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垂暮,太华山又要进夜,还剩了点余晖透进院子来。
贺兰澈本与她将行囊搬到二楼小房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坐了半晌,忽然闻到楼下飘来饭香。
实在饿得撑不住,二人鬼鬼祟祟探头出去,见那婆婆又颤巍巍地,望着满院狼藉叹口气,选择先摘一把豆角,准备生火烧饭。
“应该没危险了吧?”
于是他们又下楼,在院子里四处转悠一圈,见东西都被砸得稀巴烂。贺兰澈明显手痒,随手捡起一个小椅子修理起来。
他修得专注,竹篾不够了,习惯性喊:“乐儿,能帮我再取一根么?”抬头才发觉叫错了,慌忙改口。
她回望他,笑了一下。
贺兰澈还将婆婆家的簸箕按大小依次挂了起来;绿植按高矮排好。每一只间距均匀,他看一眼就有数。
她揣着手笑话他时,他才反应过来,似乎把别人家布置得过于规整了。
院里的小桌子也快修好了,厨房间粥的香味也弥漫开来。
贺兰澈还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造假鱼符!”
这是邺城的户籍证明,出关必备。
凭着他多年在邺城生活的造假,哦不,制造经验,很快,两张足以以假乱真的鱼符便造了出来。
“小白,来!”
就差最后一步。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随便!”她回答道,“反正通关用一用,取个简单些的,方便你刻。”
可贺兰澈仿佛很重视这仪式感,不肯将就,自己琢磨起来。
于是她提了个底线:“我要姓白。”
收到要求,贺兰澈念叨半天,突然有了主意。
“你可以就叫白无语……”
在她要抓起一根篾条打他之前,她突然也有了主意。
“那你叫‘郝多话’?”
贺兰澈倒不觉得像是玩笑,“倒也行。”
很像情侣名。
于是贺兰澈的手指立刻动起来。
“……”
她虽哭笑不得,但自从贺兰澈知道真相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发癔病了。此时看他好像又天真起来,她也放心许多。
看着他此时素衣模样,只用一根发带绑着发尾,她有些恍惚,两人仿佛只是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
脑中突然重叠,父母曾经一起生活的片段,也想起那日偶遇他的父母相处的画面。
心念一动,她走过去,拿帕子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鱼符打好了,他拿着它们,邀她去光线好些的地方细看。两人一人一张,拼在一起。
最后一丝日光从他俩脸上消失,没于天际。
“纵有罡风吹雪浪,一点灵犀照夜行。”贺兰澈突然道。
她迷惑:“嗯?什么?”
他笑着解释:“签文,大觉寺,那日我陪你求得的上上签,你还记得吗?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也笑了。
他微微俯身,她轻轻踮脚,一个浅浅的亲吻在暮色中悄然发生。
人间烟火,天地万物,都成了见证。
……
“啧……”老婆婆端着食盒,不得已路过,“让一让,我先上楼。”
心内腹谤:等半天还没亲完,年轻人就是不懂节制。
还非要堵在楼梯口。
贺兰澈脸颊一红,赶紧搂着她一起退开,顺口问道,“婆婆上楼做什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帮您?”
这年头,很难找到又出钱又主动找活干的年轻人了。这位简直是财神,婆婆也不客气:“先给狗送饭。你们也先去吃吧。”
原来楼上小房间还住了一个。
婆婆很快又下来。贺兰澈问了声,这才知道:老婆婆并非独居山林。她老伴常年卧床,需要人照料。孙子住在邺城外街,寸土寸金,房子小。
老两口便搬进这山里小屋住了,孙儿每旬会进山来看望一次。
开饭前,贺兰澈果然又把桌子擦得一尘不染,摆上饭菜。
一锅熬得软糯的稀粥,几块肉被剁得碎碎的混在粥里,正合白芜婳的心意,总算不用再吃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
她几口就喝完了粥,终于不用费心装模作样夸奖他选的吃食“好吃”。
贺兰澈也有好几日没好好吃饭,此时不管桌上是什么,埋头扒拉两碗肉菜才停下。
只剩牙口不好的老婆婆还在慢慢嚼着。三人便聊起天来。
婆婆笑道:“小伙子人品实在是好,真不愧是大军师家教出来的。”
吐掉骨头,又叹口气:“我那老伴,年轻时候还行,可惜老了中风,还染上痨病,成了药罐子,药断一天都不行。”
“……”贺兰澈突然无措,关心道:“所以,婆婆差钱是做这些?”
婆婆难得红了眼眶,抹了把眼角:“是啊,唉,邺城郎中出诊贵,又不像隔壁晋国……晋国那样,有个药王谷。这药费是无底洞,听说王上本想和药王谷联姻,靠上这棵大树……可惜哟……”
可惜药王之女逃婚了。这么大的事偏偏被她这老婆子赶上,即便今日被黑骑惊吓一场,没听清全部详情,这时也能揣测出几分。
白芜婳沉默半晌,忽然开口:“早不说,这么简单的事。”
贺兰澈也笑了:“碰上我们,那就是缘分啦。”
饭后,贺兰澈帮她拎起药箱,跟着婆婆去给她老伴把脉。老人的脉象虚浮微弱,显然已临近油尽灯枯。
可惜血晶煞终究没有起死回生之能,面对这终将西归的结局,她也束手无策。
只能留下一些舒缓病痛的药,她轻声道:“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都让他多尝一尝。”
她忽然想起辛夷师兄曾说这话的时候,不过半年而已。此时再回想,心境竟已截然不同。
贺兰澈为这二老多年扶持的感情而动容,感叹道:“一辈子能有个人牵着走到底,就算老了病了,也有人守着、盼着,比什么都金贵。”
婆婆轻声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知道,她这老伴,年轻的时候不守男德,又懒又馋、吃喝嫖赌。老了身子变差,儿嫌孙厌,没人管他,现在落在自己手里,秋后算账。
多攒点钱,给孙辈花罢了。
*
半夜,或许是望着院子里那把红锁,他俩心里发沉。就像处了几十年的老夫妻,都没什么兴致在床上嬉戏,或是亲嘴。
贺兰澈找婆婆买了些闲置布匹,此时熬夜点灯修修裁裁,总算有了身像样的衣裳。
当然,又被婆婆“高价”小讹了一笔。
最后还是抵不过困意,两人和衣相拥,在榻上浅浅歇了会儿,只等天一亮就动身。
可惜天光刚泛白,连鸡叫都没等来,外院就传来了吵嚷声。白芜婳耳力灵敏,最先听见动静。
只见精御卫们摸黑,风风火火围了院子,才点亮火把。
季临渊来了。
季临渊竟然来了!
他还带着伤,亲自来了!
她与贺兰澈惊了片刻,见他也眉上染怒,知道逃无可逃,便在楼上隔窗窥动,准备见机行事。
季临渊面色苍白,唇上褪去血色,泛着青灰,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被三四人簇拥着经过对面院子。
在墙根守门的老黄狗抬头吠了两声,他竟还能缓下脚步,虚虚拢手示意它噤声——
狗狗虽不明白干嘛要威胁它,却吓得闭了嘴。
一身长公子的风骨,气度沉凝如山渊。他正襟立于院门口,没有破门而入,只等着婆婆把昨日之况再亲口描述一遍。
可此刻的婆婆,早已没了昨日跟大统领对呛的勇敢,满脸都是对冷冽华贵长公子的崇拜,又带着几分对未来邺王的惧怕。
贺兰澈暗道一声不好,都怕她为了讨好大哥,把什么都交代了。
两人在楼上深吸一口气,心情复杂地听着。
婆婆声音发颤:“殿、殿下,真走了,他俩说……回家了。”
“回家?”季临渊苍白的唇动了动,追问,“何处的家?”
“老身不知……”
一旁的晨风大统领垂手待命,正等着搜屋。
季临渊却像是想通了什么,只在院中深深扫视,目光掠过墙面簸箕、地上绿植、以及修补过的桌椅。
最后缓缓抬眼,那威凛的眼神扫上二楼时,贺兰澈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往前冲了半步,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大吵一架,大打一架,就是要当面与他……
“除了在家的日子,除了在她身边。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与我大哥二哥一起。”
“我知那人素来志向,龙骧虎视,既然他偏要往风波之中闯,八拜之交,一腔情义,我岂可失约。”
亲自选择的家人,生死相交,后背可托。
从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一声不吭,挖他墙脚……如今还敢来抓他们。
明明自己才是有道理的那个人!躲什么!
走出去,光明磊落,与大哥大打一架!
白芜婳懂他的意思,这次握紧他的手,也准备要开门。
就在这时,季临渊却突然朗声嘱咐精御卫:“药王一行人还住在醉江月,派人去知会一声。”
“各通关口打开,人马撤走,不必再找。”
“殿下……”晨风欲言又止。
“照吩咐便是。”
季临渊深吸一口气,甩袖转身,学医之人才看得出他走路吃力。
只留了金冠在晨阳里泛着冷光,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麦克风】
“风吹过,半山坡,夕阳在往山外落
天空的云,像人生啊,聚了又难舍
还记得,阿婆说,人生路难免曲折
要往前走,世事会更辽阔”
第152章
“他真放我们走了……”贺兰澈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喃喃道。
“不像。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定会在出关口出其不意地截住我们。”
季临渊那朵心机深沉的黑莲花,惯会装相,骗得过所有人。和她不分伯仲。
“你对他的了解——”贺兰澈却眯起眼睛,“你对他,难道比我对他还了解?”
“别没事找事。”她一时失言,恼羞成怒。
贺兰澈更生气了:“这五个字,当初在我怀疑他时,他也同样对我说过!”
此事到底亏欠他,她嗫喏:“那、那你来说,按你的了解,他会如何?”
“大哥有时是有些……蛊惑人心,阴阳怪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可是他答应我的事,从未食言过。就连……”
就连那句“唯有长乐,大哥给不了你”的承诺,他都做到了。
白芜婳却叹口气,招呼他收拾东西:
“那我们打个赌。”
“若被抓了,算我输,痛斥他一顿出气。”
“若真走了,就算你赢。”
贺兰澈也同意:“赌注是什么?”
“我赢了,你先陪我回滇州。”
“输了呢?”
“我陪你去滇州!”
“不公平。”贺兰澈反对。
但好歹是扬起笑,不再生气了。
*
朝阳冲破晨雾时,锦锦站在贺兰澈肩头。他们沿着山路下行,山脚的官道轮廓渐渐清晰。
步履终于可以轻快起来,恍惚间竟似踏青郊游。
竟真的无人阻拦!通往晋国的关隘方向,出乎意料地……空荡。
没有预料中的层层关卡,没有严阵以待的黑骑,连平日查验行商的精御卫都少了大半。
这份反常反倒让贺兰澈不安起来,他从墙垛边拉来个精御卫询问。
对方果真又认识他:“三公子!人刚刚才撤走!听说镜无妄那伙人去而复返,乔装改名在城里逗留了好几天,大统领刚率人去拜会呢。”
于是贺兰澈牵着她,试探着跨出关卡的阀线,又回头问:“你想好了?真不禀报,也不抓我们?”
“放心吧公子!一路顺风!”
竟真的顺利出关了。两人一路来,一路回,回望这座金泥瑞瓦却也藏污纳垢的邺城,踏过那五里长的“碎叶御道”,心情依旧复杂。
贺兰澈望着城楼上招展的两色云旗,望着那个“季”字,感伤道:“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
凝望半晌,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我陪你回滇州之前,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他认真强调:“若有,此时一并告诉我,让那些事都留在这座城里。”
这话让她心头咯噔一跳,某个揣测与怀疑翻涌上来,令她踌躇不定。要不要说?能不能说?
犹豫之色,瞒不过贺兰澈的眼睛。
“有……”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贺兰澈深吸一口气:“说吧。”
她亲了大哥?还有没有更过分的?
“我给你二哥……”她艰难地开口。
二哥?
天啊。
二哥!!?!!!
贺兰澈脑中轰然一响,一片空白。
她把二哥怎么了?
难道她连二哥都不放过!!!
“我给你二哥……下的毒……”
白芜婳终究咽下了那个更残忍的揣测。
哦哦——
峰回路转,贺兰澈上涌的气血瞬间松泛下来。先为二哥保住清白而感到庆幸,随即又被担忧和悲伤取代。
她眉心紧蹙:“我本已打算放过他,是他自己非要来招惹我、激怒我。不过……并非剧毒,我已很给他留了余地,想来休养些时日,便能好转……”
但愿吧。
她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最后问了他一声:“你也想好了,此去一别,往后,我不会再允许你回来见他们。此刻,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记得,当日,你在此处没收了我的玉牌。”贺兰澈扯开话题。
他突然从袖中掏出来那块“长乐神医专属”。
“方才被我找到了,不过,恐怕要重新打一块,刻上‘小白神医专属’。”
“往后,我也不会允许你再没收它,生生世世,我都要绑死你。”
他也按住她,两人亲了一嘴,这才真正高高兴兴地踏上归途。
*
自邺城往滇州,路途遥远,当然不能步行!
贺兰澈本要去租车马,白芜婳却想起来,前几日林霁曾告知她,镜大人在通往晋国的边境道口,备了快马接应。
“再往前走走便是。”
贺兰澈感叹道:“镜大人果真算无遗策,不得不服。”
约莫午后,行至那处边境道口,果然见几匹毛色纯正的快马。负责照管的小厮虽觉人数不齐,但听闻她是“药王谷的”,却也依命行事。
贺兰澈问道:“镜大人他们为何去而复返呢?”
小厮说:“几日前,镜大人一行到了此处,药王不肯回去,说一定要寻到神医的下落才肯走。乌大人还说,神医您托林大人转告她央求镜大人帮忙办件事。于是又回去了。”
是有些拗口。
白芜婳瞬间懂了。
只因先前她顾念珍夫人。这杜真真出身邺城小官之家,无甚背景,本来想抱自己大腿。此番邺王倒台,她独居深宫,没人能再庇护她。宫里那三个比她还大的继子继女,哪个又是她下半生能依靠的?
“我求镜大人做主,为杜真真造个晋国户籍。由乌大人经办此事。若她愿意到晋国去也让她体会一下‘男德经’的普照。往后自食其力,不用再倚靠、讨好男人!”
“能送走她,你大哥想必求之不得,就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贺兰澈听了也点头:“珍夫人是个聪明人,药王谷、昭天楼她都去得的,尤其我大姑母那里……”
马已备好,行李分作两份,锦锦牢牢抓住贺兰澈的袖子。
白芜婳利落翻身跃上马背,对贺兰澈下指令:“走吧!先回我家一趟,再去找镜大人要浑天枢,最后轰死那个狐木啄!”
有明确的指令真是太爽了。贺兰澈应声:“好!”
