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扬报了警。警察做过笔录, 说具体情况要等明天再来看。
送走警察,两人看着满屋狼藉,相顾无言。
李文杰泄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烟往外走:“我去外面透个气。”
庄扬走到书桌前, 被摔坏的相机和电脑都被摆在上面。他拿起相机, 摁下电源开关键,显示屏□□地闪了两下, 最终还是没能亮起来。
庄扬掰过镜头, 镜片上四五道鲜明的裂痕, 庄扬无法分辨究竟是UV镜碎了,还是镜头碎了。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庄扬摸着机身上的擦痕, 打开SD存储卡卡口, 取出卡片。
能正常取出,存储卡应该没事。但电脑也坏了, 不能插卡验证,只能以后再看。庄扬想。
把存储卡收好,又再检查了下还有没有其他受损的物件,确定毁坏都只有电子产品后,庄扬走到床边坐下。
出神地坐了一会儿,他才拿起手机, 拨通了程序的电话。
“警察那边怎么说?”省去前因后果, 程序问。
事情刚一发生, 庄扬就给程序发去了微信。后面又是校长又是警察, 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打给他。
“说要等明天查了监控, 初步怀疑是学校的学生。”庄扬说。
“你那边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那太多了。”庄扬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前段时间校长想要整改学校风气,就安排他们这些年轻老师每天定时定点到厕所轮岗值守。
厕所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它可以是厕所,也可以是吸烟室,还可以是水吧间,总之就是一个集休闲、娱乐、聊天为一体的地方。
除了不能学习,其他什么事都能在这里做,是精神小妹、小伙最钟爱的地方。
所以说他们老师天天来巡视厕所,跟捣毁人家fd窝点有什么区别?
这年纪的学生本就没什么是非观,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村镇初中,教育资源本就匮乏,学生自身素质参差不齐,行事肆无忌惮。
警察刚跟他们透露,去年也是一支教老师的手机放在办公室被学生偷了。
办公室没有监控,走廊倒是有,抓了几个嫌疑学生审问,学生咬死说不是自己偷的,再审学生威胁说要跳楼,谁敢担责?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老师被偷了手机只能自认倒霉,没有人能给老师买单。
校长?校长也就过问了一句,然后说要加强学生德育。
跟今天的情况没什么差别,校长刚过来也是叮嘱他们要注意自己的财产安全,要给宿舍上好锁。
“这不是扯淡吗?”不怪别人,怪他们自己没关好门?!庄扬无语他妈给无语开门,无语到家了。
这件事给庄扬带来的挫败感史无前例。在他教书之前,他从未想过学生会如此“作恶”,他头一次对“教书育人”这一词产生了怀疑。
不要误会,他不是怀疑“支教”。支教所带来的意义远超于它本身,正因为有支教,才能让更多的孩子走出大山。他怀疑的是仅是自己。
“我真的适合当老师吗?我真的能教书育人吗?”庄扬喃喃。
程序那头顿了顿,问:“为什么这么想?”
庄扬自嘲道:“你不觉得我很失败吗?”
“我不觉得。”程序说,“相反,我觉得你很伟大。”
庄扬一怔。
“相信我,你很适合当老师。”
庄扬攥紧手机,声音有点发涩:“……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学生,庄老师。”程序温和坚定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
庄扬一夜未眠,李文杰也是一直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警察来学校调取监控,不巧他们房间在监控器的下面,本来还能拍到一点边角,但不知道被谁用篮球打过,镜头偏离,他们那处成了死角。
他们比那被偷手机的老师还要惨,人家好歹有个嫌疑人,他们却是连个嫌疑人的影儿都没有。
事件陷入僵局,警察说让他们放心,他们会负责到底。
第二次送走警察,两人相视苦笑,眼底都是自认倒霉的无奈。
李文杰彻底看透:“就算找到人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让人赔不成?我的还好说,你那索尼相机加上那本macbook和iPhone,哪家人愿意赔?他妈的,这种人不是恶毒就是蠢,净挑贵的砸。”李文杰忍不住爆出一声粗口。
庄扬摁了摁眉心,他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睡,想没想明白另说,反正现在心情是出奇的平静。
他想他大概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吧。就像李文杰说的,即便是找到嫌疑人,就村里情况,他难不成真让人赔?
他不缺钱,就是心里有点可惜。可惜了那部相机,那是他的第一部相机,意义非凡。
但事已已矣,多思无用。庄扬:“算了。”
李文杰看他转身,似是要走,问道:“干嘛去?”
“上课。”
李文杰竖大拇指:“牛逼。”
这心态真好。
……
庄扬踩着上课铃进到教室,他一一扫过台下的众学生,垂下眼:“来,让我们把书翻开到30页。今天我们上——”
“庄老师!”班长举手打断他道。
庄扬抬起头看他:“什么事?”
“庄老师我们听说你的电脑和相机被人砸了是吗?”
“是的。”
“我知道是谁!”班长义愤填膺地起身,指向角落,“是张竞砸的!我亲眼看到他昨天上了二楼!”
