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风暴“阿怜在做什么。”


    但宋怜从没想过要孩子。


    成亲后一直没有子嗣,她去看大夫,是因为如果是她的原因让他无嗣,她这里便要早做打算。


    几个大夫都说她的身体没问题,子嗣的事她就再也没有关心过。


    面前的男子一身简单的灰衣,坐在简陋的马车里,也如同雪山


    里的月,澹泊宁和,清绝而温泰。


    宋怜看着他墨画一般的眉眼,思量是出了什么事。


    有可能是婆母忽然多长了智慧,亦或是婆母对香火的执念占了上风,硬要有子嗣继承侯府的爵位。


    但他有的是办法让婆母消停,且如果是为了子嗣,到了不介意不是平津侯府血脉的地步,暗地里收养弃婴,想办也并不难,不至于这样。


    他手垂在膝盖上,神情淡然平和,长睫下阴翳并不明显,眸底却静水流深,似有暗流压进深海里,幽寂深凉,平静只流于表面罢了。


    宋怜心里不由有些恼。


    只她从不是发火的性子,将他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指牵入手心,温言软语,“怎么我在夫君眼里,就这样蠢笨,会和国公府牵扯一处,我现在生活安稳富足,阿宴,我只要你。”


    她眼睛看着他,生的是杏眸,平素常低眉顺眼,便显得清丽,睫羽纤长浓密,有些微微翘起,专注时,便是看地上的草木,也是有情的。


    陆宴反手握着她,指腹拨开她手指的缝隙,一点点往内滑,直至十指相扣,箍着叫她动弹不了。


    宋怜觉着奇怪,脸上柔柔笑着,心里却在想府里会出什么事,总不至于是忽然有了喜欢的人,做了错事,补偿她,才来阳邑接她的吧。


    毕竟他这个人看着澹泊温和,实际自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不露锋芒的傲,做官这么些年,便是有应酬,也是不屑沾染风月的。


    若是在女色上能有什么首尾,必定是喜欢之极了。


    指尖被他指腹把玩着,车上晃荡,没办法看书,也不好闭眼思量学酿酒的事,宋怜便和陆宴闲聊,问些朝堂上的事。


    回了京城宋怜先送‘布帛’回郑记,没想到陆宴并不先回府,而是要同她一道去,她心里隐隐不安,到了郑记,远远看见憔悴的秦嬷嬷,心脏更是骤然收紧。


    秦嬷嬷一见了她便喊了声大女君,扑了过来,似是要说什么,却被陆宴制止住了。


    宋怜见他朝正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千看去,意思是让她先把小千支开,一时有了不好的念头,脑子里立时头晕目眩,心想不会的,不会的,勉强稳住心神情绪,不让小千看出端倪。


    朝小千笑道,“小千,你去后面院子,帮我选两匹布,等下回府做秋衣样子。”


    小千哎地应了一声,朝两人行礼,开开心心去做事了。


    宋怜陡然看向秦嬷嬷,因着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郑记是她的置产,等闲秦嬷嬷是不可能出现在郑记的。


    宋怜嘴唇抖动,几次张口都没能问出声,听秦嬷嬷泪哭着一声夫人没了,一时只觉得热闹的街肆霎时没了声音,眼前有人影晃动,虚幻虚妄。


    似乎她被什么人扶住,有人在喊她,隐约里有一声极其尖锐的大哭声,接着戛然而止。


    寒意从脚底涌上头顶,宋怜打了个寒噤,喊了一声小千,推开身边的人,踉跄着往里面奔。


    进了铺子后头的院子,眼前渐渐清明,宋怜奔过去,扶起栽倒在地上的小千,手指去抠她口里的呕吐物,取药瓶倒药给她,给她顺气,“没事了小千,没事了小千。”


    积香打着哆嗦,三女君犯病她是见过的,以往都是抽搐,口吐白沫,刚才听到她和刘嬷嬷说话,大哭一声,直挺挺栽倒下去,就……就没动静了。


    根本没有呕吐,一把药塞到口里,滚在衣襟上,塞到口里的,也含而不化,根本没有气了。


    陆宴跟进来,扫了眼积香刘嬷嬷,吩咐一名伙计,去平津侯府请冯涧清。


    积香忙不迭跟着一道去,陆宴走到近前,不由色变,大步走上前去,要将小千抱去最近的医馆,听见她声音气若游丝,“那个白胡子是大夫,把他带来。”


    就在外面的马车里,陆宴将人带来,郑成一看,知道人已经去了,也上前探脉检查,小姑娘眼瞳已经扩散,人已经没了。


    小姑娘郑成是认识的,去请他的时候就看过,他不擅治癫病,小姑娘也没一点难过,反而是朝他请教许多学医的事,要买许多医书。


    转眼就没了,见夫妇两人,一人抱着没了气的身体精神恍惚,一人僵站着面色煞白,知道这小姑娘恐怕不单单是婢女这么简单。


    再看院子里两三个奴仆嬷嬷都系着孝,知道这户人家先前走的人连头七也没过,一时也悲怆,只道人生无常。


    也说不出节哀两个字,想起这次来的目的,痨病也耽误不得,便拱手行礼问,“夫人节哀,还请带老夫去看看那位病人,痨病的事,早点治早好。”


    陆宴只见抱着小千的人紧了手臂,眼里陡然燃起希冀的光,又骤然熄灭,呼吸轻而长,脸色白得透明。


    秦嬷嬷见女君去阳邑是去请给夫人治病的大夫,偏过头胡乱抹着泪。


    郑成明白过来,一时悚然。


    冯清涧提着药箱赶来,见要治的病人走了,接二连三如此,也备受打击,在院门前站了一会儿,自己离开了。


    郑记的掌事关了铺子,安顿仆从伙计们都散开,人声远了,院子里空荡下来,地上坐着的人脸贴着妹妹,一动不动。


    秦嬷嬷取了一个盒子来,递去女君面前,“是夫人留给女君的,其实夫人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夫人让老奴跟女君说,让女君不要难过,说她都知道的,当年若不是要救她养她,给她治病,女君不会嫁平津侯,也不需要活得这般辛苦劳累,不得轻松欢颜。”


    说着轻轻打开了盒子,“女君看看罢,夫人攒了好些年呢,就想着您打开看见的时候,能笑一笑。”


    宋怜看一眼,别过了头,瞥见盒子另一侧已长了霉的水团丸子,身形晃了晃,一时连抱住小千给她暖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又用更大的力气去抱住。


    秦嬷嬷见她一滴泪没有,也不哭,知晓大女君是最坚韧的,稍安了些心,陪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料理后头的事,三女君当年能活下来,大夫都说是奇迹,夫人走在前头,不知道三女君的事,也少了些痛楚。


    陆宴手里拿着风氅,在堂前站了一会儿,待秦嬷嬷离去有一刻钟,下了石阶,将风氅披到她肩上,另一件轻轻搁在小千身上,她坐着,他站着。


    刘嬷嬷和积香不敢出现,天明时秦嬷嬷进来收拾,从大女君手里接过三女君,“给小女君洗漱穿衣罢。”


    宋怜嗯了一声,踉跄着站起来,平缓了一会儿,去给妹妹洗漱收拾,送妹妹回东府,棺材也亲自买的,另定了两口。


    秦嬷嬷见铺子里的掌事送来两口,欲言又止想说夫人去了三日,先前已经收殓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陆宴一直远远跟着,跟着她去了棺材铺,东府,她在府里探望岳母,大约两个时辰,谁也不带从东府里出来,街上恍恍惚惚走着,一路出了城,走到夜幕西垂,停在了护城河边。


    千柏远远看着,心里也发紧,“大人去劝劝夫人罢,跟夫人说,她还有平津侯府,还有大人,不能做傻事。”


    陆宴并未走近,只是看着。


    那背影形销骨立,望着河水,似乎望着悬崖深渊,明明没有哭声,却也能想到她五内俱焚,痛楚无处发泄。


    到城门关闭,又过去一夜,直至天光泛明,她才折身回城。


    千柏一夜不敢眠,远远见夫人神情平静,松了口气。


    她在前面走着,陆宴隔着几丈,看她的背影,不免也想,她会不会回头。


    一直跟到北阙甲第凤凰街街巷,她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青砖院墙前。


    院门紧闭,周围偶尔有各家仆从路过,离去时笑嘻嘻的,“不是吧,这年头太监也有女子望门憔悴了。”


    “只要有钱有权,太监又咋地,我想傍,常侍大人还没那嗜好呢。”


    千柏听得脸色发青,绕远些去打听了回来,“是三常侍的外宅——”


    宋怜知道李莲不在京城,但还是想过来看看,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先回了趟平津侯府。


    站在平津侯府门前时,想像以往那样,有侯府夫人的模样,却也没有了心力,院门前碰见陆母,停了一会儿,没有力气行礼,直接去书房了。


    陆母


    瞠目,却一时也怒不起来,只因这平时样样得体的儿媳,脸色青白憔悴,似瘦了一大圈,削瘦的肩背跟木板一样,又僵又直,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冷淡冷漠得像盆子里的水。