两匹快马并肩,绝尘同归,剩衣袍裹挟着旷野长风,翻飞如旗。
归途的缰绳紧握在自己手中,驰骋天地间。
不必再受来路的马车摇荡拖累,快意无比!
风声猎猎中,贺兰澈扬声道:“小白……你这马术何时精进,谁教你的?”
她装作没听见。
*
镜无妄、林霁、乌席雪、药王、云清礼大禅师。
又是他们五个,刚被“请”出醉江月。
“殿下有令,城外条件简陋,诸位或移居金阙宫中,或即刻离境。”
答案显而易见——镜大人自然是选后者。
这回,晨风大统领亲率一队人马,“护送”他们直至出关。
“孙兄,别哭了。她既已安然脱身,想必此刻已踏上归途。”
“何况,我这假都延期了,回去事儿还多得很呢。”
几人极力按捺着执拗倔强、依旧怒气冲冲的药王,终是行至边境关卡,在一大群邺城人的白眼中办完出关手续。
镜无妄志得意满,抚掌微笑道:“诸位放心,我已备下五匹快马在此,想来大家……”
“……”
只剩三匹了!
“我的马呢?!”镜无妄脸色骤变,失声惊问。
“我的马没了!!!”
*
那两匹马疾驰十来日,穿过京昆古道,已进入蜀州境内。
途中,他们先买到一份小报,上写:
老邺王于长子婚仪当日,被来宾狐木啄当众刺激,突发癫狂,杀媳失子。长乐神医惨遭逼死,药王亲眼目睹,气得哭晕。昭天楼少主陪跳殉情。镜司已通缉狐木啄。
晋国百姓纷纷啐骂邺城主不是人;狐木啄又是谁?就不该让昭天楼少主参加婚仪搅乱!同时对药王的身体表示关心。
又过了几日,他们买到新报:
长乐神医福大命大,与昭天楼少主跳崖未死,竟双双“复活”了。然老邺王在婚仪上遭狐木啄重殴致残,邺城大权已由季长公子正式接管。
晋国百姓都盼着药王能振作起来,何时再开一回义诊。
并对季长公子痛失挚爱而表示惋惜,希望还有反转。
……贺兰澈把第二份报纸撕了。
两人歇马休整时,路过一个叫卧龙的地方,云雾缭绕,水声潺潺。他们寻了家客栈,点了一盘烤得焦香的银鳞小鱼,靠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贺兰澈看着远处路牌念道:“这地方叫卧龙,那凤雏在哪里?”
白芜婳笑着搂住他脖颈:“在我旁边。”
她就这样轻轻笑着,路过的人都要忍不住望她一眼。
既然已入蜀州,锦官城近在咫尺。贺兰澈忽地“哼”了一声:“不去你那林哥哥、霁哥哥、云开哥哥的老家逛一趟么?”
她在他怀中轻笑:“林哥哥老家在嘉陵,离锦官城尚有一段距离。”
贺兰澈撇嘴:“我可还没尝过甜皮鸭的味道呢。”
她递去一个白眼:“真去了,你又不高兴。”
知道他又要问什么,这一路上就没少叭叭过。
真是个麻烦的男人,不过肯为她花心思。
她接过他细心剔好刺的鱼肉,忽然道:“我没喜欢过林哥哥——”
贺兰澈的笑容立刻绽放。
“你信吗?”她紧接着问。
贺兰澈脸瞬间垮了下来。
她望着嘉陵方向感叹:
“儿时,我与他确实两小无猜。”
“他的容貌……确实俊美得无可挑剔。”
“为人理智稳重,重情重义。”
“如今,文武双全,也是事实。”
“我的父母……更是唯独信任他的父母。”
贺兰澈:“……”
“但是,”她转回头,目光清澈地望进他眼底,“这些年来,都是你在我身边。若非有你……我这些年,恐怕早已崩塌了。我心里既有了你,便再容不下旁人的位置。”
贺兰澈细细品了品这句话,却故意道:“没听清诶,你再说一遍?”
待她认真复述后,他又追问:
“那……大哥呢?他为你做了这些,在你心里……也一点痕迹也没有?”
她神色骤然冷下,仍旧是别过脸去:“不共戴天之仇,此生,我绝不会喜欢他。永远不会,绝无可能。”
星子渐次点亮夜空,溪水在脚边淙淙流淌。
贺兰澈拥紧她:
“从前种种,各有难处……往后,你身边,只准有我一人。”
她回望,眼神温柔而坚定:
“往后,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真的?”贺兰澈的眼眸瞬间被点亮,手指绕住她一缕发,刮她的鼻子,“那以后,再也不见林霁了,也不见那个人?”
“那不行。”
白芜婳轻叹一口气,望向夜空,认真解释:“我再也不想见那个人,但林霁未做错什么。何况我母亲的骸骨,一直由林家照看。问心山庄永远是我半个家,林霁也永远是我哥哥。”
“那我陪你,去将岳母的骨骸请回……”
“我娘不会同意的,她生前就只爱和林哥哥的母亲相伴。”
贺兰澈眼神微黯,却也理解。
她便开导他:“那你自己选,往后我见林霁,不见你大哥。还是见你大哥,不见林霁?”
这选择对贺兰澈而言有极大的难度:林霁固然令他忌惮,但大哥更是伤透了他的心。他想好之后,告诉她:“那还是见林霁吧。”
“嗯,”她很欣慰,在他眼睫上印下一吻,“以后,他也是你哥哥。”
在京陵时,林伯父、苏伯母是好*人,还很喜欢自己。
四叔爱拉着林伯父打蜀州麻将。
贺兰澈便觉得这样也行。
“只要他同意,我就没意见。”
可是,贺兰澈立马想到大哥和二哥,心碎难平。
“还是算了,我此生再也不想要哥哥了。”
【作者有话说】
倒计时啦,还有几章。
注意:有些地方还有反转,不建议跳章[比心]
提前预祝:正直善良的人都有个好结局。
第153章
这蜀州的卧龙神坪一带,果然草木葱茏、云雾悠悠,人迹罕至,附近也仅有这一家客栈。
次日准备出发时,他们从客栈打包了些牛肉干当作路上的干粮。
贺兰澈照旧嘴欠,非要问她:“你说,从嘉陵到滇州的路上,每年来往行人非要途经这条京昆官路不可,林哥哥他们以往都如何住宿呢?”
“你再阴阳怪气,我就拿针射你。”她瞪他。
客栈小倌却很热情,或许是因这男子出手格外大方,又见这女子容貌出众,还穿着药王谷的服饰,便送了他们一大包椪柑,操着一口蜀地方言道:“以前不清楚,但这几年路修好了,前面有不少驿馆!你们是要去滇州哇?那可千万别错过九襄镇的黄牛肉,还有西昌郡的网炭炙肉哦。”
这话让贺兰澈顿时来了兴趣:“请问该怎么找?”
“顺着官道走,每个路口都有标识,好找得很!”
贺兰澈不禁感叹:“昔年我爹爹带我去都江堰考察水利时,都未有这般便捷,如今还真是吏治清明啊。”
小倌附和道:“对噻!前几年经五镜司着手整顿,薅下来好多贪贪,我们这边路越修越好,连公共茅房都漂亮了不少!税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巴适。尤其是锦官城那条天府官道,还在修建呢,听说将来能一直修到琼州海南去!”
告别了说蜀地方言的小倌,两人便又开开心心地上路了。
果然走了大半日,就到了那以黄牛肉闻名的九襄镇,四处旅人都专程聚集在此处休憩。这里的牛肉与别处不同,曾是贡品。州府开恩,因而也只有此地能供应旅人品尝。
贺兰澈兴冲冲地点了一锅,要了二斤嫩牛肉、一份宽面、一份豌豆颠菜,还加了当地特调的藤椒麻油,香味格外独特。
他对着锅底赞不绝口:“我只知川渝辣锅举世闻名,却不知藏在蜀地的其他火锅味型如此丰富,丝毫不输纯辣热锅嘛!”
可惜她已失去味觉,炖得再软嫩的牛肉,她也只能看着他吃。
贺兰澈把菜蔬、牛腩连同米饭都戳得软烂,方便她吞咽。用调羹追着喂,不停哄道:“路上的东西不好带,多吃一口。”
“再多吃一口。”
却偏偏胆子肥了,竟学了几句蜀州话笑话她:“乖乖,你好造孽哦,只能喝稀饭。”
气得她一直拧他。
*
后几日往滇州去的路上,不记得到了哪个关口,天气豁然明朗,厚重云层都不见了,晴日高照。
这一路虽漫长,却走得格外心境开阔、神清气爽。行至道旁歇息时,贺兰澈果然去采了野花,为她编花环。
晴日仿佛格外眷顾她的身影,裙带在风中轻轻飘逸。贺兰澈手痒非要画画,她便靠在木椅上闭目午休。
路旁两个牧童见了她,忽然噤了声,最小的那个指着她的背影,对家姐说:“快看,是仙女!”
岂料她这回竟掀开一只眼皮,未置可否,只嘴角偷偷漾开一丝笑意,又很快闭上眼假装睡着。贺兰澈见状,悄悄举起荷包对牧童道:“再多夸些,大声些,一句话给十文。”
两小童顿时来了劲,用上夫子教的那些“酸话”,正经八百地用官话念道:
“这姐长了一副画师用尽所有颜料都调不出的惊艳。”
“对啊,霞光都怕是偷了她的颜色。”
“牡丹见了她,要羞得合拢花瓣;让明月照了她,要愧得躲进云里。”
“对啊,连春风见了都要多绕她三圈,舍不得吹乱她的发丝。”
“疑是九天仙女偷偷下凡,忘了藏起身上的仙光!”
……贺兰澈疯狂往她们手里塞钱。
小童们越发卖力:
“孔雀见了她开屏?那叫班门弄斧!凤凰见了她起舞?那叫东施效颦!”
“姐这通身的气派,是盘古开天时留下的一缕至纯至净的光。
“日月在她面前都得敛了锋芒,乖乖做陪衬!”
“看过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姿容,再看世间万物都成了模糊的墨团!”
“走路怕要撞树,吃饭喂到鼻子里——”
“都怪这姐美得太霸道,占满了心神!”
她抬眼,屈指一弹,一颗石子飞起落到贺兰澈腰上。
贺兰澈这才叫停,收起所有东西,继续行路。
*
就这样停停歇歇三五日,终于望见滇州边境了。
一见那面大大的“滇”字路旗替换了“蜀”字旗,她原本放松的眉头便微微蹙起。
“你有多少年没回来过?”贺兰澈小心翼翼地问。
多少年?走了就没回来过。
也惧怕听此处任何消息。
“那……你还识得回家的路吗?”贺兰澈轻声试探。
她摇摇头。近乡情怯,更不敢开口询问路人。只说:“继续向南吧,走着走着,或许就想起来了。”
她幼时,记得无相陵远离州府,四周山脉环绕,独占幽境,通往市集甚是不便。
贺兰澈思虑周全,提议道:“官渡是昆明郡一处繁盛大镇,必有天工阁的设点。咱们不如去采买些被褥家具,先遣人送去,也省得归家后无处落脚。”
她却愈发犹豫:“我也不知家中如今是何光景。”
据林哥哥说,无相陵……打扫干净了。还每月派人维护修缮,有专人打理看守。“万妖宫”除了仍是世人眼中那片“鬼蜮”,倒也未曾传出过被盗掘破坏的传闻。
但她仍同意绕路:“这一路只顾逍遥,你确实该向家中报个平安。”
昆明郡的天工阁,主事的管家婆婆名唤“金昆昆”。她听闻才又忍俊不禁:“你们昭天楼果真是会取名字的。”
金昆昆婆婆一见贺兰澈便怪叫:“少主啊!您那份抢婚跳崖的急报,听讲要把大娘子急疯!消息死死瞒着老太爷和太夫人,还好又传了一封来!不然怕是真要出大事!”
跟着就掏出一柄崭新的神兵:“也不知是哪位传的信,大娘子居然猜着您会来官渡。这把‘离火元尊’是快马调来的,讲要交给您!”压低声音:“大娘子警告说,您若再被缴了械,她就把您赶出昭天楼……”
贺兰澈赶紧手写了检讨,说明始末,让飞鸽寄回。
才一脸喜色,细细欣赏这把威力更猛的神兵。他拿着反复比试,终究觉得不趁手,“这把虽好,却还是想念我的浑天枢……”
此刻方知浑天枢的珍贵,他暗自发誓此生绝不再让它被缴了……
选了一些日常用品,因是少主亲自要求,并承诺付三倍工薪,年假多批十日,天工阁才有些胆大的童工,愿将东西送往“无相陵”。
白芜婳也提笔,再给药王与林霁各去了一封信,报了平安。
备好这些,贺兰澈持着离火元尊,寻处僻静之地,对着云层轰了一场“破云开”,威力竟猛于浑天枢数倍。召出银傀时,钩织锁魂灵丝也迅捷许多。
他得意扬眉道:“当日若有此神兵,恐怕你的喜宴还要破碎得更彻底些……”
见她伸手要拧自己,贺兰澈预判躲开,随即拥她:“不怕,即便有歹人再伏在你家等着,这回有我在,定叫他有来无回!”
他又扮得威风凛凛,狠狠亲了一口她,让路人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管家婆婆欷吁提醒:“三少主,官渡这边的男德司,最近也在抓人……小心罚款。”
他这才正经起来,和她轻装上路。
可惜,他们刚刚走,天工阁剩下的童工、护工就围拢一处,嚼舌根。
“咋个整,少主真抢了他的嫂嫂!”
“太板扎了!!!”
“神医漂亮成这种,少主肯定挨迷翻掉了。”
“就是认不得往万妖宫那边走,要整些哪样名堂……”
*
无相陵。
贺兰澈换回一身蓝衣,映着滇州的碧空,终于清爽无比。
她即将亲眼目睹家门的惨状,心情自是沉重。但有他一路相陪,她相信,她可以承受的!
约莫傍晚时分,终于抵达。
在靠近那一片之前,白芜婳突然对他说:“你要做好准备,很残酷,很血腥,是你此生未遇的。”
这回贺兰澈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两人抬头,望向那花哨的引路标,贺兰澈念道:“无相陵——万妖夜市?”
她也惊讶了。
眼前新修了不少建筑,而那条通往云巅宫阙的独路,热闹无比。
左右皆是摊贩,木炭烤肉串的烟直冲云霄,还有舂钵、木桶,每个小摊都挂着灯笼。
她轻咳一声:“兴许是这几年才有的。家里吃饭不便,就在此处用些再回去吧。你可以尝尝。”
滇州风物,将贺兰澈迷得眼花缭乱。
“少侠,炸洋芋来一碗?”
