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湖位于清心镇的一隅,三面环山,一面有多家客栈邻水而立,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夏日的傍晚,湖面上笼罩起一层薄烟,湖水倒映出屋宇、山峦与淡紫色的晚霞,晚风送来山中草木的幽静之气,也带来了些许莲香。
沐宁望向清心湖一角的莲池,满池莲花已悄然合拢,花茎正与微风共舞。
他们所乘的画舫就像荡进了一幅山水画卷,带着这一船人皆入了画。
五位似从画中走出的妙人盘腿坐在舫中的矮几旁,几面上摆满了精致的冷餐、糕点、果盘与两壶香醇的桂花酿。
天色渐晚,客栈投下的灯火在湖水中摇曳,雪宝和金子趴在船尾用爪子捞灯火,抓星星。
不知从何时起,金子对越桓泽也甚是亲近,它和雪宝一起频繁地把湿漉漉的小爪子伸向他,让他检查其中可有灯火,可有星光,然后在他的衣袍上擦水。
闲谈间,月挂中天。
宋梨:“甜儿,你已至双八年华,应已议过红妆之事了吧?”
段甜儿撇了撇嘴:“相看过家父世交之子,不提也罢。”
她晃了晃头,似乎想甩掉什么阴影。
赵景笑道:“想来宋师妹和沐师妹若非入了剑宗,如今定已各自寻得良缘。不过宗内也有许多好儿郎,比如阿泽,比如我,哈哈!”
宋梨翻了他一个白眼。
段甜儿:“刚才听闻宁姐姐的父亲是殿阁大学士,若非姐姐踏上仙途,想来会与太师、太傅、太保或太尉之子为配。”
赵景:“依我看,以沐师妹的品貌,定是当今太子妃之选。”
段甜儿:“宁姐姐可有议过亲?”
沐宁的目光投向水中月影,轻语说道:“家父和家母在我三岁那年,曾与故友一家口头议过亲,之后那一家因朝廷调令外放,约定待我十二岁时签立婚书……京城勋贵之家,婚书签立当晚会在庭院中引火绽焰。”
正望着湖面的越桓泽忽然转过头,看向沐宁,“后来呢?”
沐宁见他眸中似有星河,一时间,被天上的星河、水中的星河和越桓泽眼底的星河晃了眼,沉默无语。
宋梨笑道:“我和宁儿八岁就入了仙山,那些口头之约自然不作数了呀。我家也曾为我与南疆一位都督家的长子有过类似约定。自我拜师后,父母便知会对方解除了婚姻,想来宁儿家中定也是如此。”
赵景装成认真的模样说道:“当心你俩的那两位娃娃亲哪天寻上剑宗,到时候作不作数,可由不得你们一方之词。”
宋梨抓起果盘中的桃子砸他。
沐宁对越桓泽问道:“越师兄,你可曾到过京城?”
越桓泽:“未曾。”
沐宁摇了摇头,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眸光忽远,漾起了追思。
越桓泽:“沐师妹,可是想家了?”
沐宁呼吸微滞。
这些年来,归家之心一刻不曾淡去,只日复一日愈发强烈。
可她与越桓泽多年疏离,此次同游前,所谈不过法器买卖。
他从不提及家人,一次月考论道观心,他侃侃而谈:“修仙之人,高寒之境,方是最终归处。”
他又怎能体会自己的乡情?想来,不过是随口一问。
越桓泽望着沐宁,只见少女清艳的面容上有一闪而过的惆怅,随后只化作一弯浅笑。
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自己早已无家可归,那颗滴血的心,懂她思亲的情切。
那日月考,他在问道台上说出,“高寒之境,方是最终归处”时,在心底默念,纵至霜天绝巅,也要为她辟出一方暖阁,唯盼与她万年相守。
他缓声说道:“黑金丹炉可助你炼化五行兽丹,增益修为……早日归家团圆。”
沐宁心尖蓦地一颤。
他为她锻造丹炉,辅她修行,亦是有心助她踏上归家之路!
