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今日怎么没来找我?”


    “可真是晦气。”


    雷将军脸上的横肉抖动得厉害, 恶狠狠地瞪了我半瞬后,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我。


    我整个人脱力地跌坐到了地上,身上的白衣都沾上了泥土的脏污, 春风走过,扬起地上的沙砾,我怔怔地看着洒落一地的奶茶, 并不做声, 一圈圈的水痕在浆黄的泥地里晕开。


    “什么玩意嘛!就为了给这个小娘们整那劳什子的狗屁药丸, 跑死了老子那么多匹精锐的战马!”


    “格老子的!今天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雷将军, 你这样对他,就不怕他跟太子殿下吹枕边风,给你治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毕竟太子殿下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 可是宠他宠得很。”


    “我听说太子殿下前几日脸上的伤就是被他抓伤的, 脸都被挠成那样了,都舍不得惩治他。唉,雷将军,你今日还是过于冲动了。”


    “就算你说的是实话, 也得等太子殿下玩腻了他先,这样贸贸然就动太子殿下的人, 我只怕你我日后都没好果子吃。”


    “哈哈, 不过是个出来卖屁/股的, 能掀起什么风浪?我可是在太子殿下起义之时就对他有帮扶之恩, 这些日子又立下了赫赫战功, 太子殿下还指望我手下的几千散兵帮他冲锋杀敌呢, 哪里敢动我。”


    “江山和美人孰轻孰重, 我觉得太子殿下还是拎得清的。你这小子, 那些无谓的忧心最好还是给我收一收。”


    “可是我听说太子殿下先前为了封府那个悬梁自尽的小公子, 在前门大街不分青红皂白地诛杀了许多太医,他这疯病一发作,可是谁都拦不住,我只怕”


    呵呵,原来这狗贼这般折辱于我,是为了给之前搜寻药材时跑死的那几匹战马出气。


    明明事情是谢言做的,但他们这些人当着谢言的面,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却敢堂而皇之地对着我撒泼,把所有的过错都扣到了我的头上,真真可笑。


    “你,还好吗?”我面前不知何时来了个人,他身材高大健壮,微蹲下身来,一块干净的手帕就这样递到了我眼前。


    我顺着手帕往上看,对上了一双笑意灿灿的眼睛,来人生了一张刚毅俊挺的脸,鼻梁很高,嘴唇丰厚,眼瞳却是罕见的琥珀色,在午后阳光的折射中熠熠生辉。


    这个人生得很眼熟,但可能是因为时光久远,我绞尽脑汁地左思右想,依旧没有记起这人是谁。


    “谢谢你。”我并未拒绝,而是牵扯了下嘴唇,露出个勉强的笑,接过了那块手帕,那手帕上并没有什么纹路,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显然是干净的,并未用过的。


    我将脸上那些恶臭的粘液都擦去,拧着眉头,又对那人怀着歉意说道,“对不住,你这手帕被我弄脏了,等我洗过之后再还给你,好吗?”


    “啊,”那人与我对视一眼后,却忽然变得很局促,手脚都有些慌乱,麦色的脸庞染上红晕,犹豫再三后,终究还是说,“那就麻烦小公子了。”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我循着心头的疑惑问出声,那种熟悉之感怎样也挥之不去。


    “啊,是啊,我们以前在京城见过,小公子,你已经忘了我吗?”那人憨厚的脸上爬上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随后又重新振奋起精神,眼睛闪着希冀,又与我重新自我介绍道,“小公子,我叫韩飞度,你还记得吗?”


    “不对,”他见我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又温声提醒道,“当初我们见面的时候,小公子你身上还穿着漂亮的女装,美得跟天仙下凡似的,我都看得移不开眼,当然你现在扮做男子,也很俊俏,我都很喜欢。”


    韩飞度这般说着,脸越发红了起来,脑袋上都要冒起飞腾的烟雾,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你当时并未透露姓名,只是给了我许多黄金珠宝,让我带着这些宝贝去蛮夷找太子殿下投诚,我做到了之后,往京城你那边寄了许多信,但你一次都没有回。”


    他这般说着,人高马大的却显出几分落寞,如果身后有尾巴,肯定都是耷拉下来的。


    我自小脑袋就不聪明,记人记事也不怎么上心,当时我并未有挟恩求报答的心思,所以并未对谢言从前的旧部透露姓名,我当日只是想着,将这些物件都送到这些手上,让这些旧部好好保护他,这样便够了,又哪里会去记得这些人的性命长相,说到书信的话,我倒是记得,谢行当时交给我的时候,我还觉得诧异,但只看了一封,就没什么兴致再看下去。


    这韩飞度也不知什么毛病,信中罗里吧嗦说了许多,说自己到蛮夷了,东西也交上去了之后,就没再与我说过谢言的什么事情,都是零零碎碎地与我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感兴趣,这样看了三四封,都没找到半句谢言的近况,我便吩咐怀信日后这人的信直接烧掉便是。


    如今真被我碰上了本尊,倒是有些许尴尬在的,我心虚地呵呵两声,只能搪塞道,“什么信,我都没收到,可能是信使弄错了,寄到了别的地方去了。”


    “好吧,也不打紧,现在见面了,日后多的是机会说话。”韩飞度天生有些自来熟,脾气好到令人发指,就算明知道我在撒谎,也不拆穿我,只乐呵呵地说要送我回去。


    我垂下眼帘,神色爬上几许落寞,手指不自觉地揪紧手帕,低声道,“不用了,我没什么事,能自己回去。”


    “真的吗?”韩飞度拧着剑眉,神色关切,又细细地安慰我,“雷老虎是个莽夫,脾气本就不好,他的战马都是自己亲手养的,每天巴巴地给这些宝贝马洗澡喂草,相处出了感情,他情绪激动是正常的,你别往心里去,忍忍便是了。”


    “呵呵。”我只笑了笑,摆摆手说了声,“走了。”


    我去了一趟厨房,简单地清理下自己的仪容,才不至于狼狈地回到阁楼去,侍从给我打了三次水,我才从浴桶里出来,春日的风总是微凉,携裹着草叶的清香,我出神地看着自己沾满水珠的手腕,两串触目惊心的掐痕盘绕其上,那是雷老虎扇我脸的时候擒住我的两条手腕,那种恶心粘腻的触感挥之不去,我将脸和手腕都搓洗到破皮,才放过了自己。


    谢言今日过来的时候,太阳刚下山,我躺在贵妃榻上看外边苍蓝色的天空,灰色的浓云几朵,被微风吹着走,墨绿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我的眼睫上挂着水珠,脸颊和手腕都很痛,对身后轮椅的声响充耳不闻。


    “今日怎么没来寻我?”谢言说话的语气很冷淡,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怨怼,轮椅的扶手触着贵妃榻的一角,他伸出了双臂,姿态自然地来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被锁了,我真的很无语,早知道就不要乱改,气死人了,先更新这些吧,等解锁后看看能不能加更,真的累了。


    第82章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我始终无法理解, 为什么谢言明明已经心有所属了,还能对我做尽那些爱侣间才能做的亲.密之事,就如同现下他这般堂而皇之地从身后拥住我, 微凉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将我彻底包裹住,像是极其珍视我一样。


    真是可笑。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无异于背着白兰雪偷.腥, 白兰雪知道他对我做过的这些事吗?白兰雪也喜欢他吧, 只是两人还未说开, 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毕竟先开口的人注定要处于下风, 当一辈子的舔狗,谢言是绝不可能开口的,也不一定, 大概他只是喜欢对着我口出恶言, 但对着白兰雪应当是几近温柔的。


    说来也是讽刺,我这几次还眼巴巴地跑去了书房,坏了谢言的好事,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是不是生怕引起白兰雪的误会,很想当场把我掐死。


    在我离开书房的时候, 他都和白兰雪在做什么呢?他会温柔地对白兰雪笑吗?还是因为我而焦急异常地跟对方解释呢?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我只觉得他虚伪, 恶心, 下作, 千万种翻涌的情绪堆叠在我心中, 而这个微凉的拥抱成了柴火堆里的第一颗火星, 将我仅剩的理智与歉意都烧得精光。


    我想, 我要食言了, 我无法给谢言生子, 也无法帮助他重新站起来,也许该为他做这些事的本就另有其人,是我自己太妄自尊大了。


    谢言不过是亲近了我几次,给了我几分好脸色,我就妄想着能与他有个未来,这是极其天真肤浅的想法,幸好现在我看清了。谢言他是何等出挑的人物,不论他愿不愿意,追求他的人都能从瓮城排到京城去,我凭什么认为他可怜到只有我这个选择呢。


    这般想着,我又觉得心中那些不舍和犹疑都被锋利的现实击碎,化作了一地齑粉,被风一吹,便七零八落地散落于天涯,再也寻不着了。


    谢言他将我抱得很紧,用力的拥抱似乎是他的一种特有的习惯,不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他都喜欢这般用力地从身后抱住我,钢铁般紧实的手臂铸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我困在了里面。他喜欢抱着我,同时用高挺的鼻尖磨.挲我的侧脸和脖.颈,总是给我一种很依赖我很舍不得松开我的感觉。


    我不禁在想,这些是专属于我的?还是说,也可以属于别人?他以后会对白兰雪这样吗?


    不,他以后会对白兰雪更好吧,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莫须有的恩怨,白兰雪那么聪明,像一朵漂亮的解语花,总归是会过得更蜜里调油一些的。


    挺好。


    我努力地挣动了下,却并未挣开,反而是引起了谢言的不满。


    他轻啧了一声,微凉宽大的手掌从箍住我的肩膀转移到我的腰,不满道,“瞎动什么?让我抱抱。”


    这个时候的风有些凉,却并未冻着人,轻轻地拂过脸颊的时候,还带着远处袅袅的炊烟味道,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谢言也不例外,他稍微动作一番,便将我从贵妃榻上抱过,拘在了腿上,冷硬的一节下颌都挂在了我肩上,绵长而深远的吸进一口气,像是野兽的品鉴,兴许是傍晚的夜风太温柔,他身上沉郁的气质也变得慵懒,嗓音沙沙地问我,“刚洗过澡?好香。”


    他说到这里,莫名地笑了,薄唇来亲我的嘴角,猩.红的舌尖吐出一句,“还用花瓣洗澡,娇气。”


    可我今日并未用花瓣洗澡,雷老虎留下的湿粘触感令我恶心作呕,根本顾不上别的,只用清水淘洗了无数次,才堪堪保住了自己的自尊。


    谢言他又懂什么呢?我只觉得哑口无言,所有辩驳的话语转到舌尖,便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今谢言他两条劲瘦的胳膊揽住了我的腰,我的手终于得了自由,从衣襟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信纸,并未回头,只梗着脖子看着远处的山峦,手臂微曲,给谢言递了过去。


    谢言的声音几乎是瞬间被点亮了,低磁的笑声从他的胸腔处传来,慵懒中带着一丝骄矜与愉悦,笑着揶揄着,“狗爬字还学人写情书。”


    我没有说话,随便他怎么想吧。


    翻动纸张的声音传来,随后是长而久的缄默。


    远处群山上有许多乌压压的鸥鸟,它们盘踞在山头,显得阴森恐怖,屋内并未点灯,我的视线都眺望得有些模糊,拼命地眨了眨眼睛,又感觉脆弱的湿润盘踞在我脸上。


    谢言他并未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胸腔在剧烈地起伏,像是气急败坏一般,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又危险,箍在我腰上的手臂猛地收紧。


    我吃疼地差点哭出声了,被撕成一片片的宣纸从我脸上划过,尽数都落到了地上,微凉有力的手指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回过头去,和谢言那双怒得赤红的眼睛对视。


    “和离书?封九月,你敢跟我和离?”


    他怒得额上的青筋暴起,碾住我下颌的手不断地用力,几乎要将我的下巴整个卸下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露出尖锐的獠牙和利爪,逼着我给出一个合理体面的解释。


    此时天光早已大暗,万事万物都陷在阴翳之中,我脸上的红肿憔悴并不能被瞧见,这样甚好,就不会暴露我爱而不得的狼狈与卑微。


    我努力地喘着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朝着谢言露出了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过分嫉妒。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与我和离了,你便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去找白兰雪了,你不是在追求他吗?他挺好的,我祝你们幸福,早生贵子,恩爱到白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谢言他霎地松开了我,我像头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因为咳得太严重,眼睛里还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中的谢言都是朦胧而俊美的,他挑高了剑眉,神色晦暗难明,却压抑着难言的怒火。


    “我何时说过我要追求白兰雪了?封九月,你要甩我,也不要找个这么蹩脚的理由。”


    听了这话,我低低地笑出了声。


    若不是谢言对白兰雪做了什么暧/昧疼宠之事,雷老虎又怎会把事情说得这般言之凿凿。若不是谢言的默许,雷老虎又怎敢这般轻.贱地对待我,对我做尽恶事。我忽然想起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兴许谢言此次愿意让我从阁楼里出去,不过是盼着有人能给我一次教训,好填补他那些时日受到的来自于我的羞辱。


    我曾把他默许我外出当做一种变相的示好,我原本总觉得他来我这里睡完就走是把我当做了什么下作的玩意,他没有辩解也没有留下,只是忽然就给了出入的自由,我天真地以为,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踏入了他设置的圈套。


    那些欢欣雀跃都只是一场笑话罢了,兴许所有人都躲在背地里嘲笑我,包括谢言,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令我心中大恸,如被剜去了心脏的一块。


    “别再来了,谢言。”


    “我觉得你恶心。”


    我这般说着,又偏过了头,不去看谢言脸上的怒意,他却不肯,几个急促的呼.吸过后,他凶.狠的将我压到了贵妃榻上,粗.暴的吻随着翻涌的怒意而下,他一边仗着体型优势将我的挣.扎彻底压.制,一边又用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看我,里边隐隐藏着澄澈的水光,“你觉得我恶心?”


    “你现在嫌弃我恶心了?嫌弃我残废了?”


    “前几日爬.到我身上的时候怎么不嫌?”


    “封九月,我有时候真恨你,你死那一天,我最恨你,我恨不得将你全身的骨肉都嚼碎,吞进肚子里去,好能将你据为己有。”


    “可是你死了,若是吞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尖锐的犬齿在我脸上烙下血迹,混着我搓洗破的那些红.肿的口子,给我带来未尽的痛意,我的眼泪从未停过。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旁人都爱得那么顺利,而我却爱得那么痛苦,我和谢言之间,永远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再是震耳欲聋的爱意,都无法传达出去,我们像两头撞得鲜血淋漓的猛兽,将一身的血肉都磕破了也无法得到对方的半分回应。


    谢言他疯了一般地咬我的嘴唇,我一开始发疯似地躲,到了后来,就连负隅顽抗都懒得了,只将自己当做一只在砧板上的鱼,任由刀面将我横七竖八地切成多少块,但身体的凌迟并未如期而至。


    谢言他撑起手臂,又痛又怒地看着我脸上的泪水,我如今应该是十分狼狈,脸上不仅有破损的红.肿,还有谢言这条狗咬下的血痕。


    我死到临头,还不忘挑衅道,“怎么不继续了?你每次过来,不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吗?”


    “我为什么觉得你恶心,就是因为你由始至终都只把我当做了泄愤的工具,高兴了之后,连陪我睡一会儿都懒得。”


    “我觉得很恶心,你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唇角都是血液的腥.气,我没有去管,只用饱含着恨意的眼神盯着谢言。


    他靠得离我很近,呼吸几乎相闻,他听了我这番话,那些被激怒的情绪在转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尖锐的痛苦,他狠狠地挥起一拳,打在了贵妃榻的雕花扶手上,眼瞳深深地看着我,似是从未认识过我这个人,难明的伤痛在灰淡的眼瞳中转瞬即逝,又归于死灰一般的沉寂。他如今的情态像极了国师说我不是封九月那日,周身所有的生机都被抽走,只留下一个华美的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


    “封九月,你真的没有良心。”


    “我很后悔。”


    究竟是后悔什么,谢言没有说,他只是淡淡地留下这番话,又拖着满脸的倦容往门外去。春风拂动他的衣摆,衣决飘飞间,像是一只远行的形单影只的鹤,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哀痛。


    我没有去追,只在心底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和离书已经给到了,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虽然我不会欢喜,但看着谢言能得偿所愿,我也是喜悦的,只是这浓重的喜悦里为何会藏着酸涩的苦意,令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刻意不去深究这其中的缘由。


    到了第二日,侍从端水进来的时候,被我吓了一大跳,焦急地问道,“小公子,你这眼睛怎么会肿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我自然不会将我窝囊地哭了一整夜的事情告知,而是含糊其辞道,“啊,今早风沙大,沙子都进了眼睛,我揉了几下,就成这样了。”


    “哦哦。那小的去给你拿几个热鸡蛋来敷一敷。”侍从倒是很有眼力见,明明已经看穿了我的狼狈,却并不说穿,转身就出去了。


    我收拾好心情,眼睛也消肿了一些,才将韩飞度的手帕拿在手上,准备要出去还给他,但我还未出门,侍从就上来与我说,“小公子,楼下有个叫做韩飞度的将军,他想要见你,约你在凉亭一叙。”


    “好,我知道了。”


    我下楼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但守卫的士兵并未拦着我,而是目不斜视地直视远方,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谢言并没有夺回我自由出入的权利,这倒是一件好事,虽然已经分开了,若是他还是要将我关在你阁楼上,我只怕会抑郁而终。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后悔自己昨日对他说得那般过分,那些都不是我的实话,但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总会说一些不可挽回的气话。


    唉,好后悔。若是昨日我与他好好说,兴许还能好聚好散,日后他与白兰雪成亲,我还能到场观礼,虽然我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但能见证谢言的幸福,也能算是我的幸福,可是眼下这一切都被我搞砸了。


    “小公子,我在这里,这里。”韩飞度的眼力极好,在大老远的地方就冲我乐呵呵地招手,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的圆领锦袍,显得格外精神壮实,笑起来的时候看着特别爽朗,牙齿也很白净整齐。


    谢言就从来都不会笑得这般傻乎乎地笑。


    我收起心里那些晦暗的心思,将手帕交了出去,感谢道,“上次谢谢你的手帕了,我已经洗干净了,谢谢。”


    “啊,不仅洗得很干净,还很香呢。”


    韩飞度面上看着有些受宠若惊,欢欣鼓舞地将手帕藏到胸襟的暗袋里,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我,像是看着什么稀罕的宝贝。


    我被看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便准备脚底抹油地遁走,“那我先走了。”


    “小公子,且慢,我还有东西要给你。”韩飞度见我要走,有些手忙脚乱地在衣襟里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掏出了一个制式简单的黛紫色香囊,“不知道小公子还记不记得这个?”