这里的洋芋都炸得和京陵所见不同,酱汁似是特调,一闻便是云南特有的香料,黏黏甜甜酸酸辣辣。贺兰澈险些和他们聊起配方来,幸好他不太听得懂方言。
泡鲁达、烤豆腐、烧饵块,他各来了一份。最后伫立在那个“傣味舂鸡脚”摊前,认真地看人家捶擂。
白芜婳帮他捧着一杯“米凉虾”,真的无语了:“你还吃得下啊……”
不得不说,清隽俊朗之相,就算是吃舂鸡脚,也是好看的。
他笑着:“滇州风物很合我口味。权当替你将久违的东西都尝一遍。”
又感叹道:“你小时候,生活在这样景美、食丰的地方,一定很幸福。”
一位摊主招呼他道:“外地人许多都吃不来折耳根,看来你很喜欢呢。来!请你吃我这些。”
贺兰澈细看这摊:“滇州十八怪?”
再定睛一瞧——
油炸蜂蛹、水蜻蜓、竹虫、蚂蚱,更有油炸蝎子、蜈蚣!
她怕吓着他:“滇州多虫,是有这些,却也非所有滇州人都吃。”
却心情复杂,毕竟她流落蟒川虫谷之时……
没想到贺兰澈搓搓手,明亮的眼睛在摊贩面前点起菜来:“哪个好吃?”
“……”
她替他选了蜂蛹,“我小时候爱吃这个。”
贺兰澈尝后立即评鉴:“看着是骇人了些,但蜂蛹焦香酥脆,确实好吃……有股坚果味!唔,淡淡的酥油香混着鲜甜。”
不像装的,他好像真的很喜欢……
她心绪这才略轻松些。
闲聊间,二人便与这些滇州人攀谈,问起为何无相陵下开起了夜市。
有位老伯答道:“近年有些小娃儿往这边探险,整些‘鬼屋历险’,但都上到陵山第三重阕,不敢再进。前几个月,因乌太师案子,惊动长公主。知府就讲,打算把无相陵整成古迹,逗外地人来这点玩,修起夜市!目下正在报批!走流程呢!”
“喏!上个月我们夜市才开张呢!”摊主顺手送她一个挂饰,正是个漂亮女鬼版的“白无语”。
白芜婳:“……”
最终她拉上贺兰澈继续往深处走,惊得这些摊主目瞪口呆。而贺兰澈对那“米凉虾”还有些意犹未尽,又打了一碗。
她有些哭笑不得,“若我家真成了地狱,你就是个馋鬼。”
贺兰澈嘴里念叨着:“那也好,我真的陪你下地狱了!”
也不知走了多一歇,天几乎黑得看不见光了,他点亮昭天楼的夜灯。
云滇宫阙到了。
【作者有话说】
都到蜀州了,让我过过瘾——
注:涉及滇州的风物,是上回采风选材的,因考虑到投诉,改了一些方言,不太纯正。
第154章
未央宫,整座宫阙依山势铺展。
自山脚拾级而上,千级青石阶穿过成片自由生长的野山茶林,偶有灵猴攀枝而过,叮咚泉声一路相伴。
意思是,台阶太多,真的很难爬。
幸好是轻装返回,饶是如此,二人也已累得微喘。简直能想象天工阁的人运送行李家具来时,爬到宫门口会骂得有多难听。
一重阙的山门处本有一道机关,如今年久失修,早已碎裂,只余一块巨大的木碑,上书“无相陵”三字。
天工阁的人便将一应行李暂置于此。
贺兰澈已在筹划修改:“台阶真是有些多……不便策马。要么改修一条坡道,要么只能倚仗轻功。据我估算,如今你家山下便有集市,日常采买往返,以你我脚程,应用不了半个时辰。”
他仍在喘气:“你小时候……他们都是这么上下山吗?怪不得,怪不得林霁要教你轻功……”
她与他一同跨过山门,“我记得后山有条索道机关,能直接通到山下,只是年久失修,恐怕早已不能用了。”
“索道?”贺兰澈正疑惑,这可是昭天楼的独门之物。
天水崦嵫山,要入昭天楼,也得靠这个。
二重阙的山门处,机关同样损毁殆尽。此处不见花草绿植,显得有些荒芜。
她小时候每日遛狗,最多也只走到这个位置。望见那张熟悉的长椅时,她的脸色渐渐白了几分。
稍歇了一会儿。
终于抵达三重阕,真正到了。比牌匾大字还先闯入眼帘的,是照壁外那尊金翅鸟雕像,依旧静静伫立守护着。
她儿时不懂金翅鸟的价值,此刻才见它眼睛上的水晶宝珠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两个空洞的眼窝,翅膀上镶嵌的红宝石也尽数遗失。
唯有旁边“未央宫”的牌匾,虽碎成两节,却不知被谁勉强拼合着立在原处。
林哥哥他们离开时,曾将机关恢复原状因此,再无人能踏入宫门。
寻常盗贼最多也只能偷到这三重阕为止。
大门处,机关阵密布,白芜婳试着在九宫格磁盘上旋动数下,指尖却蓦地一顿,沉默下来。
贺兰澈上前拥住她,想给她些安慰。
却听她带着几分茫然:“咦,我忘了怎么开门。”
九宫格的磁盘密码,必须按特定顺序拨弄才行。
她试了一下:爹娘的生日,娘和自己的生日,爹爹和自己的生日……
全错。
一时之间是真想不起来了。
“我……我以往都是叫白管家开门的。”她懊恼道,“林哥哥一定记得,可我忘了问他。”
贺兰澈连忙拦住她,端详这磁盘:“恐怕你再输错几次,机关阵要将咱们射成筛子了。”
他去敲了敲那块磁盘,忽而蹲下身,用夜灯照亮一处隐秘的镂印:“昭天楼?果真是昭天楼的机关!”
白芜婳也惊讶不已:“这机关比我年纪都大,难道爹爹……不,是爷爷,曾与你家有瓜葛?”
既是昭天楼的机关,贺兰澈便试了原始密码:六六六六六六。
没反应。
“这机关确实有些年头了。”
此刻夜色已深,晚秋冷风拂过,偶有几声乌鸦凄厉的嚎叫,颇显阴森渗人。
她想了想:“要不然,用你的神兵,直接轰开吧……”
贺兰澈立刻否决:“依此机关阵的制式,若强行破入,立时便有栈桩弹出,丝网会将整座宫门牢牢护住。”
她更为惊诧:“当日情形还真是如此!”
回忆到痛处,她突然扑上去,紧紧撞了满怀:“当年,你竟然就保护过我一次……”
贺兰澈又感觉头上有花开了,两个人依偎着,温言软语,“啵啵”亲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去附近转悠,果真在墙角杂草丛中寻到一处墨盘。
“这类密码磁盘,向来会留个机械锁钥开关,就是防止你们这样的小马虎忘记。”他唤她过来:“你药箱里有没有能凝固定型的东西?最好能倒进这墨盘里,之后还能完整取出来。”
虽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她略一思索,便割破手心血,将血滴入墨盘。隔了一会儿,血凝成晶,被取出后,赫然一把钥匙的形状。
贺兰澈再次惊叹于她体质的玄妙,旋即动手打磨,叮叮当当,不消片刻,便将一块玉珏磨成了钥匙的模样。
“轰隆——”宫门震动,抖落经年尘灰。
终于,踏入了家门。
*
曾经,被万顷云海温柔托举的人间仙境。
曾经,美得宛若天神遗落尘寰的玉阙琼楼。
如今,正殿门前只余断壁残垣,纯净的白理石残骸散落其间。
东西配殿与回廊的琉璃瓦,积了十年的风雨尘灰。如孔雀翎羽般绚烂的翠蓝与金绿,如今只剩一片黯淡沉青。
最重要的是,以前热热闹闹的家园,如今真像一座孤坟荒陵。
听涛阁,栖霞榭,珍兽苑,彩羽林,灵瀑寒潭……
这些,大晚上都没办法去探访。
她看了眼殿中:“林哥哥说得没错,像是有人定时来打扫的。”
那人一定胆大。
贺兰澈也感慨道:“嗯……这些年,也真多亏了他们一直上心。”
她身体微微颤抖,心中做好准备,才对他说:“走吧。”
夜幕中,昔日生活的痕迹依稀可辨,却又处处透着空寂的如今。
经过主殿圆台——那个最显眼的地方,她还是慢慢挪了过去,蹲下身。
那个娘亲当年倒地的地方。
她就在那里蹲了好久,一句话也没说。
捧了一把土在手里。
她没有哭,就那样静静蹲着。
“我早就有预期的。”
半晌后,她才这么说,站起身来。
“先安歇吧,天亮了再说。”
她发话,绕过前殿,穿过回廊,经过客园,便是主屋,对门是她的闺房。
越靠近,她脸色越惨白。
这房间还带着几分童趣,纱橱和方桌都是粉漆的,床头还挂着两幅鸭子挂画。
“门口那个奇怪的木桩是栓鹿的,它每日要冲洗,因而有井,可以打水。”
贺兰澈试了试,果然还能放出泉水。简单擦净床铺和柜上的薄灰,铺好被褥。再喂了锦锦,它很快适应新环境,呈“大”字型开始睡觉了。
贺兰澈又打来水,想帮她洗脸。
她就坐在她的小床头,点了一盏灯,眼神呆呆地。
贺兰澈帮她轻轻脱了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自己都忍不住喉头发紧。
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声音平静:“哦,以前这床边有张很厚的绒毯。”
“改日我陪你去挑一张新的。”
她的目光移向窗户,“那里,”她指着窗棂下方,“有块活动的木台板,可以放下来。外面能坐人看景,里面也能倚着看书。”
“好,明日我帮你修好它。”他抚上她的脸。
她好像没有睡意,只是絮絮叨叨、滔滔不绝跟他介绍自己家。
“院子里那个秋千,别去坐,当年白管家扎好时就不太稳当,他说过几日就加固的,可是还没修……”
贺兰澈眼眶先红了:“我明日去修。”
“对了,那里有盏灯台,也可以放……”
贺兰澈顺着她目光望去:“我明日补好罩子,以后都挂上琉璃灯,晚上照样亮堂。”
“这样一看,好多东西都等着修呢……”
贺兰澈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哑得厉害: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看,慢慢修。”
“都来得及,可以修好的。”
“所有你在意的,都能修复。”
“以后你回来了,就再也不会空着了。”
她点点头,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的衣襟,终于闷闷地“嗯”了一声。
“可是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瞬间破防,彻底决堤。
“以后……只有我还住在这儿,只有我……一个人……”
泪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贺兰澈陪她一起恸哭:“是我们,以后是我们。还有我,以后还有我……”
他低头,用指腹轻轻拭她眼角,在湿润处印下一个轻吻:“哭够了,我们就睡,明天天亮,先去修秋千,你坐在上面,我推你,像你小时候那样。以后每个春天,开花时,我们都坐在秋千上看,好不好?”
重新将她拥回怀里:
“我将机关全部换新,请二伯亲自来铺设,用最精密的阵法,谁也踏不进这未央宫半步。”
“照壁上的补缺,你告诉我模样,我一点一点帮你还原。”
“我们多请些细心的人来打理,把珍兽苑重新收拾出来,养上你喜欢的宠物,院子里天天都有动静,再也不会冷冷清清。”
“我们会在这里住很久很久。你喜欢的旧物我们一件件修好,你想念的味道我们一点点寻回来。这一生,我都陪着你,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他就那样拍着她的背,重复着细碎的话,像哄孩子那样耐心,直到她呼吸慢慢平稳,在他怀里渐渐抽噎着睡去。
*
次日,天光放亮。
两人起得很早,绕着整个未央宫,从前殿到后山,仔仔细细地兜转巡视了一圈。
最终,伫立在灵瀑寒潭前。
这幽潭昔日会放养鸭子,米米鹿也常来此饮水。潭边还修筑了一座小亭,她的父亲与林伯伯时常在此对弈畅聊。
林哥哥所说的百人墓,果然就在幽潭之畔。若不细察那块平整的土地,只会被当作寻常平地。
焚香祭拜,郑重磕头。白芜婳亲手立好墓碑,写好姓名。从此,亡魂有依,再不怕后人无处凭吊。
她面色沉郁如铁,或许季临安说得对,她就是要转移痛苦。
“我要将狐木啄绑来此处磕头,我还要继续折磨他们一家。”
这关头,贺兰澈不敢轻易接话。
她又突然问道:“还有一处蹊跷,我见屋中柜架排布尚算整齐,许多器物也未曾丢失。那老瘸货既要寻血晶煞,为何竟未将这宫阙仔细搜刮一遍?”
“难道……光是将人屠戮殆尽,便草草撤离了?”
这问题,林霁也和她提过。
第155章
她把当日的情形原原本本跟贺兰澈说了一遍。
贺兰澈沉吟分析:“你划伤了他腿,按王上……邺王的性子,断不会善罢甘休。可这里是晋国地界,他鞭长莫及,只能靠狐木啄来抓你。”
“狐木啄当日对我家的鸟的兴趣,显然远胜于血晶煞。”
“可是婚仪那日,他却又要我交出血煞……”
贺兰澈又提出猜想:“季大将军当年坐镇碎叶,军令森严,受人敬仰。后来领兵大破辽虏,更严令不得烧杀抢掠……难道邺王还能保持如此秉性么?”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真假难辨,除非当面质问邺王。
还有一种可能:
碎叶城当年之所以繁荣,除了地势易守难攻,还因城中有座金矿,出了名的不缺钱。
看季临渊连护臂上都要镶金片的做派就知道……
不图财,难道是邺城真的很有钱,看不上她家这些三瓜两枣的?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测都冒了出来。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收束心神:
“得先找出血煞的种蛊之法,把它彻底毁掉。”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爹爹当年肯定不会放在轻易能找到的地方。”
“所以那害人的玩意儿,一定藏在小石潭底!”
她说着,纵身一跃,投入冰冷的潭水之中。
她今天的性子也太急了,也不等等自己。
贺兰澈生于大漠,愧为水象门之少主,是真的不会游水。无奈,只好将离火元尊组成长杖,尽力往潭底射去银丝夹。
在她记忆里,这小石潭并不算深,可此刻往下探去,却像没有尽头。她眯着眼辨认方向,忽然指尖触到一块与周围卵石不同的硬物。
是块半嵌在泥里的青石板。
心头一紧,她伸手去推,石板纹丝不动。正想换个角度发力,脚踝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冰凉滑腻的触感顺着肌肤往上爬。她猛地回头,借着微光看见一条手臂粗的水蛇正盘在脚踝上,吐着信子盯着她。
屏息凝神间,她屈指成爪,精准地扣住蛇头七寸,那蛇咬了她一口,反被毒到了。她接着手腕一拧,那蛇就快上西天了。
可她却像想起什么,突然破水而出,将这蛇丢到岸上:“好歹也是我家产的东西,先饶你一命。”
但她显然也吓着了:“也不打听打听本宫主近年杀过多少,就来盘我?”
