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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五十一话“辅机老师深得我心。”……


    李惜愿万未料及与杜如晦重逢是在如此尴尬时刻。


    她坐在殿外踏跺上等候,殿里李渊与杜如晦君臣奏对,过了两刻时分,他终于踏出门槛,背后宽袖斗篷曳起微风。


    瞥他身影于暮光中浮现,李惜愿拍拍屁股起身,慢吞吞挪动步子,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杜学士。”她斟酌用词,小杜先生再也不能用了。


    “六娘。”


    杜如晦缓缓踱近她,唇如新月,眉目温煦,仿佛二人之间从来无所芥蒂。


    可李惜愿清楚小杜先生有家室了,他们再也不能并肩行路,无话不谈了。虽未有人教过她,她亦明晰分寸。


    她面色一阵犹豫,嘴巴张了张,踟蹰着开口:“杜学士在里面那么久,阿耶与你讲了些甚么?”


    杜如晦笑了一笑,猜出女孩忐忑是为何,语调抚慰:“提及六娘不过寥寥数句,其余乃陛下以天策用兵事询问杜某。且陛下对六娘爱护之心谆谆,再多教诲亦是为了六娘。”


    李惜愿倏尔松口气,俄而仍是郁闷,试图为自己正名,嗓音高了些:“我不是打架,我是劝架,杜学士是知晓我的,无缘无故我从不会与人交恶。”


    “是,杜某知晓。”杜如晦道。


    他怎会不知呢。


    始终避开他瞳目的李惜愿未能发觉,倘她愿意抬头直视他,便能窥出这张淡雅面容中挥之不去的怅然。


    李惜愿道:“那杜学士答应我,回去莫与哥哥提起。”


    “秦王不会责罚小六。”


    李惜愿摇摇头:“不是惧怕责罚,我得罪了张尹二姨妃,哥哥知道了定会担心我,不能让哥哥为我忧虑。”


    “六娘毋须隐瞒。”杜如晦道。


    李惜愿蹙眉困惑。


    他视入那双大惑不解而闪烁上下的瞳眸,口吻是一贯的沉笃:“秦王常年在外,而太子齐王久居皇城,张尹二位娘子圣眷深厚,太子齐王借近水楼台之机有意结交二位娘子,长此以往远近厚薄早已分明。六娘自幼与秦王亲善,二位娘子疏远秦王,自然随之疏远六娘,是故结果如何秦王早有预料。”


    “那若是两位姨妃给哥哥使绊子怎么办?”


    “秦王自信无碍,亦自信足以保护六娘,六娘宽心,前朝后宫一切风浪,皆在秦王掌握之中。”杜如晦喂她定心丸。


    李惜愿重重点头:“天下智囊皆在哥哥帐下,我相信你们。”


    耳畔寂静一顷。


    他忽道:“在六娘眼中,恐怕如晦早已不足信任。”


    “私事为私事,国事是国事,不可混为一谈。”


    杜如晦足步滞了一瞬,苦笑低首。


    终是他坚定不足。


    “如晦本质懦夫,令六娘失望。”他喟叹。


    “我从来没有失望,杜学士何必自寻烦恼。”李惜愿顿住脚,面目陡然严肃,夕阳橘光染遍脆白脸颊,“是我拒绝杜学士在先,杜学士此后决定便与我毫无瓜葛,你本是人中龙凤,优柔寡断可非杜学士该具备的作风。”


    她未能明白他的话意。杜如晦默然想,她亦不会明白,纵明白也终究无用。


    “六娘此言褒贬参半,如晦当以此勉励。”他收敛眸中惆念,恢复片刻清明,话音里带了几分玩笑意。


    “我所言皆是实话,杜学士璞玉般的人品,并不会因一件小事蒙尘。更何况本就与你无关,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拖累了杜学士,害你举棋不定,失去你惯常的果断。”李惜愿认真道。


    “六娘不怪我?”他微抱希冀地望她。


    李惜愿诧异:“怪杜学士作何?”


    复舒扬眉梢:“我怎会舍得责怪朋友。”


    朋友这词说得真诚,他听着却似针尖,猝然戳刺心口。


    “六娘——”


    “阿盈。”


    杜如晦正欲回言,蓦一道男声遮盖他嗓音,冷冽肃峻。


    二人循望去,长孙无忌敛袖立于宫门处羊角灯前,晕黄烛光照亮他下颌,勾出清晰骨锋。


    他向杜如晦视一眼,互致揖礼,后迈步上前,袍袖略一轻拂,将李惜愿遮入身后阴影。


    “烦劳杜学士一路相送。”长孙无忌道,“在下来接公主回府。”


    杜如晦闻言,目中掠起错综神色,唇齿隐隐翕动,有话倾吐却堵滞胸口,欲言又止。


    末了呵笑:“既如此,杜某先告辞了。”


    他折身又行一礼,握住仆役牵来的缰绳,掀袍上马。


    驰至家中,下马入邸,妻子韦氏正侍奉母亲郑氏饮茶。女子行止端秀,青绿茶粉在那双纤纤素手下溶为画卷,白汽微微散去,女子便捧着翠玉荷花纹瓷碗呈予上首婆母。


    郑氏抿一口,眉间蕴出赞许笑意,忽听女婢唤道:“郎君来为老夫人请安。”


    堂内众人不约而同起身,韦氏迎上前,笑容温婉:“夫君回来了。”


    郑氏示意韦氏:“你先下去罢。”


    韦氏并一众女婢遵令退下,杜如晦欲执壶为郑氏添茶,手尚未出袖,郑氏淡淡睨他一眼,转过面庭,声调若漫不经意:“为何才回?”


    “回母亲,临下值时蒙圣人召对。”


    郑氏瞳珠陡然转向他:“圣人询了你甚么?”


    “一些军务事项。”


    郑氏神态深长,茶水自壶中潺潺淌出,倏道:“这段时日为母小恙,皆是韦氏衣不解带贴身服侍,倒比亲生女儿愈发尽心。””


    “儿亦感激在怀。”


    “当初若非我做主,还不知新妇愿不愿侍疾。”郑氏意有所指。


    斟茶的手骤而一顿。


    有顷,杜如晦道:“母亲不知其人性情,她并非母亲所想。”


    郑氏不置可否,偏开首,话音里含了三份讽嘲:“便是知又能如何,我还曾指望你能尚公主,原是我无福与圣人做亲家。”


    杜如晦无话,郑氏便也不再言语,摆手令他自去。


    他步回房中,韦氏正端坐褥中缝织衣物,他闭目揉按额际,睁开双眸,对上妻子关切的面容。


    “夫君可是头疼?”韦氏道。


    杜如晦摇首,却听她言:“妾予夫君视一物。”


    观她起身,自屉中取出一捆卷轴,打开时,乃一幅韦氏小像。画师笔触细腻,线条灵动,女子娴丽深静的闺秀仪态跃然纸面。


    “你去寻了她?”杜如晦瞥了画像一瞬,旋即不可思议地抬头。


    韦氏微颔,坐入他身旁:“妾不过是欲见见传闻中令夫君倾慕多年的公主是何模样,谁料妾甫见了她,便知缘由。”


    杜如晦缄声不答。


    韦氏笑道:“公主盛情款待了妾,妾与她一见如故,并提出为妾作此肖像,妾自然不敢,公主却言她欠夫君一幅画尚未兑现,不若予了妾。夫君,公主所言可为真?”


    他刹那怔默一顷。


    「公主拒了你的婚书,你不若及早死了这条心。京兆韦氏长女之母是我闺中旧交,其女淑均守则,堪为主母,我已为你聘请媒妁登门提亲,此事半刻也耽误不得。」


    「如晦无心婚事,母亲莫再逼迫。」


    「逼迫?是你逼迫为母在先,为母不得已作出让步,如今倒好,公主已明确拒绝于你,你若再固执己见痴心妄想,为母宁肯舍却性命不要。莫非你情愿背负不孝名声,亦要将母亲气死在榻么?」


    「母亲当真要绝情至此么?」


    「放眼全长安,还有孰人能像我这般容忍儿子年过而立仍孑然一身?」郑氏态度坚决,再无回旋余地,一双眼目似利刃汹汹射来,「三日后为母替你纳采,一切由为母持办,木已成舟,你不必多言了。」


    ……


    原来,到底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暮日斜照窗扉,移转花影,杜如晦自回忆中抽离思绪,长叹一息,仰倒入椅中.


    “你饿么?”观李惜愿嗅着集市飘出的饼香,似乎陶醉,长孙无忌问。


    李惜愿眨眨眼皮:“谢谢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便嘱咐她原地等候,莫要跑远。


    “公主莫非还喜欢杜学士?”侍女瑗儿眼尖,窥见适才杜如晦告辞时李惜愿扭头瞥他背影,将疑问埋入腹中一路,此刻终于遇到机会,一时嘴快道。


    李惜愿摇摇头:“他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他了。”


    “公主过去没想过嫁给杜学士么?”瑗儿遗憾道,“杜学士那么温柔,公主还是能照样写字击鞠打猎,杜学士定然不会干涉,即便他的母亲有所不满,也不敢指责公主。”


    李惜愿一笑:“郑伯母是不会指责我,但她会让杜学士为难,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不快乐。我的自由不能拖累别人。”


    身后车流不息,人来人往,一阵足步渐近,长孙无忌踱来,将购买的胡饼递予她。


    “你受伤了么?”他思及宫中风波,将李惜愿头脸手足望了又望,确信完好无损,于无人可见处缓缓松释。


    “我无事,辅机老师不必担心。”李惜愿摊开手心任他观察,满不在乎道。“再说他们哪里敢动我。”


    又是这副为了他人而不爱惜自己的做派。


    他心中无端愠恼,片刻哂道:“那你不如遁入江湖专去打抱不平罢了,大盗贼子皆知你是公主,定不敢伤你分毫。”


    李惜愿未听出他是反话,把头一点,欣然接受建议:“我正有此意,辅机老师深得我心。”


    长孙无忌失笑。


    返回家中,李世民正于前厅与一苍袍老者交谈,远观老者形貌依稀眼熟,李惜愿再度跨上前,须臾,眸中霎时发出光亮。


    “虞老师!”


    虞世南耳听一声猝烈欢叫,随即一个小身板扑上来,三寸外站定,咧出一个延伸到耳根的笑容。


    他不禁微笑,抚过李惜愿发髻,手掌比了比少女的身量。


    “长高了,也长大了。”虞世南端详少女,感慨万千。


    岁月悠悠荏苒,山河亦改换他姓,时隔多年,老者历经目睹君王遭弑,兄长遇害,前朝一夕倾覆的坎坷,又辗转飘零为宇文化及、窦建德幕宾,随着河北易主,终于结束漂泊作客的动荡,最后回到了长安。


    归唐后的第一日,便能得见昔日故人,而李小六仍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嘻嘻脸盘,年近古稀的老者目中盈泪,不觉落下沾裳。


    李世民观他老泪纵横,不由劝慰:“小六在家,时常惦记牵挂远在他乡的虞先生,目下终能长久团聚,该是人间莫大快意事。”


    李惜愿忍住哽咽,点头附和:“虞老师终于回来了,又能指导小六读书习字,难道虞老师不高兴?”


    虞世南闻言,颊中热泪逐渐拭干,过尽千帆的澄澈目间牵出一抹笑意:“自然高兴。上天眷顾,令虞某又能再回长安,再见阿盈,余生虞某再不敢奢求他物,惟求阿盈闲时常来探望,亦足以为欢。”


    他的愿望不日成了现实。


    武德四年十月,李世民上请设立文学馆,邀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太学博士陆德明及孔颖达、王府记室参军事虞世南等十八位当世名儒入馆议论政事典籍,儒雅之风旷古少有,君臣亲近亦是百代难及。


    入馆学士皆为时所倾慕,世人谓之登瀛洲,于是李世民请阎立本作“十八学士图”,又称十八学士登瀛洲图。


    “如何?”李世民炫耀似地牵着李小六参观才建成不久的馆舍,得意道,“哥哥从不哄骗小六,君子一言,说到便是做到。”


    李小六环顾着宽广华美的装潢,浩瀚如烟的书卷,最关键的,饭菜品类繁多,道道精细的公厨食堂,顿时欢呼雀跃:“好棒!”


    “你这般激动为何?”李世民刮了记少女鼻梁。


    李小六笑眯眯:“因我有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


    “那哥哥可不会像你一般激动。”他慢条斯理道。


    “嗯?”


    “因我有全世界最馋最馋的妹妹。”


    “……”


    第52章 第五十二话“那阿盈喜欢么?”……


    “哥哥又要走了?”李小六失望地垂下眼,鼻音沉闷,满脸写着不高兴与舍不得。


    “哎哟,莫装了。”李二郎露出两撇笑,“平日里没见小六如何喜爱哥哥,怎么哥哥一带兵就作出这副可怜相,看来是哥哥一走,你便明白了哥哥的好处。”


    就不该让他蹬鼻上脸。李小六翻了个白眼。


    “行了,不逗你了。”李二郎穿戴整齐,取下壁间佩剑,悬于腰侧蹀躞带,腾出一只手捏她脸颊,“多读读书,有事向你老师们请教,哥哥这回应能在数月内回来,你记着在家乖乖听你嫂嫂的话,无事多去探望阿耶,念两首诗汇报你的学业成果,让阿耶高兴高兴。”


    “哦。”


    “记下了么?”李二郎挑眉,抬高音调。


    “记下了。”李小六答声响亮。


    “那哥哥走了。”仆役推开门,李二郎踏至门口,驻了足靴,又回过首,发觉李小六亦定定注视他背影,“若委实思念哥哥,不妨常来寄信,自有人送至哥哥手中。”


    “我才不会想你。”李小六吐吐舌。


    李二郎轻笑而去。


    武德四年照旧风起云涌,七月,原窦建德部下刘黑闼起兵反唐,飞速攻取河北大部及河南一众地区,自号汉东王,成为大唐心腹之患。


    十二月,李渊令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率军讨伐刘黑闼,收复河北。


    与此同时,为铲平南梁萧铣,李渊调李靖赴夔州协助平定,李靖即刻领数骑赴任.


    “唤我姑姑,我是姑——姑——”


    榻上稚婴摇晃双手咿呀学语,李小六半蹲榻前,张着嘴巴拖长了腔调,婴儿口齿含糊不清,难以拼凑出“姑”的发音,李小六却颇具耐心,一遍遍跟他重复,势必要将他教会。


    长孙无忌与罗士信立于门外,耳畔接连不断传来屋内少女不厌其烦的教学声,罗士信笑道:“小六瞧上去很喜欢行俭。”


    长孙无忌视了房中一眼,道:“她一贯执拗,今日行俭若学不会那二字,只怕她不肯罢休。”


    罗士信会心一笑。


    长孙无忌移目,转视他:“此番士信随我等征讨刘黑闼,不知行俭如何教养?”


    月前温氏病故,将孤儿托付予罗士信,他珍重地接过女子遗愿,独自抚育裴行俭。


    聆他问话,罗士信摇头,目露惆怅:“士信拜问过裴氏五支宗族,丞相裴寂倒是提出收养行俭,只是士信与裴相公话不投机,更兼外有传闻称裴相公素有贪赂之名,士信恐他单单觊觎行俭丰实家资,是故拒他所请。”


    “那可有问询秦王?”长孙无忌道。


    罗士信面泛难色:“终不敢拿此事拜托秦王。”


    长孙无忌知晓少年讷言面薄,遂道:“这数月出征期间,士信不妨以行俭寄养于秦王府中,待归来后再接回不迟。”


    “这——”少年扯起脸皮,面一红,“劳动了王妃,士信过意不去。”


    “此乃舍妹之意,在下不过代为转致。”


    罗士信终于呼出一息,悬在喉咙口的巨石搁回原处,唇畔顿牵出一痕笑容,心底漾起由衷感激:“多谢王妃心善,待士信自河北凯旋,定登门拜谢秦王与王妃。”


    语未竟,门里陡然响起一道喜悦惊呼,少女激跃万分:“哇,他会说姑姑了!成功了,我成功了!”


