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株其实是一棵捕灵草。
没错, 就是捕灵草。
漫山遍野的捕灵草,随处可见的捕灵草,就算制成丹药, 也只售卖二十灵石一瓶的捕灵草。
但植株觉得自己是不同的。
它比别的捕灵草要香,比别的捕灵草要好看,它生长在这座被荒废的小院子里, 可这座小院除了它,再也没有第二株捕灵草能长久存活。
植株觉得自己是捕灵草之王。
植株一直以为是自己太强势, 太厉害, 捕光了小院子里所有的灵气, 所以别的灵草才无法成长, 直到有一天, 它听到两个人一边挖河渠,一边聊天。
“为什么要把灵体放在这里?这院子这么偏,取血也不方便。”
“这院子下面是地牢,铺有绝灵石, 灵气稀薄,放置灵体最安全。你瞧, 这院子连捕灵草都长不好,又小又蔫巴, 一看就快死了。”
又小又蔫巴的捕灵草:“……”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镐头土扬到植株头上,植株立刻被压趴了下去。
植株:“……”
植株要被气死了。
那堆土太厚,太沉,它小小的身子完全埋没到了土里,连一丝阳光都无法见到,还好它是捕灵草, 就算埋在土里它也能继续捕捉周围稀薄的灵气。
植株只气了一会儿就不气了。
它想,这地方灵力稀薄,别的灵草都活不下来,就它能活,足以说明它有多厉害了,它要是生长在别的地方,肯定是货真价实的捕灵草之王!
植株又高兴起来了。
它想,它一定要多多捕捉灵力,这样它就可以长出腿,跑到灵力充足的地方扎根,做真正的捕灵草之王!.
植株废了好多天才终于从土里钻出来。
重新见到天空的那个下午,院落中突然起了风,将植株腰以下的积土全部都吹走了。
植株开心地在风中摇了摇。
然后它就看到了那名被钉在树上的少年。
少年低头,看着它笑。
“喂,你是什么草,好香啊,快快长高,让我尝一尝。”
植株又在风中晃了晃。
它想,这人是谁呀,笑得真不好看.
很久很久之后,植株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就是那些人口中的“灵体”。
他的血被引入河渠,浇给灵田,灵草便会疯狂生长,喂给凡人,凡人便会病痛全消,掺入灵丹,灵丹的效用也能翻个几番。
他的肉被刀刀剜下,效用更是好得出奇。
最厉害的是他的灵根,他拥有绝世罕见的万纳灵根,是天才中的天才,而他的灵根每次被挖出来都能重新长成,被挖出来的灵根还能很好地融入其他人体内,把别人也变成修炼天才。
除此之外,他还拥有不死之身——怎么折腾都不会死,会永永远远活下去。
好惨哦。
植株想。
虽然它也是很有用处的捕灵草,但只要被人拔出来吃掉就会死了,不用像这个人一样死好多次。
这件事甚至隐隐影响到了植株的道心——如果小草也有道心的话。
植株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成为捕灵草之王了,成为捕灵草之王又有什么用呢?只会更快地被人找到并吃掉而已。
不过植株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它不要成为捕灵草之王了,它要努力修炼,化为人形,成为修士,得道飞升!然后它就永远不会被人吃掉了!
植株开始更加努力捕捉灵气.
“喂,你想不想要我的血?我的血对灵草也大有用处呢。”
被钉在树上的少年勾起唇角,再次露出了不好看的笑。
植株轻轻摇了摇。
它才不想要少年的血。
虽然别人都说少年的血很有用处,很厉害,但植株却觉得少年的血很脏,里面裹着无尽的痛苦,憎恶和怨气。
然而下一刻,少年俯身,笑着将唇角的血往植株叶片上滴去。
植株吓了一跳,拼尽全力扭动自己的身体,避开了那滴脏脏的血。
咦~
植株嫌弃。
植株松了一口气。
“哈!”少年笑起来,“原来你真的有灵识,不是我疯了!”.
少年开始频繁地与植株说话。
他不说自己是怎么变成“灵体”,又怎么被人抓起来的,他说起外面的世界。
他说起外面的草地有多么宽广,外面的灵气有多么充足,他讲起秘境里五花八门的宝物,各式各样的妖兽,他讲起小小的蝈蝈模样却能够寻宝的甲虫,他讲的故事那么有意思,听得植株摇头晃脑,目眩神迷。
“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植株点头。
“想不想快点化为人形?”
植株狠狠点头。
少年笑,把一条伤痕累累的腿伸出来,露出被刀剜开的伤口。
“你看我身后这棵树,只是粘了我的鲜血就变得如此高大怪异,你来,把你的根茎插入我的身体里,吸我的血,吃我的肉,吞噬我的万纳灵根,这样你就能早早化为人形了。”
他的伤口离植株那么近,狰狞的血肉即将要碰上植株的叶片。
植株后仰了一下。
向来只会捕捉灵力的捕灵草头一次释放出灵力,并将那些灵力一股脑贴到少年腿上,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少年怔住。
片刻后,他忽然笑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却落在植株叶片上。
少年的眼泪很干净,植株没有躲.
“我叫慕城。”
少年说。
“那个定时过来收割我灵根的人叫慕坤容,是我曾经的祖父。”
他说他曾经是慕家的大少爷,祖父疼惜,父母恩爱,天资聪颖,灵根优异,是真真切切的天之骄子。
他说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四肢瘫软,灵力尽失,祖父将他五花大绑置于祠堂,面前摆着四具尸体。
祖父说,他是鸠占鹊巢的恶仆之子,为遮掩秘辛,杀养父养母,弑亲父亲母,因此将他抽去灵根,废去修为,打碎骨头,逐出家门。
他说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条深巷,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在那条深巷。
可是他没有。
他没死,甚至得到了奇迹般的恢复。
于是慕坤容将他重新捡了回来。
于是他成了“灵体”。
……
“我那天应该死在那条巷子里的。”
少年喃喃道。
植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于是它折腰在少年腿上轻轻贴了一下.
“我之前想助你化为人形,是因为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小泽州有个秘境叫作断崖秘境,断崖秘境中有一株灵松,灵松上的每一根松针淬火之后都会变成散魂针。我想让你帮我取来散魂针,并用它杀掉我。”
少年说。
听起来好麻烦呀。
但植株还是在他腿上轻轻蹭了一下,点点头。
好吧。
我答应你,等我能化成人形,我一定会用散魂针杀了你。
少年轻轻笑了:“你真的不要我的血吗?”
植株坚定摇头。
不要,好脏。
少年又笑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植株的嫌弃.
植株陪了少年很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看着少年一点点变成青年,一点点变得沉默,不再笑,也不说话。
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他的人生只有短暂的十七年,他已经把自己见过的每一个秘境,遇到的每一个人,杀的每一只妖兽,见过的每一道风景都告诉了植株。
他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是无边无际的仇恨和怨气。
植株又在青年身上轻轻贴了一下。
它忽然好想能够说话。
这样它就能够告诉慕城,昨天的风有点凉,今天的风有点热,刚刚路过它的小虫子长得好丑,模样有点像慕城曾经描述过的寻宝甲虫。
这样慕城就不必沉默.
这么多年过去,植株也变了很多。
它长得更高大,更鲜绿,只要努努力,最高的一片叶子甚至可以触碰到慕城的手腕。
如果它暴露在人前,所有人都能看出它的不凡。
但它是一株聪明的捕灵草,每次有人接近这座小院,它都会把自己的大半身子缩在土里,只露出来一小半,混在杂草中间,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它会在风起时用叶片缠绕慕城的指尖——当然是没流血的那只手。
它会把慕城的手背当作脊椎,把自己的叶片当作散魂针,凶狠做出刺入的动作。
借此逗慕城开心——
放心吧,我一定会化作人形,找来散魂针,并杀掉你的!
于是它就会难得看见慕城的笑。
有一点点好看的笑.
