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刚安置好被几条小龙送来的阿怜,便听人来报,“出大事了!”
报信的仙官想起刚刚所见之景,不免浑身发抖,“玄霜神君,被一个自称向天齐’的人镇压在了法阵下!”
昊天面色剧变,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另外两位神君那里……”
仙官忙点头道,“已派人前去通传”
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
阿怜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醒来时不觉得头脑清明,反而十分疲惫。
周遭的装潢看起来十分陌生。
这里不是玄霜殿的阁楼,窗外也没有玉兰花。
她在哪?玄霜呢?
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掀开被子下了地,穿过一道道珠帘,脚步越来越急。
几道隐约的龙影跟在她身后,她一路呼喊着玄霜的名讳,却无人应答。
嘎吱的推门声响起。
刺目的光涌进,阿怜不由抬手遮住眼睛。
宫娥恭敬问道,“仙子可是要找昊天神君?”
她是昊天神殿的宫娥,不知道阿怜的身份,只知道她是昊天神君带过来的,此刻听她呼喊着‘神君’,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在找昊天。
“昊天神君正在前殿与另外两位神君议事,可能要待会才能回来”,宫娥好心道。
“不,玄霜神君呢?我找他”,阿怜焦急的话让宫娥有些错愕。
阿怜注意到宫娥眼里一闪而过的担忧和惧怕。
“玄霜神君呢?”阿怜急切地再次追问,声线颤抖,“你快说啊”
纤细的手腕垂落在身侧,她面色苍白,眼周发红,看起来无比脆弱。
宫娥心里不忍,据实相告,“玄霜神君此刻正被压在一线天前的法阵下”
之前聚集的劫云让仙界下了
一场久久未停的雨。
阿怜在细雨纷飞中施法往前殿奔去,衣裙似凄美的花在风中翻飞。
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在心中念着一定要救神君出来。
前殿的气氛并不轻松。
“那焚天阵在灼烧他的神魂,是天道之力所化,我们无法干涉”,昊天第一时间去查探了那诡异的法阵,想救出玄霜,却是有心无力。
“与那人对战前,他抽了几道龙息将一只小花仙护送到我这”
“他早已知晓自身的命运。那小花仙怕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嵩阳神君捏住眉心,叹了一口气,“有我们在,自会保她无虞”
紫岳神君也点头保证道,“这是自然”
随即他沉吟片刻,“不过,既然无法救出玄霜,不如我们早点商量对付向天齐的办法,以保全仙界。”
若是仙界被向天齐搅得一团乱糟,而他们却坐视不理,那这神君的称号就名存实亡了。
突然,嵩阳神君皱眉看向窗外朦胧的烟雨,疑惑道,“玄霜的气息怎么在向这里靠近?”
“是那个小花仙”,昊天反应过来,向两人解释。
纤细的身影自雾气中显现,细雨打湿了她的削瘦的脸和鬓角碎发,看起来狼狈可怜。
她‘扑通’一声跪在前殿,单薄的背脊似乎承受不住压力,微微颤抖着。
“三位神君在上,请你们救救玄霜神君”,她恳切地哀求道。
几道龙息护在她周身,虎视眈眈。
昊天隔空挥袖施法将阿怜扶起,委婉劝道,“不是我们不想救,是那法阵暗含天道意志,会灼烧阵内生灵的神魂,就连我们也不例外”
昊天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嵩阳和紫岳,摇摇头。又让他来做这个恶人,亲口告诉她真相。
“玄霜的神魂被灼烧成了碎片,有些已经散落到下界,就算现在把他救回来,也无法阻止他的陨落”
这番话如同细密的针刺入阿怜的五脏六腑,让她痛得几近晕厥。
泪水不断涌出,模糊了视线,她一个劲地摇头,不敢相信前一晚还在恩爱缠绵,再醒来就成了生离死别。
“不,”她喃喃自语,突然仰头看向上方高大的神君,“我有宝月琉璃樽,就算他的神魂只剩一缕,也能蕴养恢复”
阿怜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眼里露出期盼的光芒,“求求你们,帮我拿到他的神魂碎片”
“这……”嵩阳看向紫岳,表情有些松动。
可这宝月琉璃樽虽是玄霜的本命法器,此前却从未被使用过,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紫岳一下点破此法的关键,“破开阵法结界不难,就是这入阵取玄霜神魂碎片的人”
“入阵之后,神魂就会被灼烧,趋于溃散。”
先不说挑选入阵之人的艰难,就算真的有了合适的人选,也是以命换命:
宝月琉璃樽只能容纳一人神魂,届时取出玄霜的神魂放在其中,入阵之人便只能等死。
那还是最好的情况,若是入阵之人根本就没时间取出玄霜的神魂呢?
那便是白白送死。
听懂紫岳的未尽之意,阿怜急切道,“我去!”。
昊天隐晦地看了嵩阳一眼,刚说过会保这小花仙无虞呢。
嵩阳意会,将此法风险悉数告知,阿怜还是不改口,“由我入阵,还请神君为我打开阵法结界”
一个小小的花仙,仙龄不足十岁,竟然有如此大的勇气。
紫岳被她的坚持所触动,忍不住劝道,“你身后的龙息是玄霜抽出来留给你的,他的意思,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你当真想好了?”
阿怜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他,我就算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她抚摸那些小龙的龙吻,语气很轻,却异常坚定,“他有他的法子保护我,我也想尽我所能保护他”
“若救不出他,我便为他殉葬”
我们再也不分开。
……
玄霜被困焚天阵中的每一刻都受神魂灼烧之痛,时间耽误不得。
三方神君立即召集八大仙君,一同前往一线天结阵施法。
玉翎得知消息赶来时,只看见众仙法袍翻飞,手心涌出的仙法聚集,凝结成一束巨大的光柱,在白茫茫的阵法结界上破开一条漆黑狭长的口子。
漫天的粉色花瓣自那狭小的洞口涌入,转瞬不见了踪影。
“不!别去!”,玉翎忍不住伸手挽留,他知道,那花瓣正是阿怜所化。
见阿怜已经进入光阵,玉翎当即飞上半空,加入众仙的队伍,施法维持那裂缝的宽度。
随着一分一秒逐渐流逝,仙君们因持续不断的高强度仙力消耗,额头冒出虚汗,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阵法内。
霜龙遍体鳞伤,锁链缠身,被禁锢在地表,一动不动。
他的鳞片已经不似从前那样银白闪光,甚至成块成块地脱落,露出血肉模糊的体表。
龙目静静地闭阖着,让人分不清他是否已经失去了意识。
触目惊心的伤口,阿怜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落在巨大龙首前,竭力控制住哭泣的冲动,利落地取出宝月琉璃樽,心中默念早已背了千百遍的法诀。
霜龙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巨大的眼珠微动。
阿怜心间一颤,紧接着告诫自己动作要快,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宝月琉璃樽在仙法的驱动下旋转升空,将落下的光晕切割成一片片首尾相衔的菱形。
七彩流光自宝月琉璃樽蔓延至霜龙的肉身,搜刮残余的神魂。
巨龙恰在此刻半睁开眼,那竖瞳染上一层灰败的阴翳,吃力地看向不远处的她。
阿怜认真地仰着头,几乎是宝月琉璃樽刚刚闭合,她便化作粉色的花瓣一拥而上,推着宝月琉璃樽冲向出口。
她的声音高扬而决绝,饱含奋不顾身的爱意,“夫君,相信我,我一定助你返生,不惜生命”
霜龙的眼睑无力地闭合,有泪珠混着血水滚落。
阵法外
眼看着那结界豁口越来越小,众仙心中的弦越绷越紧,只不断期盼着小花仙能快点出来。
八大仙之一的苍梧更是咬着牙,快要抑制不住体内窜动的阴暗气息。
在结界即将闭合的前一秒,几枚粉色的花瓣冲出结界,却在眨眼间化作光点,消失在众仙眼前。
一阵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敢率先打破。
就连三位神君的心里也在打鼓。
宝月琉璃樽和小花仙都不见踪影,难道说,小花仙同玄霜神君一起,困死在了焚天阵里?
玉翎崩溃地胡乱攻击焚天阵,不知道该怪谁。
看见静立在诸仙队伍中的苍梧,玉翎目光聚焦,飞去抓住他的衣领,狰狞地质问道,“你怎么忍心让她去送死!”
苍梧声音沙哑,撇开玉翎的手,回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凡间做吴王时,都是他逼着阿怜做选择,最终将阿怜逼死。
而今成了仙,他决定尊重她的意愿,却又是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连个全尸都没有。
“苍梧上仙你……”
周围仙君的议论声让苍梧回神,眼前的玉翎也是一脸诧异。
苍梧看向自己的手,浓郁的魔气涌动——
他堕魔了。
不远处,向天齐津津有味地看完这场大戏,听系统在脑海里说,“我就说,不可能成功吧”
“他们都是此方天道创造的生灵,又如何能违背天道的意志,救下注定走向死亡玄霜呢?”
向天齐有些唏嘘地点点头,“真让你说准了”
还好没把玄霜救下来,不然要是再打一遍,没了法器辅助,他岂不是要被剁成肉泥?
忽然,剧烈的震动从阵法中心传来,结界如玻璃般片片破碎。
众仙一边飞远躲避,一边燃起希望看向阵法中心,却目睹了极为骇人的一幕:
巨大的霜龙肉身在下一秒化作漫天血雾,顺着白玉石阶滴滴答答落入下界。
即使时隔多年,众仙还是无法用言语确切还原这个场面带给他们的震撼。
他们当时只是不约而同地想—
—
岁齐洪荒、纵横四海的玄霜神君,这下是真的陨落了。
第43章 某点文小花仙(十三)“生为凡人,难……
峡谷内,煞气聚成的黑风呼啸而过。
阿怜挡住额头,紧紧抱着怀中的琉璃樽,撑开一道弧形防护罩于其中逆行。
再往前,便是魔界深渊,是连魔物都极少活动的地方。
那日焚天阵中,阿怜推着宝月琉璃樽到达出口,却怎么也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撕裂开的洞口越来越小。
她焦急地冲击结界,却被无形的屏障弹回来。
一道稚嫩的声音哀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问:“你是谁?”
阿怜直觉他和眼前的困局有关,化作人形怒喝道“放我出去!”
“你把琉璃樽留下我就放你出去!”
“绝不!”阿怜抱紧琉璃樽,咬牙切齿地回。
盛怒之下,她的眼眸里隐约浮现出紫色的漩涡,似流动的银河。
她握拳狠狠敲击结界,不顾未知声音的哀嚎,一下又一下,直到听见‘咔嚓’的破碎声。
裂缝蔓延,‘咔嚓’声接连不断,自碎片缝隙透进来的天光让阿怜恢复了理智,她拨开碎片,纵身一跃。
再次醒来便已身处凡间。
小渔村的妇人说,她们在河边浣衣时发现了意识不清的她,便将她带回家,找来村里的赤脚大夫。
醒来的阿怜看到完好无损的琉璃樽才骤然放松。
“起初怕你被硌着,我们想把它拿开”妇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好心解释“但即使你昏迷不醒,却还是紧紧拽住它,怎么都拉不开”
乍一看到昏迷在河边的女子,妇人们也是怕的。
不过看清女子的容貌后,她们瞬间惊为天人。
虽然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周身气质不凡,加之长相太过惊艳,她们便以为是某个落难的王公贵族,将她捡回了村子救治。
阿怜谢过妇人们,踏上了为玄霜寻找肉身的路。
有琉璃樽在,玄霜的神魂聚拢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的肉身没了神魂保护,已被焚天阵撕裂,若要重返世间,还需要一具新的身体。
什么样的肉身才能容纳龙的神魂?
阿怜庆幸自己恢复了作为灵国大祭司记忆。
那一世,她几乎翻阅了所有与玄霜相关的传世典籍。
因此她清楚地知道,只有魔界深渊的陨铁可以重塑龙的肉身。
只不过,若依托魔界陨铁重生,便是由神成魔,再做不成受仙界景仰的神君了
魔界深渊的怨气煞气攻击性极强,毫无规律可言,还不时有崩裂的山石以及天降陨铁,是个连魔物都惧怕的地方。
一外来女子却在深渊一侧搭起石头屋,每日出门搜集新掉落的陨铁。
“她是真不嫌命大啊!”
魔物们谈论起她时,声音都带着小心。
“能忍耐深渊的魔气,她恐怕也是有来头的,哪用得着你操心”
“我听说,她也是从仙界来的”
最近好多仙人举家带口地下界,有的去了凡间,有的干脆来了他们魔界,真是奇也怪哉!
魔界酒馆正是消息灵通之地,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苍梧的额心佩戴着红色的菱形宝石,一双沉寂的红瞳微微颤动。
一块魔晶落在桌上,八卦之人眼露贪婪,抬头只看到苍梧锋利的下巴。
“你们在说谁?”
