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琛的记忆是从周岁多一点开始的,那时刚从五台山回来。有一天用午膳的时辰错后了,他饿得难受,问皇阿玛什么时候摆膳。
皇阿玛说额娘还睡着,没有醒来,让他不要等了,回自己屋里去吃。
他摇头,说要等额娘一起吃。
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小肚子都叫了,也不见额娘睡醒。这时候皇阿玛告诉他,额娘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年幼的永琛只是好奇额娘肚子里的小宝宝,却并不知道十弟和十一弟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直到他被皇阿玛抱到养心殿,白天像个挂件似的挂在皇阿玛身上。
皇阿玛上早朝,他窝在皇阿玛怀里睡觉,经常被大臣高亢的声音吵醒。
但他很快适应了。
长大之后,众朝臣夸他处变不惊,其实都是在小时候练出来的。
如果他们小时候也能在早朝上睡觉,肯定也能练成处变不惊的本事。
惊了又能怎样,还是回不去翊坤宫,回不到额娘怀抱。
下了早朝,也不能回翊坤宫,要跟着皇阿玛去寿康宫给皇玛姆请安。
皇玛姆很疼他,却是个爱唠叨的老太太,话说起来没完。
从寿康宫出来,他问皇阿玛自己什么时候能回翊坤宫,皇阿玛说额娘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怕吵,要等到用午膳的时辰才能带他回去。
于是他被皇阿玛从寿康宫抱到了南书房,在那里皇阿玛接见大臣,他在罗汉榻上补眠,再也没被吵醒过。
睡醒之后,还没到午膳的时辰,他就在宫女布置好的屏风后玩地球仪,为了弄出点动静,故意在屏风后忽然冒出来的一截舆图上撒尿。
等舆图那一截被扯回去,皇阿玛才发现他睡醒了,于是将他揣在怀里听朝臣们奏对。
朝臣们起初在早朝上看见他,还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几次之后全都对他免疫了,该说啥说啥。
只有内阁大学士傅恒和鄂容安总是对他格外上心,但凡看见他啃手,便会小声提醒皇阿玛。
他那是啃手吗,他是想额娘了。
在额娘身边时,每回啃手都能引起额娘注意。额娘会温温柔柔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将他沾满口水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用柔软的棉布巾擦干净,然后温声给他讲啃手不好。
奏对结束之后,就到了一天之中最无聊,也是最漫长的时刻,跟着皇阿玛批阅奏折。
小山似的奏折,一筐又一筐被太监们抬进来,摆在书案上,有的奏折皇阿玛要看很久,然后才下笔,但更多的奏折他只是扫一眼便扔在旁边,心情好的时候会写上四个字“朕知道了。”
“朕知道了”这四个字,是永琛最先认识的四个字,也是他十岁时每天都要写的四个字。
经常趴在皇阿玛的书案上睡着,把口水流到奏折上,永琛有点嫌弃自己的口水,但朝臣们似乎都很喜欢。
因为被他口水标记过的奏折,通常能得到皇阿玛的批准。
好容易熬到用午膳的时辰,永琛不用人抱,自己往翊坤宫跑,可跑到额娘面前,刚要虎扑熊抱,就被皇阿玛拎住腰带,抱起来了。
“额娘——”他朝额娘伸出小手,眼泪汪汪。
额娘也要抱他,皇阿玛却不给,只低声提醒:“额娘肚里有小宝宝了,经不起你这一扑,更不能抱。”
永琛心疼额娘,以为皇阿玛也心疼额娘,于是攥紧小拳头,忍住眼泪,再舍不得让额娘抱。
可是当天晚上,他被院中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问乳母:“阿玛和额娘怎么还不睡?”