贺兰澈陡然被这俩吓一跳,也只能强打精神,召了只银傀先将这蛇揪住。之后的时间,他与这只被毒麻了的水蛇大眼瞪小眼:难不成还得养起来?
水花四溅的瞬间,她再次发力去推石板,这次竟真的推开一道缝隙,伸手往里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木盒。
她抓着木盒奋力上浮,被水呛得咳嗽不止。
贺兰澈早已脱了外袍守在潭边,见她露头立刻伸手将她拉上岸,裹紧她:“这么深的水说跳就跳!”
爹爹曾说过,蛊种在无相陵,还有一大包,另外使用说明还有一本。
盒子不大,乌木材质,边角已有些磨损。她喘着气笑:“我就知道爹爹会藏在这儿。”
贺兰澈用帕子仔细擦干盒面的水渍,又替她拢了拢湿透的鬓发:“先回屋,别冻出病来。你没有温感,这才危险。这盒子里的东西,擦干了身子再看也不迟。”
她点点头,任由他牵着往内室走。走得慢,他干脆一把将她抱起,藏在怀中。她怀里捧着盒子,他怀里就捧着她。
真是受不了了,山川草木都对他二人翻了个白眼。幸好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她捧着那木盒坐在窗边认真研究,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发梢沾着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看得他眉头直皱。
布巾吸走水,指腹偶尔擦过她的耳廓,他的力道很匀,从头顶到发梢,一缕缕地揉擦。
这样温柔的擦拭,是不带邪念的!
几次尝试后,她闹道:“打不开,机关大师,你来。”
贺兰澈拈出小银丝,勾了几下,便开了,还不忘得意:“很简单的机关。”
“在我眼里你简直是最厉害的。”她奖励他一口亲亲。
盒子摊开,没有蛊种,也没有说明书。
而是一把钥匙。
气氛尬住,贺兰澈夸道:“至少,白伯伯确实是很谨慎。”
……
接下来的几日,便颇为煎熬。在前殿主屋、后山谷地各处翻找寻觅,四处尝试开锁,那把奇形怪状的钥匙却始终派不上用场。
“这些机关把戏,不会也和昭天楼学的吧?”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当真不知我家怎会与昭天楼扯上干系。”
贺兰澈只知道笑眯眯地亲她一口:“真不知昭天楼如何和你家扯上干系的。”
他一定要好好跟林霁嘚瑟一番,还叫你“初恋”么,两小无猜么,儿时婚约么。
他才是先来的!
可是白芜婳却陷入伤感,若想解惑,唯有询问父亲……可父亲他……尚在人世吗?
这几日,天工阁又陆续运送物资前来。贺兰澈忙着四处敲打安置,顺便招来一大群信鸽:“等我往昭天楼去信,问问他们。”
他的父母并不熟识无相陵的人,这事儿要亲自问爷爷才行!
终于,还是在寒潭之畔,有了突破。
他们发现瀑布后面大有蹊跷,拨开杂草,果然有一处锈孔!这钥匙一怼进去,轰隆隆的瀑流渐渐变小,化作一道薄薄的水帘。
白芜婳嘴角免不得一阵抽搐:“抄西游记的玩法……”
水帘之后,竟藏着一座库房。
库门被缓缓推开,贺兰澈与白芜婳的瞳孔骤然收缩,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啊——!”
满屋!满室!竟全是珠宝、黄金与白银!
不是零星散落,那是淹没!是倾泻!
金灿灿、亮闪闪。光芒刺眼。
多到令人脊背生寒,冷汗涔涔。
多到让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多到足以重建十座未央宫,犹有富余!
两人呆立良久,才勉强回神。
踏入这财富的汪洋,白芜婳开始四处翻找,心中的猜想愈发清晰。
“一定也是我爷爷干的好事……”亲眼目睹,白芜婳深吸一口气。
认命了。
不冤枉,这些年,无相陵挨的骂确实不冤枉……
她多希望这“死老头”能留下些账本、日记之类的东西。
可惜,没有。
一个字的记录都没有。
只有钱。
最后退出来时,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茫然无措。
贺兰澈见状,只得温声宽慰:
“也……还好,似金华大娘子那样会算账的人,两三日也就盘点清楚了。”
“老爷子那一辈人,恰逢乱世洪流,法度松弛,借此发迹的豪富之家比比皆是……”
“只是,若是黑账,到底不能安心……”
“捐出去吧。”她吐出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这些钱,足够再开好几回义诊。
目光与贺兰澈相接,那无声的支持让她更加坚定:“我立足世间,自有医术傍身。本本分分挣我该得的,不必受这些拖累。”
可她心中涌起感伤:“父亲以前提起爷爷,总是遗恨,或许他亦曾动过处置这些钱财的念头。只可惜那时……镜司尚未被镜大人执掌,未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更何况,父亲或许……是真心希望她此生能富贵无忧,逍遥自在。
难道爷爷当年,也是这般打算的么?
贺兰澈脑中却骤然灵光一闪,急急问道:“伯父当日为你种蛊之后,原话究竟是如何说的?”
白芜婳收敛心神,努力回忆,一字一句复述道:
“虽只有一颗,只是随身以备急用,无相陵还有一大包。”
“那本记载秘术的书册,你不必知道,因为知道了,还有无尽孽海……”
“其实只成了一半,还有一半,书太厚了,爹记不住。”
贺兰澈牵着她:“走,再去寻一遍书房!”
“可是我们已经翻找过好几遍了。”
……
书房位于主屋旁侧,因其内真的只有书,保存得相对完好。
书房中甚至设有四张长桌,以备多人同时阅览之需。
父亲颇为爱惜此处,防虫、防尘、防火的措施皆曾用心布置。
这些年,林家暗中*延请的修缮之人,亦曾在此拂拭尘灰。
白芜婳笃定,秘术绝无可能堂而皇之地置于明面,否则,早该被人翻出来了。
贺兰澈搜寻得极为细致。很快,他在一个陈列着话本杂书的博古架上,发现了诸如《公主口口计划》《江湖流水账》之类的画本……
贺兰澈取下来,顶着腮,挑眉问她:“这些……都是你幼时与林霁一同看过的?”
她脸颊蓦地一热:“你、你如何得知?”
这类书籍的扉页上,“晋江书局首发”的正版标识极为醒目。她捏着书角抖给他看,带着点羞恼:“即便里头有些不正规的内容,也定然是被口口过的!”
确实,书中内容,一到关键节点,便被口口了。
“我爹才不会在家里藏阅你那黄楼梦一样的……不正规的玩意儿!”
提及黄楼梦,两人都有一瞬的沉默。贺兰澈耳根微红,俯身在她唇上飞快地印下一吻。
随后,他又在书柜后方细细摸索。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叫他触到一处机关,藏得非常深!
依旧难不倒他。一阵轻响,暗格开启,里面赫然又是——很多书!
贺兰澈信手拿起最上面一本,信心满满:“是了!秘术定在其中!”?
定睛一看书名,他愣住了:《邀臣妻半夜……》?!
伯父看这么大……
果然,这书的封皮已非“晋江书局首发”,而是换成了粉嫩底色,绘着一朵妖冶海棠花的印记。
暗格内其它书籍亦是如此,书名一个比一个花哨。
白芜婳一怔,显然也没想到,赶紧去抢书,为老父亲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岂料争夺间,一本粉皮书不慎滑落在地。书页摔开的刹那,一张夹在书页深处的、质地奇特的皮纸飘然而出。
天呐,是人皮!
【作者有话说】
我早就说过了,一章是伏笔,绝非夹带私货。
有没有人回去证明一下[爆哭]
这章是能量补充站,100个红包,连载期间都有效[抱抱]
第156章
血晶煞的秘术,记载在一张人皮之上。
仅此一张,正反两面都用特殊字迹绘满了异文,根本看不懂。
父亲所谓的“书太厚了”,实则是这张人皮太厚。
贺兰澈认出这是什么后,瞬间胃里翻江倒海。白芜婳倒早已习惯,甚至还笑话他:“你不是还动过心思,让他同意你考个医助证么?这第一课便是接触大体,你还考么?”
贺兰澈缓过一阵,才凑近细看。
根据他们二人花了一下午光阴的钻研,一致认为:
“这些应该是胡文,总共二十六个字符打乱组成,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好在她在虫谷学过,再结合此图所画图案,能大致猜出:它就是一种可让人百毒不侵、伤病速愈的蛊毒,主要内容包括它的原理、成分、炼制方法、种蛊步骤,以及副作用。
“唉,可惜了。”她轻叹一声,“也不知这闾公,一个中原人,干嘛要用胡文。”
“不对,你说,他会不会……本身是……”她陷入了沉思,随后确认。
“有这种可能!昔年我流落虫谷之时,那里有个疯婆婆,是她先以身试蛊。明明容貌秀丽,不缺拥蹙,却偏偏痴迷这闾公。对,她好像还提过……说闾公金发碧眼、威武雄壮、尺寸异常,当时我还只道她发癫话呢……”
嗯?
贺兰澈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词。
突然揣起手打量她。
“也不知这十年过去,她是否还在虫谷。”白芜婳却仍沉浸在思绪中,轻声感叹。
“打算如何处置它?”贺兰澈的目光落回那张人皮。
她慢悠悠地靠过去,搂住他脖颈,反问道:“你说呢?我心软的大偃师。”还在他耳边蛊惑:“你想得长生么?”
贺兰澈却偏过头,目光凝住,久久不语,神态正得发邪。
白芜婳暗道一声不好,知道他要发癔病了。
倏然,贺兰澈忆起祖父贺兰天天的教诲,沉声诵道:“我偃师一门,以造器物工具为业,辅以改善生计,化解世间种种困顿。然有一条铁律:生命本身,绝不可沦为工具。”
回顾这些时日的经历,似心有所悟:“所谓百毒不侵、伤病速愈的秘术,于野心家眼中恰是无敌于天下的利器,必会刺激他们为争夺它而不择手段——杀戮、背叛、战乱终将接踵而至。”
“可是……正因生命有限,方知时日珍贵,懂得珍惜相伴;正因会受伤,才懂怜悯,生守护之心;正因欲望需克制,方能砥砺心性,行稳致远……”
还有更深的话,他不敢对她说,唯余无尽心疼。
近日以来,目睹她的种种奇异,表面逗她开心,装作风轻云淡。却仍心疼她的不知冷暖、食不甘味。
这蛊毒,妄图抹除生命的本真特质,终将人异化为无知无痛、无悯无爱、徒具蛮力的空壳,剥夺“爱人”与“被爱”的能力,彻底悖逆“人之所以为人”。
隐下这段可能说出来会让他挨打的话后,贺兰澈突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我不要这秘术,但往后与你共度的每一日,我们都要更珍惜。”
半晌,贺兰澈从她眼中读懂了那份决断。
他便举起离火元尊往远处柴堆一轰,腾燃熊熊烈火。
紧接着,白芜婳毫不犹豫,扬手便将这人皮扔进火里,看它在火舌舔舐下蜷曲、焦黑、化作飞灰。听皮卷呻吟哀嚎,终于盖过她记忆里的凄泣。
她满足地拍拍手,仿佛将虫谷中曾承受的所有痛苦、折磨与恐惧,都随此灰烬一同葬送。
“好了,从此,始皇亦求的东西,再也求不得!”
脸上漾开一抹近乎解脱的微笑,长长舒了口气:“从此,我便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们能奈我何?”
爱治不治!便是杀了她,也拿不出秘术来!
这举动带来的快意,也就只有贺兰澈能共鸣。既带着几分孤绝,又透着凌驾于危险之上的决绝,像火焰中最炽烈的那簇火苗。
她眉梢轻挑,带着一丝狂狷,叛逆、乖张地搂住贺兰澈,狠狠给他一个奖赏。
“世人都想求这秘术,偏生你我最特别!”
“我平生第一次,盼这世上真有魂灵,好叫他们知晓此事,怕是能被我气活过来!”
是的,接下来,两人又在这未烬的余火,忘情地吻,轰轰烈烈地亲。火焰最终看不下去,先熄灭了。
也拦不住他俩还在忘我。
“那蛊种还找吗?”他喘息之际问她。
“谁知道呢……”长得就像一颗红豆,说不定早就发霉坏了,被打扫了。
没有了这种蛊的诀窍,也永远只是一包普通红豆。
“认真些。”她几乎是扑在他身上,他被迫仰着头,后背抵在微凉的石壁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
恍惚间,他懂她,她喜欢闻他,消失的味觉,只能靠嗅觉来弥补。
这样才能让她真切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
晚秋已走到尽头,在无相陵的日子倏然过了两月。
十二月的滇州,风里没有北方的凛冽,反带几分湿润的暖意,穿一件薄外氅便足够应付清晨的微凉。
日头爬高些,云巅宫阙的雾气便会渐渐散去。溪水依旧潺潺,连水温都带着一丝温吞,不像要结冰的样子。
夕阳模糊山尖的轮廓,晚风才会渗进凉意。
贺兰澈喜欢傍晚在她家的栖霞榭观景,忍不住夸赞:“真是四季如春,冬暖夏凉的宜居之地!”
下一句“怪不得林哥哥每年要往返两回”还没说出口,便被她预判到,一把花叶朝他扔了过去。
闲情惬意间,修补未央宫从未停过。
敲敲打打的声响里,材料运上运下,时常忙得脚不沾地。
二人不是在清点运来的木料,便是在核对缺失的瓦当,歇脚时,望着密密麻麻的清单叹气。
偶尔她都提议:“要不然,交给土象门全权打理?”
贺兰澈确认道:“可是,未必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她便暂时沉默。
整日灰头土脸,连想做点不太正经的事也缺少精力。
有时贺兰澈想从身后轻拥她,刚伸出手便被她抬手挥开:“别碰,我手上有灰。”
有时她累极了靠在他肩头,话没说两句便睡着了,他还得撑着困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慢慢为她擦洗。
每日的吃食最是麻烦,不仅要自己动手,食材采买也格外费力。好在她向来不挑食,贺兰澈便潜心研究食谱,学会了做种类繁多的米糊、稀饭。
当然,他自己要吃的东西,都幻形引路去山下的夜市买……
不忙的时候,他会去食府,点上一桌滇州名菜,尝遍了茉莉花烘蛋、薄荷排骨、汽锅鸡、老奶洋芋、黑三剁、炸乳扇,还有各种鲜美的菌子。
忙起来的时候,贺兰澈便顿顿换着米线吃。
中午是小锅米线,晚上吃过桥米线,往后几日轮着鳝鱼米线、土鸡米线、稀豆粉米线、干拌米线、耙肉米线、豆花米线、鸡丝凉米线……
变着花样大快朵颐,半点不腻,看得她格外羡慕。
“看来你真的很爱吃米线。”
他也会故意逗她:“对呀,长生又如何,长生者每日喝琼浆玉露。而凡人蜉蝣如我,朝生暮死,朝食夕饮皆是福!”