    我怔怔地接过那个香囊放到了鼻尖,还能闻见恬淡清雅的月季香,这是我给谢言做的香囊,怎会落到韩飞度的手上,怀着满腔的疑惑,我抬起头,对上那双带笑的眸子,“这,怎么会在你那里?”


    “哦,”韩飞度像是被我看得不太自在,健康的麦色脸庞有些发红,挠挠头,又细细与我解释,“小公子这是托人送给太子殿下的吧,那人还没来得及给太子殿下,就被太子殿下派去执行公务了,而他当时又没与我对接好说辞,毕竟小公子自有筹谋,又不喜欢暴露身份,所以我就一直没敢交给太子殿下。”


    “如今终于重新见到小公子本尊了,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只希望没有耽误了小公子要做的事。”韩飞度这样说着,神色有些不安,像是怕我迁怒于他。


    可我又怎么会呢?不过是没有缘分罢了,我攥紧手中的香囊,只朝他微微颔首,“没碍我什么事,你不必自责。”


    “那就好,”韩飞度长舒一口气,又认真专注地看着我,忽然开口道,“小公子,我有话想要与你说,你能先不着急着走吗?”


    虽然与韩飞度呆着我不是很自在,但我左右的确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停住了离去的脚步,回头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额,额。”韩飞度见我真的留下了,竟比先前还要局促更多,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敢落在我脸上,左思右想后还是开口了,就是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公子,我很喜欢你。”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很喜欢了,我喜欢你的眼睛,很漂亮,像亮晶晶的星星,我想看你多笑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满面愁容。小公子,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好好照顾你吗?”


    “我现在已经是将军了,有固定的收入,可以将小公子照顾得很好的,我以前给你写信,不敢说喜欢,是因为觉得自己品阶太低,不能给小公子很好的生活,现在不同了,现在能给小公子很好的照顾,所以才敢提出来。”


    “小公子,你能接受我吗?我很喜欢你,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很好。”


    韩飞度说得很真诚,我能看见他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却像是很脆弱似的,似乎我一拒绝,他就能立刻垮下脸哭出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白,难免有些彷徨无措,不断地在心底斟酌着语言,要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害他真诚的心意呢?韩飞度他很有诚意,我与他见面的时日都已经模糊了,他却那时候就记住了我,我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动容,只觉得他与我从前很像,都抱着一腔孤勇在喜欢着。


    到了此时此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信件是什么意思,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人在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一颗真心,与我当时写给谢言的情书,可以说是别无二致。


    好好地与他表达感谢吧,思及此,我便抬起头,直直地望进那双褐色的眼瞳里,真诚地开口道,“非常感谢你的喜欢,不过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无法回应你的感情,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觉得你很好,以后也一定能遇见属于你的那个人。”


    这已经是我能够给予的最衷心的祝福了。


    韩飞度的眼眶立刻就红了,他耷拉着脑袋,像是转瞬间便被抽走了所有的活力,高大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嘴唇变得有些苍白,幽幽地开口问我,“小公子喜欢的人,是太子殿下吗?”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苦涩地笑了,“是的,可惜我和你是一样的下场。”


    韩飞度喜欢我,我不喜欢他,没法回馈,我喜欢谢言,谢言喜欢白兰雪,无法回馈我的感情,于是我选择退出,也是一种成全。


    地上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圈圈湿润的水痕,韩飞度靠近了我几步,眼睫湿哒哒地挂着一小串水珠,可怜巴巴地朝我张开了双臂。


    “小公子,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比不上太子殿下,我明白的,可是最后,你能不能抱抱我,就当是给我一点点鼓励,好吗?”


    该拒绝吗?该同意吗?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件事,但是我能感觉到韩飞度那种发自内心的慌张与低落,就跟我第一次跟谢言告白的时候,元夜那群人哄堂的大笑,长街的冷风冷雨都还响彻耳迹。


    我没有拒绝,就轻轻地走进了一步,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拍了拍韩飞度的后背,这个拥抱无关情爱,不过是一个失意者给另一个失意者短暂的鼓励罢了。


    “殿下,我就跟你说了吧,这等下作的狐.媚子,就应该关起来,你不关着,难免他就要淫.性大发,出来勾勾.搭搭,是吧?你看看这韩飞度,都被勾得七晕八素,估计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


    雷老虎那把尖锐刺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我急忙从韩飞度的怀中退出,一偏头,就看我雷老虎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带着谢言走来,轮椅轱辘的滚动声碾过我的心脏,传来阵阵惊慌的疼痛。


    我的手指紧张地蜷了起来,眼睫颤抖地去看谢言的脸色,便见到他双眼猩红地看着韩飞度,胸膛起伏,像一头遭受了背叛的凶兽,修长的手指死死地遏在轮椅扶手上,在上边留下了一串深刻的凹痕。


    谢言他很生气,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听见了他咬牙切齿的质问,“封九月,这就是你要和离的理由,很好,很好。”


    凉亭的中心有一个数吨大石做的石桌,厚度可观,看着没有五个成年壮汉都搬不动,但谢言不过凶狠地扬起一掌,便将那石桌劈成了两半。


    他操纵着轮椅朝我步步逼近,我有些害怕,手心都出了汗,眼角的余光瞥见雷老虎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更觉急怒攻心,但谢言根本不容我躲避,他长臂一伸,便将我抓到了腿上,急急地往阁楼的方向去。


    一路上的士兵都停下来对我们行注目礼,我像个孩童一般被谢言困在了腿上,是横着的,我真心丢不起这脸,但谢言却不管,我挣扎得厉害,便一个巴掌扇到了我后腰上,冷森森的话语落到我耳侧,“老实一点,不然我可能会当着他们的面上.你。”


    我不知道谢言想要做什么,我只知道他很生气,一路上将我的屁|股都打开了花,侍从见我们来势汹汹,吓得脸色都白了,却还是听从了谢言的命令去打满了一通洗澡水。


    “谢言你放开我,你究竟要做什么?”我看着那一桶洗澡水,心里涌现了一种很可怕的猜测,还没来得及深究,整个人就被谢言一下扔进了水里,我始料未及,呛了好几口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地聚拢在眼眶里,“谢言你这个混蛋。”


    “呵,我混蛋,韩飞度就很好?”


    “我就在想,前几天还眼巴巴地要与我生孩子,昨天却突然要与我和离,原来是傍上新人了?韩飞度那么好?”


    “说话啊。”他揪着我的衣襟,言语气急败坏,“你现在就是嫌弃我是个残废,不是吗?”


    “要不然我哪里比不过他?”


    谢言说到这里,忽然阴森森地笑了,他眼瞳本就生得阴冷,这样阴恻恻一笑,就像是毒蛇朝你张开了利齿,要一口将你吞进肚子里,薄唇盛开的弧度像一朵掺着剧毒的花,“封九月,你信不信我能将他的腿都打断,到时候你还会喜欢他吗?”


    “到时候你还敢去抱他吗!”高高扬起的声量将我震得耳朵都嗡嗡响,谢言的手上覆着厚厚的茧,搓洗我一身皮肉的时候,粗.糙的疼.痛紧随而至。


    此时阳光正好,谢言眯着眼凶神恶煞地盯着我双腕上的御痕,还有右脸上早就搓破的皮肉,急急地开口道,“你这手腕和脸上是怎么回事?”


    “是谁弄的?”说来也真是奇怪,看见我身上伤痕的谢言明显比方才还要生气可怖,浑身萦绕着浓黑的煞气,抓着浴桶的手指硬生生将浴桶的边缘掐出了一道凹痕,他将我翻来覆去地查看,最后压着满身的怒气,将我抱到了床上,清凉的药膏立时落到了我的手腕和脸上。


    谢言他与我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都落到了我脸上,我能感觉他依旧很生气,但却压着满腹的心火,动作轻柔地给我上药,做完这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郁结之气,又愤恨地紧盯着我,“我总会知道。”


    他擒着我的下颌,深深重重地舔.舐我没有受伤的左脸,粘腻的触感像是毒蛇蛇信的逡巡,幽幽的语气像魔鬼的低语,“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真的会吗?


    雷将军可是他有力的助手,谢言真的会为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对他出手吗?


    我从来不信。


    “太子殿下,那个韩飞度将军在阁楼下求见,您要见吗?”侍从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谢言听了这话,神色变得极其难看,比暴风雨来临之前还要阴沉,起身就要去,我着急地抓住他的衣摆,解释道,“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解释,你别伤害他。”


    “封九月,你如今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他这般说着,又狠狠咬了我的嘴唇一口,才愤愤然地离去。


    我不知道韩飞度会与谢言说什么,他当日目睹雷老虎欺凌我的全部,若他与谢言说了,谢言会站在我这边吗?我不知道,我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便充满了不自信。


    当晚谢言过来的时候,我睡得很熟,睡梦恍惚中便被搂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里,像曾经无数次的交.颈相拥那般,我揉了揉眼睛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黑夜之中看清了那双冷淡的眼瞳,还以为是在做梦,用脑袋蹭了蹭修长的脖颈,又说道,“你来啦。”


    是的,当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谢言经常夜访我的房间,但他有时候来得太晚,我便有些撑不住地睡着了,等他夜深时分钻.进我被窝,将我弄醒时,才软软地与他说声,“你来啦。”


    谢言几乎是怔楞了半瞬,才轻轻地“嗯”一声,更用力地将我嵌.进怀里,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火油味,我深吸了一口,又拧紧了眉头说,“难闻。”


    “我去沐浴。”等谢言说完这话,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原来不是在梦里,梦里的谢言身上不会有火油的味道,应该是淡淡的冷松香,我怕他觉得我嫌弃,又抱住了他,只说,“没关系。”


    谢言听我这样说,倒真的不动了,轻轻的吻落在我发顶,又落在我受伤的脸颊和手腕,那是一连串很怜惜的吻,像是怕碰碎了一般,他捧着我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亲。


    “亲得我的手好痒,别亲了。”我打了个哈欠,又拍拍他劲削的下颌,示意他不要再亲了,责备道,“怎么老是跟个小狗一样舔个不停。”


    我话音一落,谢言沉沉的眼神便朝我扫过来,他睡得高了一些,将我搂在了怀里,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的感觉,那些平日里的恩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已经好久没有跟谢言睡在一起,我好怀念,怀念到甚至很想哭泣,在这一瞬间,又将谢言那些过.火的举动忘得一干二净。


    月亮挂在窗外的树杈上,云朵绵绵地飘在墨黑的夜幕之中,月光的柔晕落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清风沙沙地吹动着洁白的窗纱,我听见谢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清润的嗓音响彻在午夜的静谧之中。


    “封九月,我不接受和离。”


    “我从未喜欢过白兰雪,与他只是合作关系。”


    “若你介意,我日后不会再见他。”


    “我从未将你当做你想象中那种不堪的人物。”


    “若你不喜欢做,那以后便不做。”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都安定了下来,“那你为什么不陪我睡觉呢?”


    “以后都会陪你。”他这样说着,又亲不够似的来亲我的额头,“现在轮到你告诉我,那些金银都是从何而来?”


    “你都知道了啊,”看来是越飞度泄露出去的,我苦着脸,将事情一五一十都招了,“都是皇上赏赐的,他想要讨好我,让我进宫去做他的妃子,就给我送了这么多东西,我怕你在蛮夷这边受苦,就把东西都给你了。”


    “老不死。”谢言沉着脸激怒地呵斥了一句,像是自己的宝贝被人觊觎了去,又接着拷问道,“所以和谢行成亲也只是幌子?”


    谢言的脑子聪明,不用我多加说明,就能猜到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话总是这样一针见血,我只能点点头,“是的。”


    “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幌子,毕竟我这个很随便的人,总是会嫁二夫的。”


    我拿谢言说过的酸话故意刺他。他却宽宏大量地不与我计较,只将我搂得更紧,冷冷地命令道,“睡觉。”


    全然没了睡意的我,却不打算放过他,只扯着他衣襟,喋喋不休地追问。


    “你觉得白兰雪长得如何?”


    “丑。”


    “那你自己呢?”


    “一般。”


    “那越飞度呢?”


    “你再说起他,我把他腿打断。”


    所以我在谢言心里,是比白兰雪长得漂亮的,毕竟我是很普通,白兰雪很丑,我胡思乱想着睡着了,却在睡意朦胧中听见一句。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第83章 “最后一次”


    我自打重生以来, 睡眠便一直不是太好,不是夜里频繁的惊梦,就是翻来覆去, 久久不能入眠,直睁着双眼硬生生撑到了旭日东升。


    但我昨夜却睡得极好,紧绷的神经难得放松, 就连呼吸也变得匀称绵长, 一夜深眠, 紧张的大脑也不再带有隐隐的刺痛, 得到了最充分的松弛,就连唇角都满意得忍不住上扬。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到窗外浓烈的日影, 已是日晒三竿, 远处的苍鹰扑飞,闯入青翠的群山之中,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的眼睫上,对着我的眼瞳掺入刺目的光线。


    我习惯性地在枕头上磨蹭了片刻, 手指循着记忆往前伸,想像过往一样感受那微凉的体温。


    但什么都没有, 昨夜的温声轻语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被灿灿的日头一晒, 便化作了无数彩色的泡沫, 来不及触摸, 便碎得七零八落了。


    我曾在书上看过, 梦境本就是潜意识里最渴望的事物的真实反映, 我可能是太渴望与谢言和好了, 所以才做了那样的一个好梦, 不过无所谓了。


    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侍从端着洗漱的水盆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来,目光在触到我睁开的双眸时,才松了一口气,又疑惑地问我,“小公子,你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晚?平常不都是天未亮就起了吗?”


    “哦,”我点点头,朝他微笑道,“昨夜睡得比较香甜吧。”


    侍从伺候着我梳洗完毕,又将午饭端了进来,看我小口小口地吃完了,才从袖口拿出了一封信函呈了上来,说道:“小公子,这是韩飞度将军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他还好吗?太子殿下可有为难他?”


    我接过书信,又拧起眉,想起谢言昨日对韩飞度莫名又强烈的敌意,不禁有些担心。


    我与谢言昨日在外边闹得那么僵,就连侍从也知道这其中的暗流汹涌,面上难免尴尬,谨慎地回道。


    “太子殿下并未为难韩将军,只是命令他带上一批精锐部队去攻打方洲,算是委托了重任给他,但就是这方洲离此处甚远,恐怕日后韩将军不会再回到瓮城这边来了。”


    谢言果然不是个公报私仇之人,我稍稍放下了心,才将书信展开。


    韩飞度的字迹并不出挑,只能说是工整清晰,但字句真诚恳切,像是立于我眼前依依惜别。


    小公子:


    盼你展信欢颜。


    小公子,我要去方洲了,太子殿下给了我一支精锐的部队,还让我做了主帅,我知道这是重用我的意思。若我能将方洲攻打下来,日后便是前程锦绣,鹏程万里。我之前不过是个少将,太子殿下这般破格地重用我,不过是因为小公子你,因为我将一些你未曾言明的隐情告知了他。


    非常抱歉,小公子你嘱托我的事情我无法办到,昨日太子殿下那般生气,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便将所有的事情都细细与他说了,不仅仅是你偷偷用私人珠宝黄金资助他的事情,还有香囊之事,又有你找来的那么多谋士那么多旧部,我将这些京城来的旧部名单都一一列出,交给了太子殿下。


    其实我很好奇小公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那么喜欢太子殿下,又为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却能一句话都不透露给他,也不对着他邀功,是为什么呢?


    我以为这些事情太子殿下都早已知晓,但我瞧见他肃穆冷凝的脸色我才知道,原来他都不知道。太子殿下不知道你背地里为他做了那么多,小公子,你这是何苦?


