满面警惕地移动着,瞬间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就在男人报信的间隙,那道身影忽然消失了。


    负责B组27区的追踪者霍然瞪大了眼睛,任务目标还没有到边界线上,就从他眼皮下神秘消失,无疑是他的工作失误,而没有一个人想体验帝国理工学院的惩治手段。


    为此,他不由得将身体微微前倾,伸手调整着镜片的焦距,试图从一条又一条充满人流的街道上寻觅到任务目标的踪迹,然而追踪者再怎么费劲观察,都没能发现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下落,那个年轻人就像无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让他感到满心绝望,毕竟要是跟丢任务目标,他这份工作也就算是到头了。


    或许那人只是被拂动的树叶挡住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追踪者拨开面前窸窸窣窣打着颤的树叶,让视野变得更为开阔。


    正午的阳光透过缝隙倾泻而下,本该带来温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到有一阵寒意倏然顺着脊椎升起,那种感觉就像有条蟒蛇在背后盯着,爬行动物悄无声息地靠近,直到牙尖快要触碰到猎物的后颈,才猛地张开了嘴。


    察觉到危险的男人瞬间绷紧了全身,只是没等他转过头,那道微微含着笑意的声音就连着手刀一同落了下来:“劳驾,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第270章 漆黑灵魂(13)


    从追踪者被发现, 再到路远寒将他带走关起来,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十分钟。


    他单手拖着失去意识的男人,从充满游行队伍的地方拐到一个偏僻的街角, 伸手摘下覆盖在对方面部的机械镜片, 又毁坏了传声器和定位装置,直到碎裂的金属片在他鞋尖下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摩擦声,路远寒才将男人带进了附近的地下室。


    和外面的热闹截然相反, 那道门板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黑暗中只剩下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似乎还有某种小型生物从角落里爬过。


    男人其实已经醒了, 但他意识到自己被任务目标反过来绑架, 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因此他并没有暴露出这一点, 而是靠那人行动时发出的声音判断着对方的状态。


    ——加西亚·安东尼奥。


    档案上显示此人是一个性情温良的好学生, 从不翘课挂科, 每天过着从教室、学生会到实验室三点一线的生活, 任何教授见了他都会赞不绝口……然而就是这个被评为模范学生的年轻人, 在意外卷入事件后,表现出了比犯罪分子更警惕、更具有反跟踪意识的特性。


    无数追踪者监视着他的生活,却没能找到一点关于蒸汽核心的线索,对方偶尔出了校门, 也会在换乘几次后将他们彻底甩开,让一众受过专业训练的追踪者感到非常挫败。


    直到今天上午,任务目标意外被人绑架, 才引起了所有追踪者的高度重视。


    得知消息后, 校方立刻派出了大量人手, 可惜的是想要见到索兰·维尔尼亚一面的普通公民实在太多, 他们挤满了每条街道,谁也不肯退避,让帝国理工学院的人难以锁定一辆隐藏其中的送货车。


    没想到在皇储殿下的巡游开始后,嫌疑人竟然又主动回到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中,甚至还背着那个让人感到眼熟的箱子。


    他真的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吗?


    男人不禁想道,对方刚才拖着他的动作实在称不上体贴,他感觉到身上有多处擦伤都在隐隐作痛。


    就在他逐渐恢复体力的时候,黑暗中忽然传来啪的一声,那人打开了蒸汽灯,霎时间灯光照亮了那张俊美而又温文的脸,黑撒斯伯爵有着一副天使般的容貌,只是在被他绑架的追踪者看来,这家伙的行为就跟魔鬼没有区别。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想法。


    灯光亮起的瞬间,男人霍然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不曾醒来,让紧张的心跳逐渐平复下去……但他仍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紧接着那人修长的指节就落在了他脸颊上,抵着皮肤一寸寸移动,摩挲过追踪者的鼻梁、睫毛乃至于微微张开的嘴唇,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对方指腹上的凉意让他近乎有些战栗,好在男人竭力忍了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那双手下一秒就掐紧了他的脖颈,那股猛烈的力道无疑要置他于死地,以至于他不受控制地叫了出来。


    “——啊!”


    就在路远寒倏然松手的一瞬间,男人咳嗽了起来,从他唇边滚落而下的涎水打湿了地板,他睁开的眼睛微微颤抖,因为窒息感有些无法聚焦。


    “既然早就醒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路远寒俯身坐在了男人腰上,压得对方无法动弹,而他的声音轻飘飘落了下来,“难道是不愿意帮我的忙吗……这位跟踪狂先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简单多了。


    路远寒的审讯手段说是酷刑也不为过,追踪者没能在他手下撑得过三分钟,就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全部吐露了出来——包括帝国理工学院派了多少人监视他,又持续了多长时间,每天什么时候会进行轮班。


    遗憾的是这名追踪者职级不高,即使路远寒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甚至逼迫对方咽下带着碎牙齿的血沫,也无法了解到更深入的信息。


    很显然,帝国理工学院并不会让闲杂人等知道那些蒸汽核心究竟有什么用途,只有到了尼科尔森教授这种级别,成为项目负责人,才能进一步掌握情报。


    但至少他验证了蒸汽与科技协会的说法没有错,路远寒救下班杰明·肯特的那一夜,追杀者确实是帝国理工学院派来的人。


    路远寒站起了身,男人充满淤血的脸颊从他掌心中滑了下去,就像一团柔软的棉絮。


    他虽然没有弄死对方,但路远寒很快就会离开地下室,到时候他绑起来的追踪者被一个人扔在黑暗、狭窄而且充满灰尘的空间中,等待死亡的来临,那远比直接断气更让人绝望。


    作为被无数人监视着的任务目标,他当然不能再用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回去了。路远寒思考片刻,换上一副毫不起眼的容貌,从身高到发色都做过伪装,确保没有一个追踪者能够认得出他,才重新回到了帝国理工学院。