乳母脸颊红透,嗫嚅着说:“阿哥快睡吧,夜深了。”
后来十弟和小十一出生,翊坤宫又多了两个孩子,皇阿玛便将他抱到养心殿亲自抚养。
每天只在用午膳和晚膳的时候能见到额娘,听她温声叮咛。
永琛想额娘,很想很想。可他知道,额娘要照顾双生子已经很累很累了,他是大孩子了,不能再给额娘添麻烦。
夜里哭着对乳母倾诉,乳母却说:“宫里有多少皇阿哥,只阿哥一人被皇上接到养心殿亲自抚养,是多大的恩宠,别人求都求不来,阿哥要惜福。”
顿了顿又道:“若阿哥将来能有福分成为太子,皇贵妃娘娘脸上也有光。哪怕皇贵妃一直是皇贵妃,当不了皇后,将来也是太后,是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别人六岁开蒙,永琛三岁便将三百千全都背熟了,只为给额娘争口气,让额娘母凭子贵像皇玛姆那样成为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大约他的努力被皇阿玛看见了,开蒙之后,他没有像其他兄弟那样进上书房读书,仍旧被皇阿玛带在身边。
额娘知道以后,又欣喜又担忧,将他搂在怀里说:“书是读不完的,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没人知道额娘的怀抱有多香*多软,那一刻永琛不想当太子了,只想永远被额娘抱在话里,不再分开。
奈何幸福转瞬即逝,双生子很快爬上炕,推开他,挤进额娘怀里嬉笑打闹。
那一刻,他甚至有点恨他们。
恨他们的到来,让他不得不远离额娘,恨他们长大,填满了额娘的眼睛和心,更恨他们连一点幸福的时间都不肯施舍给他。
就在他恨上双生子的时候,皇阿玛食言了,再一次把小宝宝放进额娘肚子里。
永琛清楚地记得,那天等额娘醒来用膳时,皇阿玛脸上的悔恨。
皇阿玛说自己错了,不该在他还小的时候,在额娘肚子里放小宝宝。
还以自身为反例,教育他,说女人生孩子很疼,男人要懂得克制,爱她就不要让她受罪云云。
结果双生子还没长大,额娘肚子里又有了小宝宝。
他跑去质问皇阿玛,为什么爱额娘还要让她遭罪,皇阿玛被问得一愣,旋即笑起来:“永琛已然有了两个弟弟,不想再要个小妹妹吗?”
不想,他一点也不想!
可他长大了,渐渐懂得了君臣父子,也明白了在皇阿玛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刚才是他太生气了,一时间没忍住。
既然皇阿玛不肯珍惜额娘,那便由自己来珍惜好了。也是从那天开始,想要当太子,甚至皇上的心越发膨胀起来。
终于等到十六岁,皇阿玛外出南巡,让他监国。
周岁上朝,两三岁在南书房玩耍,开蒙之后给皇阿玛研磨、递奏折,最先学会写的四个字便是“朕知道了”。
十岁替皇阿玛回复请安的奏折,十三岁代替皇阿玛处置养心殿事务,朱批奏折,十六岁时监国并不觉得吃力,游刃有余。
南巡之前,额娘叮嘱他的话从左耳进右耳出。除非军国大事,内阁要求上报皇阿玛,他全都以监国的身份处置了,并无不妥。
在他崭露头角,锋芒毕露的时候,朝臣们顺时分成两派。
一派以皇叔和亲王为首,说法与额娘差不多,劝他不要擅自做主,遇事奏请皇上定夺。
另一派以内阁大学士傅恒为首,明着劝他不要擅自做主,暗地里执行他的决策,毫不马虎。
“永琛,你熟读史书,却读不懂前车之鉴么?”在他趁皇阿玛南巡,以整顿吏治为由头,放开手脚清理保皇党,重用自己人的时候,皇叔和亲王指着他的鼻子吼。
前车之鉴并不远,就在圣祖爷那一朝,经常被额娘私下挂在嘴边提点他,永琛如何不知。
“五叔,你别吓唬我,我不吃这套。”永琛只用一句话,便将保皇党的头子和亲王怼到心梗。
半天和亲王才缓过来:“你就作吧,等皇上回来有你好看的。”
皇上南巡这段时间,永琛只给南边写过几封信,还都是写给额娘的。
要说心不虚,是扯谎。
可这回南巡的时间比预定长很多,有一种“乐不思蜀”的感觉,让永琛有时间调配好一切。
原以为圣驾回銮,父与子,君与臣之间会有一场较量,谁知皇阿玛压根儿没回宫,只带了额娘和三小只去圆明园住下。
然后明发谕旨,仍旧让他监国。
永琛心中不安,趁着接旨的机会跑去见额娘,再回到皇宫,底气比之前更足。