植株终究是没有实现它的承诺。
那天晚上,在自己的化神大典上多饮了几杯灵酿的慕坤容跌跌撞撞地来到小院,来到慕城面前。
他泄愤般割开慕城的脊椎,看万纳灵根有没有长好,他破口大骂。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明明是我发现的灵体,凭什么要让他惠及小泽州?!小泽州会不会被外界发现会不会毁灭关我何事?我又不是小泽州人!”
慕城静静看向他。
植株也悄悄仰头看他。
慕坤容突然笑了。
化神修士一指便能引云,他引来云雾垫在身下,松软地倚了上去,仰头继续饮酒。
他笑:“你该不会以为我真那么蠢,会让家里的贱奴调换走自己的亲孙子吧。”
他讲了一个故事。
在小泽州之外,修真界以灵气的浓郁程度分为下仙界,中仙界,上仙界。
下仙界可修至金丹,中仙界可修至化神,上仙界可修至飞升。
他本是中仙界一顶级宗门内的金丹弟子,只是鬼迷心窍,犯了些过错,便被师长废除修为,逐出师门,沦为凡人。
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
可他曾经的仇人找上门,欲将他赶尽杀绝,他走投无路,竟意外以凡人之躯进入了小泽州。
小泽州是凡俗界,他就这样成了一个再也不能修炼的凡人。
他浑浑噩噩,痛不欲生。
纵使他用手段和幻容丹顶替了慕家少主的身份,从此妻妾成群,生儿育女,拥有无边富贵,但他看着自己鬓角的白发,仍旧是心有不甘。
直到有一天,小泽州出现了灵气复苏。
他不仅能重新修炼,还在灵气最浓郁之地发现了一名拥有万纳灵根的弃婴。
他喜出望外。
他想把婴孩养大再夺舍,可夺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夺舍要想成功,灵魂要想契合,两者要长期相处,气息交融,最好还要有恩情羁绊。
于是他掐死自己刚出生的亲孙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名拥有万纳灵根的婴儿换了过去。
他对婴儿很好,不仅对其宠爱有加,还扬言他就是慕家唯一的继承人。
这样等他夺舍成功后,便能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
可是他失败了。
他没想到这名拥有万纳灵根的天才竟这么难夺舍,他险些没了一条命,还被儿子儿媳发现端倪。
他只好杀掉儿子儿媳,并做了一场局,光明正大废了慕城,并退而求其次取出了他的灵根。
“天意。”
慕坤容仰头饮酒。
“幸好我没夺舍成功,否则如今被钉在树上,被封为圣人,被要求为整个小泽州献出血肉的人就会是我了。”
慕坤容盯着慕城讥笑。
“你知道连家,方家,陈家联手公布了你的存在,把你叫作救世主,把你称为天道对小泽州的恩赐,并要求每一个饮下你血水的人都发自肺腑地感恩你这个圣人吗?
“明天你就要游街出行,当场用你的血肉施下恩泽,引万民狂欢,磕头跪拜——你要成圣啊!”
慕城吐了。
除了辟谷丹外他没有吃任何东西,因此也只是吐出了一滩脏污血水。
他眼瞳发红,浑身发颤,他的肠胃忽然饥饿地绞痛起来,他看见慕坤容身上萦绕起黑色的雾气,那是属于他的灵根属于他的血肉属于他的东西!
他痉挛着晕死过去。
慕坤容心情终于舒畅了。
他大笑,摔下酒坛,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他的酒坛恰巧摔到了植株身旁,灵酿渗入土壤,植株醉了。
植株醉了。
它忘记了隐藏自己,它肆意地伸展着身躯,张牙舞爪地在月色中捕捉灵气。
于是慕城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日常为他放血的小仆把捕灵草拔出来喂给了身侧的妖兽。
“奇怪。”小仆自言自语,“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大一株捕灵草呢?小乖,慢点吃,捕灵草而已……”
小仆忽然感觉脊背发寒。
他转头,看见了一双血红的眼和形态癫狂的脸.
植株没有死透。
当它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地底下无边的烈火,和慕城那双变得陌生而赤红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死死盯着它,似乎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植株低头一瞧,发现自己正被慕城从一个花盆里揪出来。
那花盆被慕城托在手里,模样十分精美,底下铺着无数灵石和别的宝贝,灵土却插着不少自己的残枝烂叶——除了活下来的“它自己”之外,其他的全都干巴了。
除此之外,花盆里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妖兽血腥气,好像它的这些“残肢”是从妖兽身体里剖出来似的。
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火。
无边的烈火在地底蔓延,蔓延至看不见的远方,把一切都烧尽了。
植株吓得用根须牢牢抱住慕城的指腹。
慕城赤红的眼瞳渐渐染上野兽般的渴求和痴迷,他嗅了嗅植株,张开嘴,把嫩芽大小的它往自己口中送。
植株惊骇不已,慌乱之下直接松开抱着慕城指腹的根须,就这样直直坠入烈火里。
它以为它会被火烧死。
然而就在它身体接触到火焰的那一刻,一层水汽从它体内冒出来,像一层薄膜般将它牢牢包裹,护着它越过火焰,钻入地底。
在滚烫的地底蜷缩起每一缕根须时,植株忽然明白了那层水汽是什么。
——是少年慕城的泪水.
烈火烧了整整七年。
植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它就是活下来了。它不但活下来了,它还发生了轻微的变异,它变得更香,更茁壮,它浑身都充满力气,它身上甚至还长出了一根威武的藤蔓,那两根藤蔓可以帮助它在土里慢慢穿行,从很烫的土里,穿行到不那么烫的土里。
更像捕灵草之王了呢。
植株在烈火烧尽一切终于熄灭之时从土里探出了头。
结果它探出头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仙人在高空合力围击,慕城如残鹤直坠于地。
啊啊啊。
植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脑子坏掉一样拼命在土壤中穿行,移到了慕城身边。
下一瞬。
庞大到仿佛能遮天蔽日般的净瓶死死朝他们压了下来——.
净瓶内一片漆黑。
比世界更漆黑的是慕城身上的雾。
浓重的,阴冷的,无尽的黑雾从慕城身体上冒出,那些雾幻化成空气,幻化成天空,幻化成阳光,幻化成砖石瓦砾,幻化成路上行人。
慕城却不见了。
植株讨厌这里的天空,讨厌这里的行人,讨厌这里的一切,因为这个世界的每一丝空气都弥漫着怨毒与脏污的气息。
植株重新钻入地底,就此沉睡下去.
再次醒来并钻出地面,是在一个下午。
它舒展腰身,在风中轻晃,仰头看向天空,感觉世间的空气好闻了些许。
突然,它觉得头顶的天空和周身的院落有些熟悉。
它转头。
看见了一名被钉在树上的少年。
少年低头,看着它笑。
“喂,你是什么草?好香啊,快快长高让我尝一尝。”
……
世界就此陷入无尽轮回.
世界就此陷入无尽轮回。
少年会主动与它说话,会试图把血滴到它身上,会发现它有灵识,会向它讲述外面的世界,会蛊惑植株饮下他的血肉,吞噬他的灵根,早早化为人形。
植株每一次都拒绝了。
也每一次都得到了少年的眼泪。
然后少年会对它提起断崖秘境,提起散魂针,说希望植株化为人形后能用散魂针杀掉他。
植株每一次都应下。
它会陪少年很久,看着少年变成青年,看着青年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得愈发沉郁,看着他血液和眼睛里的怨恨每日叠加,然后在那个月夜之后彻底崩塌。
他会吞掉他所有憎恶的人的灵魂,他会失去理智,陷入彻底的癫狂,他会降下无边大火,烧尽整个小泽州。
他会在烈火燃尽那一日散去浑身黑雾,黑雾会重新构建这世界,世界会重新给他带来折磨,这是无边无际的轮回。
植株救不了他。
即便它已生出了藤蔓,可以避开自己被妖兽吞吃的结局,也可以在烈火中保全自己,它也救不了慕城。
有一次它赶在慕坤容之前找到了婴孩时期的慕城,可那些在它自己看来已经非常强大的藤蔓,甚至无法将小小的慕城抱起,更无力阻止身强力壮的慕坤容。
还有一次它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终于找到了断崖秘境,它想从那秘境中找到散魂针并遵守承诺把慕城杀掉,可到了秘境口它才发现,这秘境竟是有境界限制的——筑基以下不得入。
植株救不了慕城,也杀不了他。
它只是一株捕灵草。
漫山遍野的捕灵草,随处可见的捕灵草,即便变异了也要担心会被低阶妖兽吞吃入腹的捕灵草。
弱小的捕灵草沮丧地往回走.
