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是在宫中,此时已有熟悉男子生育事宜的大夫接管一切,而此时在民间,民间的大夫对其则是手足无措了。
“这里每地都有圣娘娘庙,”卢珠玉出主意道,“寻常人家的妇人生育,只需去庙中供一碗米,然后服下便可保生育顺利,身体康健,要不也去给楚太傅供一碗?”
被关在门外的周禄全倚着门叹气道:“圣娘娘虽是大宁第一代帝女的英魂所化,却偏不保佑自己这条血脉的男子生育,若是供米有用,宫中便没有那么多腹中夭折的孩儿了。”
“男人生子,本是逆天而为的事情,”她叹了口气,“说的也是,闻所未闻的,想来神仙也找不着地方保。”
“……”周禄全站起身,“不说这些了,阿南上哪去了,我刚才就没瞧见他。”
“跟俩大夫去抓安胎药了,”卢珠玉叹了口气,“你是没看见他那脸色,活像是自家养的好白菜被拱了似的。”
而屋中的二人的气氛堪称剑拔弩张。
“……你这根本不可能有孩子,”赵亭峥道,“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即便是有了孩子,也不会是我的!”
楚睢微怔,他不知为何,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殿下是疑臣不忠?”
如若她对他所作所为,还要被称“没做什么”的话,那属实有些提裤子不认人了。
楚睢有些受伤——他又没硬要她负责。
思及此处,楚睢叹了口气,摇头道:“殿下何须纠结至此,臣已说了,会处理掉它,这不是殿下的错。”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是有些微微的颤抖,掌心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在此之前,他并未感觉到有一个生命在身体里孕育、生长的滋味。
于理,这不是一个适合留下孩子的时机,更何况是她的。
……楚睢微微垂了垂眼睛,如今赵亭峥正是打基业之时,他身为男子,孕育本就艰难,如若怀孕,定然分心,腹中这个孩子即便出生,也只会出生在杀机四伏的刀光剑影中,成为殿下的累赘。
可于公不论,于私而言,他对这个孩子的到来感到期待。
偏偏这是侥幸之下出现的孩子,若他错过了它,或许再也不会有留下赵亭峥孩子的机会了。
处理。
这样的字眼令他心中难熬。
父亲在与母亲成亲之后,便洗手不做,不再窥算天机,专心做起了贤夫慈父。
唯在他接下太傅之职时,父亲启了经年不用的卦盘,为他卜了一卦。
第二日,楚睢看见原本是青年模样的父亲遍生白发,还有那枚莹润如鸽子血的血蛊。
“如若有一日,吾儿行至绝途,心如灯灭,”儒雅的方士陡然苍老了十倍,用力拍了拍爱子的肩膀,“留下子嗣,或许会保她手下留情,放你脱身。”
他眼下境遇明明一切向好,难道算是绝途吗?
思及此处,楚睢有些困惑。
“……”发现楚睢又在偷偷走神,赵亭峥顿住,她一把捞过桌上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方要发狠,却对着面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楚睢说不出半个字的重话来,正在这时,门外忽然被紧紧地敲响,咚咚有声。
“什么事?”赵亭峥不耐烦道,“进来说。”
噗通一声,滚进来周禄全,他脸色苍白道:“不好了殿下,吴太守说阿南行刺,把他抓起来了!”
***
赵亭峥赶到太守府,终于见到了那位存在于王世子口中的吴太守。
她年逾四十,保养得宜,人生佛面,口中诵经。
屋中燃着袅袅佛香,吴太守跪于佛前祝颂,五花大绑的阿南被绑在了条凳上,赵亭峥看见,他的面上被封了一张软韧的纸。
“你就是靖王,”略掀起眼皮来瞄了赵亭峥一下,吴太守慢慢的笑了,“比起传言来,殿下竟更胜一筹。”
赵亭峥的确是个令人无法忽视的美人,盛怒时的颜色更是几乎夺魄,佛观清修,哪里见过这等煞凤凰。
可此时此刻,赵亭峥唯一能令人记住的,只有过盛的容色。
换句话说,其余的,不值一提。
赵亭峥面无表情地抽出了刀:“把我的人放了。”
阿南呜呜地叫着,吴太守不语,她上了手中这一柱香,站了起来。
“你会求人么?”她居高临下道,“殿下,郡王妃有那不成器的儿子捏在你掌心,可我又怕什么呢,那并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那种无用的孩子。”
顿了顿,吴太守慢慢地走近,“听闻你吞了郡王一条铜脉?”
