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玥海市的这段时间,不,准确来说,是从阮湘来找自己的那天起,林延述总是会反复陷入一场梦境。
梦里一扇玻璃镜面刺在眼前,在白炽灯光下反映出物体的另一种形态。一本颠倒的,语序错乱的原文书籍;一杯表面结满冰棱的,冒着缕缕热气的茶水;以及一颗已经濒死,却又不得不模仿年青的力度那样去竭力升腾的心。
望着镜子里与自己形无二至的投影,他缓缓垂眸,手腕跃起,闪过空气。火柴摩挲擦纸,红磷波澜不惊,根部却突兀燃起烈火,烧溃名为指尖的稻草。
继而是腕骨、小臂、锁骨、腰腹、膝盖、脚踝,他全身燃烧起来,平静的没有任何声音,脚步踏至哪里,哪里便会被这火焰处刑,于是林延述干脆将步伐停止在镜面之前,想要看镜中的自己和自己一起泯灭。
可镜中的那个林延述却依旧平静,目光清锐,甚至漫不经心地嘲笑着镜面外的自己。
逐渐的,阴翳在林延述火光缭绕的面颊上铺满一层死寂的火山灰,他终于迟来地感受到痛苦,跪倒在地面,脊背塌陷。
体内的血液都被这火焰蒸发,于是毒素向四肢百骸不断蔓延,不知道是什么帮助这具架空的躯壳再次站了起来,恨在此刻变成最强而有力的诅咒,接替控制着身体的一举一动。
一把尖刀突兀握在掌心,林延述狠狠抬眸,像一个刽子手那般狠绝地用它斩过皮肤肌理,将潺潺溢出的鲜血视为阶段性奖励。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恍惚间,林延述听到有人在惨叫,哭嚎如狗爬般狼狈,奄奄一息,于是他愈发拼尽全力地朝自己仇杀过去,直至亲手剥开那层虚伪的精致人皮,溺入湖底。
终于,他大仇得报,在自己失去呼吸的那一秒。
骤然从床上惊醒,林延述面色苍白,冷汗淋漓,他掀开睡衣,下意识向腰腹看去,和阮湘分别的那段时日,只是捏捏已经无法再治疗他濒临崩溃的情绪,无数淤青又一次盘恒在腰间,张牙舞爪地诉说着他的懦弱。
我会好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林延述闭上双眼,反复地告诫自己。
细微的推门声忽然吱呀传来,搅动空气,林延述侧头,看到阮湘正蹑手蹑脚地举着手电筒往房间里进。
“你去哪里了?”
“上厕所。”阮湘关掉手电筒,熟稔地缩进林延述怀里,仰头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林延述沉默两秒,还是选择如实告知,“我梦见我杀了自己。”
感受到怀中女生骤然颤栗的身体,林延述紧急放软语气:“当然是吓你的,毕竟我还要留着自己和你在一起。”
闻言,阮湘垂下眼睑,裹藏神情:“以后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很不经吓的。”
“好。”林延述问:“你怎么上厕所还换了套睡衣?”
阮湘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那套穿起来不太舒服便草草打发了过去。
两人回到洛城是在隔天中午,林延述吃过午饭就去了公司,家里就只剩下了阮湘和阮甄两人。
虽然阮甄和他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阮湘还是能感觉的出来,她和阮甄之间已经有了一层透明的屏障,这屏障虽然薄如蝉翼,但却实实在在地横隔在两人中间。
她喊了声“妈”,坐在阮甄的面前,想和她多聊几句。
两人一问一答,却永远无法沿着对方的话语流畅地铺陈话题,总是答完就尴尬地沉默下来,在脑海中飞速搜寻着下一个问句。
阮甄指尖扣着膝盖上的衣裤,眼神在阮湘中指的戒指上停了又停,话题绕了几百个圈也没有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他没有求婚。”最后,是阮湘主动说出了阮甄想问却又不敢的疑虑,“我和林延述这次去海边实际上算是修补感情,好在结果还不错。”
阮甄“嗯”了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碍于目前的生分无法开口。
“妈,你后悔生下我吗?”突然的,阮湘问道。
阮甄愣住,垂下眼眸,避开了阮湘的目光:“最痛苦的那几年里我有过,可虽然后悔生下你,但也是因为想着你我才有勇气继续撑了下去。”
闻言,阮湘沉默几秒,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
“我看到了你脚底的疤,妈,那也是陈承毅割的吗?”
“是我自己。”
阮湘忽地攥紧了指尖:“还疼吗?”
阮甄摇摇头,语气愧疚:“你的呢,还痛不痛了?”
阮湘佯装轻松地微微笑了笑:“我也不痛了。”
“你长大了,没有我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其实我一点也不好,都是装得而已。”阮湘犹豫了几秒,还是想将那些潜藏于心,曾没有机会和阮甄开口的话语说给她听。
“那年被陈承毅割伤脚,被你丢下后我甚至绝望地想过要去自杀,因为我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了这个事实。可是妈,你知道吗,最后支撑我活下去的,竟然是我对你的恨意。”
“一直以来我都好恨你不爱我,或者是你不够爱我,恨你不选择与弱小的我同盟,所以我拼命学习,努力工作赚钱,我想狠狠打你的脸,让你后悔曾经把我丢下,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你是因为太爱我才丢下我。”
“直到现在,我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阮湘深吸一口气,舒缓着层层迭起的情绪,“爱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啊……妈妈,你用自以为是的爱来保护我的时候为什么不问一问我的想法,为什么不问我想不想要、需不需要,为什么不尊重一下我的心情,为什么要固执地离开我,为什么要丢下我?”
见阮甄眼眶发红,阮湘顿了顿,继续道:“很多次,我也感觉到自己也算是幸运的,因为林延述一直很照顾我也很爱我,虽然你不在我身边,但他很快就出现代替了你的身份,甚至比你做得还好。可跟他在一起的幸福总让我感觉怅然若失,好像差了些什么,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差得是那份脐带相连的无间。”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属于我的就只有你,而属于你的也只有我,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我还想缩在你的怀里,我还想让你接住我的身体,想和你一起在花园荡永不停下的秋千,我可以为此付出很多代价,只要……”
只要,你们都能在我身边。
唇瓣不知在何时已经颤抖起来,阮甄侧过头,咬唇,落下滴泪。
她也曾疑心过自己当年的选择有错,但是她的勇气只能维护自己,并不敢让阮湘和她一起冒险,尽管她清楚这件事伤阮湘最深的从始至终就不是陈承毅,而是她这个母亲。
开口时,阮甄嗓音涩哑,只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什么要给你改名叫阮湘?”
阮湘语气哽咽:“因为算命先生说阮湘这个名字会更有利于我以后的人生,所以你就把初字摘掉了。”
“是啊。”阮甄问:“那如果你人生里的初字就是我呢?”
闻言,阮湘瞳孔里泛出淋漓水影,她强撑着不要眨眼,倔强而又固执:“你当时就没有询问过我的意见,后来也一样。”
“妈。”她低声恳求道:“陪我去把名字改回去吧。我希望我的人生只由我的意愿做主,我喜欢阮湘初这个名字,至于未来的人生会怎样,有你和林延述在我就一点也不怕了。”
“我不再恨你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理解你当年的决定,我只是……我只是还有一点委屈而已……”
语毕,阮湘再不能压抑住即将崩溃的情绪,捂住唇瓣无声落泪。
她对阮甄的依恋、爱、恨、埋怨、不解,在这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破堤而出。她想其实她并不需要阮甄能够过多回应她什么,这么多年的彼此折磨里她早已经不敢抱有期待,她只是想要去宣泄、爆发,甚至是质问,然后等一切结束,她可以疲惫而又安心地缩进阮甄怀里聆听她的心跳,感受她的体温,像回到生命初始那般亲密无间。
可即使这么简单,在现实里她也再没有了机会。
这些年里,她们总是冷眼相对,争吵、愤恨、误解着对方,恨不得在对峙中交缠扭打在一起,把滚烫的鲜血涂抹在对方眼睛,而后又伤痕累累地躲藏在无人的角落里用抓烂伤口的方式去掩饰对彼此的思念,矛盾地希望对方能够幸福,陷入悔恨,又或是成功出走。
她怎么会不渴求阮甄的爱呢,阮湘想。
毕竟她们姓氏交叠,血缘相连,是共生不断的同枝一脉,在那有月映照的潮汐下,在那仅有彼此的280天里,她会永远记得她曾繁育在母亲的子宫里,独自享受过她那颗跳动的心。
静静地听阮湘讲完,阮甄早已泣下沾襟,她终于伸手,却是心疼地擦掉阮湘的泪水。
良久,她唇角泛出抹无限骄傲、慈爱的微笑,应允道:“一切都过去了,既然你想改,那我们就把名字改回去,你不怕,妈也就不怕了。”
“不要一辈子为我活着,妈妈。”
阮湘重重俯身,搂住阮甄早已不知何时佝偻、变小的背脊,发自内心地痛哭、希冀、祝福道:“你要幸福,要勇敢,要狠心,要*爱自己。”
至少要能够抛下我去逃。
就像你当初放飞我一样,逃离母亲的身份去舒展身体,去做那个自由的阮甄。
我知道你爱我,这就够了,我不怨了,也不恨了,妈妈,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再是对方生命里的“初”了。
第132章 没有以后
和阮甄坦白内心后的一个星期,阮甄陪着阮湘把名字改回了阮湘初。
那天是个鼎沸白日,从公安局出来时,阮湘挽着女人的手臂走在光下。
望着树影,她怔然几秒,闭上双眼,感受着风吹来的温度,重启人生。
下午,阮湘去找了冯嘉瑶一趟,和后者讲了讲最近发生的事情。
周韵筝还在意大利出差,在视频里听得几次都红了眼眶,讲到最后,阮湘认真地看向冯嘉瑶和周韵筝,笑着问道:“你们会支持我所有的决定对不对?”
得到两人不约而同的肯定答复,阮湘轻轻摸了摸空空如也的手腕,温声道:“谢谢你们。”
“谢谢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们都在我的身边。”
周韵筝隔着屏幕恶寒地“噫”了声,语气打趣:“阮湘初你干嘛这么肉麻,名字改了人也变了?”
“这还肉麻,你们就没有感觉我变温和了?”
冯嘉瑶说:“周韵筝就是吃醋了,没事,咱俩好,我们一起孤立她。”
“那就等着我远隔重洋扎你们小人吧。”
语毕,周韵筝给她们分享了自己几个工作上的新点子,几人一路从严肃分析讨论走歪到吐槽同事,八卦分享,回忆青春,互爆糗事,而后毫无形象地拍桌大笑。
傍晚,林延述来接阮湘回家,依依不舍地跟冯嘉瑶她们告别后,两人手牵着手,并肩走在路灯明亮的街道。
“阿姨今晚依旧做了很多你爱吃的菜。”林延述说完,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不甘心,“你说我都看了这么久了,阿姨怎么还是不让我进厨房,阮同学,你说实话,我做得饭有那么难吃吗?”
阮湘如实评价道:“非常。”
“我做得薏米南瓜粥也非常吗?”
“这个是例外。”
闻言,林延述长舒一口气:“那就好,你们几个刚刚聊什么呢,连时间都忘了。”
“乱七八糟地聊了一大堆高中的趣事,对了,韵筝跟我说高中的时候她有次看到你往我桌子里偷偷塞了封信,被她看到后又迅速抽走了,你塞得什么啊?”阮湘歪着头看向林延述,笑容打趣,“情书吗?”
面对着女生的灼灼目光,林延述的耳廓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染色。
他不自然地别开眼,一字一句道:“阮同学,都这个年代了谁还会写情书塞给别人啊。”
“我觉得你完全干得出来这种事啊。”阮湘说,“你高中那么装又那么蠢,我还记得高二艺术节的时候咱们两个吵架冷战,好像是我跟那个喜欢我的男生,叫什么景的那个。”
“李言景。”林延述提醒道。
“对,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林延述语调扬了几分,“我烦死他了。”
“看得出来。那时我跟他在外面说话,你在里面跟得了狂犬病似的一脚就把凳子踢翻了,还拽着个男同学的衣领让他闭嘴。”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阮湘忍不住“啧”了声,“你当年真是太装了。”
一想到自己几年前干得那些事,林延述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迅速求饶道:“这种事情我们就不要回忆了阮同学,难道我就没做过什么帅到你的事情吗?”
“寥寥无几。”
“撒谎。”林延述说,“肯定有很多,只是某人不好意思承认。”
“好吧,高一那次你去我家救我的时候挺帅的,就是那次我从高处预备往下跳,你说你一定会接住我的时候。”
“那天我是发自内心的。”林延述语气珍视,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惊讶,“原来从那么早开始,我就有要守护你的想法了。”
这句肉麻话语激得阮湘顿时警觉起来:“所以你那天塞得就是情书吧?”
林延述笑了:“你猜。”
“绝对是!”阮湘扯了扯他的袖子,“回家就立刻拿给我听到没有,我要看十七岁的林延述给我写得情书。”
“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阮同学,既然是写给你的那我就一定会让你看到。”
“别让我等太久,听到了吗?”
林延述伸出四根手指:“收到。”
冬天的夜晚寒凉,两人身影相依,并肩走过人群喧闹的马路旁,感受着掌心传递给对方的温暖温度,忍不住泛起微笑。
今天真好。
望着林延述清俊的侧颜,阮湘想,她以后的每一天或许都会和今天一样,平凡、轻松、幸福。
因为她有她爱得和爱她的人们陪在身旁。
“你知道吗阮湘。”林延述说,“现在就是我曾经的梦想,和你坦白一切,而后毫无负担地跟你手拉手走在街边,走一段虽然喧闹但我们眼里只有对方的漫漫长路。”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林延述忽然停下脚步,笑着问道,“你呢?”