植株没能回去。
因为它还没有走到四方城,慕城便提前疯了,世界也提前进入新的轮回。
这次之后。
植株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它不再试图做无用功。
它开始修炼。
虽然这个黑雾构成的世界很讨厌,虽然它再也无法从这里捕捉到它喜欢的灵气。
但它是捕灵草。
漫山遍野的捕灵草,随处可见的捕灵草,在什么地方都能活下去的捕灵草。
十年,百年。千年。
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变异,一次次练习。
它终于学会了如何捕捉黑雾并将其净化为自己所需要的力量。
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
——如果慕城看他的目光没有变得越来越奇怪,也没有经常低声喃喃着好香就更好了。
植株害怕地往旁边挪了挪.
轮回一次次重启,时间一次次流逝。
千年,万年。
某次烈火燃尽之时,植株忽有所感——它要化形成人了。
可幻境空间的力量太过霸道,它或许可以容忍一个小小的捕灵草的灵识,却无法容忍另一个清醒的修士的灵魂。
于是在世界重启的那一刻。
植株消失不见,记忆燃尽无踪。
取而代之的——
是连家深宅,一个名为连云枝的婴孩呱呱落地。
……
连云枝睁开眼。
慕城也睁开眼。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连云枝忽然意识到慕城也看见了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身后再次倒塌的世界就是最好的佐证。
“枝枝。”
慕城忽然笑了起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储物镯中拿出了那枚散魂针,并将其放在连云枝的掌心。
慕城握着连云枝的手将散魂针抵在自己的脊椎。
他轻声说。
“你该履行你万年前的承诺了。”
第32章
连云枝心脏跳得极快, 手心全是汗。
但他汗涔涔的手依旧紧紧抓着散魂针,因为他的力度只要稍松一下,散魂针便会随着另一个人的力道直直刺入慕城的脊椎。
“刚刚那是什么?”
连云枝闭上眼又睁开, 他大脑嗡嗡作响,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声音里已经染上怒火。
“是神魂双修吗?你想害我是不是?都跟我神魂双修了还让我杀你, 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一起死?!”
慕城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说:“不是的, 完整的神魂双修需要所有神魂和元神进行交融, 我们只是交融了一小部分而已, 我死后不会影响到你的。”
连云枝张了张嘴:“……哦。”
连云枝愣了一会儿, 然后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飞快道:“还有道侣契约,道侣契约——”
他话说了一半便停下。
因为他突然在慕城赤裸的手臂上看见了一段若隐若现的熟悉的铭文。
慕城温声笑道:“我刻画过永久的毁誓铭文,即便我死了,你的境界也不会出现下跌。”
连云枝:“……”
连云枝喉咙发干,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话。
可散魂针已经在慕城的把持下即将刺破他的皮肉——
连云枝在慕城眼底看见了一抹笑意,以及熟悉的癫狂, 痴迷,与暗红。
“啪!”
连云枝一把推开慕城, 收起散魂针,他掰开慕城的眼皮看了看,郑重道:“你眼睛还是红的,你不清醒,你现在在发疯,等你清醒了再跟我讲话。”
慕城神色中染上一抹茫然。
就连身后正被摧毁的世界都停滞在半空。
是的。
现在的慕城是不清醒的。
连云枝松了一口气,并顺手在慕城脑袋上拍了一下。
慕城眨眨眼, 依旧茫然地睁着眼看他。
连云枝偏头用匕首割掉自己好长一截头发,头发幻化成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鲜嫩藤条,他把藤条塞到慕城嘴里:“吃吧。”
这根藤条属于连云枝本体的一部分,在万年的变异中亦获得了强大的能够净化黑雾的力量。
这在因为黑雾而陷入癫狂的慕城眼里是完全无法抵抗的诱惑,他简直是分毫犹豫都没有,立刻张嘴把藤条嚼吧嚼吧吃了。
连云枝:“……”
连云枝不疼,但连云枝心疼。
他忍不住又在慕城头上拍了一下。
慕城停下咀嚼的动作,抬头看他。
连云枝:“吃完就睡觉。”
慕城点点头,吃下最后一口,咂吧咂吧嘴,然后在连云枝唇上依依不舍地舔了一下,终于趴在连云枝身上睡了。
连云枝叹气。
连云枝抬头看天。
天空已经彻底成了黑色,一半是夜色的黑,一半却彻底塌陷,成了黑雾的黑。
其实世界都成这样了,连云枝最好的选择是等世界重启,然后第一时间捡到婴儿慕城,到时候再做打算。
但连云枝不想失去现在这个拥有一切记忆的慕城。
这种心情很奇怪,连云枝也不太懂,就像他不太懂自己刚刚为什么不想杀掉慕城一样。
连云枝摸了摸慕城的头发,又摸了摸慕城的耳朵,然后凑过去,用脸颊轻轻贴了贴他。
就像它还是一株小小的捕灵草时,无数次将自己的枝枝叶叶贴向慕城一样.
连云枝并没有沉溺于过去太久。
没一会儿,他就把身上的慕城推开,为自己施展了个除尘术并穿好衣服,坐在蒲团上认真修炼起来。
万年的记忆太长,他需要好好消化。
一同需要认真消化的,还有他记忆深处更娴熟,更精深,更庞大的“净化”能力。
世界静止不动。
已经毁灭的世界化作黑雾,未被毁灭的世界残缺停滞。
这世界所剩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叶,每一粒尘埃都静止,只有连云枝在不断地吸收,净化,修炼,吐纳。
许久之后,连云枝睁开眼。
他的修为依旧是元婴初期,却凝实了许多,身上的气息扑朔迷离,周身黑雾退避。
当他铺展开神识时,他能看清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雾幻影,而黑雾最浓郁之处,是慕城的脊椎。
然而那股黑雾此刻却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似乎下一瞬就要彻底溃散。
除此之外,黑雾不仅爬满了慕城的脊背,还顺着他的脊椎流淌入他的每一根经脉每一滴血液,甚至入侵他的头颅,污染他的识海,成为他丧失理智行事癫狂的致命原因。
连云枝爬上藤床,给慕城也施了个除尘术并整好衣衫,然后将他整个人摆成打坐的姿势,坐在他对面,与他十指相扣,额头相贴。
紧接着,连云枝操纵着自己的一抹神魂入侵慕城的识海。
连云枝的识海是它扎根了上万年的那个小院。
慕城的也是。
唯一不同的是,连云枝识海中的小院虽然弥漫着无数黑雾,但他的元神周围却是干净的,是分毫黑雾也不能侵染的。
慕城的元神却已被黑雾死死纠缠,几乎要与其融为一体了。
连云枝的神魂附上去,开始了漫长的隔离,净化,与清理.