赵亭峥道:“如何。”
吴太守又笑了,她似是觉得很荒谬:“她真是越上了年纪越是心慈手软,竟被一个孩子拿捏至此地步,让我放人可以,你把那条铜脉重新给我吐出来。”
闻言,赵亭峥当即皱眉:“这不可能,你想也休想。”
吴太守不言,只抬了抬眼皮,便有人心领神会地上去,给不断挣扎的阿南重新覆了一张湿漉漉的纸。
“唔——唔唔!”
“此人暗中刺杀本官,”她道,“按宁律,本官可当场诛杀凶手,殿下不要那般看着我,他是冤枉,可难道我侄儿便有胆行刺当朝亲王么?”
吴太守眼神陡地锐利。
“殿下太年轻了,要起东西来也太容易了,臣要教给殿下一个道理,在臣家中,贪嘴的孩子,是要被打手的。”
贴加官,是一种刑讯逼供的手段。
它用沾湿的桑皮纸一页一页地贴在受刑者的面上,揭下后犹如“跳加官”的面具一般,因此得名。
受刑者在窒息的痛苦与渐渐紧逼的死亡面前往往精神比身体先一步崩溃。
一旁的行刑官上来报说:“他要不行了。”
“……”借着昏暗灯火,赵亭峥陡然窥见了什么,片刻,她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吴太守。
“可惜了,”吴太守背后的佛像被昏暗烛火映得隐晦不明,她叹息道,“我的人听他骂了殿下一路,本以为心生怨怼,早早招供,不曾想竟是个嘴严的。”
不,他忠的不是她,忠的是楚睢。
但他知道,若是供了赵亭峥,楚睢必然伤心欲绝。
阿南不会做令主子伤心的事情。
而此时此刻,最能勾起赵亭峥兴趣的,却是这吴太守。
“放了他,我替他留下。”
吴太守一怔,随即眼睛猝然亮起:“你说什么?”
“我说,”赵亭峥把刀痛快地一丢,“我来。杀了他,除了泄愤什么用处也没有,留下本王,对吴太守更划算些吧?”
顿了顿,她又笑了:“听说赵守明视本王如眼中钉,吴太守即便不想自己,也得想想如何讨主子开心?”
吴太守显然惊诧了,她顿了片刻,陡地抚掌大笑,连道三声:“好!”
又转头道:“既然殿下有心,还不快给这位公子松绑?”
阿南脸上的桑皮纸被一页一页地揭下,他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全然不敢信他竟然在这条死路里头活了下来!
受过大刑,他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站起来。
“拿着它。”赵亭峥把苗刀给他,懒得看一眼这拖后腿的蠢货,“回去找你的主子,叫他把肚子捂好,别着急添乱。”
阿南低着头,接过刀,深深地看了赵亭峥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太守府。
行刑官犹豫着要不要上来绑她,吴太守拦道:“朝中亲王金尊玉贵,岂能用那等绑下人的绑法来?只用丝带将双手束住即可。”
转头,她微笑道:“请殿下在太守府小住几日,一应衣物饮食,只管吩咐侍人。”
这是变相的软禁了,赵亭峥心知肚明。
她伸出手来,任由行刑官绑了双手,眼睛却深深地盯着吴太守将要离去的背影。
忽然道:“吴太守求佛,求的是什么呢。”
吴太守的脚步顿住。
“郡王府靠不住吧?”她双手被缚,倚着殿中合抱粗的柱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汉阳郡王是个绣花枕头的脓包,王妃虽是与太守并称的汉阳双杰,奈何生的孽畜半点没随娘亲,反倒是紧随了他爹,这眼瞧着靠山靠不住了,吴太守怕不怕?”