    陆母心惊,发起火来,“她这是怎么了,连着几夜未归,哪家儿媳像这样,我这个做婆母的,还没摆谱呢。”


    徐嬷嬷惊疑不定,她心里是有些畏惧这位少夫人的,所以平常也不敢当搅事的,老夫人说什么,她也不会附和,“夫人走罢,时候不早了,还得去赴周老夫人的宴席。”


    陆母便暂且压下了火。


    宋怜回了趟书房,去了陆宴惯常坐的那张案桌,她擅画,什么字帖到她手里,写几遍就能模仿出神韵,她很熟悉陆宴的字迹,甚至不需要比对,便以他的字迹口吻,无所出为由,写了一张休书。


    写完从他惯常放印章的地方取出他的私印,印在铭文上,自己沾了印泥,按下了手印。


    书房门却被砰地一声推开,逆着光的人看不清神色,径直走到案桌前,眸色平静,压抑着从未有过的风暴,“阿怜在做什么。”


    第25章 飞蛾扑火秘戏图。


    暮色浓重,从西而来,透过窗外松柏打落稀疏光影,落在他脸上,画卷一样的眉目平静而晦暗。


    踱步过来时,探手取过案桌上的休书,睫影浓重,微黄的纸张在他修长如玉的指尖缓缓拉动,裂成碎屑。


    扔进墙边莲花水景里,旋即吩咐千柏端了晚膳。


    宋怜并不饿,不过还是接过了汤勺,足吃了一碗,也并不想沐浴洗漱,吃完就去榻上躺着了。


    时日尚早,本以为陆宴会留在书房做事,不想他竟也回了寝房,略做洗漱,也上了榻。


    陆宴极爱洁,每日睡前必洗浴,宋怜猜他是想看着她,开口说了两天来第一句话,“臭。”


    陆宴也不生气,只让人准备了热水,在榻前洗浴。


    只着丝白的中衣,声音宁和温润,“我知道当年若不是为岳母的事,你已经跟着那位姓沈的少年走了,但你既然选择了留下,与我结为了夫妻,便要对你的选择负责,既为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他将榻边的帷帐放下,“阿怜,不是我承认的婚书,你无论去哪里,都还是陆宴的妻子。”


    寝房里无人答话,只余清浅的呼吸声,陆宴并不意外,闭上眼,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身侧的人轻轻支起了身体,等了一会儿,放心了似的,起身,下了床榻,似乎在妆奁里拿了什么东西,轻轻开门出去了。


    两刻钟后千柏来回禀,“夫人取了件黑色风袍,出府往东南方向去了。”


    陆宴穿好衣裳,“她已生了警觉,夜里人少,跟得多了她会察觉,你去东府,看看有什么能帮忙料理的。”


    “是。”


    宋怜守在平阳侯府转角的巷子里,只等天明,从许多年起,宋彦诩每日清晨上值,无论风雨寒暑,柳芙都会亲自把他送到正门外。


    母亲和小千一起出殡,日子定在后天,墓地她已经买好,一处山明水秀安宁开阔的地方,但太空寂了,需要人头做祭奠。


    黑夜里宋怜握着袖袍里涂了剧毒的匕首,盯着平阳侯府紧闭的正门,五脏六腑里燃烧的都是岩浆,毒是收拾小千的屋子搜罗出来的,她总觉得她还在,没有冷冰冰的,但事实就是,把小千害成这样的人还活着,小千死了。


    五内俱焚,直让她恨不得立刻冲进正门去。


    却有一只手自背后捂住了她的口,将她拉近黑暗里,困住她的膝盖将她抗了起来。


    匕首掉在地上,被他踢进了篦子里,宋怜腰腹抵在他肩上,脑袋倒垂在他后背,看不见对方容貌,却闻见了清淡的墨香,气怒挣扎,“陆宴!你很烦!你放我下来!”


    陆宴充耳不闻,手臂箍着她腿弯,大步往回府的方向去,后背肩胛骨被咬住,也只略僵了僵,放松身体任凭她牙嵌进血肉里,一言不发。


    宋怜尝到了血腥味,却不肯松口,明知这不是李莲,也不是宋彦诩,不是柳芙,不是宋怡。


    待察觉到他尽量放松了背,瞬时被抽干了力气,松开口,呼吸也气若游丝起来。


    陆宴察觉到她骤然软下的身形,脚步微滞,抱着她折转进了暗巷,将她从肩上放下来,接住她滑倒的身体,取了帕子,给她擦脸颊上的血迹,“先不说你能不能成功,便是成了,你也成要犯下狱了,那还怎么对付李莲。”


    哀莫大于心死,她来此,可能并不想后果会不会成功,逝去的亲人不会再回来,失败了,一家三口在地底下团圆。


    陆宴抬手压了压酸涩的眉心,声音和缓而温宁,“高世子是将才,昨日已有捷报从边疆传来,战事想必很快会结束,等李莲回来,你找机会朝他下手便是了,到那时,平阳侯府怎会是你的对手。”


    见她眼里起了些光,有了一点精神力气,也并不以为她真的恢复了,“能走么?还是我背你。”


    宋怜扶着墙壁站起来,“陆宴,给我休书。”


    陆宴眸色骤暗,又翳云散开,“不要再提这件事。”


    宋怜平静地看他一眼,不说话,埋头往府里去,回府直接去了书房,从自己案桌底下的隔层里取出一沓宣纸,拿着回了寝房。


    点亮了寝房里所有的灯火,亮如明昼,等陆宴进来,手里的宣纸朝他泼洒出去,撒完等着他暴怒,然后给她休书。


    纸张在屋子里雪花一样飘落,陆宴眸光幽深,拿起落在衣襟前的一张。


    纸张上的他和她赤呈相靠,她面对面坐在他怀里,蝴蝶骨脊柱拉出流畅优美的弧度,云鬓华颜贴在他颈侧,似在亲吻他的喉结。


    她是极喜欢拥着他后背的,画上他臂膀上甚至有指甲的挠痕。


    地上离他最近的几张,明亮的灯火下,展露着他的身体,正亲吻她身体许多地方。


    他不知她的身体是否真的能承受画上极限的弯折和弧度。


    亦不知这许多超出认知太多的姿势。


    陆宴耳根泛红发烫,将落在地上的宣纸一张一张捡起,每一张都认真看过,每捡一张,唇角的弧度便多一分,直至拾起最后一张,共有九十六张。


    在此之前,只有宋怜自己知道,这些画露骨之处,甚至超出了大部分秘戏图,且她喜欢的是激烈和张力,画也不似旁人的图那般,遮遮掩掩,含羞带怯。


    哪一个士大夫看到自己的妻子或亲眷画这样的图,都要跳起来大骂一声荡——妇淫——妇,纵然似陆宴这般有涵养的,必定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妻子。


    他却一张一张捡起来,平素提写奏疏的手指,理着宣纸的折角,压平,每一张都看过,好似是治水图,皎如冷月的耳根脖颈,泛起薄红,俊目里却带着些湖水浮光一样的欢悦。


    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宋怜混沌的意识竟一时无法思考,静默片刻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宴拿着图册,摆袖在榻上坐下来,声音温润,带着些叹服,“你平日这样忙,要打理侯府,要管铺子,花两个时辰读书,夜里面常能欢情至天明,竟还有这般精力,绘制出这样精美的图画。”


    见连续两日没有表情的人像看见怪物一样看了他,失笑道,“其实以你这般技法笔触,若是作山水图,想是能名扬天下。”


    比之他成亲后第一次见时,笔锋甚至进步了很多。


    宋怜看着他,哦了一声,目光冰凉,“我只会画我在山水里欢-情。”


    陆宴咳嗽,如画的眉目间漾着湖光碎影,凑过去衔着她的唇含吻,克制地敛住眸底暗色,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下休息,“睡罢,长久不睡,脑子不清楚,如何对付李莲。”


    他眉间带着暖色,并不像


    是因为涵养,或者正伪装忍着怒气。


    这几日的陆宴,似乎不是她所认识的样子。


    但她也不想探寻。


    宋怜阖上眼,想着是不是直接北上,去新兴,李莲平素如此的谨慎,说明是极其怕死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正上战场杀敌。


    必然是在后方州郡里,接受州郡府官的恭维奉承。


    比起皇宫,在新兴郡这样的地方,下手的地方多得多。


    梦里是她拎着李莲人头,祭奠母亲小千坟冢的画面,如果不是在街上见到李莲,受了刺激,母亲也许便能等来郑成,母亲不出事,小千便也不会出事了。


    陷入睡梦里的人,眼睫上滑出泪珠,绵延不绝,浸入软枕里,翳湿了一片,流不尽的泪水沾湿衣袂,渐渐地蜷起了身体,痛哭出声。


    陆宴坐在榻边看着,听着,眸光晦涩。


    便就这样坐在榻边,看着她,直至天明。


    千柏急匆匆进了院子来,说圣上召见。


    陆宴只得换了官服入宫,却并不放心,唤了婢女进来守着,吩咐千柏,“跟着夫人,寸步不离,有什么事及时报来中书台,倘若我不在,找景策。”


