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开新店了


    ◎螺蛳粉分店终于开业了。◎


    崔时钰眨眨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忙着食肆里的大事小情,完全不知道张六娘竟然搬家了。


    搬家了好啊!


    讨人厌的邻居终于搬走,无论如何都是喜事一桩。


    崔时钰喜上眉梢,憋不住的高兴神情让王五娘忍不住打趣:“早知道你知道这事这么高兴,我就早点告诉你了!”


    前几日她瞧着张六娘背着好几个包袱离开了家,还以为对方是去走访亲戚,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后来和街坊邻居一通气,才知道张六娘竟是搬离长乐坊了。


    “五娘你不知?她那儿子在外面赌钱,把家底都赔光了,这才把屋房给卖了!”


    王五娘那日回家路上脚步都轻飘飘的。


    她本来想把这消息告诉崔时钰,当时一看她正在大堂忙来忙去,鬓发都微湿了,便没过去打搅,想着过两日也就知道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天,阿钰竟然还不知晓这事儿。


    只能说是太忙了。


    忙点好,忙点好啊!


    从喜悦当中回过神来,崔时钰问王五娘:“敢问婶娘,新邻居如何?”


    别又是像张六娘一样的邻居,那可就白高兴一场了。


    “是个郎君,我瞧着挺本分的。”王五娘说道。


    见王五娘如此老神在在,看来新邻居确实为人不错,崔时钰也放下心来,和王五娘聊了几句便回院拿粽子了。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和邻居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更何况崔家姊妹三个现在连个远亲都没有了。


    崔时钰提着盛满粽子的竹篮穿过篱笆小径,这才发现隔壁院落早已焕然一新。


    她虽没去过张六娘的院子,但崔娘子以前去过几次,也算在记忆里有个影儿。


    绝不是面前的模样。


    原先堆满杂物、杂草丛生的院子,如今青砖漫地,角落一株新栽的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风掠过廊下晾晒的衣裳,带着皂角的清香,与她记忆里旧邻居院中的景象天差地别。


    院中央,一个身着短打的郎君正弯腰锄草,听见脚步声抬头。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


    崔时钰睁大双眼,脱口而出道:“是您?”


    居然是清明那日来她食肆订青团的郑郎君!


    没想到竟与他成了邻居,崔时钰扔有些没回过神来。


    相比她,郑宝泉倒是还算淡定,直起身来,一双眼睛里漾出笑意,“崔娘子,别来无恙。”


    清明过后没多久,他便主动辞去了官职,背着行囊来到崔记食肆,吃了碗热腾腾的螺蛳米缆。


    真好吃。


    后来,他意外得知崔记隔壁的胭脂铺子前铺后院正在急售,他几乎没有犹豫,次日便买下搬了进来。


    这几日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倒比从前穿着锦绣官服的日子要自在多了。


    或许往后的日子就该这般,守着一方小院,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味道。


    这才是他的初心啊。


    “瞧我,整日围着灶台打转,竟不知郑郎君搬了过来,倒是失礼了。”崔时钰笑道,“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与郑郎君成了邻居,真是因缘际会妙不可言。”


    她没忘记正事,将竹篮递过去,里面的粽角油亮,“包了些蛋黄肉粽,想着给郑郎君送来尝尝。”


    蛋黄肉粽?


    锄了老半天草,郑宝泉也有些肚饿,便没推辞,接过来笑道:“多谢崔娘子了。”


    剥开粽叶,咸香四溢,糯米里包着大块大块的蛋黄和五花肉,用料一点都不吝啬,咸鲜丰腴的五花肉配着金沙软糯的咸蛋黄,还有滋味十足的酱香糯米,吃起来过瘾极了。


    转眼之间,两个粽子便进到了郑宝泉的肚子。


    他后知后觉自己这番做派看上去实在太馋,有些不好意思,端着剩下的粽子进了屋,让崔时钰稍等,可以在院子里转转。


    崔时钰便在院里转悠起来了。


    她转了一圈,道:“郑郎君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呢。”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张六娘从前的院子。


    真不怪她说人小话,实在是张六娘太不讲究,明明一天到晚铺子也没多忙,但就是不收拾院子,有一次积攒多日垃圾的酸臭味都传到她们院子里来了。


    还好她搬走了。


    “崔娘子过誉了,小时候住过乡下,这些农活也算拿手。”郑宝泉从屋里出来说道。


    “实不相瞒,其实崔娘子不来,过几日我也打算登门拜访。”


    崔时钰的惊讶还没落地,便又听他一字一句道:“我想与崔娘子谈一桩合作。”


    合作?


    崔时钰心头浮起丝疑惑,但,这位郑郎君就像婶娘说的那样,说话做事确实看起来很本分,她便点头道:“愿闻其详。”


    郑宝泉认真说道:“不瞒崔娘子,我曾在京兆府公厨任职多年,从食材采买、后厨调度到宴席筹备,皆有经验。”


    “崔娘子一人操持食肆,难免顾此失彼,若有帮手,既能守住现有口碑,亦能谋划长远。”


    这话倒是正好戳中崔时钰的软肋了。


    自从食单上了螺蛳粉之后,店里的食客是越来越多了,虽说有新招进来的大川小虎帮衬着轻松不少,但也有个不可忽视的问题,那就是食肆的座位太少了。


    前脚吃粉的人刚离开,后脚就有人坐下,外头的队伍排得老长。


    “狼多肉少”这个词,很能形容目前崔记食肆的处境。


    而且,她煮出来的螺蛳粉虽然没什么怪味,但也有不少食客不喜酸笋与豆角的味道,这样和其他吃食混在一起,长此以往,确实不是个事。


    是时候开个新分店了。


    崔时钰目光扫过面前的小院,就见农具摆放整齐,菜地垄沟笔直如线,连晾晒的衣裳都错落有致,况且这位郑郎君还在京兆府公厨任职多年……


    或许对方真是个靠谱的人?


    她清清嗓子:“郑郎君说的话我都明白了,最近倒真有件事缺个臂膀。”


    她把目前螺蛳粉的处境告诉对方,总结道:“若寻到空置铺面开成分店,既能分流客人,又能减少纷争,但新店选址、招人、后厨管理……没个懂行的人盯着,我实在放心不下。”


    “娘子要寻空置铺面?”郑宝泉微微一笑,伸手指指前面,“这不是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这儿本就是前任院主留下的商铺,崔娘子若将分店开在此处,既省了选址的功夫,也免去搬迁之苦。”


    这下崔时钰是真惊着了。


    她本以为对方说的合作只是愿意当个管事的,没想到竟然把新店地址都帮她物色好了!


    她细细想去,心中算盘打得飞快:现成的铺面省下一大笔租金,此处离崔记原址又近,对方的官府背景或许能省去不少麻烦,再加上他精通后厨管理……


    这简直是天赐的机缘!


    崔时钰再无犹豫之心,简单与郑宝泉商定了一下新店事宜,两人便一拍即合了。


    回去的路上崔时钰还在窃喜:送粽子给自己送出一个新店长,真是妙哇。


    郑宝泉也挺高兴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做食肆生意,比起从前在公厨忙来忙去,现在做的,更像是一件真正值得的事。


    *


    转天一早,崔时钰就和郑宝泉就去了衙门。


    郑宝泉递上预先写好的文书,又附上两人的市籍凭证,“西市新开食肆,名‘崔记螺蛳米缆’,主营米缆及相关汤食。”


    顺便附上了螺蛳粉的食材清单——这是为了检查是否使用违法食材。


    按照唐律,变质的肉类不能出售,把人吃死了自己也得死,还有老生常谈的牛肉也不能出售,这些都是违法食材。


    崔时钰当然用不到这些,她最多也就是用猪骨熬些汤罢了。


    果不其然,户曹接过,入目所及除了螺蛳还是螺蛳,他核对片刻后便提笔在商牒上写下“准营”二字,又麻利给盖上了红印。


    除了确实没有违禁之物、愿意给曾经在京兆府当差的郑宝泉一个面子,户曹如此迅速的盖章还有个原因:


    他快些盖章,这位崔娘子的螺蛳米缆铺子就能快些开张,他也能快些吃到。


    何乐而不为呢?


    崔时钰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幸好郑宝泉在官府有人脉,否则光排队就得耗上半日了。


    念头刚转到这里,她便见对面户曹递来一张盖了朱印的税钞。


    “娘子别忘了每月初五前缴纳市税,逾期可是要罚钱的。”


    自然是要好好交税的,崔时钰连连称是,把税钞接过来放好。


    她小心翼翼捏着这几张薄薄的文书纸张,心想,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


    有了这几张纸,新店合法立身的底气便有了。


    接下来便是装修。


    依然是陶实小顺装修大队,毕竟前身是个胭脂铺子,这次的装修过程没一开始的崔记那么繁琐,只需多添几口煮粉熬汤的灶眼,东侧开窗通风,免得螺蛳味儿熏了街坊,再通通排水渠就成了。


    郑宝泉在店里看着装修,崔时钰就忙起了其他事宜,制备牌匾食案锅具,和高老汉郭大郎蔡三郎等人通气,告诉他们每日除了崔记食肆,再往旁边走上几步,给崔记螺蛳米缆也送份新鲜食材过去。


    再然后就是新店员的事了。


    崔时钰想来想去,把沈大川和沈小虎调到了新店。


    当初把他们两个招进来就是因为上新螺蛳粉后店里忙不过来,这两人在店里主要就是负责组装螺蛳米缆,去新店也算是专业对口,还不用培训再新员工。


    就是沈小虎有点不乐意,若非崔时钰是个女子,早就抱着她的大腿哭了。


    “娘子,我舍不得你啊!”


    崔时钰哭笑不得,一旁的沈大川忍不住数落弟弟:“新店离这儿不就几步远么,你嚎啥?”


    沈小虎的嚎声骤然止歇。


    就几步远啊?


    那他伤心个啥!高高兴兴上班去了。


    就这样,一直忙过了立秋,螺蛳粉分店终于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第62章 旧人旧事


    ◎他今日是来与崔时钰告别的。◎


    自从螺蛳粉分店开张,崔时钰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展厨艺,把原先想做但因铺面太小不能做的配菜统统搬上菜单。


    什么虎皮鸡爪、虎皮猪蹄、虎皮鸭掌、虎皮蛋、酿豆腐、炸猪皮……


    应有尽有。


    现在就正炸着。


    毕竟郑宝泉在官府公厨任职多年,手艺肯定十分了得,崔时钰也对他很有信心,觉得做些小配菜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奈何对方担心自己来会辜负崔记的名声,非要她先示范一下。


    崔时钰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鸡爪是早上刚送来的,很新鲜,崔时钰握着菜刀切去鸡爪指甲,接着便下油锅炸,炸到鸡爪表面的筋肉都皱成虎皮状再捞出,末了丢进卤汤里慢炖。


    和红烧肉那锅老卤一样,这锅卤汤也能循环利用,而且炖物更丰富,鸡爪、鸭掌、猪蹄等等,都能放进去炖上一遭,拿出来往螺蛳汤里一泡,就能给螺蛳粉增添别样的风味。


    郑宝泉面前正摆着刚出锅的三份虎皮鸡爪、虎皮猪蹄和虎皮鸭掌。


    从他的视角看去,鸡爪炸得蓬松鼓胀,酱色的卤汁浸透了每一道皱巴巴的虎皮纹路;鸭掌比鸡爪更肥厚,炸后虎皮鼓得夸张,指间连结的掌蹼炖得胶质透明;猪蹄块头大,连皮带肉吸足了酱汁,油亮亮红彤彤还黏糯糯的,看着就好吃。


    郑宝泉没放螺蛳粉,就这么直接空口吃。


    先入口的是虎皮鸡爪,外头的皮又软又糯,抿一下就跟骨头分开了,卤料的香味早钻进每一丝□□里,咸鲜中带点回甜,越吃越上头;虎皮鸭掌更有嚼头,掌心的肉虽然不多,但全是精华,卤得透透的,酱香十足,骨头缝里都入味。


    虎皮猪蹄更是实打实的过瘾,卤料的咸香混着肉本身的鲜甜,皮和肉之间那层筋糯得能拉丝,肥的地方早就炖得油香四溢,一点不腻,瘦的部分也烂乎,一口下去满嘴油香,啃完嘴唇上都挂着一层黏糊糊的胶质。


    要不是咬不动,郑宝泉真想连骨头都给嚼了。


    直接吃都这么香了,和螺蛳米缆拌着吃,不得再香上一层楼啊?


    崔时钰看他在这边吃得畅快,忍不住摇头一笑,道:“郑郎君看好,我可要做酿豆腐了。”


    酿豆腐?