不知过了多久,慕城的元神才被连云枝清理出形状——是那个被钉在树上的少年。
少年紧紧闭着眼,浑身都已经被黑雾侵染。
连云枝的神魂在空中悬了一会儿,轻轻凑上去,清理黑雾凝成的锁灵链和定魂针。
这真是好庞大的一项工程。
让连云枝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想要吞天的蚂蚁。
累到不行的时候,连云枝甚至想——要不把所有神魂和元神都放进来神魂双修吧,这样一定能快好多倍。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个可怕而疯狂的想法逐出脑海。
“吞天”的效果是喜人的。
当连云枝终于把黑雾凝成的锁魂链和定魂针清理掉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少年顺着树干滑下来,挣脱束缚的模样。
连云枝的神魂飘过去,忍着强烈的颤栗和不适将少年形态的元神抱起,平放到离巨树很远的草地上,开始了下一轮的清理。
……
连云枝清理干净了慕城元神上大部分的黑雾,唯独留下了萦绕在少年后脑勺上的一团。
他有一种预感,一旦他清理完元神上所有的黑雾,慕城便会彻底恢复理智,恢复理智的慕城会立刻意识到这世界就是一场囚禁他的轮回幻境,于是世界就会再次重启。
连云枝叹了一口气。
真是麻烦。
连云枝的神魂最后在慕城元神上轻轻贴了一下,然后便离开了,不过离开之前他又特意分离出很小很小一部分的神魂,在慕城元神旁边扎根出一株捕灵草,以免他再次受到黑雾侵扰。
连云枝的神魂从慕城识海中退出来。
他和慕城一同睁开眼。
被清理过元神的慕城像是吃了一百根净化藤条,他的眼瞳重新恢复漆黑,脸上的癫狂不复存在,唯有眼睛深处覆盖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茫然。
“枝枝。”慕城喊。
连云枝朝他勾了勾手指。
慕城眨着眼把脸凑过来。
连云枝掐了掐他的脸颊,又拽了拽他的耳朵,最后揉乱他的头发,打了个哈欠,疲惫不堪地抱着他躺倒在藤床上:“不要烦我,我要休息。”
“知道了,枝枝。”
慕城伸出手臂,很安静地把连云枝抱到了怀里,又在连云枝蹭他的时候很贴心地把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脸颊贴着脸颊,连云枝终于安心睡去了。
离得太近,慕城没办法看见连云枝。
但还好。
天边残缺的月亮,空中仅剩的星辰,头顶凝固的黑雾和静止的风,都成为了慕城的眼,替他静静盯着连云枝。
第33章
连云枝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因为世界已经成了半毁灭的状态,一半消散,一半静止, 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
然而他睁开眼后,却发现慕城仍睁着眼看他,眼瞳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
连云枝:“……”
唔, 是不是傻得有点过分了?
要不要再清理一点元神上的黑雾?
抵着慕城的额头用神魂探了探,连云枝放弃了这个想法——太危险了, 他本就只留了一点点, 再清理下去慕城可能会彻底清醒。
把慕城推到一边, 并勒令他不许乱动后, 连云枝重新进入入定状态, 扩散自己的神识,探测净瓶的边缘,试图寻找出去的办法。
突然,连云枝的神识又勾回去, 定在灵山上的一个角落。
黑雾即将崩溃,世界摇摇欲坠, 这里每一个由黑雾幻化而出的人要么猝然倒下,陷入昏睡, 要么直接消散,化作虚无,总而言之,没有一个“活”着的。
可连云枝看到了一个活着的,会动的人。
一个熟人。
他的好友——方天信.
钉在树上的少年慕城曾对捕灵草讲过他十七年间见过的所有事,当然也讲过方家,不过对于方家的同辈, 他却总一笔带过——不太熟,都是一堆蠢货。
因此连云枝并不清楚方天信在万年前扮演的角色,但想必不是什么大角色——因为方天信身上的黑雾是最淡的,只稀薄的一层覆在身上,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仔细一看,连云枝才发现方天信并不是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只不过那人生机孱弱,气息微薄,连云枝的神识刚扫过去还以为方天信背了个包裹。
“阿清,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了,这灵山上面有我兄弟的洞府,他可厉害了,都已经金丹巅峰了,他离开前给了我他洞府的通行令牌,他洞府里有可多好东西了,肯定有能救你的宝物……”方天信哽咽着说。
连云枝:“……”
连云枝心虚地摸了一下鼻子。
他离开小泽州之前确实给方天信寄了封传讯纸鹤,告诉他自己没死,并将自己的洞府托付给了他,不过他早把洞府里的宝贝搬空了,给方天信令牌只是想让他帮自己定时清理杂草而已。
不过……灵山?
这里明明是外界的灵山。
连云枝神识再往外探,很快就知道了原因——世界崩塌了大半,粗糙的外界最先化为虚无,而他所在的灵山则因为与小泽州那座灵山的高度相似而重叠了。
小泽州的“禁制”当然也是没了。
连云枝转瞬移至方天信面前。
方天信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可抬头看到来人的面孔,他瞬间呆住了。
然后他大哭着扑上来:“连云枝——”.
他没有扑到连云枝,因为他背上的人限制了他的行动力,而慕城更是突然出现把连云枝拽到怀里,禁止任何人触碰。
方天信哽住。
他看看连云枝又看看慕城,眼泪呆呆地挂在颊边。
连云枝一把推开慕城,问方天信:“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方天信瞬间反应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把身后的人卸下来:“云枝,这个世界完蛋了!我家全没了,灵力也不能用了,阿清为了救我快死了,你快救救他……”
阿清是方天信身边的小厮,连云枝曾经见过他几面。
看过阿清的伤势后,连云枝掏出几枚丹药递给方天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
方天信小心翼翼地把丹药喂给阿清,见他气息真的平稳了,才松了一口气,将事情娓娓道来。
世界崩塌的时候,方天信正在家里养伤——没错,就是慕城之前杀上方家时他留下的伤。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突然之间天塌地陷,方家大宅化作一片虚无,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如飞沙散去,他整个人都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衣角也没了一半。
可就在这时,阿清扑上来,用一个法器把他罩在其中,帮他躲过一劫,可那法器似乎与阿清的性命息息相关,阿清也因此受了重伤。
方天信手足无措,灵力不能使用,丹药也找不到,却在远处遥遥见到这座灵山依旧如故,只塌陷了一小半,便背着阿清上来找活路。
方天信:“云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你不是去外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了?还有慕城……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了?!这是真的吗?!我们是不是在幻——”
“咳!”
连云枝立刻打断他,并瞄了一眼慕城,却发现慕城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像是根本没听到方天信的话。
连云枝递给方天信一颗丹药:“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吃颗丹药。”
方天信接过丹药张口吞下。
然后“啪”地一声直挺挺倒下,所幸被藤蔓及时托了一下,没摔得太惨。
阿清猛地吐出一口血坐起来,并因为情绪过激吐出一口血:“你做了什么?你给他吃了什么?!他那么信任你——”
连云枝的藤蔓抵住阿清的肩膀将他按回地上:“不要激动,只是让他睡一觉而已,方天信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害他。”
阿清闭着眼调整呼吸,很艰难地恢复了镇定,可连云枝的下一句话就又把他呼吸打乱。
“原来你面具下是这样一张脸。”
阿清身形一僵。
随即扯着唇角难看地笑了。
“其实看见你之后我就知道要暴露。”.
猜出“阿清”就是青衣人是一件毫无难度的事,毕竟世界濒临重启,所有人都是黑雾幻影,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法器,保住方天信的阿清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这样一想,很多事情就能说通了。
比如说那次慕城杀上方家,青衣人就强制召集所有人探讨杀掉慕城的方法——多少有点急迫了。
连云枝:“其实我刚好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阿清忌惮地看了一眼木桩般站在一旁的慕城,没说话。
连云枝转头看向慕城:“你先把方天信带回洞府,我过会儿就回去。”
慕城站在那里不动。
连云枝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听话,待会儿给你吃好吃的。”
慕城幽幽地看着他,依旧没动。
连云枝皱眉,有些苦恼。
然而下一瞬,慕城搂住连云枝的腰,俯首在他嘴唇上蹭了蹭,然后拎着方天信走了。
阿清目瞪口呆:“……我以为他疯了,原来是傻了?”
连云枝生气地用藤条抽了他一下。
阿清瞬间疼得脸色发白,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你到底是谁?和方天信什么关系?怎么进来的?”确定慕城离开后,连云枝开门见山地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不要再试图隐瞒我,也不要再故作神秘,我和你一样想出去。”
阿清扯了下唇角,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歪歪扭扭地靠在树干上:“你想出去?你想出去你随时都能出去。”
连云枝皱了皱眉:“我不会杀慕城。”
阿清撩起眼皮看他:“为什么?”