他额间的血晶石十分显眼,几人瞬间恭敬无比地喊道,“大人!”
“我们也只是听说……”
他们将听到的消息转述给苍梧。
就算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要去看看。
出了魔界主城,苍梧展开一双黑色的蝠翼,掠过层峦叠嶂,向深渊飞去。
他不相信阿怜死了,堕魔之后,他也一直在找她。
又一次躲过飞速降落的陨铁,苍梧扇动翅膀远眺:
横贯大地的裂缝深渊旁,依稀立着一座矮小突兀的石屋。
离深渊越近,苍梧便越发感觉到蝠翼被灼烧的痛意,他却面不改色,直至落在石屋前,才收起蝠翼。
简陋的木门挂在石头墙里,门的周围留着无法嵌合的缝隙。
听见敲门声的女子拉开门,看见来人的一瞬便愣在原地。
“苍梧?”
无比熟悉的声音。
苍梧鼻翼翕动,泪意潸然。
看见阿怜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再忍不住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阿怜不好意思地将他推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看着他额间的装饰和改变了颜色的瞳孔,阿怜心里有了答案。
沉默间,苍梧的左脸被灼烧出溃烂的红色斑点,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只专心而贪婪地看着阿怜。
阿怜瞳孔一缩,是深渊里的煞气。
她当即攥着苍梧的手腕将他拉进石屋。
没了煞气的灼烧,苍梧的左脸快速长出新的皮肉覆盖住伤口,看着有些瘆人。
“你来这做什么?”阿怜往床榻走去,掀起被子盖住了琉璃樽。
苍梧转头打量了一圈石屋内部,实在是太简陋了。
“来找你,”苍梧语气殷切,“跟我回魔宫吧”
他已经是魔宫的左使,能给阿怜更好的居住条件。
“不,我住在这挺好的,”阿怜摇摇头拒绝,“谢谢你来看我,但我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苍梧皱眉不解,石屋的条件简陋至极,位于深渊之侧,又有数不清的危险。
在他心里,阿怜就应该住在珍宝堆砌、宽敞明亮的宫殿,受人呵护和照顾。
阿怜坐在铺了被褥的石床上,指节抓起被褥,仍是婉拒,“这里很好,无论是谁都无法来打扰我”
“深渊的煞气对我来说,既是威胁,也是保护。”
她的体质似乎有些特殊,那些深渊的煞气无法伤害她,却能威慑魔物。
苍梧以为她是因为玄霜的陨落变得不愿出世,痛心地劝道,“玄霜已经死了,你总要向前看”
阿怜倔强地侧过头,不悦地反驳道,“他没死,他只是暂时消失了”
她似乎不愿多说,直接送客,“你走吧,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
苍梧捏紧拳头,不舍地看了阿怜半晌,还是转身消失在‘吱呀’的木门声中。
苍梧走后,阿怜才掀开被子,将宝月琉璃樽放在膝上,泪水滴滴落下。
像是安慰其中沉睡的神魂,又像是安慰自己,她痴痴念道,“快了,就快了”
第二日,阿怜照常出门搜集陨铁。
肆虐的风沙与涌动黑气间,披着黑色麻布的身影来回穿梭,将带着火光的陨铁一一收进兽皮袋子。
第三日,阿怜正准备出门,就看见木门前静静放着一袋陨铁。
是苍梧,她立即反应过来。
阿怜垂眸,弯腰将陨铁收起,想了想,还是披上衣服出了门。
……
“哼,让你不见我!”瑶光抓着宝月琉璃樽穿过云层,她的脚下正是大夏国与吴国的交界。
玄霜追在她身后,瑶光回头一看,勾起嘴角,又提高了速度。
霜龙在云层里迷失了目标,忽的听见地面传来人群的惊呼声,转头往下看去,一座精巧的红色喜轿在漫漫黄沙见十分显眼。
此时喜轿倾斜,新娘被颠了出来。
珠帘之下,正是阿怜的脸。
阿怜伸出手,求他带她离开。
当然,他当然要带阿怜离开,阿怜只能嫁给他,他们早已在情浓缠绵时许过今生往世白头之约。
可他的身体却不为意志所动,固执地调转方向往瑶光所在追去。
玄霜被困在其中,挣扎不得。
他抓住了瑶光,让瑶光归还琉璃樽,瑶光却说已经
将琉璃樽放入灵台。
贸然抢夺恐对她仙体有损,玄霜只能绑住瑶光,意图返回仙界让昊天想办法。
回程时,他再次路过吴国的上空,见兵临城下,烽烟四起。
而他的阿怜,在城墙上挥剑自刎。
“不!”玄霜神魂剧震,亲眼目睹爱人死亡的痛苦让他神魂泣泪,竟然也影响了这具躯体,让霜龙的巨瞳在漠然的目光中突兀地垂泪。
“生为凡人,难得有这般勇气”,玄霜听见了这具身体的心声。
霜龙化作人形,只动动手指,那新亡公主的魂魄便在混沌中来到他的掌心。
“送她过冥河,助她早点转世吧”他自言自语道。
见一向冷漠的神君如此,被他束缚的瑶光心中妒意丛生,灵台中的宝月琉璃樽受此波动,出现裂纹。
瑶光一凛,颤抖着伸手触摸,宝月琉璃樽在被她指尖触碰的刹那支离破碎。
瑶光心中恐慌,只能拿出自己的本命法器,变作琉璃樽的模样,偷梁换柱。
玄霜带着阿怜的魂魄来到冥界。
冥河旁,无数魂魄正排着队,想坐上那往生船到达彼岸,转世投胎。
玄霜飞过冥河,将魂魄交给了地府的判官。
判官诚惶诚恐地接过魂魄,翻开生死薄,眉头一撇,叹道,“真是可怜”
阿怜的魂魄还穿着身死时凌乱的衣衫,脖子处一道狰狞的血痕。
她懵懂地回头看了神君一眼,随前来接引她往生的小吏离开了。
他似乎听见一声极轻的‘谢谢’。
玄霜的神魂不知,原来他与阿怜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他曾赞她无畏,送她提前转世。
若不是因此,他可能无法在仙界遇见阿怜,并最终爱上她。
……
眼前一片白光闪过,玄霜的神魂落在一座恢弘的神观外。
漫天飞雪之下,穿着祭司服的女子推开神观的门,抱起襁褓之中的婴儿。
婴儿的脸被冻得通红,哭声十分微弱。
祭司面露不忍,伸手探了探婴儿的鼻息,感慨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今后便唤你‘阿怜’了”
玄霜的神魂看着阿怜一路磕磕碰碰地长大。
阿怜在朝拜他的神像时开小差打盹,他也觉得无比可爱。
这一世他在卷轴里看过,应是美满的结局。
阿怜能熬过瘟疫,成为祭司,带领神观解救世人,最后在信徒的赞誉声中安然辞世,因功德转世到仙界。
可当阿怜因感染瘟疫蜷缩在废弃祷告室时,玄霜还是十分痛心,只能希望那时的自己快点将神力送来,消解她的痛苦。
神力钻入阿怜眉心时,他猝然松了口气。
阿怜成为了祭司,带领神观消灭瘟疫,与卷轴世界里的走向一般无二。
可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期间灵国与篸国的战况。
不同于卷轴世界中两国达成和解的结局,灵国节节败退,战火最终烧到了灵国的都城,百姓四散奔逃。
神龙观信众庞大,规模更胜往日。
不少百姓跑到山上,祈求神观的庇护。
阿怜开门让百姓进入神观,嘱咐神观内的女官,若乱兵杀来,便领着百姓们从后山逃走。
乱兵见城中无人,举着火把上山搜寻。
“祭司,我们一同走吧!”女官泪眼婆娑地劝道。
“我不能离开神观。”阿怜摇摇头,“我是灵国的大祭司,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将神观厚重的大门掩上,视死如归地吩咐道,“你们快走,我会尽量拖延时间”
转身面向那八十八道白玉阶梯,阿怜给自己打气,“况且,神君会保佑我的”
乱军首领见她貌美,劝说她,若跟了他,便留她一命。
阿怜誓死不从,挣扎中从白玉阶梯上滚下,摔得头破血流。
弥留之际,她动了动沾血的唇瓣,呢喃道,“神君,阿怜……尽力了”。
纤细的手腕无力地垂落。
“不……不!”玄霜已被阿怜凄惨的情状激得几欲发狂。
他的身躯逐渐凝实,跪地托着阿怜的头,泪如雨下。
可此时的阿怜早已没有了鼻息。
“鬼!有鬼啊!”乱兵注意到这突然现身的人。
他的周身黑气缠绕,看着极为可怖。
玄霜抬头,狠戾的目光将乱军锁定,他轻轻将阿怜放下,站了起来。
乱军握着刀,惊恐地后退。
惨叫声不绝于耳。
鲜血染红了白玉阶梯。
神观前秃鹫盘旋,多日不曾离去。
阿怜的尸身被他带回她的卧房安放。
擦去血迹,修复伤疤,除了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玄霜抓起阿怜的手放在脸侧亲吻,眼里全是病态的独占,“阿怜,我们再也不分开”
……
阿怜看着面前睁开眼的小黑龙,欣喜地几欲落泪。
说是黑龙,却还没长出犄角和爪子,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黑不溜秋的小蛇。
“你醒了!”阿怜吸了吸鼻子,关切道,“感觉怎么样?”
黑龙似乎还没摆脱迷糊的状态,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她一会喊‘神君’,一会喊‘夫君’,是在喊他?
女子注意到他陌生的眼神,神情担忧,“你怎么了?我是阿怜啊!”
原来她叫阿怜。
他信了,她就是他的妻,否则怎么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口就隐隐作痛呢?
“你怎么又卧在这”,醒来的阿怜红着脸将黑龙提溜出来。
黑龙稍作挣扎,阿怜便将他放开了。
他找回之前的位置,安然盘卧,似乎对她绵软的胸口情有独钟。
“算了”,阿怜脸上的红霞不褪,叮嘱道,“你安分点!”
她披上衣服,准备去魔城探探风。
深渊是对她没有影响,但可能对玄霜的生长不利。
她在考虑搬离深渊,到更宜居的魔城去。
第44章 某点文小花仙(十四)“听你娘亲的话……
边缘魔城。
戴着黑色兜帽的纤细人影仰望圆拱形的高大城门,拍了拍趴在胸口的小黑龙,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
魔界风土人情确实比仙界混乱不少,可这混乱中又透露着一些秩序。
不同于仙界自成一派,这里有类似凡间的酒楼、集市。
除了往往来来的魔物外形奇特,不时有人互相看不顺眼打架斗殴外,几乎可以说与凡间相差无几。
“这里的住宅需要多少魔晶?”
猪掌柜听见这悦耳的女音,停下手中数魔晶的动作,打量的目光落在眼前女修身上。
蒙得严实,露出的眼睛却十分漂亮,眼周没有奇怪的魔纹。
他半是笃定地问:“你也是从仙界来的吧”
阿怜一惊。
猪掌柜粗大的手指按住一本翘边泛黄的册子推了出去,“近两年下界的仙简直太多了,喏,这本册子里的住宅基本都是下界来的仙官所购,你看最后几页,那里还有空宅”
阿怜压下心中的震惊,翻开册子,最小的宅子居然也要六百魔晶。
“这也太贵了”阿怜感叹道。
猪掌柜分外老练,显然是见多了这样的场景,“若你有其他宝物,也可以用宝物相抵”
小黑龙从阿怜的衣领爬出来,看向泛黄的册子。
浓郁的魔气扑面而来,猪掌柜眼前一亮,“这条小黑蛇就不错!”
给他家小崽子做魔宠正好。
阿怜忙把玄霜按回去,“他不卖”
说起宝物,阿怜当初下界匆忙,两袖空空,现在持有的仙界宝物几近于无。
在深渊旁收集的陨铁倒是十分富余。
“您看这个可以吗?”阿怜从袋子内拿出几块陨铁。
猪掌柜大惊失色,取来透镜仔细观察,如同吐蛇信般‘嘶’‘嘶’地叹了好几声。
确认后,他看向阿怜的目光变得凝重,态度也随之变得恭敬。
“姑娘中意哪套宅子?”
阿怜微微睁大双眼,翻页指向书册里中等规模,位于魔城边缘的一方住宅,“要这个”
就她和玄霜住,中等
规模已经足够。
阿怜走后,猪掌柜找来信差,将陨铁递过去,“快去告诉左使大人,姑娘要在我们城里住下”
……
苍梧将两袋魔晶往前一递,“你做得很好,收下吧”
“哎哎哎”,猪掌柜装模作样地推拒,“左使大人怎么这样客气,这是卑职应该做的”
苍梧眼眸里久违地盈满笑意,只想立刻动身去找阿怜,“收下,别废话了”
猪掌柜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谄媚道,“谢谢!谢谢左使大人!”