沐宁的发丝随溢散的灵气轻扬。
她按捺下翻涌的心潮,对越桓泽抱怨道:“那丹炉你可是收了一百两灵金,我归家的路费都要不够了!”
沐宁在宗门内素有富名,越桓泽不禁一笑,转身向水,俯身掬起清波,银色的流水如绸缎般从修长的指尖滑落。
夜色愈加深沉时,五人携两狐从画舫回到岸边。
段甜儿回了幻阵阁分号,天剑宗四人进了客栈,各自回房休息。
段甜儿在卧榻上枕着手臂,悠悠自语:“清心镇、清心湖,皆用错了字,分明应是倾心镇、倾心湖才对嘛。”
而令她倾了芳心之人,独坐案前,直至子夜。
第二日,四人未早起,到了巳时,方一起在清心客栈用早点。
正吃着,段甜儿带着金子寻来了。她得知四人早膳后便要返回宗门,心中极为不舍。
她与四人一一道别,最后站定在越桓泽面前。
“阿泽哥哥,下次我兄长到天剑宗送阵法图与布阵材料时,我定要与他同行……以后,你若到了京城,记得来段府寻我。我家府邸虽不及山中清幽,却也别有一番意趣呢。”
越桓泽:“若去往京城,自会登门拜访。”
赵景:“甜儿妹妹,我去京城寻你好不好?”
段甜儿:“当然好啊,到时候红烧熊掌管饱。”
赵景:“哈哈!”
雪宝与金子依依惜别。
金子又看向越桓泽:“呜~”
赵景:“阿泽,狐狸如此喜欢你,你们算不算是狐朋狗友?”
宋梨瞪了他一眼:“若说越师兄有狐朋狗友,你必然算得上第一名。”
四人携雪宝与段甜儿携金子分开,入了山门,一路上行。
赵景打趣道:“阿泽,甜儿妹妹对你颇为倾心,段家乃九州世家之首,你何必还在山中做个穷剑修?与其云深不知处,不如早些入京,让你未来的岳父好好提携提携!”
越桓泽兀自陷入了思索。
沐宁见他凝神沉思的模样,不知哪里来了块儿大石头,压得心头一沉。
宋梨接话道:“赵师兄,你自己想去别不好意思说呀。”
赵景对她扮了个鬼脸,“宋师妹,你说那位小都督明日会不会来宗门寻你?”
宋梨追打赵景。
沐宁唇瓣几度轻启又抿住,终是问道:“越师兄,你素来只接受法器定制,为何在我委托之外锻造了黑金丹炉?”
越桓泽心事重重,“你是我的贵客,自然要为你提供更好的服务。”
贵客,到底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不知,他有几位贵客?
沐宁换了个话题:“你平日里总是身着墨色短打,你们师门常着短打,但你穿的颜色未免沉闷。”
越桓泽脑中出现了一道白衣身影,轻声问道:“依师妹所见,什么颜色不沉闷?”
沐宁打量着他:“你身上这颜色就不错,还有这发型,挺好。”
越桓泽垂眸笑了。
沐宁取出一瓶丹药,递给他:“上次你试过的固本培元的那种,我改进了配方,拿回去试试。”
越桓泽伸手接过,“好。”
沐宁:“中了蛊可别找我,无药可救的那种。”
越桓泽目光一凝,他早已中了她的蛊,药石无医。
沐宁见越桓泽怔了一瞬,作势要回丹瓶,“怕了就还我!”
“不还。”越桓泽忙将丹瓶贴身入怀。
沐宁见他收起了自己精心练制的七曜培元丹,唇角荡起两湾梨涡。
四人到达内门时,天色尚早,沐宁和宋梨携了雪宝去玉芝峰采灵果。
赵景顺着越桓泽的目光看去,感慨道:“沐师妹很可爱。”
越桓泽收回目光。
赵景:“依我看,宋师妹更可爱。”
越桓泽摇头一笑。
赵景:“不过,最可爱的当属甜儿妹妹,对不对呀,阿泽,哈哈。”
越桓泽眸色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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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例会,沐宁见越桓泽穿着一身湖蓝色短打,头发用一根与衣物同色的发带束起,高高的马尾如前两日般一丝不苟。
会间,宋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沐宁的脸庞也有些发烫。
今日也热。
会后,陆珩宸叫住沐宁,约她同往玉芝峰。
二人到达玉芝峰,在一株天樱树下交谈。
“沐师妹,灵雪狐出现在寒岚峰,可能是灵脉波动所致。”
沐宁诧异:“灵脉波动?”