在南书房与和亲王撞了一个对脸,和亲王又劝永琛收敛:“你现在只是监国,还没继位呢,小心驶得万年船。”
永琛哼笑:“五叔,您忘了,我有额娘,前车之鉴对我没用。”
说出这句话,永琛只觉凄凉,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皇位或江山,所求不过是让额娘成为皇宫最尊贵的女人。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额娘,额娘哭了,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搂在怀中,轻拍后背说:“好孩子,额娘有你这一句话就够了。天下是大清的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可这天下并不太平。海禁封了许多年,外面的世界已然变了,额娘希望你把眼光放长远,把心胸打开,去迎接属于变革的时代。”
“你的皇阿玛老了,额娘来缠住他,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
额娘说这话的时候,永琛余光瞥见屏风后闪过一截明黄的袍角。
第87章 番外二不争
在双生子的记忆里,皇阿玛不一定永远在,但额娘永远在,直到额娘肚子里又有了小宝宝。
他们想让额娘抱,皇阿玛说:“额娘肚子里有小宝宝了,不能抱你们,皇阿玛抱。”
皇阿玛的怀抱不香,还硬邦邦的,让他抱着一抱一个不吱声。
“永瑞,从前你还羡慕大哥,说皇阿玛总抱他。”
永琦私下里问永瑞:“现在轮到皇阿玛抱咱们,你可如愿了?”
永瑞瘪着嘴,摇头:“大哥真厉害,居然说谁抱都一样,怎么可能?”
不让额娘抱,他们抱额娘总行吧,结果皇阿玛都没说什么,大哥把他们拎开了,语重心长道:“额娘怀着小宝宝,身上不舒坦,大哥让你们抱。”
当着父母和大哥的面,他们忍了,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永瑞实在憋不住吐槽:“大哥只比咱们大一岁多,说话怎么跟皇阿玛似的。”
永琦想了想,认真道:“大约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吧。”
永瑞捂了嘴笑:“你说皇阿玛是墨。”
永琦冷漠:“也可能是朱啊!”
永瑞笑得更大声:“你说皇阿玛是猪!”
永琦大无语:没文化真可怕。
尽管住在翊坤宫,却不能与额娘亲近,中间隔着皇阿玛和大哥两道天堑,那种滋味谁懂啊。
有一回永瑞趁人不在,缠着要额娘抱,额娘果然抱了他,当天被皇阿玛发现,当天与永琦一起被打包送去了寿康宫。
从那天开始便永远搬出了翊坤宫。
那年他们才四岁。
永瑞哭着向皇阿玛认错,求他让他们回去,皇阿玛不许。永琦又跑去求大哥,听大哥叹息着说:“你们知足吧,我不到三岁就搬出来了。”
“为什么啊?”永瑞大哭。
大哥眼中坚冰融化,疼惜地搂着他们说:“因为你们啊,那时候你们在额娘肚子里。”
“……”
那天大哥告诉他们,等额娘再有小宝宝,现在肚子里的那一个也得哭,这就是作哥哥的代价。
“永琦永瑞,你们想不想做哥哥?”大哥问。
“想,做哥哥威风,还能读很多书。”永琦书呆子的本性哪里还掩藏得住。
一向活泼的永瑞反倒蔫吧下来:“我……我不想作哥哥,我不要威风,也不要读书,我只想搬回额娘身边。”
谁不想呢,永琛耷拉下脑袋,任凭两小只在怀里抹眼泪。
五岁时,额娘生了小十二,皇阿玛很高兴,他们和大哥都高兴不起来。
他们嫉妒,嫉妒这个夺走额娘的弟弟。
六岁开蒙,他们一起搬出寿康宫,搬进了阿哥所。
当时阿哥所里只有八哥一人,八哥腿脚不好,却心理阴暗爱欺负人。
被八哥欺负,他们联手打回去,勉强打了一个平手。
几年后,八哥逮到机会又想欺负他们,他们还没出手,就看见才搬到阿哥所的小十二冲过来,跳起揪住八哥的衣领,挥手便是一拳,打得八哥鬼叫。
打完一拳,小十二一个人把八哥轻松举起,像扔破抹布一样扔在地上。
“……”
经此一战,八哥和他身边的人再不敢欺负谁了,直到成亲搬出阿哥所都安静如鸡。
也是从那天开始,永琦和永瑞接纳了小十二,私下总是讨论他是怎么长的,为什么力气这么大。