阿怜到达这处宅院时,才发现院内有一株枯萎的白玉兰。
她是花仙,只略微施法,枯萎的白玉兰树便又焕发生机,亭亭如盖,其中最顶端的花枝刚好攀上宅院二楼的露台。
小黑龙看着开得灿烂的白玉兰,脑中飞快闪过几个暧昧模糊的片段。
来不及细想,便浑身燥热。
他趴在阿怜手心,额头的痒意越来越明显。
只听一声惊呼,阿怜欣喜道,“你长出犄角了!”
“果然,这里更有利于你的生长!”
阿怜只以为是搬到此处的原因,便更加坚定了离开深渊的决心。
晚风卷起漫天白玉兰花瓣,阿怜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抚摸玄霜长出来的龙角,被他颤抖着躲开。
“不给摸啊?”她努嘴不满道。
玄霜心中有些羞恼,她知不知道犄角是龙除了那里之外最敏感的地方。
虽然玄霜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他有龙族的传承,知道自己是龙。
“阿怜!”
陌生的声音让玄霜立刻警惕起来,看向声音来源。
可她好像认识那人,慌忙将他塞进了衣领,似乎不想叫那人看到他。
“苍梧,你来干什么?”
冰肌玉骨的少女斜倚栏杆,透过掩映的白玉兰花看向他,比之上一次见面似乎轻快了不少。
“听说你要搬来魔城了,”苍梧轻易飞进了院子,立刻皱着眉给这座宅院设下坚固的结界。
“我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不等阿怜反应,他便立即补充道,“你放心,若你不愿见我,我不会强留在这打扰你的”。
他诚恳的态度无法让人怀疑此话有假,活脱脱一个为爱所困的痴心人默默守护的样子。
看着树下的苍梧,阿怜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今的苍梧,与印象里的相差太大了。
自从魔界重逢,他便不再强迫她做任何事,只要她想要的,都暗自寻来给她。
胸口传来轻微的刺痛,阿怜回神,瞬间羞红了脸,目光闪烁地看了几眼苍梧,甩下句“随你”,便回了室内。
单单两个字,就足以让苍梧喜笑颜开。
阿怜将黑龙逮出来,解开衣领,果然发现白皙丰盈上有两点红色微凹的牙印。
“看你干的好事!”她恼怒地斥责道。
黑龙鼻孔哼出冷气,别过头不去看那诱人的圆润弧度。
谁让她跟那人眉来眼去?
她可是他的妻。
……
仙界无量神殿。
着金缕玉衣,头戴冠冕的向天齐慵懒地倚在神座上。
他的周围各色美人环绕,座下则是他收服的小弟,正目不斜视地向他汇报今日仙界事宜。
这排场,竟比昊天治理仙界时还要大上许多,完全照搬凡间的皇朝制度。
自从他自封无量神尊起,昊天便隐居幕后,不再过问仙界之事。
“神尊!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哥哥”一仙子突破阻拦,仪容凌乱地冲进无量神殿,跪在地上祈求。
昔日公主跪地求情,狼狈不堪,周围的仙官却无一人敢出声解围。
“求求你,哥哥他只是一时糊涂,并不是要与神尊你为敌!”瑶光哭得梨花带雨。
向天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他叱咤仙界,珍宝美人应有尽有,凡是挑衅他,忤逆他的,要么被他杀死,要么被他关入天牢。
一路走来,不少仙官被他的神力所折服,自愿追随。
起初得到瑶光时,还因为她仙界公主的身份觉得新鲜,后来宫中美人如云,便将她淡忘了,直到玉翎前来刺杀他,险些让他丢了性命。
他责问系统,系统却说玉翎也算此间气运之人,所以才能近他的身。
系统还告诉他,为避免世界崩溃,不能轻易杀掉玉翎。
于是他将玉翎关进仙界水牢,用寒冰锁链穿了他的琵琶骨,锁链属性与玉翎自带的属性相冲,必能好好折磨他。
他坐拥仙界,现在惜命得很,可不想将玉翎放出来。
“还不把她押下去!”他冷冷地吩咐,已经不是当初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了。
对此,系统很满意,龙傲天就该有龙傲天说一不二的王霸之气。
“是!”仙官应道,捉住瑶光的胳膊把她拉了出去。
仙官带着瑶光飞离无量神殿,突然解开对瑶光桎梏。
在瑶光诧异的眼神中,他变换了形态,剖白道,“我是昊天神君派来的,神君让我带您下界去躲着”
“君父……”瑶光泪眼朦胧,再不是之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君父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仙官面色凝重,“如今我们只能相信神君,不要轻易坏了他们的计划”
天界水牢。
玉翎面色苍白,形容狼狈。
他的双手无力地耷拉着,琵琶骨被两条泛着寒光的粗大锁链贯穿。
两道伤口狰狞恐怖,血水不断冒出,凝结,变成黑色的血痂。
“阿怜……”他苍白皲裂的嘴唇微动。
黑暗潮湿的环境里,他低声重复着她的名字汲取力量。
他没有分出仙力去压制伤口的痛意,而是聚集起来,试图一举斩断锁链,冲破牢笼。
……
一夜春宵后,纵使身后女子百般讨好,向天齐还是不顾挽留拢衣而出。
‘尝遍朱唇,也只片刻新鲜’
得到的太过容易,他越发觉得枯燥无趣。
在系统的辅助下,他现在不仅容貌俊美,身材高大,还坐上了金字塔尖,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为什么他还是不快乐?
凝望夜空,他静静思索此时还未拥有的东西。
在他现在的认知里,只有新鲜的事物才能带来刺激。
‘子嗣?’
向天齐直到现在还没把这个世界当作真实世界来看,虽然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真的不能有子嗣吗?要不多几个孩子玩玩也好’,他调笑着问系统。
‘不能,这会破坏天道平衡’,系统严肃拒绝道。
‘行吧’,向天齐百无聊赖地回。
‘仙界越来越无趣了,我得去凡间找找乐子’
向天齐穿好衣服,未曾通知任何仙官,独自一人下了界。
……
这座边缘魔城的中心有一棵极为高大的树。
树上的叶子极小,树枝分叉又极多,远处看去,像是一棵巨大的枯树,近看却又生机勃勃。
每年花灯节,各式花灯悬挂其上,也不曾压弯它的枝头。
这树越长越大,城内人口也越来越多。
昨年花灯节已是一树灯笼竞相争艳,今年盼着花灯节到来的不在少数。
阿怜想去凑凑热闹,便也买了做灯笼的材料,于院中裁纸作画。
她打算做一盏椭圆形的粉色灯笼。
灯笼纸上画着粉色小花,洁白的玉兰花,以及一条蜿蜒的龙。
阿怜停下画笔,到底是涂成白色还是黑色呢?
小黑龙卧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着阿怜作画。
阿怜思忖半晌,又多画了一条。
一条涂黑,一条涂白,完美!
却见小黑龙游弋到白龙所在的位置,张口就要咬下去。
阿怜眼疾手快地移开,敲了一下他的龙吻,嗔道,“醋太大!这都是你!”
难道他出生时是白色,而后逐渐变成黑色了?小黑龙疑惑地想。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没有猜错。
收尾时,阿怜勾起嘴角在灯笼纸上写下一行小字,‘阿怜爱玄霜’
小黑龙见此,也叼起毛笔,照猫画虎地写下歪歪扭扭的几字,‘玄霜爱阿怜’
阿怜欢喜地亲了亲黑龙的犄角,让
黑龙有些羞涩的将身躯蜷缩成一团。
夫妻相爱不是理所当然,她感动成这样做什么?
还亲他犄角!
……
树上已经挂好多灯笼,阿怜施法飞落在粗壮的树枝上,纤细的玉指牵引着红色的灯笼线,哼着歌在枝丫上打结。
她专挑了人少的清晨来挂灯笼。
天色将亮未亮,是深沉的蓝色,灯笼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脸上,衬得她更加朦胧美好。
“美人隔云端”
向天齐隐身路过树下,见此美景驻足欣赏。
没想到一下界就遇见如此美人,比之天宫中的居然更加出挑。
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他击落阿怜脚下的树枝,在她踩空的惊呼声中点地飞上去,试图营造一场英雄救美的浪漫邂逅。
正美滋滋地想着美人羞涩之余‘以身相许’,便被脖颈传来的剧痛惊地摔在了地上。
他一把将那长条之物薅走,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一边怒骂道,‘哪里来的畜生?’
“向——天——齐”,幽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直呼他的姓名。
向天齐心中警铃大作,猛然转身,瞳仁中印出那个熟悉而可怖的面孔。
一身黑袍的玄霜眉眼妖异,正紧紧锁定他,那嗜血的薄唇微启,似在宣判他未来的命运,“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向天齐这下顾不得看他怀中抱着的美人了,呼叫系统转瞬回到了仙界。
被打扰的系统气急败坏道,“你最好是有事!”
可等它看清捂着脖子面露惊恐的向天齐,语气忽然变得严肃,“发生了什么?”
它在这个世界收取的能量已经足够多,便创造了分身,绑定新宿主在其他世界穿梭。
因为向天齐所在世界已经基本稳定,它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回来看看。
“你不是说玄霜已经死了吗?”,想到玄霜的威胁,向天齐心中涌上后怕,随即转换成滔天的怒意。
“他怎么还活着?怎么回事?”
失控感让他急切地叫骂。
系统让他冷静,说它要联系主神空间,问问此方天道的情况。
“耐心等待几天,等我收到主神的回复,就立马回来告诉你”,系统说完这话,便毫不留恋地去了另一个诸侯争霸世界。
“你!”,向天齐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几天?哼,你有了其他宿主,倒是不操心我的死活了!”
此时的魔界。
“神君?”,阿怜有些不敢相信地抚上玄霜的脸,“你都记起来了?”
直接从小黑龙形态转化成人形,还记起向天齐这人,阿怜几乎可以肯定,玄霜是真的回来了,却被这天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如坠梦境。
玄霜握紧阿怜的手,三世纠葛如今全都记起,他再不会让阿怜离开他半步。
“是,我回来了,阿怜”他熟悉的声线有些颤抖。
见证阿怜的两世死亡却无能为力。
这一世,他要与阿怜长厢厮守,永不分离。
还是那洁白无瑕的玉兰花,见证一室春情。
“别哭”,他的眼中满是偏执和疼惜,吻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将她紧紧抱住,肌肤相抵。
她似乎是一汪清泉,柔和地将他包裹,拂去他所有的戾气。
只是他不想再看见她落泪了。
他的力道很大,像是要触及到她的最深处,与她合为一体,骨血相融,再也不分开。
曦光中,几片玉兰花瓣被吹落到靠窗的书桌上。
阿怜被微风惊醒,怕昨夜只是一场因思念而起的美梦,慌乱中脱口而出,“夫君?”
身后紧贴的热源揽紧她的纤腰,沉声道,“我在”
又是一阵黏腻的耳鬓厮磨。
多少个独眠的夜晚,只为盼来这一刻的重逢。
看着阿怜盈满爱意的眼,玄霜心中既心疼又愧疚。
若天道予他生死劫,只为送来他命中注定的爱人,他想,他或许会原谅它。
在向天齐坐立不安的日子里,玉翎被昊天暗中救出,可玉翎伤势太重,一直处于昏迷。
昊天将玉翎送往下界,与瑶光一起安置在后方。
他作出了同卷轴世界中一样的选择,与紫岳神君、嵩阳神君合力,献祭神魂诛杀向天齐。
“怎么会?”三位神君已经做好准备,向天道献祭神魂,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而那向天齐,也安然无恙地呆在无量神殿中。
无量神殿。
“什么?”向天齐惊讶地失声喊道。
“此方天道已死”,系统机械地重复。
不比向天齐的慌乱,系统现在有其他分身,若是这个世界出了意外,它就跑去其他世界。
“玄霜神君没有死”,这个消息是从下界传到仙界的。
三位神君听闻时也吓了一跳,毕竟他们亲眼看着玄霜的肉身化作飞灰。
玄霜成了魔神,代表魔界向天界宣战。
无量神殿气氛凝固,那些被收服的仙官有的已是两股战战,看得向天齐怒火攻心。
他轻易收割了那仙官的命,强自冷静道,“战就战,我有系统在手,难道还怕他不成?”
魔界攻上仙界那日,以巨大的黑龙为首,云层上站满了黑压压的魔兵,仔细看去,其中竟然还有不少此前下界的仙官。
魔龙吐出黑色的雾气,嗜血的双目一动不动地锁定统领仙兵的向天齐。
“系统,帮我!”向天齐与玄霜缠斗,不断在脑海里呼喊。
玄霜攻势不停,一点点磨掉向天齐的所有手段。
系统的积分告罄,系统空间响起红色的警告:“警告!警告!积分不足!积分不足!”