    千柏应是,收拾玉圭文牒,送大人出府,忍不住忧心,“夫人擅谋,以前赵氏就经常派婢女守夫人,不管看再紧,夫人总有办法脱身,千柏看着,夫人这次是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只想报仇……”


    甚至是飞蛾扑火人死灯灭也在所不惜,这样不管是对侯府还是对夫人来说,都十分危险。


    便又忍不住想,若是成亲后,夫人与大人若是有孩子,也就有了牵绊顾虑,便不会明知是送死,还要去。


    那李莲是什么人,如今成了北征军监军,正是得圣宠的时候。


    平阳侯府也不是轻易能动的,不管什么缘由,子杀父都是恶逆的死罪,但千柏知道,夫人是一点不怕的,如果能为母亲和妹妹报仇,夫人绝不会惜命。


    陆宴眼眸黑不见底,平静道,“她还没拿到北上的行军路线,还没打听到军报,暂时不会动作,你跟着她便是。”


    “是。”


    宋怜先去了一趟东府,又去寻了几户曾与平阳侯府有仇的人家,回郑记找掌事程老,想把铺子盘出去,攒一些银钱。


    郑记从一开始就是用她自己的钱安置的,这么多年,偶尔也有起落的时候,但再周转不开,她也没用过侯府里的钱,卖出去,倒也跟平津侯府无关。


    伙计们正激动的议论着什么,宋怜听是朝政,还事关阉党,走得便慢了些。


    “高家军精兵三千押送粮草,竟然在广济被劫,大火烧了两天,粮草烧没了,你猜怎么着?”


    “那粮袋里面装的,根本就是枯草稻秸,下面放的都是石头,真正的粮草就是中路军押送的那些。”


    “要不是国公世子料敌先机,使了这么一出障眼法,这几百万石军粮说没就没了。”


    “今天又有捷报进城,想必羯寇很快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正所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有高家军在的一天,大周就有安平的一天!”


    宋怜听了,知道她必须早点起程,否则等李莲回到了京城,倘若因战事得了圣恩,府制再上一个台阶,戒备也会更森严,于她来说,就更不利了。


    第26章 影影绰绰听她吃痛。


    恒州参合原,秋风里血腥味残烈。


    副将李益带小队人马探路回来,已经过了真正愤怒的时候,“前方二十里有羌族兵囤驻,依草垛数目,路上马蹄印,足有七万兵马。”


    参将崔曙色变,他们血战六日,以四万的兵力,杀羯人十万大军,突围到参合原,现在士兵身上的鲜血还没有干透,羯人死伤七万,高家军伤亡两万。


    剩下两万人里,伤兵七千。


    就算战力再强悍,这样疲累伤残的情况,怎么应对羌胡七万兵马。


    崔曙手中长刀甩在地上,怒愤填鹰,“郭庆这个狗贼,我崔曙要是能活着出去,定舍了这颗脑袋,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报————”


    “报,将军,抓到两名羌王奸细!”


    四名斥候压着两个羌胡打扮的胡人。


    兽皮弯刀的胡兵挣扎着想起来,“吾等不是奸细。”


    “高将军,我们战场上见过,上谷一战,将军伤我羌兵六万,我羌夷痛恨也佩服,今日吾羌王,派吾前来与将军共谋大计。”


    崔曙暴喝一声,拔了士兵的长刀,“羌贼,尔等鼠辈,我大周与你不共戴天,共谋什么大计!”


    羌夷被押跪着,也不动怒,视线扫过一众将领,还有持着兵刃的残军,笑道,“郭大将军既然已经与羯王设下了埋伏,要让将军送死,高家军埋骨参合原野,又怎会让将军带着这些兵回去,想必将军也知道,除了后面的追兵,东西向一面是右贤王大军,一面是郭庆的兵马。”


    马上的男子身形伟岸,落入绝境,与羯人大军连战六日,竟然也寸土不让,杀羯人兵力过半,一路突围到参合原。


    漫说是羌王,就是王上营帐里的将军们,也没有不震骇的。


    羌夷希望此人能为王上所用,“不瞒将军,我王与将军存交好之意,放将军过山,您的这些士兵兄弟不会枉死,我王没有羯王那样贪心,郭庆许诺羯王恒州二十四县,我王只朝将军要稷山以北的草原,若不然,我羌王亲率七万大军,在前头等着将军。”


    “放你娘的狗屁!”


    崔曙暴怒,面涨耳赤,几乎崩裂了肩背上的伤口,“我大周的土地,你休想拿到一寸!”


    其余人亦怒不可遏,举刀上前。


    高邵综抬手,身后将士们暂时压了怒火。


    高邵综勒住缰绳,“与外族通敌,是灭族死罪,羌王说笑了。”


    崔曙变色,“将军——”


    “将军不可——我等宁愿战死——”


    羌夷却是大喜,“这么说将军同意了?”


    高邵综道,“郭庆不仁在先,也休怪我不义。”


    示意两个斥候松手。


    崔曙要暴起,被参军岑中适稍一示意,脑筋里转得快,口上还是咒骂着,“高邵综——通敌叛国,你对得起老国公吗?对得起圣上吗!”


    李益让两个亲兵将崔曙堵着嘴拖下去,叩首行礼,“大将军早该如此,吾等只听大将军号令。”


    高邵综将手里的干饼抛给岑中适,朝羌夷道,“我带六百伤兵先过浑河。”


    羌夷听了,连最后一丝怀疑也放下了,高邵综敢一个人带六百伤兵过浑水山,入七万大军军营,便再没什么好担心的。


    羌夷与各位将军拱礼告别,迎来无数唾骂,大致扫过一眼,见只有三分之一的高家军面有义愤不满,心里有数,与随令一起上了马,“高将军,请。”


    高家军令行禁止,六百伤兵两两共骑一骑,离开时悄无声息。


    等队伍远去,有士兵憋不住了,“稷山北面的草原,那里也住着我们的同袍,而且让出稷山,西北边等于失去了一道长城,我就算战死,也不想做卖国贼——”


    “是啊——我也是——”


    “我也是——杀出去,死在这里,骨头也是干净的——没有对不起父老乡亲——”


    李益早发现将军点走的三二营,六百人里,有三百人确实是受了伤,不过只是伤口流血看着吓人的轻伤,短时间不影响作战,有三百人则是精兵,听见大将军点营时,立刻装起了腿瘸病弱。


    崔曙暴喝一声,让吵嚷的人都闭嘴,朝岑中适看去。


    岑中适捡了根枯枝,在沙地上比划,“李益你带三千兵马,西行迂回,潜伏浑水山南侧,崔曙你领七千兵马,往北侧,一旦羌贼营中起了骚乱,立刻攻打羌族北门,不要恋战,把羌兵引出营地,越多越好。”


    崔曙拍了下脑袋,北门佯攻,南门主攻,拿下浑水河,这一战,再打一次以少胜多,杀他个片甲不


    留,也不是不可能。


    岑中适拿着手里的干饼,缓声道,“那是羌王的营帐,里面不缺吃的,也不缺止血的药,都打起精神来,是把骨头埋在这里,还是凯旋班师,就在今日了。”


    “是——”


    捷报传回京城,锣鼓喧天,宋怜与司政官家眷卢氏交往,打听消息。


    司政官卢纶管军粮配给,战事一天不结束,粮草补给调运便一天不会停歇。


    她未必能从朱氏这里打听到运粮路线,但卢纶单给三常侍李莲准备的银钱用度,目的地一定是李莲所在的地方。


    只接连五六日周旋,结果让人失望,李莲这个不上战场的监军,位置竟也时常变动,卢纶想送的东西,经常积压在某个地方,东西送到,人不在那里了。


    这样就算她一切顺利到达目的地,李莲也很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她的速度,也绝不可能赶得上朝廷八百里加急军报。


    宋怜回府,一张官舆图已被她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几乎将一笔一线映进了脑子里,想着这段时间听说的战事消息,以及在卢府打听到的动向,嗅出一丝不寻常。


    最近一次消息里,李莲竟然舍弃了繁华的恒州,去了朔方那样的苦寒之地。


    但不管李莲去哪里,去新兴郡取李莲人头的胜算,都不怎么大了。


    多般筹谋,不得其法,也只得暂且忍耐,宋怜重新捡起了酿酒术,她以要为陆宴亲手酿制兰陵美酒的理由,承诺永远不贩卖兰陵酒以及秘方为条件,买到了进寒山坊学习酿造的机会。


    她每日去酒坊学两个时辰,小一个月过去,已有所得,今日跟着大师傅学识味,回府的时辰晚了些。


    走在街上想着如何把兰陵酒改良得更醇厚更别致,听见兵马奔袭的声音,转头去看。


    铁甲卫闯进国公府,门房的仆从正要说话,刀柄砍下他的头颅,血淋淋滚落了一地。


    “贼子高邵综,勾结羯寇,投敌叛国,恒州三十县失守——”


    “贼子高邵综叛国——恒州三十县失守,罪不可赦,高氏一族夷灭九族,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贼子高邵综勾结羯寇,致二十万大周军死于蟠羊谷,蟠羊谷尸山血海,此罪孽,不容于天地,当受千万人唾弃!”


