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苇一的确对接受手术进行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包括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买通了季津雇来盯着他的两位医生。
张渊不太确定此二人到底是否清楚季苇一究竟打算做什么,但总之,勤勤恳恳换班开车载着他们来到三百公里以外的医院。
他本担心以自己的外语水平, 异国他乡可能会帮不上季苇一的忙,反而成为麻烦。
好在参与临床实验期治疗方法的人至今还相当稀少, 再加上大概其中还有钞能力的作用, 从迈进医院开始, 全程都有中文相当流利的中文护士陪伴在旁边。很有耐心地跟他们解释手术风险,和术后的各种并发症可能。
附上温馨提示:参与临床试验有风险,上台之前随时有机会反悔。
风险告知总是捡着最严重的说, 尤其涉及到实验伦理问题, 告知文件密密麻麻。张渊听着翻译听得前胸后背都冒出冷汗, 签字时手掌蹭过纸面,汗水把中性笔的墨迹晕开,纸也脏兮兮, 他手掌侧面也黑乎乎。
还是没耽误签字。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在下一页上也留下很深的划痕。
季苇一看到就想起初见那天,张渊也是这样在他手掌写字。
张——渊——
简简单单十八个笔画, 现在紧挨着他的名字出现纸面上。
季苇一不说话, 只是靠在床上微笑。
大部分的检查在国内已经完成,只有一些需要时刻完善动态指标的数据在这里更新了一下
两天以后, 万事俱备。
“再吃一点, 马上就要禁食了。”
张渊盯着病床上的人十秒钟,在对方终于不情不愿地把嘴张开时塞了一勺土豆泥进去。季苇一是个中国胃, 人在异国他乡, 觉得此处的东西实在比家里的减盐小灶还要难吃十倍。
心道这要是人生在世最后一顿,实在凄凉得可以, 莫不是对他三十几年漫长的挑食生涯最大的惩罚。
张渊看他抿着嘴喉头滚动一下,精准识别这是干呕前的信号,果断放弃继续硬塞,先拿水给他漱口,擦掉嘴角的水渍之后,紧接着就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
边吻边哄,帮他转移注意力,说:“天冷了。”
季苇一没反应过来:“嗯?”
“水冷了就有鱼,”张渊容他缓口气,又吻一阵才把人放开,“等你好了,我们去桦城。”
季苇一回应他吻:“那我要吃刚捉的。”
“我去捉,捉很多,多到吃不下。”
“那不行,”季苇一朝张渊眨眨眼:“一次吃太多会腻,少吃一点,吃不够,以后年年都去。”
“好。”张渊重重点头:“以后,年年都去。”
谁都没再说话,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之后,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帮我把iPad拿过来。”
张渊依言照做,在床上支起桌板把iPad架起来,看着季苇一略显笨拙地用手指点击屏幕,看起来比他还紧张:“现在打吗?”
“时间差不多了,那边现在是白天。”
季苇一把手按在心口闭上眼睛平复一阵心情,把视频电话拨出去。
对面很快就接通电话,丛然的脸跳出来,第一眼就从季苇一身后的背景发觉他人在医院,马上紧张起来:“小舟,怎么回事?”
季苇一没回答她:“妈,人都在吗,我有事要说。”
丛然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和惊惶,还是应了一声去叫人,手机屏幕被挪动着调整位置,三个人的脸堪堪挤进来。
季苇一露在镜头里的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上个月我通过了这里还在临床实验阶段的手术方案的筛选,两天前,张渊作为意定监护人和我一起签了字,明天早上我会接受手术。”
像是举着手机的人开始颤抖,屏幕里的画面摇动成一团混乱。
张渊没发出声音,却发觉到季苇一两手都抓着桌板下缘,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才能维持身体的稳定。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默默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背。
小小的支撑仿佛让他能够放心大胆的倚靠,任张渊托着自己,他继续说:“对不起,我私自做了决定。”
离手术开始仅剩不到12个小时,就算现在就奔赴机场,一切已经来不及阻止。
隔着镜头,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和家人对视:“我知道这样太自私,可是如果失败,我实在害怕跟你们告别,所以还是决定任性一次。”
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季苇一笑着看向屏幕:“所以,我能得到祝福吗?”