阮湘望进他的瞳孔,心脏被一股无限温柔,湿润的安定包围:“我也一样。”
“那就好。”
语毕,林延述握住阮湘的五指贪恋地紧了紧,而后,用力地松开了她的手。
仿佛错觉那般,有一瞬,阮湘好像在林延述的瞳孔中读出了不舍与感伤,但它消失的太快、太好,阮湘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就再度被面前的男人藏得无影无踪。
无端的,阮湘莫名有些心慌,她想再度去抓林延述的手,却被后者决绝地无情甩开。
下一秒,林延述脚步不断朝着与阮湘相对的方向退去,眸中无悲无喜,动作坚定。
“你要干嘛,林延述!”阮湘嗓音染上颤抖,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感在瞬息席卷她的身体,让她久违地感受到了那股她什么都无法改变,无法拯救的绝望。
“你该回去了,阮湘。”
伴随林延述的话音落下,突然,天际间一道剧烈刺目的光源倾洒而下,它瞬间淹没过整片世界,冲刷掉所有事物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混为一片虚妄的纯白。
“我做了一个梦。”
林延述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光下,看着她说道:“阮湘,梦里面的你一直在哭,我很想靠近你,想帮你擦掉眼泪,但是我什么也做不到,面对你,我发觉我很多事都无能为力,只能远远旁观着你的痛苦。后来,我看到了另一个林延述,他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地来到我的身边,他问我想不想帮你,他告诉我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说我早就已经死了,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不过是又一个会将你永久拖入梦魇、深渊的林延述。”
“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他拿给了我一条手链,那是我送给你的,一直被你戴在手腕上的幸运手链。”林延述顿了顿,看向阮湘空空如也的手腕,发问道,“可是它怎么是由一条红色丝绳串起来的啊?”
阮湘浑身不可自控地颤栗起来,她想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坦白一切的那个夜晚,趁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检查了你戴着的那条手链,你知道吗,看到它是由红线串成的时候我其实并不难过,反而无比释然。阮湘,你突如其来的和好、坦白、理解、包容、熟稔地解决一切,明明我早该猜到的,可是我太贪婪了。”
“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离开你为自己塑造的这场好梦,可我清楚我不能再害你,不能再毁掉你的人生。是林延述配不上你,不管是那个隐瞒了一切的林延述,还是现在这个困住你的我都不配和你在一起,只要你选择留在我的身边,我就只会给你带来绵延不绝的痛苦。阮湘,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知道那条能让你回到现实的手链被你扔掉了,但没关系。”林延述淡淡地微笑起来,“那个林延述,给了我一把刀。”
“虽然会很痛苦,但你该有一个真实的人生,阮湘。”
“哪怕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以后了吗?!”
阮湘拼命想要往前迈动脚步,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林延述,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崩溃地泣不成声:“林延述,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意孤行!”
“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决定。”林延述视线紧紧凝视着面前的女生,眸光温柔而又哀伤。
下一秒,他举手,将刀尖缓缓对准了自己的身体,而后决然地、毫不留情地、发泄般地狠狠刺穿进去。
一刀。
两刀。
三刀。
四刀。
五刀。
鲜血不停地从男人唇角潺潺溢出,阮湘绝望地尖叫出声,心痛到近乎窒息。她看到林延述居然仍在微笑,后者似乎已经痛到说不出话,苍白的脸,深黑的瞳,血色的唇像一次被烙印在铁块上的极刑,死死地烫烧在她心脏,留下亘古不灭的痕迹。
很快,林延述不堪重负地重重跪倒在地面,他单手撑地,仰起头,贪恋地看向阮湘的面容,而后缓慢地,僵硬地张开唇瓣,断断续续道:“阮湘,不……不要哭。”
不要再因为我而痛苦,不要再因为我而流泪了,阮湘。
回去吧,我知道你会有很好,很幸福的人生。
因为你值得,被所有人爱着。
骤然一道光影扑杀而来,精准地锁定住阮湘的身体,在林延述停止呼吸与心跳的瞬间,整个世界随之开始瓦解、崩溃、地动山摇,而那道禁锢着阮湘的无形光幕总算消失,让她得以跌跌撞撞地朝着林延述的方向狂奔而去。
可就在她即将碰到男人的一瞬间,面前的世界骤然消散,化为无数四溅的光点,阮湘在一瞬跌入海面,而后她踉跄爬起,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间隙,她看到林延述朝暗处不停走去,被海水逐渐吞没在视线可及之地。
她双臂拍打着海面,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地喊着林延述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去,可潮汐与骇浪不断推搡着她的膝盖,将她死死地往后扯去,溺入海底。
恍惚间,阮湘觉得整片海都是她的泪,泪把她捧起来,却狠狠地将她摔入无间地狱。
再度睁开眼时,又一次,剧烈的光芒围捕、绞杀在眼前,紧扼脖颈。
阮湘晃神,目光空洞地看向诊疗室的天花板,而后听到周韵筝狂喜,携带着哭腔地喊道:“湘湘,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是啊。
她醒了。
她的好梦醒了。
以最残忍,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方式。
一滴泪霎时从眼尾缓缓滑落,阮湘心如死灰,闭上双眼,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剩几回可以重演。
经此一役,她已知晓,她和林延述的人生就是一本早已完结的书,无论再怎么抱着祈求的心态重复翻开多少次,结局都绝不会改变。
而一次次爱上林延述,和看着他一次次死在自己面前,就是他们生命法则中必然循环重演的定数,字迹已然落下,他们之间永远只会是场无解的死局。
一场林延述为了她,自愿奔赴的死局。
第133章 夏
用了一个星期时间,阮湘的身体才渐渐从那次梦境治疗中恢复过来。
这期间冯嘉瑶和周韵筝最担心的就是她会不顾身体安危就要立刻再次进行治疗,在梦里与林延述相见,可出乎她们意料的是,那个总是爱撞南墙,且固执而又倔强的阮湘跟她们说。
她放弃了。
冯嘉瑶和周韵筝不知道阮湘嘴里说得放弃确切是指什么,是放弃自救,还是想要彻底放下和林延述的那段感情,但作为多年好友,她们也能隐隐感觉出来,在这场梦里,阮湘一定遇到了让她心如死灰的事情。
虽然最后的治疗结果不尽人意,但奇迹般的,阮湘的状态回升了一些,而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再会梦见林延述了。
阮湘现在的梦里只有片毫无生息的空白,而每一个夜晚,她都孤独地站在这片空白里,等待着白日的到来。
虽然总是做梦的病情没有办法彻底治疗,但好在生活可以正常进行下去。
休息了一个月左右,阮湘的精神状态渐渐恢复大半,她不再执着于林延述生前的故事,也不再崩溃于他的离开,面对林延述的任何事情,阮湘都变得很安静,又或者说,是一种至深的绝望所导致的无能为力,因为无能为力,所以便选择放弃,随他去吧。
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痛与回忆,阮湘开始经常这样安慰、告诫自己,哪怕是让自己变得麻木、匮乏感情。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给大饼二饼寻找新的主人,阮湘自认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照顾它们,而最重要的是,每一次看到它们,她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林延述,想起他最后的决绝。
冯嘉瑶周韵筝得知后挨个劝说,甚至提出将大饼二饼暂时先接过去,但都被阮湘一一拒绝。
她就真的只是不想再看见它们了,不知何时,面对着大饼二饼的撒娇耍宝,她已经无法再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一切都很累,很没意义,很无趣,阮湘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在生活,她只知道她该活着而已,毕竟阮甄至死的愿望都是让她自由,毕竟林延述选择自杀是为了她以后的人生无忧。
他们都为了她好,她怎么能不承下这个情呢?
回到工作岗位的第二个月,阮湘被顶头上司叫去了办公室,她将阮湘最新提交的稿件退了回去,语气凝重、严肃。
她说阮湘笔下的文字越来越冷,没有任何的人情味,就只是在例行公事而已,如果不是信任阮湘的人品,她甚至怀疑最近她所提交的文稿都是由别人代笔完成。
阮湘无从解释、辩驳,领了一个月的假期回去反思,如果在这一个月里她没有调整好状态,那么以后也不用再回来上班。
对此,阮湘的内心依旧犹如一潭死水,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掀起波澜。她蜗居在家,依旧坚持每日阅读、健身,甚至独自去了玥海市旅行。
回来时,阮湘带了颗仙人球,她买它倒不是有闲情逸致养花养草,只是觉得这东西不用照顾也能活很久,大饼二饼会在下个星期送走,这颗不会动也不会笑的仙人球代替它们陪她,似乎也不错。
仿佛是感受到临别在即,又或者是单纯看出主人状态糟糕,一猫一狗经常性地黏在阮湘身边,可却都被她推着身体拉开距离,阮湘不想把大饼二饼关在笼子里,索性将自己锁在卧室,回避任何接触。
把它们送走那天的寒风很冷,阮湘回到家,脱掉大衣,收拾起家里的猫狗用品。
伤痕累累的猫爬架上再也没有了伸着爪子去抓猫的笨狗,地板上也没有了总是把自己流成一滩的白色小猫,取快递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一只小狗摇着尾巴来陪她,回到家时不会再有一猫一狗依恋亲热地扒着她的小腿。
阮湘失去了她的两只小跟屁虫。
又或许,是三个。
走到阳台,阮湘将身体靠在栏杆上,独自凝望着城市的灯火。
她并不觉得悲伤和寂寞,事实上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已经很难感觉到忧伤和痛苦,她就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仅此而已。
待阮湘回过神时,她的掌心已经死死掐住了那颗仙人球,愣了几秒,阮湘松开手,看着整片手掌凝出的血点分外头疼。
她垂头,在灯光下一根根拔出掌心的细刺,突然觉得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是小时候,阮甄肯定要红着眼眶叫人给她拔刺,而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把她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公主,如果是以前,林延述肯定会慌得把一切事情全部抛下,立刻就要拉着她奔去医院,而大饼二饼会因为主人的突然离开无聊地扒门打架,再在他们回来时默契地和好,一拥而上。
不能再想了,阮湘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把掌心那些一根根牵痛她的长刺全部拔掉。
时间转瞬而过,又慢得如凌迟处死,在阮甄和林延述第二年祭日的前一天,久违的,阮湘接到了通电话。
是林桦越打来的。
他约阮湘明天在林延述的墓前见面,他有东西要交给她。
阮湘想了想,答应下来。她换了新的公司,最近正忙,好不容易才请下一天假期。
出乎意料的,林桦越来得很早,甚至比提前十分钟就到了的阮湘还要早。
一年多时间没见,林桦越已经有了些男人的样子,举手投足间的少年人心性已消失殆尽,再看不出从前的骄横模样。
林延述死后,林成责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无力再管理公司,最近这半年来,林桦越不得不学着飞速成长。
他手里拿着一个本子,看见阮湘,微微一笑,喊了声:“阮湘姐。”
阮湘下意识望了眼林延述的墓碑,照片中的男人依旧言笑晏晏,不会被时间留下任何痕迹。
莫名的,她心中一痛。
“你要给我什么?”阮湘语气淡泊,不想多看林桦越这张与林延述有几分相似的面庞。
“我今天约你见面,是想给你这个。”语毕,林桦越将手中的本子递了过去,“你应该知道我哥有写备忘录的习惯,这个本子是他走后的第二天快递员送来的,内容直到前天我才有勇气打开看过,里面的文字基本都是他高中时写得。”
“阮湘姐,这里面,全部是你。”
闻言,阮湘瞳孔轻轻颤动起来,她将伸出的手迅速收回,面无表情道:“怪不得他走后我在遗物里没能找到这本备忘录,原来是他故意藏起来了。”
“我猜是我哥不想让你再看到这些徒增痛苦。”
“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把这本备忘录给我?”
林桦越语气直白:“因为我不想让你这么快走出来,阮湘姐,我哥走了才不过两年,为什么你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云淡风轻,你甚至没来看过他一眼!”
“我无情?”阮湘笑了,“我只是在执行林延述的遗愿而已,他不是让我忘掉他开启新的生活吗,死者为大,我听他的有什么不对?”
“在我哥面前这样说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他可是因为你才自杀的!”
“你最好把因为我和不由分说就自顾自地为了我搞清楚,按照你的意思是你哥死后我还要为他守节三年是吗?还有,林桦越,你别在这里给我装兄弟情深,我看了感觉反胃,你们曾经是怎么对林延述的你比谁都清楚,你要是还对你哥有丝真情,你们就不要再来他墓前扰他清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将这顶帽子扣在我头上,那我还说要不是你们,林延述怎么可能会做出这么极端的选择。”
“你!”林桦越一时语塞,脸色瞬息万变,“反正我今天话就说到这里,阮湘姐,我不信你但凡看过这个备忘录里的内容,还能说得出这么无情的话!”
语毕,林桦越将手中的本子放在了林延述墓前,转身离去。
男人走后,阮湘站在原地半响,胸膛起起伏伏。她抬头往天上看去,发现林延述墓前那颗苦楝树的枝条形销如骨,从内里凝结出了一颗颗黄色的苦果悬挂在头顶。
望着那累累黄果,阮湘想到曾听有人说过,苦楝花一开,春天就结束了,可她从来没见过这颗苦楝树开花,她每一次来到这里,都是萧瑟刺冷之秋。
她的春天,还会开始吗?
走上前,阮湘垂头拾起了那本林延述写下的备忘录。
「2016年9月1日:居然在开学典礼上又碰到她了,迟辰告诉我,她叫阮湘。」
「2017年4月23日:无论如何,都想让她再次注意到我。」
「2017年9月11日:她的眼睛在今天下了一场雨,泪水很冰。」
「2017年9月15日:威逼利诱了下,冯嘉瑶告诉我,阮同学喜欢柑橘香。」
「2018年8月29日:高三早恋不合适,但如果阮同学很想谈……我可以。」
「2018年11月25日:其实很想告诉她,从认识你的那刻起,我人生中的所有不幸似乎都已被抵消殆尽,可以不用再上紧发条,强迫自己维持动力。阮湘,能够遇见你,我才是足够好运。」
「2019年5月24日:在无数次关于未来的幻想里,她都是我的必需品。」
一篇篇,一页页,一幕幕顺着字迹不停闪回在眼前,那颗真心,那份青涩而又单纯热烈的感情再次不由分说地涌现在眼前。
而写下这本沉甸甸爱意文字的人,居然就这么永远离开她了?
阮湘合上本子,咬牙,转头看向了那个被定格成永恒的林延述。
其实不需要林桦越去刻意强调,不需要用这份珍重写下的备忘录作为证明,一直以来,阮湘都清楚地知道林延述有多爱她,也在他死后知晓了他对爱的理解有多么的浅薄、错误。
爱从来就不是自发走向毁灭的深渊,一个人只有自尊、自爱,才能真正地去爱别人。
可惜她没有机会教给林延述,让他明白这些了。
……
离开墓园,秋天仍在,阮湘步履不停,来到阮甄的墓前。
她放下鲜花,静静地站过去,用手指揩去了照片玻璃上迷蒙的灰尘。
阮湘把林延述的备忘录放在阮甄旁边,低声道:“妈,这些都是高中时林延述因为我写下的内容,我早就知道他特别喜欢我,但真正看到这些,我现在只觉得好害怕。明明我已经打算去放弃,去忘掉,可他怎么还是会出现在我身边?”