“怕?”顿了半晌,吴太守冷笑起来,“我怕什么?”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赵亭峥反倒是心平气和了,念诵道,“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吴太守陡地攥紧了拳头。
“你想在汉阳做得下去,”她闲闲道,“何必依靠远在京城的赵守明,又何必指望汉阳郡这一窝脓包?说到底,和赵守明扯不离干系的是王妃兰出,而并非太守吴允。”
“……”
“换个更靠得住的对象如何?汉阳除了郡王,可还有个亲王呢。”
吴允猝地转过身来。
“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她冷笑,“先学了空手套白狼这一招,我对庄王殿下的忠心如磐石不动,又岂是你这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那是没办法了。”赵亭峥跟着前来引她的侍从走下去,“汉阳郡两条铜矿,郡王吃肉,竟不舍得给你这忠心耿耿的忠臣喝一口汤。”
“为臣者为君王做事,”吴允盯着足尖,“谈何回报。“
闻言,赵亭峥哂笑,她不答,只是眼光若无其事地瞟过了佛像。
“这小童雕得灵秀,”大佛边坐着一个分外突兀的小小仙童,样子活灵活现,精雕细琢,“可惜金漆斑驳至此,叫我想起了郡王妃头顶随意簪着的紫金珠,宝光璀璨,贵气非凡。兴许半粒珠子,大抵可打一个三尺的不坏金身罢?”
吴太守不言。
赵亭峥把刺扎了下去,心满意足,并不恋战,她转身道:“不必押着本王,本王自己会走。”
***
阿南头皮紧绷,只怕吴太守的人中途钻出来杀了他,握着赵亭峥的刀才有了几分胆子,直到回到客栈,迎上楚睢焦急而又有些苍白的脸,他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依着赵亭峥的嘱托,楚睢按捺下心中焦急,按兵不动。
只是他原本身体便是文人分量,再加上有孕和心忧,登时连饮食也难进。
阿南偶尔会看见他背着人呕吐,腹中用不下饮食,即便吐亦无可吐。
他清癯的身体减了许多,连新做的衣带亦要收紧几寸。
卢珠玉不住地担心,她频频送来小吉食肆的食物来,换着花样劝楚睢用下,而楚睢往往只是礼貌地略动一动筷子。
“殿下不知还有多久回来,”周禄全抹着眼泪,道,“咱们已经倒了一个人了,可万万不能再倒下一个,楚大人,请您珍重身子。”
自知有愧的阿南亦是连头也未曾抬过,越发地沉默寡言起来。
赵亭峥被吴太守恭恭敬敬地送回来那日时,晴空高照。
楚睢备好配剑白绫,要闯府救人了。
门被猝然推开。
“脸色怎么这么差?”她好像从梦中出现,看向楚睢,“不认得我了。”
楚睢犹自觉未醒,他呆住,贪婪地、死死地看着她。
没有他梦中那般清瘦,脸上气色虽是惯常的苍白,但并不显疲态,眼下没有青黑,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伤痕。
赵亭峥原本是打算不打招呼过来吓楚睢一跳,见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不由得想:“难道是玩笑开得太大了,糟了,怎么瘦了些?忘了他凡事认死理,我应该提前送个信来的。”
这么想着,她懊悔不已,忽然间,却被扑上来,重重地拥住。
她愕然抬起头来。
楚睢紧紧地抱着她,脸埋在她的肩上,辨不清表情,身上浅淡的药香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他的双手不像拥抱,反而像垂死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
他沉默着,心跳却震耳欲聋,呼吸粗重,不过片刻,她的肩头微微传来湿意。
哭了。
赵亭峥原本不知往哪放的手垂在半空,半晌,安抚地停下去,好像生怕惊动了一只鸟雀般,停在了楚睢的后背上,拍了拍。
“我回来了。”她心头软得说不出话,眼底微微发疼,“别哭了,楚睢。”
楚睢不肯放手,重重地闭上了眼。
太好了。
活着回来,这次不是做梦了。
***
将一行人安置好后,赵亭峥开始宣布这几日的所得。
“吴太守反水,”她开门见山,“她同意给卢珠玉请八品文官位,理城中农桑。”
有了举荐抬上来的官身,卢珠玉不再会被轻易拿捏,她有些惊喜,有些无措:“可可,可我不会种地!”