    又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新词,郑宝泉连忙擦擦嘴头,仔细观看起来。


    他瞧见崔时钰拿出一块雪白的嫩豆腐,切成寸许方块,从中间划个小口,就跟给豆腐开个小口袋似的,接着往豆腐口袋里面填入剁碎的酸笋与豕肉末,热锅冷油慢炸,煎到四面金黄,外皮有点焦脆感就捞出来。


    “酿豆腐”就做好了。


    吃这个就得配螺蛳粉了,郑宝泉给自己盛了碗汤多粉少的螺蛳粉,把刚炸好的酿豆腐放进去几个,用筷子往汤底戳戳,让汤汁全钻进豆腐和肉馅里。


    咬一口,外面的豆腐皮带着点焦香,里头嫩得爆汁,肉馅吸足了螺蛳汤的酸辣鲜,还混着豆腐的清甜味,配着米粉一起吃,每口都是浓郁的螺蛳香,还把汤汁都衬得更香浓了。


    郑宝泉筷子夹着咬了一口的酿豆腐,赞不绝口道:“这酿豆腐真是绝了啊!”


    崔时钰就笑。


    她这次推出的主要都是肉类配菜,等食客们吃熟了,还可以再上些素菜。


    其中最不能少的自然是空心菜。


    本朝空心菜已经出世,名为“蕹菜”,模样味道都和后世大差不差,崔时钰之前买过几次炒来配米饭吃,后来因为太忙没什么机会吃它,看来现在倒是可以放进螺蛳粉的汤碗了。


    得找个时间支会蔡三郎一声。


    崔时钰这边琢磨着赚钱计划,另一边,郑宝泉正对着自己一碗小山似的配菜和螺蛳粉吃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来口酿豆腐,一会儿啃个鸡爪,一会儿嗦口米粉……


    爽!


    他边吃边想,等这些配菜全部上了食单,定能叫食客踏破门槛。


    事实证明,在京兆府公厨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到底是经验老道,就像郑宝泉猜测的那样,螺蛳米缆的配菜更新之后果然比原先更加火爆,名声算是彻底炸开了锅。


    而且,因着米缆这东西早上也能吃,是以一大清早便有人过来排队,正打着哈欠的沈小虎看见门外的长龙,瞌睡都吓没了。


    新店一开,来吃米缆的人明显比从前更多了!


    沈大川见此场景,马上喊道:“里面还有座,大家随我来!”


    几个人*便跟着他俩一起往里走。


    张六娘的胭脂铺子比从前崔家的鱼铺面积要大上一些,能多放下两张食案,崔时钰仍然担心不够坐的,便又多加了四条无座的长条桌。


    本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食客们也不嫌弃连个座位都没有,就捧着碗挤在长条桌上站着吃,吸溜吸溜的嗦粉声此起彼伏。


    新店热闹,老店也毫不逊色,即便分店开张分流,每日的竹签仍发到一百号开外——吃螺蛳粉的人都去了隔壁,但还有吃其他菜的不是?


    这部分人仍然没见少。


    把螺蛳粉分出去之后,崔时钰就不用考虑煮粉熬汤这档子事了,红烧肉在锅里炖着,粉蒸排骨和大虾在蒸锅上蒸着,锅包肉的料汁已经调好,蝲蛄也都洗干净了,每日轻松不少。


    崔时钰见庖厨没什么事,便来到柜台前给食客们结账。


    “这位郎君,你点了麻辣、青花椒、蒜蓉口味的蝲蛄各一盆,并一盏杨梅冰饮子,一共九十文。”


    “锅包酥肉、粉蒸排骨、小炒时蔬,一共六十一文,这位娘子,您是熟客了,给您抹个零头,付给我六十文就成。”


    “……”


    听着铜板碰撞的清脆声响,崔时钰心中都快乐开花了。


    这可都是进到她口袋里的钱啊!


    要不是还有一大堆菜等着她做,她真想在柜台前站上一天,什么都不干,就数钱。


    给食客结账结了半晌,估摸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来人了,崔时钰溜到后厨打包了两道菜让李竹给谢宵送过去。


    过了冬至便是科考之日,如今已迈入秋季,眼看就要进入倒计时,回想起自己上辈子高考那段时间,崔时钰推己及人,觉得谢宵很是辛苦。


    她能做的也就是能让他吃得舒心些。


    将打包好的食盒交给李竹,崔时钰便接下他的活儿,去大堂看看有没有需要收拾的碗筷。


    结果出门一看,碗筷没有,倒是有个田子恒站在柜台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


    崔时钰吓了一跳。


    田子恒来食肆的次数早已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这样面对面与对方交流,对她来说还真是头一回。


    而且,她发现这孩子眼神里面有东西,可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崔时钰心头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他该不会知道她俩是亲戚关系了吧?


    那种事情不要啊!很尴尬的。


    但很快,田子恒的话打消了她的疑虑,他说:“劳烦店主娘子替我打包一份粉蒸排骨。”说着把自备的食盒递了过来。


    食肆里的吃食自然是能带走的,除了送食,还能自己自备食盒,不用交押金,很多人都选这法子,对此,崔时钰早已见怪不怪。


    原来只是想带份吃食回去,崔时钰放下心来,接过明显比其他食客的盒子要大上好几号的食盒,道:“稍等。”


    说罢捧着食盒扭身回了庖厨。


    她离开后,田子恒忽然像用尽所有勇气般,长长松了口气,然后低下头来。


    他今日是来与崔时钰告别的。


    那日爹娘从崔记回来,个个面色灰败,一看便知是道歉没被接受,还让人数落了一顿。


    田子恒知道自己偶尔脑子不大灵活,但该懂的事还是懂的,若是有人像他爹娘对待表姐一样对待他,他也不会原谅。


    他在到上学年纪那一年搬来了长安城,每日见面时间最多的就是私塾同窗,这些人虽没当面说过,背地里却总偷偷笑话他又肥又傻。


    除了好吃的吃食,他对这里并无好感,是崔记食肆的出现,让他的生活有了更多的盼头。


    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从知晓那件事后,如今再来到崔记,心中便似蒙了层纱般,再没了从前那份纯粹的喜悦。


    是时候离开了。


    反正他也不喜欢长安。


    念头刚转到这里,田子恒就瞧见崔时钰捧着沉甸甸的食盒从庖厨里转了出来,她面色沉稳,对待他像是面对一个最普通的食客。


    “客官拿好。”


    田子恒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道了声“多谢”,付完钱便抱着食盒转过身去。


    坊门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田子恒坐上马车,心中默念:


    表姐,此去山高水长,愿你岁岁安康。


    *


    程同站在廊下,抬头望着牌匾上“崔记食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不是愧疚,不是无措,而是兴奋。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多的客人,肯定能赚不少钱吧?


    若早知有朝一日崔时钰能赚这么多钱,他当初定然不会轻易与她分手。


    程同心里还是很后悔的。


    袁四娘虽然家底丰厚,但给他掏钱始终没那么痛快,他早看透了这一点,对待袁四娘这才没了从前的耐心讨好。


    相较之下,当初爱他到骨子里、如今又已发达的崔时钰显然更愿意把钱花在他身上。


    今日,他就是为了让崔时钰回心转意而来的。


    程同深吸一口气,撩开衣摆踏进食肆。


    第63章 炸知了猴


    ◎眼前的小娘子笑得像只小狐狸。◎


    尽管有所心理准备,程同还是微微一怔。


    他刚进门就看见崔时钰正忙碌着的身影,指挥伙计的模样透着说不出的干练,与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的妇人判若两人。


    她的变化……还真是大啊。


    就是这么一愣的功夫,崔时钰已眼尖地发现了他,心头一跳:这不是渣男前夫哥吗?


    他怎么来了?


    崔时钰擦着手迎上去,面无表情道:“若是来用饭的,请排队。”


    程同哪见过她这副冷若冰霜的神情,心里头直打鼓,但还是刻意放软了声音道:“阿钰,许久未见,你近来可好?”


    听到这句话,崔时钰没忍住冷笑出声。


    若是连这点昭然若揭的心思的都看出不来,她这两辈子可就白活了。


    这前夫哥不就是看她发达了想回来吃回头草吗?


    真把人当傻子了。


    许是她嫌恶的表情过于明显,程同噎了一噎,马上换了个对策,竟挤出了两滴眼泪,声音带着哽咽道:“阿钰,当初的事是我不对,我知道你恨我,这段日子我日日悔恨,夜不能寐,知晓自己错过了怎样的珍宝。只要你肯原谅我,我立刻准备厚礼重新迎你过门,你觉得可好?”


    崔时钰平静地凝视着他。


    别说,这渣男的皮相确实不错,哭起来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可惜她不吃这套。


    她后退半步,语调平淡:“不必了,我如今过得很好。”


    “阿钰!”


    见她丝毫没有念旧情的意思,程同急了,面上勉强维持着情深意切的模样,“你我青梅竹马,怎敌不过外人?只要你点头,我明日便下三书六礼,东市的绸缎庄、西市的米行,我都盘下来给你当嫁妆!”


    崔时钰抱起双臂,望着他额角因焦急沁出的薄汗,觉得很是可笑。


    “那我便再说一次,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这些东西,更不想看见你。你若再来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听完这话,程同就像是被抽了虾线,骤然沉默了。


    “别怪我不客气”——他当然知道是哪方面的不客气。


    自打崔记食肆开起来之后,他便一直默默关注崔时钰,先是见武侯铺铺正对她殷勤示好,后又见京兆尹胞弟与她关系匪浅,可谓是危机重重。


    他自觉很有危机感,再加上觉得袁四娘靠不住,这才迫不及待的跑来了。


    但看起来似乎是无用功。


    崔时钰已经背身去忙了,没人再来看他的表演,程同在原地站了片刻,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食肆。


    压根没留意到站在角落里的袁四娘。


    听闻崔记螺蛳米缆新店开业,袁四娘便风风火火来凑这个热闹,谁知刚下马车就看到熟悉的身影——程同怎么来了?


    此时还没到正式饭点,袁四娘隐隐约约觉得此事不简单,鬼鬼祟祟跟了过来,躲在角落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


    听完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贱男,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而且听他方才意思,他与崔娘子早就相识,后来是程同做出了什么事两人才分开的,而她与程同相识,似乎就在这个时间节点……


    这样串起来就能说得通了。


    当初程同说给她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攀附富贵的幌子罢了。


    袁四娘又恶心又气极,胸口一阵阵起伏。


    等回到家一定要叫人好好揍他一顿!


    便在这时,她听见了崔时钰的声音:“四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可是中暑了?正好有刚熬出来的杨梅冰饮子,要不要来一盏?”


    清凌凌的声音响在耳边,袁四娘望着她温婉的笑容,想起方才程同卑躬屈膝的丑态,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愧疚,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样面对她。


    经历了那样的事,她还能把日子过得这般红火,真是叫人佩服。


    半晌,袁四娘深吸一口气,抬头挤出一个笑,“好,那就给我来一盏吧。”


    *


    张德旺近来心情很不好。


    于博洋总让他模仿崔时钰食肆里的吃食,也不说做法,就让他自己绞尽脑汁地想,前段时日是琥珀肉粉蒸排骨,如今又让他模仿螺蛳米缆。


    那螺蛳米缆他偷偷去尝过,汤头鲜得邪门,仔细闻还有点酸酸臭臭的味道,吃起来香得上头,他连试了猪骨、鸡架熬汤,怎么都调不出那个味儿。


    鬼知道那小娘子往汤里加了什么秘料,这不是诚心为难他吗?


    眼见即将到交定日期,张德旺这边仍然一团乱麻,他心中焦急,突然瞥见案板底下泡着的大肠。


    于博洋家里养了条大黄狗,这东西就是用来喂它的,是以洗得不甚干净,但说不定就能模拟那种酸臭味呢?


    张德旺死马当作活马医,拎了几段肥肠倒进汤锅,汤面立刻浮起一层浑浊的泡沫,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蒸腾而起。


    没过多久前堂便传来于博洋的怒吼:“谁在后厨煮屎?!”


    他捏着鼻子冲进后厨,看见锅里煮着的灰褐色汤汁,忍不住骂道:“张德旺,你在煮什么玩意儿?”


    张德旺搅动着汤勺,解释道:“东家,崔记的米缆不就是臭中带香吗?我这是香中带臭,异曲同工!”


    于博洋抓起一把芫荽砸过去:“放屁!人家崔记的粉闻着臭吃着香,你这锅东西闻着像茅房炸了!重煮,今天煮不出来,你这月的工钱别想要了!”


    说完还不解气,继续道:“人家崔记店主娘子没师傅教都能琢磨出来,你好歹也是个大师傅,这些年手艺都喂狗了?”


    张德旺沉默了。


    他怎会不知,于博洋这是被崔记压着打了太久,好不容易寻到个由头,便将这些天来积攒的怨气怒气都发泄在了自己身上。


    当年他可是长安城炙手可热的红案师傅,凭什么要受这档子气?


    一声砰响,张德旺突然把汤勺砸进锅里,几滴热汤溅到了于博洋身上。


    不等于博洋开口,张德旺一把扯下沾满油污的围裙,“您另请高明吧!”