这些话听得多了,她连喝稀饭都不伤感了。
偶尔她冷笑着治他:“你最好多造几把轮椅,等你老了,我推着你去找别的郎君聊天。”
贺兰澈便立刻叫道:“不行!”
他还当真了,连夜去书房翻找养生食谱,连每日擦香霜都更用心。
……
偶尔得闲,两人也像寻常小夫妻般,携手散步下山,贺兰澈会到处找大爷大娘聊天,听新奇的传闻,顺便添置些食材。
近日,他已从一位大娘那里学会了自己在家用石板烧烤豆腐和饵块,此时正支着小炭炉朝她招手:“小白,你在忙什么?”
“我在挖土,等你栽在我手里。”她应道。
弃了锄头走过来,贺兰澈立刻用帕子给她擦脸、擦手。
“这些话,是你自己悟的,还是跟林霁那死狐狸精学的?”
提到“死狐狸精”,她眼神微微一滞。
最近贺兰澈像是学坏了,摸透了拿捏她的诀窍,总爱拿林霁来“吃醋”,每次都要她哄上半天,最后以一个缠绵的吻收场。
林霁可以轻松提起,另一个人的名字却仍是两人几乎不碰的禁忌。
还要不要折磨那一家人?她不再提,贺兰澈也不敢问。
只默默更卖力地哄她开心。
每过几日,二人都会去买邸报。
无相陵重被启用的事,天下皆知。
江湖又流传起几种版本的谣言,镜大人却亲自印证了其中一种。
说当年“白无语”被迫流浪至药王谷,得药王所救,故而药王谷起死回生之医术更甚嚣尘上。
各种议论沸沸扬扬,她从不回应,却也近乎默认自己便是那“死而复生”的白无语,如此一来,邺王杀媳失子的传言就更添了几分扑朔迷离。
除此之外,听说邺王身体每况愈下,已到垂危之际。
邺城早已被季长公子彻底掌控,连晋国官邸报都称他为“季少城主”,想来邺王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更可怕的是,听说晋国九州兵备,已动四州。
蜀州、汝州、南宁郡率先有演兵阵势,先锋精锐一队队往北关调遣,这消息看得人心里发沉。
好在滇州的安宁祥和丝毫未受影响,他二人听归听,涉及邺城的事都不愿多评。
贺兰澈则时常守着信鸽往返,这日终于等来消息:“爷爷邀我们有空回昭天楼一趟,相关事宜他要亲自和我们说。”
她也同意。
“其实住惯了繁华之地,在山林间终究还是有些不便。”她插起一块烤糊的角瓜递给他,终于坦然承认。
“这最后一棵小树苗栽完,便不修了。”望向还残了一半的迎客堂,轻声道。
“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修复的。就让它们这样残破着,也是罪行的见证。”
或许是时候动身了。只是那狐木啄,仍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千里观的名号近来突然从市井深藏变得天下皆知,镜大人与林霁都忙了起来,几乎所有买过千里观信鸽的门派掌事,都被请去谈过话。
药王几乎每十日就给她传一次信,总问她钱够不够用、何时回谷,絮絮关切。
她也会认真回复师父,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回去。
*
就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一日晨起,一只灰色信鸽落在了窗棂上。
脚上绑着的熟悉金纹信笺,拆开是熟悉的字迹。
信,从邺城来。
“临安病危,药王谷不救,已无回天之术,速携神医归。”
没有给他落款。
【作者有话说】
我们不是吃饭就这样简单,我们的饭已经倒计时。
解决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就会真正的开饭。
今天没开饭,那肯定是因为有更好的做饭方式。
[饭饭][饭饭][饭饭]
第157章
邺城,金阙宫中。
寒风凛冽,金墙堆雪。
本只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侍婢却鬼哭狼嚎地奔往西宫,“二殿下割腕了……”喊得阖宫色变。
季临渊彼时还呆在栖梧宫的暮色里。宫中陈设依旧,连她的衣物都未曾动过。他最近辟出一块桌案,常在此处批折子。
他闻讯后率先赶了过去,季临安在他怀中尚存气力,手里还拿着近日的备战军报。
来不及清算,是谁送到他手中的。
“大哥……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京陵,喜欢江南,甚至喜欢晋国。那片土地,曾经也是我们的家。”
“我总会想,当年先祖抗辽时,与晋国本无冲突,为何前魏灭国后,我们就不能回归故土呢?”
“可我们从小读的书、听的教导,都把他们说成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们去过晋国那么多次……他们真是如此吗?真如我们学过的书中所写吗?”
“都说他们落后,遍地穷困,不及邺城。还有《男德经》这种颠倒纲常的东西……可近些年,他们当真还是如此吗?”
他甚至还缓缓吟道:“大哥——白骨积、血浸沙。莫使山河成血海,一将功成……”
季临渊红着眼,正要开口,叫他别写诗了。
他最近实在心力交瘁,每天也几乎只说一两句话。
……
这时,晨风大统领受他旨意,亲自“请”来了邺王。
“父王……收手吧。”季临安艰难地朝父亲伸出手去。
父王手上戴着镣铐,显然不用收手。
季临安的手指触到冰冷,微微一颤,又孱弱地缩回,摸索着伸向季临渊的方向,重新道:“大哥,你收手吧……”
直气得季临渊脸色铁青,却又无计可施,眼中含泪,声音干哑:“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你是想惩罚我?却何必……何苦要拿你的命逼迫于我,在这样的关头!”
弟弟却阖上双目,脸色惨白如纸:“其实你想要王位……我便让给你……其实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能让给你……”
“用不着你来让!”
他招手,门外的御医满头冷汗,赶紧进。
“死生同命连鞍马,肝胆照影不疑君!可叹龙椅容独坐,碾碎桃园三枝春。孤雁啼破旧时诺,空枝摇落未寒血。黄泉莫饮孟婆汤,来世……”
季临渊掐着他:“你听清楚了——若再将气力用来念诗,我便送贺兰澈与你一起喝孟婆汤——”
一番闹腾后,季临安在血泊中颤抖着写下“勿救”二字。
此刻,邺王仿佛被这惨烈一幕猛地刺激,神智短暂回笼。
他扑过去抱起濒死的儿子,撕心裂肺地怒吼:“你竟要弃天命而去?!你不要……不要父亲了吗?!”
哭声痛彻心扉,仿佛将心生生撕裂。
他一遍遍地唤着:“儿啊,我的儿啊……”如同疯魔般喃喃自语:“假的……都是假的……天命王相。不会死……他是我邺城的未来……是孤的希望……”
……
唉。
最终,季临渊又命人将失魂落魄的父王“送”了回去,叫嚣谩骂都装作没听清。
他脸色沉郁,叹口气,没空伤感。城中军备、宫中乱局、群臣如雪片般飞来的奏折,都亟待他一一安排。
直至百忙中抽得片刻,才提笔写下这封给贺兰澈的信。
*
贺兰澈拆开信时,颇为意外。
百思不得其解。
二哥哥服的明明是软筋散,这东西本就是药王谷中麻沸散的一种。药效会随着时间慢慢削减,甚至有一定安眠止痛之效。
然而,信末竟附有二哥的亲笔,抄录了一阕《西江月》: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直到看见二哥最后留给他的四字:“万事有命。”
贺兰澈脸色骤变,瞬间了悟。
二哥哥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不行!
贺兰澈惊得浑身一颤。
他要回去一趟!他真的要回去一趟!
寻到她时,却见她正坐在闺房前的台阶上怔怔出神。直到他走到近前,才回过神来。
贺兰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几番挣扎,脚步沉重得几乎挪不动。最终,他艰难道:“我恐怕……”
“你不准回去。”
果然,她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从他收到信鸽开始,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已落入她眼中。
“……”贺兰澈心如刀绞,两边都是剜心之痛。可他害怕,这恐怕是此生见二哥的最后一面了。
他心意已决:“我必须回去一趟。事毕,我立刻回来找你。”
“或者……你与我同去,先在城外等我……”
“不行。”她抬起头,目光如刃,“我早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回来后,便不能再见他们。如今我更后悔当初对他们手下留情,此生不会与他们罢休。”
贺兰澈僵在原地,束手无策。
她困在过去的痛苦里,非朝夕能解;他卡在旧情与现实的撕扯中,温情是粉饰太平的慰藉,却终究无法消弭对立。
嶙峋底色,情义硌骨,他还是陷入两难全。
见他仍在想鬼点子的模样,她瞬间明白了,和他之间,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如何成为一个魅者》这本册子,她在书房又翻出一本,果然是下册。虽然依旧没有记录能迷晕一群人的法子,却详细记载了许多其他“功用”。
她便缓缓露出手腕上的铃铛,声音冰冷:“你若执意要回……我只好又对不住你了。”
“又?”贺兰澈不解。
“我母亲和外祖母都是魅者——”
“其实,我还有件事瞒着你,”她直视着他,“那日,在京陵,去大觉寺求签文前,我便是用这铃铛将你控住,亲了你。”
贺兰澈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之前“晕倒”或“睡着”的真正缘由。
此刻,他顾不上害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说,你那次把我迷晕了……亲我?”
“不止那一次。很多很多回。”
贺兰澈果然震惊,消化片刻后,羞愤交加地脱口而出:“那你有没有……采集过我?!”
“采集?”她细品了一下他发明的词语,“你指的是上面还是下面?”
“你……你……”贺兰澈又羞又气,“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白芜婳皱眉,不理解他为何此时,对此事反应如此激烈。
“就许你之前见色起意,多年如影随形地黏着我不放,随意进出我房间,与我搂搂抱抱。”
“多少次情动之时,你却偏要恪守那套礼教规矩,撩拨得我心神恍惚又断然拒绝。这难道不是在羞辱我?”
她到底还是从季临渊那里学会了一招——颠倒黑白。
“别骗我!回答我的问题!”贺兰澈真生气了,“这对我很重要!”
他很难发火。她竟然难得没注意到话题被他带偏:“弄晕你后……只采过你的嘴。没采过别处,你还是局部清白的黄花大闺男,男德司也不会把你打上‘不洁’。”
“那你还有没有采集过别人?”他追问,声音发紧。
知道他想问谁,她回想起来也是恼羞成怒。她强制采他,天意又让他大哥给采回来,奇耻大辱!
但她已是神医!一个外伤神医,跟她谈贞洁?笑死!这人还在玩泥巴给她塑神女像的时候,她手下刀锋起落间,已然见惯百种菇!
更何况只是嘴唇相触?那层表皮,七日便要更新一回。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承认道:“采过。”
采过比说被采过要好,事出有因,她把他哄到崖顶,四舍五入也算作她采的。
贺兰澈深吸一口气,闭眼,不肯说话。
手却在捏袖角。
“你看到的那回,就是一次战术性的贴脸罢了。”她提起二人横亘心头却被强行淡忘的刺,辩解道,“对他是利用,唯有对你是真心。”
“是啊,一个贴脸罢了!我果然最可笑!被你二人从头到尾的蒙骗,玩弄!”
“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我在你们眼中,究竟算什么?”
贺兰澈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她的脸色。他是个讲道理的人:被她玩弄虽属实,却并非从头到尾;蒙骗有缘故,他也表示过理解。
可惜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到底有些生疏,好像已经彻底将她激怒——
“采你是这么采的!”
她拧紧眉头,眼中怒火灼灼,不容抗拒地撬开他的唇瓣,带着惩罚的意味狠狠吻了下去。激烈而窒息,直到两人都气息紊乱才骤然分开。
“却从不掺杂图谋与算计!”
“采他是这么采的。”她往他右脸颊啄上一口,“他如今的下场,你也看见了。”
她逼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你来说说,你在我心中,究竟算什么?”
在她看来,终究是“擦边”罢了。
“我从不是你心中完美无缺的神女,如何?如今才看清我的阴暗面,失望了,嫌弃了?一个吻罢了!和我的血仇比起来算什么?有太多东西比它值得在意!”
“若为得到想要的,我还能付出更多!”
“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后宫无数,亲完这个搂那个,封个正妻,一堆小妾争风吃醋。女子却偏偏只能从一而终!才一个吻罢了,你就受不了了?!”
“可我告诉你,晚了。你对我,说到底也是见色起意——不过你人品好些,坚持久些,算得长情。”
“从今往后,允你长长久久看着我这张脸,也算你苦尽甘来,功德圆满!”
搞砸了,这才是她的真心话。
贺兰澈面色铁青,竟不知该先为哪句话心痛。
这些日子刻意维系的安稳欢颜,终究抵不过撕扯,轰然碎裂成一地狼藉。
他沉默良久,眼眶泛红,垂眸敛目,才一字一句地辩解:“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就只是见色起意?”
“我想和你计较的,从来不是什么吻、什么图!从船上,我就知道你与林霁……我何曾因此苛责过?”
“我难过的是你们总在骗我!大哥骗我,你骗我……唯有二哥……还算对我说过些实话,可他如今也要离我而去了……”
贺兰澈声音哽咽,真的掉了泪。
“我再真心,也换不来坦诚;我付出再多,也换不来感动。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我如今,真的困惑……身处尔虞我诈的算计之中,不知前路,还能否看清……”
“你别再写诗了,贺兰澈!”白芜婳没等他说完便勃然变色,厉声打断,“你想表达什么?不让你回邺城,要和我分开?”
“可惜我不是你想追求便大张旗鼓追求数年,想放弃就能全身而退的玩物!现在——是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她气晕了头:“你心里不平衡?好啊,你大可以像我一样,去亲他一口,我绝不生气!绝不拦你!”
贺兰澈果然悄悄往外挪了一步:“那我先去……”
她却又揪住他:“你若想得通,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若想不通……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想通。”
两人僵持着,空气仿佛凝固。
突然,白芜婳像被什么点醒,猛地回神:“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我和林霁?!”
“我和林霁又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她眼中燃起新的怒火。
“你、你和他私下练的那些……那些技术……”贺兰澈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娇夫,声音闷闷的,把连日来的玩笑话都当了真,此刻介意又伤心,“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劝自己,过去了,毕竟他先认识你……”
“我……”白芜婳一时语塞,简直被他气笑了,又哭笑不得。
“采集绝对没有林霁!”她赶紧去抱他,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踮起脚尖把脸埋进他颈窝,“早就跟你说了千遍万遍,他只是哥哥,亲如手足的哥哥!而且,他是照戒使,你还不清楚他吗?他那么正直。”
“真的吗……”
贺兰澈低头看她,眼中竟真的露出一丝惹人怜爱的脆弱。
“嗯。”这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含泪,如鹿灵求怜,罕见让她心软。
“像黄楼梦这种书,我只同你看过。技术也仅仅是和你练的——我也是第一回亲你,在京陵时,我不想让你卷入危险,确实采集过你很多次;在邺城赶你走时……也有过几回。”
见他还在抿着唇,白芜婳便又用额头轻轻撞了撞他的下巴:“这段日子,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我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也全身而退了……以后都像这段日子一样,好不好?我不会再骗你,什么事都跟你说,好不好?”