后来永琦和永瑞先后成亲搬出阿哥所,永琦爱读书,开牙建府之后跟在小舅舅九十四身边在翰林院编书,永瑞则跟着富察家的舅舅傅恒在户部行走。
永琦那边还好,清贵又安逸,永瑞在户部办差期间不可避免地与四阿哥永珹有些交集。
永珹告诉永瑞他各方面都像孝贤皇后所生的七阿哥永琮,背靠富察家这棵大树,未必没有与永琛一争之力。
“四哥,争什么?”永瑞明知故问。
永珹眯眼:“当然是储君之位和将来的……大位。”
自己像七哥的事,不用四哥说,太后从小在他耳边念到大。去富察家做客的时候,富察家老夫人也总是拉着他的手絮叨,说他与早夭的七阿哥像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我额娘喜欢七哥吗?”他问富察家老夫人。
富察家老夫人叹息着说:“永琮虽然是孝贤皇后生的,却是你额娘一直在带,像亲儿子一样亲。”
说着落下泪来。
永瑞希望自己像永琮,也与富察家走得很近,并不是为了与九哥争什么,而是单纯想要引起额娘的注意,从而获得更多母爱。
他试过了,很成功。
额娘最疼他。
谁知这点小心思却引来了四哥不怀好意的揣测,于是他把四哥对他说的话全都告诉了额娘。
额娘让他不要搭理四哥,可四哥这个人很烦,逮到机会便要在他耳边念叨。
永瑞决定自己解决,在万寿节那天倾听四哥给他的夺嫡建议,故意设计让皇阿玛也听一听。
转过年,皇阿玛下旨将四哥过继给履亲王,将他彻底踢出了皇阿哥的行列。
永瑞耳边终于清净了,有一日皇阿玛问他关于储君的看法,他说没人能比九哥做得更好。
乾隆五十年,皇阿玛禅位给九哥,自己成了太上皇。
退居二线之后,皇阿玛和额娘很少在人前露面,一年当中有半年在江南度过。
额娘最爱微服私访,皇阿玛也随她,轻车简从,谁也不带,萍踪无定。
永瑞只在景熙六年,去济南办差在大明湖畔偶遇过皇阿玛和额娘。
六年过去,他们还是永瑞印象中的模样,恩爱非常,就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
彼时两人正在湖边一座茶棚喝茶,额娘忽然转头对皇阿玛说:“四郎,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皇阿玛端起茶碗要喝,闻言放下,想了半天问:“夏雨荷是谁?”
额娘朝皇阿玛眨眨眼:“便是当年四郎初至大明湖畔结识的姑娘,当时四郎与她一见钟情,情根深种。她还在四郎不知情的时候,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格格呢。”
皇阿玛听完眼前一亮,忙拉了额娘的手腕诊脉:“我看看,是不是又怀上了?”
额娘闹了一个大红脸,羞涩地抽回手瞪人:“老不正经。”
同款狗粮,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直接导致他们兄弟四人的亲事没有一桩盲婚哑嫁,包括九哥都要娶自己喜欢的姑娘为福晋,婚后甜蜜,夫妻和睦。
“王爷要过去请安吗?”身边的随从轻声问。
永瑞摇头:“只羡鸳鸯不羡仙。走吧,办正事去。”
自孝贤皇后病逝山东,皇阿玛几次下江南都刻意绕开,不愿再踏足这片伤心地。
如今在大明湖畔遇见,可见心结已解。
想到孝贤皇后,永瑞心中一动,办完差事并没有立刻离开,转道去泰山上的碧霞元君祠拜谒。
第88章 番外三好嫁(上)
和瑾生下来前十天吃了皇后娘娘的奶水,便将皇后娘娘认作额娘,每天像小奶猫似的缠着,一时见不到就哭。
直到两岁上,她才搞清楚皇后娘娘不是亲额娘,与皇后娘娘最亲近的敏妃娘娘才是。
“额娘,敏娘娘不是九哥的额娘么,怎么变成妞妞的额娘了?”年幼的和瑾不解地问。
妞妞是额娘给她取的小名。
此时额娘和敏妃娘娘正指挥人给九哥收拾东西,要送他去养心殿住。
额娘抹着眼泪说:“永琛还不到两岁,我又有了身孕,都没怎么陪在他身边,现在要搬走了,总是我对不住他。”
敏妃娘娘红着眼圈劝:“你那时候怀相不好,前三个月总是吐,后来又跟去蒙古巡幸,精力不济也是有的。”
额娘的眼泪越擦越多,和瑾爬到她身边,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听额娘哽咽着说:“多亏有你,不然那会儿我都不知道该指望谁了。”