    于博洋愣住:“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干了!”


    满厨房的帮厨伙计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愣愣地瞧着面前这一幕。


    这是什么鬼热闹?


    于博洋还从未被手下的人这样对待过,一张脸由红转紫,说话都有点哆嗦:“你……你走出这个门就别想回来!”


    “呸!说得跟谁稀罕回来似的!”


    张德旺啐了一口,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与余记酒楼的鸡飞狗跳不同,崔家小院这边一片祥和。


    崔时钰正在鼓捣妹妹们捉来的知了猴。


    这东西她小时候在老家也捉过,虽然模样有些吓人,但洗干净用热油炸到金黄,再撒上椒盐,外壳酥脆,内里是类似蟹黄的绵密鲜甜,吃起来那叫一个香。


    如今已到秋天,按理说知了猴没那么多,但或许是环境气候好,阿宁她们这次出去,竟也捉了一大罐子回来。


    店里事多,李竹没跟着她们去,此时凑近罐口,又怕又好奇道:“这看起来怪吓人的,真能吃?”


    “真能。”崔时钰笑道,“把油锅烧上,咱们今晚加个菜。”


    阿锦应了一声,立刻去倒油烧锅了。


    她动作利索,很快油锅便烧得滚热,崔时钰接手,把洗净沥水的知了猴一股脑丢进锅里,热油瞬间沸腾,知了猴在油花中翻滚,甲壳从棕褐色渐渐转为金黄,一股奇异的香气窜了出来。


    那香味很难形容,既像是炸小河虾的鲜香,还带着点蟹膏的味儿,十分复杂好闻又勾人食欲。


    李竹方才那点“能不能吃”的担心全没了,跃跃欲试地盯着油锅。


    知了猴个头小,稍微炸一会子就熟了,临出锅前,崔时钰把郑宝泉沈大川沈小虎他们叫了过来。


    这种东西,就得大家分着吃才香嘛!


    郑宝泉正煮着米缆,怕没人看着糊锅,便让沈大川和沈小虎先过来,一会儿给他捎点回去。


    两人看着刚炸出来撒了椒盐的知了猴,眼睛瞪得滴溜圆,问崔时钰道:“娘子,这真能吃?”


    崔时钰看着他俩笑:“怕了?”


    “我不怕!”


    为了证明这句话,沈小虎一梗脖子,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只,吹了两下就往嘴里塞。


    外壳酥脆,内里的肉质却意外地绵软细腻,像是蟹黄又像是嫩豆腐,鲜甜中带着油脂的香气,吃着竟然有些上瘾。


    沈小虎吃得眼睛一亮,一只吃完又伸手去抓第二只。


    “真香,比炸小鱼还鲜!”


    见他如此,沈大川也大着胆子尝了一只,嚼了两下,表情从紧张变成惊喜:“看着吓人,吃起来还真不错。”


    见两人吃得这般投入,李竹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咬下一小口,眼睛也亮了。


    先是酥脆的外壳,接着是软糯的内里,是难以形容的鲜香,还带着点清甜,味道比想象中香浓许多。


    真的好吃!


    这知了猴就是阿锦和阿宁抓来的,她俩更是没什么包袱,早已大开吃戒。


    酥脆的咀嚼声此起彼伏,盘子里的知了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就在这时,谢宵的声音从前院传来:“看来诸位正忙?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崔时钰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捏起一只炸得金黄酥脆的知了猴就迎了上去。


    “怎会?谢小郎君来得正好,尝尝刚出锅的这个,酥着呢。”


    谢宵先是被她灿烂的笑容晃了晃神,接着目光便落在她手上的炸物上面。


    金黄酥脆,酥香四溢,闻着确实不错,可那蜷曲的细腿与复眼仍透着几分诡异。


    谢宵罕见地露出一副纠结神情,“这个也能入馔?”


    崔时钰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表情,觉得有些可爱,想上手捏捏他的脸,想到后面还有一大帮人,到底忍住了。


    但还是忍不住逗他,故意将知了猴举到他面前,歪头看他,“吃一个嘛,我好不容易炸出来的。”


    这招果然奏效。


    谢宵根本无法拒绝她,红着耳根,伸手接过知了猴,闭着眼将炸物塞进嘴里咬了下去。


    预想当中的奇怪味道并没有出现,反倒是酥脆外壳在齿间迸开,内里绵密的肉质渗出类似蟹膏的鲜甜,比想象中美味百倍。


    他惊讶睁眼,正对上崔时钰笑成月牙的眼睛。


    “如何?”她问道。


    谢宵缓缓点头,“外酥里嫩,鲜而不腥,确实妙物。”


    崔时钰笑眯眯地又给他递了一只,“那谢小郎君可得多吃些,这东西马上就要没了。”


    谢宵伸手接了过来,感觉眼前的小娘子笑得像只小狐狸。


    第64章 拔牙指南


    ◎“你倒是会说话。”◎


    天刚透亮,崔时钰站在灶台边忙活今日的朝食。


    木盆的里的面团是磕了两枚鸡蛋,又加一勺盐半勺糖,再倒入老面引子和出来的,发得极好,蜂窝吐着气泡,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麦香和清甜气。


    这面是用来炸油条的,崔时钰将面团擀片,切成两指宽的长条,两两叠起,用筷子一压丢进油锅,只听“刺啦”一声,面胚瞬间在金黄的热油中翻滚膨胀,鼓出蓬松的蜂窝,焦香阵阵。


    另一边是王五娘送来的豆花,豆香四溢,还热乎着,崔时钰打算用来做咸豆腐脑,浇头就用香菇木耳熬的卤汁。


    这两样做起来都很快,没过多久,院里的石桌上便摆满吃食。


    一盘金黄酥脆的油条,脆皮上还冒着细小的油泡,旁边是好几碗盛好的豆腐脑,莹润如玉的表面浇上香菇木耳熬的卤汁,撒上翠绿的葱花芫荽,再淋几滴辣油,红的艳、绿的鲜、白的嫩,香气勾人,再配着一碟腌脆黄瓜,就是一顿丰盛的早饭。


    朝食是和郑宝泉沈大川沈小虎他们一起吃的,几人马上坐下,舀着豆腐脑连吸带喝吃个不停。


    豆腐脑又嫩又滑,带着豆子浓郁的豆香,舌头一抿就化开了,卤子也讲究,香蕈的香醇、木菌的脆爽、混着辣油的爽劲儿,鲜香可口,真是没谁了!


    喝一半豆腐脑,再把炸得香香脆脆的油条泡进去,吸饱了卤汁往嘴里一送,别提有多香了。


    几人吃得都顾不上说话了。


    郑宝泉低头看着手里的油条,透过酥脆的外皮能瞧见里头蜂窝状的柔软内里,他咬了一口,外层焦香,内里带着微微的甜糯,配着咸鲜的豆腐脑一起吃,有种奇妙的和谐。


    真是绝配啊!


    崔时钰看着众人吃得满足,自己心里也高兴,喝完两碗豆腐脑便去厨房里忙活了。


    她将新切好的五花肉码进锅中,接着炒了麻辣蝲蛄的料子,又将蒸笼摞起。


    转眼间,热气氤氲,食肆里飘满了诱人的香气。


    忙碌间,她瞥见角落里的阿宁正用手托着腮,往常红润的小脸皱成一团。


    这很不对劲,刚才吃饭的时候还没这样呢。


    崔时钰连忙走过去问妹妹道:“怎么了?”


    阿宁看她一眼,可怜巴巴地张开嘴,后槽牙上赫然有个黑洞,周围牙床还肿起一圈,透着不正常的暗红。


    小姑娘抽着鼻子道:“疼好几天了,今天没疼,结果刚才用完朝食又疼起来了。”


    “疼好几天了?”崔时钰皱起眉头,“怎么没告诉我和阿锦还有你小竹兄?”


    “我这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嘛!”阿宁嘟着嘴说。


    多说无益,崔时钰又掰着她的嘴看了一眼,仔细一看便知坏了,这是长虫牙了。


    她小时候也长过虫牙,这东西不能拖,越拖越严重,得赶紧补,便叫阿宁去换了衣服待会儿和自己去养病坊。


    听她语气严重,阿宁连忙捂着腮帮子听话地去了,崔时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心疼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叫来李竹。


    李竹是个半大孩子,又在鸡坊人市摸爬滚打多年,没什么时间和精力护理牙齿,估计牙也不太好。


    “张嘴。”她不容置疑道。


    瞧见阿宁方才的情状,李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把嘴巴长得大大的。


    看见一口整齐的白牙,崔时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门牙旁边有颗牙歪歪扭扭地挤了出来。


    得,去牙行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了。


    她又去瞧阿锦,牙齿洁白如玉,半点问题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还行,至少没全军覆没。


    崔时钰边解围裙边道:“阿锦,你看店,我带李竹阿宁去养病坊,阿宁得补牙,李竹这牙也得整整。”


    说完就带着两人出去了。


    *


    养病坊位于长安城西,门楣前悬挂着“杏林春暖”的匾额,两侧廊柱爬满藤蔓,药碾子研磨药材的沙沙声从里面传来,能闻见清苦药香。


    来往行人不说形容惨淡,也是个个面色灰白,崔时钰见惯了红光满面的食客,一时之间还真有几分不习惯。


    不过想来也是,来看病的能有几个心情好的。


    阿宁和李竹也是肉眼可见的心情不虞,崔时钰安慰他们几句,告诉他俩这几天给他们做好吃的补补,两人这才透出点笑模样。


    但这点笑容一进内堂就不剩什么了。


    内堂里,木架上摆满药罐,标签上写着“龙骨”“没药”等字样,泛黄的医案竹简摞得比人还高,墙角药臼里还沾着捣碎的药材。


    药香裹挟着一股淡淡的烧焦味扑面而来。


    一白发老丈正举着银镊子凑近一个患者口腔细看,旁边炭火盆上的坩埚冒着烟,里面淡黄色的蜂蜡正缓缓融化。


    这位老丈便是王牙师,当初王五娘介绍自己的镶牙事迹时曾经提到过对方,说是技术很不错,崔时钰这才过来了。


    王牙师问了症状,接着指了指木制诊床,先让李竹坐下,举起铜镜,对着他的牙细细观察。


    “这牙怕是小时候就长坏的,现在看倒是也不晚,再过个几年就麻烦了,不仅影响美观,还可能影响吃东西。”


    崔时钰听得一阵后怕,还好今日把李竹带过来了。


    李竹倒是觉得没什么,接过王牙师递过来的半碗深褐色的液体——说是麻药,含住半柱香后嘴就麻了,再拔牙便没什么感觉。


    李竹端起碗喝了满满一大口,药汁刚入口就感觉口腔有些发木发麻。


    看他含着一大口药汤的模样活像只松鼠,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就见王牙师举着银针探了过来,呲着的大牙连忙收回去了。


    王牙师最头疼面对这种小孩子,耐心哄道:“小娘子别怕,我先看看你的牙,不疼的。”


    他话还没说完,阿宁便“啊”的一声张开了嘴。


    这倒是让王牙师有点惊讶了,这小娘子胆子还挺大。


    他用银针探了探蛀牙上的黑洞,问阿宁道:“疼不疼?”


    阿宁细细感受片刻,想摇头又怕碰到银针,含糊不清道:“不疼。”


    王牙师了然:“看来是没伤到牙根,那就好办多了。”


    说着便拿起银针探入牙洞,一点点剔除龋坏的牙体组织。


    银针与牙洞摩擦的声响想崔时钰想到了自己上辈子补牙的情形,有些牙根发酸,看见阿宁没什么表情的脸才放下心来。


    还好没伤到牙神经,不然孩子这次可就遭罪了。


    清理完腐质,牙洞里露出牙本质,王牙师让阿宁把嘴张着,用铁锥挑出一大块蜂蜡,小心翼翼地填进牙洞,接着用骨板迅速压实,又让阿宁咬牙咬出个形状,让蜂蜡在牙洞里渐渐凝固。


    片刻,他放下工具,“成了,等蜡掉了再来补。”


    崔时钰自是谢了又谢。


    阿宁这边完事,李竹那边的麻药也上得差不多了,整个口腔都没了知觉,感觉说话都不利索了。


    王牙师拎起铁钳在火上一烧算作消毒,紧接着手起钳落就把李竹那颗歪掉的牙拔了下来。


    李竹张着嘴,眨了眨眼,直到看见自己那颗带血的牙才反应过来。


    这就……拔完了?