“不怕你笑话我,其实刚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还是想去见林延述,我愤怒,我不甘心,为什么我把一切都解决了,他还是固执己见地为了我选择离开,哪怕他也很痛,很舍不得。”
“后来情绪逐渐冷静下来,我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害怕,害怕再来一次梦境也只是重蹈覆辙,怕林延述为了我再一次死在我的面前,而我握得越紧,他只会消失的更快。直到最后,我才在日复一日的复盘里想明白我失败的缘由,妈妈,选择救赎是最大的推卸,我太傲慢了,事实上我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会被我所拯救,我才是最没有用的那个,我什么也做不好,只能让你和林延述去保护我。”
说到最后,阮湘已然哽咽:“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才是你们的负担、拖累。没有我,你早就可以离开陈承毅,没有我,林延述怎么会把刀捅进他的身体,我害怕不管再来多少次我都没有办法改变,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放弃。甚至……甚至现在,我连再去梦里见他一面的勇气也失去。”
“林延述他不怯懦,不是胆小鬼,真正怯懦、胆小,没有勇气面对真正自己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他。”
“是我。”
有风刮过,路树哭叶,阮湘眨动双眼,落下滴泪。
“妈妈,原来那个人,是我。”
第134章 秋
推开门,打开灯,客厅是空无一人的孤单与寂静。
数不清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阮湘打开放置着林延述物品的房间,想要将那本备忘录放进柜子。
她拉着把手抽开,久违地,在里面看到了一个古朴的俄罗斯套娃。阮湘呼吸一窒,将它层层打开,直到露出最后那个面目模糊的幼小套娃。
指尖留恋地抚过套娃面颊,阮湘想起来在那个梦里的十七岁,她和林延述一起把它涂画的明亮如初,重获新生,而林延述也终于和自己和解,预备和她一起开启崭新的人生。
可惜,是梦而已。
继续拉开柜子的第二层,阮湘发现里面放着封信件,只一眼她便认出这是林延述奶奶写给他的那封,但直到林延述离世,阮湘也没有私自将它打开过。
拿起信封安静片刻,阮湘抬手,毫不犹豫地把它拆开。
我就看了又能怎么样,她想,反正死人没有隐私权,有本事林延述就来索她的命。
一角角展开信件,阮湘将视线凝落在纸上饱含爱意的文字。
她一直都清楚,林延述的奶奶是位无比温柔、豁达、有力量的老人,看着她临终前执笔写下的一行行字句,不知不觉间,阮湘眼眶酸胀、泛红。
一滴泪霎时而落,打湿纸页,她指尖拂过字迹间最为灰薄的那行话语,仿佛一瞬窥到林延述在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站在寂冷窗边的场景,她想那个时候的林延述一定也是像她这般,从这句情深意切的话里汲取苟活的动力。
那行字写,爱能包容所有的不完美。
合上褶皱泛黄的信件,阮湘轻轻将它贴在心脏,低声道:“林延述,你该早点把它拿给我看的。”
如果你早点拿给我看,你就会知道你的奶奶没有骗你,爱真的会包容所有的不完美,毕竟你也是这么对我的,不是吗?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勇气去当面告诉你这些,言之凿凿地对你讲那些我也做不到的道理。
真讨厌啊,怎么会足足两年了也还是没能走出这段感情,阮湘深吸一口气,擦掉眼尾的泪水,将那本备忘录连带着信件和套娃一起再度封锁回柜子里。
这爱实在太痛了。痛彻心扉的苦楚让她感到无比胆怯,阮湘现在宁愿一开始的幸福就不曾有过,如果他们根本不曾相爱,如果他们只做陌生人当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那未来会不会有一种他们都在幸福的可能?
整片空间沉默到寂静如死,只余女人极力压制的低泣,没人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而阮湘也早已失去了改变与开创的勇气。
她清楚,她现在无法面对的不是林延述,而是那个逃避、懦弱的自己。
……
隔天下班时,阮湘接到了冯嘉瑶打来的电话,后者语气抱怨,说阮湘已经快半年没主动联系过她和周韵筝了。
闻言,阮湘打起精神向她道歉,坦白自己最近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你是最近的状态不好吗,最近这两年里你的状态什么时候好过?算了……不聊这个了。”冯嘉瑶说:“我打电话过来是问你,你这两天有没有收到封信?”
“信?”
“就是咱们高中校庆那年,你和林……你和他一起上台表演前在我那个活动场地写得,主题是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那个,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阮湘语气平淡,并不对忘记青春回忆有任何惋惜。
“就是不记得才有惊喜感。”冯嘉瑶语气极力想拉她一起轻快起来,“让我算算,哎呀,这么一晃我们高中毕业都九年了,其实那个主办方的学姐本来是想搞个十年整数凑仪式感来着的,但奈何她要移民,只好提前把能联系到的人的信寄出。”
“我知道了。”阮湘说:“等下我会去驿站看看。”
“你可要仔细好好地看,我十六岁的湘湘那么可爱,阮湘,你看完要把她还给我们的。”说完,冯嘉瑶就懊悔起自己的失言,连忙找补道:“开玩笑的,我也很爱现在这个努力赚钱养我的工作狂。”
听筒在耳侧不住闪动,阮湘没说话,静静地沉默着,隧道绿色灯光照映在女人的半边侧颜,刻画出一道藏于阴影的轮廓线。
她移动着方向盘,半响,配合地扯起一个不达眼底的笑。
十六岁的自己是什么样的,阮湘记不太清,更懒得回忆。去驿站取到那封信她也没有打开,只是随意地扔在了电脑桌旁。
她早已经不做记者,转去幕后,公司最新委派她负责一档播客节目的整体策划工作,内容涵盖节目定位,制作执行等一系列环节,前期准备阶段已经做得差不多,可第一期的内容选题却迟迟没有定下。
阮湘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将身体靠在椅背。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她去厨房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她大脑空空如也,别说灵感,甚至连个想法都没有,心烦意乱中,她随手拆开了桌边那封被她丢弃的信件。
看着那枚紫色的火漆封贴,零星的,阮湘好像想起了有关于当时的一点点回忆。
她记得那天,她很开心。
想到这里,阮湘突然有点开始好奇了,好奇那个十六岁的自己会写给现在的自己什么,她所期待、幻想、憧憬的未来的自己,会是现在这样吗?
一定不会。
反而大概率,她会无比失望。
不自觉地将信件舒展,阮湘缓缓垂眸,从起笔的第一字开始认真看去。
未来的阮湘,好久不见,你好,我是16岁的你。
今天是一中的校庆,我和林延述一起表演了陈绮贞的歌曲After17,不知道看到这封信的你还会不会记得当下的心情,不过即使你忘记了也没有关系,还有我会替你记得。
以前,我总觉得我是个很幸运的女孩,有和睦的家庭,爱我的亲人,所以总是放任自己的娇纵与怠懒,散漫地窝在水球的中央,并笃定地信任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永远。可后来的变故让我明白,水球的薄膜一触即碎,而那些被拥挤到我身边的水源随时会被地面吸收,晒干,蒸发的无影无踪。
我摔得好痛啊,头破血流地跪倒在地面想要找到能治愈我的水源却是一片徒劳无功,反而全身都被烈日晒得皲裂蜕皮。最绝望的时候,我放弃地躺倒在滚烫地面,不想再寻找任何自救的手段。这里已经失去水源,而这样善于放弃,什么都做不好的我,又怎么可能拯救自己呢?
于是我懦弱地哭了,我痛得流泪,狼狈得要死,想要大喊大叫去发泄命运对我的戏弄,可是这时,却有一滴水流进了我的唇齿。
没有*什么白马王子携带甘霖从天而降的戏码,也没有观世音娘娘带着菩提净瓶的点拨造化,那咸涩的水液滴进唇瓣时,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向地面探索、追捕,寻找来拯救我的人。可是除了荒芜,我的身下居然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疑惑地伸出手,向自己的脸上触摸过去。指尖下落,我盯着指腹上那颗透明的,隐隐做颤的水滴,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我可以并不借用外力的庇护、包裹,我的身体里,就有着一整片能够带我远行的汪洋大海。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呢?
还记得吗,那天的最后,我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很久。
说实话,向内探寻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自力更生更是辛苦得好麻烦啊。比起事事都有人替我安排妥当,这样的生活真的是疲惫又磋磨,可当我有次独自踩着板凳换好了家里那个总是闪光的灯泡,当我第一次做出了可以入嘴的煎蛋,当我能够靠自己的劳动换来报酬并为自己买下一朵花时,久违地,我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那是强大和自立给予我的安全感。
我的世界好像又开始变得水波粼粼,但是这次,我不用忧虑它会随时蒸发殆尽,因为我可以向内源源不断地产出,获取。
我自己,就有让我自己幸福的能力。
渐渐的,有了独立能力的我变得有些偏执,总是固执地想要对妈妈证明些什么,像是个被贴了小红花就着急地要给所有人展示的笨小孩,哪怕她根本就不关心我的近况。我告诉我自己要活好,要活得优秀,不能再像从前的那个阮湘一般松懈、沉溺,我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依靠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的陪伴与帮助,靠自己给自己创造出一座花园。
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夏老师。
记得夏老师跟我说过,想要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变得强大就要足够坚定、坚强。但我们都知道,哪怕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可阮湘依旧不够坚强,她甚至很脆弱,有时候也还会习惯性地想要去依赖别人,害怕未来,恐惧独自一人的电闪雷鸣。
在离开妈妈,碰到那滴水后,我总是很着急地想要告诉自己我可以,总是逞强地想要证明一个人也没有关系,迫切地想要和小时候那个爱哭娇气的小女孩断个干净。这样的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我过得很辛苦,但现在,我已然清楚,因为我的每一刻都是未来无法重现的现在,因为每个昨日的我都在塑造现在的我,所以我不会再去内耗、去否定、抛弃我自己,哪怕她是懦弱的,不够坚定勇敢的。
阮湘,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生活,带着我仅剩的孩子气,还有我的别扭、逞强、脆弱、敏感,迈过我的17岁,走到18岁,甚至是很久以后,去见到未来那个已经成为大人的阮湘,也就是你。
然后告诉你,我很幸福。
所以以后,无论如何请不要害怕,成长本就是披荆斩棘的过程,每一个别扭、逞强、脆弱、敏感的我,都会凝聚成未来坚定勇敢的你,也会支持着你,请永远不要觉得孤单和无助,哪怕失去所有,你也绝不会再是孤身一人,因为,你还有我在。
阮湘,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我,都会一直全心全意地爱你,毕竟你可是全世界最值得我去珍爱的,最珍贵的,我自己。
(PS:你现在有把名字改回阮湘初嘛?湘江初动万壑争流这么霸气的名字才最适合我。没有的话快去,我是因为要高考不方便才没改的,你可不要相信封建迷信!)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阮湘指尖颤抖,眼眶涩红,不可置信地再次重新看去。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十六岁的阮湘会是这样耀眼,勇敢的存在,阮湘捂住心脏,张开唇瓣,濒死般大口喘息。
不,比起为什么十六岁的阮湘会是这样,她更该不可思议的是,那样的阮湘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黯淡灰败的自己。
一股无法言说的疼痛在瞬间席卷周身,阮湘清楚那是青春的白骨在不死心地敲击着她的心脏。
她指尖紧攥着信件,一滴浊泪霎时砸在地面,变成今夜的月亮,两滴、三滴、四滴,阮湘无法遏制地痛哭出声,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堆积的脓液尽数排出。
她早该想起的,阮湘想,十六岁的她说得没错,哪怕她已然是孤身一人,她也还有她自己,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丢下她,抛弃她的自己。
所以她该再给阮湘一次机会,哪怕即使无法改变,也该让她真正地再一次去面对过去。
哽咽着,阮湘将这封已然过去九年的自己拥进怀里,汲取着她传递过来的勇气,泣不成声道:“谢谢你,阮湘。”
谢谢你,我最亲爱的,我自己。
第135章 冬
这个星期,已经是阮湘第四次出现在心理诊疗室。
医生评估过她身体的各项状态,最后给出的结果是可以再次进行催眠疗愈,并将治疗的时间安排在了后天。
得到这个结果,阮湘不由长舒一口气。坐在驾驶位,她给周韵筝打去电话,说明了自己打算再次进行治疗的想法。
周韵筝那边安静了很久,最后只是问道:“两年了,还是忘不掉他吗?”
闻言,阮湘唇角扬起抹淡淡的苦笑。
“这次我不只是为了林延述。”她说,“我也为了我自己。”
离开梦境的这一年里,思念在日日夜夜裹挟着阵痛袭来,而比思念更让阮湘无法回望的,是她不敢面对未来的恐惧。
她清楚,只有真正下定决心与过去告别,她才能真正走出阮甄与林延述离世的那个冬天。
回到家,阮湘打开灯,在柜子里翻找出了那个最小的俄罗斯套娃。她坐在桌前,毫不犹豫地用剪刀剪开了手上的串珠手链。
红线断,串珠连,套娃被拥抱在红绳之中,成为了这条手链的唯一挂饰。阮湘将它珍重地戴上手腕,复盘起自己目前经历过的最为清晰的两次梦境。
上一次梦里,林延述曾在自杀前对她说他见到了那个在现实生活中离世的林延述,也是那个林延述告诉他,要让阮湘回到现实的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扯断串珠手链,还有一个便是他这个梦境的主人翁通过自杀产生刺激把她惊醒。
串珠手链被阮湘扔进大海,再无找寻的可能,所以梦里的林延述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第二种方法,以死来让她摆脱梦境,回到现实。
这样想来,在第一次梦里,也就是她误以为自己重回高三那次,林延述最后的结局也是如出一辙的死亡,而也是那个十七岁的林延述死后,她才从药物作用下清醒过来,捡回一条命。
两个林延述虽然一个是自杀,一个是他杀,但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将她从濒死的梦境状态推回现在,等等,想到这里,阮湘瞳孔骤颤,忽然发现一句差点就被她忘掉的线索。
她还记得在十七岁那场梦的最后,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一秒,宋誉曾对她说过,是她最爱的那个林延述,让他杀了这个十七岁的林延述。
当时她完全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并在醒来后因为痛苦很快便将它抛之脑后,现在看来,每一个世界里每一个林延述的死,都有现实里的这个林延述去做幕后推手。
而他真的就像他遗书里写得那般无情,想要用尽一切方法逼迫她去忘记他,不再沉湎梦中的虚幻美好。
林延述保护她的方法简直比阮甄的还要可笑,还要残忍,阮甄起码从头到尾就根本不给她幻想,而林延述却是每次都要选择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毁灭所有,狠狠地将她摔扯回刺骨的现实当中。
既然这人总是要靠死遁来逃避她,那么这次她一定要想出一个可以制服他的办法,让林延述绝不敢再轻易离开。
思及,阮湘冷笑,一巴掌扇在了手腕间悬吊的套娃身上。那只呆头笨脑的小套娃被她打得在空中晃晃悠悠,似一滴无法落下的眼泪。
阮湘扶住它,指尖轻掐,恶狠狠道:“林鼹鼠,这次再让我见到你,我保证你绝对完蛋了。”
窗外日升月落,在进行催眠疗愈的前一天,很突然的,阮湘接到了许久未联系过的,迟辰的电话。
男人嗓音低沉、轻缓,问道:“我听周韵筝说你明天还打算通过催眠去见林延述?”