    门外二人闻声,相视而笑。


    因翌日一早即需出发,长孙无忌复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李小六跟着他一块站起,两只眸底一片莹亮,不知是熠熠烛光,抑或星子映照在她瞳间。


    她郑重其事与罗士信告别,拍拍他劲瘦却有力的肩膀:“士信万要小心,我听闻你每回出征,定要首登城门,冲入万军阵中亲取敌将。虽然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你太将自己性命置身事外,请莫要让我与其他在乎你的人担忧,务必保重自己。”


    少女神情真诚,抚过肩臂的手心沁出温热,倏忽拨动自认朗硬的少年心中柔弦。


    他尽力绷住面部,不使自己眉目流露分毫松软颜色,喉间几番踟蹰,终道:“士信还得接行俭回家,自会珍惜性命,小六便毋须牵挂了。”


    “那我借你一位伙伴。”李小六仰天吹一声口哨,须臾,一匹通体雪白,四蹄青黑的宝驹呼啸而至,缓行庭间。


    李小六抬手爱抚白马的鬃毛,若有不舍,一刻后,盯视业已发怔的少年:“她名唤踏夜雪骓,是突厥王子赠我的宝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我听你抱怨过你的坐骑脚力不足,所以现在我将她借予你,助你战阵上所向披靡,早日将她归还我。”


    罗士信陷入一瞬沉寂。


    原来他偶然间脱口而出的抱怨,说者无意,却早被李小六深深记下。


    “收着罢,记着一定要还予我,我可舍不得送给你。”李小六瞅他呆愣,以为少年出于矜持而犹豫,咧出笑容。


    半晌后意识归位,罗士信对上她灿烂的笑容,鞠躬至腰,而后直起身,同样勾起唇齿:“谢小六的马。”.


    已至一更,夜底悄默无声,星月俱暗,惟剩二楼阁子一盏小灯溢出微光。


    李小六白日出府一天,晚上还需完成两位老师所布置课业。自打虞世南回来,一下又添了一份,任务瞬间加重,只得挑灯夜战,熬到双眼发青。


    她攥着笔杆,伏案写字,偶尔揉揉双目,咬口酥饼,继续投入战斗。


    爱学习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她一定能成为让阿耶和哥哥都引以为豪的小才女!


    李小六给自己打着气,笔下唰唰不停,忽听一阵疾风啸卷梧桐,几滴雨点撞击窗扉,旋即雷声大作,转眸间雨势骤急,倾盆而落。


    聆听雨声常有静心功效,李小六安然自若,墨尽后再在屉中取一块,两指夹着往端砚里研磨。


    正专心捣着圈,身畔两扇窗蓦地发出吱呀声响。


    以为是风大吹开了窗,李小六搁下笔,转头起身去关窗。


    抬眼一刹那,顷刻目瞪口呆。


    “小六,是我。”一声低唤。


    李敳从外及内推开窗,半坐框沿,衣袍湿漉漉,正自额前乱发沿面孔滴淌,滚落脖颈,浸润襟口。


    李小六缓过神,卸下防备,瞳眸震惊:“怎会是你?”


    “我能否进屋说话?”


    深更半夜爬上少女的窗,李敳显然亦面露愧色,就着她伸来的手腕跳下,落地后抖落两袖雨水,喘着气拭汗。


    “你如何进得来?”


    “你家一至夜便守卫森严,我磨破了嘴皮亦进不来,只好翻墙窃入,观整座宅邸独你这盏灯尚亮着,为躲避你楼下家仆,万般不得已只好爬窗寻你。”


    李小六深深视他,满脸警惕:“又来让我陪你相亲?上回教训吃够了,我才不干。”


    李敳摇头:“是比见家长愈十万火急之事,求小六帮我。”


    “究竟何事?”


    “你阿耶又要杀我阿兄!”


    “甚么?!”


    ……


    李敳连她端来的热茶也未喝一口,着急忙慌叙罢前因后果,恳求道:“我已不知再寻何人,本不愿再劳烦你,无奈秦王出征,除了你我再无他人可求。”


    竟是李渊调命李靖征伐江陵萧铣,途中萧铣控制险塞,唐军路阻,迟迟不得进兵。此事被千里之外的李渊闻之,立时大发雷霆,以为李靖有意贻误战机,前仇旧恨涌上心头,旋密令峡州刺史许绍将其以军法处置。


    李敳目眶灼红,几乎垂泪:“天子近侍曾蒙我李家之恩,甘冒风险向我报信,我欲入宫陈情,你阿耶却将我拒之门外,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来求你。”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教人敲了几敲。


    李敳立即噤声。


    “外头暴雨,公主屋中可还安好?”是侍女的声音。


    “无事,你自去忙罢。”李小六赶紧回话。


    足步渐远,李敳方放松耸起的双肩。


    “小六可有办法?”祈求眼神紧盯住尚在思忖之中的李小六。


    李小六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脑海里闪过无数后果,末了深吸一口气,作出决绝姿态:“罢了。”


    她提笔呵开墨,从旁取过一卷空白丝绢,李世民常以此传达教令,她一笔一画模仿李渊字迹,摇动笔杆,以李渊口吻迅速撰下数行字,大意为经朕反复思量,适才口谕不作数。


    口中道:“宫里有夜禁,阿耶早已睡下,目今去寻阿耶已然来不及,我练过阿耶笔迹,你拿着这封信,无人能窥出真伪,他们料不到有人敢假传谕旨。”


    俯身吹干余墨,李小六折起绢布,塞予李敳:“你乘夜飞马加鞭,在传令官后脚抵达峡州,方能在行刑之前救下小李将军。”


    “倘若事情败露,你该如何?”李敳忧问。


    李小六扬声:“你忘了,我是阿耶的女儿,最多不过被阿耶责两句而已,不痛不痒。”


    自古矫诏便是弥天大罪,李小六虽不爱读史书,也对后果清楚不过,小则重罚,大则丢脑袋,便是公主也不例外。


    李敳尚自犹疑,她连声催促,予他一颗定心丸:“你莫怕,我就赌阿耶会反悔,明日清醒后定会收回成命,只是届时懊悔也来不及了。”


    时刻紧迫,李敳点点头,望她一眼,攥紧手中绢布,匆匆转首,留下一句:“日后再来重谢。”


    “速去罢!”


    他再度推开窗扉,跳上框沿,回头再视她面容,随即飞身跃下,消失于茫茫雨夜.


    约莫后半夜,雨势渐息,至凌晨时分,晨光熹微间,天地万里无云,清澈澄晴。


    李小六一夜无眠,趴在窗沿凝视天外,心里惦记李敳,掰着手指测算他此刻应该到了何处。


    楼下忽作一阵骚动,间杂数道兴奋女声,细听去,乃几位女婢叽喳快语:“快瞧哪,那里有位少年将军在舞剑!”


    李小六循沿她们伫望的视线,跑到屋内另外一侧,踮脚推开窗户。


    甫定睛,却见一位翩翩少年一袭白袍,迎风持剑,端立府外屋脊之上,身姿皎若临风玉树,不多时吸引底下无数目光,纷纷然仰首望来。


    是罗士信。


    剑尾缠裹紫绸,迎风猎猎而舞,少年手中剑锋折射朝阳,来如日出龙翔,罢若江海清光。


    倏尔,长安城远处回荡晓角,他便伴着这霜天鸣响下劈上刺,龙行五步,那飘荡的紫绸随他动作肆意飞扬,行云流水,首尾相接,当空划破天际。


    底下啧啧称赞,掌声四起,霎时淹没长安晨鼓。


    一曲浑脱舞罢,少年收剑,竟面向李小六的窗棂,倾下身,折腰深躬一礼。


    原来少年攀上屋脊至高处,在烁亮的清晨薄日之下,于炽热的睽睽众目之中,为她献了一舞。


    身后长孙知非缓步踱来,观罢全程,唇角微牵:“罗将军临行前特意来为阿盈舞剑,阿盈作何感想?”


    李小六仍趴在窗台,明净青空下,少年已然离开,而看客们意犹未尽,久久不愿四散。


    “他是为了感谢我借给他的马,他素来便这般客气。”


    “那阿盈喜欢么?”长孙知非笑问。


    李小六挺直腰板,撤离窗台,点点头:“他舞得比我好多了,待他回来,还要好好教教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话向李世民临时辞行的第七日……


    李渊踱入万氏寝屋,恰见李惜愿正与万氏伏坐一张案几,撑着小脑袋,冥思苦想棋局走向。


    万氏起身相迎:“陛下来了。”


    李渊摆手示意她入座,揉按女儿后背,笑若春风:“你们母女二人对弈怎不唤上阿耶?”


    李惜愿心里有鬼,不敢直视李渊,只答:“对弈对弈,那自然只能一对两个人下棋,已经满员了,总不能让阿耶来当棋盘罢?”


    “这孩子!”万氏嗔怪。


    李渊笑意加深,掂量李小六手臂斤两,有意逗她:“二郎不在,阿盈又偷吃了多少夜宵?”


    “阿耶冤枉,我才没偷吃!”李惜愿气呼呼,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吃的!


    “你若非阿耶女儿,换作寻常人家,孰人养得起你这只小饕餮。”李渊哂道,“不过民以食为天,吃乃头等大事,阿耶从未以此拘束你,只一件,二郎设了文学馆,阿盈有了得天独厚条件,学业可有精进?”


    又到了最讨厌的每期保留节目。偏还得乖乖回答:“最近一直在习字。”


    “可有进步?”


    “有无进步,女儿自己看不出来。”


    李渊并无责怪意,微笑问:“师傅们如何说?”


    “虞老师夸奖我,欧阳老师让我把字挂去书画坊。”


    李渊奇道:“欧阳信本这是何故?”


    「你认为自身水平如何?」彼时欧阳询刚批阅完她的作业,眯目转头,侧过脸盯向她。


    李小六脊髓生凉:「小六不好说,一切得依老师评价来定。」


    欧阳询啧声:「老夫是评不得了,但有个法子可助你认清。」


    「你将一幅得意作品挂去书画坊售卖。」欧阳询语调一贯平稳不惊,李小六向来听不出褒贬,这次也不例外,「隐去你的姓名,视来者愿意开价多少,如此便可半窥你的水准几何。」


    李渊听罢她转述,欣然扬唇颔首:“这是个好建议,你不妨一试,也莫怕观者品评指摘。阿耶纵是皇帝,亦需谏官时时督劝行止,你既有志于此道路,便免*不了批评之声。”


    话是这个理儿,李惜愿点点头。


    李渊话锋一转,复问:“那你文史学得如何?阿耶来考考你。”


    李惜愿毛骨悚然,向李渊张开白亮牙齿,瞳眸眨巴眨巴:“阿耶我先走一步!”


    随即趁李渊尚未回应,脚下生烟,迅速溜掉。


    “你瞧瞧她!”李渊望她背影消失得飞快,向万氏无奈笑道。


    不料稍顷,那阵风再度卷了回来。


    “阿耶!“”李惜愿似有事遗漏,于李渊座前站定,气喘吁吁,“我还有个问题。”


    “甚么?”李渊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李惜愿咬了咬唇,齿关启阖数次,半晌后终于问出了口:“阿耶……李靖将军呢?”


    李渊面色沉了一寸,但依旧保持舒畅容色:“怎好端端的却问起他来?”


    “小李将军家里有一只温驯的大老虎,与御苑养的猛虎不一样,我想去摸摸。”李惜愿自小到大不擅长撒谎,就连借口也显得荒谬。


    可李渊不以为怪,神态瞧来深信不疑,并认真回答了她:“李靖攻灭了南梁便可回京,届时阿盈千万注意安全,老虎再温顺,屁股亦摸不得。”


    李惜愿大脑轱辘转动,表面安静,心里暗自揣摩着李渊的话意。


    听阿耶的口风,他果真赦免了小李将军!


    李渊不知眼前李小六想到了甚么高兴事,陡然间嘴巴咧到耳根,笑靥粲然。


    “多谢阿耶,谢谢阿耶!”李小六深弯一腰,大声谢过,旋即扭头跑路。


    “慢些,莫跌跤。”李渊高声叮嘱。


    “阿盈自幼受父兄宠爱,又无忧无虑,难免天真率性。”万氏不由牵唇,倏尔,眉间浮出忧色,“只是这婚事始终搁置心头放不下,为父母者,则为子计深远,我无法不为她将来思虑。我本一力促成她与杜学士,杜学士亦向我保证一世呵护阿盈,孰料这孩子平白无故将人拒之门外,如今还有何合适郎君可配她!”


    李渊亦叹了一息,抚摩万氏手背玉肌,劝慰道:“朕知你为女惶急,只婚事这桩最急不得,还得两情相悦为上。”


    “这世上婚姻何来两情相悦,不皆是慢慢培养。”今时趁李渊在场,万氏索性将多日愁绪倾露,“父兄总不会伴她一世,还是得为这孩子择个人品才貌俱佳的郎君,我居于深闺见识粗浅,还请陛下在前朝为阿盈留意。”


    李渊点头思忖,忽捻须道:“二郎陕东道大行台帐下青年郎君却是不少,来日朕唤二郎,令他多多为妹妹婚事上心。他们兄妹情笃,又俱是年轻人,定比你我更知晓阿盈喜好。”


    万氏眉梢顿展:“那一切拜托陛下与二郎了。”


    “你便莫操心了。”李渊安抚她,“养好身子,朕再令太医多来为你探看。”


    万氏淡舒一笑.


    遵照欧阳询与阿耶意见,李惜愿从作品库中精挑细选,择出了一幅自认为集今生之所长,堪为呕心沥血的行书,送去予东市书画坊售卖。


    书画坊掌柜与褚遂良乃旧相识,递他时李惜愿心里直打鼓,瞅着掌柜身边静默无言的褚遂良,观察他脸上哪怕细微至极的一丝表情。


    “这一幅,可以么?”观二人目光专注阅字,鼓足勇气,李惜愿忍不住出声询问。


    掌柜蔼然,笑意微微:“不知小娘子预期出价?”


    李惜愿挠挠头,她还未估量过。


    “五十?”李惜愿歪歪脑袋,脸色犹豫,“不对,八十?九十?”她慢慢试探。


    主人笑意更浓,与身畔褚遂良相照一眼,重新注视底气不足的少女:“小娘子低估了自己,这幅行书,至少能卖上三百贯。”


    “褚某倒以为,能以五百贯开价。”沉寂良久的褚遂良忽而开口,一发言便令李惜愿大喜过望。


    “褚老师未骗人?”但她仍不自信。


    褚遂良勾唇:“不知褚某欺骗六娘有何好处?”


    想到他正人君子,不比李淳风满嘴故弄玄虚专捉弄她,李惜愿一颗心暂且搁下,严肃道:“那我相信你。”


    “六娘必须信我。”


    之后三天里,李惜愿每日便抱着忐忑与期待,跑去书画坊门前张头探脑,翘首以盼有人愿意驻足停留。可现实颇残酷,固然有褚遂良信誓旦旦作保,她的作品亦罕有人问津,反倒是坊中其他书画陆陆续续卖出去不少。


    又被骗了!李小六心灰意冷,原来最以信义著称的褚遂良也会睁眼说瞎话,她就不该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一日,她终于盼来两名打扮不凡的贵客踏入坊里,头戴幞巾,着宽袖圆领袍,观气度皆为饱学文士。


    她按捺住扑扑直跳的心脏,悄然跟踪身后,脚步放轻,两耳朵紧张竖起。


    那两名文士徘徊了一圈,似无书画能入法眼,皆闭口不谈,只沉默观阅。


    终于,足步滞留于李惜愿的作品前,一并伫立端视。


    “这行书笔法流畅,起、活、收皆鲜活生动,清晰可见,你我怎之前从未见过这幅?”一年长文士语气惊异,与身畔友人闲话。


    李惜愿难抑翘起的嘴角,心里偷着直乐。


    嘿嘿,李小六你可真棒!