    报令一道接着一道,宋怜立在路边,听着从国公府里忽起又戛然而止的哭喊声,似乎能看见里面尸横遍野的情形。


    那日高邵综说起过,高氏一族三百一十二人,除了领兵在外的高绍综,高砚庭,还剩下三百一十人。


    宋怜抬头看看天,烈日昭昭。


    箱笼,家用,禁军们出入,刀上沾着的血流下台阶,最后抬出的,是一具具尸体。


    千柏悚然,为失守的恒州三十县,也为前几日还因捷报,被天子诏入宫赴宴的高国公,和太老夫人,短短不过数日,竟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此处为是非之地,千柏低声劝,“夫人,回府罢。”


    宋怜抬步往回走。


    纵然有禁军清道,街面上依旧哗然声一片,都是不可能的质疑声,有人不肯相信,大着胆子问,“会不会是消息有误,高家军怎么可能叛国,高世子怎么会通敌——”


    禁军统领手中明黄绢帛垂坠,铺展开来,“圣上旨意,岂能有假,罪臣高邵综现下被押在肆州府大牢,陛下已着令督军刺史李常侍,押解罪臣高邵综回京,太庙前受车裂之刑,尔等莫要妄议。”


    千柏不免看了眼夫人,见夫人还是如往常一般,浓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悄然松了口气,看样子夫人与高世子之间,确实没什么。


    回了府他如往常一样,吩咐千流去回禀大人消息,自己守在和风院外。


    这一月来,和风院每日都有酒香,渐渐聚而不散,时间日久,酒香越加醇厚,周围林木里的鸟儿,竟每日蹲在墙头,盘桓不去。


    千柏看了眼回来便一直忙碌的夫人,短短不过一月,人消瘦了一大截,只不过精力好像用不完一样,每日只歇息一二个时辰,余下便是不停的选料、制曲、发酵、蒸煮、勾兑,倒掉,又重来。


    近来京城里禽肉价钱飞涨,比以往翻了六七倍不止,郑记因为存量丰厚,赚了不少钱,郑记声名鹊起,许多权贵家眷,都往侯府里递帖子,想与夫人结交,一起做生意,夫人却一概不管。


    她只埋头做酿酒这一件事,轻易也不与人说话,连前几日看守宋母坟茔的人来报,说平阳侯府的夫人和詹事府夫人去坟冢那边,被藏匿在山林里的山匪砍伤,夫人也没什么表情。


    他猜夫人早料到那两位会忍不住去坟茔,山匪肯定也不是真山匪,为的也不是砍伤,只不过因为那两人带了不少家仆,这才没得手。


    “大人。”


    千柏行礼。


    院子里架起炉灶,烧着火,锅里面放着要用的坛子和勺,盖子揭开,雾气腾升氤氲,正舀水的人脸颊被水汽蒸红,本应该有刺痛的感觉,她却似乎感知不到,专注于酒糟上,天塌地陷,也不能影响她什么。


    陆宴立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让千柏去外院守着,踩着青石路进了院子,将正尝着酒糟的人拉起,牵着她到阴凉处花架上坐下。


    卷起些袖子,取了水盆里的巾帕,拧干水,给她擦额上的汗珠。


    指腹触碰到她日渐消瘦的容颜,温声说,“昔年在中书议郎任上,我曾暗中保下了六位罪臣之子,如今都在庐陵书院求学,他们家世清正,品性端良,我相信只要阿怜想,要叫他们心生欢悦不是难事。”


    陆宴看着她麻木的神情,握着巾帕一点点擦拭她的指尖,擦完拉到唇边轻咬了一下。


    昔年看不惯官场勾心污垢,这些受诬陷的罪臣之子,品性学识尚优的,他顺手便也保下了。


    原先都是世家子弟,样貌气度自然也不会太差。


    至于心生欢悦,有了子嗣以后,去父留子,人死了,便也不需要在意她是不是曾与人亲密了。


    只要能留下她在身边,这般些许小节,忽略不计也无妨。


    陆宴咬着她的指尖,眉眼含笑地看她,“就是不知道阿怜会挑中谁,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宋怜都不知道他曾做过这样的事,只是想现在他除了让千柏跟着她,背地里还有好几个下人,她去哪里跟到哪里,行动十分不便。


    而他温泰澹泊的外表下,显露出了祁阊公子年少成名的锋锐和智谋,他先差人端掉了背地里替人办路引的暗丁,又跟府官打了招呼,前几日她去办路引,府官压根不敢给她办。


    只压着这一条,她就像被摁住壳的乌龟,四肢怎么扑腾,也没法动弹。


    午间听见李莲押送罪臣回京的消息,她已经有了计划,必须要北上,若是去庐陵,路引文牒这些东西,他会准备好,到了庐陵,她脱身离开便是。


    察觉到她意动,眸底翻出血气,齿下不觉用了力,听她吃痛,又松开,“阿怜的孩子,必然是和阿怜小时候一样玉雪可爱。”


    宋怜对孩子不感兴趣,“你没见过小时候的我,又怎知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


    陆宴哂笑,并未作答。


    宋怜能猜到他的用意,大概是想让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这样不会飞蛾扑火。


    但她只想拿到仇人的人头。


    宋怜却没有反对,定定看着他说,“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不会成亲后还与旁人有什么首尾。”


    陆宴松了手,取出一纸文书,却不给她,等她看过,叠好收回了掌心,“我已接下了盐巡刺史的差事,今日早些歇息,明日清晨,随我前往九江。”


    说罢起身,先离开了。


    宋怜一直看着他背


    影,并没有错过他到外院门口,千柏无意间抬头时,骤然埋下的脑袋,似是被什么骇到一般屏住的呼吸。


    又过了一会儿,有什么砰砰的响动影影绰绰传来,离得远听得并不是很清澈,宋怜顺着晒料的梯子爬上墙头。


    隔着斑驳的树影远远望去,只见平素温润恒宁的男子,手里提着剑,好似有滔天怒火正发酵,花草树木是他经世的仇人,全部砍死才甘心。


    周围似有风暴一样的怒意,长剑砍在山石上,断成两截,骇得千柏跪在了地上,将半院子鸢尾砍完,提着断剑站着,似乎渐渐压抑平静,抚去衣袖上沾着的草叶,抬步离开,衣袂如雪,已是岩岩孤松之独立,玉山雪月之姿。


    从京城到九江,过了洛阳便全部是水路了。


    宋怜没什么需要带的,一路只跟着陆宴,他说怎么做就这么做,他说走哪里便走哪里,直至上了船。


    偌大的官船里,下一层住着随从随令,中间放着吃食用具,最上面是属于两个人的客舍房间。


    宋怜沐浴完,坐在榻边等陆宴。


    陆宴拾级上了舍房,推门进去,脚步停滞,湖风吹动帘幕,灯火晃动出浮光碎影,榻上坐着的女子并未着衣,起身时,半披的银色丝绸从肩头顺着纤细的手臂滑落,肤色似雪,潋滟的红唇轻启,“阿宴,爱我。”


    第27章 告别北上。


    陆宴手指搭在衣衽,又放下,脚步转去案桌前,揭开灯罩,拨亮了灯芯,摆袖坐下取了盐运文书,“我还有公务要处理,阿怜先睡。”


    宋怜定定看他一会儿,赤脚踩着柔软干净的地垫,上了榻坐下来,看自己的身体。


    香浮粉融,菽发兰胸,圆润丰腻,腰身纤浓,腿修长纤细,白玉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他平素是爱不释手的,现下竟只略有些凝滞便拒绝了。


    船舍并不比府里,布置简单,案桌与寝床至多只隔着两丈远,也没有屏风隔断,灯火里他一身月色素锦衣袍,手握竹简,眉眼专注,气质澹宁清贵。


    宋怜一边看他一边慢慢侧身躺下,躺了一会儿,轻咬着手指,眼睑时而半阖时而睁开,双腿轻蹭着榻上凉如冰丝的银色绸缎。


    夜风吹动湖水,拍打着船身微微摇晃,细而柔媚的气息若隐若现散进静谧的夜里,似火塘里架起的薪柴,一层堆叠一层,声音并不大,却非是幻觉。


    陆宴色变,手里的笔掷进洗笔池里,起身大步跨到榻前,将榻上的人提起来,擒住手臂反剪着掼到船壁上。


    宋怜缠着,直至两个时辰后,他在榻上渐渐动弹不得,便知道药效起了作用。


    趴在他身侧的身体撑起来了一些,宋怜撑着下巴看他带着气怒的眉眼,探手过去。


    依旧带着些潮粉的指腹从他的眉,眼睛,耸直的鼻梁,唇、一一轻抚而过,莞尔问,“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把迷药藏在哪里了。”


    见他琥珀色瞳眸里沉淀了暗礁,酸痛疲乏的身体往上拖了拖,他今夜格外凶狠,她吃了一点苦头,“全身都涂了一遍,柑橘香的,你那么个亲法,很难不中招唉。”


    眼看他胸口起伏,怒火甚至比那日在花苑里还要烧得烈,笑着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起身一件件穿衣服,身上都是痕迹,连腿侧皆寸寸有印,但她是极喜欢的。