“对。”阮湘说,“需要我帮你带话吗?”
“有什么好带的,真正的他又听不到。”
“是吗,那迟总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我打电话?”
沉默几秒,阮湘听到手机那边传来了迟辰的一声轻笑:“周韵筝还说你变了,我看你还是和之前一样啊阮湘。”
“所以,你真的不需要我带句话吗?”
“不用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过来,明明我也知道就只是个梦。”
“你要是相信他在的话,那就不是梦。”阮湘说,“迟辰,我一直相信。”
闻言,迟辰表情一怔:“怪不得两年了你也还是没走出去。”
“你呢,难道你走出去了,你们可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迟辰说,“上次看你踹他墓碑的时候我其实也挺想跟上去踹一脚的,有他这么当兄弟的人吗?明明高中那会儿我们就发过誓,说以后要有福一起享,有事一起扛,结果他呢?”
“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林延述的确是个王八蛋。”阮湘手指不自觉拨弄起腕间的套娃,缓缓垂下眼睑,“那要是没事的话我先挂了,等明天结束咱们再聊。”
“好。”
就在阮湘即将挂断的下一秒,突然,电话那头的男人开口道:“等下!”
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阮湘唇角轻扬,靠在墙壁,静静地等待着迟辰讲话。
良久,她听到他说:“你还是帮我带一句吧。”
“就告诉他,那个无聊的蜘蛛纸牌,出联机版了。”
挂断电话,久违的,阮湘打开了自己的记事簿。
上一次去写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她回忆着内容,翻到日记末尾一页,看到在2027年10月30日的最后,她写下:
「阮湘,朝春天走去,别烂在过去和梦里。」
再之后她服用药物,毅然决然地去到了那场高三的梦境。
大梦一场,风过无痕,时隔三百四十六天,阮湘擦去眼尾湿润,将记事簿改为记事录,而后一字一句,重新记录道:
2028年11月9日,晴。
我已预备朝春天走去,不会再烂在过去和梦里。
……
晚上,阮湘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看到了15岁的自己,那个小女孩独自疾行在阮甄抛下她的那条黑暗大道,拖着鲜血淋漓的脚用力向前跑去。她任由风刃刮过身体,即使每前进一步都痛得泣血锥心,鲜血淋漓。
呼吸急喘间,女孩心中对未来的恐惧和后悔尽数席卷而来,她战栗着身体,可却依旧掐进掌心逼着自己睁大双眼,不留下一滴示弱的眼泪。
时至今日,阮湘还记得她为什么如此勇敢。
因为她没有退路,刀山火海,雪窖冰天,只能自己向前走去。
“你准备好了吗?”
再睁开眼时,面前出现的是心理医师那张温和的面庞,阮湘攥紧手中那个小小的俄罗斯套娃,将它放在了心脏的位置。
下一秒,她逐字逐句道:“我准备好了。”
有人曾说过,人这一辈子只活在几个瞬间,可这两年里,阮湘却一直被困在了这几个瞬间无法逃出。
他们并肩撑伞走过的迷蒙雨天、他们在幽暗隧道的牵手追逐、他们在夏夜江边的那场告白、还有最后,他们那一场撕心裂肺的争吵、别离。
这太多的瞬间凝聚成了永远,拖着她的脚步再无法向前。
现如今,阮湘已然清楚,这些年在梦境之中的反复回忆、撰写、推演,并不是为了让她沉湎在往日的痛苦之中,而是在帮她找回曾经那个勇敢的自己。
回忆再美好也终究只是回忆,阮湘知道,她携带着勇气走向的未来,会为她创造出更多,更值得纪念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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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姐,湘姐!该进会议室了。”
猛然一股推力从身边传来,将混沌的大脑摇晃回清醒状态,阮湘身体一颤,立刻看向了腕骨上的手链。
灰色串珠之间,小巧的套娃正虚虚悬挂在空中,她喉咙骤然因为紧张而干涩起来,阮湘舔了下唇瓣,想要打开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机早已因为没电关机。
看向身边满脸疑问的女生,阮湘极力压制着奔腾的心跳,问道:“闻乔,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号几点几分?”
“二零二六年十一月一日,现在是一点四十五……四十六分。怎么了湘姐,你是有什么事要临时安排吗?”
闻言,阮湘瞳孔不可自控地颤动起来。
这次,她居然回到了林延述误杀陈承毅的一小时前!
时间紧迫,阮湘来不及多说,只丢下了一句临时有急事便火速冲出了公司。
时节已入冬天,她却因为慌张泛出一身寒凉薄汗,当时的昨晚她跟冯嘉瑶喝了酒,第二天没开车过来,导致现在只能在路边打车。
马路上车流不息,喇叭刺耳的声音就犹如赛跑前最后的那道发令枪,无限度地拉紧着阮湘的神经。
一辆,两辆,三辆,数十辆汽车从眼前飞速离去,阮湘向外挥动的手臂逐渐发酸,掌心发汗,却依旧没有一辆车愿意为她停下。
该死的,怎么关键时候连一辆出租车也看不到?
正当阮湘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一句:“湘姐!”
阮湘猛然回头,望见她的助理闻乔正朝她的方向飞速跑来。
身形清瘦的女生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将手里的汽车钥匙抛给她,大声道:“我的车还停在老地方,你快去吧,会议的事情我已经帮你告过假了。”
手中的钥匙还留有闻乔的掌心余温,阮湘拼命将它攥紧,抑制住眼眶的酸胀点了点头,而后大步朝停车的方向冲去。
“嗡”地一声,阮湘猛力踩下油门,车辆霎时疾冲而出。
呼吸间仿佛能闻到汽油飞速消耗的味道,她眼尾不断撇向时钟,恨不得现在立刻飞到阮甄的家门口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极速滚动的车胎一路碾碎遍地纷飞枯叶,阮湘盯着车上的时间,下唇不知不觉间已经被牙齿咬得泛白。
已经两点五分了,前面就只剩三个路口,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应该还来得及。
快了,就在前面,就差一个拐弯就到了!
屏息中,前方突然转变的红灯让阮湘骤然踩下急刹,安全带在瞬间勒紧前倾的身体,阮湘瞳孔睁大,血液倒流,握住方向盘的手不住发抖,听到身后有喇叭在斥责地狂响,声声尽数刺入她敏感的神经。
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是度秒如年,阮湘呼吸紧促,唇齿一阵发干,她精神高度紧绷着,随时预备第一时间冲过这条马路。
林延述,她在心里不住地祈求道,求求你一定要冷静,拜托你,一定。
时钟跳动至两点三十二分时,飞速行驶的车辆终于抵达在小区门口。阮湘撕开安全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推开车门,离弦之箭般朝单元楼中冲去。
漆黑的楼道里满是陈旧的灰尘味道,这里墙壁破烂,台阶磕绊,阮湘发丝飞在耳后,喉咙里逐渐弥漫出股铁锈腥气。
明明路程并不遥远,可不知为何每向前迈出一步,她仿佛都能感觉到肺部的紧缩和心跳的颤动。
只差一个拐角,马上,马上,她就要赶到了!
破旧的防盗大门出现在眼前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摔倒在门口血流成河,奄奄一息的阮甄,耳畔里杀入的是女人的哭声和男人在扭打中痛苦的呻吟。
阮湘大脑霎时陷入空白,无法停止地冲进客厅。
温热血液的腥气剜进鼻腔,转头间,阮湘看到穿着衬衫的男人满身已被血水染红。
此刻,他压在陈承毅的身体之上,正高举起右手中带血的刀刃,预备一落而下!
“林延述!不要!”
霎时间,一道声嘶力竭的尖锐哭喊撕破空气,企图将一切拨乱反正。
阮湘瞳孔骤缩,看到男人拿刀的动作停止一瞬,而后,以更加疯狂、决绝、不顾一切的力道向下刺去。
“不!!!”
时间在此刻终于按下暂停,阮湘全身失力,面色惨白,不可置信地跪倒血泊之中,胸膛濒死般起伏、喘息。
下一秒,那个一直只以背影面对着她的男人拔出刀尖,终于缓缓地扭过头来。
他那双明亮的黑眸中满是血丝与绝望溃败之意,可即使这样,他依旧勉强地、机械地、拼尽全力地为阮湘揪出了一个微笑出来。
有血从面颊一路垂至下颌滴落在地,炸开出阵阵涟漪血花。
林延述眼睫颤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自嘲的讥笑,而后又一次,他将手中泛血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腰际。
“阮湘。”
他说:“对不起。”
第136章 笼中鸟
在名为爱的这种感情出现之前,林延述是没有怕过死的。
事实上,他经常可以看到自己的尸体,在被父亲斥责时、在骑车经过马路时、在琴房独自静坐到天亮时、在与他人交谈时,林延述发现自己总是可以很轻松地在另一个视角鸟瞰这幅画面,观察着那个林延述的一举一动,学习他的表情,神态,动作,以及那些话语的结构。
有次路过江边,林延述瞄到有身体肿胀的男人漂浮在江面之上。
他看不清他的脸,于是向前走去,可眨眼间,河面上那张男人的脸变成了自己。他看到有蝇虫落在了那具光鲜亮丽的身体之上飞舞、啃食,可咬开虫洞,里面的脏器尽失,只剩一具被河水泡得膨胀的身体。
他干呕了起来。
回到家,每日的行程固定,阅读是为了获取知识以助于和他人更好地进行沟通,获得好感,学习是为了拿到让林成责满意的成绩。
父亲总是对他讲要做正确的事情,而成为那个旁人眼中相对来说较为完美的存在,就是林延述要做得最为正确的事情。
死亡,是林延述认为自己早晚会走向的终点。他并不怕死,因为每一个明天更好的林延述都在不断刷新,而后无声无息地杀死昨日那个还不够优秀、完美的自己。
可不怕死并不意味着他甘愿赴死,因为曾真切地体会到过被爱着的感觉,所以才会更加贪婪地渴求。
想要寻求那温暖的怀抱,那写满关切之爱与心疼的眼神,才是林延述每日忍受着自残之痛,苟延残喘至今的原因。
后来他遇到了阮湘,新年夜的那通电话接通了林延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知道自己想在女生身上获得被看见的机会,而阮湘想要无条件的爱与永远坚定的守护,他们等价交换,回馈彼此,做双方最为满意的盟友。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满足于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他越是对阮湘的感情浓重,便越开始小心地伪装,惧怕她看见真正的自己。
可明明从一开始,他就是因为被看见的那一秒才去靠近的阮湘。
恍然间,林延述发现自己掉入了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
他变得胆怯,不敢再去茫然行动,他清楚中途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会让等在出口的阮湘离开,因为他从未敢让深爱的那个人去真正看见过自己。
林延述太胆怯,他怕她逃,又怕她选择留下,他怕自己会一生被困于迷宫之中,也怕当他真正走向阮湘时,后者会被他身上弥漫繁衍的阴翳拖入这共生的监牢。
直到那天,他失手杀掉了陈承毅。
迷宫坍塌了,取而代之的,从天而降的,是一根编织好的绳索。
恍惚间,时隔不知多少个濒临崩溃的日日夜夜,林延述好像又看到了那具泡在江面的尸体。
终于,他不用再纠结、痛苦、挣扎,日复一日地陷入迷茫无措当中,只是走向死亡而已,明明只是走向他每一天都在重复经历的死亡而已……但为什么,这一次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恐惧。
悲哀的,林延述发现他怕死了,他不想死了,他想留在阮湘身边,想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名为爱的感情耳提面命地叫他无法再选择自私与贪婪,只能走向那根扼杀心跳与未来的绳索。
闭上眼时,林延述也曾侥幸幻想,如果他能够给自己一次机会,或许也不是不可能找到这道题的另一种解法,但拯救漫长而又遥远,绝望却近在咫尺,刀锋舐颈。
只有死亡,才是他,唯一的答案。
“林延述,谁允许你就这么随便地选择去死!”
落刀的瞬间,耳边霎时传来一道犹如种子冲破土壤那般振聋发聩的声音。
林延述握住刀柄的手腕骤然发白,凸起青筋,将泛血的刀刃悬在了距离自己腹部一厘米的位置。
面前的女生满目血丝,摔碎酒瓶,撑起身体,用灼灼目光照耀着他的面容,而她的手里捏着一角酒瓶的玻璃残片,正对准着自己脖颈间跳动的脉搏。
阮湘哽咽着,一字一句,极其不甘、愤懑、心痛地威胁道:“林延述,你让我目睹了这么多次你的死,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要死在你面前一次啊?”
“你把玻璃给我放下!”
咬牙间,林延述脸上已再无冷静之色,他慌乱地扔下了手中那把刀,乞求地望进女生泛泪的瞳孔,恳切道:“阮湘,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冷静,你也冷静下来,我求你了……我求你把刀放下好不好?”
闻言,阮湘用一种暴风雨前最为平静的语气说道:“把刀踢过来。”
见林延述照做,她拾起刀,握在右手,而后走到林延述面前,在他脸颊扇去了毫不留情地清脆一掌。
“你明明听见了。”阮湘嗓音颤抖,掌心发麻,可面前的男人却依旧无动于衷。
她几乎如疯了那般狼狈的、失态的、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用力捶打过去,怒声斥责道:“你明明听见我喊你了,你为什么还是要落下那一刀!为什么!林延述你告诉我为什么!”