    那个用于转移视线的箱子则被他放在了一辆蒸汽列车尾部,乘客们熙熙攘攘,正讨论着索兰·维尔尼亚现在巡游到第几区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东西。


    等到学院派出的人查明箱子里面的情况,路远寒早就已经溜进了校门。


    他现在用的是格雷森·里根的学生证,那人是蒸汽动力学系二年级生,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路远寒顺走了对方的证件,但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那个遭到偷窃的人还在满面喜悦地往前走,对自己丢了学生证这件事毫无所觉。


    进校门后,路远寒先去了一趟寄存柜管理处。


    遗憾的是对方似乎是为了他才潜伏在帝国理工学院,得手后早已人去楼空,学生们写的投诉信贴满了整张门板,没能给他报复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极为盛大的烟幕从天际划过,整个塞诺阿都能看到那条奔腾于空的长龙,无数人停下来驻足观望,他们扬起脖颈,只见皇家仪仗队驾驶的飞行器列队而行,从喷射器下倾泻出的颜料共同构成了那位殿下的姓名,就仿佛整座帝国都被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联结在了一起,在这种沸腾的、狂欢的时刻,即使有人被抢劫,被谋杀,在烟幕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


    路远寒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除了图书馆以外,帝国理工学院还有一套查询与访问系统,被命名为情报交换室。


    整座大厅被分为了无数个具有保密性的小隔间,只有内部人员可以使用。每个学生在进入情报交换室的时候被随机分配到一个隔间,他们写下自己的问题,通过隔间内的消息管道投递出去,紧接着大厅中央的广播进行公示,若是有人愿意回答,就可以在两个隔间建立起通话连接,从而实现和他人的匿名交流。


    比起图书馆,活人掌握的情报更全面、也更及时,因此情报交换室深受学生们的喜爱,只不过这套系统前面一直在进行修复与完善,直到最近才开放,爆满程度远超所有人的想象,趁着这个特殊日子,路远寒才找到了一个空闲的隔间。


    路远寒在门后等待了半分钟,情报交换室就为他分配好了隔间,在他记下相应编号的同时,亮起的指示灯为他标注出了前进的方向。


    很快,他就进入了135号隔间。


    隔间内的地方虽然不大,各种设施却非常齐全,甚至还装了解热用的排风扇,否则使用者们就要顶着满头大汗进行交流了。此刻,路远寒坐在靠椅上,他从货架顶层取了袋速溶粉末,一边等着咖啡泡开,一边将写好的问题塞入卷筒,放进了消息管道中。


    路远寒垂下视线,随着嗖的一声,金属卷筒就从他面前飞快滑走,片刻后毫无感情的机械音从大厅中央响了起来,代为传达,确保每个隔间内的使用者都能听到他的问题。


    情报交换室毕竟是帝国理工学院开的,时刻受着校方的监视与掌控,他当然没有愚蠢到在这里询问蒸汽核心相关的问题。


    他选择的问题是那批入选学生的下落。


    路远寒被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带走后,对方在他身上使用了精神施压装置,虽然毫无作用,甚至被他反干扰,却让他想到了前段时间接受的测试……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而路远寒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隐藏于其中的关系。


    只不过他和布鲁诺·弗朗西斯当时都没能通过学院的筛选,至于那些达到标准的受试者,自从颁奖礼后,校内就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仔细想来,实在是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路远寒耐心等待着答复,短暂的静默后,他的问题被某人接了下来。


    两个使用者进行交流时,再用编号代称对方就太麻烦了,因此在写下问题和提出解答的时候,他们都会为自己起一个临时用的昵称,通常情况下学生们会用颜色和动物的组合取名。


    路远寒使用的匿名是【黑蛇】,接下问题的人则是【红鹦鹉】,而他们说话时的声音都要通过机械装置进行处理,转变为合成音,也就不用担心会被另一方辨认出来自己的身份。


    【红鹦鹉】:你好,黑蛇。


    【红鹦鹉】:很高兴能够遇到一个同样关注着这件事的人,不觉得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吗?


    【红鹦鹉】:前段时间,我的室友通过了所谓的精神测试,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就连睡觉用的铺盖都被学校的人带走,我想要打听他的下落,却碰了满鼻子灰……事实上,他们绝非销声匿迹,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俩捣鼓过一种用于定位的小玩意,而他离开时带在了身上,我顺着仅有的线索追查了下去,最后发现信号在某个位置骤然消失,但那里空无一物,简直像是闹鬼了似的。


    【红鹦鹉】:我当时被吓得不轻,也就没有再贸然行动下去,现在想来,恐怕通过测试的人就是在那附近的一定范围内,只不过学院有着信号屏蔽器,很难确定他们具体在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通话那端的人报上了一个地点。


    那条路位于某座废弃教学楼后的小树林中,属实非常隐蔽,若不是【红鹦鹉】有定位装置的辅助,他根本难以找到这里。


    路远寒记下线索,刚打算开口感谢对方,却听到一阵模糊而又怪异的声音盖过了那人的叙述——情报交换室的机械装置像是出了什么故障,霎时间引起了整座大厅的骚动。


    他神情莫辨,紧盯着嗡嗡震颤的传声器,就在维修人员发布一道紧急通告后,对方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红鹦鹉】: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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