    收拾停当,在榻边坐下来,拉过被子给他盖好,眸光落在他蕴压着滔天怒火的清眸里,眉间也不由自主漾出柔软的笑意,柔声道,“我能理会到阿宴对我的好意,五年前如果不是你借婚约将重病的我带离了宋家,我必会死在柳芙手里,也没办法照顾母亲和小千。”


    “阿宴你对我有恩,我又岂能恩将仇报,连累你和婆母,受灭门之祸,阿宴,我知道你会帮我,但你也不得不承认,世道是如此,想做循规蹈矩的清官,便永远不会是脏官的对手。”


    “我知你自有傲骨,这么多年,才宁愿在四品的位置上不温不火,也不愿蝇营狗苟。我喜欢的,便是当年陌上人如玉的祁阊公子,又怎会舍得将你拉进泥潭。”


    路引文牒收在千柏那里,但她寻了个由头拿出来了,他巡查盐运,也不像旁的刺史到哪里都大张旗鼓,而是打算微服私巡,空白路引和身籍准备了好几样,用起来更方便。


    宋怜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折回榻边,见他想对抗药力,挣着要起来,一双清眸里怒意掺了忧急,不由眨了眨眼。


    知道此一去,也许此生再无可能相见,俯身在他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她与他在一处时,多为欲,并没有这般不带绮色而珍重的亲近。


    也还记得那日他提了庐陵才子、又误以为她意动而起的怒火,温声说,“我对孩子不感兴趣,不会去找什么庐陵才子,和离书你手里有一份,我照笔拓印了一份,交给了参政司夫人卢氏,也让人在我们离京后散布消息,现在京城里应该人人都知你我已经和离了。”


    “阿宴,不用我说,你肯定也能嗅出风雨暗涌,大周的天都是脏的,天子脏臭,天下便没有了可走的正途。”


    “阿宴,其实现在辞官是对的,以后找一个真正端方干净的女子,与你相配,寄情山水,恩爱两不疑,你必定会开怀的。”


    宋怜牵着他的手暖声说完,凝视他的容颜,见他正撑着不睡过去,眼里皆是怒意,眨眨眼笑了笑,凑上前咬着他吻,直至吻破了皮,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叠好的宣纸,起身离开了。


    门关在了身后,宋怜听得见里面陡然急怒了的呼吸,但没用的,他很快就会沉沉睡去,至少一天一夜后才会醒来。


    宋怜挎着包袱下了三层,夜半的官船一片寂静,虫鸣鸟叫的声音遮掩在拍打的水声里。


    宋怜找船尾暗淡的角落,先把皮肤抹黑,换上渔民的衣服,带上草帽,放下小船,她从没划过船,但知道要去九江,连夜翻了些书,上了船也观察捕鱼的渔民,拿着浆忙乱一小会儿,也渐渐有了方寸。


    能自由北上叫她精神兴奋,甚至连身体的酸软都感知不到了,宋怜将船划到岸边,先搬一些石块放进船里,又用匕首凿穿船底,等船彻底沉入湖里,水面看不出一丝踪迹,检查过周围没有遗落东西和脚印,折身往北去。


    第28章 经营云泉酒。


    “快抬出去——”


    “抬走抬走——”


    光膀子的盐农栽在地上,盐仆官甩着鞭子上前,探了气息,咒骂一声废物,让巡逻的盐兵过来快些把人抬走埋了。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干活——”


    盐匠们畏惧地收回了目光,或是在盐灶前添柴,或是在沸热的盐锅里搅动,或是抗起盐袋往车马上搬运。


    没有人吭声,仿佛对于死人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陆宴低声吩咐,“跟去看看还没有没有气,有气救起来先送回客舍。”


    兵曹蒙木应是,悄然隐进了树林里。


    千柏穿着盐农的衣衫,压了压草帽檐,“盐场得一石盐,盐商‘损耗’三成,盐运‘沉没’三成,大小头目抽去一成,但就是剩下的三成盐数里,往上缴纳的盐税也只是三成得利里的五成。”


    “这还只是浔阳一个盐场,江夏九个盐场,盐商盐官们为了盐场有盐工劳作,早年便把土地给圈了,三郡的农人没地种,没处求生,只能来盐场做盐夫,搬工,或是清理河道的河工。”


    “朝廷没有拿到多少钱,盐农这样酷暑的天里没日没夜的辛劳,也将将是能有口吃的,想养家,还得把每天的口粮藏起来带回去。”


    暗访两个月,该查的也查了,盐场本该利国利民,但因着中饱私囊的盐商、官员层层盘剥,江夏的百姓,属实是活在水深火热里。


    陆宴带着千柏回客舍,过了长街,被拦住去路。


    三人着青衣官服,额上,衣袖上系着粗麻孝布。


    来人千柏自然是认识的,只不过因为查到了盐农暴-乱的缘由,看见了山坳里的万人坑,再看这群披着人皮的‘人’,看着他们恭敬有礼的模样,实在是反胃。


    数十丈外,府官将官躬身候列,臂膀上也都系了孝带,街道两旁商肆关门闭户,一条长街,竟无一点


    声响,可见官威赫赫。


    九江府台聂全,江夏、浔阳郡守董明堂、裴放迎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大人。”


    聂全躬身道,“吾等愚钝,竟不知上官已到九江三月,侍奉不周,吾等惭愧。”


    陆宴将草帽递给千柏,抬步进了客舍,“都散了,莫要惊扰江夏的百姓,你们也都回去。”


    聂全忙跟上,“大人体恤百姓,是我等考虑不周了。”


    说罢,忙往后摆手,自有官员看得懂指令,绛、青两色官员们纷纷唱喏告退。


    “听闻侯夫人不幸罹难,坠江身亡,下官等十分悲痛,客舍简陋,还请大人移驾别庄,寥解愁思呀。”


    陆宴扫过对方额间白麻孝带,眼里闪过厌恶,却什么也没说,上客舍二楼。


    几人还欲再跟,被兵曹拦住,这才作罢。


    散骑常侍白登关上窗户,放下竹帘,冷笑了一声,“家中父母亲眷故去,才需要披麻戴孝,这种讨好的办法还真想得出来,看董明堂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死了夫人。”


    陆宴在案桌前坐下,手指押了押眉心。


    白登本身是清贵文官,但带帖武职,来江夏之前,本不相信陆宴所说,来了以后,是见识到了两府七郡上下连利,官官相护是什么情形了。


    如果人心有颜色,这一帮贪官,大约能将九江水染黑染臭。


    案桌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是九江官员贪腐的账册,所犯案件的案宗,罪证。


    二是府台聂全让人送来的帖文,里头除金银田宅无数,还有两卷治水经卷的孤本,诗画文玩,只要是人,必定能从里面寻出一两样喜欢的。


    白登抱剑坐下,“把账册交给我,送往京城,我面呈圣上,我不信他们敢动我白登。”


    来之前九江的情况也是查过的,千柏苦笑,“白将军,他们是没必要动您得罪白家,因为这些罪证就算送回京,连一成呈递到圣上面前的机会都没有,并且哪怕大人回去述职,面见圣上,交上了这些证据,最后还是会不了了之的。”


    白登脸色惊变,“为什么。”


    陆宴搁下茶盏,“盐商盐运取的利,有一半送往了内廷,这里是中常侍郭闫,三常侍李莲的地盘,他们用收到的一半钱,给圣上做事,让圣上高兴,现下边疆战事之功,已悉数落进郭庆手里,大周靠郭庆挡住羯人铁骑,你以为结果会如何?”


    白登霍地站了起来,半天才压住愤懑,好一会儿才问,“你都知道还来九江查案,你想干什么。”


    陆宴未答,只是吩咐,“让兵曹分批去盐场巡视,至少我们在的时候,他们就算为做表面功夫,不敢太苛责盐农。”


    白登握紧手里的长剑,一时只觉天暗没有明日。


    此次来九江,他是听陆宴调遣,静站半天,想不到什么出路,只得先去做事了。


    金乌西垂,暮色暗沉,千流进来行礼,老老实实回禀,“那个江夏太守董明堂送来了六个女子,说要服侍大人,千流本来是要赶她们走的,但是她们说,被退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请大人收留,千流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宴眉间起了厌色,“你去找董明堂要了她们的身契,差人把她们送回京城,安置去明庄守墓,要是中途逃跑,也不必管,自随她们去便是。”


    千流应是,这便去办了。


    千柏看向案桌上放着的两叠文书,不知道大人最终会选哪一叠,大人来之前,已经知道聂全是三常侍的人,甚至已经从赋税核算中查到了盐运账目的问题。


    这些罪证成不了扳倒阉党的武器,却能成为讨好中常侍、三常侍的途径,查到这些罪证,再替郭闫李莲隐瞒好这些罪证,在圣上面前周旋整齐,自然能成郭闫、李莲的爪牙。


    如此用不了多久,便可成为阉党亲信,以大人的才干官位,自然很快能得到李莲的信任重用,给夫人报仇,也就有了机会。


    但这些,都以助纣为虐为前提,以盐农尸骸以及屈死的冤魂,为国之蛀虫遮掩罪恶为代价,九江盐运还只是开始,一旦沾手,被拉入旋涡,此后不知还会染上多少百姓的脂膏鲜血,堆起多少尸骸白骨。


    但……


    两个月了,寻不到夫人一点消息,漫说对付李莲,就说她一名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外行走,也危险之极。


    千柏心中亦是犹豫挣扎,两难抉择,“如果在来九江之前,大人便拿着查到的东西投诚三常侍,也许夫人就不会这么做了——”


    心焚如火,陆宴取了酒壶,灌了一口,烈酒一路灼烧进心里。


    千柏劝阻了一声,不见应答,不免后悔失言,大人若是肯做赃官,又岂会等到今日。


    建兴郡,高平。


    恒州、肆州、并州一路从北向南,建兴郡高平县地处并州以南,前几月边关起了战事,商肆坊主们观望风声,见郭家军将羯人挡在了肆州以外,并已同羯人签下了停战协约,太平日子来了,生意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茶肆酒肆都恢复了热闹,“要不是那高贼勾结外敌,恒州三十县怎会丢,流民都逃到高平这地方了,也怪可怜的,多亏了郭家军,咱们才有太平日子。”


    “什么多亏了,恒州三十县不拿回来,签停战协约,这不是割地求和么!”