血丝不断从唇角流出,可身体内部却比体表更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痛彻心扉,林延述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任由阮湘在他身上狠狠地厮打、踢踹,直到女生失去所有发泄的力气。
空间里一时间只余下彼此粗重、疲惫的呼吸,林延述依旧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捂住阮湘的眼睛,将她搂进怀里。
有泪水从眼尾滑过,晕进男人掌心,砸出淤青。
“这里太脏了。”他冷静地说,“阮湘,我们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好不好?”
于是时间在这刻真正意义上的停止,钟表里的分针不再走动、天空中航行的鸟被封固在云层的中央、湖里的鱼静止在即将浮出水面的下一个瞬间、阮甄和陈承毅的身体消失在这片空间,而林延述拉住阮湘的手,带着她回到了他们的家。
泛着热气的白雾袅袅散在空中,两杯热水放在阮湘和林延述身前,他们两人并肩坐在沙发,心却相隔甚远,久久未发一言。
阮湘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又要如何说起,诚然她已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林延述时打好的草稿,可当真正看见他时,语言系统却无可避免地退化到一个牙牙学语的时期。
像是洞察了些什么,林延述嗓音里不捎带任何感情地问道:“你为什么又要回来,阮湘,一直躲在梦里不是你的风格。”
面前男人的衣物依旧泛着血迹,即使外面的一切暂停,他也没有要换掉衣服的想法,仿佛是想用另一种残忍而又温和的方式来逼迫阮湘面对现实。
“躲?”阮湘重复这个字,“我没有躲,我是专程来这里找你的。”
“找我没有任何的意义,你什么也没有办法改变,我还是杀了陈承毅,我也还是会死。”
出乎意料的,林延述语气分外平静,阮湘瞬间便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拥有着所有的记忆。
是他命令宋誉杀死十七岁的林延述,是他教唆上一场梦里的林延述选择自我了结,也是他真真与她相识十年,相爱七年,最后决然地走向死亡。
“没有意义难道我就不去做了吗?”阮湘心中涩然,“林延述,我只想和你好好聊聊。”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聊的。”
男人如同一个没有情绪的机器,又或者是这场爱情的旁观者那样的语气说道:“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阮湘,我并不是你爱的,你为之付出一切想要找寻的那个林延述。事实上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你要找的那个林延述已经死了,而现在在你面前的我跟本不需要也不会被任何人拯救,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我可以说是你的仇人,因为你爱的那个林延述是被我杀死的,且不止一次。”
语毕,他看向阮湘手中不断紧握的那把刀,冷静地说道:“恨我的话你可以亲手杀了我,你想在我身上捅多少刀都可以,我不会躲,这是我欠你的,阮湘。”
“你让我杀了你?”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好笑话语,阮湘说:“你要是就这么随便的死掉,那些林延述为我许下的承诺又要由谁来实现?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答应过会永远爱我,守护我,你说假如有一天我们真的分开,你也会拼尽全力地找到我,你说……”
“够了!”第一次,林延述失控地打断了阮湘。
他表情凝固片刻,但很快便低头发出了一声嗤笑:“你居然真的会相信男人告白时说的话?还不明白吗阮湘,我是骗你的,我们之间没有未来,没有以后,更没有永远,说什么爱情是琥珀要陪你到八十岁全是我哄你的,我骗你的!”
“你在撒谎。”
阮湘目光哀伤,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林延述,你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要痛苦。”
“我知道你是想要装冷漠把我赶走,不让我在梦里和你浪费时间,快点回到现实的世界,如果换在以前我可能真的就上了你的当了……但人总是在成长,这两年反复经历的这一遭已经让我明白,比起说什么,我更要看到的是这个人在做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延述……”阮湘顿了顿,像一场告白那样诚挚而又真诚,无所畏惧任何伤害地说道,“记得你向我表白时曾对我说,你清楚地看见过我。虽然我当时好像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剧烈的反应,但我的确被你的这句话所打动,我始终觉得拥有看见一个人的能力是可贵的,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拜托道:“所以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次机会,一次让我真正,去看见你的机会。”
话音落下的瞬间,错觉般的,阮湘好像在林延述那张古井无波的面颊上看到了一丝裂缝。
沉默良久,林延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掉十七岁的林延述和上一个梦里的林延述吗?”
还未等阮湘回答,他便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嫉妒。”
每一个世界线里,那个圆满的林延述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懦弱,讥讽着他的脆弱,他们轻而易举地将他所认为的死局打出幸福结局,然后再彻底抹消他的存在。
林延述不甘心,也不会允许虚假的他们困住阮湘前进的步伐,于是用复仇的方式一次次地引领着自己走向死亡。
可他明明杀死了毁掉阮湘生活的自己,也为曾经的自己报仇成功,但为什么最后痛的人却还是他,失去一切的人也还是他?
林延述百思不得其解。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这份爱与这份仇恨快要把他逼疯了。他其实比谁都要贪婪、阴暗、自私、可怕,而就是这样一无是处、肮脏可恨的他,阮湘却对他说,她想看见他。
简直太可笑了。
她就不能讨厌他吗?她就不能恨他吗?看到真正的林延述是这样的一个疯子她难道就不会感到害怕吗?
明明这才应该是正确的剧本,正确的走向,可为什么,为什么阮湘每一步都走得与他预料的截然相反?
林延述快要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住这张伪装淡漠的假面,他内里早已溃烂的堤坝即将吐出恶的黑水,源源不断地淹没整座梦中的幻影。
他绝不能再继续和她说下去了。
一股极强的死欲在霎时驱动身体,林延述咬紧牙关,伸手便想要夺走阮湘手里的刀,可后者却比他更快一步地将刀藏过身后,这快并不是反应敏捷的快,而是早知他有求死之心的更快一步。
“林延述!”
下一秒,阮湘将刀狠狠摔在地上。
她眼眶殷红,刺耳地喊醒道:“你嫉妒的那个林延述他就是你啊!”
“他不是我!”
在这一刻,林延述脸上的淡定从容不再出现,悲伤痛苦不再克制,他那张伪装的情绪面具总算尽数被洪水冲得皲裂、溃烂。
而他那个所谓真实的自己终于得以从内窜逃而出,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对她喊道:“阮湘,你到底在对我说什么爱啊!你应该恨我的,你该恨我杀了你最爱的那个林延述!你听懂了吗?你最爱的那个人被我杀了!你从始至终爱得就不是我!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明明听见你喊我却还要落下那一刀吗,好,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你认清现实,知道你面前的林延述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杀人犯!”
“你走吧*,阮湘,你走啊!你还回来干什么?你还来找我干什么?!”说到最后,最先崩溃的却是那个在无数个梦境里最为冷静、冷酷的林延述。
男人双眸灰败、迟滞,整个人如同被抽干生机与养分,只剩下一具形如枯槁,被蛀虫啃烂的躯壳。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面,绝望地流着泪,低喃道:“求你了,阮湘,我求求你,你离开我吧……”
没有任何犹豫的,下一刻,阮湘也跪倒在了地面。
她瞳孔被痛染得湿,颤抖的双手捧在林延述面颊之上,将男人因绝望低垂的头颅扶起。
眼神交汇的刹那,她看到的,是一双形如死灰的双眼。
“我答应过,我不会离开你的,林延述。”
“我和你一样,说到做到。”
语毕,女生抬颈,身体前倾,将裹满浓重安抚与包容的一吻落在林延述冰冷的唇间。
闭眼间,两人眼尾的泪水从脸颊滑过,渗入进彼此相贴的唇瓣。
泪是苦的、涩的、可它搅入爱的刹那,却混杂出了甚至可以称之为强大的力量。
明明说着要她离开这样的话语,可阮湘却能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在不断收紧,似溺水之人用尽全力抓住独属于自己的一叶浮萍。
“林延述。”阮湘努力想要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就往下掉,于是只能更加用力地扯起唇角,仿佛这样就能从自己身上传递力量给他。
“你不能把自己的某一面完全定义成自己,人怎么会是单一、片面的标签呢?还记得吗,在十七岁还有上一次的梦里你都向我坦白了一切,可是坦白之后你有在第二天变回你所谓的那个阴翳、蠢笨、不讨喜的林延述吗?你没有,那个站在我面前的,依然是我爱得那个林延述,与之前并无任何差异。”
“在我看来,他们从来就没有不是你,你也从来就没有伪装过自己,你只是被环境改变了小时候的心性。难道你敢说跟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没有一次的笑容、动作、话语是出自真心,难道我们每次的心有灵犀、对答如流都是你的精心设计?你的演技没有那么好,林鼹鼠,就像你说得那样,你确实有时候好蠢,好笨啊,蠢到没有发现真正的你早就已经改变了,蠢到不相信真的会有人像你爱她一样爱你。”
“人是多面的,一个人做出坚强勇敢的行为与他内心的柔弱胆小并不矛盾。君子论迹不论心,当你在犹豫这是否是真实的自己时,他其实就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而就是这样矛盾、别扭,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后悔的你,才是真正完整的你。”
“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好不好?”阮湘擦掉林延述眼尾的泪痕,哽咽着、微笑着说道,“高一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我经历痛苦,如果有,那我要短痛,绝不长痛。怎么样,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很酷很潇洒,事实上我当时也是这么做得。可后来呢?后来我如论如何放不下我的妈妈,现在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你,离开你,哪怕我真的很痛。”
“可你有因为我这样就放弃爱我,觉得我不再是之前的那个阮湘了吗?你没有,你依然坚定不移地爱我、理解我、陪伴我。”
“因为你知道,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变得勇敢。”
“所以林延述,我也知道。”阮湘望进他颤抖、湿润的瞳孔,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从始至终爱着的,就是我面前的这个林延述。”
“你确定吗,阮湘?”
男人身形僵硬,消化着阮湘的字字真心。
他越是感到理解,越是悲喜交加,越是恍然大悟,越是有一股无边的悔恨与苦涩交织袭来:“那个17岁的我还年轻,有无数次机会去改变未来,那个被你解决了一切危机的我什么错还没有来得及犯下,所以你也可以选择原谅。可是现在在你面前的我已经没有了未来,也杀了人,阮湘,即使这样,你还要选择原谅我,还要爱我吗?”
哪怕我欺骗了你。
哪怕我让你失去了一切。
哪怕我让你陷入了整整两年无边无际的痛苦。
你还要,选择去爱这样卑劣的我吗?
回应他忐忑之心的,是下一秒,阮湘坚定举起的手腕。
心脏在骤然被鸣雷轰动,林延述瞳孔一怔,肩膀颤动,而后他垂下双眸,缓缓扯动唇角,释怀而又释然地笑了。
越是悔恨,越是痛得剧烈,林延述越是笑得明亮、张扬,一如少年时那般虽迷茫但却因为她的存在而无忧无虑,构建未来的模样。
哪怕笑着,会更痛。
他看到女生腕上那条串珠手链之中,一缕红线悬挂着一个正轻盈摆动身体的俄罗斯套娃。
它的形貌没有任何的装饰,呆板无趣,秃头笨脑,毫无任何想让人投来目光的欲望。
可即使这样,它也依旧被阮湘珍之又重地护在身旁。
有雨水从眼尾再度滑落,洗涤、冲刷走过往所有的误会、隐瞒、不解、悔恨、思念。
林延述眼眸潮湿带笑,听到阮湘字字清晰,如诉如泣道:“我爱你。”
她眼里同样有一场雨季,每一字散开在青春的雾中,潮雨淋漓。
“林延述,不管多少次重新回到我们的十七岁,我还是会选择那天在隧道中拉住你的手,迈开脚步,让你和我一起去逃。”
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爱上你。
第137章 展翼时
简直要无法形容这场面有多狼狈,说完那句真情告白之后,阮湘情绪彻底陷入崩溃之中。
她弓着身体哭到近乎抽噎,一口气用光了桌子上的半盒抽纸。
地面白花花的濡湿纸团洒在两人脚边,似下了场把他们统统砸成傻瓜的巨大冰雹。
林延述边流泪边抽纸巾给阮湘,却被后者一把打掉伸来的手,哽咽着吐槽道:“别碰我,你的手上都是血,脏死了。”
“你的身上也都是血,臭死了。”
林延述看着泛红的手背,讶异于自己女朋友变脸如翻书的能力:“这会儿嫌我脏,嫌我臭,那你刚刚还抱我,吻我?”
“那不是看你要发疯我控制不住吗,你个王八蛋知不知道你拿着把刀对自己乱捅有多吓人,你以为你是马蜂窝吗戳那么多洞。”
阮湘抽着鼻尖擦干眼泪,哭得整个人一抽一抽:“来之前我可是专门找嘉瑶取经过,她说小说电视剧里但凡男主角无法控制情绪,一般女主角的一个真爱之吻就能治好,没想到还真的有用啊。林鼹鼠,你俗死了!”
“嫌我俗嫌我蠢你还专门来找我陪我演这一遭。”林延述抹掉滑至下颌的泪水,整理情绪,提力微笑,“阮同学,看来你真的是爱我爱得无法自拔。”
“我懒得理你,你现在快去洗澡换衣服,我肚子哭得快饿死了,你洗完出来立刻给我做南瓜粥。”阮湘越说越委屈,刚刚止住的泪水忍不住又往下掉,“你都不知道,那些外面做得南瓜粥他们……他们都不放糖。”
说完,阮湘实在是控制不住情绪,干脆将整张脸埋进掌心,痛哭道:“都怪你死之前非要让我发那个破誓,让我不跟你去旅行就哭不出去笑不出来。你这个混蛋倒是一死了之了,结果毒誓真生效了,搞得我之前堵塞的眼泪现在怎么都止不住,丢死人了。”
“在我面前哭你还嫌丢人?”
“看你哭得那么丑我就知道我现在有多丑了,我不想面对还不行吗?”
怕女生哭到脱水,林延述将水杯放在阮湘身边,而后走到了镜子面前。
不看还好,一看林延述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男人眉骨高挺,面容憔悴,眼眶殷红,半张脸上尽是血污,至于身体,算了……那满身血迹与血腥味的衣服不提也罢。
看着这样的自己,林延述苦中作乐地想,看来他在阮湘心中的地位的确比她刚刚表现出来的还要高。
伴着浴室的哗哗水声,缓了一阵儿,阮湘扶着沙发慢慢站起身体。
她看着地面沾满血迹的那把刀,颤抖着手将它拾起,而后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等待他们的,终于会是明媚春日了,对吧?