她递出一个承诺,试图安抚:“为显公平,我补偿你一个要求。你尽管提。”
终于等到正题,贺兰澈便扯回来:“好!其实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若能答应……可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
他望着她,眼中盛满了破碎的心疼与挣扎。
他不愿让她为难,可十年生死可托的情义,又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果然当狐狸精也是需要天赋的,他已经尽力了,装半天却好像只落水狗。
这招或许缺德,但他此刻,似乎真的只有这一个法子。
……
怪不得。
白芜婳后退一步,虚眼冷笑:“我明白了,你突然跟我东拉西扯半天的,就是想学我?用美男计,还是苦肉计?想要我救你二哥哥——我确实不会答应。”
她指着断裂的宫檐和百人墓碑:“我说过,余生还要继续折磨他们!这些日子,不过是怕你为难,暂时不提罢了。”
“婳儿,”贺兰澈声音发涩,试图上前拥抱她,这也是他这些日子想问却不敢提的话,“折磨他们……真能让你解脱吗?”
这话,那个死季临安也问过她。
“过眼云烟”的声音骤然在脑海浮现,又一次狠狠刺中她的逆鳞。
“不然呢?!”白芜婳猛地拔高声音,眼中戾气复现,“即便是在京陵,我也没有一日不梦魇!”
贺兰澈连忙恢复正色,安抚:“我痛苦,也知道你难受。可是二哥若真的……我无法装作无事发生,他也是我的家人……我清楚,劝人原谅的话最苍白可笑,可我与他们八拜之交,多年恩义如山,实在无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赴死,却袖手旁观。”
她捂着心口,“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才骗你,可你休想,贺兰澈!这疼——你给我受着。”
“一辈子那么长,谁会没有疼的时候?除了我!”
家人是她永远不能退让的底线,委屈与激动骤然冲垮理智,她随手抓起一把断刃便往自己手臂划去!没有痛觉的身体,让她根本不顾伤口深浅。
他连忙抬手用护腕替她挡下,好在只是划破护腕,随即赶紧将刀震落,紧紧箍住发疯的她。
“想不疼?就像我当年那样,一次性疼个够。”
“你想走?你知道我梦里全是些什么?是蛇、蜈蚣、蝎子、蟾蜍、壁虎,密密麻麻爬满四周!还有人向我索命!我每天都很早就醒来……很早就醒来!无论前夜如何困倦,次日都要强打精神与你们周旋!”
贺兰澈彻底放弃了方才的试探与念头,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没有要和你分开,永远都不会。”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他紧紧拥住她颤抖的身体,温柔重复着承诺,“我不会离开你,我说过会陪着你,慢慢度过、慢慢释怀、慢慢修复……”
她喘息着,仍被刺激得难以平复,将住在故园中,连日压抑的茫然与怨愤尽数倾泻:
“我不会救他。但你可以求别人救他。你不是有起死回生票么?倘若师父不肯出手,去找辛夷师兄。”
“最要紧的是……”白芜婳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不顾一切地说出了那个最致命的真相,“你该去问问你大哥——为何要给他下毒?!叫他去绝命斋,把解药换回来!”?!
话一出口,她瞬间后悔。
她从未见过如此伤心欲绝的贺兰澈。
瞳仁骤缩,气息瞬间凝滞,脸上血色褪尽,痛苦万状。
比当日亲眼误会她时还要剧烈。
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颓然跌坐在地。只剩不停摇头与喘息,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做不到。
白芜婳回神,后悔不已。这个秘密她本打算瞒他一辈子,此刻情绪失控,并非本意。她立刻上前搂住他补救:“我乱说的……”
“阿澈?”她慌乱地轻拍他的脸颊,顺着他的脊背安抚,“是我太恨他们,才胡乱猜测、随意中伤!不是真的!没有证据的!”
“你知道的,我讨厌他们一家人。”她用力抱着他冰冷的身躯,语无伦次地剖白,“我跟他们说的每句话都不作数。但我爱你是真的!你给我寄的每一封信,我都珍藏;每一件礼物,我都喜欢。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不骗你,也不瞒你!我们共进退,每*一天我都要你待在我身边。”
她凑过去用脸颊贴他,可他纵然睁着眼,眼神也失焦,毫无反应。
贺兰澈几度挣扎着想开口,全身发抖,冷汗与眼泪交织而下。
“不,是他……真是他……”他如同梦呓,声音嘶哑破碎,“我早该想到的……他做得出来……他做得出来啊!”
“二哥……二哥哥!!!”
支撑他们三人之间的,最后一丝信念,彻底崩塌了。
太可笑了,这十多年的情义。
当真把他当傻狗耍。
贺兰澈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一把抄起地上的离火元尊。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余不死不休的滔天恨意。
他决绝地转身,大步流星冲向门外。
“阿澈!你要去哪儿!!”
“我先去邺城——会回来找你。”
已冲到宫门口的他,竟还强压着焚心蚀骨的剧痛,回头投来一个示意她安心的眼神。可那周身散发出的、万夫莫敌的决绝气势,任谁也阻拦不住!
“我要去问他,听他亲口回答我!”
话音未落,贺兰澈的身影已如一道撕裂的虚影般激射而出。平生从未有过这般骇人的速度。
她的轻云纵到底慢了一程,根本追赶不及。
从无相陵又奔回邺城的一路,他顶着漫天风雪,一刻未停。
【作者有话说】
[心碎]其实这章立意是很严肃的。
本来想分成2章但又觉得他们都是疯的,我每个人都想骂
但是,记得看完下一章[烟花]
由于本荷桃不喜欢拉扯,下一章今晚12点发!
第158章
又双叒进邺城了。
贺兰澈勒马城门下,这回望着城头的“季”字云旗,笑得无比讽刺。
论狠戾,终究还是季临渊更胜一筹!
当日明明可以拦下他,告诉他二哥哥仍心存死志,偏偏放他们回去徒劳一场,来也匆匆,去也茫茫。
往返奔波,一场空忙。
这才是他啊,这才像他!
素来心机深重,面是心非,昧地瞒天的大哥!
贺兰澈黑化后的冷笑还未及收,忽闻裂空钟鼓之声炸响。
邺城军礼……是在送葬?!
他赶紧弃马闯关,奋力挤入人群。
一眼便看见季临渊素服独立角楼之上,任雪落满肩。
他身前百官匍匐如黑蚁,独他身影孤绝,斜劈在雪地上,像柄插进王城的剑。
黑骑执素幡为前导,幡上裹了雪麻。马辔系白练,鞍悬断弦弓,蹄铁砸在覆雪青砖上,纸灰雪屑,簌簌扬扬,向天公撒奠钱。
莽缎的棺罩刺眼夺目,十六名精御卫分列御道,抬棺缓行。
贺兰澈心都要碎裂了,死死捏紧离火元尊,彻底被痛彻心扉的绝望淹没。
他失魂落魄,一路跟随着那冰冷的灵柩,走完了所有繁琐的仪程。
最终,在荒凉的郊外,只剩下一座新垒的黄土坟包。
仪仗浩大煊赫,却连一方刻字的牌位都吝于给予。
大哥真是恨二哥到了骨子里……连这最后的体面都不肯施舍?
*
黄土封实,人群散去,只剩季临渊独自伫立坟前,表情淡漠。
所谓归处,不过一方黑棺,满城素缟,坟茔一座。
“季少城主,你得到你想要的了,”贺兰澈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开心吗?”
季临渊转过身,毫不意外,嗓音沙哑:“长乐在哪?”
阿澈没有回答,袖中的神兵锋芒隐现,对准了自己。
“什么长乐?长乐死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白芜婳,她是无相陵的少主,未央宫的少宫主。”
“恭喜季少城主,”他再次逼问,“你开心吗?”
这钝刀子割肉般的问话,不烈,却生生地疼。
然后,季临渊正要开口,贺兰澈先按捺不住满腔愤懑:“季临渊,从此以后!我与你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季临渊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嘶哑:“我……无言对你,唯有悔恨。先告诉我,她在哪儿?让她来见我。”
贺兰澈向来坦荡,不屑阴诡。此刻,他咽下了那些近日与她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真相——并不屑于拿这些事炫耀,只为刺激他的卑劣手段。
“她曾在崖底受尽苦难,比你想象的残忍千倍万倍。都是你们……亲手导致……如今二哥哥不在了,她更不会见你。”贺兰澈紧盯着他,第三次、也是最为尖锐地质问,“季少城主!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开心吗?!敢回答我吗!”
季临渊眼神幽深如潭,只道:“她会来见我的。”
“绝不会!”贺兰澈断然驳斥。
季临渊被激到生气,背过身去,强压住翻涌的泪意:“我自有办法让她知道后,来见我。”
狐木啄美美隐身,当日那个被丢下的羽师,被他捡走了,如今还关在地牢中……
他笃定,她会回来见他的。
贺兰澈在身后固执地重复:“不会!她再也不会见你!绝不会!”
随即,贺兰澈压抑已久的怒火喷薄而出,这是婚仪以来,他们终于能面对面、撕破脸皮对峙的时机。
要一桩一桩与他清算:
“你喜欢她,我早猜到了,喜欢她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我气的是,你始终瞒着我!表面搪塞敷衍,背地里却处心积虑挖我墙角!”
“那日若非被我撞破?你还打算欺我到何时?!”
他又悲从中来,猛地跪倒在坟茔前,紧紧抱住冰冷的坟土,失声痛哭。
季临渊下意识想将他拉开,却被他扬手甩开:
“大哥……统兵、财柄、人事任用,如今尽在你掌握。”
“称您一声‘邺王’,怕也当之无愧了吧?”
“你……开心吗?”
季临渊似是被他叭叭地样子烦到了,捏紧眉心:“反正你我兄弟情分已断,我懒得跟你吵。”
“对!还是我先说的——我们决裂了!今生今世,我与你都无话可说!”
“大哥,”贺兰澈接着声音颤抖,浸透了沉痛与恨意,“你竟然骗我那么多年,争夺我最心爱之人,害死我们最亲的兄弟……我绝不原谅你!”
“二哥哥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你为何要害他……就为了权位?权位,就如此重要……”
“是我——”季临渊承认,背过身去,“从一开始,就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最早时,他十二岁。”
“我亲自与那绝命斋要来鬼逸散,让他总说身子乏,像弱症;后来又掺了烬肺膏,让他咳血,让他晕过去。都不是什么立刻要命的毒,瞒了这么多年。”
“治不好,是因我总在他的补药里加一点,一次一点,不多,刚好让他好不了。”
“不错,我就是为了权位。就是不甘,就是不公,就是不平。”
“可是……”他流下泪,“我从没想要他死,说过要护你们一世周全,不是假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也都不要紧了。”
却忽然呛笑一声:“若找绝命斋换回解药,得用初恋的骨灰。阿澈,你换吗?”
贺兰澈在他身后几近疯狂,离火元尊对准他的后心好几回,召出的银傀一只又一只,杀意凛然。
最终却只是齐齐引爆,他狠狠一脚踢飞了坟前的供果。看着那只梨子滚落老远,马上要掉沟里去了。犹豫半晌,贺兰澈终究还是走过去,将它拾起,仔细擦净雪泥,默默放回原处。
季临渊坦白完,却仿佛精魂尽失,只颓然伏在坟头上,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贺兰澈心头猛地一揪,冲过去一把将他拽起:“你若知道羞愧,就别想不开寻死觅活!我告诉你——我要看你永远难过,最好让我气不过时,随时能回来骂你!我不要听见你自刎坟前,也不要听说你有伤不治……”
眼中是滔天恨意,却也是深埋的痛:“我告诉你——我不与你不死不休,不是不恨你入骨!是她说,伤心可以抚平,生命却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活着……让你承受煎熬更残忍……”
季临渊疲倦叹口气,听累了:“寻死?你多虑了。我今日只要你转告她,务必来见我一面,有要事相商。”
简直不可理喻!如今之际,他还一副骄矜模样,仿佛是恩赐一般。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我绝不让你再见她!我要你时时生气,时时遗憾!”
见他油盐不进,贺兰澈又狠狠吼他一顿后,决然转身,大步消失在风雪之中。
*
白芜婳在远处静观他二人争吵。
岂料,季雨芙早已恨透了她,此刻也悄然伏在后方。她乍见白芜婳真容,一时有些恍惚,但旋即被刻骨恨意淹没,咬牙切齿地扑上来要厮打。
可惜身手终究不够敏捷。
白芜婳比她高了一个头,仅用两招便夺下了她的匕首,冰冷的刀柄抵住了她的脖颈。
季雨芙梗着脖子嘶喊:“毒妇!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白芜婳敛去泪眼,声音很冷:“我杀你做什么?我只折磨你父王。何况,你活着,就够他头疼了。”
季雨芙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话,被羞辱哭了:“你接近我,和我一起玩儿,说的那些话……都是假意吗?”
她声音冰冷:“假的。你太吵。我并不喜欢和你一起玩。”
季雨芙彻底气疯了,口不择言地乱骂:“你等着!疯妇!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
白芜婳将她捆在树上,嘴上塞住,转身去追贺兰澈。
……
悄然尾随,她默默观察着贺兰澈的去向。
他显然伤心泄气到了极点,漫无目的地游荡到漳河边,特意寻了一处僻静水畔,望着流水默默垂泪良久,终于忍不住悲声唤道:“二哥哥!”
“为什么那竟是最后一面!”
遂放声大哭,手紧紧按着心口,悲恸欲绝。路人纷纷侧目,他也浑然不顾。
白芜婳隐在暗处,也陪他哭。
然而,贺兰澈哭着哭着,忽觉蹊跷。
今日出殡,为何不见名讳?
纵使邺王失势,但他素来溺爱二哥,大哥再如何也要顾忌颜面,怎可能不将葬礼办得声势浩大?邺城百姓又岂能容忍如此草率?
那坟头……
贺兰澈自己停了声,从袖中掏出一个木雕,珍重地亲了亲,似要折返探个究竟。
就在这时,平静的水面倒影里,他身侧悄然出现了一把轮椅的轮廓。?!
他猛地转头。
竟是二哥!