    “你吵嚷什么,过太平日子还不好么,你想像那些流民一样么,那些个流民可是连城都进不了,全饿死在外面了!”


    “大周只有十三州,今日丢了恒州,来日羯人再来,再舍了肆州去,后日再来,再舍了并州去,不就到我们了?你只看得见眼前这点太平日子,可曾想过,那羯王可是能满足的,等把恒州的人吃完,饿了,难道还会等着饿死不成!”


    “那你说怎么办,你这么有想法,你去打羯军——在这叫什么叫——”


    “元某正有参军之意,谢您的酒送行了——”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酒肆掌事被堵得脸涨,“话谁不会说,他就不敢去,在我个老头面前逞什么强——”


    食客拉他,“快别说了,他敢非议停战协约就是找死,这里是什么地界,快别议论了,来尝尝新进的云泉酒,这可不容易买得,我是做了两天挑工,才买得这么一壶的。”


    众人一听,立刻都围了上来,“你也知道云泉酒了,我前面尝过,那滋味——唉,别说尝了,你打开,打开我闻一闻,看你这云泉酒真不真。”


    那食客得意洋洋晃晃酒壶,塞子一拔,众人猛然闻见酒香,不自觉屏息,又很快深吸着气,“好酒!好酒!果真好酒!”


    醇厚的酒香在酒肆里散溢开,似泉水清冽,浸凉心脾,再一闻,却又弥漫起醇厚狂烈,是毫无疑问的烈酒,又隐隐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端的文雅。


    再看倒出的酒汤,粼粼清光,光看这色泽,叹一声琼浆玉液属实不为过。


    酒肆掌事不由也赞服,“好酒啊……”


    众人争先恐后地伸手想要尝一尝,出价百钱一口,“张兄卖我一口,卖我一口,一百五钱——”


    食客咽了咽口水,忙把塞子塞回酒囊里,“千金易得,美酒难求,那云泉酒家虽然是开在官道旁,但因为用的是山泉酿造,离官道还有三里山路呢,那酒家要用的东西,都得挑夫挑上山,我是做了两天挑工,才得了买酒的机会。”


    大家伙接过话茬,“我也听说了,有钱不算,得帮挑东西,前面还看见城里的员外爷差下人去做挑工,就为了换得买酒的机会。”


    酒肆掌事听着,心里门儿清,酒香也怕巷子深,这酒家掌事倒也是个会做生意的,要用那现打的泉水,酒家开在山弯弯上是没法,但弄这么个稀奇的噱头,得了实惠不说,名声也打开了。


    酒却也是好酒,酒酿得好,自然不缺人护着,高平县县官就说了,谁也不能找云泉酒的麻烦。


    掌事只得笑道,“赶明儿我去寻那掌事问问,可否买些来云泉酒来放在酒肆里,这样大家伙儿想喝,也不用大老远跑去山上做挑工啊——”


    酒堂里一阵喝彩声,“那感情好,不过掌事您动作得快点了,我可


    听云泉酒家的伙计说了,这酒三个月就只出一百坛,前几天还接了洛阳商客的单,要匀出一半运去洛阳呢。”


    “是啊是啊,我敢说这酒可不比金陵美酒差,掌事你得抓点紧——”


    掌事连连笑应,“到时诸位可要来捧场啊——”


    宋怜提上打的两壶清酒,带上围帽出了酒肆,往出城的方向去,还没出闹市,便见伙计罗青正在街口张望,捧着手走来走去,衣衫,脑门上都是汗。


    “出什么事了?”


    罗青听声音认出来是掌事,急急道,“有人上酒家里打砸,十几个人,找夫人您要酿酒的方子,这回县官大人也不好使了,小的一提县官大人,那家仆从态度嚣张,说县官给他李家提鞋都不配。”


    “小的打听了,这高平出过一个大官,现在正在宫里做常侍,官大得很,来打砸的李家,虽然只是堂房,但那李莲爹娘死得早,没别的亲眷了,李家在高平十分嚣张,谁也不敢惹。”


    “夫人,不然咱们赶紧离开高平罢。”


    宋怜让他先别慌,“先去看看再说。”听说李莲要押罪犯回京,她便想起高平这个地方。


    依照李莲早年的经历,爱照抚同乡的脾性,衣锦不还乡不太可能。


    回京的路上一定会路过建兴,高平离建兴不远。


    且就算李莲不打算停留高平,她也有办法让过他来高平。


    第29章 秘方亡命。


    云泉酒家一共两个伙计两个厨娘,几棍子下去,什么也招了。


    只不过将整个酒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出酿酒的秘方。


    “砸——都砸了——”


    “去把那姓关的妇人抓回来,就算是跑出了高平,也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掌事的——”


    被押着的厨娘宋娘子大喜,“掌事的来了,大人快放了老奴罢,不信大人问问掌事,老奴平时真的只负责烧火,根本不知道秘方——”


    李福回头一看,山门外来了个带斗笠的妇人,呵了一声,“掌事?”


    两个灰衣家丁立时冲出院门,揪了妇人的发髻往院堂里一掼,“大人,就是她,小的前次来见过她,她就是掌事。”


    手肘摔在地上,定是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五脏六腑也似移了位,宋怜忍着疼,拖着身体往前爬了爬,握住了摔出去的木簪,挽起头发,支起身体,呈跪坐的姿势,叩首行礼。


    “民妇见过司马大人,并非民妇不肯交出秘方,实则这云泉酒,是民妇祖上得仙人指点,方才有了传承,只有被点化过的关家人才能酿出云泉酒,旁人便是得了酒方,也酿不出云泉酒。”


    一把柔软的声音带着颤意,诚惶诚恐,听得李福心神一荡,再去看地上那妇人,身形微胖,尚还可说丰韵,就是那脸实在是让人看一眼便觉着恶心,肤色黄不说,还生着红疮。


    李福目光只接触到,就作呕地别开了目光,“拖下去,打,打到交代为止。”


    “大人,大人,民妇说的都是真的——”


    两名家丁搬了方凳去外头院子里,另两名押着宋怜摁在凳子上,板子落在身上,敲断了脊梁骨一样的疼,六七下以后,身上的布料被打得沾血稀烂,棍子再砸下去,砸的就是带血的伤口。


    身体里冒出的汗珠成股流下,宋怜意识昏沉,紧咬着口里堵嘴的麻布,她不能昏过去,昏过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无论如何,必须守住云泉这个位置。


    这一路从洛阳北上,过了四十五个县,期间有不得不风餐露宿的时候,被蛇咬,淋雨病重都算轻的,只光抢劫便遇到了三四次。


    便是打扮成生了疮的仆妇,想劫色、要将她卖去暗娼门子的也有好几回,好几次说是死里逃生也不为过。


    到高平拿到户籍不容易,酒家的位置也是特意选定的,整一个高平,只有这一段路,才能让官道上行走的商客,在官道出现障碍以后,往前走或者往后退都不划算。


    酒家必须得保住。


    共是二十板子,宋怜听见血水滴落在砖石上的声音,腰似乎是被锤烂的鱼肉,意识被水鬼拖拽着一样,一直往下沉,宋怜努力抬手,被堵着口的脑袋用力地挣扎,拼命朝李福看去。


    李福冷笑摆手,“让她说。”


    宋怜口里已经咬出了血,口里的布被扯走,撕掉了一块皮,痛得指甲扣进木块里。


    宋怜说完酿酒的方子,咳出喉咙里的血,“……民妇说的是真的,方子和酿法就是这样,他们四人一人负责一部分,不信大人问问他们,若大人还不相信,民妇愿意亲自示范。”


    李福可不信什么传承点化,接过文吏记下的方子看完,“把她先拖回大牢,别让她死了,你们找两个会酿酒的来,今儿就给本大爷把云泉酒酿出来——”


    像一只被打死的狗,宋怜被拖上囚车,一路颠簸,也不敢让自己昏过去,意识不清了便抓一抓伤口,直到被丢进牢房的干草堆里。


    牢门被锁上,宋怜勉强抬了抬脑袋,透过墙顶半尺宽的小窗看了看外头的日光,撑着将发间的木簪收进里衣袖子里,便再撑不住昏了过去。


    期间挣扎着醒来,醒来又睡去。


    “吃饭了——吃饭了——”