一定的。
阮湘闭上涩痛的双眸,告诉自己。
一定。
林延述端着薏米南瓜粥从厨房出来时,阮湘已经静静地坐在餐桌旁边等待他的到来。
窗外的阳光倾洒而落,映照出女生的柔和侧颜,她争吵中凌乱的发丝早已梳顺,脸色也恢复如常,唯有眼眶的红肿未消证明着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这个场景,本该是他们的日常中无比普通的一天的。
林延述心中一痛,将粥放在了阮湘面前。
女人垂头,用勺子搅和着米粥,香甜雾气丝丝缕缕地扑面而来,变成一根细小的尖刺,再度扎湿阮湘的瞳孔。
她快速眨了眨眼,盖去这阵酸涩,用勺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粥。
薏米软烂,南瓜香甜,入口即化,可即使林延述已经往里面放了不少的糖,阮湘也依旧能尝到咸涩的滋味。
那雾气层层铺在她的脸上,凝练出一颗颗晶亮水珠,而后顺着她眨眼的频率不断下坠,落入碗中。
早知道就放凉一点再吃了。
阮湘大口地咀嚼、吞咽、委屈地想,都怪这雾气太重,这粥怎么做都不会是原来的味道了。
“好吃吗?”林延述低声问道。
阮湘放下碗,摇了摇头。
“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说。
林延述讲:“可我的做法还和之前一样,连糖的克数也是。”
阮湘没有说话,林延述也没有。
他们都清楚,粥还是那碗粥,只是他们不一样了。
是他们相隔阴阳,再也回不去了。
竭力忍住眼尾湿意,林延述问:“这两年,你和大家都过得怎么样?”
阮湘调整情绪,回答道:“韵筝还是各个国家到处跑,不过她现在已经是国际上有名的策展师,赚得盆满钵满,还放话说要带我跟嘉瑶周游世界。”
“嘉瑶辞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始做职业小说家。不过自从你和我分开以后,她说她再也写不了甜文了,每天都在被读者寄刀片。”
林延述轻轻笑了:“她是没办法从我们这里借鉴剧情了吧。”
“对了,我入梦之前,迟辰还专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闻言,林延述笑容僵硬起来:“他说什么了?”
阮湘按下心中的痛楚,轻声道:“他让我告诉你,那个无聊的蜘蛛纸牌,出双人版了。”
霎时间,无数记忆随着话语扑杀眼前,涌现青春,林延述垂眸,牙关隐隐打颤。
“是我对不起你们。”他说,“是我毁了这一切。”
阮湘握住男人泛起青筋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们都已经原谅你了。林延述,没有原谅你的,就只有你自己。”
“那你呢,阮湘。”他问,“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我承认,的确有很多次再也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刻,但还好,我还有朋友,我还有执念。”阮湘说,“起码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林延述,我目前过得还不错。”
“我换了份新的工作,最近在策划一档播客节目,薪资可观,有房有车,还有不少人追我。”
“那你有心动的吗?”
“没有。”阮湘坦白道,“林延述,你把我对爱人的要求拉得太高了,他们再好也不会有你好了。”
一时间,林延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也别把我想得太痴情了。”阮湘说,“你下葬那天我可是还踹了你的墓碑呢。”
“就只是这样?”林延述略略有些惊讶。
“不然呢?”
“你居然没有挖我的坟。”林延述无奈地笑了下,“阮湘,看来你真是爱惨了我。”
这人到底是怎么用这么悲伤的语气和表情说出这么自恋的话的啊,阮湘失笑:“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林延述说。
“你就不想问问你的家人?”
“已经不重要了。”林延述语气哑涩,低声道,“其实这些年我恨过我爸妈,恨过林桦越,可恨到最后,我只恨我这颗软弱的心。”
“我总是觉得不安全,感到无比的焦虑,因为我发现做真实的自己是没有办法在那个家庭里活下去的,所以我只能拼尽所有改变自己,用那个貌似完美的我来防御被毁灭的恐惧。只有这样,我才能抓住我那岌岌可危的安全感。”
“刚刚洗澡的时候,顺着你的话我其实想了很多,事实上,我怕的也就只是不被爱而已,可我已经有你了,阮湘,我不会再害怕了。”
出乎意料的,听完林延述的一席话,阮湘神色并没有变得缓和,反而逐渐凝重起来。
“不是这样的。”她斩钉截铁地说,“林延述,你需要爱没错,但你最需要的应该是你对自己的爱和对自己的认可。不应该是有我爱你你就没有关系,而应该是即使没有任何人爱你,你也没有关系。”
曾经,她也和林延述一样陷入进这种怪圈,感动于有一束光落入灰暗的生活当中,并依靠着他获得站起来的能量。
后来阮湘在日复一日的迷茫与无助中发现,把生活重心和情感寄托全部扔在一个人身上其实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如果有天他离开了、撤走了,那被留下的人只会陷入到无尽的空虚和更大的深渊之中。她的妈妈曾经而言对她是这样,后来,林延述也是。
阮湘顿了顿,讲述道:“林延述,就在来找你的前几天,通过一封九年前我写给自己的信,我才恍然发现人其实只能被自己所拯救。”
“依靠他人暂时获得了救赎不过也还是一种逃避,如果我没那么爱你了,如果我不爱你了,你又要怎么办,再去死一次吗?”阮湘凝望着他,哽咽道,“林延述,你最该寻求的爱,应该是你对自己的爱。”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你已经尽力而为了。”
“你不需要完美,你要愤怒,要拒绝。”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哪怕只有瞬间也说明是他让你产生了不适,痛苦没有大小之分,痛苦就是痛苦,你的痛苦不是无病呻吟,是你的求救信号。”
“犯错不危险,不完美没有罪,允许你自己只是普通的,平凡的你,允许失控,允许偷懒,允许你觉得这样的你是可以被爱的。你才是自己人生的主人,你不必在委屈和打压中获得成长,你本身就值得获得他人温柔的支持。”
凝望着阮湘在光下闪烁的瞳孔,久违的,林延述好像听到了树木抽条的声音。
他扭头,看向窗外静日,白日晃晃,世界依旧处于暂停,可那草木生长的响声却依旧清脆,发自他心。
腰腹在霎时传来阵温暖莹润的感觉,林延述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恍然只觉那块块斑斓淤青如同碧绿树种,生生不息。
这种温暖不是彼此相互依靠、汲取的暖意,也不是暴风雨中的雨后初霁,而是他身体里自发而出的蓬勃与充盈之感。
原来林成责从一开始就在误导他,它们从来就不是他知耻、知错的证明,而是他身体里那片苍翠欲滴的森林。
这些年来,他总是在认错、在道歉,向父母、向他人、向阮湘。
但其实,他最该道歉的是那个即使幼小、羸弱、孤独、满身伤痕也依旧咬牙撑起身体渴求爱的自己。
“我明白了,阮湘。”
与那双坚定而又温柔的双眸对视间,林延述缓缓微笑起来。
他说:“我不会再去试图证明我不会犯错,我可以做好了。”
“就像你说得那样,我会去尝试承认我拒绝的那部分自我,还有那个做得还不错的自我,而后将它们合二为一,用这个不完美却真实的自己去体验这个世界。”
“阮湘,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陷入他们给我制定的那个无聊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游戏了。”
我会只作为我自己。
仅仅而已。
第138章 需要你
在梦里的世界,时间暂停,世界净白如新,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并肩而行。
正值冬天,呼吸间还能闻到寒风冷冽的气息。休息过后,阮湘和林延述回到了洛城一中。
几年没有回来,曾经熟悉的学校已经略略改变了模样,可即使如此,也依旧给他们一种温暖似家的感觉。
望着操场上那颗遮天蔽日的香樟树,阮湘低头,寻找着她和冯嘉瑶周韵筝曾经留下的身高记号。
见女生半天也没找到,林延述失笑,点了点阮湘的头顶:“你居然一点也没有长高。”
她抬头,发现自己的身高依旧原封不动,有些气恼:“我长到172的计划居然过去了九年也没有实现吗?”
“168也很好。”林延述垂眸笑道,“这样,我低头吻你的角度刚刚好。”
“快滚。”时隔多年,阮湘还是听不来这种肉麻话语,一把推开面前的男人吐槽道,“都怪你,我鸡皮疙瘩又要起来了。”
林延述失笑,与她往记忆的更深处走去。
一路漫步过树荫下阳光弥漫的操场,明明现在是冬日,可无端的,耳边却似乎总能听到清亮的蝉鸣与卷页翻动时笔尖落下的声响。
走廊的晚风、傍晚响起的广播、借阅笔记的纸条、教室瑰丽的落日夕阳,一幕幕回溯青春,带他们回到那过往的最好时光。
望向四周,林延述说:“其实我挺喜欢回忆的。每当怀念起过去时,总会给我种昏黄的幸福感和历久弥新的苦楚,就好像每个人都在被时间规定着向前跑的时候,回忆却告诉你可以暂时停下来休息,然后藏在那些过去的时光中,轻轻地松一口气。”
闻言,阮湘轻笑:“所见略同。”
林延述抓住她的手,带着女生向教学楼里走去。
看着彼此相贴的掌心,阮湘心中霎时百感交集,打趣道:“林鼹鼠,你这么大胆,要是被高主任看见了你今晚绝对三千字检讨没得跑。”
“那你说我要是写一万字,高主任能让我多拉两天吗?”
“你想得还挺美。”
“对了。”阮湘说,“你还记不记得高一运动会那次,就是我们比赛一千五百米,最后我崴到脚你把我公主抱起来那次。”
“当然记得。”
“我跟你说,高主任早在那个时候就盯上我们两个了。”
林延述语气难掩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有次帮陈老师整理办公室时我看到了高主任的恶魔手册,咱们两个的名字写在上面就算了,高主任甚至还给单独画上了一条理清晰的感情线。”
林延述笑了:“看来他只是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支持我们在一起的。”
“想多了你,高主任显然是准备找个机会数罪并罚好吗。”
“不过现在回忆起来还蛮不可思议的。”林延述说,“你那个时候那么冷冰冰的,我居然还真的追到了你。”
“我还是心太软了。”阮湘“哼”了声,“就你这种死缠烂打的狗皮膏药,换别人早就撕掉了。”
“那我真要好好谢谢你的心软。”
语毕,林延述侧头,垂眸,突如其来地在阮湘脸颊落下一吻。
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她抬眸,逆着光影,看到身旁的男人面容清俊,眸光眷恋,一如当年。
耳尖不知不觉泛起薄红,阮湘失笑,与林延述并肩走进教室。
几年过去,一班的座位桌椅都还是老一套,桌面上的书籍依旧高高垒起,抽屉里还是有人偷藏捏成了粉末的干脆面。
阮湘坐到自己当年的位置,拍拍身边的座位说道:“林延述,你在这里。”语毕,她又指向周边,“那儿是嘉瑶,那儿是韵筝,迟辰在第三排还是第四排来着?”
林延述坐到她身边:“他在第二排。”
看着身旁的男人,阮湘单手托腮,思绪回到高一那时:“记得最开始我简直讨厌死你了,你非要和我抢年级第一的位置就算了,还动不动就眼神挑衅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林延述,你以为你自己很厉害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
林延述讲:“我拿第一是为求自保,有些人每次一出成绩那个落井下石的样子真是把人气得牙痒痒。”
语毕,林延述伸手使劲捏了捏阮同学柔软的面颊,来以此报复那些不甘居于人下的日日夜夜。
难得的,这次阮湘并没有反抗。
她眨了眨眼,盯着面前的男人,轻声道:“林延述,你说这明明是梦,可为什么你身体传来的温度却这么温暖?”
“又为什么,我们现在的美好才是梦?”
林延述顿了顿,表情染过稍纵即逝的苦涩:“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明明我已经不在了,可为什么还是会存在于你的梦里?就在昨天,我想明白了,阮湘,我还存在的意义就是爱你。”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只要你不忘记,我就会永远记得。阮湘,你幸福的话,我会比谁都要更幸福的。”
“即使我的幸福不是因为你吗?”
林延述愣住一瞬,随即笑着“嗯”了声:“还记得在灵觉山上时我对你说得吗?所有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重要的是我们沿途并肩看过的风景。阮湘,我已经很幸运了,我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感觉,也体会过被一个人真切爱着的感受,说出来好像很轻易对不对,但真正拥有过这些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
林延述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真的没关系。”
“你总是喜欢把一切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可林延述,你真的就像你说得那样释怀了吗,你是真的觉得没关系吗?”
再开口时,阮湘瞳孔已然弥漫过晶莹水雾:“哪怕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遇,哪怕我的未来,我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你。”
像是错觉一般,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阮湘似乎看到了窗外的树叶在阳光下产生了剧烈的震颤。
她抿了抿唇,眨眼,两滴泪水落在桌面:“路过那个敬老院时,我说我想和你完整度过我余下的人生,我说想要和你在一起到我们的八十岁,我说我想在忘却一切的下一次生命里也和你长久、永远地在一起。”
“说这些话时,我是真的以为我们还会有以后的。”
讲到最后,阮湘已然泣不成声,而那话音渐失,逐渐消散在空气中,无波无澜,如眨眼即灭的海市蜃楼。
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也似乎只是眨眼之间,通过朦胧的泪眼,阮湘看到林延述的表情正逐渐变得土崩瓦解。
而代替那张微笑的,是真心之下早已千疮百孔的悔恨与痛惜。
“不要再动摇我了。”
林延述握紧掌心,弯起那双水湿的眼,祈求道:“不要再让我后悔我的决定了,好不好?”
不知是多少次,在独自一人游走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线中,林延述来到这间教室,趴在书桌,听着落叶的声音朝外看四十四次日落。
在那些痛到欲死的时刻里,偶尔,他也会做梦。梦见阮湘把他叫醒,然后他睁开眼,回到十七岁那年,和她并肩朝视线可及的最明亮处奔去。
可风过无痕,梦醒无踪,阮湘被困在梦里的日日夜夜,他何尝不是与她一样不得流泪、不得解脱、不得往生。
像是再也无力支撑那般,林延述肩膀颤动,用身体发出无声的哽咽。
喉咙似被钝刀一次次用刀尖摩擦而过,他声音低哑、沉痛,他望着她,无限深情、悔恨、留恋。
“我承认,我骗你了,阮湘。”
他说:“我后悔了,我害怕了。可你知道吗,只要看着你,我就还能微笑,我就还能再竭尽全力地抓住那最后的勇气去面对我们的结局,你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珍贵的存在。”
“现在就当是我提前预支了你的泪水好不好?以后,我们再也不会有这么痛苦的时刻了。”
语毕,林延述伸手捧住女生潮湿的面颊,低头,吻过这片流动的海。
“阮湘。”
他说:“我只是你人生的背面,把我掀翻过去吧。”
阮湘咬牙:“林延述,你自私、你懦夫、你是胆小鬼。”
“嗯。”
“林延述,我讨厌你。”
“嗯。”他说,“所以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好吗?”