    另一稍矮者回道:“兄台有一阵子不来店里,这应是主人新得佳品。”


    年长者道:“旁边开价五百贯,价值却是不菲,我来瞧瞧是哪位名家。”


    身形稍矮的文士蹙起眉,摇摇头:“李小六?我竟是从未有所耳闻。”


    李惜愿一颗心逐渐坠了下去。


    年长文士亦失望:“我以为定是大家之作,未料到名不见经传,不值五百贯之价额,还是再观望观望罢。”


    “二位留步。”掌柜唤住转身欲退的二人,背手徐徐上前,从容笑道,“此作者虽名气寥寥,却实属后起之秀,郎君皆精通书法,自能窥出此人前路不可限量,今日买回藏之阁中,日后定能价值翻倍,或成传家之宝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只是这五百贯……”数额不菲,文士仍是踟蹰。


    李惜愿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巴巴凝视着二人。


    “倘若郎君们无法敲定,魏某愿以五百贯买下。”两名文士尚且游移不定,不远处青衫男子踱来,声调轩朗。


    是玄成先生!


    自窦建德败后,魏征得以归唐,可惜被李建成抢先一步招揽入东宫,李惜愿遗憾错过请他做老师的机会。


    眼下,李惜愿喜滋滋瞅着两名文士终下定决心,欲以先到先得之由购买,不想魏征不肯罢休,当场再加一百贯,生生以六百贯巨额夺得竞标。


    待二文士空手而归后,李惜愿才从拐角处窜出,奔至收拾卷幅的魏征面前,语调颇不好意思:“玄成先生不必为了我花费这么多,我知道我的字不值六百贯,要不……我退给玄成先生?”


    魏征却似困惑:“六娘为何要退?”


    “这是我的作品,我送予玄成先生就好。”


    魏征仿佛如梦初醒,再往卷轴上端详一阵,最后抬眼瞥她。


    “原是六娘之作。”他将卷轴收入袖中,敛衽道,“魏某购买时并不知是六娘,钱货两讫,六娘无需赠送。”


    李惜愿这才稍稍宽下心。按玄成先生之意,她的字是堂堂正正,毫无走后门嫌疑地卖了六百贯!


    “那玄成先生,你能来文学馆教我读书么?”李惜愿问他。


    魏征缄声。女孩神色无邪,他不知该从如何说起,让她明白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微妙的关系,早已决定了他的立场只能站在何方。


    “既然玄成先生公务忙,那我不为难你了。”李惜愿本想试作争取,可男子无辞可答,她已然知晓了答案,于是坦然露齿,“日后会有机会的。”


    “自然。”魏征方长舒一气,作出承诺,“即使魏某无法亲赴文学馆,亦欢迎六娘随时光临寒舍。”


    “那我还能再吃到玄成先生的醋芹吗?”女孩瞳眸亮闪闪。


    “只要六娘不弃,魏某每日餐桌皆摆一盘醋芹。”.


    得到肯定的李惜愿今日信心爆棚,喜悦十足,便是走路也带风,裙裾随着脚步欢快飘舞。


    临家门口,她碰巧遇见李敳,瞧来他心情相当愉快,瞅见李惜愿,李敳眼里放光,随即迎上来。


    “小六!”


    李小六招招手。


    李敳放低声嗓:“多亏了你,也幸好峡州刺史许绍爱惜我阿兄才干,为他上请求恕,你阿耶赦免了阿兄,如今不仅阿兄性命无虞,咱们也不必被追究。”


    李惜愿不无得意,弯了弯唇,眼眸挽成月牙:“我就说我阿耶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过阵子气消了就好了。不过,那你该如何谢我?”


    “我家任何珍宝物什,凡有你相中的,自可奉送。”


    李惜愿想了想:“你家有的,我家也有,恐怕我也不需要。”


    李敳笑了笑:“但有一样,你家决然没有。”


    “甚么?”李惜愿起了兴致。


    李敳眨眨星目。


    “我。”


    “我与你开玩笑的。”抢在李惜愿反应过来之前,李敳立时道。


    他还欲再说甚么,倏然,一阵马嘶遽然破空,震动耳膜。


    随之马蹄疾奔,直直往李惜愿所在之处驰来,门口侍卫慌忙拔剑拦阻:“公主留心!”


    那马却霎时停驻她跟前,似乎耗尽所剩气力,浑身神经一刹松弛,马身瞬间一歪,俯趴于地。


    “是我的雪骓!”


    李惜愿心头骤然蒙上阴影,几乎是冲向它,半跪下膝,察看爱马伤势。


    白马雪亮鲜滑的毛色竟镀上半身泥泞,它疲累至极,半闭上双目,粗粗哼着气。


    李惜愿爱怜地抚摸它的身体,蓦地,她胸腔一窒,瞳孔睁大,双手猝然颤抖。


    那已成暗红色的痕迹,并非泥泞。


    那是主人的鲜血。


    周遭家仆侍卫好奇围拢,顷刻,来往人群听见一声大哭。


    女孩伏着马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敳不知所措,只站在一旁怔立着,须臾张惶地问她缘故。


    “我的罗将军——”李惜愿大哭不止,“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再也不能教我舞剑,再也不能接他挂念的行俭回家了。”


    女孩的雪骓认得回长安的路,携着一身血痕与风霜,足蹄沾湿沿途清露,星夜疾驰,日月不歇,只为即刻回去向她报信。


    女孩心有灵犀,瞬间了然爱马意图,可伴随而来的,是如坠冰窟的巨大痛苦。


    三日后,自河北而来的驿使终于将噩耗带归长安。


    ——洺水一战,罗士信自愿替换王君廓守城,城破被俘,少年面对招降宁折不屈,视死如归,遇害时不过二十又三.


    “我无法释怀了。”李渊亲自宽慰,李惜愿却耳塞目盲,倚墙抱住双膝,呆滞重复。


    李渊慨叹,不知从何开导,惟能劝她:“人生注定无数生离死别,阿盈还是年幼,待至阿耶这个年纪,不知多少故人已与阿耶分道扬镳,阿耶起初亦会抱憾,如今告别之人多了,不知不觉已是云淡风轻,既已无力改变,只得自主接受。”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与人缔结羁绊,她情愿此生此世陷入孤独,也好过失去后翻山覆海般的绝望。


    她突然后悔莫及,当初为何将他与裴行俨作比,或许是一语成谶,骁勇叱咤的万人敌,最终都丧命于风华正好的弱冠之年。


    李渊劝说无果,见李惜愿垂首丧气,恹恹无力,只得请欧阳询来稍作尝试。


    “比起徒劳伤悲,你有更重要的事可做。”老者步入屋门,一语令女孩抬起脸梢。


    她嗓音微弱:“甚么事?”


    “为罗将军撰写墓志铭。”欧阳询注望李惜愿泪痕满面的脸颊,无声叹道,“这道墓志铭毋论技巧,情感,世上无人能及于阿盈。”


    多年以前,当时年近半百的欧阳询,为早亡幼女作下墓志铭,过程中他一度悲恸晕厥,将无尽的思念与哀伤,寄托于笔下凝聚心血的墨痕之间。


    「书法在本质上,是技法基础上的层层叠叠如波涛汹涌的感情爆发又酝酿的文字。」李惜愿倏然忆起爷爷曾教过她的话。


    爷爷告诉她:「阿盈知道颜真卿分明以楷书见长,那篇《祭侄文稿》为何是天下第二行书么?」


    稚嫩的女孩懵懂摇头。


    「因那不是文字,那是颜鲁公的血肉。」爷爷说,「他的兄长与侄儿父陷子死,惨遭叛军杀害,他对着侄儿的头骨,愤慨而悲痛地写下这封祭文,那时的他已经无力再撰写工整正楷,悲忿之下笔画勾连,遂成行书。」


    激荡的情感难以言喻,便以文字相托付,那即是书法存在的意义。


    李惜愿不禁深吸气,胸中有火焰燃烧,然仍存顾虑。


    “我怕我写得不够好,无法胜任。”他的人生惊鸿一现,李惜愿不能保证为他画上完美的句号。


    欧阳询淡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盈早晚将胜过老夫。”


    “可是欧阳老师让我去卖字,我以为那是老师想让人打击我。”李惜愿低下头,嗫嚅道。


    欧阳询提唇,轻敲她额头:“你竟不识老夫用意。老夫用心良苦,察你素来缺乏自信之勇气,正是知你作品定能吸引叹赏,好让你为之快慰,哪里是甚么打击。”


    原来,无论是欧阳询,褚遂良,还是偶然途经书画坊的魏征,三个男子心照不宣,默契地守护了女孩怯弱的信心,尽管他们事先从未同谋。


    李惜愿感动得眼泪汪汪,可那难以解脱的哀痛令她无法握笔,杆身不停打颤,忽闻门外侍女来报,长孙郎君回来了。


    自河北至长安一千八百里,日夜兼程需至少六日。


    向李世民临时辞行的第七日,他回到了长安。


    第54章 第五十四话她很讨厌他。


    “公主在房中。”门外蓦起侍女低声。


    须臾,哗一声,一束光自门缝间透入,李惜愿目眸微刺,眼睫眨了两瞬。


    “阿盈。”


    风露沾湿了男人的衣袍,犹带草叶清香。


    她倏地掷下笔,起身离座,迈步奔向伫立门扉的长孙无忌,嗓音含着哭腔:“辅机老师!”


    此刻的她太渴望拥有一个温煦怀抱,包容她倾涌而出的悲伤,纳下女孩还未学会接受死别的纯稚。


    男人倾下身,将小跑而来的她拥入怀中。


    “辅机老师,还好有你在。”李惜愿额梢贴着他的肩,喉头哽咽,“阿耶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难过,那样好的朋友……就这般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如同从未来过这个世间一样,我永远也释怀不了。”


    “在我面前不必强忍,想哭便哭罢。”长孙无忌温道。


    闻言,李惜愿哇一声,温热的眼泪刹那落满衣襟,若秋雨细细密密,渗入他的心口。


    他的心猝然刺痛了一顷。


    女孩肆意流露出的脆弱险些摧毁他的镇定,长孙无忌沉释一息,聆着李惜愿断续抽噎:“辅机老师……为什么人会死?”


    她不明白深奥的宇宙生死之理,在女孩小小的世界中,只知晓死亡带走了她所在乎的人们,仿佛握不住的轻烟,还未郑重告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她哭了半晌,将未干的眼泪流尽,胸口起伏稍稍停息,她逐渐收拾情绪,前额脱开了他的肩膀。


    长孙无忌视清她的瞳眸泪光莹烁,失神了一刹,下意识欲抬手为她拭泪。


    可女孩先一步抹去了余泪,他于是退缩了。


    片刻过后,长孙无忌问:“你认为死亡便是终了么?”


    自然。李惜愿点头:“人死了,便甚么也没有了。”


    “那你会忘记他们么?”


    李惜愿摇头:“我永远不会,我会记到最后一刻,只要我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被遗忘。”


    话音落下,长孙无忌再问:“现下你还认为死亡是终了么?”


    李惜愿愣怔。


    他微微一笑:“是故死亡并非终了,遗忘方是。士信遗言愿随裴仁基葬于北邙山下,亦足见士信对昔日裴公之恩念念于怀,只需世间尚有一人记得,亡者便永远不会消佚。”


    她默然。


    忽而,李惜愿抬头望向他:“那要是我死了呢?”


    气氛倏尔沉寂,长孙无忌低首视她。


    “我会将你铭记至最后一刻。”他深缓呼吸,抑制脱口而出的呵斥,声气平静,“倘你能舍得在乎你之人痛不欲生。”


    李惜愿扯唇,偏转脑袋:“我开玩笑的,但我不会一声不吭走掉。”


    “士信向你告过别。宫墙舞剑于不擅言谈的他眼中,已是最庄重不过的辞行。”


    “可他未与我说过再见。”李惜愿吸了吸鼻子。


    “那便永不言再见。”长孙无忌道。


    胸中滞闷慢慢松弛,有空气钻入李惜愿业已窒息的大脑,四肢恢复了知觉,感官再度苏醒。


    也罢,那就永远不说再见。


    “谢谢你,辅机老师,幸好有你在,我觉着好多了。”在最需要朋友陪伴的悲伤时刻,长孙无忌能来宽慰自己,李惜愿委实由衷感激。


    事实上,他确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不似长辈们过来人般谆谆教诲的劝导,她相信他明了自己的心。


    李惜愿趿着鞋,踱去桌案边为他倒了碗茶递去,男子接过饮尽。


    “这场仗很难打么?”李惜愿瞥一眼他的瞳目,窥出其间掩藏的疲惫。


    长孙无忌道:“此战艰辛之至,秦王连折两位名将,彼方实为劲敌。”


    “那哥哥胜了么?”


    “战局暂且僵持,待我军略作休整,便将发动下一轮攻势。”


    她啊了一声,目露惑色:“那辅机老师为何回来?”她还以为战争结束了。


    他淡拂笑靥,未回答她的疑问,拢合肩上适才被李惜愿拽皱的披风,俄而俯身致了一礼,道:“故我需尽快回到河北,在此告辞。”


    语竟,他旋身推门而去,李惜愿喉咙哽塞,瞠目结舌地望着男人消失于视线里。


    似乎一阵朔风,来时无征兆,去时亦猝不及防。


    她丈二摸不着头脑,不久放弃了思考,摇摇头,伸手拨亮两盏灯芯,待心绪平复后,李惜愿重新研墨起笔,为逝去的友人撰下情意深挚的墓志铭。


    惟她不会知晓,料定少女为友人之亡痛彻心扉,忧心忡忡的男子于两军暂歇的间隙,匆忙辞别了秦王,快马轻骑,日夜不休,自河北归去了长安,慰罢少女,再度从长安赴回了前线.


    李靖宅。


    李靖不负众望俘获南梁萧铣,得胜归来,无几日李敳下帖李惜愿邀请来家用饭,她欣然提了两盒礼品,便来李宅赴约。


    主人在前厅待客,李惜愿在院子里和李敳喂虎,李靖之妻张红拂观着叽叽喳喳凑往一块的二人,唇梢漾起浅笑,步来院落,亲自握刀分瓜。


    “甜不甜?”李敳嘴巴嚼得鼓囊囊,捅捅李惜愿瘦肩。


    李惜愿咬了口瓜肉,咽毕答他:“挺甜的,哪来的?”


    “你阿耶为奖励我阿兄大捷,特意赏的西域瓜。”


    看来得多去阿耶那遛遛,原来还藏着这么多宝贝,李惜愿眼珠一转。


    “嫂嫂,你别干等着我们,你也过来吃哇。”李惜愿瞅张红拂在一旁端坐蔼视,立即招呼。


    张红拂微笑婉拒,李敳为她解释:“小六不知,我嫂嫂不爱食瓜。”


    李惜愿身子悄悄挪近他,放轻声嗓,附耳与他低语:“世上哪有人不爱吃瓜?你嫂嫂可能不是不喜欢,只是为了让给我们吃的借口你莫忽视了你嫂嫂。”


    李敳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全。”


    厅内李靖与来客许绍薛万彻闲谈良久,言及破萧铣时所用战术,许绍笑道:“当初萧铣把守险塞,我军难以行进,若非李将军能耐得住性子,静候至佳时机,又岂能一鼓作气端了南梁巢穴。”


    李靖牵唇:“也幸得许公为靖上疏陈词,否则靖今日性命不知何处矣。”


    提及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早已过尽千帆的李靖泰然自若,更多则是自嘲。


    许绍抚掌,晃晃首,饶有兴味地捻须:“并非皆为绍之力。彼时圣人下达谕令,绍随即修书请命圣人宽赦,不过半刻圣人便又反悔。”


    稍停一嗓,观在场者俱为旧交,许绍续道:“只是此事甚蹊跷,待绍奏疏上达,圣人又赐下一纸赦令。绍不禁为此困惑,圣人何以为一事连下两道谕旨?”


    薛万彻视他:“许公之意,乃另有他人伸以援手?”


    李靖颔首:“不知何人甘冒生死施救于靖?”


    许绍不免沉吟:“绍揣摩数日,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李将军可有思绪?”