    狱卒将碗砸在牢栏门口,宋怜掀了掀眼皮,歇息了好一会儿,背上尽量不动弹,就以手肘为腿,拖着身体往门边去,糙黍粗粮和着凉水硬吞下去。


    看小窗口的日光,猜至少过去了两天,那李福若真想要方子,再过三天,必定会来找她。


    背上的伤不轻,但宋怜并不敢开口同狱卒周旋索要伤药,不知她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这两日送饭的狱卒盯着她的目光里带着掩不住的淫邪。


    只因此男生得实在丑,且隔着牢门她都能闻见对方身上臭味里混着不同种的脂粉味,指不定会有什么病,她神志尚算清醒,只需扛过这两三日,便也生不起利用美色索药的心思。


    到第五日,刚咽下饭食,昏昏沉沉倒在草堆里,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咒骂声,牢门哗啦啦响,当头迎来一鞭子,宋怜勉力偏头避开,鞭子抽在背上伤口,她死死咬着牙才忍住没有尖叫出声。


    “你敢骗老子——”


    宋怜扬声,她起了低热,声音烧得干哑,“民妇说的是真的,大人不防让民妇试一试,大人亲自盯着,要是假的,大人再杀民妇也不迟。”


    李福肥头大耳,一下一下敲着鞭子,心里算得门清。


    实在是这云泉酒现下名声大得很,建兴城里好些文人举子,单爱云泉酒清冽里带什么兰花香,说什么君子雅正,短短这么几个月,周边三郡都有人来高平打听。


    除了高平李氏,高平云泉四个字,也是出名了。


    要开铺子卖这酒,他李福就单有一笔源源不断的财路了,将来盆满锅满是肯定的。


    管家瞧着,不由上前劝,“大人不如让她试试,那酿酒的材料都在酒家里放着,小的仔细查问了,她采购的东西件件都有来有去,按理说不该啊,可这酒糟子硬是臭了,这事玄。”


    李福手在肉鼻子前挥了挥,喊家丁进来拖人,也不回云泉山,直接带回李府,东西都是现成准备好的。


    宋怜被人搀驾着查看用料,又在七八人盯视下,酿了一遍酒,加上酒糟也只一小壶,手还好的就能做,“泉水不是新接的泉水,受了污浊气,失了许多风味,不过也勉强能饮,等酿出来,大人就知道了。”


    “要是大人相信民妇没有说谎,以后民妇在云泉酒家所得利润,大人七,民妇三,民妇只赚个辛苦钱。”


    李福冷笑一声,示意家丁把人丢去柴房,宋怜趁机索要


    伤药,夜里摸索着给背上洒药,擦完收拾好,整个人已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趴在稻草堆里,盯着窗外攀升的圆月,想起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第五日酒糟没有发臭,宋怜被‘请’出了李府,她可以回云泉山,但代价是,李家九成,她一成。


    按照她的推测,李莲哪怕愿意照拂李氏一族,也不会愿意住在李福家,便也歇了留在李府的谋算,自己捡了根树枝当拐杖,杵着慢慢走回云泉山。


    半道遇上罗青,请他帮忙去医馆买了药,回云泉山,先让罗青帮忙把地窖里三分之二的酒罐酒坛都砸了,只留下下两个月可以出酒的。


    罗青不解,急急劝,“已经酿出来的也要砸?这几坛拿出去,卖个千钱是一定的。”


    宋怜杵着拐杖,忍着背上的痛,“先前发出去那么多,是为了名声,现在名声已经有了,就不需要这么多了,越少,才越金贵,价钱才能炒得越高,成酒只留下两小壶即可,砸吧。”


    罗青心疼,连声叹气,也只得听吩咐做事。


    高平县里却出现了一件怪事,李家的祖坟被刨了,并且不止被刨了一次。


    幸城,行苑。


    府官招待监军侍中,连同押送囚犯的三百精兵,也一并安排了席列,丝竹琴音,靡靡绵绵,酒宴酣畅,十六州菜系,上一波,凉了,再换一波。


    府官敬了酒,看一眼水榭外头停着的囚车,离得远,看不清容貌,只得见那屈跪着的身形一动也不动,破烂的衣衫里血痕一道接一道,被碗口粗的铁链拴住架起的手臂垂着,头颅也低着。


    如今的叛国逆贼,哪里还有国公世子半点清贵,破军将军半点威慑。


    李莲笑眯眯问,“怎么,周大人体恤高世子么?”


    府官连连摆手,陪着笑举了举酒杯,“下官是听说此逆贼自幼习武,武艺不俗,恐怕他逃了出去。”


    李莲瞥了一眼,依旧笑眯眯的,“他手脚被敲断,脚上钉着铁钉,怎么跑,而且杂家看着,现在世子就算是好手好脚,放开囚牢让他逃,他也不会逃的,如今这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府官连连称是。


    酒是备下的好酒,只这次的监军侍中与往日路过的大为不同,浅饮一盏便放下了酒樽,又叫士兵们上马起程,这就要走了。


    府官忙拍手让下人们进来,托盘里放着送行礼,非但监军有,连随行的三百军士,也一人准备了一份,“请侍中笑纳。”


    李莲笑着点点头,上了轿撵。


    随令接了礼,下头士兵们也都收了银钱,府官前头清道。


    “侍中大人,真是威风。”


    “呵,去他娘的威风,再威风不就是个太监,现在祖坟也给人刨了,听说是连挖了好几次,都刨出五六丈深去了,这威风,给你你要不要?”


    “大胆——大胆,胡咧咧什么,找死是么!”


    府官暴喝一声,出了一头冷汗。


    两个躲在墙边阴影里纳凉的门房惊飞了魂魄,连滚带爬转过身来,踢翻了旁边的酒罐子,一见门口的阵仗,膝盖直直跪在地上,磕破了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李莲饱食的脸庞没有一丝皱纹,不笑的时候也和善,因着眼睛细长,盯着人时,又显得阴森,“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饶你不死。”


    门房起先还想说不知道,被府官呵斥一声,不敢再瞒,“是小的从别处听来的消息,现在外头都在传,高平的安阳村里……有宝物,藏宝图画得有鼻子有眼,小的就听说,咱们幸城里好几个亡命徒都去了。”


    第30章 被羁押回京的重犯


    李福前头弯着腰引路,跟在轿撵旁,走得气喘,胖乎乎的脸上也满是笑。


    “山石滑了,要清理出来还得好几个时辰,这算是咱们李家自家的酒肆,堂兄不如在这里歇一晚,明天一大早出发,时辰也刚刚好。”


    李莲是极愿意照顾同乡的,尤其这弟弟是年少时为数不多肯照拂他的,这两个月查盗墓贼的事,带着人跑前跑后,也极尽心,“想要什么,只管拿钱去买,可不要做给人留把柄的事。”


    李福笑呵呵,“不是弟弟夸大,没有咱们李家护着,这妇人守不住家业,壶关的府台大人可是喝惯金陵美酒的,都赞这酒好,他的人都进高平了,听说酒肆是咱们李家的,才不敢动手。”


    “怪也怪这酒是真好,这眼泉也好,用旁的水,还真没那个风味儿。”


    李莲点点头,高平县令拿出来招待的,就是云泉酒,只是酒肆让堂弟砸了,两月来县令府拢共只剩一壶,但确实是好酒,“到时候新酒出了,送些去京城,有用。”


    李福唉唉笑应,“前几日新出了二十坛,多少人来问,弟弟一概说没有,就是要留给兄长一并带去京城的,兄长不上山来,等下弟弟还是要差人把酒送下山去的。以后弟弟每月都送定数过去。”


    李莲笑应了,“有劳了。”


    三百精兵留下三十人清理官道,其余士兵赶着囚车,装货物的马车,连带被捆在马车后面连成串的九个女子,驱赶着一起上山。


    山路是新修的,绕着弯车马才能上去,路变长了,酷暑的午间十分闷热,想着山上有凉沁沁的山泉,还有美酒无数,不免都口齿生津。


    酒家门前有一片宽敞的晒料场,上头搭建了草棚可以遮阴,李府家丁招呼将士们坐下休息,急忙忙带人去打山泉水。


    酒窖里冰鉴全搬出来纳凉,后头陆陆续续有下人搬着桌椅吃食上来。


    从县城到云泉山有半天的路,熟食搬过来,闷也闷坏了,索性赶了二十只羊上山,架起火堆,做烤全羊。


    一道送上来的,还有无数清甜的瓜果点心,厨子们熬好羊汤,烤肉剔骨装盘,才算是能歇一阵了。


    宋怜叮嘱他们下山去采买,“今日的晚食是有了,可军爷们饭量大,明日晨起肯定也得饱食一顿热菜热饭再开拔,你们先按着单子去城里采买,明日辰时就要起程,得抓点紧,菜都洗好再送上来。”


    李福来后院看看,听得安排,笑赞,“是这个道理,关娘子多想仔细些,招待好我堂兄和这些兄弟们,日后必定重重有赏。”


    宋怜笑着服了服礼,又吩咐酒家里几个伙计,“你们去采买些能带的肉干,还有酒囊,明日一道给将士们带上。”


    加上罗青,共有四个人,宋怜把钱递给罗青,朝李福服了服身体,“人不太够,民妇看那边带着几个女子,可否让那几个女子一道去,妇人家做起打包的事来,手脚总要麻利些。”


    李福笑起来,“晚上几个将军还要消受呢,放走了她们,晚上关娘子你一个人来伺候?”