因为我相信总会有一个世界里的我和你,我们,会是幸福的。
对不起,阮湘,无法允许你继续留在我的身边,是自私的我,最后能交给你的爱了。
转瞬之际,整间教室开始在眼前渐渐消散,阮湘徒劳地伸手,想要去抓住它们的书本、纸笔、时钟,却最终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逝在掌心,随风而去,无影无踪。
她知道,其实她最想抓住的,是她和林延述曾经的青春年少。
“你要赶我走了吗?”阮湘哽咽着问道。
林延述摇了摇头,将女生轻轻地搂进怀里,贪恋着她身上的气息:“我不会赶你走的,阮湘,这一次,你需要自己打开这扇门。”
闻言,阮湘抬头,看到在这纯白世界的最远处,有一扇教室的大门还未有消散。
那是林延述留给她的,让她走出过去,回到现实的门扉。
遥望片刻,阮湘回头,伸手,擦掉林延述眼里的泪,轻声道:“都最后了,再对我告白一次好不好?”
“就像当年你在江边那样,再跟我告白一次吧,林延述。”
“好。”
对视间,林延述轻喘呼吸,扬起微笑。
一瞬间,思绪恍然回到当年,在那个高考结束后的月明星稀的夏夜,男生站在泛着月影的江面旁边,大声地喊住了她的名字。
“阮湘。”
林延述说:“时隔这么多年再一次向你告白,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说的有太多太多,可最后到了我的嘴边,我却不知该挑选出哪句和你剖白真心。”
“或许我对你最后的告白该是一场盛大的感谢,感谢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切‘看见’过我的人,感谢直到最后,你都依然坚定地选择着我,包容我每个情绪的瞬间。”
“阮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遇到困难逃跑也没有关系,你向前跑,我们就携手并进,你往后逃,我们就抱头鼠窜。现在,我要把这句话收回。”
他微笑起来,一字一句:“因为我知道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再去选择逃避。你自己就是自己的骑士,哪怕没有佩剑,你也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跋山涉水,跨越荆棘,走向你必会走到的终点。”
“但我还是希望,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林延述轻轻地拉住阮湘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成为你力量的机会,我希望在你累到想要稍作喘息时,我能够是那个让你想到就会感觉轻松的存在,我希望我是你前行路上留下的每一步具有纪念价值的脚印,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头,我和你曾经走过的那些泛着光的瞬间都能成为你坚定迈向下一步,走向更远的勇气。”
话音落定,林延述指尖使力,将面前的女生用力揽进怀里。
他闭上眼,收紧双臂,唇瓣轻颤,低声道:“你愿意吗?”
你还,愿意吗。
心脏像是被一片潮湿温暖的海水包裹,忐忑不安地上下跳动,将每秒拉至漫长。
此刻,耳边能够听到的只有风声、心跳,和她唇间再次解开的,吐露真心的答案。
望进他瞳孔的那刻,阮湘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她眸中灿若繁星,倒映着整片光景。
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囊括着他的所有痕迹。
“林延述,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说:“我愿意。”
时至今日,历经种种,他们终于明白,她的眼泪就是能让她存活的海水,他的淤青便是他赖以生存的森林。
尽管游鱼和飞鸟相隔海天,难以同路,但在找寻自我的成长之路上,他们会永远并肩而行,坚定不移。
下一秒,阮湘用力地抱紧林延述,笑着说道:“谢谢你教会了我看见。林延述,就像你说得那样,结果并不重要,那些我们共同经历的瞬间,我会矢志不渝,永生不忘。”
“我也要谢谢你,阮湘。”
林延述闭眼,吻过她的发丝,温声道:“谢谢你给了我一场这么长,这么美的梦。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遗憾了。”
“其实来之前我偷偷看了你奶奶给你写的信。”阮湘说,“林延述,我想告诉你,爱能包容所有的不完美,她没有骗你,我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对不起,这句话我说得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我都听到了。”
他看着她,字字清晰,发自真心:“阮湘,不要再为我难过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度过了完美的一生,你和奶奶让我知道了我是值得被爱着的,这就够了,我已经满足了。”
林延述笑着笑着眼泪就往下掉,他说:“我真的,再没有遗憾了。”
刹那间,右手手腕上的手链散发出星点光源,而那个小小的俄罗斯套娃随风轻摇,发出清悦的银铃叮当。
阮湘知道,她是时候该告别了。
告别林延述,告别他们的青春,告别他们这相识、相知、相爱、到最后分别的这十二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阮湘擦去泪水,问出谜题,“那未接的五十六通电话,如果你当时打通了,你会对我说什么?”
闻言,林延述瞬息不离地注视着面前女生,最后一次将她耳边的发丝捋过耳后,给出回答。
“我想问你,你有没有后悔过和我在一起。”
“没有。”
阮湘的答案毫不犹豫:“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你,爱上你。”
林延述笑起来,放了手。
他说:“谢谢*你。”
迎面有春风吹过,柔柔如一潭透亮水波,世界在此刻洁白成一张新生的画卷,等待着她去体验。
越往前走,阮湘越能感受到春风的疾驰,于是她干脆背过身,一步步倒着向后走去,避开风向。
发丝拍打在脸颊如幼鸟张翅,她步履不停,望着林延述的身形渐渐离自己越来越远。
忽然,女生顿下了脚步。
“林延述,我还欠你一次。”
阮湘望着他,静静地说道。
“欠我一次什么?”
“求救讯号。”
林延述笑起来:“好。”
“阮湘,我需要你。”
他说:“我需要你往前走,别回头。”
阮湘微微愣住,随后了然地露出微笑。
下一秒,女生决然转身,迈开脚步向前跑去,任由风声呼啸。
谢谢你,林延述。
她想。
我原谅你了,不管是从前还是未来,我都原谅你了。
在现实里,她曾欠他一个海螺,而他欠她一场烟花。
在梦里,换她欠他一场求救讯号。
如今,他们两清了。
……
终于,脚步落定,阮湘抬眸,握住了面前的门把。
手腕上的俄罗斯套娃轻轻摇晃,如同片鲜亮的绿叶,种进了她的手掌,融入生命的脉络与纹路之中。
就在阮湘即将按下把手的瞬间,突然,一道清如日光的声音大喊道:“阮同学!”
眼泪霎时而落,她愣住,回过头来。
起点处,天光耀目。
阮湘看到那个二十六岁的林延述不知何时变成了十七岁那年的模样。
而那个十七岁的林延述此刻正耍帅地单手插兜,对她微笑。
“阮同学,还记得那个老婆婆算命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眸光交汇间,阮湘轻轻屏住呼吸,听到男生字字清晰,温声道:
“她说,无论你在哪里,不管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有多么遥远,终有一天我会在命运的指引下,再次找到你。”
“阮湘初。”
他说:
“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阮湘垂眸,失笑。
下一秒,她转身,按下门把,推开大门。
恍然间,世界净白如新,清可照天。
而她迈出脚步,终于,走向春天。
第139章 永恒花园
脚步落定的瞬间,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馨香熟悉的花园,春风拂过间,成片花海延绵无尽,泛动涟漪,花瓣翩飞。
满目潋滟中,一只晶闪蝶逆向扇动翅膀,缓缓停在了阮湘的面前。
女生伸手,看着它轻轻停落在自己指尖。
似心有所感那般,阮湘迈动步伐,走进花海,手中的蝴蝶再次挥动翅膀翩飞而去,最终,停落于一架白色秋千。
一瞬间,无数的记忆携带花香纷至沓来,阮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架秋千,蓦然回首,望进童年。
蓝天之下,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握着悬挂链,静静地站在秋千旁边。有风吹过,将她的长裙吹成一朵盛开的百合,却无论如何吹不动她手中的秋千。
阮湘清楚,她是在等着自己的到来,也更清楚在那些时光的阴影里,在那从不会被任何人窥视到的角落中,她一直都在爱着自己。
于是她用力迈开步伐,似风筝收线般调转方向,主动地回到了她的身边,坐上了那架记忆里的秋千。
“妈妈。”阮湘仰头,微笑,任由阳光刺进双眼。
她说:“我们,好久不见。”
这一刻似乎重新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四肢变得尚未抽条,要用力踮起脚尖,才能坐上这架阮甄为她购置的秋千。
“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阮湘晃动着脚尖,轻声问道。
阮甄摇了摇头,目光温柔:“想着能见到你,就不觉得这是等待。”
“湘湘,你真的长大了。”女人语气难掩欣慰,回忆从前,“小时候,你只能坐下这架秋千的一小半。”
“那时我才七岁,现在我都已经二十七岁啦。”
语毕,阮湘神色却略显落寞:“但有时候我还挺希望我一直都是七岁的,这样我就可以继续赖在你怀里耍赖,要你接住从高处降落的我,要你不停地为我推动秋千。”
“但我知道,这样想,是我太自私了。”
“你没有。”阮甄嗓音哀婉,“女儿想待在妈妈的身边并没有错。”
闻言,阮湘只是摇了摇头:“妈,其实小时候我最讨厌你跟我说我长大了,因为你说长大意味着要独自去面对未知的恐惧,而我从来就不勇敢,我软弱、懒惰,只想永远睡在你怀中做白日好梦,直到你把我丢了出去。”
“讲真的,妈,那几年我好累啊,我自己一个人好辛苦,我的脚好不舒服,胃痛的时候缩在沙发上点外卖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可怜,很想哭,每一天晚上我闭眼时,最大的梦想都是我第二天不要再醒来了。那时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就叫长大的话,那为什么明明我没有成长,却一直在失去?”
“再后来,我想起了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成长是逐渐累积的过程,人是不会在十八岁的当天猛然变成大人的,你说变成大人是很辛苦艰难的一件事,小朋友要经过漫长的旅途,在旅途中忍受孤单,学会去爱,变得温柔又坚定,才会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成为大人。”
“妈妈。”阮湘望进她的瞳孔,红了眼眶,哽咽道,“我是长大了没错,但我现在,有变成一个还不错的大人吗?”
下一秒,一双温暖的手从后轻轻地拥住了阮湘的背脊,阮甄收紧双臂,庇护般将她圈进怀里。
一滴苦涩的泪霎时刺入脖颈,阮湘唇线拉直,听到她说:“对不起,湘湘,是妈妈食言了,是妈妈逼你变成了一个很棒的大人,却没再还给你变成小孩的权利。”
很多年前,在那个分床的夜晚,阮甄关上了儿童房的门,却没有舍得转身离开。透过缝隙,她看到那个小小的阮湘气呼呼地从床上爬起,坐到了自己的书桌面前。
台灯的白色光源把女孩泪湿的睫毛染得像雪,即使相隔数米,也轻而易举地潮湿她心。
阮湘的小手被铅笔的字迹蹭得脏污一片,她擦掉眼泪,哽咽着爬回床上,用被子给自己盖上了一层鬼怪无法入侵的城堡。
阮甄抿唇,抓着门把的手松松紧紧,却还是没有打开那扇房门。
她知道她的女儿总有一天会长大,日后要克服的困难只会是无穷尽也,她不可能永远时时刻刻地陪在她的身边,总有一天,她要彻底放手,就像医生剪断她们脐带的瞬间。
夜深了,被子里的抽泣声渐渐停止,阮湘踢开被子露出的一张脸颊睡得香甜。
阮甄小心地推开门,走到阮湘身边,用热毛巾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手上的铅灰,而后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来到了阮湘的书桌旁边。
女孩的记事簿胡乱翻至中间,歪歪扭扭的字迹虔诚写着许愿。
她一笔一划,认真写道:「我才不要长大,如果非要我变大,那我……我最多,最多只许长到十七岁!」
彼时月光倾泻而落,轻轻铺洒在女人柔白侧颜,阮甄失笑,提笔,在后面写下一句。
「爱是不会因为年龄与成长改变分毫的,所以湘湘,不要担心,更不要害怕,因为妈妈会永远先一步站在你的未来里等你。」
不管你是何模样,不管你是否需要。
“妈,我早就不怪你了。”
感受着阮甄的颤抖,阮湘眉眼垂下,隐忍住泪水,一字一句:“我知道你已经竭尽全力了,只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你对我来说也会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我清楚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们会那么早,那么快,我只是……我只是一直以来还有一点点不甘心而已。”
“可你知道吗,当我推开门看见这片花园,看见这架秋千,看见你时,我忽然就释怀了,因为我知道你没有食言,更没有骗我,你一直……一直在等我。”
“妈。”阮湘回握住阮甄的双臂,泣不成声道,“我爱你。”
所以我选择原谅那个固执的你,也选择原谅那个固执的自己。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阮甄擦掉眼泪,努力地扬起一个微笑,“等了这么多年了,最后,让妈妈再为你推一次秋千好不好?”
望着眼前的春色满园,阮湘点了点头。
她双手久违地抓向两边的悬挂链,在准备前轻声问道:“妈,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想要和你一起荡秋千吗?”
“因为我知道不管秋千飞得再高,不管我荡起时见过多少风景,我最后停下的终点,都是你的身边。”
“你总觉得我们是风筝和线,可线从来就不是风筝的禁锢,相反,是线一直在引导着风筝飞向天空,不叫它迷失方向,更不让它跌落。”
阮湘擦掉泪水,微笑道:“所以不要再自责了,我是因为你才有了生命,成为了幸福的小孩,我也是因为你的引导,才长成了还不错的大人。”
“妈妈。”
她仰起头,问道:
“我没有让你失望,对不对?”