在‘将其他世界的积分转移到向天齐这填补无底洞’和‘放弃向天齐转移去其他世界重新开始’之间,系统选择了后者。
“系统!快啊!”向天齐的道具用完了,看着电闪雷鸣之下向他冲来的可怖魔龙,他焦急地怒吼出声。
然而,他没等来系统的新道具,在魔龙强势的魔攻下,炸开成一片血雾,神魂与肉身顷刻消失于天地间。
系统正满怀希望地往另一个世界逃离,却被魔龙玄霜追上,按在爪子下。
“不!”系统悲鸣。
“就是你,引来的这一切?”玄霜睥睨着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异世灵体。
“与我无关!”系统尖叫道。
它把过错全部推到之前的天道和死去的向天齐身上,希望玄霜放过它,“是他们的想法,我只是听命行事!他们现在都已经死了!”
“那你也去死吧”,玄霜冷笑道。
伴随着一声惨叫,系统的神魂被击碎。
同一时间,其他世界的‘龙傲天’失去了与系统的联系。
此方世界被掠夺一空的神器重现于世,各归其位。
三界之中,那些被洗劫的世家,杀掉的老祖,原来都是向天齐,即所谓的‘无量神尊’所为。
而被蒙蔽的世人们,居然曾经修建过他的神像加以供奉。
天道已死,天道之子已死,外来灵体已死。
新的世界意识诞生——
新天道即位
它成熟稳重的声线性别模糊,威严地宣布修真时代来临:
“旧天道已死,从此三界晋升之路开启”
“天道酬勤,群英荟萃,再无凭借外力肆意掠宝之人”
自此,凡人可引气入体修道飞升,也可入魔道留守下界。
为纪念玄霜功德,世人为玄霜塑神龙像,受梦感召后,再塑花神像。
龙神与花神乃一对神仙眷侣,大大小小的神像伫立在下界各地,见证了一个又一个英雄的诞生。
至于此后魔界修真界产生分歧,立场敌对,便是后话了。
……
“慢点跑!”,阿怜不放心地对前方活蹦乱跳的小孩道。
“娘亲,我不会摔的!”头上一对粉色犄角的小孩闻声回头,奔跑动作却依旧不停。
他刚学会化形,还不能完全控制真身的转换。
玄霜眼神一暗,那小孩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听你娘亲的话”,他沉声训斥道。
云螭坐在原地哭得伤心,被阿怜轻轻抱起来,“叫你慢点跑吧,这下摔得疼不疼”
云螭点点
头,“疼!”,正想说些什么,看到玄霜笑里藏刀的脸,又把话咽了下去。
“不要君父,我只要娘亲”,他抱住阿怜的脖子,赌气扭头不看玄霜。
玄霜把他扯下来,推搡他的背,“不是要去玩吗?去找你昊天叔叔玩去!”
“不要!我就要娘亲!”云螭撇嘴,抓住阿怜的衣角不放。
“好了好了”,阿怜语气无奈,怎么父子俩一言不合就拌嘴。
她抱起云螭,又在玄霜唇上落下一吻安抚,温柔道,“走吧,我们回去”。
两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一线天前。
此后千万岁,岁岁皆逢春。
第45章 过渡章(3-4)世界三原剧情与世界……
仙界岁月漫长,与玄霜相守三百年后,阿怜受到浩瀚之空的召唤,恢复了本体的记忆。
白玉兰树下,玄霜突然心中一阵恐慌,不由将正在为他梳发的阿怜抱紧。
阿怜放下梳子,温柔地抚摸他宽阔的脊背,疑惑道,“怎么了?”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玄霜略带慌张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当然,”远方的夕阳有些刺眼,阿怜缓缓闭上了眼睛,承诺道,“三界之内,你在哪,我就在哪”
随后,她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新的触角分身,本体则遵循召唤,回到了浩瀚之空。
留下的分身会继承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记忆,除了无法使用浩瀚之空的力量外,样貌性格,都和她的本体无异。
浩瀚之空。
美满的结局让粉色小花欢欣地舒展开花瓣,她打着旋漂浮在半空。
“我就说过,你会理解我的”
“你守护了神君,就像神君当初守护你一样”
不同于她的兴奋,阿怜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澜。
上个世界的时间跨度太大,接连三世爱恨纠缠,让她感到有些疲惫,不过确实也收获颇丰。
她的本体不受天道管辖,因此天道在绘制她的命线时,只能捕捉到其中一些关键节点。
这就是为什么玄霜所看到的命书里,她的命线是一连串离散的点,而不是完整光滑的线。
可玄霜从来没问过她这些,无论是奇异的命线,还是徒手打破焚天阵,抑或不受深渊魔气侵蚀。
他只是格外珍惜与阿怜共处的时光,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偏执欲和独占欲。
就连两人的结晶云螭,都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她过分亲近,常被他找各种理由支走。
阿怜收敛了发散的心思,视线落在对面的小粉花上,纠正她之前的说法,“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类似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只不过每次面对的分身不同。
这些分身离开阿怜久了,就下意识把阿怜当作独立于自身的个体。
可在阿怜眼里,这些分身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
阿怜点了点小粉花的花瓣,“所以,也可以说是你守护了他”
如果小粉花没有为玄霜报仇的心思,她就不会蛰伏在无量神殿,刺杀气运之子,最后被反杀。
如果没有在剧情初期被杀,她就不会进入浩瀚之空,找到自己的本体,即阿怜,前往原本的世界改写结局,救下玄霜。
原世界是个龙傲天后宫文,向天齐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如果从他的视角代入,这是个十成十的爽文:
平平无奇的普通宅男向天齐刚到异世界就以‘斩杀真龙’打响名声,而后一路夺兵掠宝,收服小弟,最后在仙界称帝,风流潇洒,收获众多佳人的芳心。
可这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爽文如同沾满虱子的华裳,耀眼的光环之下掩盖了无数角色的痛苦。
被当作踏脚石而陨落的真龙,被夺去宝物法器的仙官,被收入后宫共事一夫的佳丽,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却被天道拉作陪衬,只为将气运之子高高捧起。
小花仙在这个故事架构中,只是个衬托龙傲天‘不被美色所迷’,‘果断机警’的炮灰。
《穿越异世大陆之无量神尊》节选:
【
察觉到后心轻微的灵力波动,向天齐原本沉醉的双眸霎时清明。
他利落地翻身下榻,掐住小花仙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向天齐不复之前的柔情蜜意,冷漠地端详着因喘不过气而逐渐涨红了脸的美人。
他不明白她为何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自不量力地学那些宵小来刺杀他。
这小花仙性子淡漠,没有瑶光公主那股骄矜不驯的劲,也没有天音仙子那般清冷独立的气质。
可此时她垂死落泪的模样,实在是美极了。
“真是可惜啊”,向天齐悠悠感叹着,手掌猝然用力。
随着一声‘嘎吱’脆响,那双美丽的眸子再也没有了光亮。
】
而跳脱这个故事架构,小花仙却有着自己完整的人生。
小花仙名叫阿怜,因生作鲜花,她擅长照料植物,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花海成片的浮岛上。
一日,她捡到了重伤失忆的仙界太子,虽然心中害怕,但还是将他搬回木屋,悉心照料他。
可她实在不习惯与生人相处,在他伤好后,百般催促他离开浮岛。
随后,她因‘打碎琉璃樽’的罪名被抓去玄霜神殿,修补琉璃樽弥补过错。
起初,她无比后悔,好心救下一个陌生人,反倒给自己招来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好心没好报。
可恢复记忆后,她又无比庆幸。
要不是偶然救下仙界太子,她怎么有机会在修补琉璃樽时找回前两世的记忆,还与玄霜神君共处一室?
修补好琉璃樽后,玄霜神君给了她很丰厚的报酬,但唯独没有让她留在玄霜神殿。
而胆小的她不敢主动开口,说自己想留在玄霜神殿。
回到浮岛后,她日夜思念,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要去玄霜神殿做宫娥。
她勤勉地练习仙法,克服怕生的心理与其他仙子攀谈,搜集有关玄霜神殿的信息,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玄霜神殿。
穿着宫娥服饰随仙子们一起踏入一线天时,抬头望向巍峨的玄霜神殿建筑群,她心中欢喜万分,只因为离神君又近了一点。
可她的心思很快落了空。
神君常年避世,就算资历老的宫娥也很少见到他。
于是她一直期盼着,能够再次与神君见面。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期待已久的重逢,竟然那样剜心刮骨,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玄霜神君与向天齐对峙那日,她和一众宫娥站在玄霜神殿高处,亲眼看着玄霜神君被镇压在了法阵之下。
刺目的白光灼烧着她的眼睛,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她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那样强大的神君,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只会偷抢窃香的地痞流氓?
为什么久不出世的玄霜神君偏偏会在这一天回来,又恰巧在这一天碰上向天齐上门挑衅?
天道何其不公!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玄霜神君,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花仙,热烈地爱着他。
后来,天宫大乱,不少仙官下界躲避。
她拒绝了宫娥们一同下界的邀请,被向天齐收入后宫。
跪地臣服时,她的眼里全是冷漠的杀意。
可是,后来的每次暗杀都在关键时刻出差错,似乎天道成心跟她作对。
她几乎快要疯魔时,向天齐突然记起了她,点名要她侍寝。
她排演了百遍,却还是在最后关头被向天齐发现。
胸腔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意识逐渐朦胧。
只是她好恨,恨没有杀掉向天齐为玄霜神君报仇。
濒死时,眼前闪过走马灯似的画面,她仿佛看见,那漂亮的霜龙自天边飞来,清越的呼啸声震彻天地。
……
小粉花离开后不久,浩瀚之空迎来了新的分身。
她穿着一身素雅白净的长裙,身形单薄,面容清丽,却带几分憔悴的病容。
她的腰间挂着一块浅蓝色的玉佩,挂着玉佩的穗子一看就是精心编织的。
“咳咳……”,她不停咳嗽,削瘦苍白的指尖匆忙掩住嘴,那薄得几近透明的肌肤顷刻涌上病态的潮红。
平复后,她疑惑地打量周围陌生的环境,目光落在这个空间内唯二的活人身上,“这里可是地府?”
“你可以这么想”,阿怜淡淡地回道。
反正来到浩瀚之空的,都是已死之人。
话音刚落,女子又弯下腰,咳嗽不止。
见此,阿怜不再提问,无形的触角链接到她的魂魄,闭目感受她的人生。
半晌,阿怜了然地点头。
这个女子是病死的。
不过,不是源自身体上的病弱,而是郁结于心,抱恨而终。
阿怜直切主题地问,“你有心病?”
女子脸色一变,她苍白的唇颤抖着微张,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哽咽着将此生遗憾缓缓道来。
“我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爱我的人”
“每天看着他,我却只能忍耐。”
她隐忍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不自觉地在阿怜面前哭泣不止。
“我早该明白的,不能让他发现我的心思。否则以他的性格,必然会有意避开我。”
“可我……可我实在想不明白,有人上门求娶我,他怎么会无动于衷?”
“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从小到大,他对我的关心和照顾,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她吸着气,鼻尖泛红,看起来十分可怜,“他知道的,我不想嫁人,我只想留在山庄,哪里都不去”
潮湿阴暗的情绪再次淹没了她,她急促地喘气,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阿怜皱眉,用触角送去一股能量,才让她逐渐稳定下来。
她不想质疑女子的爱,也不是不知道世间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远多于两情相悦、佳偶天成,但她实在不赞同这种‘为没有回应的单恋抑郁而终’的做法。
对于阿怜来说,她只是以爱为食罢了,至于给予爱的对象是谁,她姑且认为不重要。
而作为奉献爱意的回报,她也会毫无保留地给予对方真诚的爱,只不过,仅限于位面以内。
第46章 江湖文病美人(一)“我是你母亲的旧……
近日初秋,斜织的细雨连下三日,淅淅沥沥地将萧瑟的皇城浇了个透。
更深露重,巷子空寂无人,青砖步道上积起深浅不一的水洼,浑浊的雨水顺着沟壑流经长满青苔的城墙,汇入皇都外宽阔的护城河。
王侯宅邸森然伫立,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泛着冷光,镇门的石狮面目狰狞,经雨水浸湿显得颜色更暗。
抬首望去,只见牌匾上题着‘肃王府’三个大字。
幽静的偏院内,女孩梳着双丫髻坐在檐下观雨,看起来不过几岁大小。
那用来束发的红绳早已褪色,绳上系着的铃铛也因内部锈蚀无法出声。
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她的碎发,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双俏丽的杏仁眼,虽然苍白病弱,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她叫阿怜,是肃王府的嫡女。
可这地位名不副实,即使夜色浓重,雨水寒凉,却没有一个下人来劝她入睡。
她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雨披,就像是被人刻意遗忘在此。
她的母亲是个江湖女子,在她还未记事时就死了。
现任肃王妃是个举止得体的高门贵女,用下人的话来说,只有这样的贵女才不至于辱没了肃王府的门楣。
雨越下越大,她终于起身,推开雕花木门回到室内。
便于行路的黑靴踏过浑浊的护城河水,惊起的水花很快被绵绵细雨吞噬。
身穿蓑笠的鬼魅身影一个眨眼便越过城池,径直往位于内城的肃王府赶去。
落在一处高耸的屋檐上,青年抬手扶了扶斗笠,露出一双寒星般清亮的眼。
背上的长剑被油布裹得严实,他步伐轻巧而稳健,很快便落在了肃王府内一处不起眼的偏僻小院。
与此同时,百米外的王府书房。
肃王妃扔掉手中的铜灯,火芯撒了一地。
她一把夺过肃王藏在身后的画,神色逐渐变得癫狂。
刚刚晾干的画作被撕得粉碎,她尖声质问道,“你还念着她,是不是!”