敏妃娘娘也哭了:“我替你照看永琛,你不是也替我照拂了妞妞?当初我生她的时候难产,昏迷了好几天,妞妞嘴巴小吃不了乳母的奶,还是你不顾双生子,日夜给她喂奶。”
和瑾听糊涂了,于是想什么便问了出来。
“妞妞是你额娘的亲生女儿,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咱们呀,都是亲生的。”皇后娘娘说。
和瑾一天一天长大,终于在某天搞清楚了,她是敏妃娘娘所生,却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的。
皇后娘娘没有女儿,认了她做义女,日常待她比亲生的还好。
“我不管,我是固伦公主,皇后娘娘和敏妃娘娘都是我额娘!”和瑾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十六岁那年,皇阿玛要给她指婚,敏妃娘娘觉得好,刚想起身谢恩,却被皇后娘娘的一句话拦住。
她说:“大清的固伦公主多留几年也不愁嫁,十六岁有些小,我想留她到二十岁再说。”
从和瑾记事开始,皇阿玛对额娘从来都是百依百顺,额娘说什么便答应什么,这次也不例外。
和瑾喜欢花,没事便去御花园观赏。
这一日,听说浮碧亭的睡莲在中午开花了,用过膳之后散步消食去赏莲。
“池心睡颜趁晴开,粉瓣初擎露边裁。风动涟漪轻漾处,不知花向哪边栽。”和瑾望着满池睡莲,忍不住吟出一首诗来。
她今年十九岁了,两位额娘从去年开始相看,却故意瞒着她,也不知看上了谁,总是不疾不徐,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想要挑明了问,又害羞,虽然知道两位额娘不会害她,选中的人肯定也是好的,心中仍旧有些迷茫。
“质是曾潜璞,形如宛在梁。底须七十二,真叶肃雍祥。诗昔称崔珏,池今见霍光。亶哉双玉合,佳祉兆安康。”
不期头顶有人唱和,她咏睡莲,他诵鸳鸯,哪儿来的登徒子,敢用御诗调戏人。
和瑾抬头,看见一个侍卫装束的人正拿着粘杆坐在树杈上粘夏日聒噪的蝉。
“你是……上虞备用处的人?怎么跑到这边来粘蝉了?”树叶投下阴影,和瑾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是好奇地问。
上虞备用处都是御前侍卫,在宫里牌面大得很,没想到他们也会干这样粗鄙的活计。
话音未落,那侍卫从树上跃下,身姿矫健,落地之后朝她看过来,含蓄一笑,霎时令满池睡莲失色。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能够形容洛神宓妃,用来形容眼前这个俊美男子也毫无违和。
额娘说皇阿玛是颜控,御前侍卫一个比一个英俊,和瑾从前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好看。
“放肆!什么人敢在公主面前造次!”和瑾还在犯花痴,身后早有老嬷嬷走出来呵斥。
俊美男子似乎并不畏惧,只是谨守宫里的规矩,和他与生俱来的教养,含笑垂眼,自报家门:“臣和珅,在銮仪卫当差,见过固伦和瑾公主。公主万安!”
和瑾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目光挪动艰难,再一次被身后的老嬷嬷抢了先:“你既然在銮仪卫当差,就应该明白宫里的规矩,侍卫进御花园要结伴而行。”
“你在銮仪卫当差,为何会干粘蝉这种粗活儿?”和瑾觉得太可惜了,这样的容貌和气度,哪怕在銮仪卫也该是打头的门面。
那个叫和珅的俊美男子抬眼,大胆与她对视,勾起唇角说:“臣才被调到銮仪卫去,眼下仍兼着上虞备用处的差事。”
目光像触到什么,恭敬垂眼:“公主方才问起上虞备用处粘蝉的事,殊不知上虞备用处原名叫粘杆处,前身便是干这些粗活的。后来蒙先帝爷看重,这才变成御前侍卫,与内务府一样,只听命于皇上。”
人好看,声音也好听,清越如甘泉落地。
和瑾这会儿才从花痴中缓过来,追问:“你也说了,上虞备用处早已不是粘杆处,你为何还要做从前的差事?是不是在銮仪卫受了欺负?”