双眸对视的瞬间,阮甄那双含水的瞳孔微微弯起。
一滴泪霎时而落,它吻过阮湘眼睑,揉过满园涟漪,滑落在脸颊,蜿蜒而下。
下一秒,春风满怀,脊背传来的掌心触感温暖而又坚定,她停在半空的身体骤然滑至顶点,蜿蜒出一道漂亮而又清脆的弧线。阮湘望向前方,迈过童年,穿过群山,被斑驳光影映照到瞳孔朦胧也要竭力睁开双眼。
她知道,在这刻,蓝天触手可及。
因为她的每一次飞行,都有着母亲的托举。
一次次的跃起、回落、后进,阮甄站在原地,在她背后,每一次拼尽全力,只为将她推向那最远、最高的风景。
在温柔扑面的春风中,在这片满目盛放的花园里,在距离天空只有咫尺之遥时,阮湘感受着脊背传来的温度,清楚只有母亲才会心甘情愿地站在原地,永远遥望着你的背影。
可是她不忍,也不愿再这样自私下去了。
于是在秋千回落之时,阮湘脚尖骤然向下踩去,顶着刺痛在地面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椭圆痕迹。
鞋底与地面的摩擦间,泥土纷飞,露出掩埋在内的栗色花种。阮湘起身,望进了女人略带不解与感伤的瞳孔。
“湘湘,你怎么不坐了,是不是我还推得不够高?”
第一次,阮湘在阮甄脸上看到了类似于无措的神情。
“不是的。”阮湘语气苦涩,“我只是想起来我忘了问你,我是喜欢坐秋千没错,可是你喜欢推秋千吗?我说的这个你不是指我的妈妈,而是指你自己,是只有阮甄这个身份的你自己。”
“你,喜欢推秋千吗?”
闻言,阮甄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
“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的。”阮湘在瞬间红了眼眶,“你喜欢的是钢琴、插花、油画、跳舞,而不是给自己的女儿推秋千。”
“自从我出生之后,你的世界里变得只有我了,你也变得再也不像你了,你听了算命师傅的话给我改名,你一次次被我压得摔在地上也要接住那个任性的我,你为了我能出走甚至甘愿把自己困在那个家里,甚至……甚至直到现在,哪怕这片花园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哪怕你也不知道你要等多久,你还是在这里等我了。”
“妈妈,”阮湘嗓音颤抖起来,“明明从始至终最该要选择出走的那个人,是你啊……”
“是我?”阮甄喃喃重复,不知不觉间便泪流满面,望着远方出现在花园中间的那扇白色大门,她回顾往日,终于,恍然大悟。
阮湘垂眸擦掉眼泪,在深呼吸过后看向阮甄,对她说道:“妈,你向前走吧,去哪里都可以,就像你说得那样,我长大了,我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你放心地走吧,不要在这里等我了,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比起成为你的牵绊、你的软肋,我更希望我是你的铠甲,是你出走的底气。”
“妈妈,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你困住了我,是妈妈的身份,是我,困住了本该自由的你。”
“那你呢,阮湘,你怎么办?”阮甄泣不成声道。
阮湘心疼地擦掉她的眼泪,低声说:“妈,从小我就是跟着你的脚步走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看你走在光里的身影。你一直都是我的榜样,所以这一次,也让我追着你新生的背影,走出这扇大门,走向未来,好吗?”
语毕,阮甄咬了咬唇,最后一次紧紧将阮湘拥进怀里。
久违的,她们的心跳再一次相贴、同频,心照相应。
天空雪亮如镜,初春的百合盈握素瓣,缀满那空荡的秋千,散发出温柔淡雅的清香。
迎面春风再临,阮甄松了手,帮阮湘梳顺凌乱的发丝,擦过她沾满泪痕的脸颊,扯了扯她泛起褶皱的衣摆,一如童年那般细心妥帖,珍而重之,爱不忍释。
“哎呀,别磨蹭了妈,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快走吧,不要再为我担心了。”
阮湘忍住眼泪,别扭地催道。
阮甄笑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也是,快走吧,湘湘。”
趁你还年轻,趁还来得及。
转过身,看着远方的那扇大门,阮甄回过头,又一次望进了阮湘的瞳孔之中。
女生眸中闪过水光,温声道:“妈妈,只有你走得快,我才能走得远。”
闻言,阮甄的唇瓣轻轻抖颤起来。
下一秒,女人决然地回过头,朝着那扇白色的大门走去。
恍然间,阮湘想起在七岁那年,她坐在秋千之上,遥望向无际蓝天。
阮甄站在她身后,推动秋千,眼波似水般温柔,问她:“我们湘湘以后想做什么?”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次的话,如果还能够回到七岁的话,如果还能再见到那时的阮甄的话,在那个明亮的夏天,在那个仅有彼此的下午,在那个夏季风带来花香的瞬间,她只想回答她:
妈妈,我想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哪怕它可能会不顺利、不道德、不被理解,会失败,被嘲笑,但没关系,真的真的没关系,因为我不会再是让你画地为牢的那个圈,我不会再许下把你捆绑在我身边的愿,所以你想做什么都随你,都可以,因为你,就只是你自己。
最后的最后,望着身前的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阮湘将手比在唇边,大喊道:“妈!下一次,先做阮甄,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成为我的妈妈吧!”
话音悠悠传入耳畔,这一次,面前的女人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她只是哽咽着,用力地挥了挥手,大步朝前方走去。
天际间,明亮日光如一捧燃烧的蒲公英,光芒四散地落下来,遍布在整座花园。
那扇白色大门被打开的瞬间,各色花瓣飘然蹁跹,模糊视线。
望着那道离去的纤丽背影,阮湘扬起唇角,跟随着母亲的步伐迈开脚步,略过秋千,穿过花园,没入门扉。
而在她们的身后,在那架种满花朵的白色秋千之上,有一只蝴蝶破茧,扇动翅膀,扑向春天。
第140章 好梦一场
这一次,阮湘走了很久,久到身边的风景逐渐变成了早已消失在大脑深层的回忆。
她看到自己坐在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修改着设计的采访问题,彼时是凌晨一点,四周只余键盘按下的机械声响,林延述打来的电话骤然打破死寂,搅扰思绪,她拧眉,挂断电话,只敷衍回复一句晚点回去。
阮湘也皱了眉,想要靠近那个自己,去拿起她的电话回拨过去,告诉林延述自己马上就打算回家,告诉他不要担心,早点休息,可画面如海市蜃楼,在眨眼间了无踪迹。
日光下,她站在阮家的门前,手里拎着盒漂亮的蛋糕。今天是阮甄的生日,她以大学课程繁忙为由严词拒绝了陈承毅的五次邀请,最终却还是买下蛋糕来到了这里。
阮湘站在一旁,看着那个自己是如何踌躇徘徊,纠结犹豫,被爱和自尊心来回绑架身体。
最后,她看到自己咬了咬唇,将蛋糕放在地面便转身离开,没留下任何字句。
望着她的背影,阮湘走上前,拎起蛋糕,在下一秒,替那个跑掉的自己按响了门铃。
瞬间,身边的风景倒转、骤切,她坐在教室,听着蝉鸣,看到根黑色的原子笔在桌上敲个不停。
侧头间,阮湘望进双久违的澄澈双眸,闻到了熟悉的柑橘香气。
教室里人声嘈杂,男生穿着校服,单手支颐,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见阮湘回神,林延述唇角弯起个弧度,低声道:“阮同学,想好了吗,晚上要不要继续和我一起回家,我的自行车后座可是刚装了软垫,保证这次急刹也硌不到你。”
“你就不能不急刹吗?”阮湘听见自己无力吐槽道,“还有,把你那个碎花软垫赶紧换掉,直男审美,简直土得要命。”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林延述笑着说:“遵命。”
又一次眨眼,目之所及是烟花盛放在墨色夜空,阮湘靠在湿冷的桥底,紧紧环抱着怀中虚弱的女人。
阮甄的脸上满是干涸血迹,正在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对她说道:“你走吧,阮湘,放下我,随便你去哪里都行。”
阮湘咬牙,收紧双臂,想告诉阮甄自己绝不会走,却发现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正在她迷茫挣扎之时,忽然,前方传来了脚步踏过地面的声音。
阮湘抬眸,一滴泪从眼尾滑落,寒风中,林延述踩着霜雪月色,一步步朝她靠近。
男生额发凌乱,气喘吁吁,将脚步落定在她面前。
他俯身,伸手,对她说:
“阮湘,我来帮你。”
又一次,阮湘毫不犹豫地拉住了那只手,可当她起身的瞬间,面前变成了一栋破败高楼。
她抬头遥望过去,发现这是她在十七岁的梦里和林延述一起袒露心声,放烟花的地方,也是她在现实中为自己灵魂寻找的栖息之地。
这梦真好,阮湘想,不仅能让她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还能让她回到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于是她迈步走进,踩上石阶,一层层向顶楼走去。
二十七层楼,三百九十级台阶,推开天台大门的刹那,阮湘瞳孔骤颤,望见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皎洁月色下,天空灰暗,星云密布,一道身影呆立在天台的最外缘处,摇摇欲坠,泣不成声。
她身形微蜷,右腿在小幅度地发抖,脚上的帆布鞋早已被淋漓流出的鲜血打湿,浸透成暗红色的痕迹。
那是她,十五岁的自己。
她在哭,悲泣的声音如一记闷重的钟杵不断撞向梵钟,震得阮湘五脏发痛,指尖发颤。
下一秒,她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冲向前方,大喊道:“阮湘!”
闻声,面前的女孩身体一怔,缓缓地扭过身体。
双目对视的刹那,她们都在对方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身形。
二十七岁的阮湘停下脚步,伸出双手,对她说道:“跳下来,来我这里,好吗?”
沉默中,那个十五岁的阮湘摇了摇头,眼里泪光闪烁,藏不住无助与对未来的恐惧。
她语气很轻,哽咽着看向二十七岁的自己:“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也知道我有很多的问题,娇纵、怠懒、任性、自私、公主病,有时候还一点也不讲道理,可是……可是,是他们让我觉得我这样也没有任何问题。”
十五岁的阮湘垂下头,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右脚,近乎求助般地问道:“但为什么我站在高处,没有人再来接住我了?为什么我离开家,没有人再来找我了?为什么我只是想说出密码,救她出去,妈妈就不再爱我了?明明我已经在改了,明明我已经尽力了……”
“阮湘,”她绝望地掩面而泣,低声道,“我真的……我真的做不到更好了,我好累啊,我的脚好疼啊,我想回家,为什么我没有家了啊?”
“再坚持一下吧,阮湘。”
二十七岁的阮湘指尖轻颤,一步步朝她靠近:“相信我,以后我们会好的,你没有错,从来就不是你不够好,你才刚刚十五岁,你又能做什么呢?让这么小的你去承受这一切,让这么小的你陷入自我怀疑是那些大人的问题,是他们的错,阮湘,你辛苦了,你做得很棒了,你已经很坚强了,接下来,就让我接住你,好不好?”
月光下,女孩那张泪痕斑驳的脸映照分明,她望着站在身下的自己,用颤抖的嗓音问道:“你真的可以接住我吗?”
“嗯。”
二十七岁的阮湘在此刻坚定道:“我可以。”
“从今天开始,阮湘,你的未来都会由你来接住自己。”
你再也不用去依靠他人,汲取他们身上的力量来为自己提供坚持下去的动力,你身上的雨水终有一日会被阳光晒干,而你的海水会承托住你的身体带你远行。
到时候,就不会再感到悲伤了。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好。”十五岁的阮湘擦掉眼泪,对她说,“我相信你。”
相信我自己,就有让我安全降落的能力。
于是她不再紧闭上眼,不再忐忑犹豫,她只是目视自己,如一尾游鱼,带着鱼鳞,扑入海底。
下一秒,女孩的身体遮住月光,从天而降。
阮湘抬眸,收手,用力将那个弱小的自己揉进怀里。她感受着她曾经的绝望、痛苦、迷茫,而后回顾过往、现在、将来,终于,找回自己。
渐渐的,女孩的身体在她怀里逐渐散为斑斓光点,流映似星。
在最后,阮湘笑着揩去她眼尾的泪水,说道:“看,我没有骗你,对不对?”
十五岁的阮湘点了点头,轻轻地将头埋进她的脖颈。
“我喜欢你。”
阮湘的瞳孔在瞬间骤缩、颤动、水湿。
她听到她说:“我喜欢这个自己。”
在这刹那,月落日升,一轮新日高悬在上,将世界洗涤一新。辉光下,阮湘独自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那扇蓝色大门,豁然开朗,怅然若失。
她垂眸,看着自己还留有余温的怀抱,轻声道:“谢谢你。”
谢谢你,我最亲爱的,不完美的我自己。
就在阮湘擦掉泪水,预备启程之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嗓音。
她扭过头,在下一刻,看见了十六岁的自己。
女生青丝如瀑,穿着那件漂亮的白羽礼服裙,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周围的所有在此刻渐渐散去,只余日光与那扇新生的蓝色大门。
阮湘眸光闪动,在此刻释然道:“其实一直以来帮助我走出这些梦境的都是你,对不对?”
十六岁的阮湘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你对我失望吗?”阮湘问,“失望我居然会忘记曾经的自己。”
“我怎么会对我自己失望?”
闻言,十六岁的阮湘终于开口。
她眸光清澈,字字清晰,如一颗枝头青桔,有着还未成熟却无比纯净、磅礴,令人难以忽视的生命力。
“阮湘初,你做得很好,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因为我知道,我绝不会烂在过去和梦里。”
下一秒,她们望着彼此,不约而同地说道:“就这么往前走吧,即使是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关系,因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们都已足够勇敢。”
眸光相对间,两人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十六岁的阮湘说:“原来你还记得这句高中的演讲词啊。”
“我是看见你才想起来的。”二十七岁的阮湘伸出手,对她说道,“我们,一起走吧。”
“好。”
十指相扣间,两人相视一笑,迈开脚步,并肩而行,停在了面前的这扇蓝色大门。
掌心握住门把的瞬间,阮湘侧耳,听到十六岁的自己对她说道:
“我的当下,是最无悔的当下。”
闻言,她怔住一瞬,而后,拉下门把。
大门向内推开的瞬间,恍惚中,阮湘好像听到了蛋壳的碎裂声响,无数的光源在霎时向内透入、滋养、充盈心跳。
享受着日光与清风照拂在身上的触感,阮湘侧过头,莞尔一笑,对自己说道:
“我的未来,会是最好的未来。”
……
睁开眼时,窗外骄阳似火灿烂。
阮湘抬眸,望进了一双双关怀备至的双眼。
见她醒来,周韵筝双目通红,嗓音哽咽,冯嘉瑶俯下身,终于抑制不住地抽泣出声,迟辰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里,此刻抓住护栏的指节因为激动而微微泛起青白。
一滴泪从眼尾缓缓蜿蜒而下,阮湘擦去,坐起身体,笑着对他们说道:“不用担心。”
“好梦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