扬声器里传来了丛然的哭声,被放大的声音变得有些失真,衬出四周某种死一般的寂静。季苇一垂下头去等待回音未果,片刻之后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了?”
从刚刚开始,季津脸上有难过,却没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用家里的电脑接收邮件,有一次忘了登出,我看到了。”季津答。
季苇一了然一哂:“怪不得有些事情比我想象的轻松。”
比如通过容易被拆穿的谎言轻易得到了比电影节预计更长的停留时间,比如没费多大劲就收买了派来盯着他的医生。
季津在暗中默许了他的计划。
两个儿子背着他,促成了一个人的冒险计划,季光远忽然有种无力感。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老了,老到无力与命运去对抗,也老到无法阻止自己的孩子去与命运对抗。
却问季苇一:“小舟,你恨我们把你生下来吗?”
季苇一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似乎转向了画面以外的什么地方,凝视片刻:“有些事是决定不了的,有些事还能再试试。”
“你是说——”
丛然擦干眼泪,打断丈夫的话:“不要问了。”她看向季苇一:“明天……好好睡一觉的吧,一觉醒来就会看见爸爸妈妈的。”
于是季苇一笑着告别,许下承诺:“好,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明天会见到吗?明天似乎一瞬间就来临。
手术前夜为保证休息,季苇一的点滴药水里加入了少许助眠成分,在药物和氧气的作用下,他睡了很沉的一觉。又被早上的阳光准时唤醒,看到一夜未眠的张渊正望着他。
目光沉沉,水光涌动。
“我们能不能做三个约定?”季苇一问。
张渊凑到他床头,握住他的手:“几个都行。”
“第一,还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回国之后接受人工耳蜗的手术吧。医院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许琮会帮你的。”
出国之前,张渊已经进行过各种检查,符合做人工耳蜗的基本条件,本就打算在电影节之后的空档期接受手术。
他点点头:“到时候,你陪我。”
“好。”季苇一没有纠正他还有另一种情况的可能。“第二,”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枚U盘来,“这个托付给你。”
手头没有电脑,他解释道:“里面有电影分镜脚本,剧本是一个朋友留给我的。他死了,不在了,死人的执念总是特别沉重,所以我花很长改了剧本,把我想要的分镜全都画出来了。如果我死了,就把剩下的痛苦送给你了。”
他说到这里,又笑:“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会一个劲儿地欺负小孩子。我舍不得你忘记我的,就算一直记着我会活得不开心,我还是不想让你忘记我。”
张渊抢白道:“不会忘记的!”
他说完,又觉得说这话好像就默认了某种不详的结果有可能会发生,又慌忙摇头:“在一起,不会忘记。”
季苇一自顾自说:“你也可以不要,你要是到时候觉得怨我,把它扔掉也没关系,我不会生气。可是手术你总要去做,做手术的时候,痛也要记得,好也要记得。”
他说完,伸手向张渊递出那U盘。张渊去接了,却只捏住另一端,并不从他手里拿走。
小小的U盘把他俩联结在一起,张渊问:“我会记得,但是,你甘心吗?”
把你的心血托付给他人,哪怕是我,你甘心吗?