赵亭峥眯着眼睛笑,如同大尾巴狐狸:“当然是有条件的,若你过了考核,这八品位便能坐稳,若做不成,我得赔她三座铜山。”
这是天大的历练机缘,从底下,尤其是农桑之务上历练一圈儿再滚上来,要往上走,可比直接提拔方便得多。
经历了大学四年的咸鱼卢珠玉:“……”
救命,备战高考。
原本赵亭峥发愁的铜矿管理之人也解决了,吴太守将长女的户籍移在了铜矿上,铜矿被她接了手。
“铜矿的账务归你查,”赵亭峥说,“你与吴姑娘一道,大可施展拳脚,要钱,背后有矿,要人,吴允在你身后帮扶,要是碰上解决不得的事情,就快马修书,来寻我。”
卢珠玉看着她年少尚且显得单薄的肩膀,分外坚定的眼睛,只觉得可靠非常,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汉阳不再是庄王的天下了,至少她也拥了半壁江山。
赵亭峥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哦,还有,”她目光转向了楚睢。
楚睢正悄悄注视着她,冷不丁被抓了个正着。
她没注意到,挥退众人,关上了门,才小声说:“吴太守的奶娘当年在宫中伺候过,听我说了你不适,叫我抓些药给你。”
“你……”楚睢哑然片刻,有些面红耳赤,“殿下怎么连这些事也往外说。”
她无辜地耸了耸肩膀,“吴太守老奸巨猾,又八卦非常,死活要为我寻个小侍君来,我哪里敢放个钉子在身边,只好说:本王家中有个害喜的郎君,凶悍善妒,从不容人的。”
赵亭峥捏着嗓子,被自己笑倒在桌上。
“还是她嬷嬷说,宫中侍君服了血蛊,是常有误诊出喜脉的,吃两副药温和的药,补好了身子,便没这毛病了,我请郎中开了个温和食补的方子,已吩咐周禄全煮上,你先吃上十日,待稳一些了,我们再动身。“
楚睢闻言,有些怔怔,他垂下了眼睛,掩下了眼底的些许失望。
正在这时,外头的周禄全敲了门,进来送药,赵亭峥的注意力转移,叫他进来,拎着周禄全耳朵就开始笑骂,楚睢在一旁默不作声,饮下汤药,只觉心口温热,一路暖到了四肢。
真是奇怪,他想,明明未曾拥有,却有了怅然若失之感。
他好像真的很期待这个孩子。
铜矿留下来的问题不少,光是账务便有半人高,一时间,客栈中无人闲暇,即便是赵亭峥亦得头晕眼花地看账,卢珠玉更是忙乱,她不通农术,为了通过吴允的考核,只能硬着头皮苦学,日日在客栈点灯熬油,赵亭峥夜间收账回房时,常常看着她在等下皱眉苦思,什么瓜果麦稻,光笔记便做了厚厚的半箱。
眼下也只楚睢轻松些,他毕竟是状元出身,翰林文官,于笔墨之上总比这一行人有经验些。
七日之后,账目终于处理得大差不差。
夜深了,烛火燃得只剩指节大,赵亭峥合上最后一本账目,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眼花缭乱,刚想要吩咐周禄全去叫几个饮子来,忽然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记。
客栈四人,只有楚睢会这样敲门,赵亭峥有些讶异,坐直了身体道:“进来。”
门一开,果然是楚睢,他伸手便飞快地合上了门,未束发冠,衣裳亦是有些不整,脸上神色竟然有些局促和尴尬。
做贼一样,这是怎么了?赵亭峥有些不解。
“臣……”楚睢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艰难开口道:“身体有异。”
赵亭峥登时有些紧张,她道:“不用慌,你先坐,我给你叫吴允的嬷嬷来。”
刚要走出门去,衣角却被楚睢不轻不重地抓住。
楚睢张了张嘴,脸色不知何时变得通红,观其神色,好像懊悔敲门进来,恨不得夺门而逃一般,顿了许久,他终于无力道:“不用旁人……殿下自己看罢。”
他脱下了虚披着的外裳,露出了单薄的寝衣。
素白的中衣质地轻软,不染一尘。
赵亭峥的眼睛移到他胸口位置时,陡地睁大了。
两团颜色暧昧的液体,在他的胸口洇开,上面还有仓促擦拭的痕迹——只是擦得想来是赶不上,就盯着这一会儿,她眼睁睁地看着两团湿迹又大了些。
楚睢有些难堪地扭过头去,手别扭无比地遮住了胸口。
赵亭峥清晰地听见自己脉搏加速,体温升高,鼻腔血管爆裂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声音哑得陌生,喃喃道:“天菩萨,可真是给我开眼了。”
楚睢闻言,更加局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