“臣初来乍到,被排挤是应该的。”
和珅家境一般,但自身能力过硬,又特别善于钻营,走到哪儿都是红人。若不是想要攀龙附凤,结识和瑾这个妃嫔所出的固伦公主,又怎会大热天跑来御花园粘蝉。
浮碧亭这满池睡莲,也是他花了银子托花匠催开的。
但在公主心疼他的时候,他不但不能表现得太强势,还得示弱。
“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老嬷嬷和公主身边的人见这个侍卫还算守礼,公主也不讨厌他,便没追究,只提醒公主离开。
在本朝,不管是上虞备用处还是銮仪卫,都归皇上管,这两处的人做事从来不用向除了皇上以外的任何人报备。
和瑾也知道她是公主,不能轻易见外男,轻轻“嗯”了一声,还是对和珅说:“你的事我记下了,得空会在皇阿玛面前提起。”
和珅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一时怔住,居然没接上话。
“谁?和珅?”公主有了心事,并没跟大人说,倒是她身边的老嬷嬷把今日在浮碧亭偶遇銮仪卫的事禀报了,引出鄂婉这惊讶一问。
是了,进度条已然拉到乾隆朝中后期,和珅这个宠臣也要粉墨登场了。
只是鄂婉没想到和珅在被发觉之前,还有过给乾隆当女婿的想法。
可惜他在历史上名声不好,哪怕鄂婉对乾隆朝的历史不甚了解,也听说过和珅的大名。
他是清朝最著名的贪官。
不但贪财,还好色。
和瑾的夫婿她和明玉已然相看得七七八八,并且有了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出身显赫的勋贵之家,家就在京城,与和瑾自小熟识,知根知底。
和瑾长得像明玉,性格却不知随了谁,很有些天真烂漫,没什么心机。
这样一块纯白璞玉自然要找个靠谱的金匣来装,不可能扔进淖泥里任其自生自灭。
奈何纯白璞玉价值连城,在装进金匣之前,难保有人惦记,还得早做打算。
明玉不知道和珅将来会是怎样的光景,听说和瑾看上了一个侍卫急得团团转,想要提点女儿,被鄂婉拦住了。
鄂婉不打算逼迫和瑾,耐心等她自己送上门来,再把话说开。
当初原主看上高恒,被家里按头与傅恒订亲,又是绝食又是投湖,闹得鸡飞狗跳,自己也一命呜呼了。
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少女春心萌动时逆反最强,越是逼得紧越会走极端。
知道和瑾有事找皇上,鄂婉故意将时间错开,不让她见到,很快便等到了人。
“额娘猜猜,那个侍卫肯定长得很英俊,嘴也甜,懂得哄小姑娘开心。”听完和瑾的请求,鄂婉顾左右而言他。
和瑾果然红了脸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不好,鄂婉心说,看样子是一见钟情的桥段,不用些手段很难拆开。
于是表面答应下来,暗地里派人去打听和珅家的情况。
和珅,原名善保,出身于满族大姓钮祜禄氏的旁支家庭,世袭三等轻车都尉,是公侯伯子男之下的第六等爵位,只能算是有编制的八旗子弟。
其自幼父母双亡,带着弟弟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家里那仨瓜俩枣还不够继母嚼用,很多时候靠借贷生活。
联系到日后的飞黄腾达,此时的和珅绝对是一个美强惨的人设,从小看继母脸色,靠族中长辈施舍度日,察言观色和嘴皮子功夫自然了得。
哄和瑾这样单纯的小姑娘简直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如果和瑾是个泼辣的性子,或者有心眼有城府,鄂婉也许会给和珅这个凤凰男一个攀高枝的机会。
男人有野心有执行力且有手腕,不是坏事,可谁让和瑾只是一块纯白璞玉呢,嫁给和珅之后恐怕会被人拿捏。
鄂婉把和珅的家里情况对和瑾说了,和瑾做惯了天之骄女,哪里晓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只是绯红了脸不说话。