    居然没什么感觉,比他想象中要轻松多了。


    念头刚转到这里,一块干净的粗布巾就递了过来,李竹顺势咬住,听王牙师的话响在耳边:“咬半个时辰以上,确定不出血了再拿出来,这几日别嚼太硬的东西,最好只吃流食。”


    李竹应了一声,崔时钰也连连点头。


    看了李竹拔牙的全过程,阿宁一阵牙疼,庆幸还好自己只是补牙而不是拔牙。


    她舔了舔嘴里新补的牙齿,硬硬的蜂蜡硌着舌头,还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但至少牙不疼了。


    还好,没她想象中那么难受。


    方才的紧张劲头过去,随之涌上来的是兴奋,阿宁甚至还想再补一颗牙,奈何她只长了一颗虫牙,而且阿姊已经结完账带着她们出来了。


    李竹咬着渗血的布巾走在回食肆的路上,虽然不算太疼,但毕竟是拔了颗牙,过了片刻腮帮子便肿得老高,麻药劲儿一过,创面处也有些抽痛。


    虽然有点疼,但他心里始终暖烘烘的。


    方才他拔牙时,娘子皱眉的模样看着比自己还要紧张,阿宁也是,自个说话还不利索呢,倒先过来安慰他了。


    就算再疼,只要有亲人这般惦记着自己,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回到食肆,崔时钰先让阿宁和李竹去后院坐会儿休息,转身翻出王牙师给开的牙粉。


    新制的牙粉装在白瓷小罐里,里面添了药材,比家里现在用的牙粉要专业许多。


    崔时钰舀出一小勺粉末倒在自己牙刷上,给食肆里的其余三人示范了巴氏刷牙法。


    “以后早晚都要像这样仔细刷,里里外外都得照顾到,不然说不定哪天还得再去养病坊一遭。”


    虽说拔牙补牙的过程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但李竹和阿宁还是觉得能不来就不来,努力地将崔时钰方才教给他们的刷牙法记在了脑子里。


    阿锦也是,不想步他俩的后尘,也学习得十分认真。


    处理完家中几人的刷牙事宜,看着还剩下不少的牙粉,崔时钰又给王五娘和方九娘送去了几瓶——娇娇和伍儿也正在换牙期呢。


    送完牙粉,刚回来就看见立在廊下的谢宵。


    近来他开始放授衣假,几乎每日都要来一次食肆,崔时钰都习惯了。


    谢宵闻声转身,清俊的眉眼弯起笑意:“刚从隔壁回来?我远远就瞧见你过去送东西了。”


    崔时钰点头称是。


    两人一同进门,阿宁看见谢宵,含糊不清地喊了声“谢郎君”,李竹低头行了个礼,配合着肿得老高,看起来有些滑稽。


    谢宵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诧异道:“你们这是?”


    估摸着他俩不方便回答,崔时钰便当了嘴替,答道:“方才带他俩去养病坊了,阿宁蛀牙,李竹的一颗牙长歪了,今日带去拔了补了,可折腾坏了。”


    崔时钰说完又摸出几个白瓷小罐,顺手塞进谢宵手里,“牙师新调的牙粉,你也拿一罐去用。”


    她边说边往庖厨走,谢宵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的念叨。


    “李竹便不说了,阿宁这孩子,平日吃糖太多,如今牙蛀了,疼起来才知道后悔。”


    话虽是这么说的,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反倒透着无奈的笑意。


    谢宵唇角不自觉扬起,温声应道:“小孩子总是如此,有你在,她总归会学会忌口的。”


    崔时钰瞥他一眼,半真半假地哼道:“你倒是会说话。”


    谢宵抚摸着手中的瓷罐,听着她絮絮叨叨数落阿宁的贪吃,又说起补牙时用的蜂蜡、拔牙前喝的草药,心头忽地一软,恍惚间生出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阿娘在家和阿爹闲话家常时,也不过如此了。


    第65章 板栗烧鸡


    ◎栗子也粉面糯甜的带着肉香。◎


    沈小虎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自从调来螺蛳米缆新店之后,他和兄长沈大川便住在后院了,主要是郑郎君是个男子,和他住一起没那么拘束,还有就是住到后院便不用每天早出晚归了,很是方便。


    沈小虎安心地睡着,甚至做起了美梦,梦见自己正抱着一只烤得焦香四溢的羊腿大啃,吃得满嘴流油。


    他正吃到香处,突然听见一声响声的鸡鸣,将他从酣沉的睡梦中唤醒了。


    这鸡是崔娘子家后院那三只黄鸡的其中一只,名字似乎是叫花生,是三只鸡只嗓门最大的,而且总在相同时间开嗓,沈小虎每日都雷打不动被这只鸡准时唤醒,今日也不例外。


    三声鸡叫过后,他打着哈欠从床上爬了起来。


    沈小虎没什么起床气,甚至觉得这样还挺好,不用别人叫就能起床。


    还得感谢这只鸡呢。


    他吭哧吭哧穿衣服,突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估摸着是来送菜肉的商贩来了,沈小虎连忙穿好衣服出门去迎,然后便瞧见个陌生人影站在门外。


    这人挑着一个大担子,竹篓里面装满菜蔬,个头不矮,身形清瘦,穿着打扮毫不起眼,看起来是个送菜小厮,只是将幞头的垂脚拉下来遮住了面部,瞧不见是什么长相。


    沈小虎有些摸不着头脑。


    平日里来送菜的都是蔡三郎,今日怎么换人了?


    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你是来送菜的?”


    那人点头,低着头解释道:“蔡三郎今日家中有事,怕误了崔娘子的事,便派我先过来了。”


    沈小虎往担子上的竹篓看了一眼,确实和平日送来的菜蔬大差不差,便叫他把竹篓放在后院里。


    无论是菜肉还是米面粮油,送来之后都先放在后院里,等人走了,再由食肆里这几人一一分拣归类,放进地窖或是庖厨。


    这是崔娘子告诉他们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人应了一声,挑着扁担往里面走。


    就在那人从沈小虎身旁经过时,后者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类似食茱萸和油脂混在一起的味道,辛辣刺鼻,还有点腥气。


    沈小虎从没闻到过类似的味道,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但已本能地觉出不对,身体比脑子先做出了反应。


    他上前一步,狠狠拽住那人的后衣领,将对方拽得踉跄转身,趁他没反应过来,伸手一把扯了他的幞头。


    待看清对方的脸,沈小虎惊讶一瞬,然后冷笑出声。


    这不是前几日被崔娘子赶出门的程大郎吗?


    “你来干啥?”


    他厉声喝问,却也不指望这人能诚实回答,两三下从他口袋里摸出一包粉末——棕黄色的,极辣极冲,凑近了闻比方才的味道浓烈数倍不止。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程同被突然扯了幞头,人还懵着,接着便迎面撞上沈小虎结实的拳头。


    “砰!”


    沈小虎几岁开始做各种粗活,一身肌肉不容小觑,程同却是个文弱书生,根本无法招架这力度极大的一拳,直接被揍翻在泥地里,菜蔬都撒了一地。


    被打过的地方很快肿起,程同捂着脸哀嚎:“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过了解试……”


    不等他说完,沈小虎一脚踩住他乱蹬的腿,居高临下道:“知道啊,你不就是被崔娘子扫地出门的程同吗?”


    程同本就好面子,此刻更*是觉得自己作为读书人的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恼羞成怒,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翻身而起,挥舞着拳头朝沈小虎扑了上来。


    沈小虎敏捷地闪身躲开,抄起地上的扁担,带着风声横扫而出,击中程同手腕,后者顿时痛得惨叫一声。


    沈小虎毫不留情,扁担再次横扫,重重抽在程同后膝弯。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郑宝泉和沈大川,两人衣服都没穿好便从屋里跑出来,看见沈小虎正在院中和一男子缠斗,菜蔬还撒了一地,眼珠子差点惊掉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小虎朝他俩喊道:“别管了,阿兄,郑郎君,快来抓贼!”


    程同连沈小虎一个人都打不过,更别说面对三个常年在灶台旁做事的成年男子,几下就被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郑宝泉看着那包翻出来的棕黄色粉末,沈大川沈小虎似懂非懂,他却是清楚的,冷声道:“这是巴豆粉,吃了之后要坏肚子的,拉上三天三夜都未可知。”


    沈大川沈小虎听完眼神一凛。


    这药多半是打算下给食肆里的客人的,到时候人们吃完米缆回去全都拉肚子,这店还能再开下去?


    这招数真是又阴又毒。


    知道对方下作,但没想到下作到如此程度,沈小虎再次把扁担重重往程同身上招呼了一下。


    他怎能不怒?崔娘子可是他的偶像,这软饭男竟敢来害她!


    程同被按在地上,一张白面鼻青脸肿,喘着粗气咒骂:“她赚那么多钱,却不肯帮我一把,还害得我被退婚,我就是要让她血本无归!”


    沈大川啐了一口:“呸!”


    这种人就得吃吃牢饭才能老实,多说无益,三人不顾他的叫骂,揪着他的后领径直往官府拖去。


    *


    好不容易放了授衣假,广文馆众学子还没兴奋十日,便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谢宵本没打算去,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有更重要的人要见,但耐不住徐佑贤顾书砚杨明等人三番五次派人过来传话,把他耳根子都快磨出茧子了。


    于是今日便过来了。


    宴席依旧设在杨明曲江畔的庄园,席上人声鼎沸,碗筷碰撞杯盘声此起彼伏。


    本是十分热闹的场景,谢宵却有些走神,忍不住思考起崔时钰此时在做什么。


    这些天来他日日都去崔记食肆,有了一个发现,从前经常来食肆的那位武侯铺铺正,最近似乎没怎么来过了。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阿钰那么好,身边很有很多年轻的小郎君,总让他很有危机感。


    他正数着崔时钰身边新来的加上之前的一共有几个郎君,忽听邻座杨明压低声音对他道:“承安可听说了?崔记那位崔娘子新开的米缆铺子差点遭了歹人,是她从前那未婚夫投毒!”


    谢宵下意识握紧筷子,罕见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杨明只当他觉得此事难以置信,为他娓娓道来:“那歹人姓程名同,从前是崔娘子的青梅竹马,后来科考过了解试,可能是觉得自己要发达了吧,瞧不上商人出身的崔娘子,便毁了婚约,转头攀上了军器监主簿之女。那位小娘子也是个性子烈的,估计知道了这件事,前段时间刚把程同踹了。”


    话音未落,杨明探过身补充:“可能正因如此,那歹人才无法忍受,报复起崔娘子了。”


    谢宵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消化杨明这段话。


    毁婚……阿钰从未和她提起过这件事。


    竟然有人敢这样对她?


    她当时该多委屈啊。


    谢宵心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忽然想到当初救她落水那件事,他一直以为她是不堪生活重负才一时想不开,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谢宵攥着拳头,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喉咙发紧道:“后来呢?”


    “后来那恶徒被食肆小厮打得满地找牙,如今已经关进牢里,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谢宵不置可否。


    恶有恶报吗?


    还不够。


    *


    崔时钰是几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那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螺蛳粉店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经营,程同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要在大牢里待够十年,等十年后出来,怕是此生再也无法科考了。


    得知此事,崔时钰心中十分平静,就跟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唯一有所感触的便是,崔娘子若是泉下有知,这下也可以放心了。


    渣男终于得到报应了。


    不过,她还有个疑问。


    并非替谁辩解,只是唐律虽严,但按照律法,这种下毒未遂、且下的又非致命毒种,满打满算也就徒个三年左右,程同怎么奔着十年去了?


    崔时钰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只能说是人贱自有天收,程同干的那些恶心事,蹲个十年也没委屈他。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便只专注眼前,还是想想今天吃什么比较好。


    昨日,为庆贺程同成功入狱,王五娘特意给她送来了一大筐栗子。


    栗子是板栗,个个又大又圆,炒出来的糖炒栗子甜丝丝的,栗香浓郁,里头的栗子肉色泽金黄,咬一口又粉又糯,咽下去能从舌尖甜到嗓子眼。


    两个院里的人都吃了不少,但还剩下许多,再过几日怕是要放干了,崔时钰决定做道板栗烧鸡。


    先把生板栗搁案板上,用刀背挨个敲出缝隙,扔进沸水烫一盏茶的工夫,捞出来稍凉后皮子十分好剥,薄皮一撕就掉,露出里面的白色果肉,圆滚滚的,甜味十足。


    铁锅烧得冒烟,扔几块鸡油进去煸炒出油,油香冒头的时候把切好的鸡块倒进去,“滋啦”一声响,肉皮瞬间收紧,翻炒到两面金黄,再扔姜片、葱段进去,倒酱油,添热水,再把剥好的板栗放进去。


    锅盖一盖,小火慢炖。


    汤汁咕嘟咕嘟冒泡,没过多久,整个屋子就都是香的,鸡肉的嫩香、板栗的粉甜和酱汁的咸鲜混在一起,光闻着就知道,这一口下去准是肉烂脱骨,栗子也是粉面糯甜的带着肉香。


    这香味儿让崔时钰总忍不住想揭开锅盖看看,怕破了热气,决定出门转转,转移一下注意力。


    还没擦几张桌子就看见谢宵立在门槛处。


    他两三日没来了,崔时钰还真有些想他,撂下桌布过去问道:“谢小郎君,前两日怎么没来?”