连云枝想了几个答案,发现都不太合适,于是他看着阿清,慢吞吞地开口说:“刚刚给你的丹药里我混了一颗毒丹。”
阿清脸色倏然一变。
连云枝:“解药我也是有的,但要看你的表现。”
阿清神情变得有些僵硬。
连云枝:“现在你可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而不是做一些无聊的反问。
阿清:“……我叫浮青,是方天信的小厮。”
连云枝:“你一个金丹伪装成练气,呆在一个筑基面前当小厮?”
浮青没有说话。
连云枝静了一会儿,忽然认真说:“方天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来没想过害他,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把他也带离这个幻境。”
浮青偏过头盯着另一侧的树。
那棵树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化作黑雾,正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悬浮在半空——这就是现在这个世界。
这就是方天信的世界,他也差点就要变成这棵树一样的存在了。
“我叫浮青,”浮青轻声开口,“方天信是我的同门小师弟……”.
二十八年前,小泽州出现异变,霞光万丈,草木疯长,众人皆言有仙宝出世,方天信亦在寻宝行列之中。
连云枝:“没有你?”
浮青闭眼:“我当时在闭关,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若我知道,定不会让他入此险境。他是掌门之子,哪里稀罕什么仙宝?不过是去凑热闹罢了。”
浮青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五年前我闭关出来,才知道他不仅去寻宝了,还失踪了。”
连云枝:“失踪?”
浮青:“小泽州那夜疯长的不仅有草木,还有河渠,其中有一道河渠水为粉红色,清澈见底,灵气浓郁,底部铺的不是鹅卵石,而是颗颗晶莹剔透的极品灵石……这条河如今被称为迷失之河,因为当年每一个饮过河水的人都会被拽入河中,消失不见。”
连云枝想了想,突然操纵灵力在地上幻化出一条人工河渠:“是这样一条河吗?”
浮青:“一模一样。你恢复记忆了?你也是饮了这条河的河水进来的吧。”
连云枝没说话。
因为这是慕府小宅那条日日夜夜流淌着慕城指尖血的小河渠,连云枝见了它上万年。
连云枝看了看浮青身上比方天信浓郁一些的黑雾,问:“你和方天信都饮了河水?”
浮青摇头:“天信没有饮河水,他只不过是拾了河水中的灵石,并吸取了其中的灵力而已。我倒是喝了河水,因为我去得太晚,河中的灵石已经被拿完了。”
连云枝想起那十一个没有黑雾的“临仙宗弟子”:“另外那十一个人呢?他们也是这样进来的吗?”
浮青:“他们比较倒霉,全是被喝了河水的那些人有意或者无意拽进来的。”
连云枝大抵是明白了。
那条粉河是慕城的血河,所有饮过血河之水的人都会被拽入这个世界,与黑雾如影随形,同那些被吞噬的灵魂一样,被这个世界同化。
连云枝又问:“你为什么不一样?怎么知道这么多?”
其他人,无论是喝过血水的还是没喝过血水的,明明全部都“迷失”了。
“我之前是化神修为,因为意外才境界大跌,降为金丹的,但我修习过的神魂术仍在。除此之外,我是做过准备特意进来的,来之前带了无数宗门至宝傍身,自然与旁人不同。”
浮青停顿了一下,道:“况且,我在饮下迷失之河的河水后,还得到了仙人嘱咐。”
连云枝:“仙人嘱咐?”
浮青郑重点头,语气中多了一份恭敬:“我被拽入河流并进入这个幻境之时,听到仙人用少年之声告诉我说,只要杀了魔头慕城就能离开幻境,而杀他的办法就是用断崖秘境的灵松淬炼而成散魂针,并将其刺入慕城的脊椎。”
连云枝闭上眼。
……什么仙人叮嘱啊?
这不过是慕城的求死之心。
连云枝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要生气慕城怎么把给自己的任务委托给其他人做,还是……难过。
【对不起,枝枝,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当时神志不清,忘记已经把这件事情委托给你做了,别难过。】
一道声音突然在连云枝脑海中响起。
连云枝立刻反驳。
【我才不是因为你把事情交给别人做了难过,我是——】
连云枝的脑内传音戛然而止。
他僵硬转头。
却看见慕城拎着方天信,眼睛黑幽幽地站在一棵巨树后,神情看不出是清明还是执拗。
随着两人目光相触,连云枝周身的世界再次变动,而这次不是溃散而是……重建。
土地构建成青砖,草木变幻为瓦片。
连云枝刚刚随手幻化的淡粉色河渠依旧停留在原地,却不断延长,尽头变成慕城身前那棵高大怪异,挂着锁灵链和定魂针的巨木。
此处成了困囿慕城万年的小院。
唯一不同的是,慕城没有再被钉在树上。
慕城丢掉手中神色愣怔恍若梦中的方天信,一步步朝连云枝走过来。
“枝枝。”
连云枝立刻后退,紧张而迅速地把放有散魂针的储物手镯背在身后——
“我不要杀你!”
慕城愣了一下,随即弯着眼睛很好看地笑了。
他伸手,很轻很轻地握住连云枝的指尖。
“——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
第34章
连云枝怔怔地看着他。
“你……”
连云枝眨了眨眼, 还是没办法分清此刻的慕城是清醒的还是不清醒的,于是便凑过去贴上他的额头,神魂探入他的识海。
慕城乖乖地任他探。
连云枝看见慕城的元神依旧躺在地上, 却“醒”过来了,他头偏向连云枝留下的那一抹捕灵草形态的分魂,虽然浑身虚化, 面目模糊,没有真正的五官, 可却分化出嘴, 轻轻咬着捕灵草的叶片。
而他脑后的黑雾也因这样的接触而变得若隐若现了。
察觉到入侵者, 他微微抬头, 连云枝看不清细节, 却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分魂正被两片牙齿轻轻厮磨。
连云枝:“……”
连云枝感觉好奇怪,似乎连灵魂都随着慕城牙齿厮磨的频率轻轻颤栗起来,他逃也似地从慕城的识海中退了出来。
“没事,”连云枝指尖发颤地推开慕城的脸, “但我觉得我们需要快一点,你有出去的办法吗?”
慕城没有说话, 只抬头看天。
刹那之间,天地震动, 黑雾翻滚,头顶的一切遮挡都如尘沙般被飓风吹散,连云枝看见了一个玉色的穹顶。
这是……净瓶的……顶?
连云枝呼吸急促起来,目光变得灼灼发烫。
他第一时间飞至半空,伸手去触摸玉顶——他竟然真的触上了。
那玉顶触感冰凉,凛然不可侵犯,表层金纹流淌, 看起来固若金汤。
连云枝试着用尽全身修为向上推,玉顶纹丝不动。
连云枝低头喊:“慕城!”
连云枝本想让慕城跟着自己一起推推看,可慕城伸手一挥,无数黑雾自他手下凝成一把漆黑长剑,随之他越至半空,双手持剑猛地朝上刺入——
“轰!”
金石相撞声响彻天际,连云枝亲眼看那玉顶裂纹横生!
连云枝心中大喜,慌忙腾出地方让慕城发挥。
慕城手中长剑翻挽,转身回旋,足尖在黑雾凝成的空中踏板上轻轻一点,整个人惊鸿掠影,如离弦的箭般直直朝着穹顶冲去!