明玉急得训斥,反而激起了和瑾的逆反,小声嗫嚅说:“有志不在年高,自然也不在家贫。”
鄂婉示意明玉稍安勿躁,立刻着手安排人试探。
对方有意攀龙附凤,被用来试探的这个人,肯定要有些身份。
至少不能比和瑾差太多。
鄂婉一边让人放出消息,说和瑾公主的亲事有了眉目,一边私下与和亲王的福晋吴扎库氏见了一面。
第89章 番外四好嫁(下)
皇后苦夏,只跟皇上在紫禁城处置了一些要紧的军国大事,便说身体不适,搬回圆明园避暑了。
和瑾跟着皇后和敏妃搬回圆明园,很快兴致勃勃地投入到水嬉宴的筹备当中。
圆明园的水嬉宴哪年都有,遍邀皇室宗亲,和蒙古的一些老亲参加,并不值得和瑾高兴,可在此之前她得到了一个消息。
和珅作为銮仪卫跟来了圆明园,负责水嬉宴的保卫工作。
也就说,皇额娘果然在皇阿玛面前说情,给和珅安排了好差事。
宫里当差的都知道,在皇上跟前当差不一定是好差事,伴君如伴虎,在太子监国跟前当差也不一定是好差事,依然伴君如伴虎,可在皇后身边当差,绝对是好差事。
赏赐丰厚,差事清闲,关键责任小。
这个消息是皇额娘身边的寿梅透露给她的,可见皇额娘并不反对她喜欢和珅。
皇阿玛自南巡回来便不怎么管事了,一直由太子哥哥监国,而太子哥哥是皇额娘亲生的,她的亲事只要取得了皇额娘的支持,早晚能成。
和瑾心中甜蜜,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只盼早点见到和珅。
当真到了那一日,和瑾偷偷跑去找和珅,可他似乎有心事,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如在紫禁城时热情,话说得依旧贴心,但总给人一种客套疏离之感。
“我求了皇额娘给你换了差事,你不喜欢吗?”和瑾捏紧帕子,羞涩地垂眼问。
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对别人来说算是好差事,但和珅想要往上爬,总围着后宫的女人转肯定不行。
他不怕伴君如伴虎,只怕凑不到君王跟前去。
但对上小姑娘清澈的眼睛,和珅说不出一句抱怨的话,只淡声道谢。
这时有个面生的小内侍跑过来,给和瑾行礼过后,在和珅耳边说了什么,他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
那种仿佛倒映漫天星河的明亮,和瑾在浮碧亭的睡莲池边见过,一下就把她迷住了,忍不住芳心暗许。
可此时他眼中的亮光,显然与她无关,只让和瑾觉得刺目。
和瑾伤心离开,漫无目的闲逛,误打误撞在福海附近的一处假山石后撞见了和珅与五叔家的和悦堂姐相谈甚欢。
和悦堂姐比她大一岁,是五叔侧福晋生的女儿,性格不像和婉大堂姐随了五婶,很有些五叔混不吝的感觉。
因性格骄纵跋扈,到今日还未出嫁。
五叔很宠她,对外说要多留几年,可五婶没少到圆明园跟皇额娘吐槽。
“你小子嘴倒是甜,不想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调回紫禁城也不难。”
和悦堂姐笑着抬起和珅的下巴,仔细打量过后道:“回家跟你那个继母说,就说本公主看上你了,想要招你作额驸。”
和瑾没想到和悦堂姐如此直白,吓得缩进身后假山,竖起耳朵听。
假山外静了一瞬,半天才响起男人清越的声音:“臣遵旨。”
声音里透着讨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与暧昧。
和瑾闻言扶住假山石壁才站稳,然后背靠上去,缓缓蹲下,以帕掩口无声哭泣。
身边的人都得了皇后娘娘的叮嘱,谁也不敢劝,只能静静等公主哭完,自己想明白。
假山外头的人说定离开,和瑾才转出来,看一眼两人曾经站立的地方,浑浑噩噩朝水嬉宴的方向走。
“妞妞,你去哪儿了?水嬉宴都要开始了,皇后娘娘找你呢!”