    话音未落,崔时钰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撞进带着淡香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啦,跟大家说一声~


    第66章 秃黄油饭


    ◎鲜浓可口◎


    剧烈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又快又重。


    崔时钰脸颊贴在谢宵肩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味道,下意识想要挣开,被他收紧了手臂,箍得更牢。


    他声音低哑,“就抱一会儿。”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崔时钰便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


    他今日是怎么了?


    谢宵的手臂像铁箍般圈住她,下巴轻轻蹭着她发顶,“为何不告诉我?”


    崔时钰眨眨眼,抬头正好看见他的喉结,还挺大,然后才疑惑着说:“告诉你什么?”


    “你的过去,你的苦。”


    谢宵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压抑的心疼,“若我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崔时钰回过味来。


    程同进局子这事儿闹得这么大,连王五娘都十分清楚,谢宵定然也是知晓了的,所以才风尘仆仆赶过来看她。


    她慢慢抬手,轻轻拍了拍他挺直的脊背,似是安慰:“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谢宵沉默片刻,忽然拉开距离,郑重其事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知为何,崔时钰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心跳蓦地加快,但还是镇定道:“你说。”


    谢宵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再装作若无其事,自从第一次见你,我便知晓,往后岁岁年年,我的目光都再也无法从你身上挪开,你聪慧果敢,心善温柔,撑起食肆独当一面……”


    他絮絮叨叨说着,从初见时的心动到平日里的牵挂,直到声音渐渐发哑,才有些忐忑地望向崔时钰。


    “你为何不说话?”


    难道是不喜欢他吗?


    崔时钰垂眸轻笑。


    她只是想听听他有多喜欢自己。


    “我知道。”她说道,“我也心悦你。”


    呆愣片刻后,谢宵突然笑出声,伸手想要触碰她又怕唐突,双手悬在半空:“那我们何时成亲?”


    崔时钰又好气又好笑,“哪有这般急切的!”


    刚表白完怎么就说起谈婚论嫁的事了!


    但过了片刻,她又小声补充:“怎么也得等你今年科考中了才成。”


    眼前的年轻郎君可是要高考……呃,要科考的人,虽说早已到了这时候的适婚年龄,但崔时钰骨子里毕竟还住着二十一世纪的灵魂,莫名很有几分罪恶感,总觉得在和对方早恋。


    既然早恋已经是跑不了了的,那就不能耽误对方的学业。


    “好,”谢宵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心和眼神一样滚烫,“一言为定。”


    崔时钰朝他笑了笑。


    就在这时,阿锦突然撩开帘子,“阿姊,板栗烧鸡……”


    话说到一半,见到院中双手交叠的两人,眼睛瞪得溜圆。


    崔时钰像是被烫到般迅速推开谢宵,强装镇定地咳嗽两声:“板栗烧鸡好了?成,谢小郎君来得正好,留下吃个饭再走吧。”


    谢宵耳后也染上薄红,但还是配合点头:“叨扰了。”


    阿锦眨着眼睛,偷笑着缩了回去。


    其实,阿姊把这件事告诉她与否都没关系。


    只要阿姊幸福就好。


    崔时钰快步躲进后厨,心跳还未平复,把做好的板栗烧鸡盛出来。


    酱红色的鸡肉块油亮亮地堆在盘中,汤汁浓郁,板栗也好,吸饱了鸡汁,个个圆润饱满,金黄沙糯。


    撒一小把绿油油的葱花在上面,跟红亮的肉和金黄栗子一搭,颜色鲜亮得晃眼,那股子鸡肉酱香混着栗子甜香往鼻子里钻,还没动筷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谢宵还没入座就看到这样一盘油光发亮的炖鸡,除此之外,还有一道亮眼的蟹黄饭。


    秋天是吃螃蟹的季节,又逢蝲蛄过季,崔时钰便顺势把螃蟹上了食单,也不用什么特别的做法,直接上锅开蒸就行,能吃出螃蟹的本味,再配上酱醋蘸料——崔时钰特意在这上面下了功夫,熬蚝汁自制了蚝油放进去,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这季节卖螃蟹的食肆不算少,总得有点自己的特色才能站稳脚跟。


    这秃黄油饭是用剩下的螃蟹做的,蟹黄蟹膏蟹肉都抠出来,用猪油炒了,鲜美的蟹油全都被逼了出来,再往热腾腾的米饭里一拌,浓得化不开的鲜甜味儿能勾得人咽八百遍口水。


    众人围坐在饭桌前,阿宁先对着念叨了许久的栗子鸡扒拉了一大口。


    先夹块鸡腿肉,炖得烂乎乎的,一点不柴,咸鲜中带着点回甜,连皮带肉吃起来极过瘾。


    板栗更是好,外头亮晶晶的,咬开里面粉粉糯糯,甜丝丝的混着肉香,感觉比肉还好吃!


    就在阿宁阿锦两人争夺最后一只鸡翅膀的时候,谢宵慢条斯理地吃起了蟹黄饭。


    刚拌好的米饭金灿灿油汪汪,每粒米都裹着厚厚一层蟹黄蟹膏,黏糊糊的,挖一勺进嘴,入口先是猪油的润,跟着就是蟹黄的香浓。


    蟹黄沙沙的,带着点颗粒感,嚼两下就在嘴里化开,鲜浓可口,后劲儿还有姜醋的微酸解腻。


    米饭的香、蟹肉的鲜、猪油的润缠在一块儿,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很快一碗饭就见了底。


    谢宵在吃饭上面讲究的一贯是“少即是够”,甚少回碗,这次也破天荒地盛了第二碗饭。


    真是太好吃了。


    他看着旁边低头扒饭的崔时钰,想,阿钰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


    不知不觉,烛火渐渐矮了下去,阿宁打着饱嗝收拾碗筷,李竹将剩下的秃黄油倒进陶罐,院里一片忙碌。


    崔时钰解下围裙,望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对谢宵道:“我送你。”


    这种好事谢宵自然没有异议。


    拐过巷口,崔时钰停下脚步,疑惑问道:“你今日怎么来的?马车停在哪?”


    怎么什么也没瞧见呢。


    谢宵神色不变:“我走着来的。”


    崔时钰惊了,“那么远?!”


    谢宵笑了,“这有什么?之前为了见你,我还翻过墙。”


    “翻墙?”


    崔时钰很快想起,那日她刚从谢府的门出来,就看见一身风尘仆仆的谢宵,那时她以为对方只是走得太急,现在看来,“翻墙”才是罪魁祸首。


    想到他翻墙时或许狼狈又急切的模样,崔时钰忍不住笑出声。


    片刻,她敛了笑,有些后知后觉的担忧,“广文馆的院墙那么高,你若是摔着怎么办?”


    谢宵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想着见你,也不觉得高了。”


    崔时钰别开脸,佯装严肃道:“下次别翻墙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泛起丝丝甜意。


    夜风拂过,不知从哪里来的桂香越发浓郁。


    谢宵垂眸看她,眼底笑意如星,“好,都听你的。”


    *


    这日,天还没亮,崔时钰已在庖厨忙活开了。


    今日是阿宁的生辰,她想给妹妹做个生日蛋糕。


    蛋糕在后世做起来或许不难,但在唐朝,绝对是桩难事。


    崔时钰起了个大早,把牛乳鸡蛋面粉糖等原料都准备了个齐全,现下正敲着鸡蛋——是金粟和红豆下的。


    说来也挺有意思,家里的三只鸡一只负责打鸣,另外两只负责下蛋,分工协作倒是安排得十分合理,真是都没白来。


    她将蛋清蛋黄分离在两只瓷碗里,先用筷子搅拌蛋清,直到泛起绵密的泡沫,变成立挺的蛋白霜,筷子插*进去能立住,这才算大功告成。


    崔时钰搅得手都酸了,十分想念后世的电动打蛋器。


    接着她开始调制蛋糕糊,蛋黄里倒入牛乳,放糖搅拌,直到混合液变得浓稠发亮,便将三分之一的蛋白霜倒入其中,搅拌,从底部向上翻搅至两者完全融合,再将面糊全部倒进剩余的蛋白霜,继续搅拌,最终得到了蓬松轻盈的蛋糕糊。


    看着完美的成品,崔时钰长长出了口气。


    今天也有在好好给肌肉塑形呢。


    她将蛋糕糊倒入抹了猪油的圆形模具,刮平表面,震出大气泡,放进窑里烤。


    因之前用这窑烤过蛋挞,崔时钰还算有信心,但也担心比蛋挞体积大得多的蛋糕能否真的烤成。


    总之,能不能成功就看这一步了。


    要是真没成功的话,就只能先让阿宁吃鸡蛋甜糕了。


    趁蛋糕烘烤的这会儿功夫,崔时钰又准备了待会儿要点缀在蛋糕上面的坚果碎。


    本来嘛,用奶油最是不错,奈何本朝乳制品虽已大肆普及,主要是奶酪、酥——类似黄油的固态油脂、酪浆——发酵的奶饮品等等,根本没有后世常见的植物奶油或动物奶油,所以便只能用其他东西代替了。


    好在坚果也不错,杏仁、核桃、扁桃仁、板栗,切成半碎不碎的块儿放在蛋糕上面,同样香气扑鼻。


    这头坚果香气浓郁,那边,烤蛋糕的香气也飘了出来。


    打开土窑,热乎乎的甜香轰地撞了出来,蛋糕蓬得老高,表面金黄金黄的,还裂开几道小口子,露出里头嫩乎乎的浅黄色组织,松松软软,像海绵似的,光看着就知道,这一口下去准得蓬松到化在嘴里。


    还真烤成了!


    崔时钰高兴地把坚果碎点缀在上面,然后便招呼阿宁道:“寿星来切糕咯!”


    在她做蛋糕这段时间,阿宁已经把自己给打扮好了,穿着一件水红色襦裙,发髻上插着蝴蝶银簪,正和小伙伴们玩儿,回来看见崔时钰给她做的蛋糕,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阿姊做的这是什么呀?闻起来甜香甜香的!”


    崔时钰笑着把竹刀递给她,“这是蛋糕,阿宁吃完便长大一岁了。”


    “好耶!”


    不像大人,小孩子对于长大这件事总是迫不及待的,阿宁接了竹刀切入蛋糕,蓬松的糕体在她手下轻盈回弹,露出细密绵软的内里。


    蛋糕体松松软软,又香又甜,上面盖着丰富的坚果碎,杏仁碎脆生生的,核桃碎带着点焦香,偶尔咬到颗完整的扁桃仁,更是十分惊喜,吃完一块还想再来一块,根本停不下来。


    伍儿也过来给阿宁庆生了,正捧着蛋糕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吃,嘴角都粘上了一点蛋糕屑。


    看着他,崔时钰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昨日她去买牛乳的时候,方九娘闲来无事和她聊天。


    “钰娘,我家伍儿过些日子要进私塾启蒙了,阿宁也到了这个年纪,可有此打算?这家私塾也收女子,你若是将阿宁送来,也好和伍儿彼此做个伴。”


    第67章 流心月饼


    ◎“承安是心里有人了?”◎


    阿宁已到该识字明理的年岁,孩子又有天赋,背得一手好《千字文》《三字经》,崔时钰自然是愿意她去上学的。


    不过此事还得阿宁本人同意了才行。


    现在孩子正高高兴兴吃着蛋糕,明显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崔时钰便等到了晚上,装作不经意提起此事,并给阿宁分析其中利害。


    “若是去私塾念书,每日要早起晚睡,先生布置的课业得按时完成,手会磨出茧子,也不能像现在这般整日玩耍了。”


    她轻轻抚过阿宁的发顶,“念书自然有好处,读书认字,将来走南闯北也不怕迷路。”


    阿宁歪着脑袋问:“念书之后能像阿姊这般厉害吗?”


    崔时钰笑笑:“读书不是为了厉害,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明白,但就像阿姊方才说的那样,要吃许多苦头,阿姊不逼你,去不去都随你心意。”


    沉默片刻,阿宁突然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坐直了身子道:“阿姊,我想去!”


    崔时钰望着小妹亮晶晶的眼睛,又问了句:“当真想清楚了?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事儿。”


    “想清楚了!”


    阿宁立刻挺直腰板,掰着手指头开始说:“我喜欢听先生讲大道理,喜欢和同窗一起背书!虽然要早起晚睡,但想到能学到好多好多新东西,我就一点都不怕累,我就是喜欢!”