见肃王沉默不语,她无力地转身低笑起来,肩膀低垂,“好啊,好啊”
“她人倒是死了,却还霸着你不放”
看着一地狼藉,男人面色阴暗,催促她离开,“夜深了,快回去歇息吧。裕儿岚儿也该想你了”
肃王妃却恍若未闻,为了嫁给他,她不惜在闺中等到二十二岁,差点成了京城里的笑话。
好不容易等到那人死了,本以为嫁进来就能如愿。
可成婚数载,她含辛茹苦为他打理家业,孕育一儿一女,却还是敌不过那个早逝的江湖女子在他心中的位置。
报复的火焰愈燃愈烈,她的眼里爱恨交织。
“你知道吗?”
似乎开启了罪恶之匣,她不再顾忌揭露真相所带来的后果,只要他同她一样,痛彻心扉。
“她没有与人私通,而那个孩子,也不是野种”
肃王面色一凛,额角青筋迸射,似是不可置信地向她确认,“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他如梦初醒,声量猛然增大。
“我说,你错怪她了,是你亲手逼死了她!”肃王妃双眼猩红,一句句戳着肃王的死穴。
肃王一瞬间头晕眼花,胸腔剧烈起伏。
混乱中,他想到五年未曾问津的偏僻小院,只记得当年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思绪还未理清,便迈开脚步推门而去。
肃王妃盯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中嗤笑。
来不及了,那孩子早已中了不可解之毒。
“你是谁?”阿怜放在枕头下的手抓紧了温热的匕首。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
他摘下斗笠,拿出一枚浅蓝色的岫玉鱼佩,“我是你母亲的旧友,谢逍遥”
阿怜紧握的手放松了下来,她掀开被子下床,从掉漆的梳妆匣里取出一枚类似的岫玉,与他手中的,正好是一对。
她瘦弱的身子颤抖着,眼泪簌簌落下,可怜的模样看得谢逍遥心中揪痛。
“我听说你在肃王府过得不好,特意来接你离开”他简洁地表明来意。
“你愿意同我离开吗?”
阿怜急切地点点头,“我愿意”。
她的重要之物只有匕首和双鱼玉佩,几乎是瞬间便收整好了。
谢逍遥侧耳听见了雨幕中轻微的响动,他摘下大氅将阿怜密不透风地裹住,而后单手将她抱起,脚尖一点飞上了隐蔽的后方屋檐。
大氅看着轻薄,内里却覆盖着柔软细密的兽毛,带着他的体温,隔绝了雨夜的寒凉。
阿怜将脸埋进他的怀中,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阿怜!”肃王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他还未进屋就高声呼喊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长串的下人。
肃王不愿撑伞,他们这些下人也只能跟着淋雨。
“阿怜!”他动作急迫地推开腐朽的木门,借着室内微弱的烛光扫视一圈,却没见到阿怜的影子。
他走上前掀开被子,将手附上去,察觉到残余的温度,以为阿怜是害怕,躲起来了。
“阿怜,我是你阿父,我来看你了!”
“别怕,今后肃王府没有任何人敢再欺负你!你快出来,让阿父看看!”
一室寂静,肃王的声音逐渐慌乱。
“是为父错怪了你,我今后会尽力补偿!你快出来!”
阿怜察觉到谢逍遥胸腔的震动,他冷哼一声,“惺惺作态”
似乎顾及到阿怜还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装腔作势,他耐心解释,“你别轻易被他几句话骗过去”
要是真愿意对阿怜好,又怎么会将年幼的她丢在这个偏僻的院子,不管不顾。
阿怜纤细的手指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裳,摇摇头,闷声道,“我不想回去”
“带我离开吧,谢叔叔”,她央求道。
谢逍遥挡去风雨,稳稳地将阿怜护在怀中,出了皇城地界一直向南赶路。
第二日午时,雨过天晴,阳光大盛。
这似乎是自入秋以来最好的天气。
前方是一座小城镇,谢逍遥准备在此休整一番。
他倒是可以日夜兼程地赶路,可现在他怀中还抱着个孩子。
他掀开大氅去看阿怜,却发现她睡得正香。
谢逍遥一
愣,怪不得行路中那么安静听话,原来是睡着了。
阿怜不同于他在山庄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山庄的孩子玩性大,上山打虎下水捉鱼,常常闹腾得让人头疼。
而她,安静地像一盏静静燃烧的油灯。
油灯?
谢逍遥晃晃头,总觉得这个比喻有些不吉利。
他订下两间上房,将阿怜安置在其中一间,自己则住另一间。
连日赶路不曾歇息,他问小二要了热水洗漱,洗得正酣畅,就听隔壁惊慌的呼声伴随着东西倒地的声音响起,“谢叔叔!”
“你在哪?别丢下我!”竟是染上了哭腔。
他匆忙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推门去了隔壁。
从前练剑习武,用暗器使百毒,都不曾有过这样慌张的时候。
他想,养孩子大抵是要比练武难上许多的。
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柔声道,“我就在隔壁”
还好不是她摔在了地上,是她匆忙下地时,带倒了床头挂衣服的实木架子。
阿怜在离他一步时停下,嚅嗫道,“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谢逍遥弯腰揉揉阿怜的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答应过你娘亲,会保你一世平安喜乐”
要不是谢倨那一脉暗中扣押京城递给他的信件,他也不至于现在才来接她,白白让她受了五年的苦。
于阿怜,他心中是有愧的。
为了阿怜的身体着想,谢逍遥后来雇了个马车,不紧不慢地赶着路,路过不同的城池时便带阿怜去集市逛逛。
虽然铸剑山庄一应物什应有尽有,但如今有机会,还是先让她亲自挑一挑看,今后才知道喜欢什么。
一辆马车晃悠悠地越过地平线,出现在通往山庄的大道上。
守卫远远地举起刻有青莲纹的拦马枪,待马车走进,才发现那赶马的车夫正是他们的少庄主,谢逍遥。
他们匆忙收起长枪,惊喜地向山庄内呼道,“少庄主回来了!”
厚重的青铜大门从内侧被拉开,门扉上几排整齐的铜钉,隐约刻有栩栩如生的青莲纹。
随着大门敞开,山庄内便立刻一声接一声地传开,“少庄主回来了!”
阿怜撩起帘子,那高耸的灰色城墙仰头望不见顶,看得她脖子发酸。
铸剑山庄乃江湖第一山庄,巍然耸立群山之间,独占一整座山头。
从高处俯瞰,山庄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天空。
庄内建筑整齐排列,青灰色的屋瓦连绵不绝。
其四周环绕着高耸的城墙,百步之内设一座瞭望塔,黑色的青莲旗帜自瞭望塔迎风飘扬。
宽阔的演武场上,数百名少年正循着师傅的教导练习武功,动作整齐划一,周遭真气涌动。
第47章 江湖文病美人(二)“只不过,届时毒……
马车停在宽敞的过道时,周遭已经围了好些人。
“少庄主!”小厮竹淮站在最前面,面色兴奋“你终于回来了!”
谢逍遥笑着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马鞭扔给竹淮,跳下马车,对车厢里的阿怜道,“我们到家了”
阿怜掀开帘子,撞进他温柔沉稳的视线,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谢逍遥接住她,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稳稳地放在地上。
女孩穿着件浅黄色的贴身小袄,领口绣着精巧的白色甘菊,外罩一件杏黄的沃裙。
柔软的黑发扎了两个小辫,虽然有些歪斜,但其上零星点缀的珠子又将这轻微的不规整化作灵动。
似乎是有些害怕,她抓住了少庄主的衣裳藏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们。
“乖乖,少庄主从哪找来个这么玉雪可爱的女娃!”
山庄内的人不约而同地想。
谢逍遥牵住阿怜的手给她安全感,并不强迫她这么快适应热闹的人群,只是蹲下身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柔声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
“嗯”,阿怜眼眸闪动,认真地点点头。
谢逍遥俊逸的脸上笑意泛滥,他单手抱起阿怜,对竹淮道,“马车上的东西都送到听风苑的侧卧去,另外再备些小姑娘要用的东西”。
“少庄主放心!”竹淮拍拍胸脯保证道。
谢逍遥遂施展轻功,踏着墙沿青瓦,逐渐飞远了。
余下有些从练武场赶来的弟子,见此不由望着他的背影感叹道,“不知何时才能练就少庄主这一番轻功……”
“哇”望着下方的建筑和往来的人群,阿怜不由惊叹。
稚气的模样逗笑了谢逍遥,“今后你身体好了,我便带你到处看看”
“整个铸剑山庄,都是你的家”,他空着的一只手摸摸阿怜的后脑勺。
……
听风苑是谢逍遥从小住到大的地方。
阿怜在听风苑的侧卧住下了,与他所歇的主卧隔了一道长廊。
若是阿怜想出门,必须经过主卧,反之,若有人想进来,也必须经过那里。
这让她觉得很安全。
闪电惊雷之后,雨水刷刷落下,树枝上残留的枯叶被豆大的雨点席卷,落在泥地里。
风声呼啸,树影在窗面油纸上摇曳,张牙舞爪。
阿怜缩在墙角,眼里满是惊恐,似乎想起什么,她一点点挪动颤抖的身子,下了床就往门外跑。
雨幕遮掩的长廊,一抹明亮的蚕丝衣摆飞快地消失在转角。
“笃笃笃”凌乱的敲门声吵醒了谢逍遥。
门扉自内打开,他低头一看,瞬间清醒了。
阿怜颤动的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落下一层阴影,她嘴唇颤抖,像个一触就碎的瓷娃娃。
“谢叔叔,我害怕雷声”
谢逍遥把阿怜抱到床榻上,给她盖好锦被,正欲转身离开,就被阿怜抓住了袖子。
她人虽小,力气却挺大,攥得格外紧。
“谢叔叔,我……我害怕”,她再次重复道,应该是不想让他离开。
谢逍遥放缓声音,指了指绘着竹叶的半透明屏风,“外边还有一张小榻,我就睡在那”
“放心,离得很近”他轻轻抽出袖子,“夜深了,快睡吧”
谢逍遥好听的声音在阿怜脑海里回荡,她看着屏风那头隐约隆起的人影,耳边的惊雷声渐远,眼皮越来越沉,终是安心睡去。
因事务堆积,刚回来的一月,谢逍遥大多都在外忙碌,直到深夜才会回到听风苑。
不过,只要得了空,他就会来陪陪阿怜。
“听说你没有好好用饭?是不合胃口吗?”谢逍遥踏入侧卧时还带着外边的寒气。
他脱下外氅交给小厮,显然是一回听风苑就来看阿怜,连主卧都门都没进。
被他这么一问,阿怜脸色更苍白了,怕他以为是她在闹小孩子脾气,忙捂住肚子,解释说,“这里疼”
不是故意不想吃饭。
谢逍遥果然慌了神,他半跪在床榻一侧,大手按住阿怜的肚子,一边移动一边用力,问她哪里疼。
“吃饭的时候疼”,阿怜揪起身侧垂落的袖子,闷声道。
此前刚将阿怜接回来时,已经找山庄内的冯大夫看过,只说阿怜因长期不规律的进食身体虚弱,今后要好好调养。
“冯大夫来了”,竹淮的声音由远及近。
听完谢逍遥所描述的症状,冯大夫面色一肃,从药箱里取出一枚红色的丹药让阿怜服下。
“还请姑娘现在用些膳食”,他要求道。
凝重的语气让谢逍遥不自觉握拳,冯大夫看向谢逍遥,微微颔首示意。
谢逍遥将阿怜抱在膝上,舀起一勺甜腻的银耳羹送至阿怜嘴边。
随着食物的靠近,阿怜只觉得肚腹间翻涌得越发厉害,痛得有如刀绞,还伴随着浓重的呕吐欲。
不过,这是谢叔叔喂来的。
看向谢逍遥因担忧皱起的眉眼,阿怜张开苍白的唇,含住调羹。
刚将微甜的银耳咽下,肚腹中便传来剧烈的疼痛,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热流上涌,疼晕过去之前,她好像听见谢叔叔惊慌的呼喊声,“阿怜!”。
她不要死,她才刚找到愿意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的人。
求求老天爷,不要让她死。
谢逍遥扶着她的背,手心颤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
前一秒,她痛得额头渗汗,却还是乖乖吃下银耳羹,似乎凭着对他的那份依赖,就算是毒药也会心甘情愿地吃下去。
下一秒,她在他怀中吐出一片血雾,失去了意识。
“怎么回事?”