    我不知道小公子与太子殿下之间有过什么误会,但我觉着太子殿下也是很喜欢小公子你的,至少比我要更喜欢吧。


    小公子,其实我知道你喜欢太子殿下的时候,我也曾嫉妒过,在心里阴暗地叫嚣过,为什么不是我。但是到了今时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喜欢多么微不足道。


    雷老虎欺负你的时候,我是看着的,我虽然说自己很喜欢你,却忌惮雷老虎的实力,他在军中颇有威望,若我与他不对付,便是与自毁仕途无异,我想没人会那么傻,于是我等到他走了,才上去安抚你,还让你要多多对他忍耐。


    我曾为我这份荒唐的爱沾沾自喜,十分高看自己这份浅薄的喜欢,当我将雷老虎欺负你的全过程告诉太子殿下的时候,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疼惜,虽然只是一瞬之间。


    我以为太子殿下会与我这般教育你要忍气吞声,毕竟雷老虎手中的兵力的确可以撼动太子殿下的根基,让起义事败。


    我私心里觉得清冷孤傲的太子殿下与我也没有半分区别,都是下作的孬种罢了,直到了我昨夜听见了雷将军遇害的消息,我才知道,我终究是比不过。


    人一旦身在高位,要考虑顾及的事情就越多,人也就会变得越来越身不由己。


    但太子殿下他似乎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很坚定地摈弃了一切杂念,也要保护你。


    我想我输得很彻底。


    小公子,你提起太子殿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的很动人,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迷恋,却始终觉得自己不配。


    可能再美好的人物爱上了人,也会觉得自惭形秽吧。可是我觉得太子殿下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太子殿下,为什么小公子不试着去努力争取一下呢?


    那个香囊记得要亲手交给太子殿下哦。


    我此次来信主要是为了跟小公子道别,此行山高路远,前途茫茫,征战沙场,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希望小公子日后得偿所愿,一切都好。


    韩飞度亲书


    所以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谢言他真的来了,还抱着我睡觉,与我说了许多温柔的话,我想到这里,情绪怎么也无法平复,又急急地与侍从求证道,“雷将军他真的死了吗?”


    侍从朝我点点头,又用手掩住唇,轻声地与我说道,“听说是昨天夜里出的事,太子殿下命他带心腹部队去突袭敌军阵营,雷将军就去了,谁知道半路在山谷中受了埋伏,带去的部下无一生还。”


    “真是太可怕了。”侍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浑身都在哆嗦,惊骇道,“雷将军的尸首被运回来的时候,满身都焦黑了,完全都看不出本来的样貌。我听人说,敌军太歹毒了,雷将军先是被漫山遍野射出来的流矢插了满身,然后又被泼上了火油,紧接着足足烧了大半夜,运回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真的太恐怖了,我真后悔昨天去看了这场热闹。”


    “火油?”我心头一颤,想起昨夜谢言身上淡淡的火油味,不禁诧异得失了声。


    “是啊,这死法真的太恐怖了,先是千疮百孔,后来又是烈火焚身,这是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般折磨一个人啊!”侍从一边感慨,又关切地问我,“小公子,你身体不舒服吗?还是被吓到了?”


    “需不需要我把军医叫过来?”


    “不,不用了。”我冲他摆摆手,胡乱搪塞过去,“我就是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好吧,如果有事记得叫我哦。”


    侍从一脸狐疑地出了门去,嘴里还低声嘟囔着,“这不是刚睡醒吗?怎么又累了?唉。”


    我翻出衣襟里的香囊,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用力到指尖都泛着白。谢言,谢言,他昨夜身上有火油味,雷将军的死真的是他做的吗?


    我忽然记起了雷将军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尖锐刺骨的言语,恶心龌龊的唾液,还有那肮脏污秽的眼神,他敢这样横行霸道,必定是因为他手头上的兵力有举足轻重的实力。而谢言就这样把他杀了,若是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没有了雷将军的助力,谢言会不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一切我不知道。


    我真的很笨,也不懂行军打战,可是我将韩飞度的信件看了又看,又觉得谢言应该是在这件事上吃了亏的。


    若是他不为我出气,是能够继续利用雷老虎帮他打下江山的,可是就是因为我,所以他会做这些事。


    可是我又为谢言做了什么呢?不仅打断了他的双腿,接踵而至的是无止境的误会与指责,不过是因为他不肯陪着我睡觉,便在心里将他想得那般不堪,又把自己想得那般低贱,所以才给雷老虎钻了空子。


    谢言说得没错,我从未对他寄托过信任,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封九月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仗着他对我的几分宠溺,有一点不快便对他出言不逊,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凭什么谢言在被我弄断了双腿之后,还要承受我永无止境的怀疑与骄纵啊。他也没有做错什么,由始至终,做错事的只有我一个罢了,而我做错的事,为什么要让谢言承担后果呢。


    若我能与谢言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情,两个人坐在一起好好沟通,是不是谢言就不会这般冲动地去整治雷老虎了,可是我却觉得,不论如何,谢言他总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不论对象是能给予他强大助力的雷老虎,还是家世强硬的蒋清灵,谢言他为了我,都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就算对面是只手遮天的皇上,他依旧会坚定地挡在我身前,替我抗下所有,可我又是怎么对他的呢?


    分明我才是那个恶心的混球。


    我想到这里便再也坐不住,握着手中的香囊着急地往外边冲,险些将进来的侍从撞到,但我什么都管不着了,只将他胡乱地扶起,又匆忙地往外边赶。


    谢言的书房与我的阁楼之间有一段距离,我跑得气喘吁吁,只靠在途中的凉亭歇口气,却冷不丁听见戏谑揶揄的清亮嗓音从一旁传来,“哟,这不是我们谨语的小心肝吗?这么着急赶着去哪里?”


    这是,白兰雪的声音。


    我捂着胸口偏头一看,便见白兰雪好整以暇地坐在凉亭中,身上穿一件广袖的雪白袍服,玉冠束发。他正饶有兴致地托腮看我,桃花眼笑成弯月状,面前放着棋盘,而他对面的青年身着玄黑铠甲,衬得身形魁梧健壮,飞扬的眉眼嚣张肆意,气质亦正亦邪。


    我抬头望了望碧蓝的晴空与高悬的朗日,又偏头看看一脸闲适下着围棋的白兰雪,不免心生疑惑,平常这时候白兰雪都在与谢言商议军事,怎么今天反倒在这边优哉游哉地下棋呢。


    “白军师,你这时候怎么没在书房议事?”我压根儿藏不住事,还没将事情想个明白,话就已经问出了口。


    “哼。”白兰雪还未开口,倒是他身旁的将军先冷哼出身,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明知故问的不悦。


    “休得无礼。”白兰雪怒斥一声,那将军就收敛了周身的寒意,有些乖巧地回了句,“师父不要生气,是弟子错了。”


    这人高马大的将军竟然是白兰雪收的徒弟,真是长见识了,我仔细端详了下白兰雪纤细的身形,不禁怀疑他能不能经得住这小将军一拳。


    “还不都是因为你。”


    白兰雪这般说着,又万般风情地给我抛了个媚眼,看得我汗毛直竖起,还是硬扛着那将军冰冷的眼神,疑惑地问道,“怎么会是因为我?”


    “你不是看我和谨语在一起就吃味吗?所以他跟我说,以后都不要再见,有什么策略和谋划找人传信便好了。”白兰雪语气很平静,半点也没有斥责责备的意思,倒是他的小徒弟听着听着就握紧了腰侧的长剑,一副要与我拼命的样子。


    我的脸在一瞬间烧得飞红,天啊,我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在做梦,谁知道竟然都是真的,谢言真的将这个荒唐的理由当做了拒绝与白兰雪会面的借口,救命,不行,我得赶紧与谢言说清楚。


    “我还要事要找谢,太子殿下他说,就不叨扰你们二位下棋了,再会。”


    我匆匆撂下一句,又马不停蹄地往谢言的书房赶,但我走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少了些什么东西,糟糕,香囊丢了,我只得回头去找,终于在距离凉亭十几米的地方找着了,我将香囊沾上的尘土拍拍干净,又小心翼翼地放到衣襟的暗袋里,这才站了起来,但站起的那一瞬却如同被雷电劈中,当场石化。


    只见凉亭处,原本下棋的二人早就换了位置,身着雪白袍服的美人被身着铠甲的阴郁青年抱在怀里,两人抱得很紧,紧到唇齿相接,白兰雪背对着我,我并未见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我却对上青年那双锋利冷酷的眼睛,像一把利剑,将我的慌张惊骇刺了个粉碎。那将军见我撞破了他们的好事,也不将白兰雪松开,反而将他抱得更近,吻得更为投入。


    天啊,他们不是师徒吗?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样疑惑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持续到了我来到谢言书房楼下时,脸上的温度都没有散去,神情恍恍惚惚,如活在古怪的梦里。


    我三步做两步就来到了谢言书房门口,往里边一瞧,谢言果然在跟将领们在讨论布防,他端坐在轮椅上,身后挂着边境的舆图,上边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标记,但情况似乎不是很妙,将领们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传入我耳朵里,让我的太阳穴跳个不停。


    “太子殿下,这少了雷将军的兵力,我们要反攻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啊,而且雷将军的旧部现在没了他的领导,七零八落,都成了一群散兵。”


    “少了雷将军的助力,我们接下来的仗可就难打了。”


    “现在敌我悬殊那么大,雷将军又战死了,唉。”


    都怪我。


    若不是因为我,谢言也不会轻易去动雷老虎,若是我乖一些,能好好听谢言的话,不乱跟他发脾气,谢言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呢?


    难言的忧伤与自责像缠绕住我心脏的滕莽,它们慢慢地收紧,将我脆弱的心室勒出深深浅浅的血痕,我揪着胸口的衣襟,呼吸都快被剥夺,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顺着脸侧滑落,打湿了干涸的地面。


    “进来。”谢言的话语忽然响起,书房内那些嘈杂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明明他都没有指名道姓,但我却莫名地知道他说的是我,只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垂着脑袋进了书房里。


    我不敢抬头看人,但有无数道眼神都落到了我身上,有探究的,有鄙夷的,有好奇的,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准备将我一寸寸地凌迟,但谢言又说,“进去里边等我。”


    谢言说完这话,我才慢慢抬起头,瞧见他那双漂亮的凤眸含着灼灼的温度,一瞬不瞬地将我盯着,便从心底生出了无尽的力量,不要怕,封九月,好好与他道歉认错,做一个知错就改的人。


    我紧接着往他身后看去,才发现原来这书房里还藏着一个隔间,不过是被勾勒着山水画的屏风挡住了,所以我一时才没有发现。


    我脚步放得很轻,径直往隔间走去,而那些讨论的声响从我走入隔间后又重新响起,似乎我的到来只是一只蜻蜓无意间的闯入。


    这隔间里也挺大的,角落燃着淡淡的熏香,窗户对着一张檀香木做的贵妃榻,榻上还放着一本孙子兵法,我将书放到了榻旁的矮桌上,才慢慢地坐了下来,思绪不定间,谢言的声音就像一阵温润的风,从我的心间轻轻拂过,激荡起层层的涟漪。


    我在里间坐着,能将谢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面对诸多部下的担忧与忐忑,他并未表露出半分惊慌,而是从容不迫地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在他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能让一屋吵闹的声音都冷静下来,是一种天生的强大领袖能力让他从贫瘠的蛮夷之地揭竿而起,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谢言他可以这么好呢?


    他真的太好了,好到我都心惊胆战,好到我自惭形秽,好到让我患得患失,我何德何能能让明月落入我怀?我这般长相普通,又不聪明,还总是带着鲁莽的天真,又如何敢妄想这种天大的幸运能降临到我头上呢?


    我如今的心情就像是被幸运的神明钦点了一份圣洁的只属于我的礼物,而我战战兢兢地只怕自己弄脏了它。


    谢言他真的还喜欢我吗?在我弄断了他的双腿,又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之后,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得不到他的爱了,但其实他也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吗?不,他做什么都会比我做得更好,就连喜欢一个人,都能保持三分的冷静与克制,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能遏住恶语伤人的冲动。


    我却做不到,我带着一腔孤勇,走得缓慢且彷徨,像一座隔绝于世外的孤岛,随时会被翻滚的海浪击沉,这些风浪里有谢言不定时的冷漠,旁人质疑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来自于我内心的梦魇。


    我总认为我不值得被爱,所以一旦遭到轻微的拒绝,便会立刻躲进坚硬的壳子里,用疏离果决的语言伪装自己,可是,我是不是也该试着去相信谢言,相信他会是那个能陪我走到最后的人。


    “大致就这样,下去吧。”谢言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我听见层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滚轮滚动的声音逐渐靠近,低沉冷淡的声音也随之而至,“吃午饭了吗?”


    是的,他总是这样,碰见我来了,便问我吃早饭了没,吃午饭了没,吃晚饭了没,生怕饿到我一星半点,反观我,最近与他闹别扭,便很少过问他吃喝之事,内心恶毒任性又骄纵,谢言究竟喜欢我哪里,我始终还是想不明白。


    “怎么不说话?”他操纵着轮椅,与我挨得很近,我垂着头,能看见他两条又长又直的腿搁在了轮椅上,因为过于修长,拘在这窄短的轮椅上便显得紧迫可怜,曾经这双腿笔直有力,行走间能感受到勃发的力量,能骑马,能奔跑,像一只乘风的仙鹤,但如今却只能,却只能,永远困在这轮椅之上。


    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因为我笨蛋,因为我的不信任,让谢言失了一双腿,他明明应该恨我,他也的确恨我,可是他又要拖着这双腿追赶着我,他从未放弃过与我同行,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丢下,让他必须付出许多代价,才能堪堪与我像现在这般挨在一起。


    我和谢行成亲,他就拼了命豁出去骑兵造反,却在战场上对我装作视而不见。


    我哮喘犯了,他就将精锐的兵马派出去给我搜寻药材,最后却嘴硬说是为了上.得痛快一些。


    我被人欺负了,他就宁愿选择更难行更艰辛的一条路,也要替我出一口恶气。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好好的,又哭什么?”微凉的指尖抚上我的湿红的眼尾,将我那些汹涌而出的泪水一一擦去,谢言似是很苦恼,又很不解,思量了半天,终究还是冷硬地说出一句,“我今日并未与白兰雪见面。”


    “谢言,你是个笨蛋吗?”我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眼睛哭得通红,却依旧执拗地抓着他,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要杀雷老虎,你不知道杀了他,事情会变得麻烦很多吗?”


    “我没所谓的。”我这样说着,却连自己都欺骗不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角下瘪,哭得气都不顺,却坚持着说道,“我没关系的,我从小到大这样的欺负早就受过了无数次,我早就习惯了,也麻木了,这世上会将我的委屈放在心上的人,除了我爹,那便是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我根本就不值得。”


    “我一出生就是个怪物,害死了我娘亲,害死了我爹最爱的人,我根本就不配得到爱,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对你那么坏,打断了你的腿,还对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好该死,我好恨我自己,我没有一刻不再为我做的这些坏事后悔。”


    “谢言,对不起。”


    “我之前说的话都是气话,我吃醋了,我不喜欢你和白兰雪在一起,我很嫉妒,你就像天上的月亮,而我就像一条捞月的哈巴狗,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配,所以我才会故意说那些气话,来激怒你,好让你离开我,因为只要你站在我眼前,我就忍不住要去喜欢你。”


    “雷老虎他跟我说,你喜欢白兰雪,在追求白兰雪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你们两个人都那么聪明,都那么貌美,是最相配的一对,哪里有半分我的位置。”


    “他还说,说你只是把我当成下三滥的人物,来我这里只是为了纾.解,然后我就相信了,对不起,我好笨啊,可是他打我,我当时好疼啊,好委屈啊。”


    我说到这里,漫天的委屈都遮掩不住,眼泪像爆发的山洪一般倾泻而出,我喘不上气,却偏执地坚持着,“他还吐唾沫,到,我脸上,我洗了,好多次,澡,都洗不干净,你还笑话,我,用花瓣洗澡。”


    “我分明,没有。”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娘娘腔,呜呜,我好委屈,我想念,我爹爹,谢言,对不起,是我错了。”


    巨大的委屈与悲伤席卷着我,我颠三倒四地说着话,拼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最后便如同被擒住的乌鸦在一瞬之间没了声响,呛咳的所有声音都湮灭到了咽喉当中。


    “封九月,呼吸,跟着我呼吸。”谢言的声音像飞在了空气里,又像是亲吻在我耳边,我的脸涨得通红,高热的烫意挥之不去,喉管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遏住,我喘不过气,只紧紧地抓住谢言的衣袍,将它抓得皱皱巴巴,谢言的脸上彻底慌了,他宽大的手掌不断地给我顺气,又焦灼地对我说,“封九月,你跟着我呼吸,跟着我呼吸好不好。”


    “来,呼,吸,来,呼,吸。”他明明慌得手指都在颤抖,却不敢对我放大一点声量,像是怕大点声,就把我给震碎了。


    薄凉的嘴唇用力地覆了上来,温热有力的气息从我的口腔进入我的喉道,将那些淤堵的管道都尽数打开,我耳边的轰鸣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沉稳安定的呼吸声,眼眶里游离的光斑凝聚到一点,落到谢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上。


    “谢,谢言。”我有气无力地开口,指尖触到衣襟上的湿润,才发现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刚刚我来势汹汹喘疾的发作显然是吓到他了,他将我抱得很近,严实密缝地像是两个连体婴,我忽然觉得很满足,那些恩怨仇恨都像是不断地往后退。


    对谢言做了许多坏事的我,曾以为我再也没有资格去争取谢言的感情,也没有资格开口去说什么重归于好的话,但谢言他似乎很害怕我死掉,这是不是也是有一点喜欢我的意思,我是不是也可以再继续努力下去,抓住这渺茫的希望。


    “谢言,你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吗?”


    “我会努力地对你好。”


    “可以吗?”