    李靖道:“靖亦不知,不过可试作分析。”


    “愿闻其详。”


    “其一,此人敢于矫诏,定与陛下关系甚笃,非亲近者无法使用此计。其二,能模仿陛下字迹而以假乱真,可见其人平日便已着意习练。其三,应与靖颇有交情,至少绝非素昧平生,性情仗义。其四,此人敢于冒险,无惧……”


    倏尔,李靖沉低声音,轻抬下颌,深邃的目光穿过厅门,越向前院蹲身食瓜的小身影。


    女孩正与少年谈笑风生,笑容灿若初夏朝阳,李靖闭了口,眼角微弯,于许绍惊讶的视线中扶膝起身。


    李惜愿瞥他撩袍向院中踱来,与李敳一道站起,脆喊了声小李将军,仰面望见李靖脸上的深长含笑。


    “靖平生最敬服敢为友人两肋插刀,不惧自身安危之人。”李靖神情别具意味,“若不弃,靖愿与其缔结忘年之交。”


    李惜愿听得一头雾水,挠挠脑袋:“是哇,是很了不起,我在努力成为那样的人。”


    李靖背手俯腰,视着个头才及胸口的女孩,挽起唇梢:“想必小六已然颇有心得。”


    “小李将军在夸我?”她后知后觉地问。


    他嗯一声,俄而伸袖,拍了拍李惜愿削薄的肩膀。


    “小六应当最清楚了。”


    ……


    厅内许绍眺往院落,扫见李靖径自步向一女孩,抚颌惑问:“李将军在与那小娘子言些甚么?”


    “看来李公已寻得了答案。”薛万彻幽微道。


    “薛将军认得那位小娘子?”年长者自他神色中猜度。


    李靖面前的李小六热情乖巧,薛万彻的脑海却掠过少女于筵席间满脸不悦的模样,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我选搭档只挑不讨厌我的,和我不讨厌的。」那时的李小六语气直白,薛万彻知晓她的意思。


    她很讨厌他。


    不知何故,思及此,他兴致反而愈浓,挑了挑眉.


    “阿耶夸你的墓志铭写得非常好,日后定能超越阿耶。”这日在欧阳宅做功课,欧阳通悄悄告诉李小六。


    瞟她明显不信的表情,欧阳通急了,一张面涨得通红:“阿耶真是这么讲的,你莫不信,他只是嘴硬,其实对六娘的关心比对我还在意。”


    “我不信的是我能超越欧阳老师。”李小六鼓起脸,“没有不信他关心我。”


    是虚是实她心里有数,怎么可能超得过楷圣!


    “那他的一些批评你也莫搁心里,其实阿耶这人惯爱说反话,他很少交朋友,不太会夸人讨人欢心,对你的批评得反过来听。”欧阳通严肃道。


    李小六点头,想起一事:“八月半我哥哥要回来了,信上说新得了许多书画,届时你与欧阳老师都来我家赏月,我拿予你们瞧。”


    欧阳通喜色顿冒:“六娘大气!”


    随即态度又似抱怨,嘀咕道:“你可比那裴寂相公慷慨多了,听闻他家藏一幅王羲之《官奴帖》,宝贝得很,便是请他予我们一饱眼福也不肯。”


    李小六心里一动,问他:“你很想看么?”


    欧阳通毫不犹豫:“王右军真迹价值连城,谁不想看一眼!自然,若能临摹是最好,不过我也不指望裴相公能大度至此。”


    李小六默默记下,隔日便与褚遂良提起,睁着一双瞳眸问:“褚老师,你听过《官奴帖》么?”


    “王右军传世行楷,用笔含蓄,结体雅驯。”褚遂良视她,“六娘问此作何?”


    “没,没甚么,只是问问。”李小六摇摇头。


    听起来无愧书法瑰宝,她暗下决心要花费重金一笔,从裴寂叔父手里将帖子软磨硬缠买来,拿给欧阳通临摹,满足欧阳老师幼子的心愿!


    不想翌日,褚遂良携来一只长盒,示予李小六,笑意澹然:“六娘可知此物?”


    李小六按捺好奇,在他眼神允许下,将长盒揭开,正中央躺着一卷书帖。


    甫一眼,当即一蹦三尺高,连声惊叹:“褚老师真是神通广大!”


    她不过是随口一提,无所不能的褚遂良竟然将《官奴帖》拿到了手!


    李小六喜出望外,褚遂良却显得颇为淡定,道:“褚某亦属意此帖许久,索性自裴相公手中收购,正好先借予六娘临摹,年内归还褚某即可。”


    李小六美滋滋道谢,待将褚庭祯邀来家玩时,又再度提起了这幅字帖。


    “你哥哥出手也太阔绰了!”李小六夸奖,“裴寂叔父要价一向很高,你哥哥定是花了很多功夫,请替我转达对你哥哥的感谢。”


    褚庭祯端宁一笑,微低柳眉,轻道:“六娘喜欢便好。”


    褚庭祯侍女秋芜立于屏风旁,闻李小六不吝称赞,快言快语的少女抢先出声:“那可是郎君拿了三幅王献之杰作才换来的,要不然裴相公还不情愿呢。”


    “秋芜!”褚庭祯向侍女抛去眼色。


    秋芜浑然不觉,仍陷在惋惜之中,语调叹息:“那可是郎君视若珍宝的藏品,悉数拿去换了那幅《官奴帖》,娘子不心疼,奴婢可为郎君心疼了。”


    李小六立时怔立当场,张嘴言不出话。


    褚老师竟然为了她的无心一语,牺牲了自己最爱的珍藏,她还蒙在鼓里,甚至乐呵呵地往人家妹妹心上扎刀!


    不行,她一定要为褚老师做些甚么。


    第55章 第五十五话“连上天都在帮你表白。”……


    李小六素来是行动派,心里掖着不适,翌日便跑去敲响了裴府大门。


    裴寂今日休沐,正卧于榻中闭目休憩,忽闻家仆来报,公主登门拜访。


    他微微讶异,却并不觉多么意外。作为李渊多年故交,他早摸清老友对这位女儿的娇养,至少未教育她做客须先下帖,以至于这般贸贸然便找上了门。


    他稍一思忖,吩咐家仆:“你就与公主回禀我有事在身,处理罢便即刻来接待公主,你且唤大郎至前厅与公主叙话。”


    家仆领命而去。


    他将原话转告了李小六,稍顷裴律师自屏风后转出,唇梢漾笑,神态谦和,邀李小六坐下共叙寒温。


    他态度友善,李小六想着朋友多不压身,于是听从了他的指挥,二人随后对坐饮茶,一面转动脑筋应付他的话题。


    裴律师似乎对她颇为了解,专挑她的爱好询问,称自己对书画与马球亦有钻研,来日不知有无荣幸与公主切磋。李小六见难得有人与她志同道合,无暇追究半真半假的话语,当即爽快答复,包在她身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裴家显然对吃的不精通,拿来招待的点心齁甜,李小六仅仅咬了一口便糊嗓子,裴律师还待再来劝食,李小六连声道饱了饱了,再吃得要撑坏了。


    等裴寂终于穿戴妥善,快步至前厅迎客时,不擅拒绝的李小六已被裴律师劝完一整盘甜点,望着裴寂的神情宛如窥见救星。


    “裴叔父。”她将瓷盘推开,即刻起身鞠躬。


    裴寂还礼,抚须展容:“公主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他与李渊年纪相近,长子的面貌继承了与他类似的隽秀,但他举止更为雍容,反映着久居相位的养尊处优。


    李小六直起腰杆,也不敷衍,开门见山:“不瞒叔父,我是为您新得的三幅王献之帖子而来。”


    裴寂将眼一挑:“哦?公主从何处听来裴某有小王藏帖?”


    大人说话就是爱拐弯抹角不爽快。李小六暗自腹诽,面上只能乖乖答:“大家都是这么讲的,传裴叔父酷爱收集书画,这三幅王献之书帖便是您刚到手的宝贝。”


    裴寂笑意加深:“公主何以执意于小王?”


    一旁裴律师插言:“家中还有许多藏品,公主不妨移步阁中,除却小王,更有其父大王真迹,公主不欲一观么?”


    “可我只要王献之的帖。”李小六可怜巴巴地眨眸,企图软化长辈,“叔父开多少价我都愿意出,您随意言个数,只求您能卖予我。”


    裴寂仍是微笑,然一双幽邃目中隐约掠过寒芒。


    起初他尚且无法笃定,现今睹着李小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已是确信了她为谁而来。


    几日前,那位风度清雅的青年登门谒见,愿以三幅王献之作品易一王羲之《官奴帖》,裴寂不免惊诧,王右军墨宝世人固然趋之若鹜,然以三幅王献之交换,未免得不偿失。


    「倘三幅犹令相公为难,还望相公直言,晚辈定当补足。」他的执着与今日的李小六如出一辙。


    裴寂暗呵一笑。


    原来并非独他裴氏一家欲尚公主。无怪他旁敲侧击时李渊闪烁其词,原是爱女心*有所属。


    “公主多虑了,裴某无需财帛。”他视着目不转睛凝望自己的李小六,语调令人难以琢磨,“蒙公主唤一声叔父,裴某即便白白相送亦无不可。”


    闻言,李小六瞳眸顿泛惊喜,几乎竖起了身子。


    “不过——”裴寂旋即话锋陡转,“裴某如若白送了公主,其他以重金求购者又得埋怨裴某区别待人。”


    李小六听明白他的意思,迫切接话:“叔父想要甚么来换?”


    “裴某闻前朝大夫展子虔《游春图》今流落民间,不知所踪。”裴寂敛去笑容,面色凝肃,“若公主能为裴某讨来,裴某自当感激不尽,双手将献之三帖亲来奉送。”.


    此番无功而返,李小六灰溜溜地回了家。


    她压根不知何为展子虔,何为《游春图》,更不知何处能寻得此画。


    深觉对不起褚老师,李小六这几日俱无精打采,直至李世民自河北归来,迎面便是李小六雀跃之下难掩落寞的一张脸。


    “《游春图》?”听罢她诉苦,李世民拧眉,“裴玄真分明便是刁难你!小六莫理会他,哥哥去为你讨。”


    “哥哥莫去哇!”深知他向来说到做到,李小六急忙跨步,横身拦他面前,“字帖毕竟在裴相公手里,你把他惹恼了,他一气之下说没有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教她拦阻,只得停步,道:“那哥哥只能暂且派人寻觅《游春图》踪迹,若有讯息,哥哥便告知你。”


    “好耶!”李小六感激欢呼,张臂抱住他的腰。


    这一摸,她便发觉出异样。


    “哥哥——”李小六清晰地感知出腰围比临行前缩了足足一圈,脸一皱,眼眶骤红,“你瘦了。”


    李世民初时以为她故弄腔调,孰知几颗眼泪生生挤了出来,于颊上骨碌翻滚,不觉心头一软,慌低首视她,抬手为她拭泪。


    “你真哭了?”


    李小六哀怨地盯着他。


    吸一口酸鼻,她回身便走:“我再也不理你了。”


    “哥哥逗你玩,小六莫当真。”李世民拽住她小臂,李小六脚步滞顿,转过身板。


    她仰起脑袋,目光变得郑重:“哥哥虽然在信中只字不提,但我知道哥哥这场仗打得很艰辛,日后莫要自己强忍着,难过之时舍不得告诉嫂嫂,但你可以告诉我哇。”


    李世民不答,通澈眼眸缓而慢地注视着她,须臾,唇角流出一抹笑。


    “孰人所言?”他将心底寂落藏去,宽大手掌抚上她发顶,“竟然谎报军情。”


    “辅机老师与我讲的,他才不像你死要面子,出于对你的关心,跟我说了实话。”


    不想,李世民眯目困惑:“辅机?”


    复问她:“你与他也通了信?”


    李小六摇摇头,奇怪于李世民的不知情:“中途辅机老师回来过,他还安慰了我,哥哥不知晓么?”


    李世民眼中的惊讶令数月后的李小六仍然印象深刻:“辅机回过长安?”


    “辅机老师未与你告假么?”


    李世民深吐一息。


    “他向我辞别之时,言的是舅父卧病,他身为亲甥需即日探问,我自然放他离去。”


    那就可疑了。李小六捉摸不透,蹙了蹙眉:“所以辅机老师的舅舅究竟有没有生病?”


    李世民摸抚下颌:“那已不是小六该深究之事了。”


    “那便不管了。”未听出哥哥深意,李小六有更重要的问题,她跳起眉梢,“哥哥八月半还办不办宴席?我听说世勣回来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为了这场早已许诺的宴会,她可做了许久准备!


    “哥哥很忙。”李世民却冷酷拒绝。


    李小六耷拉下脸:“你再重复一遍。”


    “世上孰人最好?”李世民负手。


    “哥哥!”李小六偏不让他得意,言罢,还未等他唇角翘起,立即高声念起古文,“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你过来!”


    李小六偏了偏脸,吐舌跑开.


    归来后不久,便至八月半。


    李世民于王府设宴,天策诸将、陕东道大行台诸臣、以及一众交好的亲故挚友,皆被他一并延邀而来。


    此前稍显冷清的院落霎时门庭若市,在李小六的强烈要求下,除了美食,还得娱乐以佐餐,李世民便请了一列优伶来表演参军戏。


    她原先不知市井口中的参军戏是何,经这一场,发现与后世小品与相声类似,皆是一人捧哏,另一逗哏,兼具声形动作,以滑稽调笑为主,惟妙惟肖。


    李小六观看半晌,待伶人退去,耳边喧嚷纷纷,各桌再度响起觥筹交错声。主人轮番与宾客换盏,声嗓铿朗,似清泉迸石不绝。


    四面欢笑间,李小六悄摸伺机而动。


    她摩拳擦掌,将早已准备的桌布席地铺开,上放许多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依次按排序摆开,一番动静下来,吸引了不少足步接近,一双双好奇视线齐聚。


    “褚老师!”瞅见隐在人群中央的褚遂良,李小六赶紧奔至他面前,不由分说将他拉来。


    褚遂良端详着那些形状各异的小玩意,价值有重有轻,轻者一支笔,而贵者,甚至有一柄玛瑙镶饰的玉冠梳,似是长孙知非特意为李小六赞助的奖品。


    转首环顾,见他身旁堆了满满一叠藤圈,褚遂良疑问:“六娘又有何新奇想法?”


    “套圈!套到甚么,甚么就算你的。”李小六笑嘻嘻道,“褚老师可以先来试试,谁第一个套,谁赢得最佳奖品的机会便最大!”


    她弯下腰,从满地物什中捡起一支点翠簪,递予他眼底:“褚老师猜猜这是谁做的?”


    “六娘所制?”


    李小六啧一声,深为谴责:“褚老师连自己妹妹手艺也瞧不出来,这可是庭祯亲手做的奖品,就看褚老师能不能套成功了。”


    “我先来。”李二郎挽袖,跃跃欲试,“我来为遂良探探水之深浅。”


    李二郎未及瞄准,自信抛手。


    家仆提前鼓掌喝彩。


    李二郎歪了。


    家仆尴尬闭口,李小六大笑出声,毫不顾忌兄妹情面,幸灾乐祸:“莫丢人了,你速速走罢。”


    “是哥哥轻敌了,待过会儿再来。”恨不能捂住妹妹嘴巴,奈何周围人多,李二郎一气之下扬长而去。


    此时李世勣自远处踱来,李小六已近两年未见他,听闻他在并州镇抚边域,使突厥不敢南下侵扰,她虽对用兵无感,但还是实打实地为他感到骄傲:“世勣屡立战功,好了不起,你的威名都要传遍了。”


    李世勣面色如常,倏尔勾了勾唇。


    “六娘谬赞。”他拾起一只藤圈,向李小六以眼神征求允许。


    得李小六点头,他掂了掂手中藤圈分量,忖度好距离,目光如炬,忽而出手一掷。


    藤圈扑棱棱滚了两记,落地正中那枚玛瑙玉冠梳。


    “哇!”李小六两眼放光,迈开步小跑着将冠梳捡起,又跑回递予他,“这是世勣应得的奖品。”


    她将手伸来,李世勣若有心事,一时未接过。


    “莫愣怔,快拿着。”李小六催促他,“世勣可将这枚梳篦赠给心仪女子,连上天都在帮你表白,让你手气这般惊人。”


    李世勣不答,原地敛袖而立,瞳目缓缓移转,安静地凝视她。


    良久,他忽启唇,道:“毋须相赠。”


    “为何?”她不解。


    “因已在那女子手中。”


    人潮不远处,长孙无忌一刹变色,朝这厢望来。


    第56章 第五十六话她到底对那人动过心。……


    李小六仅仅掀了掀睫羽。


    但此刻的她神色上哪怕任何细微的变化,皆足以牵起他心脏的振动。李世勣屏息而无声地注视着她,等待少女的反应。


    李小六转眼窥向四下,抬起脸梢,似乎将他的试探当作玩笑不以为意,又换过话题:“世勣久于并州驻守,那你觉着并州此地如何?”