谢逍遥凌厉的眼神和陡然拔高的声量让冯大夫心中一惊。
他恭敬将所知状况回禀,“方才的丹药是可解百毒的祛毒丹,对于其不可解之毒,则有放大征兆的功效,实际于身体无害。”
“姑娘这是中了不知名的剧毒”,冯大夫沉重道,“若是请灵药谷的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谢兄”,黎白芷收回黏在谢逍遥身上的目光,到底是何人让他担心成这样,特地强调要她快马加鞭地赶来?
虽然,为了见他一面,她本就愿意将赶路的速度提快些。
谢逍遥颔首应道,“黎妹”,算是问候了。
他领着她来到侧卧,一路脚步匆匆,更让她心中好奇。
看着床榻上瘦小苍白的孩子,黎白芷瞳孔震颤,难道他瞒着所有人生了个孩子?
“她是如意姐的孩子,叫阿怜”
谢如意?
黎白芷脑海中浮现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恍然明悟。
原来是她,铸剑山庄庄主收养的孤儿,原来曾带着他们一同练武,使得一手漂亮的双刀,却在风光无限时金盆洗手,嫁入京城肃王府,而后在惊天丑闻中自戕而亡。
真当是可惜可叹。
黎白芷坐在榻上为阿怜把脉,那手腕十分细弱,似乎一掐就碎,看得她直皱眉。
这孩子到底在京城受了多少苦?
“如何了?”
谢逍遥紧张的模样不由让她多看了几眼,无他,只因相处这么多年,实在稀得在他脸上见到这种表情。
奇异的脉象使黎白芷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她取出一只玉瓶递给谢逍遥,“这里面的药能暂时压制她的痛楚”
“此毒名为‘枯骨’,无色无味。”
“中毒之人起初只是看着体虚,到了后期,轻则无法进食,重则日日吐血。死亡时,常常瘦的只剩一具骨头架子”
黎白芷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解不了,得请我兄长来”
黎白芷的兄长黎清源,灵药谷谷主之子,醉心医术,精通药理。
不同于黎白芷少女时来铸剑山庄习武,他一直呆在灵药谷,半点武功都不会。
说起来,谢逍遥还未与他见过面。
黎白芷何其了解他的心思,沉稳道,“放心,救死扶伤乃医者天性,我会去请我哥哥出山”
……
这是黎清源第一次出远门,他踩着马踏下了车,扫过一望无际的群山建筑,对路途艰辛的不满稍微消解了些。
他早听说铸剑山庄的药田栽种了各种绝世药材,此番前来,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和他们灵药谷比,到底是哪处更胜一筹。
只是他不会武功,坐马车赶来,到底舟车劳顿,不比往常精神。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困顿的感觉,捏了捏眉心,认命地随着小厮往听风苑去。
谢逍遥站在门口亲自迎接他
“黎公子,若是能解开此毒,我便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虽刚刚下了马车,黎清源的衣角却一丝不苟,衣领和发冠明显是整理过的,似乎格外注重人前的礼仪端方。
“谢公子客气了,”黎清源拱手还礼,话虽如此,却又直白道,“听闻铸剑山庄药田有几种几乎绝迹的稀世药草,若是非要感谢,少庄主便在临行时送我些种子吧”
“当然可以”,谢逍遥忙答应下来。
黎清源还未看过阿怜的症状,便已经开始讨要谢礼,显然是胸有成竹。
虽然傲气,若有真本事,倒也怪不得他。
黎清源将一方薄薄的帕子搭在阿怜的手腕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去,闭目诊脉。
半晌,他睁开眼沉吟道,“这毒确实是‘枯骨’,不可解,”而后话锋一转,“只能以毒攻毒”
谢逍遥心中大起大落,担忧道,“以毒攻毒可会妨害身体?”
“她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内力,能否受得住另一种毒药入体?”
谢逍遥这副念叨的模样赢得黎清源的侧目,这就是妹妹倾心之人?
怎么跟她的描述相差甚远呢?
他收起杂七杂八的心思,回归本职,“无害,但会有些许副作用。”
“八年之后,毒性相抵,她的身体便不会如此虚弱。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他停顿,谢逍遥耐不住性子催促。
目光落在那明显还是个孩子的面孔上,黎清源用词委婉,“只不过,届时毒性会转化成内燥,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颇有些不方便。”
谢逍遥关心则乱,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请黎公子说得详细些,我们好早做准备”
黎清源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欲言又止,“……八年后再说也不迟,左右也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事”
见他如此,谢逍遥不再追问,紧绷了半个月的身心终于放松了些。
黎清源招来随行的药童,打开药箱取出毒药‘百花’喂阿怜服下,以抵冲‘枯骨’的毒性。
而后他展开装有大小银针的布囊,轻车熟路地在她的几处要穴扎下。
那尖利细长的银针在她薄薄的皮肤上颤抖,看得谢逍遥红了眼睛,他握紧拳头,对远在京城的肃王恨到了极点。
江湖朝廷本互不干涉,但此仇不报,他心中实在难平。
谢逍遥退至门外,招来竹淮耳语几句,竹淮收起玩笑的神色,重重点头,“少庄主放心,我教他们仔细些,定然不会出了差错”
“谢叔叔……”阿怜虚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甫一苏醒就要找他
谢逍遥心中一颤,忙推门进去。
一看到他,阿怜的眼睛便亮起来,她虚弱地朝他伸出手,谢逍遥立刻回握住,小心扶起她,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感觉怎么样了?”他关切地问。
阿怜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做完这一切,谢逍遥才记起黎清源还被晾在一侧,朝他道谢,“多谢黎公子施针相救”
黎清源看着谢逍遥的眼神有些怪异,暗道妹妹怕是难以如愿了。
人家哪里是‘专于武功’‘不问红尘’,只是没有把她装进心里罢了。
瞧他如今这副紧张的模样,若是今后娶妻生子,怕是将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卷起针囊,回道,“无事,只要谢公子记得之前应下的谢礼就好”
第48章 江湖文病美人(三)“阿怜,生辰快乐……
来去无踪,暗夜杀人,是为暗影堂。
暗影堂虽立户江湖已久,名声却向来不好。
讲究侠气的江湖人大多看不上这种收钱买人命的活。
可这暗影堂又确实富裕,屋舍千万间,连门锁都是用金子做的。
穿过万千灯火,从平安城一处不起眼宅院的小窗窥去,只见一发丝凌乱的青年双膝跪地。
他身前放着一把断剑,背上渗出缕缕血痕。
“母亲可没说要外祖罚我!”,他语气不甘,出言顶撞。
上首坐着的人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手里正把玩着一串佛珠。
“混账东西!”,桌上的茶杯擦过青年的脸颊碎在地上,白色的热气氤氲开。
青年吓得霎时噤了声,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早说过别去和谢逍遥争!”
“你若真有那本事坐稳庄主之位,我和你母亲就是拖也得把你拖上去!”
老人精神矍铄,说出的话带着明显的怒气。
“以前看不起你外祖家,现在倒好,被赶出庄子,无处可去了,便想起我这破地方了?”
青年正是此前被谢逍遥赶出铸剑山庄的谢倨。
许良安这话说得重,谢倨立即叩首恭敬道,“孙儿不敢!”
……
谢倨一脉是铸剑山庄的旁系,他与谢逍遥是堂兄弟关系,刚好同岁,从小到大免不了被人比较。
他活到现在,听到最多的话便是他谢逍遥如何,他谢倨又如何。
凭什么他事事都要被谢逍遥压上一头?
铸剑山庄庄主之位向来能者居之,他们十五岁时,谢逍遥还没被定为少庄主,他便私心觉得可以争上一争。
彼时,谢逍遥刚刚学成武功,离开山庄外出游历。
可等他谢倨也拿上武器向庄主请辞时,却被庄主拒绝,“逍遥已能自保,你独自出去,若出了事,还要铸剑山庄派人去救。”
谢倨觉得是庄主藏私,故意拦着他,这样他儿子谢逍遥便少了一位竞争对手。
可等他愤愤不平地回到家,父亲居然嫌他丢人,当着下人的面数落他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打得过谁?你怎么敢向庄主提那种要求?”
少年的骄傲被明晃晃地踩在了地上。
他跑去找母亲寻求安慰,趴在她膝上痛哭,却换来母亲一声叹息,“倨儿,你若真想做出一番名堂来,何必留在山庄与那怪物争?不若去你外祖家,那里可有的是机会。”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连母亲也觉得我不如那谢逍遥吗?”
沉默是母亲的答案。
他感觉被全世界背叛了,于是在几个看不惯谢逍遥的同龄人的挑唆下,他起了歹心。
时值朝廷与江湖合力清剿集体越狱的诏狱大犯,谢逍遥在江湖行走,自然要尽一份力以作表示。
于是,他暗自扣留了从京中传出、要递给谢逍遥的信件。
没了朝廷提供的线索,他就不信谢逍遥还能走得那么顺畅。
可令他失望了,谢逍遥十五岁离开铸剑山庄,仅仅用了三年,就将他的名声打响。
一剑寒霜,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
从此,江湖酒馆侠客相逢,酒水碰撞中,若是遇到来自铸剑山庄的人,对面必然会好奇地问上一句,“那你可认识谢逍遥,谢大侠?”
随着事实逐渐清晰,谢倨变得恐慌,他无法接受自己真的比谢逍遥差,从前闹出了那么多笑话。
同时,怨恨在他心中暗自增长。
他怨周遭的一切:怨他与谢逍遥同岁;怨周围的人老拿他和谢逍遥作比;怨当初挑唆自己作乱,现在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的狐朋狗友。
最怨的,还是谢逍遥这个罪魁祸首。
谢逍遥回山庄那日,万人空巷,都去看他的意气风发。
一年后,成功坐上少庄主之位的谢逍遥以‘私自扣押朝廷重要信件’为由将他驱逐出山庄。
据说,这还是父亲去求情得来的。
他完好无损地出了山庄,被母亲安排来了外祖这,却被外祖不由分说地打了几鞭子,疼得跪在地上。
起初他想用剑去挡,谁曾想剑被鞭子劈断了,足见外祖用了多大的力气。
……
往事忆罢,谢倨滴滴泪水砸在地板上,他心灰意冷道,“我处处不如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良安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这股执拗劲是遗传了谁,“你就非要与他比较不可吗?”
“你是我暗影堂堂主的亲外孙,你的父亲是铸剑山庄庄主的亲兄弟,你做什么不好,非要抓着这点不放?”
见他心软,谢倨掩住眼中的阴暗,示弱道,“是孙儿狭隘了”
他心中冷笑,这点道理,他早就明白。
可笼罩他这么久的阴云,哪是说散就能散的?
……
听风苑,阿怜已经能下地走动。
黎清源医术高超,她的面色已经比初到山庄时红润了不少,虽看着还是比常人纤细脆弱了些,但总算不是病气缠身的模样了。
今日侍女春容带着她出门去采橡子,说是可以洗净后做成手串,再熏些安神的香,到时候戴在手上对她身体好。
阿怜听到这话,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谢逍遥。
尚且年幼的她不知道报答恩情一说,只是谁对她好,她便自然而然地想着对谁好。
“咳咳……”阿怜停住脚步,扶住门扉缓解咳嗽。
春容臂弯里挎着装满橡子的木篮,着急忙慌地用内力给她顺气,“怜姑娘,如何了?”
“无事,可能是吹了风”,阿怜压下因剧烈咳嗽涌起的泪意,懂事回道。
春容有些自责,连掉了几颗橡子都没发现。
正事在身,春容迅速调整状态,不甚自然地撒谎道,“少庄主……今日早早回了听风苑,竹淮派人来传,说是少庄主有话对姑娘说,正找您呢”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阿怜黛眉蹙起,步子急促,已然把橡子忘在脑后。
春容担心得眼皮直跳,忙跟上去,“姑娘慢点,不急这一时!”