全班哗然,目光唰唰全投向角落。
张竞涨红了脸:“放你妈狗屁!老子什么时候去了!?”
班长说:“第二节课!我送完作业回教室,正好看到你鬼鬼祟祟上楼!”
“我是回去睡觉!你亲眼看到我开门了吗?”
班长说不出来,但他坚持:“但我看你上二楼了!”
“你根本就没证据!瞎叫什么?”
“庄老师!”班长急了,转头求助庄扬。
庄扬决定叫停这场闹剧:“好了好了,这个事情我们交给警察来解决,学校监控已经拍到了人了,我们到时候等警察的通知。”
最后庄扬看了张竞一眼。
“等会儿下课班长和张竞分别来我办公室一趟。”
……
分别和班长和张竞聊完,李文杰走过来问:“确定了吗?”
“不好说。”庄扬摇摇头。因为张竞咬死说不是自己,但张竞“前科累累”,很难让人信服。
张竞是出了名的坏学生,顶撞老师、勒索同学。听说之前有次和校外的人打了架,手被打骨折了,然后回学校故意找了个不对付的同学撞了下,碰瓷骨折,最后找人家长讹了两千块钱。
庄扬和李文杰是这班的数学、化学老师,接手这班之前并不知情,两人秉持着“严师出高徒”的负责态度,对班上学生严加管教,所以时不时会和不服管的张竞起冲突。
庄扬现在心情复杂,班长和张竞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两种不同的孩子。
“行吧。”李文杰刚在一旁听着,其实早有了自己的论断。
张竞和庄扬聊完,下午就逃课走了,班上的人都说张竞是心虚了,不打自招。
庄扬按下班上的流言蜚语,只说张竞家里出了点事,让他们不要胡乱揣测。
后来李文杰得知,表示:“你是不是太好说话了?某些学生会蹬鼻子上脸的。”
庄扬自然知道李文杰口中的“某些学生”指的是谁。
“没办法,谁叫我们是老师。”庄扬无奈道,“我们要容许学生犯错。”
李文杰赞同庄扬的这句话,但他不赞同的是这个学生犯错成本太低了,根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教育应该是严慈并济的。庄扬这种宽容做法有悖于他的教学观念。
庄扬却说疑罪从无,只要没有确凿证据前,张竞就是无辜的,不能贸然对他盖棺定论。
李文杰觉得庄扬这话就是借口,他就是心软了,想给张竞机会。
其实如果不考虑自身利益受损,庄扬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关键就是现在损失过万,庄扬还这样做,李文杰不理解。难不成这就是有钱人的底气吗?
还是说,是哪来的大教育家来做社会实验呢?
抱歉,他李文杰理解不能。他忍不住道:“你小时候是看《意林》长大的吧?”
庄扬眨了眨眼,道:“不,我是看《格言》长大的。”
李文杰彻底没脾气了。
……
之后三天,张竞都没来上学。
庄扬他们学校要控辍保学,一般缺勤三天以上的学生要做一次家访。周五这天,庄扬和李文杰两人去张竞家家访。
张竞家比想象中还要偏远,庄扬以为张竞家就在他们村,但其实村的下面还有村。他们学校笼盖了至少三个村的学生,也正是因为学生们家住的远,学校才建立了宿舍楼。
庄扬找班长家借了辆三蹦子,骑着车去张竞家,一路上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田埂,驶离了一户又一户人家,分明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山在视野里却是绵延没有尽头,像是怎么走也都走不到终点。
越是往山里走,庄扬越是能大致猜到张竞家的环境。
家访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张竞不读书了。
出面的是张竞的父亲,对方说孩子不想读了,不读就不读了。
李文杰问为什么。
张竞父亲蛮横说没有为什么,反正都初三了,读不读都一样。
两人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李文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笑了。
庄扬问:“笑什么?”
李文杰说:“笑我们俩之前的争执毫无意义。教育教育,先要有人才能教育。我们连人都没有,教育个屁。”
庄扬默然。
……
第二天周六,庄扬一大清早就收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程序来了。
庄扬看到消息的时候,程序人已经坐上县城的大巴到村里来了。
庄扬抓紧起床,换了套衣服就往村口冲。李文杰听到动静,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才6点半点。转过身倒头又继续睡了。
等庄扬在村口接到程序,时间才堪堪七点。
庄扬见到程序第一眼,先咬牙切齿骂了句:“疯子!”
程序笑了。在清早的晨风里,笑得温柔灿烂。
庄扬一肚子的火瞬间没了踪影,过去牵他的手,问他:“几点的飞机?”
“昨晚十点的飞机。”他凌晨落地,然后又找了包车到县城,最后等第一班大巴车到村里。
程序的这套流程庄扬都经历过,所以他才说程序是个疯子。
“你怎么昨晚不和我说?”庄扬瞪他,现在回想,昨晚那通电话大概就是在机场打的吧,难怪挂电话时那么匆忙。
“怕你来接我。”程序说。
“……”庄扬无言以对。
“是吧?”他挑挑眉,还有理反问。
“是个der是。”庄扬掐他的手心,“等会儿跟我回宿舍睡觉知道吗?”