只听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天摇地动,玉瓶裂纹加剧,连云枝甚至隐隐窥见了裂缝里的天光。然而下一瞬,玉瓶上的金光闪现,纹路翻滚,裂纹瞬间弥合。
慕城停下攻击,他脚踩黑雾,执剑垂首,看起来形单影只,几乎要与夜雾融为一体。
连云枝莫名心尖一跳。
慕城偏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瞳中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随即,他手中的黑雾长剑凭空消散,他双手越过头顶,从脊背中缓缓抽出另一把剑状之物。
——那是他漆黑的脊椎,以及如游蛇一般攀附在脊椎上,同样染上漆黑脏污的万纳灵根。
连云枝瞳孔骤然紧缩,他喉咙发紧,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又生生止住,他不能打扰慕城。
世界开始剧烈震颤,慕城手中的剑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将周身的一切化作黑雾疯狂吸走。
甚至方天信都差点化作黑雾被吸走了,浮青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用一个巨大的铃铛将两人牢牢罩住,可那铃铛亦无法抵挡这力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幸而连云枝及时用藤条编织成罩附在巨铃之上,瓦解才堪堪止住。
连云枝手心渗出汗,他继续抬头看向慕城。
慕城手中的长剑在无休止的吸纳中变得越发漆黑庞大,他立于空中,发丝翻飞,衣角翻滚,猎猎作响,无数黑雾朝他涌去,让他好似魔神降世。
他冲上天际——
“轰!!!!”
连云枝再一次窥见了天光。
他听到裂纹声,玉碎声,骨骼断裂之声和一阵空灵梵音。
他努力睁大眼,看见金纹流转变换,变成一个个文字,一道道铭文,那些流光溢彩的金色文字将裂纹紧紧箍住,又变换成锁链,缠绕在慕城身上,锁住他浑身力量,令他轰然坠地!
连云枝慌忙跃至半空将其紧紧抱住。
金链消散,重新化作牢不可破的金色铭文贴于穹顶之上,慕城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都如黑雾般若隐若现,即便连云枝用藤衣将其牢牢包裹,都不能完全制止他的溃散。
连云枝浑身发凉,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他抬头望天,却见那金色铭文竟字字明现。
【慕城其人,性情残暴,入邪魔道,灭一族,屠一城,吞人魂魄,降无边大火,覆灭小泽州……】
竟是那本薄书上的内容。
字字泛着金光,如铭文,如锁链,像是刀刻般印下慕城的“罪孽”,仿佛这就是慕城的一生判词。
——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审判他?!
连云枝浑身都因为愤怒而止不住发抖。
他把慕城轻轻放在地上,甩出指尖泛出冷芒的巨大藤条,跃至空中,去做慕城未完成的事。
藤条在净瓶穹顶上用力甩下一鞭!
他力道完全比不上慕城,拼尽全力的一击也只留下浅浅鞭痕和尖刺带来的星点凹陷,犹如蚍蜉撼树。
可连云枝动作突然一顿,目光凝向穹顶上另一片熟悉的星点。
他明明只打了一鞭,可玉顶却有无数他留下来的痕迹。
连云枝眼睛缓缓睁大,记忆渐渐显现。
他转身打量这四周,又俯首,看向罩着方天信与浮青的巨铃。
“二十八年前,小泽州出现异变,霞光万丈,草木疯长,众人皆言有仙宝出世……”
“小泽州那夜疯长的不仅有草木,还有河渠,其中有一道河渠水为粉红色……”
浮青的话从脑海中响起。
可这次连云枝却听到了不一样的信息。
二十八年前,他化人的那一晚。
异变是如何照亮净瓶之外的天空的?
慕城的血河又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连云枝心脏砰砰直跳,他闭上眼,脚踩地面,化作原形。
捕灵草是一种很简单的灵草,这世间大多灵草都很难从外表看出年份变化,拿凝霜草来说,千年份的凝霜草和万年份的凝霜草从外表上来看几乎没任何不同,只不过万年份的要稍白一些,想准确查探就需要用到灵力。
可捕灵草不同。
它不断地捕捉灵力,不断地壮大身躯,年份越久,体型越大。
即便是凡人也能一眼认出一年份捕灵草和十年份捕灵草的区别。
至于百年捕灵草?
这世界上没几株捕灵草能活过百年。连云枝刚开始生长缓慢是因为它扎根于一个灵气隔绝的荒芜小院,正常情况下,五十年份的捕灵草可以长得像房子一样高,即便在荒野也能很快被人发现并将其收割。就算在常年封闭的秘境,大型捕灵草也更容易被妖兽甚至野兽吃掉——它对任何生灵都有用处,即便是一只普通的小小的兔子,也会在洞里放置一两棵小捕灵草慢慢啃咬。
那么万年捕灵草呢?
连云枝双脚化作根须,躯干化作长茎,四肢化作枝叶,它开始慢慢生长。
连云枝从没见过自己万年大的原型。
因为每次它长到慕城胸口,慕城就会笑着俯身,轻叹着说好香啊想尝一尝,吓得连云枝慌忙往地里缩,并变小自己的体型,真是讨厌死了。
所以别说万年大的原形了,连云枝甚至没高过慕城的胸口。
万年以来,捕灵草唯一一次展露出庞大的原形,就是在它化为人形的那个夜晚。
连云枝已经完全化为了植株形态,但却没有停止生长,它不断地向上抽条,它不断地长高,不断地变大。
它的枝叶不断挤压目光所及的每一寸空间,它的藤条变得越发粗大,张牙舞爪,并离净瓶的穹顶越来越近。
百丈,十丈,一丈。
它还在长。
百尺,十尺,一尺。
它还在长。
百寸,十寸,一寸。
它还在长。
它的藤条和枝叶已经完全触上了穹顶,它藤条上的尖刺已经在玉顶上留下道道星痕,净瓶开始颤动,土地的边缘终于泄出一抹天光,它生长的速度终于渐缓。
可那天光却只有一线,只能堪堪流出一条河,于是它还要长。
它每一根枝叶都伸展开来,遵循本能捕捉空气中的每一缕黑雾,并将其净化为自己所需要的草木灵气,借此来壮大自己的身躯,它继续生长。
于是净瓶嗡鸣作响,天光不断扩大,金纹流转变幻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化作锁链去束缚一株本不该被困在这里,也没留下任何罪名的捕灵草。
藤茧中的慕城抬头看向连云枝,他轻轻笑着伸出手,将体内的黑雾源源不断送给捕灵草。
“轰隆——”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块石头,也没有任何一个瓶子可以阻止一株小草的生长。
于是净瓶轰然倒塌。
天,亮了.
慕城终于看到了万年后真正的天空。
他睁开眼,感受到阳光洒在他脸上,蔚蓝的天空倒映在他的眼底。
他身上的藤茧褪去。
他站起身,颤抖着呼吸到了一缕真实的,没有半分恶臭的清新的空气。
巨大的捕灵草开心地在空中摇了摇,低头看他,一片柔软的,小小的叶子轻轻贴在慕城身上。
然而,只有一瞬。
天空和阳光只有一瞬。
清新的空气也只有一瞬。
几乎就在慕城被阳光笼罩的同时,净瓶内的金色铭文齐齐从瓶□□出,横撇竖捺,字字勾连,文字汇成锁链,判词构成囚笼,牢牢将慕城困锁其中!