    我的嘴唇紧张得都在颤抖,而谢言却定定地看着我,他神色间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恍惚,纤长的眼睫凝着破碎的水珠,像晨间清澈的露珠,又像死海里殉情的蝶,他的手掌罩住我的右脸,拇指磨挲着我脸上的红晕,眼睫扇动了两下,落下了一颗珍珠,深重而沉沦地对我说,“最后一次。”


    第84章 “谢言他死了吗”


    自那日之后, 谢言便对我更好了一些。


    他本就生性冷淡,秉性冷静克制,又比我年长两岁, 平日里刻意的忍让与温柔的包容总让我感觉像是坠落在甜腻的梦境里,颇为受宠若惊。


    我白日里就去书房给他研墨伺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书房里叽叽喳喳讨论的将领们像是经过特意的筛选, 再也没出现过雷老虎之辈, 这让我呆得很是舒心, 一日三餐都粘着谢言在书房里一并吃了,到了夜里,又一同睡在阁楼里。


    不过谢言他很狡猾, 若我还是清醒的, 他会把我抱在腿.上,直哄到我睡着,才悄悄地爬到榻上与我睡到一起,亦或者是, 他处理公务到太晚,回来的时候, 我早已睡着, 他便会偷摸着上来从身后抱住我。


    而每日的清晨, 谢言总归是起得比我要早得多, 他手脚放得很轻, 就连起来洗漱的声音都能不将我吵醒, 因而我也没见过他下榻的举动。


    就算是个傻子, 在这段时日的相处中, 也能觉察出不对, 我心里满是困惑,又转念一想,我还真是从未见过谢言动身离开那张轮椅的模样。兴许是觉着过于狼狈,所以他才不愿意让我瞧见,宁愿错过那些相互依偎的时间,也要死死地护住仅剩的尊严。


    谢言他应该是很在意他这双断腿.的,虽然他在我面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些累赘多余的举动,更是恰好说明了他的在意,以及他每次与我发生冲突时脱口而出的自嘲,他总说自己是个残废,其实不过是用这份强硬的措辞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吧。


    我是个过来人,在我年幼的时候,我还并未觉出自己与其他男孩之间的不同,直到那些人蛮横地扒掉了我的裤子,我才骇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怪物。


    而我无数次地提及自己是个怪物,从来都不是认可了自己怪物的身份,我无比地憎恨自己有一具这样畸形怪异的身体,却又渴望有人能够真正地接纳它,接纳这个如同怪物一般的我。


    谢言应该也是这般想的吧。


    在说出那些刺伤自己的话语时,他渴望听到的不是嘲弄,也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一如我渴求的这般,他需要的只是真诚的认可与接纳。


    哪怕是个怪物,哪怕是个残废,都渴望得到同等的尊重与被爱,那是一种被平等对待的渴求。


    这一切都怪我,是我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才将谢言害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如同完美精致的玉佛被折去了双臂,我深知自己的罪孽,从来没有放弃过弥补的机会,也逐渐接受了谢言这般别扭的自尊,没有再像个二愣子一样傻乎乎地追问,既然谢言不愿意让我看见他的脆弱,那我就尽量避开不要去看。


    我没有再去强求,只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无理取闹,实在是太任性幼稚,得不到安抚的时候,总表现得像一个得不到糖的孩子,就要不断地闹腾,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谢言好脾气地没将我捆起来打一顿,也算是足够慈悲了。


    谢言自己不把伤腿.放在心上,我却没有资格与他这般坦然,毕竟恶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总不能将此事轻轻揭过,我也从未放弃过要给谢言治腿。


    我这般想着,还是去了军医那一趟。


    正好军医也得空,我便问起了谢言的腿.伤,“军医,太子殿下的腿.还有痊愈的可能吗?”


    “啊,这,”军医苍老的脸上有些为难和困惑,他捋了捋胡子,眉头拧紧,“太子殿下他的腿.并未让老夫看过,所以老夫也不知道其具体的伤势如何,是不是还可以医治。”


    我细细回想了当日的情形,又说,“若是膝盖的腿.骨被敲碎了,这种情况还能接好吗?”


    “这个,”军医长长地沉吟了一番,才摇摇头说道,“说不准,老夫没有仔细摸过那断裂的骨头,很难判断,有时候只要重新接上就好了,但若是腿.骨都碎成了粉末,那就是药石无灵。”


    “除非是华佗在世,老夫行医多年,学术不精,对于这样的情况确实束手无策,若真的如此,恐怕小公子只能另请高明。”


    我的心咯噔一声往下沉,愧疚后悔自责痛苦的情绪翻涌上来,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口疼得像压住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谢言真的再也无法站起来这个事实,真的令我无法接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谢言,而是无法接受像他那样骄矜高傲的一个人,竟然要一辈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光是想想,我都能感同身受地替他感到莫大的心疼与强烈的痛苦。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完全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觉得自己真该死。


    可我在这些苦楚的情绪中,又偏偏记起我哮喘发病时,谢言慌乱的指尖和扇动眼睫上的水珠,在一瞬之间又忽然生出了无尽的勇气,那是一种为了守护某些珍贵的宝物而不容许自己颓唐退缩的勇气。


    封九月,你不能这么脆弱,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样自怨自艾,不能再停滞不前了,很多东西你无法继续逃避。若谢言的腿.脚真的好不了,你该如何?你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到时候就算谢言支撑不住了,你也得陪着他走完这剩下的路。


    没错,我不能倒下。


    我是个罪人,但我不能放弃任何一丝机会,兴许谢言并不是那么严重的情况呢,可能只要接受治疗就会好起来呢,未来的一切都未可知。


    封九月,你不要退缩,也不要那么胆小,不论如何,你都要强大起来,不能总是谢言保护你包容你,你也要勇敢强大起来,未来成为谢言的支撑,这样就算他日后都站不起来了,也能成为他最有用的拐杖。


    可是话虽是这么说,可我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掉,沾湿了胸前的衣襟,手指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我咬出了破碎的伤口。


    “小公子,莫哭了。”


    军医长叹一声,他浑浊又苍老的眼睛慈爱地望着我,言语中带着温和的劝谏之意。


    “太子殿下讳病忌医,这是常人都会有的心理,更何况是他这么骄傲强势之人,直面病情的抵触情绪更甚。但你作为他身边的亲近之人,不能放任他这般消极对待下去,你得去劝他,让他接受治疗。”


    “就算最后真的没有办法治好,那些断腿.后的疗养按|摩也得每日都给他做,否则日后的苦痛可不简单啊。”


    军医见我一知半解地看着他,又仔细地与我解释,“这人断了腿.,特别是膝盖这个位处是极其脆弱的,到了湿冷的天气,这骨头里边会疼得难受,还有这腿.长久不用,肌肉也会萎缩得很严重,这就需要每日都按|摩推拿,才能让伤者好受一些。”


    是的,我不能倒下。


    我不能继续脆弱了,谢言他需要我。


    我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又勉强地扯出一抹笑,追问道,“军医,我会找机会把太子殿下带过来的,只是你说的这些按|摩推拿都要如何做?可不可以教教我呢?”


    军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叹气道,“小公子,你这身体太弱,恐怕是做不来这粗重的活儿,还是让旁人来学吧。”


    我心里知道谢言不可能会让旁人碰到他的伤腿.,便又恳切地说道,“没关系,我都可以学的,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还挺大的,一定能做得来的。”


    “小公子,你还是让旁人来学。”军医明显是在看不起我,我却没有丝毫办法,灵机一动又说,“我让我家侍从来学,可好?”


    军医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让侍从每日都过去学,将所有要点都一一记录在纸上,回来再传授给我。


    这段时日的天气都挺好,并未到湿冷的冬季,也没有多少雨水,连日里都是晴空万里,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将每日去书房的时间缩短了一些,一直都在研读调理的笔记和练习推拿的手法,又在心里琢磨要如何与谢言开口说给军医看腿.的事情。


    “在想什么?”谢言搁下手中的笔,修长的手指绕到我身后揽住我的腰,作势要将我抱到他腿.上,我慌得接连后退,抗拒的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军医说谢言这样的情况不太适合坐在他腿.上,这样将重量压到他腿.上,对他的断腿.来说是种沉重的负担,也不利于他双腿.日后的康复治疗。


    但谢言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一直都很喜欢抱我,不论是断腿.前还是断腿.后,我们二人只要是同在一处,他若不在办公,定然是将我拘在腿.上的,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亲近,一旦我对他的亲近表现出半分拒绝,他就会变得很是生气。


    就像现在,他就明显是生气了,灰瞳沉沉地看着人,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剑眉拧出了一个小山丘,冷白的手指烦躁地在轮椅扶手上来回地点,嗓音既冷又硬,带着十足的威慑力,“过来。”


    我知道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便低着头走到他身侧,腿.侧挨着他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他见我这般乖觉,周身的戾气都收敛了不少,只冷哼了一声,便霸道地将两条长胳膊都放到我腰上,轻而易举地将我往上提了提,就要将我放到他腿.上,我很担心会将他的腿.压坏,只能将腿.分开,把重力都压到两边的扶手上。


    但这样的姿势很羞人,很像狐媚子欲拒还迎的把戏,我们平日里都很少这样拥抱,谢言最多是像抱小孩一般地抱我,但这个姿势却很好地取悦了谢言。他的鼻尖落在我耳侧,开始低声地笑,低磁的嗓音又带着低沉的气音,像春日里燎原的火,尖利的犬齿咬着我的耳朵。


    我只能轻微地躲,又轻轻地将脸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地吸了吸,将谢言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冷松香都留在胸腔中,暗暗地给自己加油打气,声音轻得像文子一样,语气讨好道,“谢言,不能老是坐腿.,我怕你的腿.会疼。”


    “多管闲事。”谢言并不领我的情,他微凉的手掌磨.挲着我削瘦的脊.背,又故意停留在后.腰处,揉面团一般地揉.我,我脸红得能煮熟一颗鸡蛋,耳尖通红,知道谢言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里,一心只盘算着如何占我便宜,便有些气馁,过了许久才重新整理好心情,心跳急促地掰开谢言的两条手臂,在他纵容期待的目光中,慢慢跪.坐到了他脚边,发烫的脸颊在他腿.上轻轻地磨.蹭,像一只邀宠的猫。


    谢言他并不阻止我的行为,而是稍稍后仰,将后背都靠在了轮椅靠背上,好整以暇地垂眸看我,他今日打扮得极为素雅,一袭牙白的云锦长袍,腰间并未佩玉,反而系着一个样式简单的黛紫色香囊,香囊的月季花香混着淡淡的冷香,又配上他那冷清的眉眼,更将我迷得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


    总是要先给些甜头,才能让事情进行得更为顺利,兴许谢言他一高兴,便会答应我了呢,我这样想着,便表现得更为卖力,微微仰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言隐忍又紧绷的表情,能让谪仙一般的人物为我沾上凡尘腌臜的暗.欲,也是独属于我的一种殊荣。


    角落的熏香燃过了一整节,我才忽然咳了一声,眼睛红红地开始流泪,手指慌张地揩着脸颊的脏污,谢言这才伸手过来安抚我,修长的手指落在我脸侧,轻轻地磨.蹭,像在奖励一只乖巧又卖力讨好的猫儿,餍.足的神色不自觉带上一丝宠溺。


    他这样低下头来看我,瞳色浅嘴唇薄的人总会给人一种凉薄寡情之感,但眼下的谢言却不会,他凤眸微微往上飞,嘴唇又噙着浅浅的笑,像是一尊甘愿被俗物弄脏的玉佛。


    “谢言,我能跟商量件事吗?”


    我始终还是坐在地上,因为我近日都爱呆在这个书房,所以书房的地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这样坐在地上也不会觉得冷硬。


    “说说。”每次亲近完谢言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也格外地好说话。


    我将半个身子都趴到了谢言腿.上,犹豫再三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谢言,我能让军医,过来给你看看腿.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


    窗外的日影重重尽数落到了谢言的半边脸上,他一边身子笼着灿灿的日光,一边又席卷着浓云的阴翳,美得似魔似仙,亦正亦邪。


    他唇角的弧度还来不及收起,却在瞬息变成了讥讽的嘲意,眼瞳的淡色顷刻间变成了毒蛇的竖瞳,他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待什么肮脏的俗物,语气森冷且无情,“怎么,又开始嫌弃我是个残废了?”


    “呵,难怪刚刚不愿意给我抱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着急地直起身子,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努力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的腿.需要诊治,你让军医看看,兴许就能好起来呢。”


    “好起来之后呢?”


    谢言的眼神陌生到像是从未认识我,又像是恨透了我,他死死地擒住我的下颌,力道大到我都怀疑那块骨骼已经被捏碎了,吃疼的眼泪成串落下,我疼到身体都在发抖,却挣脱不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好了之后呢?”谢言微微俯身,像只丧失了理智的恶犬一般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耳朵,阴恻恻地在我耳边开口,“好了之后,你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离开我了?你不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吗?”


    我知道谢言他现在很敏感,就像我担心他会嫌弃我是个怪物一般的敏感,这是正常的,是我太心急了,我不敢乱动,只将两条手臂都缠上他的脖颈,用尽平生的力气拥住了他,忍着耳际的疼痛,着急又努力地与他解释道,“不是的,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会离开,你别害怕,可是我们不能放弃希望啊,万一真的能治好呢?”


    可是谢言并没有听进去,他像一头被撕开了伤口肆意欺.辱的野兽,爱意与关怀已经无法成为他的羁绊,他如今想做的,就是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和粗鲁无力的暴行,去摧毁给他带来痛苦难堪的始作俑者。


    他恶狠狠地将我推开,冷眼旁观地看我摔倒在地上,灰瞳凛凛像高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薄唇张合间,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冰冷,“滚出去。”


    “谢言。”我狼狈地想要站起来,但我的尾椎骨摔得好疼,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将金贵的毛毯都哭成了一缕一缕,委屈地控诉道,“你又推我,我屁|股摔得好疼啊,你来抱抱我。”


    但我刻意的示弱并没有让谢言的态度软化,他冷冷地看着我,半瞬之后才拿话来刺我,“我残废了,抱不动你,去找你那些眼瞎的追求者来抱你吧。”


    谢言好过分。


    可是都是我害的。


    我呜咽着站起身,像往常那样对着谢言撒娇,祈求得到他的拥抱,但他却操纵轮椅背过身去,不论我怎么哀求,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后来胡搅蛮缠的我是被士兵们从书房里拖走的。


    谢言他不理我了,没有他的允许,我没有办法踏进他书房一步,于是我便接连好几日都没法见到他,不论我用尽任何手段,他都不理我。


    我慌得夜里都睡不着觉,白日里送进去的奶茶也都被端了出来,我试着给谢言写道歉信,但门口的士兵与我说,太子殿下不让他们将我送的东西递进去。


    怎么办。


    谢言会不会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我做的是错的吗?或许谢言根本就不想站起来,我是不是太坏了,是不是我没有顾到谢言的感受?谢言他还会原谅我吗?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他一眼呢?我再也不敢叫他看腿.了,可是我真的没有嫌弃过,我只是觉得如果治好了双腿.,谢言会重新高兴起来。


    我只是想让谢言高兴一些罢了。


    可是我还是做错了。


    我成日里都在想着如何与谢言和好,饭吃不下,睡觉也睡不好,整个人瘦了很多,黑眼圈也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就连军医看了我这副模样,也暗戳戳地问我用不用给我开点汤药。


    是夜,已过了三更天,一室的烛火都被熄灭,我却始终没有半分睡意,睁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下却依旧没有想出跟谢言认错的绝妙办法。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五感总会变得特别敏锐,比如我翻腾的动作间,鼻尖却突然闻到火星烧着的焦味,还听见了由远及近的慌乱的脚步声。


    “公子,公子。”侍从慌张的声音携带着剧烈的拍门声,我只能草草披上一件外袍走到了门口,我将房门一开,便看到侍从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头发也被烧焦了一部分,结结巴巴地与我说,“小公子,危险,跟,我走。”


    我来不及思索,就被侍从拽着在楼道里奔跑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和火焰翻涌的热浪都汹涌地扑倒了我的脸上,每隔开几步就是一具惨死的尸体,他们都是与我打过照面朝我温和微笑过的士兵,而不过一夜之间,他们都成了冰冷的骸骨,音容笑貌随着滔天的火焰和冰冷的屠刀去了西天。


    “小公子,别发愣,快跟我走。”侍从见到我片刻的犹疑,用力地拽住我,想要将我直接拖走。


    我望着远处灰褐色建筑缠绕的漫天火光,心跳瞬间停滞,那是谢言的书房,我拼命地抓住侍从的肩膀,无法遏制住自己的颤抖,“谢言呢,谢言他在哪里,他还在书房里吗?”


    “不,我要去找谢言,他腿.脚不行,肯定跑不掉的,我要去救他。”我这样喃喃说着,又撇开侍从的手,拔腿.就要往那栋被烧塌的阁楼冲去。


    谢言,你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阁楼的一切都笼罩在火海之中,无数被烧毁的房梁与支撑的横梁在一瞬间倒塌,在我奔到那阁楼前的时候,火焰正好烧断了它最后一丝支撑,整座灰褐色建筑就这样在我的眼前,轰然倒塌。


    “不!!!”


    “谢言!谢言!谢言!”