远远看见福康安在拱桥那边朝她招手,和瑾忙擦干了脸上的泪,快步迎上去。
福康安是内阁大学士傅恒的次子,从小被抱进宫,陪永琦和永瑞读书,三个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有他在的地方,肯定能看见十哥和十一哥,和瑾怕被他们看出来,又用帕子擦了擦眼尾。
在拱桥中间碰面,并没见福康安身后跟着人,和瑾这才放下心来。
“妞妞,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福康安微微蹙眉,明知故问:“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他与和瑾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了议亲的年纪险些被一个侍卫截胡,能不气吗?
可皇后娘娘也说了,教训和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留住公主的心。
见和瑾不答,福康安强压怒火,温声说:“水嬉宴快开始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水嬉宴上,福康安哪儿都没去,全程陪在和瑾身边。
“十哥和十一哥呢?你怎么不去找他们?”和瑾初尝失恋滋味,满心愁苦,不想扫了福康安的兴致。
平日他最爱热闹。
福康安没说话,将她带去一个僻静的所在才道:“我怕我一个疏忽,把你弄丢了,让别的臭男人钻了空子。”
和瑾正是敏感的时候,立刻听出他话里有话:“福康安,你说什么?”
少年耳根红透,强自镇定说:“妞妞,我知道我在世家子弟中长相不是最英俊的,可我敢说,我绝不会辜负你。我家里的情况你很清楚,我的阿玛只有我额娘一个,并不曾纳妾。妞妞你放心,我……我也不纳妾,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
和瑾:“……”
福康安总与十哥和十一哥他们在一起,和瑾从来只把他当哥哥,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忽然被他当面表白,和瑾有些不知所措,抬眼看向对方,觉得他谦虚过头了。
傅恒大人是世家子弟中最英俊的那一个,已经被皇额娘和额娘盖章了,而福康安完美地继承了傅恒大人年轻时的样貌,怎么可能不够英俊?
领略到福康安的英俊,和瑾心里忽然一突,跺脚捂脸跑开了。
“妞妞这是?”
福康安挠头,就听十一阿哥永瑞在身后说:“让你含蓄点,你偏不听,这下可好,让妞妞害羞了。”
“那她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福康安这些年的心思都在和瑾身上,家中只有一个大哥,也无姊妹,实在搞不懂女孩子的心。
永琦敲着折扇笑:“这事我额娘怎么说?”
福康安眨眨眼:“皇后娘娘说青梅竹马不必拐弯抹角,直说最好,不然容易错过。”
永琦点头,永瑞也点头:“听我额娘的就对了。”
夜里,乾隆搂着鄂婉问:“妞妞的亲事定下来了?朕瞧和珅也不错,人长得英俊,能成事。”
鄂婉本来快睡着了,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两边都说好了,只等赐婚,现在反悔成什么了?
下一秒,又有声音传入脑中,是脑中,不是耳中:【妞妞虽然是敏妃生的,却跟着鄂婉长大,与鄂婉亲生无差。妞妞看上的明明是和珅,被鄂婉生生拆散,非要把妞妞嫁去富察家,许给傅恒的儿子。】
鄂婉:“……”
来不及细想,大段心声又至:【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又是青梅竹马的桥段,鄂婉想干什么?自己没能嫁给傅恒有遗憾,想让妞妞替她实现吗?是了,福康安长得跟傅恒年轻时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紧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怨念:【夫妻这么多年,朕多次向她陈情,恨不得将心肝剖出来送给她。鄂婉呢,她年轻的时候害羞,后来无所谓,老了听着似乎还有些腻烦。】
……
这金手指来得有些晚啊,鄂婉又是新奇又是无奈,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稳住皇上,别让他的怨念把和瑾的好亲事搅黄了。
她轻轻翻身,搂住男人的腰,不敢提心声的事,只将脸埋在他心口说:“皇上说得都对,可妞妞到底是敏妃的女儿,敏妃看好福康安,不想让爱女嫁给穷侍卫,臣妾也不好说什么。”
乾隆哼笑:“是吗?没有傅恒的人情在?”
说完集中精神,自虐般听鄂婉心声,结果什么也没听见。
心声忽然消失,就像很久之前的某一天忽然到来一样。
心声消失了,怀中女人的嘴却好像抹了蜜:“臣妾心里眼里都是皇上,如此良辰美景,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