那亦是连云枝曾经见过的文字——
【你将在囚笼中与你吞噬的千万冤魂轮回共生,受一万次断骨之刑,受一万次剥皮之苦……】
可慕城没有受够一万次断骨之刑,也没有受够一万次剥皮之苦,他的灵根没有被抽出千万次,他的洗灵之血没有流遍小泽州的每一片土地,没有汇入小泽州的每一条河流。
他没有悔过,也没有复活他吞噬的灵魂,亦没有使覆灭的灵魂得到新生。
他就这样从囚笼中出来了。
于是这些宣判之词变得无用,字字碎为齑粉,却没有失去其力量,而是层层覆盖在最后一段话上——
【……你的灵魂才能被撕成千万片,化作雪花,化作甘霖,落入小泽州,重新为这片土地带来新生。】
捕灵草瞬间变得僵硬,它猛地伸展出所有的藤条朝着慕城伸去,可是已经晚了。
慕城被金锁链箍着升至藤蔓无法触碰的高空,文字构成的金色锁链不断地变亮,又不断地变幻,最终只精简为一句话——
【你的灵魂将会被撕成千万片。】
“不——”
连云枝变回人形,御剑腾空,拼尽全力朝慕城扑去——
可是也已经晚了。
空气变得静止,锁链形成结界。
连云枝在锁链翻腾的缝隙,看到了慕城盯着自己的通红的,不甘的,痛苦的……遗憾的眼。
他的灵魂将被撕成千万片。
连云枝浑身发颤。
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仿佛藤条被人根根拽断,心脏被尖针扎满,他好像坠入了深海,海水漫过口鼻,压上胸膛,让他无法呼吸。
他感受到了失去。
他确切地知道自己的修为没有下跌,神魂没有受损,他只是感受到了道侣契约的消亡,和道侣契约之下,一个残缺的,被更改了的,曾经刻入他灵魂深处的御兽契约的失去。
可他的心脏却因此变得空荡,仿佛从此变得不完整。
慕城的灵魂即将被撕成千万片。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一瞬,最后一眼,在感知到御兽契约的残印即将在灵魂深处彻底消去痕迹时,连云枝颤抖着给他的小妖兽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不要感受到疼痛。】
慕城怔了一下,在化为齑粉之前看向连云枝,轻轻给了他一个笑。
连云枝很想看清那个笑。
可慕城的笑容太短,泪水亦模糊了他的视线。
第35章
就如书里说的那样。
慕城的灵魂被撕裂成千万片, 化作雪花,化作甘霖,落入小泽州的每一寸土地。
连云枝伸出手时, 甚至看到有星芒光点从他指缝间落下,他用神识感知,里面有灵力, 却再没有丝毫属于慕城的生的气息。
慕城死了。
彻彻底底.
直到天旋地转,连云枝猝然倒地, 一旁的方天信和浮青大喊着跑过来, 连云枝才意识到他竟不知不觉升至化神了, 而短时间内吸收太多黑雾力量的副作用再次在他身上体现——他浑身又胀又疼, 青筋暴起, 血管凸现,血液在其中翻滚不休,像是浑身的经脉都要被那股力量撑爆。
他好难受。
可这一次,再没有一个人会垂首坐在他床边, 一边为他按摩,一边默不作声地为他疏通灵力了。
“云枝!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哪里受伤了?”
方天信跑过来, 慌乱无措地连声询问。
恰好此时他灵力恢复,储物戒指也能打开了, 方天信手忙脚乱地在里面翻找:“你现在需要什么丹药?聚气补灵丹?凝神静气丹?还是别的……”
连云枝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让方天信为他疏通灵力。
慕城能为他疏通灵力是因为两人双修过多次,慕城对他的经脉走向熟门熟路,且黑雾本就受他控制,他来引导更是水到渠成。
要是换做另一个人做,恐怕灵力刚注进来,他就要爆体而亡了。
“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浮青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艘庞大而华美的灵舟,低声说,“刚刚动静太大,已经有人要过来了。”
连云枝扶着方天信从地上站起来,往灵舟上走。
突然,他踢到了一个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那净瓶。
净瓶缩为半臂大小,失去了金色铭文的它看起来素白简单,和普通的玉瓶没什么差别。
可就是这么个东西,困了慕城万年!
连云枝愤怒地一脚踢了上去。
他这一脚用上了自己化神期的修为,本以为这小瓶子会立刻碎个稀巴烂,结果这瓶子连撞碎几颗巨石,又“砰”地一声把浮青刚掏出来的灵舟撞了大窟窿。
连云枝:“……”
方天信:“……”
浮青张了张嘴把灵舟收起来,又掏出来了个略小一些的,干巴巴道:“……没事,灵舟而已,不值几个钱。”
就在这时,净瓶又骨碌碌朝着连云枝滚回来,再次停在他脚边。
连云枝用藤蔓将它卷起来。
浮青若有所思道:“听说上古仙器大多有一个共性,若是无主又恰逢被人压制或破解,便会自动认主,你强制掀翻了它,恐怕它已经认你为主了。”
连云枝一点都不稀罕这个仙器,但还是把它收了起来,准备以后找个时间把它弄碎并沉塘.
作为一个飞行法器,浮青的灵舟从外表来看只是略有些华贵,可里面却奢华至极。
连云枝身体不舒服,进去之后便找了个靠窗的软榻躺上去了,方天信还没有彻底恢复记忆,一踏上灵舟就像是土包子进城一样张大了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惊叹。
“小信,过来。”
浮青站在一个蒲团前对方天信招手:“现在我教你散灵术,你把幻境中修炼出的修为散掉。”
方天信脸色一僵:“……全散掉吗?”
虽然他才筑基初期,但这也是他苦苦修炼了将近二十年才修炼出来的成果。
他不舍得。
可浮青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厮阿清了,他定定看着方天信,说:“全部散掉。幻境中的力量来源诡异,不散掉你会走火入魔的。”
方天信:“那我……那我原来的修为呢?我进幻境之前是什么修为?我的修为上哪儿了?”
浮青:“你原来也是筑基,不过你被幻境同化得太彻底了,原有的修为在被同化的那一刻就消散了。”
方天信:“那我再散掉现在的修为岂不是一点修为都没有了……”
浮青说:“还能再重新修炼。”
方天信苦着脸不说话,僵持着步子不愿往蒲团的方向走。
一旁的连云枝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净化体内的灵气。”
方天信眼睛亮了起来:“可以吗?”
连云枝点头:“应该没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我现在身体不舒服,可能要过段时间。”
连云枝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多久才能恢复。
上次他之所以恢复得那么快,是因为与慕城双修,可现在没有慕城了,谁也不知道他需要熬多久。
一想起慕城,连云枝就又沉默下来。
他躺在软榻上蜷起身子,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节经脉,每一块儿骨节的缝隙都在隐隐发疼,疼得让他有点受不了。
方天信看着连云枝骤然泛红的眼圈,张了张嘴又合住——他连连云枝在因什么痛苦都没搞明白,更不知道该从哪里安慰,他求助般看向浮青。
“其实,”浮青突然开口,他观察着连云枝的表情,试探性地说,“……万纳灵根不止慕城一个,外面也有。”
连云枝擦了一下眼泪,抬起头,声音哑哑地问:“真的?”
灵舟之外,云层之下,无尽萤虫般落在小泽州土地上的光点突然停滞一瞬。
浮青松了一口气,拉过椅子坐在他对面:“当然是真的,而且那人就在我们宗门呢,你虽然不可能再把他收作炉鼎,但你努努力,还是有可能和他结为道侣的。”
“他是什么样的?”连云枝问。
浮青靠着椅背陷入回忆:“他可是我们整个宗门托举的天才,从小就被各种炼虚甚至大乘修士悉心教养,无数天材地宝流水一样送到他面前,非极品灵石不用,非无垢灵水不饮,如今三十不到就已经是化神了,整个宗门的人都等着他百岁飞升。光从身家上来看,十个慕城都比不上他,你要是能成为他道侣……嗯?起风了?这灵舟怎么突然这么颠簸……”
连云枝垂着头不说话。
浮青轻笑:“怎么样?是不是心动了?虽然想与他结为道侣的人连起来能横跨无尽海,但他曾放言要找与自己相配的。光看骨龄,你也三十不到就化神了,可谓是整个修仙界唯一能与他比肩之人。”
连云枝却抬头看着浮青问:“没有人抽他灵根吗?”
浮青愣住。
连云枝问:“他也是万纳灵根,为什么没有人抽他的灵根?没有人割他的肉,饮他的血?反而把他供起来,对他那么好?”
浮青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气陷入安静。
突如其来的风也静止。
然后风轻轻地,轻轻地送了灵舟一程。
第36章
灵舟在云层中穿行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天光破晓, 晨曦刺破云层,将金灿灿的光洒满灵舟的船舱。
“云枝!快看外面!”