    她避重就轻,李世勣以为自己该当失望,可不知为何,绷紧的心弦竟平白卸一口气。


    他平静回答:“世勣公务缠身少有闲暇,未能饱览并州风光,领略太行迤逦壮美。”


    李小六面露遗憾:“那好可惜,你本可抽空去瞧瞧的。”


    “但世勣另寻了一处胜景,私以为比之太行山,更令世勣心折。”李世勣道。


    “甚么?”


    “太原王氏所建琉璃塔。”


    李小六点点头:“那座塔材质奇特,一至晴日流光溢彩,委实很罕见。”


    “然世勣所喜爱者,并非此塔。”他不紧不慢地伸手入袖,递她一卷书册,“乃是为了此物。”


    “我不爱读书。”李小六一瞥便头疼,直白推拒。


    “六娘不妨打开一览。”


    望他坚持,她便接过书册,捧入掌心翻页细观,那竟是一卷拓本,拓下的正是当年王氏琉璃塔建成之时,她应邀所写之铭文。


    李小六蓦然怔了一顷。


    半晌后,她恢复了神情,唯独打量他的目光逐渐复杂。


    “世勣所言为真?”李小六半眯双眸。


    李世勣那双瞳目面临万军亦从容自若,此时却窥不透少女问语的意图。


    “不敢有假。”他低声道,“世勣以为,六娘应当早已知晓。”


    李小六摇摇头:“我不晓得。我若晓得,便早该与你讲清楚,而不是耽误你至现在。”


    他的心倏尔沉至谷底。


    良久,他艰难扯出一笑,裹挟三分自嘲:“瞧来六娘果然对我无意。”


    “我并非对你无意,我是对嫁人无心。”李小六邀他坐下,教他婉拒,索性定住脚与他一道站立,“你还不够了解我,其实世间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子不知凡几,世勣只是未经深思熟虑,才有了喜欢我的错觉,你——”


    “六娘。”李世勣头一回打断她的话,李小六只得噤了声,男子深深凝视少女,“我已如六娘所言深思熟虑数年,以为远离长安便能抵消这不该有的情感,孰知即便自请远放并州,亦难抑痴心妄念,是故不得已冒犯六娘,将实言相告。六娘便当适才世勣所言皆为谵语,姑且一笑了之。”


    将滞埋已久的心声倾吐,语罢,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专注聆听,顷刻弯唇,笑容诚恳而烂漫:“那我很荣幸,能拥有世勣这般优异男子的真心。”


    “秦王帐下俊采星驰,世勣不过平庸之材耳,谈何优异。”


    李小六道:“鹤入鹤群中照例还是鹤,不会变成鸡。世勣何必谦虚,倘若连你也自卑,那我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岂不是更该自惭形秽。”


    李世勣不禁展容,被她粗劣的比喻逗乐。


    他笑道:“六娘向来豁达,世勣还未曾见过六娘自惭。”


    李小六晃首:“世勣不知,与你们在一起时,我时常会觉自卑。”


    他微愣,旋即抚慰:“六娘不应将短处与他人长处比较,须知六娘优点烁如繁星,我等亦拍马难及。”


    “我知道。”李小六大言不惭,把头一点,“所以我现在不自卑了,那皆过去了。”


    她又仰起脸颊,炯炯盯他:“我能有幸与世勣做永生永世的好朋友么?你若为难,那便罢了。”


    “永生永世?”


    李世勣陡然一震,下意识重复默念。


    这个字眼太过陌生,片刻之后他方意识到承诺背后的意蕴——终此一生,他都不会背叛她。


    他自然不可能背叛她。


    “世勣答允六娘。”他接过她的目光,视线未曾偏转,“我与六娘,当为永生永世之挚友,还望六娘莫要背弃。”


    他从来不是纠缠不清的性子,既然未得回应,他亦洒脱放手。忍抑越久,一朝释怀之时,除却些许寂寞,胸口忽有大片清风涌至.


    李小六半塞半威胁地硬让李世勣取走玉梳篦,为增加趣味性,除了套圈,她又搬来一双靶子,约定若能射中红心者,便可随意挑选一份奖励。


    “就这般容易?”尉迟敬德闻罢规则,不由伫立原地,难以置信地再三确认。


    射中红心于他而言宛如唾手,看起来与白送并无差别。


    李小六嘿嘿笑:“尉迟哥哥理解错了,这项规则不适用于你。”


    尉迟敬德费半天功夫方弄清,原来李小六独辟蹊径,文官们方能射箭获奖,而他作为武将,则只能参与文史知识竞赛以得到奖品。对此,李小六解释为:“大家要多领域发展,才能文武兼修,全面开花!”


    “小六莫小瞧尉迟哥哥。”尉迟敬德好胜心起,当即索来题目,李小六便双手奉上一叠题目卡片。


    题目由易而难,初始关卡连五岁发蒙孩童皆能通过,若能立即停赛,便能将前五道关卡的奖励悉数领走,可一旦尝到甜头不肯罢休,之后的关卡愈加晦涩困难,这时若有一题答不出,则连最基础的奖品也痛失。


    前五道题果然答得顺畅,李小六宣布:“恭喜尉迟哥哥全对!”


    尉迟敬德舒心展笑,拍拍她肩膀:“所以说莫看轻了我们武官,若不通晓些经典,又怎统领三军。”


    李小六笑眯眯称是,随即问他:“那尉迟哥哥还继续么?”


    “继续!何以不继续!”尉迟敬德豪言壮语,“今日定将大奖收入囊中,小六可莫心疼。”


    “尉迟哥哥就是爽快!”李小六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


    这处热闹早引来众人拨聚簇拢,李世民亦饶有兴致观战,瞅至中局,起哄道:“敬德若能通关,我便将身上这件锦袍赐予你。”


    “秦王一言,驷马难追!”尉迟敬德愈发激动,嚷着令李小六快快奉上题目。


    “这便来!”


    他冥思苦想,起初尚且还能勉强答出,越往后时,那题便偏冷至极,甚至闻所未闻,任他挖空心肠思索亦无济于事。


    瞟他面色涨红,李小六得意地抱着题卡,翘了翘眼角。


    她对这些题目的难度信心十足,毕竟这可是她特地请了文学馆的学士大儒们,翻遍经史子集,抠满诸子百家,又转上几个弯,想着法地出的偏题怪题。


    尉迟敬德能顺利通关才怪!


    “尉迟哥哥,时间快到了喔。”熏香渐尽,李小六善意提醒。


    “罢了罢了,是我不读书无文化,自甘认输!”尉迟敬德自度蒙也难蒙出,一气之下猛跺足靴,悻悻然放弃参赛。


    李世民遗憾挑眉:“瞧来这件锦袍敬德是穿不得了。”语气里藏着谑戏。


    尉迟敬德虎目圆睁:“莫再挖苦,不若秦王亲来答题,试试能否通关。”


    李世民侧首便去寻弓,嘴上答:“那我还是射箭罢。”


    “秦王怎可耍赖!”尉迟敬德哎一声,“文人射箭,武臣答题,此乃规矩。”


    “我乃圣上亲封尚书令,岂非文官乎?”李世民环视一眼,企图获取附和。


    “秦王乃天策上将。”房玄龄笑语直言,“自然算武官。”


    李世民转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微笑:“秦王既是文臣,亦属武官,是故既需射箭,亦不可不答文史。”


    尉迟敬德连声抚掌:“长孙先生所言有理,这文武一项也少不得,秦王速来教我等开眼,好让敬德心服口服。”


    李世民深感自个儿挖了坑自个儿跳,便是长孙无忌也将他卖了,奈何欢呼声随后四起,身边柴绍亦来催促,只得勉为其难参与答题,如履薄冰答出五道后急急忙叫停,声称知足常乐便是福,为人不可得陇望蜀,拿走安慰奖后便在尉迟敬德嘘声中匆忙退场。


    李小六鄙视此等临阵脱逃的行径,蹙眉摇摇脑袋,期盼的眼神瞄向其余众人。


    “姊夫来不来?”


    柴绍左顾右望而言他。


    “道宗阿兄呢?”


    李道宗如临大敌,掩面遁走。


    “侯阿兄一定行!”


    侯君集疾速溜远,段志玄见势不妙,随他后脚而去。


    挨个点名宣告失败,李小六不泄气,重整旗鼓后,又来招呼路过的秦琼:“叔宝哥哥来玩么?”


    秦琼难得未撤退,驻足忖了忖,俄而温然一笑:“秦某不擅经义,恐白费小六心意,便不来献丑了。”


    “无妨无妨。”李小六摆摆手,急欲将他稳住,“叔宝哥哥就当作一次尝试,说不准会赢得大奖呢,您只需略动脑筋,绝对能赚!”


    秦琼观她盛情相邀,恨不能上来生拉硬拽,当下推却不得,于是欣然颔首。


    哪知李小六区别对待,为他准备的题库皆是基本难度,尉迟敬德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待秦琼不费吹灰之力通关完毕,按捺不住,便来扬声质问:“小六舞弊!为何予尉迟哥哥的皆为难题,予你叔宝哥哥的又这般简易?”


    他自问平日里也没亏待李小六,得来的态度当真令人寒心!


    李小六鼓鼓脸颊,摊了摊手:“我也不知哇,天生叔宝哥哥运气好,抽到的题就是简单,怎能怪我?”


    “小六你——”


    尉迟敬德气噎,又舍不得在她面前发作,李小六嘻嘻笑,小跑至摊前捧了一堆奖品,双手环抱着递向他:“尉迟哥哥莫生气,适才我逗你玩的,这些全部送予你。”


    “哪用得着这般多。”他拣出一件置入算囊,其余的皆摇手塞回,“尉迟哥哥气的是小六办赛不公平公正,哪是甚么奖品,哥哥一介武夫哪里在意这些。”


    “尉迟哥哥才不是武夫。”李小六认真道,“尉迟哥哥能答出这么多道题,分明是大文化人!”


    尉迟敬德喜上眉梢,嘴咧至耳根,秦琼不禁轻笑。


    “阿盈可玩累了?”长孙知非携了一件斗篷步来,本欲为她披上两肩,察她额前细汗泛亮,牵唇道,“看来不必了。”


    将斗篷收回,李小六拽住她袖:“嫂嫂也来玩!”


    “嫂嫂还未用哺食,便不凑热闹了,阿盈玩得高兴便好。”


    “那祝嫂嫂用饭愉快!”


    长孙知非噙笑而去。


    “六娘?”身后忽传唤声。


    李小六转过脸,正遇途经此地的杜如晦。与原先不同,此刻他的身畔伴随着一位静秀女子,二人牵袂而立,是他的妻子韦氏。


    她愣了愣,随即问礼:“娘子好,杜学士好。”


    她认得韦娘子,曾经登门来做过客,面容温婉若春风吹拂,总是衔着一抹笑意,她很喜欢韦娘子。


    李小六想,这便是郑伯母欣赏的大家闺秀,宜室宜家,从不抛头露面,性情张扬,与自己截然不同。


    她默默地盯着二人,一时竟忘了搭话。


    数丈外,李世民正欲张弓射靶,搭箭时无意瞥见李小六怅惘神情,手间动作稍停。


    长孙无忌回身视来,倏地一怔。


    一道声音骤于耳畔冷嘲:纵她不谙世事,到底对那人动过心。


    韦氏笑了一笑,打破三人间的沉寂,躬身拾起一只藤圈,征求李小六允许:“不知妾可否参与游戏?”


    李小六意识归笼,点头道:“可以可以,娘子请自便。”


    韦氏挽袖抛掷,一刹后未中目标。


    她歉然:“多年未习投壶,竟是生疏了。”


    “没关系,娘子即便未中,也有参与奖!”李小六眸如弯月,从兜里翻找出两只竹编人偶,递上前去。


    韦氏接过,手中两个浓眉笑眼的精巧小人,仿佛一男一女,耳边李小六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情侣挂件,赠予娘子与杜学士,你们一人一个,感情定能和美长久。”.


    大抵世间不如意者占十之八|九,八月半的欢愉秋风吹落丹桂,足足一月,李小六尚自沉浸于中秋的快乐之中。


    这日李世民才返回家中,忽见李小六眼皮沉重,抖了抖唇,一行泪霎时淌落。


    “哥哥!”李小六嗓音冒酸,“韦娘子……去世了。”


    李世民低首叹息,片刻后,他悚然思及一事,面目凝肃,悠长地视向她。


    第57章 第五十七话忽笼盖住少女灼热面颊。……


    “你还想——”李世民不甚肯定,然又撇不下怀疑地视她。


    “想甚么?”李小六未跟上他思路。


    李世民唉一声,张唇不知该从何时说起,索性撩袍坐下来。


    他踟蹰半晌,李小六倏然明了,霍然跳起来:“绝对不可能!”


    李世民道:“何以不可能?”


    李小六深吸一气,眼珠一转,问他:“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倘若你有一样心心念念之物。”李小六用力思考比喻,随后说,“一开始很想要,但过了很久,发现这样东西在别人手里,当时心里很失望,但时日一长便也看开了。现在它回来了,你还会有当初的心情么?”


    李世民怔了一瞬。


    李小六以为他未听懂,摇摇手:“可能是我打比方不对,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李世民却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


    李世民默然良久,片刻后,他抬头盯向李小六,开了口。


    “但若你真心喜爱此物,便不会改换初心。”李世民拍拍她后背,“是故你适才所讲,借口而已。”


    这回轮到李小六愣滞了。


    “你说得好对。”她当场反思,深觉他言之有理。


    果然还是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看得就是比她一个小女孩透彻!


    “不过你再好好思考。”他继续摧残李小六脑瓜,“我怕你又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觉着自己被看轻了的李小六当即反斥。


    李世民扶膝起身,眉尾一挑:“据哥哥对你的了解,你最擅长的便是当时信誓旦旦,事后追悔莫及。”


    “不许损我!”李小六张牙舞爪。


    见着李世民又整顿装束,似欲出门,她不满:“你又要去哪里?”


    李世民终于未忍住敲她脑瓜:“如晦丧妻,我自得亲去吊唁。”


    李小六闻言,眸里的光刹那再次黯淡下去。


    她垂下脑袋,闷闷道:“韦娘子好可怜,明明八月半时见她还面色红润,我还想着邀请她再来家里做客呢。”


    她才把自己做的情侣挂件送出去,祝夫妻俩和美长久,哪知转眼便遭逢了这样的悲剧。李小六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万事不可追求圆满,月盈则亏,小满乃胜万全。


    彼时她还不解其含义,可是如今她好像逐渐领会了。


    李世民感慨:“故此世事无常,安得尽如人意,死者已矣,惟生者痛彻怀念。”


    话音才落,他瞥向她:“小六还记得母亲么?”


    窦氏病故时,连他也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而李小六则更小,恐怕连母亲的样貌也记不得了。


    不想李小六点了点头:“记得,母亲还教我读书。”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出身高门,仪态娴雅的女子,纵然面目模糊,但她记忆中窦氏连走路皆是静悄悄的。


    李世民心尖猝动:“那你还想她么?”


    “想。”李小六叹口气,“可我想母亲应该对我很失望。”


    “为何?”