    我抱着头发出尖锐锋利的嘶鸣,又忍着胸腔处传来的剧烈疼痛,急哄哄地就要往那一堆废墟里边冲,跟在我身后的侍从却死死地拽住我,不让我接近那翻滚的火浪。


    “别拉我,别拉我,我要去救谢言。”我怒吼出声,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野兽,朝着侍从咆哮出声,挥出攥紧的拳头。


    侍从堪堪躲过我这一拳,才急急地与我说,“小公子,你先跟我走,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你先跟我走,这楼都被烧塌了,你现在过去也是于事无补。”


    可是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哭得眼泪鼻涕都糊了一脸,却还是叫嚣道,“不会于事无补,谢言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瞎说。”


    “好好好,太子殿下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小公子,你跟我走。”侍从的声音很温柔,可我耳朵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了,我顾不了什么,但侍从却突然将我推开,我来不及防备就跌到了地上,双眼在触到眼前的景象时失了焦距。


    侍从的身体被大砍刀刺穿,将他杀死的人面容凶狠,身材高大魁梧,拎着血淋淋的砍刀不断地朝我靠近,血,我脸上都是血,是侍从身上留下来的血,他死了,上一秒他还在安慰我,但这一秒他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无法呼吸。


    谢言,你还活着吗?


    谢言,你死了吗?


    如果你也死了,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那壮汉一步一步地朝我逼近,凶悍的眼睛死盯着我,像是在欣赏我面上惊慌的神情,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脱口而出道,“你是雷老虎的部下。”


    “没错。”壮汉被我拆穿了也没有半分慌乱,而是高高举起屠刀,语气冷冷地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来给我们雷老大报仇的。”


    “谢言呢,谢言他死了吗?”真可笑,到了此时此刻,我竟然在跟杀人凶手追问谢言的下落。


    “呵呵,都被烧得精光了,你说还能活吗?”壮汉发出粲粲的笑声,像地狱里的魔鬼在耻笑我的痴心妄想。


    能跟谢言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吧。


    我手指蜷曲,抓紧了一把沙子,朝着壮汉扔去,他没有任何防备,猝不及防地迷了眼,而我抓住了这次机会,像一只纷飞的蝶,直直地朝着火海冲去。


    可是我跑到一半,却被拦下了,来人是谢言书房下的刀疤脸,那个曾经对我释放过善意的士兵,他将我扛到了肩上,用沉稳又郑重的声音与我说,“太子殿下没事,他让我来接你。”


    “抱歉,是我来晚了,让您受了惊吓。”


    我放弃了挣扎,由着他将我带到城外的马车上,直到我看见了毫发无损的谢言,浑身紧张的神经才放松了下来,汹涌的泪水从眼眶奔涌而出,我像一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倦鸟,扑进了谢言展开的双臂里。


    谢言他抚着我的背,不断地给我顺气,我这才发现他浑身居然都在轻微的颤抖,眼圈通红,都是泛红的血丝。


    原来害怕失去的,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


    第85章 “小秋,别管我了。”


    那救了我的刀疤脸将军来到马车上时, 正好瞧见我死死地抱住了谢言的腰,像只受惊的猫儿一般浑身都在发着抖,他粗犷黝黑的脸上立时露出几分尴尬与怜惜, 摸了摸鼻子,才沉着声开始跟谢言汇报军情。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都已查明, 纵火屠戮的元凶正如我们猜想的那般, 确是雷老虎残留的旧部, 他们为报仇而来, 藏匿在军中伺机而动,竟足足有上千人。”


    “此事来得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不过的确是属下没做好城内的布防, 才会让这些叛党有了可趁之机, 此番惊到了您的小公子,末将百死不足以谢罪,只盼此次能将功补过,将局势稳住, 等叛党尽数被剿灭,属下定会向太子殿下和小公子负荆请罪。”


    “而如今我们的兵马大多都派去攻打周边的城池, 根本挪不出多余的武力来镇压这些叛党, 就算飞书过去, 等援兵赶到也得耗上一整日的路程。”


    “太子殿下, 这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可如何是好?”


    刀疤脸说着说着就眉头紧锁, 自顾自地发起愁来, 他只是一介莽夫, 行军打战的时候冲锋杀敌不是问题, 但若是要他筹谋布防,那便是对他天大的为难了。


    谢言的手掌并未从我的脊背上离开,而是带着安抚意味不断地轻拍着我,他的声音冷静从容,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


    “如今之计,唯有保存实力,兵分多路。”


    “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有备而来,我们只能将他们的兵力冲散,才能挨到援兵支援。若此时将所有的兵力都聚合在一处,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传令下去,所有士兵分成十个分支,往各个方向奔走,以分散叛党的兵力,若在追逃途中有反击的胜算,便将这些叛党就地诛杀。”


    “是。”


    刀疤脸见谢言这般沉着,也淡定了许多,与谢言三言两语又制定了作战的计划,才匆匆地下去。


    刀疤脸走了之后,马车开始跑得飞快。


    狂风席卷着车内的珠帘,猎猎的风声刮到了我耳边,我浑身冷得牙关都在打颤,就连谢言的披风裹着我,也无济于事。


    奔走了一夜,天光逐渐大亮,但身后追踪的马蹄声却穷追不舍,灿烂夺目的阳光在我眼中不意味着希望,更像是夺命的标识。


    天亮了,没有漆黑的夜幕作为掩盖,叛党只会将我们所有的行踪都瞧得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叛党追上来了!”马车外的将领一声惊呼,便有无数的马蹄声骤然而至。


    凌乱的马蹄溅起漫天的黄沙,引得我一声声呛咳,而原本围绕在马车周围的将领们拔出身后的大砍刀叫嚣着往后边冲,势要与叛党拼个你死我活。


    不仅有不断逼近的马蹄声,还有破空的箭矢不断射入马车之中,谢言将我死死地护在怀里,抽出佩剑将它们全部斩断。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几乎要踏破土地的铁蹄,还有将士牺牲时发出的呻|吟,低空盘旋的秃鹰长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将我紧紧包裹,这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也是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大逃杀。


    无数的将领在我们身旁倒下,可马车从未停下,因为一旦停下,便是凶残的报复与血腥的践踏。训练有素的马匹一路踏着风沙与血腥不断地往前,直到马夫被射杀于当场,一切开始失去控制,被利箭刺入皮肉的马匹发出尖锐惨烈的嘶鸣,那一瞬间,狂奔的马车才在剧烈的颠婆中彻底倾翻。


    而守卫马车的最后一批士兵都已经死绝,谢言在马车翻倒的最后一刻用身体紧紧地护住了我,他的头在倾轧之中磕到了马车的边角,鲜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


    “谢言,谢言,谢言你醒醒。”


    “谢言你不要吓我。”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满脸都是尘土,却什么都顾不上,只慌乱地将谢言抱在怀里,脏污的手急忙拍着他的脸,眼睛蓄满了泪水。


    我身旁有好多将领的尸体,他们都是为保护我们而死,马夫死了,马也死了,整个世界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浓烈的血腥气让我几欲作呕,冰冷,窒息,绝望成了天地间的最后一抹灰色。


    在这样的静谧与灰败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微弱的呼救,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谢言的下半身从马车里挖了出来。


    可是他紧闭着双眼,像是昏死了过去,纵我怎么拍他怎么叫他都没有睁开眼睛,一种可怕的认知突然袭击了我,我的一颗心突然被吊到了嗓子眼。


    谢言该不会死了吧。


    光是这个残忍的念头就足以将我杀死。


    我颤抖的手指终于探到他微弱的鼻息,这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我跪到了地上,将谢言的双臂都缠到了我的脖子,拼尽全力想将他背起来。


    可是我做不到。


    我堪堪支撑着他站起来,就一头栽到了泥地里,吃了满嘴的黄沙,绝望与无力像一双无形的手擒住了我的脖子,将我高高地吊起。


    怎么办,谢言,怎么办啊,我背不动你,我要如何才能把你带走,谢言,我要怎么办啊。


    我看着满地的黄沙,哭得满身狼狈。


    可我眼角的余光一触及谢言苍白的嘴唇和紧闭的双眸,又忽然生起了不绝的勇气。


    封九月,你不能放弃。


    你若是放弃了,谁来照顾谢言呢。


    我重新蹲下,又将谢言的两条胳膊都抓住,才咬着牙站起,可谢言他比我高大太多,我的脚刚踏出两步就颤个不停,扑通一声,我又磕到了地上。


    这次是尖锐的石子和沙砾扎到了我的脸肉和手掌上,我的下巴也磕到了地上尖锐的石块上,汩汩地冒着鲜血。


    不过幸好我护得及时,谢言并没有受伤。


    封九月,不要放弃,我这样在心底告诉自己。


    我开始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摔得头破血流,鲜红的色彩与狂乱的心跳伴着嗡嗡的耳鸣,我到了此时此刻,低头看着手掌上遍布的血腥混着粗糙的沙砾,才忽然承认了自己是个废物。


    我什么都做不好,脑子很笨,脾气坏,到了这性命攸关的时候,连把谢言背起来都做不到。


    谁能来救救谢言呢?


    我可以死,但是谢言他是无辜的啊。


    做错事的人是我,是我害了他的腿,铸就了他今天所有的苦难,如果可以的话,请拿走我的命,不要拿走谢言的命。


    我愿意用我的命换谢言的命。


    可是没有人听见我的祈求,劲风席卷着黄沙发出凄厉的呜呜声,头顶有无数秃鹰飞得很低,甚至还有张狂的直接落到了战马上,去啃食那些尸体。


    “哒哒哒哒哒哒。”我又一次摔倒在地,耳朵却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惊的马蹄声。


    刀疤脸将军说援兵至少要一天才能到,而其他的都兵分多路了,这不可能是援兵,只能是追兵。


    深重的绝望令我的瞳仁骤缩,心脏差些停摆,可我不能害怕,不能认输,我要保护谢言,我不能放弃。


    我重新将谢言安置在背上,继续无望地尝试。


    我手上脸上布满了血淋淋的伤口,可是谢言却在颠簸中突然醒来了,他呛咳了一声,才发出淡淡的一句,“封九月。”


    “我在,我在的。”


    我急忙将他搂到了怀里,像是他千百次的保护我那般,轻声地安抚他,“谢言你不要害怕,我背你,我会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我甚至都不等谢言回答,就想强硬地将他扛起来。


    可是谢言他的小腿无法动弹,蔫蔫地耷拉在地上,不过是可怜巴巴地被我拖行了两步,我便感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失手又栽倒了地上。


    那些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像是轰鸣的擂鼓在我耳边炸开,将我的心脏炸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个破漏的窗户,有呼呼的寒风与席卷的沙砾不断地倒灌进来,形成浓重的淤堵令我怎么也喘过气来,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将我彻底包裹。


    我从未经历过战争,可我在这一日却见到太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了,他们都曾经是活生生的生命,会对我浅浅地微笑,会为了心中的信仰去坚持战斗,但不过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碾碎的飞灰,我永远忘不掉那些无法瞑目的双眼和惨烈的死状,他们也曾是某些人的心头之爱,但都没了,我恍惚听见了嗷嗷的哭声,长歌当哭,何其悲壮。


    我的侍从他前一秒还在与我好好说话,下一秒他就尖刀刺破了心脏,他的血是温热的,全部都喷涌到了我脸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死亡和战争是这么残忍。


    可我并不怕死,我只怕谢言死。


    我不能接受谢言死在我眼前,更不能接受他受到一点点委屈,雷老虎之辈若是捉到我们,定不会给人一个痛快,他们享受的是罪恶的屠戮与野蛮的厮杀。


    谢言有可能会死去的这种恐惧将我彻底击溃。


    我努力了好多次,可是我就是背不起来,为什么我这么弱,如果我更强壮一些就能保护谢言了,我真的好弱啊,这个认知几乎要将我建设起来的信念打个粉碎。


    我死死地拽住谢言的衣襟,开始痛苦而无声地哭,“谢言,我背不动你,我背不动你,我试了好多次,我摔倒了好多次,可是我依旧做不到。”


    “我真的好弱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保护我,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好呢?”


    “我真的好没用,是个可恶又可恨的废物!”


    可谢言并未怪我,他眼圈通红,不断地亲吻我的发顶,长臂紧紧地箍住我,用力到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封九月,你冷静一点。”


    我胡乱地挣扎起来,无能的绝望与失去的忧伤令我丧失了理智,不断地重复着。


    “谢言,我背不动你,我害了你,我一直都是个害人精,是个克死人的怪物,只要是接近我的人,都会遭遇不幸,都怪我,就是我害了你。”


    我这般说着几乎陷入了癫狂,又挣扎着想要去背谢言,没错,只要我继续努力,一定能带谢言脱险的。


    我眼睛瞪得很大,像诡异离奇的木偶,只重复地抓着谢言的手臂,嘴里念叨着,“我一定要保护你,带你走,你别怕,以后换我保护你。”


    “封九月!”


    “封九月!”


    “封九月!”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


    谢言的神色焦灼担忧,他的衣袍都被地上的污泥弄脏了,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整个人像个精美而破碎的玉雕,他本应该是玉白无瑕的,却因为我断了腿,又伤了脸,如今又落到了这般田地。但他并没有管自己周身的狼狈,而是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一切的残酷都是一场噩梦,若是这个世上没有我就好了,这样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小秋!我是谢言!”


    我怔怔地回过头,模糊的视线中终于倒映出谢言虚弱而苍白的脸,谢言他已经好久没亲昵地叫我小秋了,他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只为了刻意与我拉开距离。


    “小秋,你别怕,你先听我说。”


    谢言轻轻地抚着我的脸,动作很轻,完全避开了我脸上狼狈的伤口,他双手捧着我的脸,珍重又温柔地对我说,“小秋,别管我了,你逃吧。”


    第86章 “我很爱你”


    谢言的身后是漫天飞舞的狂沙, 贫瘠龟裂的土地与昏暗晦涩的天空相接,嘶鸣的寒鸦扑腾着翅膀,叫嚣着啄食一地破败的尸体, 浓烈鲜红的画面依旧无损绝尘的美貌。


    他坐落在一堆腐朽颓败的景致当中,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我,低垂的灰眸澄澈明亮, 像装着一汪涓涓的春水, 目光中凝满了爱恋与怜惜, 像是一尊堕入了凡尘却支离破碎的玉佛。


    “一开始你就是被我抓过来的, 你现在走,也只是回到了原处。”谢言这样说着,他的语气很冷淡, 修长的手指却携着缱.绻的爱意, 不断地磨.挲着我唇角破损的伤口,“叛党的目标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你往东边逃,谢行的军队就在那处。”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怕死呢?”我伸出血污的手抓住了谢言的手, 将它轻轻地放在我胸口,感受那狂乱的跳动, 眼泪啪嗒啪嗒地顺着我的脸颊落到了衣襟上, “谢言, 我从来都不怕死。”


    “可我很害怕你死, 很害怕你受欺负。”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我不会走。”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我胡乱擦了一下眼泪, 又伸出双手勾住谢言的双臂, 认真地回望着谢言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漂亮,睫毛纤密,眼瞳里揉碎了灿灿的晨光,似装载着沉沉的迷恋。


    我坚定又缓慢地开口,“谢言,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们就一起死吧。”


    “我很爱你。”我这般说着,眼泪像扑簌的雨水下在血迹干涸的脸上,耳朵和眼眶都红了起来,幸好我现在周身都很狼狈,灰扑扑的污泥掩盖了我的苦楚与羞赧,一切都挺好。


    我微微躬身,想将谢言的肩膀托起来,但一双微凉的手止住了我所有的举动,谢言冷漠疏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随后又归于沉静,他比我沉着地多,只沉声吩咐我,“将轮椅从马车里拖出来。”


    “可是,”我拧着眉不太同意,“如果使用轮椅,叛党很快就会根据地上的压痕找到我们。”


    谢言没有说话,他抿着薄薄的两片嘴唇静静地看着我,他额头上的伤口没有止住血,脸色很苍白,唇色如霜,坐在地上的姿态依旧挺拔笔直,就是两条修长的小腿以扭曲的形态摆放到地上,掩住灰瞳的眼睫很浓密,扇动间便透出一种孩童般的无助。


    我背不动他,他又不能走,不用轮椅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谢言的意思很明白了,既然我不肯逃走,那我们乘着轮椅离开,让叛党多跑几步,总好过就在此处坐以待毙。


    轮椅经过刚刚的倾翻还是坏了,主要是没法自动行走,需要有人在后边一直推,我吃力地将谢言抬到了轮椅上,才匆匆地推着他在沙地中前行。


    车轱辘在遍布石子的土地上艰难地行走,耗尽了我大部分力气,愈发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耳迹,还有耳边呜呜的鸣叫,我腾出一只手抚着疼痛的胸口,封九月,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到前边那屋子里去。”谢言指着前头的一件破茅草屋,回头淡淡地与我说。


    此处荒凉得如同西北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方圆百里草木不生,只要零星几间房子孤零零地散落在一处,视线一眼就能望到头。如果叛党来了,只要挨个房屋搜查,就能将我与谢言逮出来。


    我本想拒绝,但我的双手都吃力到打颤,再奔走下去,我的嗓子会从嘴巴里掉出来,耳尖的温度快要将我烫伤,我只能听从谢言的话,往茅草屋走去。


    如我所料,这茅草屋早就废弃多时。


    一推开柴门便有扑鼻的灰尘迎面而来,我呛咳个不停,谢言只能将我抱在怀里,用嘴巴给我渡气,直等到我缓过一口气来。


    我将柴门关上,又将谢言推到了角落处。


    我能听见那些马蹄声越来越近,可我到了这个时候却不感到害怕了,反而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谢言他让我躲在他身后,我蹲在墙角里,能瞥见他宽宽的肩膀投下的阴影罩住我。


    如果能同死在一处,是不是也算是同了白头。


    “封九月,一会儿在我身后,好好呆着。”谢言并没有回头,只冷冷地与我吩咐道,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冰冷的寒光投映到了破漏的墙体上。


    “给老子一间一间地搜。”


    马蹄声骤然而至,翻身下马的脚步声匆匆而至,我将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嘴里啃咬着手指,有些后悔和谢言藏到了第一间屋子里,这意味着叛党很快就会找到我们了。


    果不其然,一声轰响,破旧的柴门被踹翻到地上,扬起了阵阵的沙土,进来的足有数十人,为首之人长得尖嘴猴腮,见了我与谢言,瞬间就乐了,扬声道,“太子殿下,你让我们一阵好找啊。”


    “不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挖空心思故意在谢言面前显摆了几句谚语,又大马金刀地朝着我们大步而来,狞笑着道,“太子殿下,你准备要个什么样的死法?”