阿怜敲门没得到回应,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谢叔叔……”她的话噎在嗓子里。
她看到谢逍遥捧着一叠绫罗衣服站在正中,他周围站着一圈看起来与她同龄的小孩,边缘处还有几个大人。
祝贺生辰的歌带着南方特有的腔调在室内回荡。
谢逍遥走到她跟前蹲下,瞳孔里温柔似水,清晰而完整地装着她,“阿怜,生辰快乐”
阿怜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温热的泪水落入他的衣领,他轻轻拍着阿怜的背,等她平复情绪。
这一年生辰,她收到的礼物比往岁所有加起来都多。
谢逍遥为她准备了新衣,价值连城的玉佩、首饰,还亲手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
那些同龄人则送给她各种新奇的玩意,诸如绣花帕子、布偶、香囊、鸟笼等。
待热闹随人潮散去,阿怜的眼眶还是红的。
“莫哭了,”谢逍遥带茧的指腹抹过她的眼下,故作镇定地调侃,“往后生辰,次次都哭吗?”
阿怜的泪水把他的心泡得酸胀。
但男子汉大丈夫,他不想落泪,只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事事都要给阿怜最好的。
……
夜灯下,谢逍遥持笔沉思,眉头都皱成了‘川’字。
处理山庄及江湖事务,一点都不比练武轻松。
一想到今后继承庄主之位,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处理,他思绪飘远,想着一定要提拔几个能干的,不能太过为难自己,夜夜干熬。
不过,谢逍遥的视线移向盖着被子在桌旁小榻睡得安稳的阿怜。
有阿怜陪伴,漫漫长夜似乎也没那么枯燥了。
清晨的鸟鸣声唤醒了阿怜,她撑起身,鹅绒被子从肩膀滑落。
书房的窗户虽是掩住的,但暖黄的晨光却透过窗户纸渗了进来,明确地告诉她今天是个好天气。
谢逍遥趴在桌上睡着了,想必是困极,连发冠都未取。
他的脸侧压在写着密密麻麻笔注的扉页上,一旁随意放置的毛笔墨痕已干。
阿怜静静地看了许久。
这一瞬似乎变成了永恒,牢牢印在她心间。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夜灯下,睡在小榻上的女孩已出落成了十五岁大的少女。
她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蜿蜒垂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书桌旁柔和的烛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侧,挺秀的琼鼻之上,蝶翼似的睫毛覆盖着眼睑,随着呼吸浅浅颤动。
谢逍遥屏气凝神地放下最后一份公文,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生怜爱。
阿怜眉头一蹙,他的呼吸便一顿。
难道是这小榻睡得不舒服了?
鼻尖传来淡淡的血腥味,迟缓的困倦被惊得一扫而空,谢逍遥打横抱起阿怜往主卧走去。
雪白的裙摆上绽开点点血花,阿怜似乎疼醒了,还未睁眼,她便捂住小腹痛哼。
谢逍遥一下下
顺着阿怜细软的乌发,手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怜别怕,冯大夫马上就来”
冯大夫深夜被叫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竹淮用轻功挟到了听风苑。
他心里叹息,不由更加坚定了加快培养徒弟的想法。
查看阿怜的症状后,冯大夫松了口气,他把谢逍遥叫到外间,“是女子初潮,怜姑娘痛成这样,是体虚的缘故”
“我开些进补的药方,待会煎一副送来。今后每月此时多注重保暖,作息规律,少做些力气活,怜姑娘便不会这般难受了”
谢逍遥仔细应下,送走冯大夫后,脸侧无法自控地浮上薄红,心中有些懊恼。
他不是没提前了解过这事,只是方才慌乱中什么都忘了,只以为阿怜是受了伤,或体内毒性发作。
指尖在门扉前微屈,他顿了又顿,终是将门推开。
罢了,阿怜初遇此事,想必十分惊慌,他多陪陪她也是好的。
“谢叔叔,我好疼”,宽大的床榻上,阿怜脸色苍白,身体蜷缩。
谢逍遥结实的手掌隔着一层轻薄的亵衣覆上阿怜的小腹,内力运转,热意滚烫。
阿怜嘤咛一声,眉头舒展了些。
谢逍遥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滚烫的汗滴划过额角,滋养着不知名的情愫。
突兀的敲门声将快要溺水的他解救了出来。
是春容来送月事带和换洗的衣物。
第49章 江湖文病美人(四)“逗你玩的,我哪……
两人五年以来最长的分别,因武林大会而起。
武林大会是各门派及游侠进行切磋的江湖盛会。
时任铸剑山庄庄主的谢逍遥按照惯例必须出席,届时主持大会,同武林盟主一起将‘江湖第一’的称号送出去。
这次武林大会在北边的儋州举行,考虑到阿怜的身体,他拒绝了阿怜‘同去’的请求,让她闹了好一阵脾气。
分别的时光她度日如年。
东窗的阳光斜移到西窗,阿怜托着下巴,盯着桌上的漏刻,将日子扳成时辰来数。
还要多少时辰才能见面呢?
这一度成了阿怜每日醒来后的第一个疑问。
“姑娘!”春容激动的声音比人先到,“庄主回来了!”
阿怜提起裙子就往听风苑的大门跑,欣喜得像春日里归巢的喜鹊。
阿怜踩着精致的翘头绣鞋‘蹬蹬蹬’踏过一道道阶梯,听风苑的大门敞开,门的那头,高大威武的谢逍遥亦大步朝她奔来。
相冲的惯性让谢逍遥抱起阿怜时小小转了一圈,春光里,她的眼里溢满了欣喜,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笑声如轻快的银铃。
他亦十分想念阿怜。
离开的路上,在儋州时,回程的路上,全都想着。
因此他推掉庆功宴,提早十天赶了回来。
他将阿怜放在地上时,回程的马车正好悠悠停在听风苑的门口。
“我给你带了礼物”
谢逍遥牵起阿怜的手往外走。
阿怜眼眸弯弯,仰头撒娇道,“又是什么礼物啊?”
谢叔每次回来,都会给自己带些礼物,从不重样。
谢逍遥但笑不语,故意卖关子,“先猜猜看?”
“这哪里猜得到……”
她正小声嘟囔着,随行的侍从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抱来一只毛发黝黑滑亮的幼犬。
幼犬落入阿怜的怀中,哼哼唧唧地可爱极了。
“小狗!”阿怜摸摸狗头,眼眸亮晶晶的。
见她喜欢,谢逍遥心满意足,“这是儋州特有的犬种玄獒,长大后威风凛凛,极为护主”
“给它取个名字吧”
阿怜略作思忖,“它这身黑色的皮毛可真漂亮,就叫它‘小墨’吧!”
见状,谢逍遥点点小狗的脑袋,“听见没,小墨,你有名字了”
小墨哼唧着蹭了蹭阿怜,似是回应。
阿怜抱着小墨同谢逍遥往听风苑深处走去,声音渐远,“谢叔叔,我也有东西给你……”
是一条打好的络子,深碧色。
阿怜捧着络子递过去,面露期待,“我亲手做的”
谢逍遥接过摩挲,狭长的凤目落在阿怜身上,如她所愿地赞道,“嗯,阿怜的绣工怕是比山庄里所有的姑娘都要好”
阿怜红着脸低下头,眼神乱飞,低声道,“整日里不出门,总得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
随谢逍遥一同回来的不只有小墨,还有一批暂住在铸剑山庄的年轻客人。
他们是来自各门派的少侠,大多十六七岁,都是来铸剑山庄习武的。
原本这些客人里会夹杂少许宗亲贵族,可自从谢如意一事后,铸剑山庄便不再招纳皇室中人了。
不少武林高手退出江湖后,便会加入势力雄厚的铸剑山庄。因此,铸剑山庄有整个江湖最好的导学师傅。
而作为回报,在铸剑山庄有所求时,各门派必须伸出援手。
山庄武舍。
少年侠客正携同伴熟悉周遭环境,忽听琴声悠扬婉转,不由感叹道,“铸剑山庄竟如此高雅,连武舍都有人奏乐”
同伴摇摇头,笑他没有见识,“嗐,这是那天音阁阁主之女慕楹儿的琴声”
话音刚落,琴声节奏突变,铮铮刺耳。
一墙之隔,叶知渊抓着十字.弩双手高举,慌忙后退,“停停停!这东西不伤人!待我演示给你们看看!”
对面,慕楹儿同姜露对视一眼,手掌按住焦尾琴仍在颤抖的琴弦。
叶知渊夸张地舒了一口气,抱怨道,“你们也太激动了,差点伤了我”
“谁叫你方才将十字.弩对准我们的?”姜露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
叶知渊语塞,抖抖袖子露出两截胳膊,举着十字.弩向天空发射了一炮彩带。
七彩纸屑杂乱地落下,叶知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不是见你们一人抚琴一人跳舞,我想为两位喝彩嘛!”
坐在墙头的沈驰见证了这一整场闹剧,不小心笑出了声,在三人的注视中,他收起手中弓箭,从墙头跳下。
“在下摘星阁沈驰”
以此开头,四人互相介绍认识,仅仅两月,便形影不离,常常一同出入武舍。
这日导学师傅难得放他们半天假,几人商量好去山下玩。
考虑到要赶在山庄落锁前回来,时间紧张,沈驰建议道,“我们直接轻功下去,这样快些”
姜露朝叶知渊抬了抬下巴,“喂,你行不行?”
“我当然行!”叶知渊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我做的飞鸾不知道比你那点浅薄的轻功快多少!”
“哼,谁稀罕你那堆烂木头”姜露不愿与他争。
“嘿,什么叫烂木头……”涉及看家本领,叶知渊不打算轻拿轻放,正要与她争辩,就被沈驰拦住。
“好了,今日先下山吧,其他的回来再说”
厚重的青铜大门前,带着药童的白衣女子同四人擦肩而过,惹得几人驻足回望。
“那是灵药谷的黎白芷前辈吧?”叶知渊胳膊肘杵了杵沈驰,半是笃定地问道。
沈驰应了一声,“应该是”
姜露眯眼望着那背影离去的方向,“看样子是往听风苑去的,是谢庄主有恙?”
慕楹儿摇摇头,“来之前,我听阿娘说铸剑山庄养着个病弱的少女,庄主极为宠溺,视若亲生。”
谢庄主把她保护得极好,尽管江湖中有少数人知情,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叶知渊‘啧’了一声,不着调地猜测,“视作亲生?说不定就是亲生的呢?”
“你!”姜露转头瞪了他一眼。
“这么激动干嘛?”叶知渊脖子后缩,嚷道,“关你什么事……”
姜露心虚地移开目光,斥责道,“你承着铸剑山庄的好处,背地里却编排谢庄主,小心遭报应!”
叶知渊躲在沈驰身后,冒出个头诡辩,“照你这样说,那我们不都在编排!你怎么偏来管我?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意见?对!我对你意见可大了去了!”姜露不甘示弱地呛了回去。
慕楹儿闭目吐出一口浊气,这两人可真是天天吵,事事吵。
眼见着越吵越凶,她拉住姜露的胳膊,“不可能是亲生,她差不多与我们同岁。谢庄主不可能十岁就有了孩子。”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碎发遮盖住叶知渊眼里一闪而过的暗光。
这下慕楹儿却闭嘴不说话了,反问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见状,叶知渊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不是不知道你话中的真假嘛!”
慕楹儿嗤了一声,“爱信不信!”
……
阿怜病情稳定后,黎白芷还是照例每月来山庄住上七日,说是为了及时探查她的脉相,以防情况有变。
可日积月累,阿怜逐渐察觉到一些端倪。
每次谢叔在听风苑时,黎大夫便也恰巧来请脉,再将谢叔叫到门外,单独与他聊上好一会。
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阿怜看着门外相对而立的人影,心中似乎有蚂蚁在爬。
“逍遥,这是我做的安神香囊,你平日多有忙碌,这个香囊能让你睡得更加安稳,你就收下吧”
谢逍遥不做他想,笑着接过,“有劳黎妹”
“冯老的药田里培育出了一些新药材,你走时且去看看,喜欢什么就带回去”
换做普通大夫,得了谢逍遥这般承诺,早就喜笑颜开,可黎白芷却是嘴角笑意淡了几分,推拒道,“早说过了,谢兄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看着随年龄增长越发成熟稳重的谢逍遥,她心里头颇不是滋味,暗道他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
笔挺的轮廓,俊逸的五官,孔武有力的身材,尤其那股遇见什么都从容自若的气质,依旧令她心动不已。
可认识数十载,她还在原地踏步,连这份喜欢都要偷偷藏着,不能让正主发现。
黎白芷失落地推门而入,整理药箱欲离去。
阿怜忽然没厘头地问,“黎姨喜欢谢叔?”
黎白芷手头动作一僵,她慌忙扭头看向门外,没察觉到谢逍遥的气息,陡然松了口气。
她没有否认,只嘘声道,“阿怜,你可要替我保密!”