“是啊,”季苇一忽然笑得很灿烂,“我不会甘心的,所以你只是替我保管着。”
“好,”张渊于是从他手里把U盘拿走,放进自己衬衫胸口处的口袋里,“我替你保管,等你好了,还给你。”
“第三。”季苇一抬手指了指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小包:“里面有一个DV,是我送给你的,连同里面的录像一起送给你,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把它打开。”
张渊攥紧病床旁的栏杆,点点头。
季苇一满意地伸手去掐一把他的脸颊:“那么,作为你答应我这些事的奖励,我会很勇敢。”
“你一直很勇敢。”张渊说,“可是,我没有那么勇敢。”
他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季苇一胸口,用手指一笔一划在他心口写自己的名字:“不要让我一个人。”
“好。”
*
手术过程像一场梦。
从麻醉师温柔地在他旁边用英语数数开始,季苇一进入漫长的睡眠。
最初是没有梦也没有痛的,时间好像从生命里被直接取走了。皮肤被切开,胸骨被撑开,仪器带动血液循环,心脏停止跳动,而他只负责无知无觉地躺着,直到血液重新灌注,身体复温,监护仪上跳出波动数字。
迅速攀升,逐渐稳定。
后来他陷入噩梦般的术后谵妄。
ICU里通过药物控制他的清醒时间,却始终无法让季苇一进入稳定无痛的睡眠。外科手术之后的体温升高似乎放大不适,泡在岩浆里,灼热的疼痛连绵不绝。
耳畔依稀有声音,有些很陌生,有些又熟悉。勉强睁开眼睛却认不出眼前人,胡乱地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又或许他没有说话,一切都只是幻觉,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的幻觉。
其实他不曾来到桦城,不曾与谁相遇,不曾为谁而哭泣,也不曾爱上过什么人。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生命最后的想象吗?
然而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不同的人在呼唤他。他渐渐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声音,那是父亲,那是母亲,那是哥哥。隔着防护服看不清面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直到有人凑在很近地地方看着他,戴着口罩的一张脸,混乱的大脑仍旧无法仅通过一双眼睛识别对象,他盼着那人能说句话。
但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戴着手套的手举到他眼前,慢慢做了个动作。反复,反复,再反复。
他分明是不应该记得的。
那个只见过一次的手势。
可像是有个答案直接从心底深处跳出来。
“小舟。”“小舟。”“小舟。”
于是他开口叫他,气流震动声带,喑哑得好似头一天学说话:“张渊。”
张渊低头,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庆祝季苇一重获新生。
*
转回普通病房的那天,张渊把季苇一送给他的DV和U盘拿出来。
季苇一收下了U盘,指着DV问张渊:“看了吗?”
张渊摇头:“跟你一起看。”
他把DV打开,坐在床沿上,画面举到季苇一眼前。
DV里面只有一条视频,一条经过剪辑的,很长的视频。
没有音乐,没有台词,只是安安静静地播放着略带杂音的录像。
视频的主角是张渊,生活里的张渊。
有时候在背台词,有时候在做饭,有时候只是睡着了,有时候在笨拙地试图读出英语单词。
仗着他耳朵不好,季苇一默默偷拍了很多。一分一秒,跨过几个月的光阴。
明明是他留给张渊的东西,镜头里却没有他自己。只在背景音里,录进心脏病人特有的艰难呼吸。
张渊静静地盯着画面,季苇一的声音突然从DV里响起来:“手术之前,我爸问我,恨不恨他们把我生下来。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人在出生前就可以选择,我还要不要来这个世界?”
现实中的季苇一把目光从屏幕转移到张渊身上。
“我要。”
声音继续响着。
“我还是不后悔出生的,这个世界有意思东西太多,尤其是你。”
视频最后,一直被偷拍的张渊唯一一次发现摄像头,转过身来穿过镜头和季苇一对视。
在DV里和现实中,季苇一的声音同时响起:“张渊,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现实里的张渊松开手,随视频结束而自动熄灭的DV掉在病床的被子上。
他旋即扭头,深吻下去。
午后的太阳照得人发烫,病房里的时光好像静止在这一刻。呼吸也牵扯,心跳也焦灼。
世界很大,未来很长,生活总是很精彩。
叫人舍不得放弃缠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