    谢言根本不理他,他便觉得在下属面前被下了面子,又恶狠狠地说道,“太子殿下如今又装什么清高,这雷将军的命你今日是必须还上。”


    他说着说着,又探头一看,猥琐的老鼠眼与我对上,又笑得污秽又腌臜,高声说道,“哟,这不是我们太子殿下的小美人吗?真漂亮啊,也难怪太子殿下喜欢,我这看了也是心头直颤啊。”


    “这样一看,也难怪太子殿下将你当个宝贝了。”他伸出猩红的舌头,瞳孔睁大,嘴角往上延展,像个贪婪又恶臭的鬼魂,咧开嘴又笑了,“不过,等小爷们收拾了谢言,再挨个来宠爱你。”


    “这小美人,在场所有人都有份。”


    “只要你们能把太子殿下活捉了。”


    他身后的那些人听了这番话,脸上都兴奋得通红,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就放马过来。”在这样肮脏喧哗的环境里,谢言的声音就像冬日里洞穴里凝成的冰柱,锋利寒冷,又像夺命的尖刀。


    “你们怕什么啊,他不就是个残废,我们人这么多,怕啥?”有胆大的士兵急哄哄地冲了上来,话音刚落就被谢言一剑封喉。


    其他的士兵面面相觑之后,又像是形成了某种隐晦的默契,竟那么多个人一起攻了上来。


    谢言的下盘岿然不动,劲瘦的胳膊挥舞着利落的剑招,旁人都说双拳难敌四手,但对于谢言来说,却明显不是,他偏居一隅会比腹背受敌更游刃有余。


    若是我们此时在屋外,这十个人一起攻上来,我们没有半分胜算,而如今有了角落做了据点,谢言不必关注我这边的状况,招招凶狠,刀刀入肉,并没有落在下风。


    鏖战持续了半个时辰,等谢言将剑收回,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那些叫嚣着活捉谢言的叛党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封九月,”谢言回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要将一眼彻底镌刻在心底,“去换上叛党的衣服,然后往东边走。”


    原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为我做好了所有的筹谋,躲在这屋里是为了杀人取衣,好让我借机逃跑。


    “那你呢,你有想过半分自己吗?”沙我声音都哭得有些沙哑,在凛凛的风声中难听得像一只嘶鸣的乌鸦。


    “刚刚那些叛党的话你听见了吗?若你不走,就会是那样的下场。”谢言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冷,脸色也很冷,可我却看见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低垂的眼睫盖住眼瞳的阴翳,透出几分脆弱。


    谢言他在害怕。


    “谢言,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我封九月这辈子都不会丢下你的。”


    我说完这话,便见谢言定定地看着我,他向来情绪不外露,这次却是肉眼可见地生起了闷气,薄唇一掀,伤人的话就脱口而出,“封九月,你不过是我谢言玩腻的一个暖.床奴,有何资格与我同生共死?”


    又开始了。


    谢言想要赶我走,见好话说尽我都不愿走,竟然开始对我恶言相向了,不过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我忽然在这一刻识破了谢言古怪脾性的拙劣伪装,又想起以前犯蠢的很多个瞬间,那些误会与伤害,本不该发生。如果我们能更体谅彼此,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要再重蹈覆辙。


    “识相的话,就给我”


    谢言的“滚”字还翻滚在舌尖,我就擒住了他劲削的下颌,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我一手撑着轮椅的靠背,学着谢言平时对我那般,又重又痛地咬他的嘴唇,发泄着自己失落愤怒的情绪。


    很快,一对微凉的手掌搂上了我的腰肢,谢言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呼吸深重地回吻我。


    一吻完毕,我大口大口地出气,谢言的手顺着我的脊背,轻轻地拍,斜飞的凤眸沉沉地睥睨着我,又表里不一地低声呵斥我,“闹什么?”


    “我没有跟你闹。”我将呼吸与神智找回,讪讪地对他说,“只是告诉你,我不会离开你,如果未来真的会死,那就一起死。”


    谢言不置可否,两片薄唇抿得死紧,我知道他这是不赞同的意思。他不愿意我留在这里和他一起等死,因为在他精准的谋划里,我只要换上叛党的衣物,便能安然无恙地从虎口脱险,顺利地回到谢行身边,得到一世的安宁。而他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从来考虑的就只有我。


    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我对谢言有着很多很深的误解,我将他当做了那种很坏的自私又浮荣的恶人,为了得到无上的权势,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但到了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从来考虑的都只有我。


    皇上要杀我爹和我,他选择了我,又冒着欺君的危险救下了我爹,他那么聪明,会不知道这其中所要付出的代价吗?他都知道的,他只是做出了选择,而他的选择从来都,只有我。


    我光是想到这里,眼泪便止不住地流淌,打湿了脏污的手背,轻轻地用双臂抱住了谢言的胳膊,用一种亲密又依赖的姿态,与他说话,“谢言,不要总是一个人扛,我也可以为你负担。”


    “不要赶我走,好吗?”我一边狼狈地落泪,一边捧起他修长的手指,一脸依恋地吻了上去,如同虔诚的信徒亲吻破损的神像。


    第87章 “你走吧”


    谢言冷冷地垂眸来看我, 无情地将我捧着的手抽了回去,他为了逼我离开,几乎可以说是不留半分情面, “你留在此处,也不过是我的累赘罢了。”


    我都明白的。


    我人很蠢笨,身体又纤弱, 说要保护谢言也只是一句空话, 大难临头的时候,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甚至还有可能会添乱。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又有哪次不是他在保护我?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但这不是我可以抛下他的理由, 他不良于行, 我留在这里,总归能帮上一些忙的。


    “我不走。”我讪讪地将手都背在身后,像个犯了错被夫子责罚的不乖学生,执拗地重复着, “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我能感觉到两道阴冷的视线落在我发顶, 随后谢言长出一口气, 又扭过身去, 明显是觉得我不可理喻, 不想理我了, 他每次这样生闷气, 我便有些束手无策, 手脚慌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背对着我, 身影都融入身前破败残漏的矮墙之中,挺直的脊背像一棵不屈的青松,却显出了几分落寞,就像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强者突然被抓住了软肋。


    我嗫嚅着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哒哒的马蹄声再次传来,我瞳仁骤缩,与猛然回身的谢言对上眼神,他比我冷静得多,并未对我死活不走的举动多加苛责,而是沉声对我说,“将我的轮椅转过来,就跟刚刚那样一直藏在我身后。”


    我的双手都在颤抖,将谢言安置好之后,又听话地躲在他身后,自责内疚的眼泪从未停止过,将布满灰尘的地面都打湿了一块。我恨我自己不够聪明,身体也不够康健,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谢言,最后也是躲在他身后,受着他的庇护。


    我真没用。


    “别哭。”谢言没有回头来看我,只是一个劲地擦拭手中的利剑,“我没有怪你。”


    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凶了。


    喧嚣的马蹄声戛然而至,接踪而来的是无数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上,这次来的人很多,像是比上次要多出了好几倍,谢言他一个人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吗?


    我完全不敢继续想下去,但谢言却忽然对我发话了,“不用躲了,起来吧。”他收起了手中的长剑,好整以暇地看着喧嚣而至的人群。


    竟然是刀疤脸和他手下的士兵!


    刀疤脸见了谢言,粗犷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欣喜万分地带着身后的士兵向着谢言行了一个军礼,“太子殿下,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


    “反击成功了?”谢言淡声问道。


    “是的。”刀疤脸说到这里,立刻流露出了钦佩的情绪,赞叹道,“都是太子殿下神机妙算,选择了逐个击破的战术,才分散了叛军的兵力,让属下有了可乘之机。再者,王鸿将军的援兵也已经赶到了,就等着太子殿下发号施令。”


    “嗯,”谢言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情绪,修长的手指在轮椅扶手点了点,“发令抽调周边城池的进攻部队回来,全力缉拿雷老虎残留的旧部。”


    “叛党一经抓捕,就地诛杀。”


    “是,太子殿下。”


    因为受了过度的惊吓再加上情绪的过分紧绷,谢言带着我回到瓮城阁楼的时候,我又病倒了。


    接连发了一周的高热,意识模糊不请,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都是血腥的尸体,嘶鸣的寒鸦,和挡在我身前的谢言的背影。


    “谢言,谢言,谢言!”我尖叫着醒来,目光所及却是一片清冷的月色,月儿高挂在窗外的树枝上,轻盈的窗纱随着清风摆动,车轮的轱辘声响起。谢言他冷白的手上还持着舆图,玉白的脸上落满了清冷的月辉,凛凛然貌美如谪仙。


    梦中的画面还在脑中挥之不去,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光脚下了床,朝着谢言的脚边扑了过去,嘴里不断地念叨着,“谢言,谢言,谢言。”


    “嗯,我在。”谢言稳稳地接住了我,像抱小孩一样托住了我,微凉的手掌轻抚着我的脊背,这样的触摸给我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我梦到你死了,身上留了好多血。”我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接下来的话也说不明白,只重复地喊着,“谢言,谢言,谢言。”


    谢言没有说话,只将我颤抖的指尖挪到了他的胸口,我将脸也贴了上去,能听见传来的沉稳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太好了,原来那只是梦。


    “再多睡会吧。”他这样说着,便操纵着轮椅往床边去,将我塞回了锦被之中。


    我慌乱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垂下眼睫,低声地哀求道,“你陪我睡一会,好不好?”


    谢言没说话,只定定地看了我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要被拒绝了,他才神色极冷地将轮椅靠在了床头,矮凳上昏黄的油灯将他的脸照得柔光融融,像一朵盛放的馥郁水仙。


    他先是将两条劲瘦的胳膊都撑到了床上,随后又狼狈地将下半身吃力地挪到了床上,他的小腿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蔫蔫地耷拉在地上。


    迎着我怔怔的目光,他冷着脸将两条修长的小腿都端到了床上,像是端着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什。


    他在床上坐定,背脊坐得很端正,有种君子端方之感,但他脸上却涌上了难堪的狠色,如同一只被兔子激怒的豹子,恶狠狠地偏头看我,带着薄茧的手掌携着羞辱意味拍着我的脸,眼刀锋利,“封九月,看够了没?没看过残废怎么上床?”


    我的眼泪就这样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都不愿意在我面前上下榻,我还因为这个责备过他,我真该死。


    “你哭什么?”谢言的语气不耐,异常烦闷地用手指擦去了我的眼泪,“你嫌我?”


    “没有没有没有。”我哭着扑到了他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澄清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死死地埋在谢言的胸口,感觉湿润的泪水都将他的衣襟打湿了,才听见他幽幽地叹出一口气,与我说,“封九月,你走吧。”


    “我会派人将你送回谢行身边。”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残废,之前我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我找你来,就是来暖/床的,如今我睡你睡腻了,对着你这副虚弱的身子就提不起任何兴趣,所以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这样说着,就伸手将我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结尾我改了,麻烦大家重新看一下,本来想走小狐狸那条支线,但是卡文卡了很久,现在依旧很卡,所以就改了,抱歉。


    第88章 “生个孩子”


    “你撒谎!”


    “你骗我!”


    “明明就不是那样的, 你明明就是,就是,”我紧咬着下唇, 脸颊烧得滚.烫,垂着脑袋却依旧磕磕巴巴地说着,眼里装满了沉甸甸的泪水, 没有半分自信地呢.喃道, “你明明就是喜欢我。”


    我将脸上的泪珠都揉碎, 抬头直望着那双漂亮的浅色瞳仁, 一声声地指控道,“你明明就是害怕我受伤,担心自己照顾不了我, 所以才要逼我走。”


    “你明明就是喜欢我, 为什么总是要骗我,总是要装作对我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是不会走的。”


    “你那么喜欢我,我为什么要走?”


    “我就是要缠着你一辈子,你的腿是我弄断的, 所以你以后的人生都由我来负责,若是治疗了之后你还是不能走, 我可以当你一辈子的拐杖。”


    “你想去哪里, 我都会陪着你。”


    “我还可以给你生孩子, 到时你就会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就不用再对着蓝鲫夫人的画像落泪了。”


    “我们一家人以后会过得很好。”


    “谢言,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你不要放弃我, 好不好?”


    我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 但谢言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很冷漠, 他不错眼地看我说了许多话, 才凉声讥讽道,“喜欢你?封九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


    他微凉的手指擒住了我的下颚,微微施力便将我弄得很疼,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而下,打湿了他的指尖,我呜.咽着说疼,睫毛都哭成了一缕一缕,他才冷冷地开口。


    “我都多久没碰过你了,你没有想过吗?我现在看见你这张脸,就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封九月,识相的话,就离我远一点。”


    “不要再来我这里自取其辱。”


    我哭得抽抽搭搭,万般委屈浮上心头,嘟.囔着伸长了两条细长的胳膊,就要谢言抱我,嘴里含糊不清地争辩道,“明明不是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谢言明明一直都很喜欢做那种事,虽然我也是男子,但是相比之下,我那方面的渴求少得可怜,可是为了讨好和迁就谢言,我们做得也很频繁,因为尺寸不合,我经常因此而受伤,但谢言明显很需要这种事来调剂生活,所以我也就随他去了。


    后来是因为那次我受了雷老虎的欺负,将气都撒在谢言身上,骂他是个恶心的只考虑下半身的动物。他便与我说,若我不喜欢,那以后都不做,后来就一直都没有再做过。可每次他抱着我,我都能感觉他那种想将我整个生吞下去的冲动,次次抱我,次次都会起变化,如今却能倒打一耙,说对我不感兴趣了。


    说的话也好过分。


    “你明明就是因为我上次生你的气,你才没有再和我,再和我,”我红着脸都说不下去,只嗫嚅着嘴唇,可怜兮兮地伸长了手臂,边哭边央求道,“你抱抱我,我不管,我就要你抱抱我。”


    “你怎么这么坏,老是欺负人。”


    “明明不是你说的这样,为什么总是要装作坏人,为什么总是要对我说这些难听的话呢?”


    “我以后会努力锻炼身体,学习怎么保护照顾你的,你可不可以等等我呢?”


    “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脑子也不聪明,不论是哪方面都是我高攀了你,你嫌弃我也是应该的。”


    “可是以后我真的都会乖乖的,不会再跟你乱发脾气了,你如果想做,随时都可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我会好好表现的。”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几乎是拿出了与我爹多年来胡搅蛮缠的看家本事,但谢言却一直都没有说话,我疑惑地抬眸一看,才发现他根本没将我说的话听进去,凛凛的凤眸死死地盯着我抬手时不小心露出来的两条胳膊,灼灼的目光就像一头饿了好几天的狼看见了鲜嫩白皙的生肉。


    虽然我长得不好看,但我这身皮肉确实是长得比较出挑,不施粉黛就能比寻常女子上了妆后还要白上许多分。


    此时屋内只有矮凳上一盏昏黄的油灯跳跃着盈盈的烛火,我伸长的手臂像极了暖阳照耀下冬日里融融的白雪,白白的晃人眼。


    但谢言的眼神实在过于可怕,我不得不提高十二分的警惕,虚虚地将手臂都拢到了宽大的衣袍里。


    因为谢言对我话语的诸多无视,心里又升起几分不满,语气也跟着娇蛮起来,“干嘛一直盯着我的手,还不听我讲话,你干嘛这样呀?”


    偌大的房内原本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响声,而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便清晰得刺耳,我感觉十分丢脸,也不知我是什么诡异的毛病,只要一对上谢言,语气便总是要更骄纵一些,就连声调也会比平常要软,像极了一只跟主人邀宠的乖猫,真是丢人,我想到这里,耳尖都红了个彻底。


    但谢言对我莫名的羞赧并不买账,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藏起来的手腕,薄唇抿得很紧,像是在生闷气,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只敢偷摸地观察他的脸色,他如今的情.态就像是到嘴的生肉突然飞走了一般生气,我想到这里,嘴角不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谁让你不理我,哼哼,活该。


    但很快我就不敢造次了,因为谢言长久地沉默了半瞬之后,怒气还是没消下去,忽然低下头来又重又急地咬上我的嘴唇,他的手托住了我的后脑,将我用力地往他身上压,我呜呜地发出抗|议,不小心坐到了什么骇人的物什,便浑身抖得厉害,完全不敢乱动。


    幸好谢言还算克制,只是将我的嘴唇和舌头撕咬个遍,就呼吸急.重地将我松开,闹脾气一样地撇过脸去,仿佛我是什么不堪入目的丑物。


    分明是他自己非要来亲我,如今倒像是被我轻.薄了他一般,简直不可理喻,我心里也有气,可我转念一想,谢言他这算不算是心口不一呢?