    宋怜笑,“大人说笑了,民妇这等丑陋的模样,哪里够那个格。”


    李福就喜欢这妇人识时务又开得起玩笑的模样,哈哈大笑,“那可都是一路上收来的可心美人儿,跑了可就出大事了,人手不够也用不了她们,让他们几个去就是了,采买精致点的表个心意,到了下一个县,自有官府会招待。”


    宋怜哎地应了一声,罗青几人拿了钱,背上背篓,都下山去了。


    李福见事情都安排得好,不用自个操心,只管去前头陪兄长喝酒。


    宋怜去酒窖里取了云泉酒,共两壶三坛,两壶两坛放到了阶上的案桌上,听李莲吩咐,把一坛分给有品级的将官。


    宋怜倒完酒,绕过草棚,回了厨房。


    山里寂静,料场上酒席正酣,声音鼎沸,宋怜站在水盆前,安静地等着,直到那锣鼓喧天的欢笑声沉寂下去,连酒碗落地的砰响声都停下了,才缓缓将双手探进凉沁沁的水盆里。


    混着药汁的凉水泼在脸上,一点点洗净脸上涂抹的灰黄脂粉,宋怜掏出铜镜照了照,照完镜子收回怀里,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取了灶台下藏着的匕首出去。


    料场里东倒西歪,都是‘醉倒’的人,宋怜在拐角的地方等了半刻钟,数过连带李福、李府家丁在内两百八十四人,还缺四人,先去茅厕,找到栽倒的两人,又在舍房里寻到一兵一将,人齐了,才回了草棚。


    篷子中央的台上,酒坛子碎片里,还汪着鎏金一样的酒汤,李莲李福兄弟俩肥胖的


    身体倒在一边,李莲大概是喝得克制,竟还有些意识,只是身体麻痹,口歪眼斜,看见她走近,细长的眼睛里冒出狂喜,“救——”


    晚风里都是烈酒的香气,宋怜抬脚踏上台阶,将李莲扶起来一些,让他靠着草棚的廊柱,细细看他这张脸。


    五年前她跪在堂上,离得远,看不太清他的容貌,只觉生得胖,脸圆,眼睛细长,后来偶然得了两次机会能看清他的样貌,就牢牢记下了。


    当年可怖可憎、任凭她怎么陈述证据疑点,也只笑眯眯一句宋氏当诛的人,现在不能动弹的躺在这里,竟然是认不出她了。


    宋怜最是看不惯他一幅笑模样,像皮笑了骨头没笑的画皮。


    匕首在他胖白的脸上拍了拍,匕首尖卡进他口里缓缓往右拉,开出血痕,看他被钉子钉住的死鱼一样想摆尾挣扎,纤细的手指又用了些力。


    血痕在皮-肉划开的声响里拉到了耳侧,“李大人,不记得民妇了么?我娘秦淑月,宋彦诩是我爹,柳芙是您照拂的同乡,您忘啦?”


    李莲嘶声,肥硕的身体不断想往后退,却挪不出去分毫,脸上流下的鲜血沾湿衣襟,赫赫着想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宋怜匕首扎着他心口,没用力,但踩低爬高的人,多数都怕死,濒死的人威风不起来,细长的眼睛里多了求饶的神色,急切的模样,好像跪下来磕头也可以。


    宋怜起身,匕首压在他喉咙,“你这两个月不都在查藏宝图的来路吗,忘了告诉你,那是我画的,你竟然想跟刨了你家祖坟的人求饶唉,不知道你死后,你父母愿不愿意同你团聚。”


    那眼睛霎时怒瞪圆狰,浸满红血丝,像被困在牢笼里的厉鬼和野兽,欲扑咬出来将她碎尸万段。


    宋怜等了一会儿,等他脸色紫涨,匕首锋刃割破他喉咙,看他血流喷溅,赫赫着喘气,直到身体僵硬下去,还怒瞪着眼。


    探了脉搏,呼吸,确认是死透了,又去割李福的。


    也许有人不饮酒,不吃羊肉不喝羊汤,但就算只吃干粮,也要喝水。


    宋怜挨个按顺序,数着数目割完,给留下的最后一个又喂了一瓶迷药,回房洗了手上,脸上的鲜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取了一名校尉身上的令牌,挑出事先准备好的食篮,山下去送饭。


    小半个时辰后回来,宋怜先卸了一辆马车,里面的货物全都扔进尸体堆,腾出位置,把那九个姑娘拖进马车,捡了些没有印记的普通银钱,一人怀里塞一份,将那个没死的士兵托起来,喂了解药。


    割断李莲脖颈以后,便好似脊梁骨被抽掉了一样,想提起一点力气都难,若非后面的事都提前计划了数十遍,预想过种种可能,她甚至没有能力去思考,去应对山下那些士兵的调笑。


    现在连挟持这名士兵的力气也没有,只得半坐在石块上,手肘圈着他脖颈,匕首格挡在他颈间,等着他醒来。


    元颀从昏沉中醒来,先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稍一动,耳侧传来微哑轻柔的声音,匕首冰凉的锋刃抵着他的脖颈。


    垂在一侧的手惊得按在地上,摸到了一地黏湿,抬起来看时,才发现是血,放眼看去,都是血,和被鲜血染红的尸体,都是从脖子流出来的,全都被割了喉。


    元颀悚然惊骇,手足冰凉,一时不知身后是人还是鬼魅,他参军本是要北上打羯人,到建兴时,却因为身手出众,被建兴郡郡守指派保护这阉党入京,他不愿意,也只得听令,越跟越失望,现在这群臭虫竟被山魅杀在这里,也不可不说是报应。


    这么想着,又觉得爽快,死在这也值了,这阉党活着,还不知道要刮去多少民脂民膏。


    宋怜想挟持他走去马车前,却困于身高,加上体力不支,是做不到了,另一只手摸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口里,“你会驾车么?”


    不等反应,药丸已在口里化开,元颀知道了背后的人不是山魅,“会。”


    宋怜手里的匕首依旧没有放下,“如果不想死的话,你把这些姑娘送出高平,你怀里有张舆图,照着图上的路走,不需要路引户籍便可出高平,车里头的姑娘再过两刻钟会醒。”


    “只有九人都醒着,凑齐了我跟她们说过的话,你才能知道是什么毒,拿到解药,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么?”


    几个月前,她在酒肆里见过这个人,那时他说要去参军,果然也参了军,只不过大约有些本事,叫李莲看上了,方才酒宴正酣,只有他没有去拿李福准备的银钱,没有饮酒。


    也只有他,好几次想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放了这几个女子。


    地图本是给酒肆里的伙计厨娘们准备的,但现在把他们全都支下了山,这图也就用不上了。


    “解毒的草药山里就有,但要是你拿不到,穿肠死了,也就怪不了别人了。”


    夜风里都是血腥味,元颀竟一点也不觉得可怖可怕,反而是察觉到自己脖颈和脑袋抵着云峰一样软而酥-耸的触感,僵住了身体,仿佛风里的血气都卷进了身体里,化成了热度,让他猛地往前挪,匕首差点划破脖颈。


    宋怜松了手,推了他一把,“你去马车那里,驾车走。”


    元颀踉跄着起身,好一会儿才站稳,拉住马车缰绳,回头时,女子还坐在石块上,一身染血素衣,被血浸润的面巾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额间,眉心沾着些血,本该是可怖可怕的。


    元颀问,“你不走么?”


    宋怜示意他赶快走,“我自然有别的路可以走,记得你的毒,莫要耽误时间。”


    元颀上了车掾,深看一眼那被血色包裹的女子,想知道她的名字,却知问不出,便只记住那双眼,也不愿自己现在这般情况下,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他现在还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兵。


    “保重。”


    元颀握紧缰绳,轻叱一声,驾车往山下去。


    匕首握不住掉在地上,宋怜听着山里的虫鸣鸟叫,坐在石头上,不想动。


    但消息一旦传开,必然是大案,李莲是三常侍,近来又得宠,天子震怒,派来查的人必定得是廷尉或大理寺的能人。


    论断案,廷尉正杜锡,大理寺右丞裴应物都是好手,此二人虽各有侧重,但都思维敏捷,心细如发,要让人查不到她,后续的事还不少。


    宋怜勉强提起精神,撑着膝盖起身,扶着廊柱缓了会儿头晕,拖着发沉的脚步,一步步往上走,脑子里是空荡荡空白的。


    看见院墙边的囚车,慢慢走过去,停在囚车前,看里头的人,这是李莲要押回京城的罪犯,因为通敌叛国,要被押回京城受千刀万剐之刑的高邵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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