    听她这么说,崔时钰就放心了。


    她笑着刮了刮阿宁的鼻子,“好,那阿姊明日就去找方九娘,打听打听私塾的事。”


    安顿好阿宁,崔时钰又出门去找阿锦,将打算送阿宁上学的事说了,又温声问道:“那你呢?阿锦,若你想读书,阿姊也支持你。”


    阿锦听后却摇了摇头,“阿姊,我不想。”


    崔时钰有些意外,“为何?若你担心自己年纪大了,其实几岁入学都是不打紧的。”


    上辈子她还见过不少三十多岁又去高考的,家人朋友也都支持,何况阿锦现在只有十四岁而已。


    “不是的,阿姊。”


    阿锦慢慢解释道:“阿宁想去念书,是因为这是她喜欢做的事,但不是我的,我也已经找到最想做的事了,那就是做菜。”


    她认真地说:“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着阿姊,一起做出最好吃的饭菜,把咱们食肆的招牌擦得更亮。”


    崔时钰听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情绪,有感动有欣慰,还有点心酸,半晌,伸手揽住二妹的肩膀。


    “好,只要是你想做的,阿姊都依你。”


    *


    阿宁是在中秋前几日入学的,和伍儿一起,俩小孩每日晨去暮归,倒真应了方九娘口中的彼此做个照应。


    送走俩孩子,崔时钰开始做月饼。


    唐朝没有月饼,但人们会吃一些圆形带馅料的蒸饼糖饼,崔时钰便推出了自个做的月饼。


    她做的是奶黄流心月饼,牛乳、鸡蛋、白糖,搅成浓稠的糊糊,放锅里小火慢慢炒,炒到能抱成个团,就是奶黄馅了。


    取块奶黄馅揉圆,捏个小窝,把咸蛋黄塞进去搓成圆团,包进油酥皮子,压进模子里磕出来,为了美观,再在表面刷层金黄蛋液,送进窑里烤熟。


    刚出炉的月饼色泽金黄,圆圆鼓鼓,表皮泛着酥酥油光,隔着皮子都能闻到奶香和蛋黄香。


    应着中秋节的景,再加上味道好也好,唐朝人民还没吃过这样的糖饼,流心月饼销量极好。


    为此,崔时钰还特定做了一批纸盒,仿照后世将月饼做成了可外购的形式,每日来排队购买的人数不胜数。


    今日也不例外。


    她将装了六枚月饼的纸盒递给排在头一个的食客,对方刚付钱接过,便忍不住捏起一只大口咬下,吃完还大肆夸赞:“外皮香甜油润,内馅流心绵密,甜咸交织,简直是人间美味,不愧是崔记的手艺!”


    这话就跟活招牌似的,刚一出口,便又有几个路人加入了排队大军。


    左右中秋都是要吃饼的,与其费劲巴拉自己做,还不如买这崔记的。


    而且,“月饼”这名字听起来比糖饼寓意更好,更合中秋的团圆之意。


    唉,崔娘子真是太会做吃食生意了。


    崔时钰正有条不紊地封着月饼盒,便在这时,两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竟是谢珏带着郁清瑶过来了。


    谢珏身着一身半旧的锦袍,比起平日里的眉目冷峻不怒自威,眉眼间多了几分柔和。郁清瑶也是,多日不见,孕肚已高高隆起,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温婉慈爱。


    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就来了,崔时钰连忙将装月饼的事宜下放给李竹,过去给二人见礼。


    郁清瑶快步迎了上来,动作太大,被谢珏扶了把手肘,可她毫不在意,还拉住了崔时钰的手。


    “这段时间府上事情多,许久没来食肆,倒真有些想你。”


    崔时钰目光扫过她圆润了些的面庞,笑道:“我也想念郁夫人得紧,郁夫人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我备些你爱吃的,这样直接过来,对夫人来说也不方便。”


    “就想给你个惊喜嘛,而且我在府上也无事可做。”


    郁清瑶捏了捏崔时钰的手心,“听说你最近又创了好吃的糖饼,我这馋虫早就被勾起来了,便拉着承安他兄长过来了。”


    说着低头轻抚隆起的腹部,眉眼弯弯,“肚里的小家伙也跟着闹腾了好些天呢。”


    崔时钰目光也柔软下来,温声问道:“几个月了?”


    “已有七个多月了。”立在一旁的谢宵道。


    崔时钰挑眉,七个月了?


    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她打量郁清瑶的身形,关切道:“郁夫人这身子如今行动可要当心,不知最近饮食有无忌口?”


    郁清瑶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一起都好,先给我来几块月饼吧,我可想吃那个了。”


    为着这份孕晚期也要亲跑一趟的情谊,崔时钰连忙给她和谢珏上了八块刚出炉的流心月饼。


    因着是刚烤出来的,月饼还冒着热气,表皮油亮亮,透着股酥香劲儿。


    郁清瑶拿起一块,伸手轻轻掰开,黄澄澄的流心一下涌了出来,顺着月饼皮子往下淌,绵密的奶黄里面包裹着一颗金黄圆润的咸蛋黄,光看这流心拉丝的模样就知定是好吃的。


    这样想着,她张嘴咬了一大口。


    皮子又软又酥,蛋黄咸鲜可口,和香甜浓郁的流心奶搭配在一起正正好好,咸中有甜,甜中带咸,比她想象中还好吃。


    就是有点烫,郁清瑶吸着气直咧嘴,含糊不清地跟身旁的夫君说:“你快尝尝,又香又甜,里面还有颗咸蛋黄,好吃!”


    谢珏看着她很温柔地笑,接过她分过来的半块。


    原以为会十分甜腻,没想到奶香与咸蛋黄的味道结合得恰到好处,比寻常的中秋糖饼好吃多了。


    他抿了抿唇,“倒是别具风味。”


    怕他俩干吃月饼觉得噎得慌,崔时钰又给他们上了两盏栗子奶茶。


    这栗子奶茶是新研制出来的,做的是微微咸口,正好配着奶黄馅儿的月饼吃。


    这茶盏来得正是时候,郁清瑶双手捧起碗轻啜一口,温热的奶茶滑入喉间,浓郁的奶香、栗子的香甜在口中交融,甜而不齁,那点咸味有如点睛之笔,把栗子的甜勾得更突出了。


    一碗喝完,郁清瑶惊喜地底下还有一大颗栗子肉,连忙挑出来吃了,不知在奶茶里泡了多久,栗子变得格外香甜粉糯,好吃极了。


    她眉眼弯弯,转头看向谢珏,笑得灿烂,“真的好好吃!”


    谢珏看着妻子幸福的模样,眼底尽是温柔。


    他没说话,伸手轻轻擦掉她唇边的一点茶渍。


    因着今日中秋还要祭月,两人吃完月饼喝完奶茶,另买了一盒月饼便打道回府了,刚回府上就看见小厮们已将供桌抬至庭院中央。


    谢父正将写有“太阴星君之位”的牌位端正悬挂,又点亮了烛台,谢母就在旁边将各色供品依次摆上。


    郁清瑶连忙过去帮忙。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虽然肚子大了,做诸多事情都很不便,但摆摆瓜果还是没问题的。


    青瓷碗中盛着摘下的葡萄,水珠未干,越发显得鲜明而,旁边是一盘新摘的石榴,果皮裂开,露出晶莹如宝石的籽粒……


    再把买来的崔记流心月饼摆进去。


    完美!


    香烟袅袅升起,一家人按长幼次序跪地,谢父率先开口,声如洪钟:“承蒙太阴星君庇佑,今岁阖家安康,五谷丰登,以时鲜之味,酬谢天恩。”


    谢母跟着叩首,“盼来年风调雨顺,家宅平安,岁岁团圆。”


    祭月礼毕,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分食供品。


    谢宵什么都没拿,就拿了块月饼,谢母端着茶盏走过来,轻轻放在石桌上,“承安,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回学馆了,来陪阿娘坐会儿。”


    谢宵扶着母亲坐下,忽然没头没尾道:“阿娘近日怎么不催我的婚事了?”


    此话一出,谢母便心里门清了,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承安是心里有人了?”


    她为着这不长情丝的小儿子的婚事,发愁了不知多少年,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可是件大好事啊!


    见他一直捏着那块糖饼摩挲个不停,谢母忽然笑开:“是崔记食肆的那店主小娘子吧?”


    谢宵耳根微热,坦然点头:“是。”


    谢母并未意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意:“我瞧着她聪慧能干,人也机灵,倒是个好娘子,只是……”


    她顿了顿,“听说她曾与别家定过娃娃亲?”


    第68章 三鲜饺子


    ◎好吃得舌头都要吞掉了◎


    谢宵心中一紧,“阿娘可是介意此事?”这件事并非秘密,阿娘知晓也正常。


    他已经想好托词,正要开口,谢母却突然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感慨:“我也是小门小户出身,怎会介意。”


    “只是这世道,这般出身日后难免遭人闲言碎语。”她叹了口气,对儿子道,“你若真喜欢,以后定要好好护着她,别让她受了委屈。”


    谢宵松了口气,郑重点头,“儿子明白,她一个女子撑起食肆不易,往后的风风雨雨,儿子定与她同扛。”


    *


    不知不觉,长安城的冬日悄然来临。


    天黑得越来越快,往常傍晚出门外面还亮堂着,如今已能看见各家各户挂着的灯笼早早亮起来,昏黄的光映着往来路人呵出的白气,一团团消散在风里。


    天气也冷了下来,晨起能瞧见地上凝着的白霜,瓦檐上也蒙了层薄薄的白,摸上去冰冰凉凉。


    冬天已经站在门口了。


    眼瞅身上这些秋装是穿不住了,崔时钰翻了翻柜子里的冬衣,本没抱太大期望,但看完还是惊着了:怎么能这么薄啊?


    就拿她翻出来的这件夹衫来说,薄得几乎都快透光了,两根手指就能轻松捏住。


    阿锦和阿宁的衣服倒是稍厚一些,但也没强到哪儿去。


    崔家姊妹三人以前都是穿这种衣服过冬的吗?这都什么日子。


    崔时钰一阵心酸。


    好在现在的日子已经好起来了,不说收益稳中向好的老店食肆,就连螺蛳粉铺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崔时钰刚算过,这些日子以来,老店加上新店,刨去成本费一共已经赚了千余贯钱了。


    别说买几件冬衣,就是盘下几间成衣铺子也是绰绰有余。


    北风转凉的头一日她就去铺子新裁了几件冬衣,正巧赶在立冬这日做好分发下去。


    阿宁得了件鹅黄缎面的小袄,领口和袖边都围了一圈雪白兔毛,看着就觉得暖和。


    小丫头换上新衣服,乐得在地上转圈,毛领子蹭着脸,衬得她奶团子似的面颊越发红润。


    阿锦那件是藕色夹棉褙子,里头絮了新弹的棉花,轻软又暖和;给李竹的是靛蓝粗布棉袄,针脚细密紧实,袖口还加了层皮护腕,少年穿上后腰板都挺得比以往更直了,说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暖和的衣服。


    崔时钰当然也给自己买了新衣服,是件黛青色的斗篷,她畏寒又厌厚重,特意让成衣铺子的店主娘子在里面絮了好棉,又轻又暖,压风还不显累赘。


    得了新衣,几人都十分高兴,一会儿扯扯袖口一会儿抻抻毛领,看个没完。


    崔时钰看着焕然一新的几人笑:“这样便不会冻着了。”


    她的那件斗篷是准备外出时穿的,现下用不上,崔时钰把它叠齐整了放进橱柜,然后便换上围裙进了庖厨。


    今日立冬,虽无后世要吃饺子的习俗,但她还是准备煮一锅热腾腾的饺子吃。


    唐朝的饺子名叫“牢丸”,和后世的饺子差别挺明显,从模样说,后世饺子大多是半月形,外面带一圈褶子,本朝的牢丸形状不一,圆形、月牙形,还有直接捏成三角形的,造型更随意。


    吃法上也有点不同,后世吃饺子大多要么煮要么蒸,唐朝人除了这两种,还爱把牢丸放汤里,连汤带饺子一块儿吃,有点像馄饨。


    不管外观和吃法如何,那股馅儿香混着面香的劲头,跟后来咬一口爆汁的饺子差不了多少,要不然也不会从唐朝一直流传下来。


    正好今天早上郭大郎送来了虾,崔时钰便打算做个三鲜馅儿的饺子。


    已经入冬,虾子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少,估摸着眼下就是最后一批了,也许是受到温度的影响,这批虾子似乎格外脆弹,剥虾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虾肉极嫩。


    这种虾做成饺子馅儿最好吃了。


    饺子好不好吃,馅料最是关键。


    崔时钰把鲜虾剥了壳,挑去虾线,切成小丁,用料汁腌着,接着把韭菜洗净切碎,鸡蛋炒成碎末,晾得温温的,和虾丁、韭菜放一块儿,撒盐淋油拌匀。


    这时候馅盆里五颜六色,鲜气直冒,看着就热闹,鲜香味混着韭香往鼻子里钻。


    面团早醒好了,揉得光溜溜的,揪成小剂子,擀成中间厚边上薄的圆薄片,取一张托在掌心,挖一勺饱满的馅料放中央,虎口压住使劲一按,一只饺子就好了。


    崔时钰包饺子的速度极快,都不用人帮忙,不过片刻,食案上便摆满了胖嘟嘟的饺子,一个个像正排着队的元宝。


    铁锅烧开,饺子下锅,没过多久就煮得浮起来,再点两次凉水,水一开就能熟。


    刚出锅的白胖饺子挤在盘子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薄得透亮的皮子下,隐约透出翠绿的韭菜和粉嫩虾仁,鲜亮极了。


    崔时钰这种挤饺子的包饺子方法此时还未出现,几人看着热腾腾的饺子,一时竟没能认出这是她们记忆中的牢丸。


    但这味儿闻着就香,是不是刻板印象中的牢丸也就不重要了,毕竟好吃才最要紧。


    几人纷纷下筷把盘中的饺子挟走,因着刚出锅很烫,还不能完全入口,但又很想吃,便只能先咬开个小口。


    薄皮一破,里头微汤的汤汁先涌出来,混着虾仁的甜和韭菜的鲜,好吃得舌头都要吞掉了。


    吹散热气,整只饺子入口一嚼,虾丁脆嫩又鲜甜,韭菜嫩得出水,鸡蛋软乎乎的,包在滑溜溜的面皮里,一口下去,鲜、香、嫩全占了。


    真香!