    话里说着对我没有半分兴趣了,可光是两节光嫩的胳膊,一个亲昵的吻就能让他浑身坚硬.得像一块石头。我想到这里,又好奇地去看他那张冷艳的脸,油灯的暖光将他长密的睫毛照得灿灿,完美的脸部轮廓都落到了墙上,倔强的下颌棱角锋利,但眼睫毛却柔软得往上卷,透出几分奇异的温柔。


    “谢言,你的耳朵红了诶。”我伸出食指不知死活地戳了戳他微红的耳尖,但我刚碰到就被谢言紧紧地抓住了手指,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怀着羞恼要将我的手指尽数折断,我疼到拧眉,只能放软了声音去哄他,“呜呜,你抓得我的手好疼,谢言,是我错了,你的耳朵没有红,是我的耳朵红了。”


    我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又好奇地往他身前凑,能看见他修长的脖.颈处藏着的喉结,正在轻轻地上下滚动,忍不住就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我伸出舌尖,悄无声息地在那处舔了舔。


    “封!九!月!”谢言咬牙切齿地将我从他身上拎了起来,如同拎着一只作死的兔子,他身上那种狠戾狂暴的气息几乎遮掩不住,一抹薄红从耳尖一路蔓延到了脖颈。


    谢言表现得像只勃然大怒的狮子朝我伸出了锋利的爪子,可是我看着他眼下这副样子,却半点儿也感觉不到害怕,反而从心底生出了无尽的勇气,是一种恃宠而骄的底气。


    我知道谢言不会伤害我,恰恰相反的是,他就是过于害怕我会被他牵连后受到伤害,所以才想要将我从他的身边驱逐,可他越是赶我走,就说明他越喜欢我,我就越是要留下,越是要靠他更近。相比我的从容镇定,谢言更像是在害怕,他努力地筑起心墙,要将我隔绝在门外,可我不会轻易地放弃。


    “谢言,你抓得我手腕好疼,你松开我。”我两个手腕被谢言一手擒住,他原本还不信我说的话,直到那双凤眸触到了我手腕上的红.痕,冷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恼,便将我的手松开了。


    其实谢言他对我从来都用不上几分力,我能感觉他每次都刻意用了最小的力道,但我这身皮肉长得不太争气,稍微用点力气,就会留下青.紫交错的淤.痕,看着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我磨.挲着酸痛的手腕,又柔顺地将脸靠在谢言的胸.膛上,他这处长得和我不一样,我常年病病殃殃,又没经过什么锻炼,这里便长得软绵绵的,可谢言不一样,他应该是经常操.练,所以我每次枕着它,都会感觉硬.邦邦的,很有安全感。


    我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忽然感觉很满足,能和谢言这样靠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很快乐美满,如果能一辈子和谢言呆在一起,那就像是做了一辈子的美梦。


    “谢言,你别赶我走了。”


    “我不会走的。”


    “你很了解我的脾气,知道我这个人很倔,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不撞南墙心不死,所以你才没有强行把我送走,而是打算用这些牵强的理由来逼退我,让我心甘情愿地离开。”


    “你的这些想法都被我看透了,我不会走,不论你说的这些可恶的话是真是假,我都不考虑,我只想一直陪着你。”


    “就算你明日将我送走了,我也会自己偷偷跑回来找你的,我这辈子是赖定你了,所以你再不要抱着将我赶走的想法。”


    我说了这么多,换来的只是谢言的一声轻嗤,他垂眸下来看我,一节冷硬的下颌透出三分冷厉,唇角微勾的弧度漾着讥讽,凤眸沉沉地将我看着,又泄愤似地伸手来捏我的脸,“我若就是非要将你送回谢行那边去,你又能奈我何?”


    “我没有奈何。”我瓮声瓮气地说,“不过我会自己一个人跑回来找你,我这个人又笨又蠢,被人卖了也会帮人数钱,可能最后的结果就是找不着你,然后被人贩子抓走了吧。”


    “抓走就抓走吧,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我幽幽地叹出一口气,似真似假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谢言被我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只恶狠狠地捏我的脸,将我的脸捏得一片红,又咬牙道,“要不我们也不用费劲了,我直接将你送给人贩子得了,这样还省了你从谢行那边逃跑出来的功夫。”


    “那样也好吧。”我有点委屈,也有点想哭,便揉了揉眼睛,可怜兮兮地指控道,“谢言,你真的是个大坏蛋。”


    “然后呢?”他好整以暇地背靠着墙壁,拇指用力地碾过我的下唇,灰色的眼瞳爬上一丝得意。


    我如今算是发现了,谢言不喜欢我过于牙尖嘴利,若能将我逼到无路可退,露出这种惨兮兮的表情,他就会露出这种恶劣又愉悦的神态。


    可能谢言并不是喜欢我,他只是喜欢欺负我,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喜欢看我嘴巴哭得瘪瘪眼眶红红的丑模样呢,我不太懂,但我大为震撼。兴许这种完美得没有任何缺点的人,就是喜欢以欺负别人为乐。


    谢言将我的嘴唇来回地揉,他冷白的脸色在柔和的光晕中染上几分凡尘的欲,浅淡的瞳仁也映着璀璨的火光,须臾过后,便有微凉的唇贴了上来。


    先是轻轻地含.住我的上唇,如同吮.吸甜点一般嘬.了好几口,还将冰凉的舌.尖探.入我微张的唇缝,逼.迫我接纳强势的掠.夺。


    每次亲吻,我都感觉胸腔里的空气完全不够用,这种缺氧的感觉让我迷迷糊糊地像是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只依赖性地将两条胳膊都缠到谢言的颈.后,时不时呜.咽两声抗|议一些谢言略有些粗.暴的啃.咬。


    谢言将我托得更高一些,像头饿极了的猛兽,从我的下.颌来到了脖.颈,高挺的鼻梁重重地磨.蹭,时不时张口露出犬齿,凶悍地留下串珠一般的红.痕,全然忘了究竟是谁言之凿凿地说过提不起兴致这样的话。


    但此时的氛围很美好,我没敢说出扫兴的话,只眼眶含泪地揪紧一小撮谢言的头发,扬起脖.颈,放任拥住我脊.背的人肆意妄为。我的耳朵,脸颊,下颌,脖.颈,都被亲得湿哒哒,又因为啃.咬而升起淡粉的余韵,可我不敢反抗,只壮着胆子附到谢言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谢言,我们生个孩子吧。”


    就因为这句话,谢言差点没将我的腰弄断,我一夜没睡,只眼角噙泪地盼着黎明破晓,直到一缕天光划破灰蓝的天际,后腰的禁.锢松开了一些,我才死里逃生地缓过一口气,竭尽全力地忽略身体的不适感,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悠悠转醒,发现竟然已经过了晌午,谢言将我从被子里捞出来,给我喂了几口水,我才意识模糊地吵着要沐浴,声音因为哭了一夜,已经彻底哑了。


    洗漱沐浴完毕,谢言又陪着我吃了一顿午膳,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俊医的声音悠悠响起,“太子殿下,老夫方便进来吗?”


    “进来。”谢言淡声道。


    军医虽然年纪老迈,但精神头一直很好,进来的时候眼睛明亮,唇瓣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朝着谢言俯身作揖,“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


    军医看着我像没骨头似的粘着谢言,又笑着问道,“太子殿下您找老夫过来,是小公子又哪里不舒服吗?”


    我羞得低下头去,挣扎着从谢言身上起来,而谢言这次居然也没有拦我,让我像条泥鳅一样溜走。


    什么嘛,怎么每次做了这事都要找军医来看看,明明这次就没有受伤,根本用不着军医,谢言真是小题大做,我在心里暗暗腹诽。


    谢言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局促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只低着头看着波斯毛毯上奇异的花色,冷不丁听见一句,“是孤要看腿。”


    我猛地抬起头,便见到谢言的视线从未移开,凤眸中藏着深沉的暗色,像午夜里翻涌着的无人问津的海,看似平静,滚滚的巨浪却从来不曾停歇。


    谢言他终于愿意治腿了,光是这个认知便能让我眼圈通红,泪眼婆娑。


    “很好。”军医捋着长长的胡须点点头,颇为赞同,“这腿的确是应该看看,讳病忌医是大忌,若是耽误了治疗的时机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略一沉吟,又保守地说道,“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要做好腿部的护理,这膝盖位处很要紧,到了湿冷天气,若不好好看顾,这膝盖啊,就会疼得跟针扎一般,那时候就不是不利于行的问题了,而是如附骨之疽的刺痛都能让人心情郁卒,痛不欲生。”


    “是的是的,”我听了这话,急急地站起身来,来到军医身侧,轻声道,“那就麻烦军医好好看看了,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


    军医他没做半分犹豫就蹲下身来,抬头说了一声“得罪”,便将谢言的裤腿掀到膝盖处,我也跟着一并蹲下,追逐着军医的视线,心脏跳得很快。


    谢言的两条小腿很修长,松松地耷拉在地上,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肌肉萎缩得很厉害,不论军医是针灸还是敲击,都没有出现任何反应,而谢言的反应就更为淡漠,抿着唇,时不时摇头,点头。


    “这样敲击,没有半点感觉吗?”


    军医曲起拳头叩击膝盖骨凹陷的一处,皱着眉头问道,“小腿半点也不想抬起来吗?”


    谢言摇头。


    “那这样扎针呢?可会感觉到半分疼痛?”


    军医将许多细长的银针扎到谢言小腿的穴道上,“一点痛感都没有吗?”


    谢言摇头。


    军医失望地将扎在谢言小腿上的所有银针都收了回去,又伸出手仔细地摸索膝盖上的骨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太子殿下,您试着用膝盖施力。”


    话音刚落,我紧张的视线便跟着落在了谢言的膝盖上,可是我一丝动静也没有看见,苍白的皮肤包裹着精细繁冗的骨头,但没有一块骨头挪动过一处,我的心逐渐往下沉,直到砸了个稀碎。


    都怪我。


    我能看到,军医自然比我更懂这其中代表的含义,长叹口气,尽责地确认道,“太子殿下,您已经尽力了吧?”


    谢言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看见他光洁的额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轮椅的两边扶手也登时出现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因为谢言太过于用力而留下的抓痕,他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的小腿透出病态与畸形,偏执愤怒的情绪在他眸中一闪而过,随后又恢复成了一摊死水般的沉静。


    “军医,你跟我出来说吧。”


    我拉着军医的袖子,想与他串通好口供,谢言这副模样看得我心碎,若是军医再说什么刺|激到他,我真的原谅不了自己。


    “就在这里说。”谢言淡淡地开口,语气里没有崩溃与恐惧,如同在讨论别人的病情,可是我知道,这是他预算了千百次的结果,他自己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再加上他又那般博学,又怎会不知道被砸碎的膝盖骨永远不可能站得起来呢。


    军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嗫嚅着干涸的嘴唇,斟酌了片刻,才找到了最合适的说辞,“太子殿下,您的膝盖骨碎了,老夫医术不精,回天乏术,不过这类病症的护理,我倒是了熟于心,定能减少太子殿下在湿冷天气遭受的苦楚。”


    “你已经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夫,太医署最有威望的医者,姜国上下,舍你其谁,你也不必自谦,孤都明白,下去吧。”谢言的话滴水不漏,却听得我手脚发凉,恨不得敲碎了我这膝盖骨给他换上。


    对啊,这也不是一个法子?


    思及此,我紧张地抓住军医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军医,你说太子殿下的膝盖骨碎了,那能不能用我的膝盖骨给他换上,这样他是不是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军医看着我,苍老的脸上难掩动容与感动,眼神慈爱地拍拍我的手,“小公子,你莫要着急,这换膝盖骨之事老夫闻所未闻,不过人的身体对其他外来事物是具有排斥性的,就算小公子你愿意剔骨赠给太子殿下,殿下的身体也不一定吃得消,且退一万步说,太子殿下也不舍得你遭那些罪。”


    “小公子,太子殿下,你们都不要太灰心,天无绝人之路,这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老夫的水平虽在京城小有点名气,但天下之大,山外有重山,总会有医术比我能为精湛的医者存在。”


    军医这般说完就退下了。


    他走后,我背着手站在谢言身旁,像个做错事自行罚站的孩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照理来说,就算是安慰,也不应该是我这个罪魁祸首来说,轻飘飘的几句好听话,更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我更倾向于军医最后的说法,这天下这么大,总会有比军医医术更为高明的医者,我不会放弃寻找,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不会放弃,可是这断的又不是我的腿,我有什么资格替谢言在这里满怀期待。


    殊不知,有时候期盼得越多,便会摔得越痛,人被伤害得多了,便会趋利避害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期待,反正到最后也是一场空。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远去,谢言操纵着轮椅往门外去,他的背影落寞又悲戚,希冀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升空便已经被残忍地戳破,我伸长了手臂,想像往常一样对着他撒娇耍赖,可忽然又彷徨地落下泪来。


    谢言是个强大的英雄,他在我心里比我父亲还要勇敢坚强,对于军医说的这个结果,他应当是早有准备的,如今他想要的是,一个人静一静。


    想到这里,我想追上去的脚步堪堪停住,给谢言保留了最后的空间。


    等天黑了,我再去找他,我与自己说。


    第89章 “我要不起你了”


    我总是忍不住会想起过去发生的事, 犹记得当年我带着一车谢礼等在太子府门口,足足从晌午等到了夜幕降临,最后只等了个心灰意冷。那日的斜阳也是跟今日这般暖热, 直将我的脸颊晒得微微发烫。时光匆匆,像从指缝间流失的水,卷走了许多东西 , 那些年少的冲动愤懑都随着年岁渐长化作了隐忍与宽容。


    我静静地杵在谢言门口, 直望到天边的烈日化作浓艳的夕阳, 又沉沉地落入远山之中, 微凉的风挟着袅袅的炊烟的味道,吹得人心里空空的。我知道谢言如今的痛苦都是我加诸在他身上的,宽慰的话语不该由我去说, 但我又很想静静地陪在他身旁, 陪他一同度过。


    我并没有放弃治疗谢言的腿,我只是忽然明白了谢言心里的想法,他该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才愿意去诊治自己的腿,又是如何看着自己苦心建立起来的决心被彻底碾碎, 我不敢想象,光是轻轻地触碰他内心那种绝望的情绪就足以让我感到窒息。


    我只想陪着他罢了。


    此时已是寂静的入夜时分, 天际的云雾是灰蓝色的, 浅淡的色泽给人一种寂寥之感, 三两只灰色的燕雀凌空而起, 时不时发出几声叽喳的叫唤, 轻风推着轻薄的云朵在走, 微凉的风卷动我衣袍下摆, 带来阵阵的寒意, 我重重地搓了搓手臂, 才轻轻地扣响了谢言的房门,“谢言,你该吃晚膳了。”


    没有任何人回答。


    我将耳朵附在了门上,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又温声说道,“你不理我,那我自己进来咯。”


    我轻轻将门推开,便见谢言的轮椅停在窗边。


    浅色的窗纱随着夜风往窗户两边摇摆,谢言的身影锁在方寸的轮椅上,他并未回头看我,像是彻底入定了的姿态,我只能看见他倔强的后脑勺,宽宽的肩膀,板正挺拔的身姿,不知为何,我竟从这背影中,看出了几分落寞与脆弱。


    “谢言。”


    我又喊了一声,顺手将门关上,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身侧,朝着窗外四处张望,这才失望地发现,谢言看了几个时辰的窗外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景色。


    没有夺目的云霞,也没有缥缈的仙鹤,蜿蜒的群山笼罩在朦胧的云雾当中,漆黑的夜空中只有潦草的几颗星星,月儿都躲在了云里。


    屋内并未点灯,我只能拼命地眨动双眼,才能依稀将谢言的轮廓辨认清楚,深隽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锋利冷硬的下颌,谢言的轮廓因为番邦血统的关系,会比姜国人要深邃许多,特别是眼窝和瞳仁,眼窝深深,瞳仁浅浅,便会给人一种冷冽疏离之感。


    可这双冷淡的凤眸在愉悦的时候,眼尾又会微微上挑,灿灿的瞳仁散落着星光。


    可如今我却只看到,灰蒙蒙的阴翳遮蔽了灿烂的星辰,阴郁的浓云在他周身环绕,谢言他似乎在军医说出诊断结果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我想对他说,人生路漫漫,我们不要放弃希望。就算军医医治不了他的腿,以后肯定也会更厉害的医者,只是我们还未遇到。若这辈子真的医治不好了,我也可以当他谢言的拐杖。


    可是我不能说,作为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我在此时说这种话,听在谢言耳边,无异于落井下石,于是我只能讪讪地开口,“谢言,该吃晚膳了。”


    谢言并不回答我,他像是彻底将我当做了空气,眼睛没看我一眼,而是始终落在窗外惨淡的风景之中。


    我没有法子,只能拽了拽他宽大的袖摆,认真地说道,“谢言,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你受到的伤害发表任何看法,也知道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是个罪人,是我做错了事才害你落到今日的地步,你如果恨我讨厌我,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要这样将自己关起来,我会很担心。”


    可是谢言依旧不理我,他那双漂亮又特别的眼珠像是嵌在了沉寂的精致人偶上,动也不动一下,令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触底反弹后又做出了荒诞无法自控之事。谢言的手被我牢牢地抓住,不假思索地就往脸上招呼。


    我的眼圈赤红一片,什么都顾不上了。自尊在无穷的爱意与浓重的自责愧意面前让步,甚至连眼睛都紧紧闭着,只为迎接即将落在我脸上的耳光。


    但一切并未如期而至,我眨巴着眼睛,在昏暗中追逐谢言冷淡的眼眸。


    密布的浓云被凉风尽数吹走,只剩下孤零零的月儿高悬在浓黑的夜空,清冷的月光从窗台洒入,像森冷的白霜落落在谢言如玉的脸上。


    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又气又怒地问我,“你又要如何?”