陆珩宸点头:“我这几日查阅了一些典籍,天剑群山下灵脉纵横,在灵脉的交汇点灵气浓度较高。”
“这些灵脉本是缓缓流动,但若出现波动,就会使一些交汇点在一些时刻的灵气浓度骤然升高,便可能形成旋涡。”
“若在旋涡生成时,恰有灵兽步入其中,便会被灵脉的流动所引导,被流转到另一处交汇点。”
沐宁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这么说来,可能是雪宝不小心步入了因灵脉波动所形成的旋涡。”
陆珩宸:“我已将此事禀告给家师,他正在探查,若有必要,他会将此事上达元澄宗主。”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事情未见分晓前,除了主山、各位长老的驻峰、玉芝峰和试剑山等结界极强的山峰,你近期不要去往其他山峰,尤其不要到偏僻之地,以免遇上被灵脉流转的凶兽。”
“当然,这尚属我的推测,为避免在宗内引起……”
沐宁点头道:“陆师兄放心,在事情未明前,除了提醒梨儿外,我不会对其他人妄言。”
陆珩宸颔首。
沐宁又问道:“若真是灵脉波动,又是缘何而起呢?”
陆珩宸摇头。
二人默立了一会儿。
“沐师妹,……”
“陆师兄?”
陆珩宸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银白色的荷包。缝制荷包的布料细腻光滑,在阳光下散发出清润的光晕,荷包以玉链束口,链子上悬着一颗夜明珠,可在夜间取物时照明。
沐宁:“这是?”
“我随师父历练时曾到达东海,在那里我们取得了一些极为罕见的灵蚕丝。师父将其纺成布料,我得了一块。前两日休沐时闲暇无事,便顺手缝制了这只荷包。”
陆珩宸将荷包置于手心。
“若将装丹药的玉瓶放入荷包中,无论是一丝气味,还是一缕灵力,都不会外泄。此外,灵蚕丝的延展拓空能力极强,此荷包虽然不像空间戒指或空间玉那般能够自成独立虚空,却也能调用自身大小数千倍的空间,且储物后几乎没有重量。”
他催动灵力,荷包瞬间大了十余倍,片刻后又恢复初始时的大小。
“此灵蚕丝乃是三千岁以上的灵蚕所产,用此荷包存放灵果、灵草,以及其他新鲜药材,可保品质千载不变。沐师妹可还喜欢?”
“此荷包精巧至极,更难得竟是陆师兄亲手所制!”
沐宁的语气中透出惊讶与赞叹。
陆珩宸的目光平静无波:“我自出生便父母双亡,由珏玉真人抚养成人。缝补之事,早已习惯随手为之。”
“师兄为何赠我此物?”
陆珩宸淡淡说道:“师妹身上常带丹药,虽有玉瓶阻隔,常人和寻常修士难以察觉,但修为高深者及高阶灵兽的五感灵敏,隐匿气味方令你更加安全。”
“今后,师妹的丹炉以及各种丹材可用此荷包随身携带,使用起来也更为方便。”
沐宁珍而重之地接过荷包,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陆珩宸见她将荷包贴身入怀,微微垂下眼睑。
沐宁苦思片刻后说道:“灵蚕荷包太过珍贵,我实在不知拿什么回礼才好。”
陆珩宸略一思索:“沐师妹,可否将你的剑穗赠我?”
沐宁从云梦翎的剑柄上解下一只顶端系着一枚白玉珠的淡蓝色剑穗,递到了他的手中。
柔软触及掌心,陆珩宸的心跳不由自主地一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