    崔时钰一共煮了十盘出来,院里的人竟还没吃够。


    特别是阿宁,学堂里的饭虽然也有荤有素,但她吃着总觉得没阿姊做得好,这饺子极对她的胃口,吵着闹着说还要吃。


    崔时钰觉得此事很好解决,毕竟华夏人民都爱吃饺子,立冬吃,冬至吃,小年吃,过年吃……以后吃饺子的日子还多着呢。


    吃完饺子,阿锦李竹阿宁抱着盘子去刷碗,刚抹上草木灰,院门便被叩响了。


    崔时钰过去开门,见林冶工扛着个沉甸甸的包裹站在门口,粗布棉袄外罩着件油光锃亮的皮围裙,一看就是刚从打铁炉子边忙活完就赶来了。


    不等崔时钰招呼,他便先开了口,嗓门洪亮道:“崔娘子,你要的锅子打好了。”


    锅子是崔时钰为新菜做的准备。


    冬天到了,怎么能没有火锅?


    这东西对食客们的吸引力可不是盖的,崔时钰一点都不担心销量,直接花了大价钱让林冶工用黄铜锻打了二十个锅子,如今送来的只是样品,但质量已经极好了,锅身打磨得能照见人影。


    林铁山用指节敲了敲锅沿,“按娘子说的,炭火放这儿,上头水滚了就能涮肉。”


    他一开始也觉得这玩意儿稀奇古怪,但想着崔娘子想出来的东西还没出过错,便放手做了,如今看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不难想象,等到了寒冬腊月,围着这样一个锅子涮肉吃会是一件怎样惬意的事。


    崔时钰绕着铜锅细看,满意地点头:“林冶工的手艺果然让人放心。”


    林铁山微微一笑,又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炭盒里我垫了层石棉,这样便不会烫了桌子。”


    这锅子是要上食案的,崔时钰本来正想着隔热一事,听了对方这话便没有后顾之忧了,忍不住想,这林冶工虽然看起来是个粗糙汉子,却意外的想得周到。


    她笑道:“没想到林冶工会把如此小事记挂在心,真是费心了。”


    “举手之劳,崔娘子不必挂怀。”林铁山道,“剩下的那些锅子,不日就能给娘子送来。”


    崔时钰颔首:“好,那我便等林冶工的好消息。”


    好消息是在三天之后传来的,林铁山如约送来了剩下的十九个锅子,黄澄澄的列成一排,煞是壮观。


    此时崔时钰已备好了食材,写好了食单——火锅算是特氏菜品了,肯定不能原先的食单并到一块儿去,崔时钰便新装了几片木板,分门别类写好锅底、肉菜和素菜,就连蒜泥、香醋、芫荽等小料也都写上了。


    虽没有什么大菜,但各种小菜写来仍有厚厚一叠,许是因着上了新食单的关系,食客们对着火锅食单看起来爱不释手。


    “这羊肉片看着真鲜灵啊!”


    本朝已出现火锅的雏形,称作“温锅”,但只是简单涮肉,也没有后世那些丰富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蘸料,是以,崔记新上的这些锅子,的的确确是大唐人们亲眼目睹真正的火锅。


    就像崔时钰想象中那样,这锅子一登上食单便火起来,二十个铜锅几乎没有空着的时候,每次刚刷一干净就要重新添上汤底。


    崔时钰目前只上了一种火锅汤底,那便是清汤,做起来不费事,扔两块拍扁的生姜、三五片葱白进去,煮出点辛香,再切三分之一根萝卜、丢几颗泡发的干香菇进去,不用放太多调料,就撒小半勺盐提鲜。


    小火慢慢炖着,炖到萝卜的甜味融进汤里,香菇的香也飘出来,汤看着清清爽爽,带点淡淡的黄,这清汤锅底就成了,下点鲜切的羊肉、嫩豆腐、青菜,光靠这汤本身的鲜,就能把食材的味儿衬得明明白白,汤也鲜润好喝。


    食客们都极喜欢,谁能拒绝大冷天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涮菜呢?


    这不,谢父这日也来尝鲜了。


    第69章 冬日火锅


    ◎他家二郎真是捡到宝了。◎


    清明那日寺庙匆匆一见,见自家小儿子反应不似寻常,谢父便对崔记食肆的这位店主小娘子存了几分留意。


    没想到从妻子那儿得知,此事竟还真成了。


    大儿媳有了身孕,小儿子的婚事也有望解决,一切似乎都是在一夕之间发生的,回想起来,谢父仍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坏端端的,突然就好起来了。


    话说回来,大儿媳有身孕一事已经落定,估摸再过月余孩子便要出生,此事已不需他再过多操心,唯一放不下的就剩小儿子这头。


    于是今日便过来了。


    他刚进门,一股热腾腾的蒸汽裹挟着菜肉鲜香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每张食案上面都摆着一个冒热气的黄铜锅子,周围围坐着三两食客,不断往沸腾的滚汤里伸着筷子,好不热闹。


    谢父喜静,若非妻子要求,甚少来这种热闹场合,此时却不知不觉被眼前的热闹场景所吸引,也想像他们这般围着个热锅子大快朵颐。


    他环顾一周,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唯一一处空位,心中一喜,连忙撩开衣摆走了过去。


    刚落座便有个小少年捧着食单过来,用清润的声音道:“郎君安好,要用些什么?食肆最近新上了锅子……”


    李竹话刚说一半就顿住了。


    他识人极准,一眼认出眼前这位郎君,正是清明那日他和娘子在寺庙碰见的谢小郎君父亲。


    他怎么来了?


    换作从前遇到类似的情况,李竹必定会有些紧张无措,但在食肆跑了这么久的堂,再加上偶尔去外面送一趟送食,见识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胆子也算是练出来了。


    “郎君可是要见我家店主娘子?”他问道。


    谢父也对李竹有几分老实安静的印象,他扯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严肃,道:“不必,我就是来吃个饭,就上那个锅子吧。”


    “好嘞。”李竹扭身从众多食单中挑出火锅那一册递给谢父,“汤底、素菜、肉菜都在上面了,劳您过目。”


    谢父伸手接过,见食单是用木板制作而成,最左侧打了一列圆孔,以绳串系,想来是方便随时增减。


    真是好灵巧的心思。


    刚感叹完毕,谢父便被食单上面令人眼花缭乱的菜肉吸引了。


    羊肉片、笋片、鱼丸、木菌、豆腐、冬瓜、白崧……一时之间竟有几分目不暇接,每个都想尝尝味道。


    对着食单细细看了半晌,谢父道:“就来白崧、笋片、羊肉片,还有冬瓜这几样吧,锅底要清汤。”今日他是一个人来的,点的太多也吃不完。


    奢靡浪费之风断不可取。


    李竹应了一声,另取出张纸,速度飞快地在上面写下几个数字,也就是各个配菜的编号。


    不同于寻常热菜冷菜,锅子配菜众多,光是食单就要十好几页,客人那么多呢,就算是最强大脑来了也没法一个不落地记住,崔时钰便琢磨出了这个法子,很是好用。


    送完菜单,李竹便引着谢父来到角落的小木桌前,只见二十来个小瓷碗错落摆放,茱萸辣油光亮诱人,蒜末葱末堆成小山,炸黄豆油香扑鼻,更有花椒粉、白胡麻、韭花酱……


    尽管方才已经在食单上瞅见了,但亲眼看见这阵仗,谢父还是惊讶了一瞬。


    这么多花样,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指着这一桌子五颜六色的小料问道:“小郎君可有推荐搭配?”


    “郎君不妨试试胡麻酱。”李竹微笑着指向中央的大白瓷碗,“用温水澥开,加一勺韭花酱提鲜,蒜泥、芫荽、胡麻油也别忘了,最后淋几滴香醋解腻,郎君若爱吃辣,还可以再添勺茱萸辣油。”


    这蘸料还是崔时钰告诉他的,李竹连吃了好几次,好吃得不得了。


    谢父依言调制,很快便调出一碗酱香浓郁的蘸料,醇厚的胡麻香混着韭菜花独特的辛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酸香,未及入口,馋虫已被勾得七上八下。


    谢父端着蘸料碗回到桌前,铜锅已经滚开,清汤澄澈微黄,萝卜片和香蕈片正在汤中滚来滚去,香味全都被煮了出来,清香却不寡淡。


    菜肉也都上了,羊肉片切得薄厚均匀,又红又嫩,一看便知极新鲜,白崧、笋片和冬瓜也都极好,鲜气十足,上面还挂着刚洗完的水珠。


    谢父的馋虫一下子被勾了起来,迫不及待夹起片羊肉,在滚汤里涮了三两下,肉片由红转粉,带着热腾腾的白气被捞了出来,在蘸料里轻轻一滚,送入口中。


    羊肉嫩得几乎化开,一点膻味没有,就是纯纯的肉香,被浓厚的胡麻酱衬托得越发浓郁,隐隐约约还有股奶香。


    谢父吃过不少好羊肉,但舌头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个味道,连吃好几片,感觉浑身都暖了起来。


    冬天吃这个,还真是舒坦啊。


    肉吃了个过瘾,他转头攻克起锅子里滚着的素菜。


    原先还挺阔着的笋片在热汤涮上片刻便软了下来,吸饱了汤汁,蘸料一裹,入口脆嫩得几乎能听见声响,清新爽脆,清甜可口。


    白崧也好,吸饱了汤底的菜叶变得油润发亮,软而不烂,菜帮依旧脆嫩,还未蘸料,蒸腾的热气中便飘来蔬菜的清香。


    一咬下去,菜叶脉络里还藏着汤汁,混着香浓的蘸料在口中迸开,叫人连菜根都舍不得放过。


    最后登场的冬瓜片已经在在沸汤中煮至微微透明,吸饱了清汤的鲜味,因着在胡麻酱里滚过一遭,原本清淡的冬瓜瞬间变得丰腴起来,香浓的蘸料渗入瓜肉,吃起来满足极了。


    谢父吃得额头微微冒汗,浑身都暖融融的,仍停不下手中的筷子。


    铜锅上方的不断散出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心中有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这位崔娘子真是了不得啊。


    他家二郎真是捡到宝了。


    *


    趁着清汤锅底势头正旺,崔时钰趁热推出了两种全新口味,麻辣和菌菇。


    麻辣锅底用的是之前做蝲蛄剩下的料子,先舀两勺胡麻油倒进铁锅,烧到油面冒青烟,便撤了火,等油温稍降把料子放进去,炸到茱萸段皱成暗红的卷儿,花椒的麻香劲儿也窜出来就捞出。


    接着往锅里丢几片生姜、拍扁的蒜瓣、切段的葱白,再把八角、桂皮、香叶都掰碎了,连带着刚炸过的香料渣子一起倒进去,翻炒得满屋都是麻辣鲜香。


    添半锅烧开的水,撒把白糖和盐,汤面很快滚起红亮汤花,单闻这股子又麻又辣又带着脂香的味儿,就知道锅底成了。


    没了蝲蛄之后,食客们本就想念那股麻辣鲜香的味儿,香辣锅底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点,纷纷爱不释口。


    不吃辣的食客更偏爱菌菇汤底,做法和清汤锅差不多,就是把煮料换成了各种菌子,再把泡菌子的水添进去,汤底清清爽爽,鲜得透亮,香气清甜,涮什么都吃起来极美。


    其实崔时钰最想做的是番茄锅底,奈何这时候别说番茄,连个平替都找不到,试验几次都只能做出酸汤的味道,没有番茄那股复合酸甜,只好放弃。


    啊,番茄,你我看来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有失,自然也有得。


    崔时钰望着面前的人——这不就是她最大的得吗?