贺兰澈惊骇得连退两步,几乎以为白日见鬼。
季临安被晨风大统领推着,脸色虽仍苍白如纸,嘴角却噙着一丝虚弱的调侃:“你这傻狍子……也不查查那出殡的是谁,就哭得这般肝肠寸断?”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熊蛮……挣扎了些时日,终究自尽了。虽作恶多端,大哥念在他是熊老将军的遗腹子,按军礼下葬。你若见到她,便告诉她,此人死得很痛苦。”
“那大哥……”贺兰澈彻底怔住,脑中一片混乱。
“大哥是故意气你,想逼你现身回来。”季临安轻咳一声,手中帕子上隐现血丝,“毒是他下的,我那时……也确然存了死志。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与父王,便割了腕。不过……”
他眼眶微红,声音低了下去,“他,亦有他的难处……”
恰在此时,云层忽然破开一道缝隙,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洒满漳河河面,水波粼粼。
“总之,我想着,我若当真去了,这世上,总还有你会为我难过吧。”他朝贺兰澈伸出手。
贺兰澈连忙蹲下,紧紧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虚惊一场,失而复得的眼泪决堤。
……
晨风大统领听到此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相是二公子割腕后,在血泊中写了字,便安静躺下了。大殿下抱着他哭天抢地了许久,才发现他气息尚存。
那伤口的血早就凝住了,根本就没流多少……
那些话本里写割个腕就能死的,全是骗人的鬼话!
御医赶来包扎妥当。大殿下不顾自身重伤未愈,强撑着为他输送内力,后来索性搬去同住,同吃同睡,寸步不离地守着。
两人吵得天昏地暗,把积压多年的委屈、怨怼、算计尽数倾倒出来,整整骂了三日三夜,吵到筋疲力尽,反倒抱头痛哭,和好了。
只是这两人嗓子都哑了。
季临安望着河面,轻叹一声:“总之,他想要王位,我让给他了。”
“这邺城……我也不想再留了。昭天楼少主,将来可愿收留我这个废人,赏我一碗饭吃?”
贺兰澈伏在他膝上,哽咽道:“给你十碗、百碗、千碗饭都可以!”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季临安正色道,“你若见到神医,务必请她来见大哥一趟,真有要事相商。”
又绕回这件事。贺兰澈叹气:“他心眼可真多。”
“不输你那位神医。”
贺兰澈抬头反对:“我不许你这样并提他们!”
死黑莲花,先前痛快放他们回无相陵,让他们来回奔波。
最后又把他们召回来,还让他急火攻心一场,真是够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10个红包。
下一章开饭了,钮祜禄澈澈的清白要丢了[饭饭][饭饭][饭饭]
注:林哥哥和长公子都有if线,且不会影响主线剧情
目前白姐已经自己脱胎,我压根控制不了她[奶茶]他们只是借我的笔活出来
主线结局是小白自己选的。
番外还会有几篇昭天楼、药王谷、小绿江的,昭天楼的一定不要错过哈哈哈
第159章
她一路跟着贺兰澈,回到了水相府邸。
贺兰澈独自待在这座空旷的小宅院里,怔怔坐着。竟然又拿起工具,神神秘秘地做起了手工,一熬,便是一个通宵。
趁他忙活到天亮、回房小憩时,她悄悄潜入查看。
眼前景象让她怔住——他竟在复刻整座未央宫!
模型已搭好了格局,亭台楼阁的轮廓初具。
不可修复,便重新构建;故景伤情,便留作纪念。
望着那片微缩的宫阙,她心头一热,眼眶竟有些发潮。
到了次日,贺兰澈刚醒来,门外便有个小女童叩门,递过一张纸条:“有位姐姐叫我给你的。”
贺兰澈心头微喜,正想追问,却想起那日的争执,强行敛起笑意,只依着纸条上的吩咐看下去:
“在一里坊的‘揽月楼’有急事相寻,即刻前往。”
他依言赶去。
可到了揽月楼,却只收到第二张纸条:
“速至四里坊‘芳华记’,买一盒松子糖。有人静候。”
他蹙眉,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却还是照做了。
等他拎着散发着甜香的松子糖出来时,刚喘了口气,又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蹦跳着到他面前:“二里坊,买一盒桂花糖。勿迟。”
贺兰澈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认命地继续赶路。
纸条一张接一张,指令花样百出,地点遍布邺城东南西北。
兜兜转转,几乎围着偌大的邺城跑了一个大圈,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疑心是不是被人戏耍时,最后一张纸条终于出现,上面的字迹似乎带着一丝狡黠:“请携所有信物,速归府中。有惊喜相候。”
*
方才,贺兰澈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白芜婳立刻闪身进了他那座略显空旷的小宅院。
见他推门回来,气喘吁吁的身影,她立刻在床上打了个滚儿,翻身趴在床边,双脚俏皮地翘起,手托着腮,眼波流转,像是在说:你回来了?
腾地一下,贺兰澈的脸便烧红了,灼热如烘烤。
“过来——”她微微勾动手指,撩开一点点帘子,“和你玩个游戏,你竟那么认真地去解谜?你险些……让我全妆在家坐一天。”
他便如被牵引般的傀儡般走过去,身不由己。
近到她身,见她躺在自己那张平日里庄重板正的小床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幻月宵纱,裹着一件蓝色诃子裙,雪白的肩颈若隐若现。
她拉起他的手,借力慢慢坐起。
大雪天里还穿得如此“单薄”,贺兰澈皱着眉,赶紧拾起锦被裹在她身上,又想起她体质不畏凉,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该怎么开口呢?先说天气,还是说……好想你?”她突然钻到他怀里。
贺兰澈抿唇不语。
一生气就这样,装威风凛凛。
“我来的路上,天气就和有些坏狗的心一样……”
她拖着他坐下,伸手挑开他胸口的衣襟,将手塞进去,再将自己整个缩进他披风里,盘踞在他腿上,“我都能觉得冷冷的了,快暖暖我……”
不得不承认,在珍夫人那里学到的那些招数还是管用的,贺兰澈立刻被点燃。
这诃子裙是长款,下摆刚巧开衩,薄如蝉翼的幻月宵纱紧裹着她曼妙的曲线,只衬得雪肤如珍珠般莹润生光。
伏低身子,撩开如瀑长发,与他鼻尖相抵。她知道自己做什么,会让故作镇定的小狗变成野兽。
“还生我气么?一句话都不肯说。”
贺兰澈看着她,鼻息逸出轻气,“哼”,却将披风为她拉紧。
“哼。”
她学他,抬眸时眼底又带着玩味儿,用手指掸去他肩头藏的残雪粒,手指濡湿后,轻点在他唇边:“外面雪大么?你瞧瞧,雪都叫你烫化了。”
贺兰澈的防线彻底溃不成军。
这笨狗,勾勾手指就来了,藏不住的尾巴都快摇断了,偏还要在她面前强装严肃。
“何时到的?”他深吸一口气。
“唉!”她凑近他耳根,重重呵气,一股极甜腻的蜜檀香随之钻入他,像熟透的香水葡萄。
竟用眼睫去扑扇他下颌:“带锦锦一路跟着你,想着你,可又羞愧,怕哥哥不理我、不见我。不得已才把你支出去,才好布置这里。原来布置房间这么难,这么麻烦,想到你以往为我布置那么多,心里就难过极了,想着余生定要加倍报答你,补偿你……”
明明她是主动撩拨、步步紧逼的那个,偏偏腻些猫猫咪咪一样的声线撩拨他的本能。他头皮阵阵酥麻,身体像火炉一样滚烫,全凭意志勉强克制。
只是他眼眶仍泛着红,显然还为这段时日的事伤怀。发带也系着不合时宜的白。于是她亲手帮他解下,按按头皮和眉心。再慢慢往他身子上旋儿坐起来,扭来扭去,彻底坐直,他才瞧见宵纱下面的模样。
再次印证,珍夫人那儿学来的绝技,确实有效——
“你怎么……能这么穿?!”他的声音绷紧。
“喜欢吗?只为你这么穿过。”
她一边绕带子,一边去撞他,避而不答,只嘤嘤叽叽:“想和你道歉,说我知道错了,我已经自责多日,今后再也不欺负你……”
“这两件事不相关。”
见他还强撑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她又道:“因为一直想着你,心不在焉,连衣服都穿错了,你信么?”
他显出疲态,抓住她的手:“别再说任何话骗我了。”
“好。”她立刻保证,“别生我气,以后都换我来找你。”
“我方才,看到了你写的日记……”她从他的枕头下拿出来,“猜你想听,我以后都这么叫你……”
“澈澈哥哥~”啵唧亲他一口。
机关触动,密码正确。贺兰澈耳根红透,沉吟一声,猛地将她搂紧。
她却按住他:“其实这些天,我还托人在邸报上发了一篇文,告诉全天下人,你不仅没有纠缠不休,还是神医此生挚爱,自始至终都是。算算日子,今天也该发出去了。怎么样,会不会扬眉吐气?”
见他眉目彻底舒展,她再接再厉:“我保证,以后做一个只说真话的人,和你坦诚相待。你看着我——”她捧起他的脸,和他双目相对。
“你也有极漂亮的眉眼……我也最喜欢、最喜欢你的眼睛,装着最干净的东西。无论你温柔天真还是威严沉稳,胸襟开阔还是偶尔计较,我都最最喜欢你。”
口说无凭,她引着他的手往衣襟里钻:“我还看见哥哥这些天又雕刻东西了,想来是要送我,故而我也特意为你备了份礼物。”
拎出来的,是一小卷纸,比他的脸还红。
“婚书?”
“不错。”她正色,声音骤然恢复往日强势,“你知道我家就剩我一个人,因而我说算就算——你转正了,从今日起。”
“以前说你正直善良,也不全对,你还闷骚……是我沉湎于痛苦之中,常常忽略别人的感受,希望你别跟我计较。但从今往后,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
“与那个人的婚仪是虚蛇委与,可与你,才是我心之所向。”
终于,贺兰澈憋不住了,连日的伤感委屈化作无声的“呜呜”,只在唇间做了个口型。
“是虚与委蛇……”
这回换他破碎的、渴望被怜爱的,被她搂入怀中,感受着她皮肤的冰凉。
“是什么都好。总之,我此生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想哪日成婚就哪日,这样就不算你不守男德——”
她让出一点位置,牵着他半躺下,“看样子外头雪太大,我今天都不想出门了。等休息够了,你陪我去买邸报,看看我为你写的东西,好不好?”
贺兰澈点头,这次终于能放下介怀,轻快无比。
伸手拥她入怀。
于是,她们在屋里从下午玩到晚上。
*
三日后的水相府。
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实也不算真正的洞房,只是贺兰澈坚持要布置得仪式感。
他自己提前算了算,这段时日应该补交给男德司的罚款。
罚金数额颇高,因为是按次数阶梯叠加。像以前被她迷晕、按在温泉、邺城里悄无声息的数次,一并算上,早已数不清,只能囫囵估算大概。
他这种情况虽不至于被取下“洁标”,但也没人会信他“洁标”犹在了。
红烛高燃,将满室映照得暖融融。描金的喜字上,被两人剪影平添几分缱绻。
新妆暖酒,笑摹眉妩。
她一件一件帮他脱去那身华丽繁重的外衣。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许再穿你大哥的衣服。今后我们在一起,你都只能穿纯色。如果你再敢穿带金纹的,我就一件件给你撕烂……剥干净,就像现在……”
外袍、腰带尽除,终于露出他那身绯红无杂的纯色里衣,颜色恰如他锁骨和双颊上染着的红晕。
与她身上所穿一般无二,皆是柔和、暄软、光滑的料子,在红烛下泛着莹润光泽。
“这件是纯色,也要脱吗?”他突然笑着把她按住,“我这些天反省,学会了很多。也立了条规矩:以后谁都不许提那个人。这次为了罚你,我也要将你的衣服撕烂。”
其实谁的衣服都没有撕,按照规定,都穿得好好的。
她不怕他温柔无害的威胁,反而迎合上去:“那么,让我看看澈澈哥哥都学会了什么?”
他满腔热情越过她的防线,不得不说有些难,有些不容易。就像他这一路,六年,所遇阻碍,都不容易。
但好在,今天成了。
“这下服了吗?”他吻住她,“你说喜欢沉稳威凛的,以后我便是。”
她温柔极了,难得不与他对抗、抵赖,只是吻着,夸道:“都好,是你,都很喜欢,我们的小贺兰澈,果然很厉害。”
吻一下,说几个字,歇一会儿。
只是她趁他不防备时,猛地反扑,重夺主导,她胜利地挑起他,轻哼着一个秘密:“我那日说你这些年贴黏我不放,都是气话。你又怎能想到,从一开始,我就盯着你——”
六年不见,鹤州再逢那日,
是她先唤的他。
这些话让贺兰澈愈发情动,双目猩红。于是小贺兰澈征战不休,琢咬她,听她继续夸:“谁能想到,你笨得很,和他们斗来斗去,你以为你在竞争?实则,早是内定。”
言至末句,她力竭,只将热泪浇给他,一如过去每次哭的时候任他拥住自己:“……我真的真的很爱你,你听明白了吗?以后还要,继续亏欠。”
“好,以后还要。”他动容了,决意此刻便将这亏欠悉数偿付。
他们吹熄了那对火红的凤凰烛台。
……
几番缠绵过后,他卸去力气,神情突然恢复如初,温润如玉,不沾邪气。
就像,在鹤州时一样。
竟早就在房中备好了热水,此刻水温温吞吞。他拿着帕子,细细帮她拭干净,连手指缝都擦了一遍。
干净的善后像痒挠一样,她倦极,先睡着了,睡得很安心。随后,他才顺手将帕子洗净,晾起——这好习惯,始终未变。
最后,他才回到婚床上,轻轻搂着她,难以置信已得偿所愿,久久凝望她的睡颜。
*
晨光初照。
贺兰澈先起,已经备好早膳,在窗前发愣:她还是太菜了,平时看着生猛,实际还得靠自己。小半张脸都埋了起来,甚至还哭着求饶。
何时见她求过饶?
不过,他琢磨不透她偶尔的意思:希望他能停下来,又不准他真停下来。
难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果然,纸上谈兵不行的,确实还得勤加琢磨、提升技艺,无论哪一行都是这样。
……
她却有些欲言又止。
锦被之上,不见落红。
虽然这个不重要,但——
是就是!否便否!也没必要强行让他误会。
免得他以后又找醋来喝!
打定主意!她凑过去提醒他:“正好,那个,你要考药王谷的医助证的话,医书上说,第一回集合以后,并非都落红的,你记一下。”
贺兰澈:“我知道,黄楼梦早就写过了。如果落红的话,大多是年纪太小,或夫君技艺太差。”
看来他显然做得很好!
她听罢转身:“哦。那好吧。你知道就好。”
贺兰澈突然反应过来,忙留住她:“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呢?!”她这么回应,却瞥见他手上竟又拿着一本黄楼梦。
劈手夺过:“你……流氓!何时又去买了一本?”