    李小六抱住脑袋,故作痛心疾首状:“她一定想培养一名大家闺秀出来,若她看见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恨不得要将我回炉再造才对。”


    李世民洒然大笑:“那是得再造一番,你太令我头疼了。”


    “你再言一遍!”李小六龇牙咧嘴威胁.


    阿史那云派人送帖,邀请李小六立即奔赴西市酒楼。


    定是又发明了新菜式候她品鉴!她随后抛下一切功课,兴冲冲蹦上马。


    “阿盈,我寻着了你要的那幅《游春图》!”李小六甫至酒楼,便见阿史那云兴奋迎上前,又一脸神秘地将她拉去后堂。


    她素来稳重,今日却格外欣悦,向李小六示了示臂下携着的图卷,在少女放光的瞳眸中将这幅画端往长案上,小心翼翼展平。


    “哇!”


    画幅上设色丰富,远近虚实,层峦山峰与苍翠松涛间映,近处几名小人策马泛舟,尽显闲适恬淡之态。


    “二娘你好棒!”李小六如获至宝,又将图卷收起,张臂搂抱住阿史那云,“我哥哥都打探不着,你也太厉害了!”


    阿史那云浅淡笑了:“观阿盈为此画茶饭不思,我自然要为你效举手之劳。”


    “这一定不是举手之劳,肯定很费功夫。”李小六骤然严肃,敏锐视她,“多少贯?我明日便拿钱来予二娘。”


    阿史那云摇首:“并非是我买来,乃家父昔时挚友营一画楼,我寄信问询,他念及旧情分文未取,赠予了我。”


    提及阿史那叔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去岁阿史那安陆病逝,她作为独女一人操持酒楼,此外还需抚育一子,每日劳苦伤神,李小六亦常来帮她搭手。


    闻她这般解释,李小六虽半信半疑,但晓得以她性情暂时也撬不出实话,更兼整个人沉浸于得画的喜悦中,心思雀跃,对着图卷爱不释手。


    “六姨又来了?”阿史那云之子容儿年方三四岁,声嗓稚嫩,迈开脚步,矮墩墩的身板跑向李小六。


    “容儿乖。”稚童语调软乎乎,李小六一颗心将欲融化,将他拥入怀里,蹂躏他毛茸茸的脑袋,“六姨给你带了好玩的。”


    她将一只摇铃从兜里掏出,容儿欢天喜地接过,握在手心里不停把玩,咣当当晃动。


    “喜不喜欢?”李小六嘻嘻逗他。


    容儿猛点头,一双大眼锁着摇铃移不开:“喜欢极了。”


    他扑上来抱住她:“容儿最喜欢六姨了。”


    “不喔。”李小六视了眼忙于拨算珠无暇他顾的阿史那云,“容儿要最喜欢母亲,第二个喜欢六姨,好不好?”


    “嗯。”容儿响亮应答。


    这边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阿史那云亦埋头算账,店内人来人往,不断传来堂倌与酒博士的招呼声。


    “阿史那二娘。”冷不丁忽有人走来垆台,叩了叩案沿。


    阿史那云搁下算盘,抬头望向来人。


    只一照面,她旋即讶愕,朝里间少女瞥了眼,转首回视男子,音调压抑,像惧怕里面人听见:“我下月便能搬,契约已具,白纸黑字,我不会赖账。”


    男子却半眯瞳目,嗓门抬高:“做生意的得讲究信义,你若不守承诺,我可得上报官府收回你的酒楼,莫怪我事先未与你提醒。”


    阿史那云连声称好,以央求的目光请他低声,窥后堂中少女仍与稚童游戏,对外界动静一无所知,嘴角牵出赔笑:“我为郎君雇车回家?”


    酒博士得她示意,躬身将男子请去门外,又雇了辆马车,孰料身后蓦然响起一声“等等!”


    李小六携着画幅自门里咻咻追出,站住脚,将图卷塞予男子,气喘吁吁道:“郎君,这幅画我不要了,你将契约退还我们罢。”


    男子未及反应,阿史那云随即提裙追来,扯住李小六,将已被塞入男子手中的图卷抽回,向男子鞠躬:“她与你开玩笑的,这幅画我买定了。”


    李小六再去拽她画:“我不要了,二娘,这画我不喜欢。”


    阿史那云紧攥卷轴,抬臂隔开她动作:“你不要,我还要,又不是为你。”


    “你就是为了我,但我真的不要了。”李小六再扯。


    二人你争我抢,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酒楼门前顿时吸引了一片路人驻足,指指点点着瞧光景。酒博士在旁如坐针毡,欲行劝阻又被二人无视,当下唉声叹气,满头挂汗。


    “六娘?”一青袍老者途经此处,不经意瞟见李小六面孔,不禁大为惊诧,当即皱眉停步。


    正在拉扯间的李小六闻听此声,倏地浑身一凛,乖乖定住,低低唤了声:“欧阳老师。”


    欧阳询环望了眼,抖了抖灰白须髯:“你在做甚么?”


    李小六戳戳阿史那云的手臂,诚实相告:“阿史那二娘为了我的《游春图》,拿她的酒楼去押,我说我不想要了,她还不听我的。”


    “是这样么?”欧阳询转视阿史那云。


    “欧阳公莫听六娘一面之词。”阿史那云不卑不亢,相比李小六沉稳得多,“家父逝世,我本已无力接管一整座酒楼,早有将其转手的想法,而这幅《游春图》不过为附带价金罢了。”


    “二娘在骗人!”李小六眼泪汪汪,眸中氤氲水雾。


    欧阳询沉思一顷,觉出其中蹊跷,问她:“你何以执着于此画?”


    李小六于是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并告诉他,包括褚遂良为了她以三幅王献之真迹换取《官奴帖》,以及裴寂要求需凭《游春图》换回,如今阿史那云又为了这幅画抵押了自家酒楼。


    自然,在欧阳询面前,她隐去了这一切的起源:原因是欧阳通想要临摹这幅《官奴帖》。


    李小六带了哭腔:“为了我,褚老师失去了他心爱的藏品,二娘又要为我牺牲她祖传的酒楼,早知道我便不与他们说了。”


    欧阳询颔首:“原是如此。”


    当日,他便吩咐家仆备马,趁暮鼓前赴往裴寂的宅邸。


    裴寂闻家僮来报,立时讶异不已,欧阳询素性谨慎,从不会如此冒昧来访,看来是与李小六相处久了,亦被她的坏习惯所传染。


    他只得匆匆披上外袍,笑脸接待,唤人斟茶。


    “不知欧阳公造访寒舍,所为何事?”欧阳询虽官品不及他,然而德高望重,外域扬名,裴寂需摆出谦敬态度。


    欧阳询一口茶也未饮,开门见山:“三幅王献之,开价几何?”


    裴寂立即猜出*缘由,笑道:“莫非欧阳公寻得了《游春图》?”


    欧阳询面色冷然:“裴相还要刁难小辈到何时?”


    “不敢不敢,公平交易耳。”


    欧阳询语意讥讽:“裴相端着长辈姿态,与小辈谈公平,岂非倚老卖老?”


    不待裴寂回话,他又眯眼:“圣人若得知,该如何视裴相?”


    裴寂闻言,不悦神色一刹收敛,观欧阳询今日能为徒弟出面打抱不平,若他未达到目的,恐怕明日便能赴李渊御前告状。


    “罢了罢了,欧阳公一席话令裴某颜面扫地。”裴寂脸上挂不住,挽唇道,“是裴某做长辈的行事不当,一切依欧阳公便是。”


    望着那道离去的佝偻背影,裴寂摇了摇首。


    可不能得罪了那倔老头.


    李小六也不知是甚么原因,一夕之间,不独那三幅王献之回来了,就连《官奴帖》也未收去,裴寂表示既然公主需要,他不介意悉数赠送,以作先前劳动公主的赔礼。


    至于他所要求的那幅《游春图》,裴寂亦令人传话,无需公主找寻了。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李小六瞬间头晕目眩,宛若置身幻境。


    她当即跑去褚宅,经家仆指引至书房,却只见到了独自读书的褚庭祯。


    “哥哥出外办事了,通常是傍晚归家。”她问李小六,“六娘可愿等候?”


    李小六便与她玩起握槊,这是一种掷骰子行棋的游戏,褚庭祯平日一人在家无人陪玩,发现个中乐趣后愈发兴致勃勃,数局过后意犹未尽,主动提出继续。


    两人直玩到暮日,褚遂良回来了。


    “褚老师!”李小六晃晃脸,“猜我带来了甚么?”


    褚遂良解去披风递予家仆,微笑视她:“哦?”


    “噔噔噔!”李小六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出。


    褚遂良瞳目倏颤:“小六如何得来?”


    李小六得意扬眉:“秘密!”故事略长,以后再讲不迟。


    褚遂良清和一笑,未再多言,李小六觉着有必要提醒他,一双眸眼盯向他:“褚老师,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你不采纳也没关系。”


    “还请六娘赐教。”


    李小六语气诚恳:“你待人太珍重了,有时这样反而不好,会让别人接受你的好意也有心理负担,当然这只是我个人之见。”


    褚遂良微愣,俄而舒然牵唇:“六娘所言皆有理,褚某当铭记在心。”


    临走前,她又扭过头,眨了眨眼:“庭祯在家很寂寞,褚老师要记着多陪陪妹妹噢!”.


    目下皆大欢喜,李小六与朋友们不仅甚么也未失去,还白得了一幅《官奴帖》,激动之下,她于酒楼里开了一桌,邀请阿史那云褚庭祯,以及近日来京的裴令瑜一道赴宴。


    裴令瑜早年远嫁他乡,李小六难得见到她,两人拥抱寒暄罢,又介绍她与素未谋面的褚庭祯认识,一时闺友们有说不尽的话,满桌欢声笑语。


    李小六一高兴,闲谈时不小心多饮了两盏新醅酒,未几便红晕上颊,若有醉态。


    “阿盈不可再饮了。”阿史那云见事不谐,抢走她手中酒杯,唤来堂倌,“你去秦王府中请人来接。”


    本欲让她今晚就此与自己睡一块,然转念一思,夜不归宿恐令李小六家长担忧,不如派人来接回去。


    李小六见酒杯被夺,眼前一片朦胧,遂也懒作坚持,头枕桌案,一股脑趴着睡去。


    阿史那云伫立酒楼门前,等候秦王府来人,忽而视线中长孙无忌一袭绯袍踱来,忙上前迎接:“先生来得正好,阿盈醉了,劳烦先生将阿盈带回王府中。”


    长孙无忌随她上楼,走进小阁,桌旁围坐三名少女,其中两位视见他,随即起身行礼。


    长孙无忌回礼,一眼便见趴睡桌沿的李小六。


    “辛苦先生照顾阿盈,我等先回去了。”阿史那云淡笑,三人一并告辞。


    阁中霎时只余他与半梦半醒间的少女,他望门扉掩闭,旋身视她。


    少女因酒醉意识全无,瞳眸半阖,睫羽随呼吸颤动,口中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的脸颊白里透红,仿佛一颗鲜嫩荔枝,肌肤间细小的绒毛在烛照下泛出荧光。


    他再也难以忍抑,伸出手掌,微微试探一刻,忽笼盖住少女灼热面颊。


    楼梯口骤传一阵急促足步,随即李世民推门而入。


    第58章 第五十八话“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我惟此一个亲妹。”


    李二郎放缓声调,唇齿启阖,清晰迸出字眼。


    长孙无忌回身,平静地视着他。


    李二郎眼神幽深,凝锁住他的镇定面容,慢慢踱步,临近他的身前。


    倏尔,忽地以迅雷之势,击了他腹部一拳。


    长孙无忌猝不及防,腹部旋即火辣辣疼痛,却一声未吭,望着他收手甩掌,竟扬起一道轻笑:“气可消了?”


    “何时起的心思?”李二郎冷冷盯他。


    “大业十二年。”他并不掩饰。


    李二郎面色骤变:“那是你初回见她。”


    复剜他一眼:“她一直将你视作兄长。”


    “我并非她兄长。”


    “那是你自己认为。”李二郎忿然,“我的妹妹单纯得像一面纸,倘若她知道自小视若兄长的辅机哥哥早有了别样心思,她该如何作想?”


    “你不能代替她作想。”


    李二郎话音讽嘲:“我当初便不该请你做她老师,原是我将引狼入室。”


    长孙无忌蓦地沉下眉梢:“为何你能容许杜克明,却容不得我?”


    “她拿你当哥哥!”李二郎咄咄反问,“她唤杜克明哥哥么?我李二郎不反对她寻觅终身归宿,唯独无法容忍欺瞒,这么多年你一直藏匿心思,偏不肯透露半句实言,我怎知你还有何不轨意图。”


    长孙无忌不怒而笑:“是我原意藏匿么?你身为亲兄,竟不知她内心想法?”


    “本王是不知,莫非你长孙辅机倒比本王清楚?”连本王也用上了,这回是真动恼了。


    他视了眼尚自意识模糊,不知外界发生何事的李惜愿:“秦王可知在下何以隐瞒至今?”


    李世民冷哼,提气倾吐怒意:“是本王看错了你,将你引为知己,殊不知你实则是个毫无担当的怯懦之辈,岂能及得上杜克明半分。”


    “在下无担当?”长孙无忌抬头,与他一双锐利瞳目紧紧对视,忽笑一声,“在下亦看错了秦王,原来秦王误认在下至此,那在下还有何辞可对。”


    “那你告诉本王为何隐瞒?”


    “她既无意婚嫁,在下愿静等她回应。”


    李世民深吐一息,抱臂冷笑:“你已二十有五。”


    “在下宁可终身不娶。”


    “我李家欠不得你长孙家这许多。”


    “在下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李世民深长咀嚼这四字,末了呵出一个笑,“看来本王那拳还是轻了。”


    “秦王若有气,在下随时奉陪。”长孙无忌坦然立身。


    李世民睨他:“权且寄着。”


    他别开脸梢,加重音调:“你若敢有一分一毫对不起我妹妹,本王要定了你的脑袋。”


    长孙无忌牵唇:“那杜克明?”


    李世民走近长桌,就着李惜愿饮过的茶杯润了润嗓,搁下茶具,没好气道:“我一视同仁,我妹妹心属于孰人是她自由,我不会拦挡。”


    意为他也不会偏帮其中一方。


    长孙无忌明了,随后听李世民声音:“她醉成这般,骑不得马,你可带了马车?”


    “未曾。”


    “我亦未顾得上。”李世民指抵颊骨,“我们谁背她回去?”