“为什么喜欢谢叔却不告诉他呢?”阿怜装作疑惑不解的天真模样,实则心中也在打鼓。
“因为你谢叔叔他……他是个直棱的木头”
她笑得有些勉强,“他现在于我无意,若是知道了我喜欢他,肯定会疏远我”
阿怜吓了一跳,不由心虚地将腰侧挂着玉佩的碧绿络子往身后拨了拨。
这络子她做了两个,一个送给谢叔,一个她自己留着。
短暂的沉默中,谢逍遥跨过门槛进屋来。
“在说些什么呢?”
黎白芷眼神示意阿怜,阿怜抿唇点了点头。
见此,谢逍遥目光闪烁。
黎白芷拿着药箱离开后,谢逍遥卸下了对着外人的严肃。
他自然地掐住阿怜长了些肉的脸颊,那花瓣似得粉唇被挤压地嘟了起来,露出几颗圆润洁白的贝齿。
“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这没外人,说给我听听?”
阿怜念着腰间的络子,心里正发慌,又有些不知名的怒气,她张嘴作势要去咬,却没想到真咬着了。
谢逍遥迅速将手缩回,被口水沾湿的虎口还残留着牙齿磕碰的痒意。
阿怜尴尬得想找个缝钻进去,瓮声瓮气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及时转移了话题,抓住阿怜腰间的络子,故意调笑道,“这络子看起来甚是眼熟,我好像也有一条”
突如起来的动作让阿怜的心跳漏了半拍,她佯装生气,不敢看他,“前些天才送了一条一摸一样的给谢叔,这么快就忘了!”
谢逍遥见好就收,放开了掌心的络子,“逗你玩的,我哪敢忘啊,小祖宗”
任谁来见了谢逍遥这副低声下气哄人的场面,都会惊掉下巴。
第50章 江湖文病美人(五)“谢叔会娶妻,我……
铜镜里映出女子模糊的轮廓,她梳发的手一顿,似是神游般轻喃,“议亲?”
春容将盥洗盆放在巨大的鎏金梳妆台前,拧干棉帕为阿怜擦脸。
“是啊,庄主已经二十七岁有余,仍未娶妻生子。”
“庄子上下都传,老庄主正急着为他相看庄主夫人呢”
她手上动作不停,在阿怜呆滞的脸上轻轻抹了一把,“小姐放心,就算庄主娶妻生子,也定不会轻怠了你”
温热的水汽驱赶走晨起的困意,阿怜回神,青葱的指节陷入身前轻薄的夏衫,“真的吗?”
她如瀑的柔顺黑发散落在身后,衬得肌肤越发莹白如玉。
虽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样,长开了的眉眼却美得令人心颤,让人不忍心她有半点忧愁。
春容叠好帕子,有些后悔方才的随口一提。
她柔声安慰,“哪会有假?小姐十岁时便来了山庄,与庄主相伴七年,这份情谊,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言罢,春容心中不禁又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手上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姑娘依赖庄主,她是知道的。
可庄主总会成家,小姐也总会嫁人,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但若是离开了庄主,还有谁会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病弱的小姐呢?
春容摇摇头,不,她家小姐可怜可爱,就算今后嫁了人,也应当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的那个。
只是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何等强势的夫家才能完全替代庄主在小姐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
庄主为小姐做的实在是太多了,无怪乎小姐对他如此依赖。
……
伴随着一阵清浅的香风,谢逍遥眼前覆上在炎炎夏日里略显冰凉的柔荑。
视线被挡住,他宠溺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毛笔将那柔荑拉下来,握在灼热的掌心。
“夏日室内阴凉,你身体不好,记得将那薄衫穿上……”
他滔滔不绝的叮嘱在察觉到阿怜情绪异常的那一刻突兀中断。
“怎么了?”他有些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
阿怜沉默了一会,“我听说,前庄主要为你相看夫人”
他熟悉阿怜的小动作,见她抿着唇,双手规矩地在身前交叠,就明白她正为此事不开心。
心里泛起不可忽视的异样,他突然想起黎白芷上次来山庄时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对她好,可她现在也是大姑娘了,你们之间的距离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他突然觉得胸前的温度格外烫人,立马抓住阿怜的肩膀将她推开了。
看着阿怜疑惑的脸,他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他该说,他早到了成家的年纪,只是之前山庄事务繁忙无心此事,现在确实是个合适的时候。
他该说,她今年也已十七了,过不了几年,就会有人上门提亲,她会离开山庄跟夫家一起住。
可他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两人僵持着对望,阿怜先忍不住败下阵来,“谢叔,你能不能不娶妻?”
这简短的几字在谢逍遥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他按下异样的情绪不敢去细想,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阿怜抿唇,侧过脸去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胡搅蛮缠道,“你之前从来都不问我为什么”
“不是只要我想要,你就会答应吗?”
谢逍遥喉结滚动,艰难地移开目光,“阿怜,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说过会迁就我一辈子的”
阿怜声音渐哑,一滴滴泪像坠落的珠子,浅绿的夏衫晕染成深色。
谢逍遥第一次无法面对阿怜的情绪,落荒而逃。
他想,或许黎白芷说的对,是他忘了男女大防,才让阿怜对他产生了这种超乎寻常的感情。
可阿怜能犯糊涂,他却不能。
…
…
“这些是各门派送来的画像,都是适龄的女子,且有心嫁来我们山庄。”
“你拿回去仔细看看,有合适的就把议亲的事提上日程。”
前庄主,即谢逍遥的父亲谢慎言,将捆好的一堆画轴推了过去。
他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虽白发斑驳,气势威严却仍不减当年。
谢逍遥低垂着眼应是。
他早年无意情爱,除开江湖诸事繁忙,也有他父母的缘故。
他的母亲仍旧在世,只不过早就与铸剑山庄断绝往来,谢逍遥二十年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否嫁给了别人,又是否有了新的孩子。
从童年的记忆到长大成人后父亲的态度,谢逍遥明白谢慎言大概是不爱他母亲的。
若是爱,便不会冷眼看她发怒,而后心灰意冷离开山庄,终此一生不去寻找,如两个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童年时,谢逍遥以为,只要自己好好练武,足够优秀,爹娘之间的关系就会缓和。
可不爱就是不爱,是不会因为孩子而发生变化的。
谢慎言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自从他继任庄主之位,谢慎言便在莲花院独居,不再过问山庄事务。
“我来找谢叔”,气喘吁吁的女声在莲花院外响起。
谢逍遥和谢慎言均是习武之人,因此距离虽远,却仍清晰地捕捉到这句话。
未等谢逍遥有所反应,谢慎言便恍悟道,“是如意的孩子?”
他吩咐一旁站着的小厮,“去带她进来吧”
小厮禀喏退了出去。
谢慎言突然的转变让谢逍遥思绪百转,少年时期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在心中翻滚。
谢如意是谢慎言收养的孤儿,说是在后山发现的弃婴,见她可怜就抱了回来。
十九岁的谢如意与肃王相恋,谢慎言极力反对,两人大吵了一架。
即使谢慎言放话要断绝关系,谢如意也不改心意,跟着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肃王一路北上去了皇城,而后香消玉殒。
不知道谢如意死前是何想法,是否后悔过当初没听父亲的劝。
或许是有这层原因在,她只向谢逍遥寄了一封血书,拜托他帮她照顾那遗留在世,只有五岁大的女儿。
谢慎言也似憋着股气,在他带阿怜回山庄后,从未主动提过要去看她。
不知为何,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或许是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将那陈年的怨气放下了,还是想看看如意姐的女儿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阿怜穿过拱门,目光远远地落在谢逍遥身上。
她迈着轻盈的碎步跟随小厮踏过莲花池上的木栈道,来到两人跟前,轻轻福身行礼。
自从那日书房一别,谢叔就一直躲着她。
因此,听春容说谢叔今日在莲花院,她便匆忙赶了过来。
谢慎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桌案下了台阶。
“像,真是像极了”
极轻的话格外怪异,让谢逍遥皱紧了眉头。
“什么……?”阿怜没听清,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谢逍遥。
谢慎言似乎因此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跟着回头看了谢逍遥一眼,后者面无表情,似乎没听到他刚刚震惊之下脱口而出的话。
“无事,”他转头重新打量阿怜,“你就是如意的女儿,你叫阿怜?”
“是”,顶着谢慎言奇怪的目光,阿怜有些局促地应道。
谢慎言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
走在回听风苑的路上,阿怜故作轻松道,“我来找谢叔,是想道歉。”
谢逍遥身形一僵,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不习惯做缓和气氛的那人,因为这些从前都归谢逍遥来做。
“那时在书房,我只是一时糊涂,才说了错话。”
“谢叔要娶妻,原是与我无关的。”
“谢叔会娶妻,我……我今后也是要嫁人的。”
“只是谢叔对我千好万好,让我起了私心,想着若是谢叔有了妻子,必然会将对我的好分出去。”
“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应当大度些。”
这懂事的话,完全符合一个被惯坏了的小辈幡然醒悟的样子。
而后的结局,按理来说应该是两人冰释前嫌,重新恢复到之前的亲密。
可就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悄然改变了。
听到阿怜这番话,谢逍遥不感到欣慰,也无半分喜悦。
那重重压在心头的阴郁情绪不减反增,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安,内疚,还夹杂着微妙的矛盾。
私心舍不得推开,却又无法对她的心思视若无睹。
心中天人交战,他口齿僵硬地回了一句,“你想明白了就好”
阿怜的脸霎时白得像雪,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谢逍遥察觉到她的异常,匆忙找了个借口告辞。
可一转身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下落。
眼酸鼻酸,酸中带痛。嘴里尽是苦咸的味道。
她克制地深吸一口气,心中一抽一抽地痛。
怎么可能那么快‘想明白’?
她只是想起当初黎白芷让她保守‘秘密’时说过的话,怕极了谢逍遥今后一直避开她。
“他对我无意,要是知道了我喜欢他,一定会避开我”
更何况,他们之间,本就不比寻常关系。
谢逍遥如何察觉不到她呼吸的变化和隐忍的抽泣声。
看着阿怜仓皇离去的背影,他心里泛起绵密的痛意。
下意识追了几步,却又停住了。
心中有个声音在说——
她只是年轻,一时分不清依赖和仰慕。
……
阿怜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
“姑娘?”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在她转身后,问话变得更加轻柔,“姑娘怎么哭成这样?”
那人一身碧蓝色的长袍,姿态挺拔,握着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扇子,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莫名的,阿怜觉得他有些熟悉。
这种熟悉感来得没道理,她抹了抹泪,暗道自己是哭糊涂了。
“诶别走啊”
“像你这种小姑娘,我猜猜……怕不是正受着情爱的苦楚吧”
看见阿怜听到这句话而瞬间僵住的表情,他胜券在握地继续道,“我甚是精通情爱,你有什么困惑,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恰巧知道如何解呢?”
“放心,我绝对保密,总不会是你吃亏”
在他的劝说下,阿怜逐渐动摇。
她像是被迫离巢的鸟,迷茫痛苦,急需找到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
隐去姓名细节,阿怜将内心纠结困苦全数吐露。
说完后,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尴尬。
她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情绪失控,说了这么多私事。
“所以,你喜欢上了一个类似长辈的存在?”他幽幽归结道。
扇子‘唰’地撑开,略有些烦躁地扇动起来。
此人正是离开铸剑山庄八年之久的谢倨。
年轻受多了打击,现在他反而看开了。
反正他身份尊贵,就算不习武都能无忧无虑地活着,何必非要为难自己?
况且,少年时有心追赶,他的功夫底子在同辈里也是佼佼者,断不会叫人看轻了去。
脱离了谢逍遥的影响范围,他不再将‘习武’作为唯一,反倒偶然发现了自己在情场中的天赋,从此风流快活,红粉知己无数。
今日应母亲所求回铸剑山庄一叙,路上遇此美人,本想风花雪月一场,却在看清她真容的一刹生不起亵渎之心,真心想帮她一帮。
“你该知道,这种感情是不容于世的”
“世人一向对女子更加苛刻,若传出丑名声,世人的苛责往往会落在女子身上”
“如果他于你无意,不肯为你遮风挡雨,你就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你这份惊世骇俗的心思”
“不过,要是我是你口中那人,肯定愿意同你隐姓埋名,做一对快活的
野鸳鸯,哪管什么世人的眼光……”
阿怜常年不与外人接触,哪听过这种调情的话,一时脸红得厉害,打断他道,“别说了!”
谢倨握拳抵住嘴咳了几声,怪他没收住,一来情不自禁,二来说习惯了。
“不过现在总算开心点了吧?”
听到他这样问,阿怜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往常他也是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
谢倨一看就知道又和那人有关,气得扇子扇得越发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