贺兰澈脸红了:“上回带来,便没带走……”
如今终于可以大大方方一起看了。
才刚用过早饭,收拾好后,没翻上几页,贺兰澈竟打横抱起她。
“余生,想和你把书上的知识都实践一番。”
大偃师刚刚学会新技能,正是兴致盎然的时候。
还不知道将来要面对什么。
*
水相府前后所有门,都被他们上了红锁。
还挂了个新木牌:勿扰——
闭门谢客,谁也不见的这些日子。
她答应贺兰澈,心无旁骛地弥补他。
城中生活果然比山里便利,每日皆有醉江月的伙计按时送吃食和鲜蔬果盘上门。
她只许他一人照顾,因而格外自由、放肆、为所欲为!管他门外是谁,天地多大,当下,只能是贺兰澈的弥补期。
甚而夸张到,连吃饭也得挂在他怀里,被一口一勺地喂汤,仿佛要将这些年的亏欠讨足了。也不知谁在弥补谁。
毕竟是昂扬过的人。
贺兰澈的成熟度从此以后陡然上升几个台阶,举手投足间皆透着从容,仿若偃甲机关终于被调教拨弄至正确的模样。
他学东西向来极快,于练习之中,一次又一次与她共创辉煌。
愿意臣服又愿意取悦,配合威风也配合压迫。
温柔托举,事毕善后亦洁净妥帖;严苛执行,从无纰漏退却,令她永觉安心。
有时凝望他熟睡的眉眼,她心中满是知足:被付出型爱着的快乐,别人才不会懂~
屋内暖炉恒旺,暖意融融,胜似阳春。
她执意要他穿那身蓝色的、会随光变色的,外罩幻月宵纱的外衫,正是在鹤州湖边赏景那件。却只许他松松露出锁骨,系着月白色腰带。
但穿此衣,她就又蹭又亲,撒娇求他。
什么“蜂蜜狗狗”“澈澈哥哥”“九天神君”……张口就来。
于是水相府中便见两袭幻月宵纱翻飞,仙子与仙君嬉戏较量,时而仙子趴到仙君身上,时而仙君覆住仙子。
最后纱裙随意乱丢,腰带挂在了手上。他忙碌中,她便以腰带缚住彼此的手,十指紧扣。她失神,他回神,口齿不清地交流。
“你说过,要生生世世绑死我。”
《黄楼梦》中闺阁之趣已学会,便转至室外换着学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时,室内地龙烘烘热,室外寒风猛猛刮,他盯了一下那把离火元尊,只能对不起它了。
被褥在身后大声叱责,被你们弄脏了也不管管,有些过分了。
锦锦此番是被她带来的。上回在无相陵书房翻得图鉴后,她本想让贺兰澈确认:雪腓兽就是吃鸡心和毒虫的!
没想到那图鉴上写着:雪腓兽偏爱香蕉……
她傻眼了,右边的腓狐才爱吃鸡心和毒虫。
总之,锦锦算是熬出来了。在水相府给它备了一堆,眼下根本无暇管它。
这两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拿着书,到处盘点。府中有假山、小桥、池塘、秋千,撤了随从,唯余贺兰澈在闲暇之余打理照看。
她穿得薄薄的,他穿得厚厚的,裹着绒毯披风,想去任何地方盘点,只消离火元尊点一炉炭,便不觉寒。反是他会热起来,衫下腹肌沁出细汗。
府里的雪到处化。
*
餍足以后,她有些昏沉,依偎着他呢喃:“你也有腹肌。”
还是薄薄的腹肌,其实她就喜欢薄肌,看着不像大蟑螂,美感适中,软硬得宜,汗后微光莹润,气息更是清香。
“我也有?腹肌……”
贺兰澈品了品,旋即反应过来,突然拧眉切齿,一把摁住她:“还有谁有?”
这还用问吗?
白芜婳赶紧安抚道:“我也有,我也有……”
说着拉他的手抚上自己腰线,“为了复仇,我这些年都没闲着。我练得两块,你有六块,你更厉害。”
腰都没能让他消气,白芜婳终于闻到一股醋味,好多天没打开过了。
果然他马上说:“有些人,有八块吧。”
看来“有些人”仍是未散的阴影,亟待解决。
她也气:“谁有?你摸过谁的八块?我从来没摸过。”
即便是在那样的危机关头!她都有定力!
本能让贺兰澈想问,但他从小受过*的教养,又令他屡次缄口,最后气来气去,他决意不为前尘扰乱来日。
她却察觉了,索性将话挑明:“你究竟想问哪个?姓季的?名霁的?林哥哥身为武生,当然有腹肌,但他洁身自好,我从没看过。至于那人,我确实瞥到了。还是在他帮你比武时。”
“可我只摸过你的,你的手感胜过世上所有人。”
他嘴硬道:“你怎么知道能胜过呢。”
得寸进尺,她不哄了。
“又恢复了是吧!我看你是欠调教!”
*
以往,长乐总是冷冰冰的,小白可不是,恰似释放了本性的贪欢妖皇,永不知足。
他能理解,所谓食色,性也,人之本能。人之所欲,莫过于饮食、男女。
她没有食欲,乍然能取得满足的方式,就只剩下了……
他尽力了。
又过了些时日,贺兰澈道:“这样下去可不行。”
她倒是像朵花儿一样越养越滋润,他可是辛勤浇水的那个!
“怎么了,水象门少主,不是说要和我纠缠一辈子,这才几日就想解绑?”
可再是水象门,浇水的天赋也会消磨光的。
贺兰澈将她抱起,挪至碧纱橱中更衣,亲手将她穿得周正,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出门逛逛。”
最后是为她穿鞋袜,一双锦玉月白的云履,在她脚踝处系紧带子。才让她站直了,她又立刻挂在他脖子上擦来蹭去。
“澈澈哥哥……连日没穿鞋,不会走路了……”
最近确实夸张到,下地都踩在他脚背上。
他重新将她身子扳正:“我的小仙子,恳请、求你了,不和你闹了。”
她才敛起幼稚,替他整了整氅衣,正常地和他走出去,如寻常夫妇一样手挽手。
刚好,邺城,晋国,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药王谷长乐神医昭告天下:此生唯倾心昭天楼少主贺兰澈一人。故凡与贺兰公子同龄者,于今年内赴药王谷求医,挂辛夷堂主诊号,诊金全免。”
她握紧他的手:“我虽深恨他们,可你不在时,我大彻大悟。念在你的面子上,我愿意对他们存几分宽宥,可惜我想通得晚了,有些遗憾。”
“等我们把最后一件事做完,此生,来生,往后生生世世,我都只想与你相守。”
【作者有话说】
(审核老师,他们比较顽皮,我们是很正经的,请大家遵守规定,不要脑补)
呜呜呜他们真的很不容易的,马上大结局了,求放过。
[饭饭]希望这样的场面后面还能看到~~~
没完结哈,还有个四五章的样子。[抱抱]
第160章
深冬时节,风雪漫过天际,邺城被揉进一片茫茫白幕里。
街市除过雪,依旧热闹。叫卖声混着风雪声,在巷陌间回荡。
“往后生生世世,我都只想与你相守。”
她的话音刚落,一身鹤氅刚巧立在不远处,把这句话听得真切。
一字不漏。
万里寒天,云压得极低,风灌进衣袍,却奇异地驱散了滞涩。
看见季临渊的刹那,贺兰澈与她的脚步齐齐一顿。她想起那日听过的谈话,指尖下意识扣紧贺兰澈的手:“我与他,无话可说,也不必再见。”
说罢便要绕开他走。
“等等。”季临渊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有些话不便明说,他轻咳一声,“我有你想要知道的消息。”
她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偏头对贺兰澈道:“你帮我听就好。”
转身回府时,大门被她反手锁紧,隔绝了风雪。
贺兰澈缓缓上前,与季临渊对视。他已梳了发髻、篦发戴冠,不再是往日的高马尾,这般模样让季临渊喉头微动,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贺兰澈先开了口,心情复杂。
其实贺兰澈还有话想说,二哥哥既然安然无恙,那句割袍断义的话,想收回却拉不下面子来,只能对他试探道:“往后,我接二哥到昭天楼去……”
大哥颔首默认。
如今形势,剑拔弩张,也好。
“说正事。”季临渊回神,直视他的目光,“这些时日我没闲着,当日所留羽师,已于地牢中拷问出结果。她若想听,须亲自到醉江月来。”
他轻咳一声,转身便走,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
却依旧骄矜。
贺兰澈陷入两难,转身回府时,见她正坐在屋中翻找小药箱,手里紧攥一物,垂首而立,一言不发。
看得出她的犹豫,他轻声道:“有想说的话,便说清楚吧。”
“你不生气,不吃醋了?”她伸手搂住他的腰。
浇了这么多天的水,暂时也没醋了。
此刻只剩坦荡:“我陪你一起。”
“是该与他做个了结。”
她也不想再逃避,便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沿一里坊向醉江月走了许久,远远便见季临渊立于楼下,正仰头凝望门楣,眉眼间是化不开的颓唐与心碎,一身玄衣沾着雪沫,潦倒不已。
直至她行至他面前。
季临渊便望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容貌。
那日一袭红衣,美若谪仙,行止间却张狂如鬼魅。
今日白衣胜雪,纤尘不染,清丽无双。
柳叶桃花眸,如凤凰泣泪,细长蕴神,流转间风情自生。
她咬着牙的恨意虽已淡去,路上见到她的人却仍不敢搭讪,恐怕惊扰天上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经过这场塌天巨变,以及那昭告天下的“神医只爱昭天楼少主一人”报文一发,邺城百姓已恨他二人入骨。
季临渊仍望着她。
眼里没有意外,只有痛楚沉积,愧意翻涌,一丝眷恋。
寒风卷着雪粒掠过街角,吹得三人鬓发微乱。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周遭的声响。
“去吧。”还是贺兰澈先开口,为她取下披风,理了理衣襟,“好好说清楚,别担心我。”
亲密而自然的举动。心碎一地的声音。
二人各自揣着手登上醉江月,包厢中早已备下暖炉,驱散了寒意。紫檀木桌案擦得锃亮,摆着一壶温酒,窗纸糊得严实,却仍能听见楼下隐约的笑语。
贺兰澈并未上楼,只在一楼择座,点了壶热茶静候。
*
“你至少,应当好好与我道个别。”
已经过了几月,却还有人没从九月十八那日走出来。
她却眼神疏冷,将手中玉坠放在他眼前:“你母亲的遗物还你,你将观自在和我的铃铛,也还给我。”
“观自在……没带。”他语声缓滞,仿佛每拖延一字,便能多留她一刻,“铃铛,在这儿。”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红线串系的小铃。交还她时还带着体温,可惜她触感不到暖意。
“我知道,你终会来取此物。但那发冠,改日……”
她像是故意要刺他,打断道:“观自在不还也无妨,他能造出一模一样的。你留着,权当纪念吧。”
季临渊默然,骄矜尽褪,心气全消。
“除却忙碌……”他声音有些哑。
“这些时日,我遍访酒肆戏馆,茶坊书局,翻史册,搜购话本,一桩桩,一页页细数,似你我这般,横亘深仇之人,能有几对终成眷属……那几对,又是如何消解怨怼的……”
“那你数得几双?”她冷冷别过脸,拒看他的眼睛。
“近乎绝迹。”
“你知道就好,我与你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你如今还活着,只因为你……未曾直接参与那些事,且念在贺兰澈的情面罢了。”
“我知晓。”他垂眸,“我错在前因,故不敢奢求你原谅。唯有一事,我为你查到了狐木啄与你父亲的下落——”
她目露怀疑,紧盯着他:“你想耍什么花招?”
“没有花招。”他轻叹了口气,“只作问心有愧的弥补。”
“如今,我已全掌邺城,父王为我所囚,后绝无再起之机。狐木啄今于晋国遭四方通缉,我以旗语诱之,他便主动与我联络。他当日遁走,不知后事,只道我恨你入骨,故来与我合谋。作为交换,他给了我一处地址……”
听见邺王被囚,她眉心才松动,又灼灼审视他,神情复杂:“为你所囚?大孝子……为你所囚?”
他自嘲一笑,抚摸那枚玉坠,也不瞒她:“说来可笑,我母亲,竟也并非晋人所害。”
她便懂了,还是一如往日地默契,接着问:“他说了我爹爹活着?果真?”
“为真。”听他确认,她眼眶果然蓄泪。
“是啊,他要那秘术,故而绝不会杀我爹爹……”半晌后,她平复心情,“那烦请你告诉他,血晶煞就在我手中。拿人来换。”
季临渊同意了,“我会转告。”
此话一出,她神色又不自然起来,半晌才压平心绪,“那你换给了他什么?”
“不要紧。”季临渊将手中纸页递过,“事已至此,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想问我什么?”她抢先开口,望向楼外,“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你?”
再望回时,眼神决绝,不留余地。
“没有,一点都没有。恻隐没有,喜欢没有,心疼更是假的——我和你说过的所有话,在邺城,在船上,在鹤州峰顶,每一句,都是假的。”
季临渊垂首,想去抓桌上的茶杯,却没抓住,半天才开口:“我是想问,你此回动身,带不带阿澈一起……”
她却像没听见,继续道:“季少城主,如今你于我再无可图。不妨告诉你,当日中掌,是为了他;女神峰上诓你,船中厌你,邺城之行更是恨你。愿你余生,都像我的前十年一样,夜夜难安。”
她收下那封信,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季临渊阖眸,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红。
她起身了,她要走了,她真的要走了,此生,恐难再见。她一足已踏下阶梯,另一只亦随之而落。季临渊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将她拽回,搂入怀中。
紧紧箍住,死死不放。
良久,良久。
“你那日纵身一跃,我终夜难安,痛心疾首,直至寻到你。”
“我不信,你就狠心到……连一句真话也没有……我不信……一句都没有……”
……
偏有火,从断棂中偷钻进来,吹醒灰烬里不肯服软的藤。
摔过他递来的茶,泼过他折的春。
骂过风,咒过雨,恨过荒唐晨昏。
终剜燎原火,藤犹绕骨生。
方才,季临渊耳畔只捕捉到一声突兀的铃铛轻响。
他似陷入片刻恍惚,这片刻的功夫,够人慢慢眨动十下眼睛。
街对面卖热饮的挑担老头,明明方才还在街口,待他回神,竟已诡异地走到了街对面。
而她始终沉默,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最后,那双曾推拒过他无数次的手,此刻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再次推开他。
“既然那一剑,天意留你性命,我们此后,两不相欠。”
“我不再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们,此生,都不要再见。”
见她背影到楼下,与贺兰澈十指紧扣,渐行渐远。
好好活着,时时遗憾。
*
走得远了,她慢慢将方才的话都复述给贺兰澈听。
却始终有个琢磨不明白的事。
“你说,依照他的性子,他究竟能换给狐木啄什么?”
【作者有话说】
【麦克风】
我没想象中那么脆弱,分开后形容也没消瘦
一起踏过了一座春秋,领悟了爱不是追逐占有
澈子哥又来砸我摊了!!!
真能领悟吗……欢迎收看《渡尽长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