    我紧咬着下唇,羞愧得不敢与他凛凛的目光相对,似是被清凌凌的冷月照得我的丑陋愚蠢都无处遁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只瓮声忏悔道,“是我做错了事,你如果难过伤心,不要惩罚自己,你可以打我,也可以骂我,我不会还手。”


    “比起这些,我更怕你难过伤心。”


    “我光是想着你心里有多绝望,我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我恨不得能替你扛下这些苦楚,若我能用自己的腿换你的腿,我也是愿意的。”


    “谢言,你别折磨自己,我很心疼。”


    我一只手被谢言攥在了手心,只能用另一只手揉着通红的眼眶,胡言乱语地说了很多,却不敢去看谢言一眼,我害怕看见他厌恶憎恨的神色,也怕看见他难过苦楚的表情,我像是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噩梦里。


    “封九月。”谢言将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指意犹未尽地磨挲着触碰过我手腕的位处,随后才转动枯槁沉郁的眼珠,定定地望向我,表情与他洞房花烛时让我一定要相信他那般认真,薄唇一张一合,我的眼泪就滚滚直下,他郑重地对我说。


    “我要不起你了。”


    “什么叫,要不起我了?”我的嘴巴微张,一瞬间就能品尝到眼泪的咸味,我的嘴唇手指都禁不住悲伤地颤抖,手指颤巍巍地攀上他劲瘦的胳膊,喃喃地追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懂,听不明白。”


    谢言的眼神又放回了远山之中,他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力,疲态爬上了他的眉梢,不紧不慢地与我说,“封九月,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啊?”我明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问为什么,那个为什么早就在我心里翻腾了千百遍,可是我还是委屈地追问道,“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我了啊?我很喜欢你的,谢言你为什么啊?我做错了啊,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会对你很好的。”


    谢言以往一听见我哭,都会皱着眉来抱我的,可是这次他没有,甚至还将脸别了过去,只盯着空白的墙面,挺直的背影透出极致的冷酷。


    可是我不甘啊。


    我知道我做错了,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高攀谢言了,却依旧抱着三分侥幸舔着脸盼着能在他身边多呆一是一日,直到这几日听见他拒绝的话,我才感觉心脏被狠狠地撕开,破漏的心室被冷风凶猛地灌进来,膨胀叫嚣的都是我那些不敢又贪妄的情愫。


    “谢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之后,从没想过要来打搅你的生活,因为我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喜欢你了,你知道吗?我没日没夜地睡不着,一心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若不是我做的这件蠢事,我绝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得嚎声震天,指控的话语字字泣血,“本来我都做好了此生不再与你相见的打算,为什么你还要来招惹我,欺负我,你为什么要给了我希望又狠心地将它摔碎。”


    “为什么啊!”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是。”谢言忽然回过头,神色凶狠像只斗败的狼,双眼猩红,脖颈间的青筋暴起,第一次高声对我说道,“没错,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你现在可以滚了吗?”


    我如同当场被千万只箭矢同时刺中心脏,呼吸在那一瞬间被尽数抽出,双目圆睁,咽喉处的气息忽然被无形的大手遏住,肺部发出一声沉闷而冗长的呛咳,就直直得摔到了地上,耳边嗡嗡的轰鸣声几乎要将我的耳膜震碎,身体呛咳之间蜷起又伸直,像头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鱼。


    我的眼睛里蒙上了水雾,双手不自觉地拢住咽喉,像从中挤出一些细微的空气,可是我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瞳孔中生出浓重的白雾,什么都抓不住。


    但忽然砰的一声我听见什么重物翻到在地,随后便有人将我用力地托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微凉的嘴唇有些颤抖地覆在我唇上,我努力地想要捕捉那些呼吸,可是我做不到,咽喉像是被悲伤痛苦的情绪淤堵了一般,只能感觉气力不断地从我身体里流失。


    我可能是出现幻觉了,居然在这时候听见了呜呜的哭声,谢言不会为我哭,他讨厌我,憎恨我,抓我回来也只是为了玩弄我的感情,本来我只盼着能呆在他身旁,多一日便是一日,但如今却发现只是一场蓄意的报复,我曾自作多情地以为,谢言是喜欢我的,他害怕我受伤,也担心自己没了双腿,若是再遇上这次的危险,怕是庇护不了我。


    可是原来事实并非如此。


    好难过。


    “小秋,小秋,小秋。”


    “你别吓我。”


    “你别吓我。”


    “我错了。”


    “我不该欺负你的。”


    “我很爱你。”


    我的耳朵嗡嗡地响,最后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模糊地看见谢言两片薄薄的嘴唇褪去了血色,不断地在说些什么,我皱了皱眉头,想支起身到他耳边听听他说什么,却被谢言按住我的胸腔,两只手掌交叠地不断挤压我体内的空气,有湿润的水珠滴落到我面上,又滑到了我嘴巴里,是苦涩的。


    “咳咳咳。”


    我的呼吸道终于打开,紧随而至的是微凉的空气,我拼了命地大口呼吸,呛咳后脱力地往后倒去,才骤然发现,原来我一直都在谢言怀里,他两条长胳膊将我死死地禁锢在怀里,我耳边就是他急促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每一下都像是跳动在我心上。


    谢言的手指本就修长,如今却在剧烈地颤抖,手背上的青筋盘虬而起,像苍白的树木根茎,他两条胳膊将我勒得很疼,我只能抬手拍拍他的手,却猝不及防地碰到一手水意,回头一看,便见到他紧闭的眼睫挂着湿润的水珠,脸上的水痕从眼下出发直蜿蜒到倔强的下颌,嘴唇微微下弯,是个悲伤又后悔的弧度。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想起那些有关谢言疯病的传言,他们都说封家小公子死的那天,谢言抱着他在长安大街奔走,眼角泣血,我原本不信,可到了这一刻,我忽然愿意相信了。


    我轻轻地抚着那张冷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幽幽地出声道,“谢言,我不要分手,也不会离开你。”


    “好。”


    我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那天真的是把谢言吓得够呛,以至于当夜军医就被抓来给我号脉,谢言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腿脚好不了这一件事,硬是逼着军医一定要弄出什么十全大补丸,速速救心丹。


    军医很苦,我也很苦,被逼着喝了不少的苦药,身体也没见好多少。


    谢言的态度还是捉摸不透,他有时候会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以往那些亲密的举止基本是没有,但对于我喝药这件事,却十分上心,只要是到了我喝药的时辰,他定然是会准时出现,硬是逼着我把那般浓黑苦涩的汤药喝得一滴也不剩。


    我试图与他拉近关系,但收效甚微,我好像是成了他眼中的什么洪水猛兽,他害怕得罪我,更怕我犯病,又拉不下脸来与我亲近,于是就这样不冷不热地相处着。


    有时候我也在想,明明我们二人都成亲了,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可是就没见过一对夫妻跟我们这样,你追我逃,你进我退,兴许这是我与谢言之间诡异的情/趣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经过一个月的鏖战,我们终于从寸草不生的瓮城离开,去到了土地丰饶的丰城,这里本就富足,百姓们安居乐业,农业商业贸易都发展得很好,风景秀美,当地的居民思想开化,对谢言的军队并没有排斥,反而是很快就开门迎接了我们。


    我们这次住的宅子要比瓮城的阁楼大得多,谢言似是为了防止叛党的事情再发生,宅里的布防可以说是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我不太喜欢行军赶路,问过谢言后,知道我们会在丰城呆的时间比较久,就放下心来。


    自从上次叛党的事情发生了之后,不仅仅是谢言吸取了教训,我也将自己的承诺提上了日程,在行军的过程中跟着军医学习推拿与护理,还懂得了一些关于腿脚方面的病理。


    又因为谢言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我便很少去他面前讨嫌,而是每日会多做一些锻炼,比如在行军范围多走动几圈,举一举重物之类的。


    原本我走多两圈就会气喘吁吁,两桶水都提不起来,但我每日都在努力,身体也感觉好了许多,不过这也可能是军医汤药的功劳,都未可知。


    不过现在能稳定在一个地方,我是真的高兴,以前能走动的范围太小了,如今这个宅子这般大,我平常多走几圈也是能更好地锻炼到的。


    在丰城这边,军医暂时不用外派到战场上,便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教我医术,于是我每天早上一起来就往军医那边跑,直待到吃饭的时间才会去找谢言。


    这医术是可以得到很大的提升,可是我感觉我这身手还是不行,得给自己找个师傅教我几招救命的功夫才行,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选,直到我看到外调的刀疤脸重新来到丰城。


    一月未见,他脸上晒黑了许多,身上穿着银灰色的铠甲,身形很魁梧强壮,沙包大的拳头一下能打死两个我。


    “小公子,好久不见。”他快走两步走到我跟前,凶悍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几分愧色,“上次叛党的事情,真是对不住,太子殿下早就托我去找您,我去您那个阁楼翻了一圈没翻到,才让您受惊了。”


    “那时候到处都那么混乱,不能怪你。”我洒脱地摆摆手,又冲他浅浅一笑。


    但我一笑完,刀疤脸将军黝黑的脸就红了,似是烧红了的黑炭,他挠了挠头,又惊慌地与我说,“小公子,你别冲我这样笑,若是被太子殿下看到了,我还要不要活了。”


    我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可能是我笑得太丑了不好看,会给谢言丢脸吧,我这般想着又垂下眼眸,刀疤脸见了我这个样子,哇哇哇地叫了起来。


    “小公子,你哪里受委屈了跟我说,我去给你出气,有什么烦恼要我帮忙也尽管说,你别这样,看得我心里痒痒的。”


    “没有,我没有受委屈。”


    我连忙否认道,本来想说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可我看到刀疤脸那沙包大的拳头,忽然有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如果刀疤脸能教我打架或者锻炼的秘诀,我以后肯定就能保护好谢言了。


    我这般想着,鼓起十分的勇气,恳求道,“你能教我武功吗?或者让我变得跟你这么强壮,也不一定要这么强壮,就是要很能打架,每次打架都能赢的那种。”


    刀疤脸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捧住了肚子,眼角都笑出了眼泪。


    我瞬间觉得他是在瞧不起我,有些难堪地转身就要走,但刀疤脸立刻拦住了我。


    他将我上下左右都打量了一番,才忍俊不禁地与我说,“小公子你这小身板要练得跟我一样,那是不太可能了,而且功夫这东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每日的坚持,我可以先试着教你一些防身的招数,不知道这样可以吗?”


    “好好好,那我以后就要叫你师父了。”


    “师父师父师父。”


    师父点点头,对这个称呼表现得很是满意,又告诉我,“正好我这段时间不必外调,主要是负责这宅子里的安全,时间很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给你做训练。”


    于是我们就约定好第二日的早晨在东边的校场上训练,那处正好是在谢言的书房旁边,我寻思着可以给谢言送完奶茶之后再去找师父,这样也很顺路。


    因为担心师父会在校场等得着急,我没有打算跟往常那样舔着脸等谢言慢条斯理地喝完再走,而是敲了门进去,就见到谢言穿了一身素白的云锦,好整以暇地坐在餐桌旁,筷子还未动,餐桌上的米粥放了一段时间,蒸腾的雾气都消散了个干净,像是在等人。


    我将奶茶端到桌上,没留意到多出来的碗筷,而是焦灼地往楼下望去,果然见到师父早就到了,正眯缝着眼站在日头下,晒得像只粉红色的大熊。


    “在看什么?”


    谢言冷淡的声音传来,冷白修长的手指圈住奶茶杯,锋利的视线却随着我的关注点往窗外望去。


    “没,没什么。”我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住师父的身影,迎着谢言审视的目光,“我先走了。”


    第一日上课就让师父等是件多不好的事情。


    我有些后悔给谢言送奶茶了,幸好师父虽然外表看着凶悍,内心却很温柔,只笑着说多大点事,我这才放下心来。


    师父说我身体太弱,第一日只让我围着校场跑了十圈,我强撑着跑完这十圈,感觉命都快去了一半,回到住处就直接歇下了,从傍晚一路睡到了天明,完全忘记要去找谢言吃晚膳的事。


    不过谢言应该也不会在意,每次我过去找他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冷淡,我想到这里,情绪就有些低落,过了几瞬,才强打起精神去了厨房弄了奶茶,不过这次我担心会比师父晚到,便让下人给谢言送去。


    我到校场的时候,发现整个偌大的校场只有我一人才稍微放下心来,等师父的期间自己绕着校场慢慢地跑了几圈,师父来的时候看见我这样,很是高兴,竖起大拇指夸我,“小公子,没想到你竟是个这么自觉的,佩服佩服。”


    “师父谬赞了,我左右也是无事,热热身之后才能更舒展开。”


    “嗯,没错。”师父很是赞同,正色道,“今日我教你几招防身的招数,这里用的都是巧劲,一旦遇到歹人袭击,最重要是不要慌乱,要去观察敌人的弱点,然后一招致命。”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下来,师父来给你做个示范。”


    师父绕到我身后,粗壮的臂膀环住我的肩颈,做出挟持我的样子,很有耐心地说,“如果敌人从后方钳制住你的肩膀,你不能慌张,只需要用你的肘部去击打他的胃部,这样方能脱困。”


    “你来试试。”


    我正准备施力,忽然有一个士兵匆匆地跑来,师父马上就把我松开了。


    “小公子,太,太子殿下找你。”


    这时候谢言不应该在忙吗?怎么会突然要见我?


    我脑中充满疑惑,却顿时感到两道森冷的视线落在我肩颈上,抬头一看,就与阁楼上的人对上眼睛。


    谢言冷硬的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灰瞳沉沉,似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他手上的奶茶杯碎成了片片,扎得满手是血,他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只用那种吃人的眼神恶狠狠地将我盯着。


    谢言他现在很生气,我忽然有些害怕。


    第90章 “勾引人”


    我光是想到谢言生气时那些折腾人的手段便感觉周身不寒而栗。


    以前我们还未在一起时, 他每次生气了就喜欢阴阳怪气地拿各种混账话刺人,对着我外露的皮肉上嘴就是一顿乱啃乱咬,哪里还有什么君子端方的样子。说起来是比大街上流浪的恶犬还要更为记仇, 一定将心里不满的事桩桩件件一一说到你认错求饶表示再也不敢,才大发慈悲地收起锋利的獠牙。


    后来我们在一块了,我几乎都是顺着他的脾性, 半点不敢得罪, 乖觉得过分, 他的脾气便也收敛了许多, 不怎么会与我计较。


    可眼下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说不上是好是坏,完全不像是还在一起, 毕竟他这段时日都对我冷淡得过分, 像是很不稀罕看见我一般,我每次去找他都感觉自己不太受欢迎。


    可若说不在一起了,谢言又对我的身体关心照顾得紧,各种十全大补丸纷纷往我房里送, 每次定要看着我把汤药喝得一滴不剩。


    唉,我心里害怕他会跟以前那样欺负我咬我, 可是又不能不去。谢言手上的伤口需要清洗处理, 若我不去, 以他的行事作风, 定会直接放任那些破碎的瓷片长在肉里, 由着这只手废掉。


    我这样想着, 就鼓起了勇气, 打开了房门。


    谢言此时还是坐在窗边, 轮椅挨着窗台, 正是早饭时辰,中间饭桌上的膳食却颗粒未动,两副碗筷摆得齐整,只有米粥氤氲的香气在随着早晨的风袅袅升起,化作了轻雾的形状。


    我瞧见了餐桌上的两副碗筷,才忽然想起,我昨日早上来的时候,也是这般形态,谢言看着像是在等人一同用膳,可是我那时候赶着去与师父汇合,并没有将这事仔细琢磨,如今倒是突然福如心至,如同被幸运女神击中脑壳,心里乐开了花。


    谢言他今日穿了一身富贵的金丝锦袍,宽大的袖口绣上了浓艳的牡丹,但因为手上的伤口正在滴血,牡丹也被糟践得彻底,像是用鲜血滋养的夺命花簇。


    精致的玉冠束起浓密的乌发,露出清隽骄矜的眉眼,浓长的眼睫灿灿地落满了清晨的阳光,像欲要展翅高飞的金蝶,若不是那两片薄唇抿成了一条冷酷的直线,这副美人临窗图也能算上是赏心悦目。


    我急走几步便来到谢言跟前,半蹲下来挨着谢言两条修长笔直的大腿,才抬眸去看他的脸色,温声说道,“你这手中的瓷片需要清理,我去军医那边拿棉布钳子那些过来,你等我一会儿,好吗?”


    “封九月,”谢言并没有将我焦急的神色放在眼里,反而立刻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我的下颌,虎口微微使劲便让我忍不住痛呼出声,“你一天不勾引人是不是就会很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不太舒服,更新得比较少,明天争取更新多一点。


    呜呜,我原本打算这周或者下周完结的,但是我这个卡文真的害我不浅,啊啊啊啊。


    采访一下,我有时候一卡文只能写出一千多两千字,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是发出来好还是直接请假算了?大家的倾向是希望我直接当天请假还是说短一点也发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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