    “我来罢。”


    李世民跨步上前,将他推开:“还是我来。”


    “秦王歇着罢。”


    “罢了,你来便你来,我盯着你。”李世民蹙眉,退让一步。


    长孙无忌将不省人事的李惜愿扶起,曲下腰,李世民抱起少女,安置于他宽阔后脊,一面连声提醒“背稳了”,一面将李惜愿双臂环住男子脖颈。


    “我公厅尚有余事未结。”李世民注视二人背影,“人定时分前务必把我妹安然无恙送回王府,否则……”


    长孙无忌未回首,应道:“甘受军法处置。”


    夜色弥深,他背着少女往前行去,长街灯烛微如星斗,将将照明前方路途。


    寒月泻玉,已是季秋。


    肩上趴着的少女倏忽发出声响,像是难得醒来,迷迷糊糊唤了声不知甚么名字。


    长孙无忌凝神聆听,却闻她不清不楚地喊了声“哥哥”。


    自小便是李二郎背她行夜路,她下意识地将此刻背她的男子当成了哥哥。


    长孙无忌温缓道:“我不是哥哥。”


    哦,不是哥哥。


    那是——


    “小杜先生。”


    背过她的人除了李二郎,还有杜如晦。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容易才回趟家的李渊带着幼小的女儿去山间打猎,李惜愿难得有阿耶陪,兴奋得四处张望,骑着小马紧随爹爹身后满山跑。


    彼时精力充沛的李渊挽弓射中一头鹿,谁知那雄鹿受了惊,顿时撒开蹄子跑得飞快,李渊一时兴起,竟忘了旁边还跟着个小女儿,一夹马腹,跟着雄鹿的足迹奔去。


    李惜愿当时还未学多久,骑术尚且不精,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前头的李渊与随从飞驰电掣而去,落下自己一个人在后面追,怎么赶也赶不上。


    她只能按照小时老师教过的话等候在原地,以为李渊很快便会回来找到自己,没想到天暗得那般快,一眨眼便阴云压山,疾风卷过劲草,如群狼凄厉呼啸,李小六骇得瑟瑟发抖,鼻尖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


    她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以为新的爸爸又和以前那个一样都不要她了,她又一次成了没人要的小孩,绝望像一头巨兽,吞没了小女孩的心。


    直到一盏橘黄色的灯光掠过眼前,一张清隽面孔俯了下来。


    李小六揉揉哭得发肿的目,看见了小杜先生。他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袍上此刻沾满草芥,竟然显出几分狼狈。


    「你阿耶寻不见你,快要急坏了。」杜如晦释了口气,漾出微笑,「他请我们来找阿盈,幸好我找到了。」


    她的心瞬间回到了胸腔,刹那破涕为笑,咧开嘴巴:「我还以为阿耶不要我了。」


    杜如晦伸出手,抚摸她一头蓬草般的乱发,早上出门前窦氏亲自为她梳了个兔耳发髻,刚才被她情急之下揉得乱七八糟。


    「怎么会不要我们阿盈呢,大家都喜爱阿盈。」他笑得温煦,「你的阿耶母亲皆在寻你,我们许多人也在找阿盈,现下他们该等急了,我背阿盈回去罢。」


    「嗯,谢谢小杜先生。」女孩幸福地贴着他的后背,把脸伏在他肩上,「小杜先生最好了。」


    ……


    “小杜先生最好了。”少女趴在男子的肩头,喃喃自语。


    长孙无忌足下顿滞。


    万籁俱寂,他听见了自己的心坠入谷底的声音。


    良久,他扯唇,嗓音干涩:“辅机老师……不好么?”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辅机老师也很好。”


    随即她又作补充:“大家都很好。”


    他不知该为之苦笑还是庆幸,稍顷,耳畔继续传来絮絮声:“大家都对我太好了,我好幸运,谢谢你们。”


    “何以见得?”


    李惜愿醉意醺醺,声嗓卡在喉咙里,长孙无忌辨认她的字句,听出她的发音。


    “能够遇见你们,我好开心。”一连串话一股脑从她嘴里吐出,“小时候都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他们都说我没有大人接放学,一定是被爸爸妈妈抛弃了,我好孤独好孤独,可是都没有人来关心我,在意我难不难过。后来我有了阿耶母亲,哥哥嫂嫂,还有最好最好的你们,我想一定是上天听到了我的愿望,让你们陪在我的身边,所以你们一个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不会离开你。”长孙无忌一字一句地回应她,“此生此世。”


    “……你是谁?”她竟然问他。


    “我是阿盈的辅机哥哥。”


    “辅机哥哥?”李惜愿迷惑了,忽而不安分地扭动身子,“我累了,你先放我下来。”


    “我得将你送回家。”长孙无忌耐心宽慰。


    “我不管,你放我下来。”少女当街闹起脾气。


    他奈何她不得,只得弯下腰,将李惜愿小心放下。


    双足才落地,她一屁股便要满地坐,长孙无忌慌忙抱她寻了块大石,李惜愿于是稳稳当当坐在石头墩上。


    她醉得东倒西歪,长孙无忌将她上身扶住,方勉强控制她不会摔落。


    李惜愿倏然定定地盯住他。


    “你是……辅机哥哥?”她似乎不确信。


    长孙无忌颔首:“是。”


    她疑惑:“可是你不是不想做我的哥哥么?”


    她摇摇脑袋:“不行,我不能喊你辅机哥哥,你会生气的。”


    “阿盈不若唤我辅机。”


    “那更不行了!”李惜愿双颊绯红,犹然严肃,“辅机老师就是辅机老师,和小杜先生一样,你们都是不可亵渎的存在,怎可直呼其名?”


    “为何不可亵渎?”


    “因为你们都是遥不可及的人。”


    “但我正在你的眼前。”


    李惜愿闻言,忽然抬起手,掌心触碰着他的侧脸,一寸寸地往上轻抚,仿佛确认着眼前人是否真真切切地存在。


    他的呼吸一刹静止。


    只因她倏而攥住了他的手腕。


    少女摸到了他的脉搏,鼓鼓有力的跳动几欲挣破,她似曾相识这幕场景。


    半晌后她松开了他的手:“是辅机老师没错。”


    他失笑,按下一瞬间的黯然:“当然不会有错。”


    腕间仍留有她的体温,长孙无忌须臾想道,反正她明日也记不得了。


    反正她记不得今夜的所有。


    “阿盈有心仪之人么?”他凝视着她的面容,沉而缓地问她。


    少女猛摇头:“没有,我不心仪任何人。”


    没有便好。


    虽未得到答案,他反而松了口气,持续试探:“那阿盈有喜欢的人么?”


    李惜愿嘻嘻笑道:“我喜欢所有对我好的人。”


    “那你喜欢杜克明么?”他尚抱有最后一分微小的期冀,这般问她。


    李惜愿沉默了。


    伴随她的无声,他清晰地听见那颗已然坠入谷底的心悄然碎裂。


    他一生的骄傲与自尊,此时教她的犹豫毁灭得荡然无存。


    “小杜先生太可怜了。”原来她的缄默是在悲伤,“他的妻子去世了,他一定痛不欲生,我只为小杜先生感到难过。”


    李惜愿最后摇摇头:“我不喜欢他了。”


    “那阿盈也莫再喜欢别人。”他半蹲在道旁,与坐在石上的少女视线齐平,放低了声音。


    “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第59章 第五十九话“阿盈莫去!”


    欧阳询走入家中书房,桌前坐着一道专心运笔的小身影,始终埋着脑袋,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欧阳通在太学里勤勉用功,预备过些时日入仕,李渊已为老友之子许下门荫,待他学有所成,便能靠着父亲的光耀获得秘书郎的职位。


    纵然是再清高的名士,面对这类优厚待遇也不会舍得拒绝,欧阳询为此颇感激李渊的恩泽,他是老来得子,自己已年近古稀,而欧阳通乳臭未干,深知难以陪伴儿子多久时日,他对欧阳通每一次细微的进步皆看在眼里,同时也鼓励儿子多多充实文化,让自身的才学与品德对得起未来的光明道路。


    见儿子在刻苦学习,欧阳询不便打扰,刚欲回身掩门,不料还是惊到了欧阳通。


    “阿耶?”


    欧阳询站住脚,清了清嗓:“你在做甚?”


    欧阳通声音爽亮,快乐若小孩:“阿耶,我在习字。”


    “习字为何能这般高兴?”


    欧阳通嘴一咧,扬了扬手中宣纸:“阿耶猜我练的哪幅帖?”


    欧阳询视他欢脱模样:“甚么?”


    “是书圣的《官奴帖》!”


    欧阳询倏然一震,快步上前:“你何来的《官奴帖》?”


    不对,阿耶的反应好奇怪。欧阳通挠挠后脑:“这是六娘予我的,上回我说羡慕裴相家的这幅帖,六娘记住了我的话,好不容易才为我拿来,阿耶要瞧瞧么?”


    “她是为了你?”欧阳询忆及面红耳赤的少女如何为他讲述来龙去脉,彼时他还以为是少女心心念念此帖,不忍她为此惦记,怜悯之下,不善言辞的老人少有地亲自登上权贵朱门,经一番口舌交涉,终于为她讨来。


    原来这一切的起因,皆不过是为欧阳通无心一语。


    “对啊,六娘待我就像待亲弟弟一般。”欧阳通心生感念,望着欧阳询日趋衰老的面孔,眼珠转了转,“因为阿耶待她像女儿,所以她帮我,其实也是为了阿耶。”


    欧阳询挽一抹苦笑:“六娘自有她的阿耶,你莫妄语。”


    但他扪心自度,或许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李惜愿视为亲女,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教她写了一手足以跻身碑林的好书法,告诉她为人需正直诚信的道理。


    且他坦然承认,终究是他一个老人更依赖少女的陪伴,若无李小六在身旁,他的一生将自出生起,至离开的那一刻,俱昏暗不见日光。


    可她终究有自己的父亲。


    她并不像自己需要她一般需要他这个老师。


    老者这般想着,日影偏移,携一寸落寞爬上他早已历经风霜的眼角.


    李惜愿脑际浑浑噩噩,对身外周遭响动一概不知,只记得自己昏沉中被灌了碗汤水,酸辣刺鼻,激得她咳嗽不止。


    “我不喝药。”她摇晃脑袋,十分抗拒。


    “这是醒酒汤。”是男子的低声。


    “醒酒汤我也不喝。”李惜愿咕哝。委实难以下咽。


    “听话。”


    “不听。”她使劲往旁边转脸,“太难喝了。”


    旋即下颌教人擒住,黑乎乎的碗沿不由分说贴近唇边:“喝汤还是喝药,你必须选一样。”


    “唔。”李惜愿放弃了抵抗,乖乖选了汤,轱辘辘喝下。


    俄而男子似问旁人:“王妃何在?”


    “王妃在宫中。”有人回答。


    “秦王也未归来么?”


    “秦王亦被圣人夜召入宫。”


    忽地,李惜愿感觉到那双喂她喝汤的手顿一凛。


    她听见男子沉问:“可有何缘故?”


    被问之人仿佛憋着一口怨气,一五一十道来:“圣人宠妃张婕妤为其父向圣人索要山东数十顷良田,然那田地早被秦王赐予淮安王,须知淮安王平王世充,取窦建德皆有大功,而张婕妤的父亲寸功未立,竟然也腆颜要那良田,张婕妤却怀恨在心,于圣人面前恶言构陷秦王,说甚么……”


    “我知晓了。”长孙无忌抬手止停,他已猜到发生了何事。


    无外乎李渊闻言勃然,召李二郎入宫劈脸痛斥。李二郎自然无话以对,除了喏喏认错,也不会多言半字忤逆父亲。


    观漆碗见了底,他取帕为李惜愿拭了拭嘴巴,将再次昏睡过去的少女扶入铺盖中,掖好褥角,起身吩咐侍女:“公主醉了,你们务必多加看守。”


    侍女应声,他复望一眼舒舒服服埋在榻中的李惜愿,少女呼吸酣畅,似乎沉入香甜梦乡,他牵了牵唇,旋身离去。


    孰料衣袍骤被人一拽,硬生生令他滞了步。


    他倏尔回头,李惜愿从被窝里伸出手,指尖紧紧牵住他的袍角,嗓音含糊:“不要走。”


    他一笑,忖她定是将自己当作了李二郎,在梦中发出挽留。


    长孙无忌俯下身,轻声道:“我不走。”


    “哥哥抱抱。”


    他一怔,瑗儿疾步踱来,屈膝行一礼,露出歉笑:“郎君回去罢,这里有奴婢照顾公主,莫误了郎君的正事。”


    他掀袍坐入榻旁,凝视李惜愿再次呼呼熟睡的脸孔,婉拒侍女的请求:“我在此看着她便好。”


    “郎君欲留此一夜么?”


    他一瞬微愕,将侍女的诧异误认为不合礼法的质疑,竟生出些许慌促:“我不放心她。”


    瑗儿脸上掠过讶然,喉咙动了动,将满心困惑咽下。


    “郎君不睡么?”她换了问法。


    长孙无忌摇头:“心绪繁复,闭目亦无法安寝。”


    瑗儿忍了忍,才没将“为何心绪繁复”这句话脱口而出。


    如今视这光景,无论是何原因,似乎也并不重要了。


    ……


    男子一夜未眠,直至一缕天光破窗而入,他方惊觉,此时已是清晨了。


    李惜愿却睡到日上三竿方睁眼,头脑钝沉,她伸个懒腰,下意识地出声唤李二郎。


    “……哥哥?”


    未得回音,她皱了皱眉,朝榻边转头张望。


    见空荡荡无一人,李惜愿眯着眼摸摸脑袋,好奇怪,那昨夜谁背她回的家?谁给她喂的醒酒汤?


    似乎她还抓住了李二郎的衣袂,不肯放他离开。


    “哥哥?”她又喊了一回。


    瑗儿端着铜盆进门,闻言瞠目:“秦王昨夜便出城了。”


    观李惜愿蒙在鼓里,瑗儿为她答疑,自然,省去了李二郎遭李渊捋袖怒斥那一段:“刘黑闼勾结突厥卷土重来,昨晚秦王为抢夺先机,已率轻骑趁夜出发,因见公主熟睡,奴婢遂未打扰公主。”


    李惜愿不由面露惊恐:“那是谁在我屋里?”


    瑗儿扫了眼慌忙低头检视衣物的李小六,疑惑道:“公主不知?”


    李惜愿摇摇头,拉下脸:“莫要卖关子。”


    瑗儿这才告诉她:“是长孙先生送公主回来,公主扯住他不放人走,先生无法,只得留下来守了公主一夜。”


    “那我有没有说梦话?”李惜愿一拍脑瓜,后知后觉,险些一跃而起。


    昨夜她好像迷迷糊糊倒豆子一般说了很多话,也不知其中有无甚么别人不该听的。


    瑗儿无视她的恐慌,神情意味深长:“公主自己讲出的话,奴婢又怎知,惟长孙先生听得一清二楚。”


    “你莫再说了!”李惜愿恨不得跳起来掐住她脖子,“醉鬼的话不作数!”


    大不了日后她再伺机接近辅机老师,从他口中试着套出话来。


    她相信,经过自己的软磨硬泡,辅机老师再如何固若金汤守口如瓶,就算是块大冰山,也一定会被她李小六撬开嘴巴!


    她信心满满,脑子里盘算计划,忽听前院一行人急切簇来,随即一阵焦躁问声:“王妃在么?”


    李惜愿竖起耳朵。


    须臾是长孙知非惯常冷静的语调:“发生何事了?”


    为首之人似因慌促,声音含混,接连道了一串,李惜愿未能听清。


    周遭寂静一刻。


    长孙知非仿佛刻意压低声嗓,回答了那一行人甚么,嘀嘀咕咕,李惜愿照样听不分明,只依稀有两个词语飘进耳里。


    ——“克明”,“伤重”。


    她刹那明白了,是杜如晦受了重伤!


    “阿盈!”


    “公主!”


    “阿盈莫去!”


    李惜愿登时从凳上蹦了起来,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唤,迈开腿脚,提着气朝宅门外跑去.


    长兴坊旁茶楼,凭二层小阁临窗望去,底下人烟熙攘,车马如龙。


    “圣人何尝是为那良田归了淮安王动怒,只是借机敲打秦王罢了。”深紫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与房玄龄相对而坐,忧色蔓延,“彦博闻近侍言,圣人指斥长安之外皆听秦王教令,却不听他谕命,这岂不明晃晃怪责秦王功高盖主,不独威胁了太子,连圣人亦为此不安。”


    男人名唤温大雅,与其弟温彦博俱受李渊倚重,位列中枢。近年察李渊父子关系疏远,温大雅更是不避嫌疑,明面为李世民提供支持。


    今日三人小聚,因杜如晦不便饮酒,遂寻了此茶楼,密谈应对之策。


    房玄龄道:“圣人既有心偏袒太子,不久定将助东宫打压秦王,我等身为秦王左右,不可坐以待毙。”


    杜如晦叹息:“只恐形势不容乐观。”


    “何意?”


    “圣人命太子征讨刘黑闼余部,正是欲令其建功之意。太子军功弗如秦王多矣,于军中威望亦难与秦王相比,然此次太子东征,若能扫清敌寇,将大大加固太子于河北之根基,于秦王着实不利。”杜如晦道。


    “那我等如何应对?”


    “秦王保有洛阳,毋论前方如何动荡,终有一线生机。”


    杜如晦虽意在宽慰,但在场三人皆心知肚明,破局之法除却那条再无退路的绝径,其余皆为苟延残喘而已。


    气氛沉闷,座中人自也无心饮茶,桌上青瓷盏将近一口未动,杯中茶水逐渐冷却成冰。


    温大雅先告辞,其余二人起身相送,末了,房玄龄伫立茶楼门前,目视正唤茶博士牵马的杜如晦,勉强牵出笑容:“当年袁天罡先生为我二人观面,谓皆宰辅之相,克明莫非忘了?”