    今日谢宵过来,两人很自然地吃起了锅子,此时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口黄铜锅子,各色鲜菌正在汤汁里面翻滚。


    谢宵今日穿了身深青色的圆领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面白如玉。大氅就在一旁随意放着。


    他专注地从咕嘟冒泡的汤底中寻找最大的菌子,终于找到一朵还算满意的松蕈,捞起来放进崔时钰的碗中。


    “尝尝这个。”


    那菌子肥厚软糯,已吸饱汤汁,散发着极致的山野鲜气。


    崔时钰弯起唇角,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碗中那朵浸润了汤汁的松蕈,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软糯的菌肉肥厚得像是肉一样,牙齿轻轻一合便在齿间散开,浓缩了山林雨露的鲜甜滋味在口腔漫溢,一路熨帖到胃袋。


    崔时钰细细品味着口中的鲜味,评价道:“冬天的蕈子似乎更肥厚些。”


    她说完,也夹起几片羊肩肉放入汤锅,“这羊肉也试试,听高老汉说是才宰的羊,这次只用了最嫩的肩肉部分。”


    薄薄的肉片在菌汤中迅速变色,由鲜红转为灰白,估摸着差不多了,崔时钰迅速捞出,放入谢宵面前的碟中。


    谢宵夹起,没有蘸任何酱料,直接送入口中。


    软嫩得几乎无需咀嚼,肉的本味鲜甜与菌汤的醇厚丰腴完美交融,只留下满口余香。


    锅子吃完,两人身上都热烘烘的,崔时钰让谢宵在屋里坐上片刻,等身上的汗落了才许他出门,说要不该着凉了。


    坐了半晌,谢宵说:“我觉得可以了。”


    崔时钰伸手轻轻摸摸他的额头,还行,没汗也没那么热了,这才送他出门。


    两人并排走着,谢宵看着地上一高一低的人影,心中熨帖得很,觉得温馨的同时还有点不舍。


    “阿钰。”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我的授衣假要结束了。”


    闻言,崔时钰了然。


    学子们的授衣假只有一个多月,过完授衣假在学馆待些时日便要科考,算算日子确实差不多了。


    她点点头,问:“你什么时候去学馆?”


    “明日。”


    崔时钰“哦”了一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半晌,转头就见谢宵有些委屈地望着自己。


    “你怎么不舍得我?”


    崔时钰眨眨眼,忽然笑了——真是个傻子。


    “我是不想给你太多压力……好啦好啦,别那样看着我。”这小眼神可太委屈了。


    她抬头,看见灯笼映照下,谢宵白皙的耳廓透出一点温润健康的微红。


    像是被那点微红蛊惑,她踮起脚尖,飞快递凑近,目标明确,毫不犹豫。


    一点如同蝴蝶振翅般轻盈的触感,带着火锅沾染的暖香,猝不及防地印在了谢宵微烫的耳根上。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谢宵登时愣住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将那个想要像蝴蝶一样飞走的人抱在怀里。


    两个人之前也不是没抱过,但无疑这次力度最大,崔时钰感觉一双犹如铁钳的手紧紧箍在自己腰间。


    还没顾得上害羞,便觉有些熟悉。


    这温度,这力道,还有这个抱法……


    怎么有点像当初把她从河里救上来的那个救命恩人啊?


    第70章 崔记酒楼


    ◎开张了◎


    “等等。”


    崔时钰猛地抬头,撞进谢宵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今年年初,永安渠畔……”


    她的话没说完,谢宵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顿了顿,松开些微距离,道:“你记起来了?”


    “真的是你?”崔时钰仍然难以置信,“那时我意识模糊不清,只当是哪个好心的路人……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谢宵望着她有些激动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带着安抚的意味道:“我怕贸然提起,反倒让你觉得难堪,况且,我救你并非为了图什么报答,只是恰逢其会。”


    “我不想让你对我的喜欢被恩情裹挟。”


    崔时钰安静下来。


    最初的震惊很快消散,只留下对两人的因缘际会原来早已开始的感叹。


    原来,谢宵是她穿越到这异世朝代遇到的第一个人啊。


    她攥紧他的手,轻轻笑开:“幸好是你。”


    谢宵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吻,嗓音低沉,“往后的日子,再不会遇到那些事了。”


    崔时钰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半晌,谢宵松开环着崔时钰的手臂,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此次前去学馆时日怕是不会太短,你且在食肆安心等我,待放榜之后,我便立刻回来见你。”


    “好。”崔时钰点点头,“我等你。”


    *


    一入了冬,天便越发冷了起来,小寒这日更甚,呼呼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和寒冷的天气相反,崔家小院却很热闹,崔时钰正踩着木梯爬上院墙,将在竹架上挂了半月的柿饼小心取下。


    这柿饼子是谢宵走的隔天开始晒的,已经晒成了,霜白的柿霜凝得极厚,摸一下能沾一手,闻起来香气清甜。


    本朝柿子品种极多,什么牛心柿、鹿心柿、鸡卵柿、火晶柿子等等,都可以用来晒柿饼,崔时钰用的是火晶柿,这种柿子果形扁圆,清甜多汁,果肉无丝,最合适用来晒柿饼子。


    不比后世,这时候的冬天没那么多解馋的零嘴,家里又有那么多孩子,多晒些柿饼子很有必要。


    她把蔡三郎新送来的火晶柿子洗净擦干,取过竹刀开始削皮,动作利落,削得极快,刀刃在柿子蒂部轻轻一转,橙红色的果皮便连成细长的一条,露出黄色的果肉,而且汁水还好好的锁在里面,一点都没浪费。


    阿锦蹲在一旁穿麻绳,将削好的柿子一个个串起来,很快就把手里的柿子串成了一串,红得透亮的果实垂落下来,十分喜庆。


    晒好的旧柿饼刚收下去,新串的柿子便挂满了晾架。


    崔时钰踮脚将最后一串挂上最高处,绳结在风中轻轻摇晃,柿子相互碰撞,发出咚咚的闷响,听着格外热闹。


    她呵出一团白气搓搓手,望着满架红彤彤的果实笑:“等过了大寒,这些就能吃了。”


    这时候阿宁已凑近刚收下来的柿饼,一个个圆滚滚的柿饼透着深橘红色,表面那层白霜像撒了层白糖,摸起来软乎乎的,看着就知道准保蜜甜。


    她舔舔嘴唇拿起一个,往嘴边一送,牙齿轻轻咬破薄皮,香甜绵密的果肉便溢了满嘴。


    阿宁顿时满足地眯起眼睛。


    柿饼的甜不是那种齁人的甜,带着柿子本身的果香,果肉糯得能拉出丝,黏糊糊的,糯得像蜜饯,但比蜜饯更香甜。


    阿宁三两口吃完一个,感觉浑身萦绕的冷意都被这股暖甜驱散了,又伸手去够第二个,吃完了还意犹未尽道:“阿姊,明日去学堂,我能带几个给伍儿娇娇,还有其他同窗吗?我也想让她们尝尝咱们的柿饼。”


    阿宁去了学堂没多久,崔时钰就去隔壁动员王五娘,让她把娇娇也送过去。


    王五娘一开始没同意,一是舍不得宝贝孙女,二是觉得女郎家的没什么念书的必要,但架不住崔时钰的好说歹说,牙一咬心一横便将娇娇送去了学堂。


    这一送过去才知道好,每日和同龄人待在一处,不仅娇娇的个性开朗许多,王五娘自己的空暇时间也多了不少。


    她都有点后悔送晚了。


    如今,阿宁、娇娇、伍儿已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小团体,每日上学都要一起,三小只先在崔记这儿集合,然后再一起并肩上学去,可热闹了。


    崔时钰翻出几张干荷叶递给阿宁,“用这个装,记得给先生也带两个,他前日还夸咱们的锅子呢。”


    “好!”阿宁接过荷叶,转身就往屋里跑,大概是想提前把柿饼分好,好让好朋友们一早就能尝到。


    日头已完全升起,崔时钰给郑宝泉沈大川他们送了柿饼子回来,新的一日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她正熬着菌菇汤底,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油滑的笑声。


    “崔娘子,好久不见呀!您这崔记的烟火气隔着好几条街都能闻见。”


    崔时钰扭头,待看清来人是谁,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这不是那日在人市遇见的牙人么?当初李竹就是从他那儿买的。


    他怎么过来了?


    李竹叶发现了此人,同样心中一惊。


    他和这人相关的记忆都不甚美好,今日来也未必是为着他的事,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便跑到庖厨躲清静去了。


    牙人瞧见了李竹,但没把眼前这位清俊挺拔的小少年和从前穿着破衣烂衫爱养鸡的榆木脑袋联系到一起,直到对方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去了后院,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居然是他啊?!


    瞧着如此气血充足,想来到崔记做活后没少跟着崔娘子吃香喝辣,倒真是过上好日子了。


    不知为何,牙人竟然有些羡慕。


    他把浮动的心思按下来,在心中给自个打气:羡慕他干啥!这一笔生意要是能成,少说能挣十几贯!


    崔时钰看他也不像是要吃饭的样子,似笑非笑道:“郎君大冷天辛辛苦苦跑一趟,怕是不单为了闻这烟火气吧?”


    李竹是从他那儿得来的没错,崔时钰应该承他的情,但这人一举一动总透着股算计,叫她心里不大舒坦。


    听了她的话,牙人一点不恼,嘿嘿笑着迈进门槛,先拍起了马屁:“崔娘子真是个明白人!不瞒您说,自打在崔记吃过一次,我这舌头就再瞧不上别家吃食了。”


    “您看这生意,从早到晚排着队,特别是最近这锅子,连胡人都特意过来吃,长安城谁不夸您有本事?”


    崔时钰微微一笑,没接话茬,只是给他倒了杯热茶。


    牙人也不尴尬,自顾自喝了口茶,话锋忽然一转:“崔娘子可知于记酒楼?”


    一听这话崔时钰便心中有数了,对方此次前来多半是与那于记酒楼有关。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继续听他往下说。


    见崔时钰点头,牙人一拍大腿,“崔娘子可知,于记酒楼的大厨前些日子卷铺盖走人了!自他走后,那掌柜的找了好几个厨子,都不满意,一来二去,酒楼生意也黄了,这几日终于撑不住,要卷铺盖回老家了。”


    崔时钰明知故问:“郎君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牙人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其实那于记酒楼的掌柜是我远房表舅,急着把酒楼脱手,两层楼带后院,临街门面,光庖厨就比娘子您现在的大好几倍,七口大灶台并排着,蒸炖炒煮能同时开工,最妙的是地窖,深五丈,冬暖夏凉,存上百石菜都不成问题!”


    他掰着手指头数:“娘子想想,若是把这样的好酒楼盘下来,生意还不得翻着跟头往上涨?”


    崔时钰其实正有想盘个酒楼的念头。


    她如今已赚了很可观的一笔钱,盘个酒楼不是问题,现在的食肆地方太小,地段也不好,很是限制她的发挥。


    相比之下,于记酒楼确实不错,面积够大,地段也好,她还真有些心动。


    牙人不知她心中想法,见她许久没搭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以为她不乐意,便有点急了,“崔娘子若是有意,我让表舅少要二十贯,一口价九百八十贯,不是我说,这价钱打着灯笼都难找!”


    崔时钰终于抬眼,嘴角勾起抹淡笑:“那酒楼已经开了有些年头,估摸着不比我的岁数小多少,想必有许多地方都需要装修,这费用不得花上百贯?加起来就是一千多贯,我得卖多少锅子才赚得回来?”


    牙人干咳一声。


    他怎么忘了,这小娘子最会杀价了!若不是放眼整个长安城,只有这位崔娘子有资本有念头动这盘酒楼的心思,他才不来呢!


    他作出一副痛心模样,“崔娘子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既如此,九百五十贯如何?那三十贯就当作是娘子的装修钱了。”


    崔时钰不为所动,拍拍衣服站起身来,道:“九百贯,多一文我都不要,若成,郎君就去回话,若不成,我再去东西两市看看其他空铺子。”


    九百贯……


    牙人细细思索着,这一百贯钱砍下来,他的中介费至少要少好几贯。


    但也没法了,少总比没有强。


    见崔时钰转身要进厨房,他连忙喊道:“那就按崔娘子所说,就九百贯!”


    崔时钰回头,微笑道:“成,那我备好银子,咱们明日卯时就去衙门签契书。”


    牙人点点头,心中情绪十分复杂,既有赚了钱的喜悦,也有对崔时钰的害怕。


    这小娘子,实在太会杀价了!


    转天一早,崔时钰就和牙人在衙门办了手续,因着有了先前开螺蛳粉店的经验,这一趟进行得无比顺利。


    而且,不知是何原因,于记酒楼的掌柜于博洋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一切都由那牙人全权承包。


    崔时钰也懒得和从前的竞争对手打交道,她乐得清闲,过几日便联系了陶实小顺等人简单装修了酒楼,最后又将陈旧的于记牌匾换下来,换上崭新的崔记。


    崔记酒楼便这样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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