“欸。”他笑着应道。
庄扬开门进屋,李文杰还在睡。
庄扬进门前和程序打了招呼,两人尽量不出声,庄扬用眼神示意了自己的那张床,让程序过去睡。
程序取下背包,放到庄扬那侧的桌上,然后脱鞋上床。
床是标准的单人床,程序睡到里侧,腾出外侧一片地。等了几秒,迟迟不见庄扬上床,于是他不解地看向庄扬。
庄扬指了指外面,意思是自己去买早点,让他先睡。
不知道程序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庄扬默认他是懂了,刚往外走一步,程序声音从后面响起:“庄——”
庄扬急忙回身,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程序歪了歪头:“嗯?”
那厢,李文杰翻了一个身。
怕把人吵醒,庄扬只好走过去,刚准备和程序小声解释,甫一靠近,他就被程序拽到床上。
庄扬:“……”
程序侧身从后面把他搂抱在怀里,他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腿压着他的腿。
庄扬感受到脖颈后的热气,闭了闭眼睛,过了会儿他拍了拍程序横在他胸前的手臂,小声说道:“我要去买早点。”
程序嘟囔:“我不饿。”
“学校食堂没有早点,我……”
庄扬骤然没了声音,因为程序的唇贴上了他的肌肤。
唇线游移,他的声音低哑含混:“睡觉。”
“……好。”
……
庄扬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
身侧空无一人,他又看了眼李文杰的床铺,也没有人。
庄扬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他听到楼下传来声音,探头往下望去,不知何时空旷的院子里摆了一个方桌,邓雯和李文杰正端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菜摆桌。
庄扬喊道:“李老师。”
李文杰抬头看到他,欸了一声。
“你看到……”庄扬顿了下,才想起自己还没跟他们介绍过程序。
“你是说程老师吧?”李文杰心领神会,放下手中的菜道,“在厨房给我们炒菜呢。”
“?”
庄扬下楼,又往厨房走。快到厨房门口,程序正好端着最后一盘菜出来。
庄扬还没开口,程序先道:“屋里还有饭没端。”
“……”庄扬猫进门端饭。
程序守在门口等他,等庄扬出来,两人并肩一起往宿舍走。
“你怎么就做饭了?”庄扬纳闷。
“我听李老师说你们学校双休不包饭,要自己做饭,所以我就来帮忙了。”程序说。
“你几点醒的?”
“差不多十点半。”
“那李老师呢?”
“不清楚,好像比我们早点。”
“他看到你在我床上没说什么?”
“没。”程序说,“李老师好像不怎么八卦。”
“……大概吧。”
中午吃过饭,下午他们几人去附近的山上爬山。
庄扬和程序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落在了最后。
到了半山腰,程序看着庄扬通红的脸蛋,笑道:“歇会儿吧,年画娃娃。”说着,给庄扬拧开一瓶水。
这久违的称呼……庄扬笑着“嗳”了一声。
这里的山没有亭子供他们歇息,两人便在树荫下席地而坐。
庄扬喝了小半瓶,剩下递给程序。程序就着他的手喝完。
有山风吹过,头发被吹扬了起来,很舒爽。
天空浩辽,白云悠悠,山下田庄错落有致。
百草山和这里都是山,但山和山之间亦有不同的风景。
庄扬远眺着山下村落,缓缓开口道:“程序你知道吗?那个砸我相机的孩子不读书了。”
沉默一瞬,程序问:“为什么?”
“他家里穷,没有劳动力,家里人想要他早点打工。”
现实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李文杰当时说:“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一年难道就等不起吗?”
现在想来他们和“现在还会有人吃不起饭”的邓老师有什么区别?
都太天真了。
他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年”,却是一个农村家庭实实在在的“一年”。
庄扬说:“对这里的人来说,世界很大很大,一个手机就可以装得下,可他们的世界又很小很小,小到走不出这座山。”
程序看着庄扬,握住他的手。
庄扬:“为什么农村恶性事件频发?”
程序:“因为穷。”
“对,因为穷,所以无知;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就是这么一个恶性循环。
他是从大城市来的,但支教不该是高高在上的。
张竞错了吗,错了。
庄扬错了吗,也错了。
一开始的矛盾冲突,是师生的冲突,也是观念的冲突。他太自以为是了,没有真正去了解过学生。
“教育不该是在学生犯了错后教育,而是应该是止于未发。”庄扬看向程序,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坚定且认真。
程序定定地看着他。
他想,这样热忱、真挚的庄老师,怎么能不爱呢。他大概一辈子都会继续爱下去吧。
程序凑过去,温柔地吻住了庄老师。
“恭喜你。”
“恭喜什么?”
“你找到了你热爱的事业,我亲爱的庄老师。”
这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吗?
庄扬被吻得迷迷糊糊地想到。
好吧,他承认他喜欢这份工作。
他想以后做个好老师。
嘛,这么一看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他爱的人和他爱的工作。
他们一起幸福地生活着,永远-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