    杜如晦转过身,回了一个淡笑:“我向不信天命之说,事在人为。”


    “正是事在人为,秦王方有机遇。”


    杜如晦呵唇,与房玄龄别过,茶博士曲身送客,道声客官慢行,他随即撩袍上马,沿街回府。


    长兴坊位居长安外城朱雀大街东南,筑有不少贵戚宅邸,来往多有朱紫之客,时而传来主人家小僮的点头哈腰声。


    杜如晦身边随从未带,独自一人穿行道旁,白日事务萦怀于心难以散去,他凝神思索之际,未注意到旁边渐拥来一阵汹汹脚步。


    蓦地,一股猛力拽住他衣带,来势凶狠,杜如晦猝不及防,旋即教人拖下马,跌踉落地。


    他尚未反应,便有一群人蜂涌上来,伸腿动脚,争先踩踏地上那袭素白襦衫。


    “大胆!过我国丈府门前竟敢不下马!”


    “这便是那所谓名儒的杜学士?”


    “呸,国丈面前他算个甚么东西,竟也耀武扬威,不将国丈放在眼里,该!”


    “给我往死里打!”


    粗鲁斥骂铺天盖地将男子淹没,白袍上瞬间溅满脚印与泥泞,他试图勉力站起,可身体里某一处倏而传来钻心疼痛,叫他难以动弹。


    “不好,咱们把他打晕过去了。”一胆怯者惊叫道。


    “圣人怪罪该如何是好?”又有人恐怕引火烧身,忧惧问道。


    “怕甚么,捅破天我们也有国丈撑腰,此乃国丈的授意,再说是这人无礼在先,倚仗权势,过国丈门前不下马,岂有此理!”另一人满不在乎,恨恨转身。


    其余人等见状,忙紧随其后,飞也似地四散逃开。


    ……


    李惜愿心事重重踱进文学馆,不料今日官员休沐,馆内除了一些小吏仆役,此外无人值守,她平白扑了个空。


    她不禁失望离去,身后顿响一道唤声:“六娘?”


    她回过首,视李世勣迅速自内堂走来,观她面色不霁,问道:“可是有何要紧事?”


    李惜愿立时松口气:“还好有你在!”


    “我本是来寻玄龄先生,既然他不在,幸好还有你留下了,可以请你随我走一趟么?”她一双眼盯着他。


    “愿效微薄之力。”李世勣毫不犹豫,“六娘需往何处?”


    “杜如晦家。”少女回答。


    他不免惊讶:“为何?”


    “他被尹德妃父亲门下的家仆打成了重伤,在家休养,我得去瞧瞧他。”李惜愿话音沾上顾忌,窥着李世勣,“但我不方便单身往他家中,我得寻个人一块去。”


    李世勣蹙弯眉梢:“尹德妃父亲怎敢嚣张至此?”


    李惜愿深吸一息,一路上憋至顶峰的愤怒此时略微平缓:“他们还不是讨厌我哥哥,连带着害了小杜先生!哥哥不在,我必须得为他要个公道!”


    李世勣刚欲劝她莫要冲动,转念一忖,眼下并非提及这些的时候,当即唤仆役备马,与李惜愿走出馆阁。


    两人行至东北隅宜仁坊杜宅,附近平康坊的琵琶筝音此时分毫拨不动李惜愿心弦,与李世勣下了马,向杜宅门前阍者通报来意。


    阍者闻听来者乃公主与国公,慌忙伸手请入,指引他们穿过厅房,绕经抄手游廊,迈进卧室。


    清苦药气顷刻袭来,一人步出房门,迎面与二人遇上,李惜愿认出他是久随杜如晦身边的掌事,随即附上前,掌事见是她,忙停步立住脚。


    她小声低问:“杜先生怎么样?”


    掌事抱憾:“郎君被打折了一根手指,其余医官言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此刻郎君正醒着,二位可进去了。”


    李世勣听得说大致无碍,颔首道:“那便好。”


    李惜愿却红了目眶,嗓音哽咽:“小杜先生一定痛极了。”


    她抹拭眼角悄然入屋,榻上人着一身雪白寝衣,眉目沉静,正倚床单手阅书,小桌上搁一只尚冒热气的药碗。


    “小杜先生。”


    他蓦然闻一轻唤。


    他抬眼视去,望见李惜愿站在床前,身后男子与掌事转身出屋,阖上了房门。


    他似乎并*不诧异她的到来,弯起唇角,将书卷放于一旁,直起身躯。


    “阿盈?”


    第60章 第六十话“你得承认,你还是没有坚定……


    “……对不起。”


    李惜愿两片唇一掀一阖,嗫嚅半日,却只冒出这三字。


    杜如晦轻轻笑了:“何出此话?”


    “……都是为了哥哥,你才会受伤。”李惜愿鼻子蓦酸,低下头,“如果因为不是我们,他们就不会伤害你。”


    “莫这样想。”反倒是他来宽慰她,缓声道,“是我途经尹国丈门前而未下马,是故受此教训,与秦王无关。”


    “这话你信么?”李惜愿忽地问。


    语气略微尖锐,杜如晦仍然微笑。


    “你用不着哄我。”


    “我从不哄你。”


    李惜愿将“我会为你讨公道”这句咽回喉咙,思了思,抬起头直视他的瞳目。


    “自小到大你哄我的还少么?”


    那双澈净的瞳目倏尔失了神。


    他怔了一顷,道:“你在责怪我。”


    他了然少女之意。


    “我没有责怪你。”李惜愿说,“我要是想怪你,便不会等到现在。”


    “反正……”她狠下心,目光陡然透露某种决意,“你得承认,你还是没有坚定地选择我。”


    闻言,他一刹那笑了声,笑容不同于之前的温和,竟含了几分自嘲:“原来公主是这般认为。”


    “不是么?”李惜愿不满他的语气,提声步步紧逼,“你当初为何就不愿等等我?不过数月而已,你就那般等不及?你还说多么多么喜欢我,一副非我不娶的口气,其实都是骗人的。”


    话音如冷刃贴紧肌肤,一寸寸逼近他的心,他百口莫辩,欲辩难言,只能强装冷静地视着她慢慢靠近床沿,发出不甘控诉。


    他分明只需告诉她实情,少女便能原谅,可他动了动唇,片刻之后,还是一语不发。


    不,不能告诉她。


    李惜愿望他不吭声,心头愈发委屈,她知晓自己近乎无理取闹,可到底还是他先舍弃了她,李小六又一次成了可有可无的小孩。


    “你为何不讲话?”李惜愿最害怕别人的冷漠,可此时杜如晦便这般平静无言地倚着榻沿,双眸凝视着她。


    良久,他方出声,说:“我向你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李惜愿眼眶通红,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索性倾吐而出,“你根本不知晓我曾经为你做了甚么。”


    “我去求了阿耶,我说我愿意的,求他为我召郑伯母谈话,让她再为你求娶一次,我说这回我一定会答应的。”


    「阿盈可想清楚了?」李渊趺坐椅中,怜惜地注视满怀期待的少女,「你未来的婆母高傲苛刻,与你性情决然不合,恐你与她将有龃龉,阿耶宁可养你一世,亦不愿自己的女儿有哪怕分毫的不乐。」


    「我愿意的阿耶,小杜先生一定会待我很好,有他护着我,郑伯母不会责怪我太活泼的。」彼时的李惜愿信誓旦旦作出保证。


    她吸了吸鼻,讲半句噎一声:“可是我没想到你马上就订了婚……我还以为你……你会等我,连我哥哥都知道我最容易后悔,为何……为何你不知道,还让我蒙在鼓里,原来我才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人。”


    「阿耶,你替我请过郑伯母了么?」


    「阿盈。」李渊目光复杂,蕴着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待杜克明洛阳归来,让他来寻你。」


    当时李惜愿以为那是郑氏将决定权交予了儿子,殊不知是李渊不忍告知她真相,刻意隐瞒于她,对女孩脆弱的自尊进行了善意的保护。


    “你怎么可以骗我……”忆及这里,李惜愿再也顾不得矜持,憋不住掉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她埋着脑袋,肩膀因抽泣而一耸一耸,他的心亦随之作颤。


    杜如晦明了,少女并非为两人之间的错过而悲伤,那更像是失望,失望于她还是可有可无,还是没能被人珍重于心。


    那是她过去梦寐以求之物,可就连杜如晦也未能给予。


    “不过我也不怪你,我不会舍得怪朋友的。”片刻之后,李惜愿深作呼吸,努力于他面前恢复神情。


    杜如晦抬起手,似乎想去擦拭她未干的眼泪,李惜愿发觉了他的意图,迅速扭开面庞,几滴温热的泪于是溅落他的手背。


    可他并未收回,任凭温热渗入肌肤,俄而张开五指,一枚小印躺在他的掌心。


    李惜愿本不想接,但他殷殷目光视来,她便犹豫着伸出手,将这枚玉石印章捏在指尖。


    底端以篆体刻了字,她辨认出来,那是“狸奴居士”四个字样。


    她瞥了瞥他。


    “玄龄告诉我你无意嫁娶,欲以狸奴居士为号,从此寄情书画,惬意度日。”瞳眸温和地注视着面露惊讶的少女,挽唇作笑,“我便为你刻了此印。”


    李惜愿垂下了头,视线流转间,无意窥见他露在寝衣外的伤痕。


    她用力斟酌形容词:“小杜先生还是……那么好。”


    杜如晦意识到她脸上一瞬掠过的黯然从何而来,笑容微滞,沉默着将衣襟拢合。


    他再次将唇弯起,笑着视她:“阿盈终于肯唤我小杜先生,瞧来是宽谅了我。”


    李惜愿缄声,须臾,她猛然抬头,炯炯对视:“再如何我们也是朋友,我怎会……狠心和你绝交。”


    语音刚落,她转身推门跑出,不待他回应便悄无声息丢了影踪,动作快得似一阵风。


    然而杜如晦面色骤变,因为他听出了李惜愿未完的那半句话。


    ——她怎会不为他报复回来。


    “阿盈!”他掀被下榻,欲起身追上少女,奈何足腕处忽而冒出啮骨疼痛,令他惟能目睹少女远去,却无力叫住她的脚步.


    长安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孩童沿街欢腾追逐,士庶熙熙攘攘,皆为这第一场瑞雪喜上眉梢,道旁坊墙垂落下粉雕玉砌的柳枝,四处笑语不绝。


    今日本是休沐,然长孙无忌心思难静,照常前来雍州府署办公。


    闻外界喧嚣,他从卷牍中抽身,迈步踱出大门,悄缓徘徊于檐底。


    目光透过天外,凝望白雪纷扬飘落,日光将雪地照得晶莹,长孙无忌撩袍扶膝蹲下,伸手出袖,指腹拾起将将坠落的一片雪花,未及眨目,转瞬即逝。


    那雪花化作冰水数滴淌落,倏地令他一凛。


    他猝然思及昨晚少女伏在他的背上,于耳畔喃喃吐出的醉话。


    「小时候无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只能听着他们在边上做游戏,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冬天的时候流浪猫很可怜,我在雪地上用树枝搭木屋,想让它们有个家,但我搭了好几年也没有一只猫愿意进来,我想应该是我搭得太简陋了,它们都不知道这是我为它们准备的家,可我的手都冻坏了,一到冬天手上全是冻疮。」


    「你看……连猫都不理我……它们知道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照顾好它们。」


    他想,雪地里的冬日那般冷,少女孤身一人,又是如何度过。


    他攥起一团雪,任凭凉意化开,钻入袖中四散蔓延,刺骨的寒冷旋而渗透神经,原来这便是她的孤独。


    “郎君,天冷需添衣,莫着了凉。”管事捧着大氅疾步趋来,观他衣衫单薄,殷切劝道。


    长孙无忌仿佛失魂落魄,对老者的出现浑然未觉。


    少女的灵魂该是若深冬般冷寂,而他惟能以身躯领会那孤寒,试着感受她不为人知的落寞。


    他缓缓闭目,漫天落雪遮过他的眉骨,浸没他的感官,直至两声叫唤不约而同传来——


    “县公,秦王教令!”


    “辅机老师!”


    两声皆焦灼不安,语气同样急切,迫开他的眼目。


    ……


    马蹄顿止,一人滚鞍落地,匆匆上前,作揖行礼:“秦王请县公速去前线。”


    李惜愿才来到府衙门前,便多了个拦路虎与她抢人,不满地鼓起脸颊。


    长孙无忌却先视向她:“阿盈有何事?”


    军机在前,李惜愿也不好多言,只简略道:“我来向辅机老师借些人手。”


    “需要甚么人?”


    “借些衙……”李惜愿深知这要求颇为特殊,挠挠脑瓜,立刻改口,“我能不能先和辅机老师吃个饭,你吃饱了再上路也不迟。”


    “我请你。”


    李惜愿摇摇头:“不用不用,是我有事相求,得我请你。”


    因时间紧迫,李惜愿寻了家坐落府衙旁的食店,迅速点了几道招牌,并让酒博士催庖厨加快上菜,酒博士会意而去。


    两人相对而坐后,昨晚的尴尬卷土重来。


    李惜愿小心翼翼瞄他脸色,沉思半晌,终于按捺不住,试探问他:“我没对辅机老师说甚么罢?”


    “说了。”


    她悚然一惊:“我说了甚么不该说的?”


    长孙无忌看她一眼。


    他浮出淡笑:“你猜猜。”


    可恶,她就知道一定是难以启齿,导致辅机老师都不好意思开口!


    “只要没跟你说我小时候的糗事就好。”李惜愿自我安慰。


    “你将之唤作糗事么?”


    她原以为过于小声他未听清,不想他沉寂一刻,忽然抬目。


    坏了,一定是一个没注意,把过往如倒豆子般全讲给他听了,她不由嘀咕。


    不过她揣测他应该对自己的悲惨经历不感兴趣,没人会愿意听别人诉苦,大概也没记住。


    李惜愿摸摸发顶,咧笑圆话:“辅机老师不用在意,我喝多了,讲的话都不真实,你信了就输了。”


    长孙无忌将她看着,一晌后仍未出声,李惜愿眨眨眼:“辅机老师为何这般瞧我?”


    “无甚。”他避开视线,回至正题,“你来寻我借何人?”


    李惜愿见他主动提起,便也不卖关子,单刀直入:“我想向辅机老师借一些衙役和书吏。”


    “要多少?”


    他竟然未问为甚么,李惜愿心里一阵感动,想了会儿:“十个。不对,三十个,多多益善,我怕那人家仆来闹事。”


    话音一出,她顿时意识到会引发歧义,立即解释:“我是秉公执法,你不知道,小杜先生被尹妃父亲的家仆无理打伤,还毫无悔改之意,我必须得为小杜先生伸张正义。”


    长孙无忌再度静默。


    “你是为了杜克明。”


    过去良久,他蓦然道。


    “辅机老师不愿意借?”问他语调冷肃,似不情愿,李小六耷拉下脸,早知如此,她便不来了。


    “借。”长孙无忌起身,“我将雍州官印予你,一应人等听你调遣。”


    李小六望他拂袖远去,不顾身后酒博士已端上餐盘,忙招手唤住他:“辅机老师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留下一道声音:“秦王既有教令,我当即刻前往。”.


    “如何,六娘借到了么?”视李惜愿远远走来,李世勣上前问询。


    见她点头,李世勣道:“我带了人,我随六娘同去将尹阿鼠执往雍州官署。”


    李惜愿观他果带了一列卫卒,转眼盯向他,摇摇首:“世勣莫随我去了,我一人便好。”


    李世勣笑了一笑:“六娘信不过我?”


    李惜愿眉眼倏然凝重,道:“倘若阿耶怪罪,我尚且无事,却会连累了你。你大好前程,不可受阻。”


    “但六娘需要我。”李世勣笑道,“大好前程于我不过浮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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