方天信用力将连云枝晃醒,一只手直直指向窗外, 激动万分的脸被霞光映得璀璨。
连云枝揉揉眼坐起来,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呆住了。
他看见天宫建在山巅之上, 云雾缭绕,灵禽纷飞, 无数修士或御剑或乘鹤, 互相交谈着笑着在云层里穿梭。
他听见钟声长鸣, 空灵悠远, 拨开云雾, 天宫全貌缓缓展现。
琉璃砖,白玉瓦,金箔铺满墙面,灵水环绕宫殿, 座座宫殿立于山巅,山无尽, 绵延数万里。
“……这里是仙界吗?”方天信喃喃问道。
浮青轻笑:“这里是我们的宗门。”
方天信瞬间睁大眼,声音都在发颤:“你曾说我是掌门之子, 就是这个宗门的掌门?!”
浮青颔首,不过以免方天信日后失望,他还是提前补充了一句:“你并非独子,头顶还有三名兄长。”
方天信才不失望,三名兄长算什么,在小泽州的方家,他的父亲喜爱纳妾, 他的兄弟姐妹加起来有十三名,但这半点没妨碍到他挥金如土,他失神地扒着窗棂目不转睛地看向外面,已经完全被眼前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震撼到了。
“你们宗门叫什么名字?”连云枝问。
浮青谦虚地笑了一下,回答道:“临仙宗。”
连云枝骤然转头。
“临仙宗?!”方天信也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同样转过头来,声调因为兴奋而显得过分激昂,“是不是小泽州外界的那个临仙宗?!”
浮清知道方天信说的是什么,他笑着摇头:“是也不是。那里的‘临仙宗’是根据我们这个临仙宗虚构出来的,但两者除了名字和历史相同外没有半点相似,那个临仙宗加起来都没有我们一座分殿大,宗门建筑更是寒酸得连小型宗门都不如,最可笑的是大批修士出行竟然不用灵舟而是使用大型飞行妖兽,就像小泽州那只练气鸟一样……啧,只能说构建幻境的人半点世面都没见——”
浮青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缕清晰明辨的杀意。
他脊背发凉,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去。
只见连云枝冷冷盯着他,漆黑的眼瞳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浮青:“……”
浮青突然想扇自己一巴掌,他怎么就忘记幻境是谁构造的了呢?
好在连云枝并不是真的想杀他,见他紧紧闭上嘴后便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越来越近的万座天宫。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临仙宗。】
连云枝在无人回应的脑海里说。
如果慕城在的话。
连云枝想。
自己就可以嘲笑他。
慕城一定不会羞赧,他会抬头看向窗外,眼睛亮亮的弯弯的,笑得很好看.
灵舟的目的地是掌门居住的主峰主殿,可行至一座低平山峰的上空时,有一名蓝衣修士拦住了他们:“首席正在与人斗法比试,请绕行。”
浮青不解:“比武场不是有结界防护吗?”
蓝衣修士抬起下巴,言语高傲道:“结界为炼虚长老所设,不一定能防得住首席的全力一击。”
浮青惊讶:“首席炼虚了?我才走了五年而已。”
蓝衣修士哽了一下,道:“首席还是化神,但首席向来非同凡响,元婴时就能斩杀化神……”
浮青抬手制止:“行吧,我们绕道。”
浮青刚准备返回船舱,连云枝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开口便问:“首席就是那个万纳灵根?”
蓝衣修士见他言语间没有丝毫恭敬之意,顿时便竖起眉想要呵斥,可一看见连云枝是化神修为便又立刻闭上嘴。
浮青点头,又说:“他名凌天,你们修为相当,以后见他可以叫他凌道友。”
凌天?
呵,真是难听的名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凌驾于万万人之上,是天道的宠儿一样。
连云枝在心底冷笑。
他问:“能观战吗?”
“可以,问鼎峰和比武场向来是开放的,”浮青说完又看向蓝衣修士,向他确定,“五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没变吧。”
蓝衣修士:“……没变,但想带外界修士进入必须要拿主峰的令牌。”
浮青掏出一块令牌给他看。
蓝衣修士:“……请进。”.
比武场人声鼎沸,连云枝等人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一名化神中期修士一剑将另一名化神中期修士击飞于台下,场上顿时响起震天欢呼。
“首席!!!”
“凌天大师兄——”
于是连云枝一下子就认出胜利的那名化神修士就是那个万纳灵根。
他目光直直钉了上去。
凌天应对的似乎是车轮战,此时下一个对手已经上场。
这名修士是化神巅峰修为,距离晋升炼虚修士只有一步之遥,他一登场,比武场便天摇地动,场地倏然扩大数倍,结界却光芒变幻直往下压,场内的灵力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
“比武场其实是一件法器。”浮青凑过来解释,“它能与结界交相呼应,根据比试者的修为调整场内的灵气,并对法术施展产生一定的抑制作用。新上场的这位修为太高了,若是不加以压制,很容易把整座问鼎峰都毁掉。”
连云枝点头。
此时比试已经开始了。
这是连云枝从未见过的比试,他们没有用法器,也没有用符箓,只用剑和法术,他们所施展出的法术却都是连云枝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比武场内都被光芒笼罩,谁也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整座问鼎峰都在颤。
光芒散去的那一刻,两人腾飞于半空,凌天手中的剑擦着化神巅峰的脖颈将他困于结界之上。
比试结束。
台下一片沸腾,欢呼声直冲云霄。
“凌天——”
“首席!!!”
所有人都在喊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在为他鼓掌。
而胜利者散漫地立于高台之上,他衣着华贵,气度非凡,身上虽无太多配饰可件件都是绝世珍宝,就连随手挂在灵剑上的剑穗都比连云枝曾经得到过的那枚灵髓凝珠灵气浓郁千百倍。
他目光轻慢扫过台下众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映入他的眼,面对众人的崇敬与欢呼,他神情并无触动,甚至还有些许厌烦。
仿佛所有光环,所有欢呼,所有荣耀都是理所当然。
“——还有谁想挑战我凌天师兄?!”
有一圆脸小修士跳上高台大喊,一边喊一边还朝身侧的凌天笑,仿佛在告诉他再没人敢应战。
“——我来。”
一名白袍修士跃上高台,场面倏然一静。
随即哄堂大笑。
“化神初期也敢来挑战我们首席?!”
“你们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吧?竟是几万年前的款式!”
“还是凡人穿的锦缎——”
“哈哈哈哈!”
方天信慌忙抓上浮青的胳膊:“阿清,你说云枝能打赢他吗?云枝不是在受伤吗?怎么上去了?!”
浮青握住他的手,安慰他:“没事的没事的,比武场是不让伤人性命的,首席会点到即止的。”
凌天则定定看着连云枝,问:“你如今几岁?”
连云枝抬头,笑:“二十八。”
他一点也不觉得心虚,虽然他活了上万年,可作为人来说,他确实才二十八岁。
台下顿时变得寂静。
首席是绝世罕见的万纳灵根,是天才中的天才,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二十九岁突破的化神,如今已三十有四了。
连云枝拔剑指向他:“众人皆说你是天才,我却觉得你不过尔尔,你敢不敢与我比?!”
狂妄!
凌天衣袖一挥,台上的圆脸修士被他送下去,结界重启,他沉声道:“开始。”.
化神中期的凌首席确实不凡,可他遇上的却是连仙器净瓶都能推翻的连云枝。
结界开启,比武场内灵气稀薄,可连云枝体内全是沸腾不休想要冲破他身体的磅礴灵力。
法术施展,光芒充斥武场,可落下的每一道攻击都会被莫名出现的藤蔓阻挡。
藤蔓而已,结界内燃起大火,可藤蔓却毫无畏惧地在火焰中穿梭,甚至以更锋利的姿态将他脊背洞穿——
化神天才亦一败涂地。
白雾散去。
众人见到不久前还高高在上的凌首席满身血痕,灰头土脸地被捆扔在地上,一把普通到几乎有些可笑的长剑抵在他的心口。
连云枝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他。
原来这就是同样拥有万纳灵根却拥有不同命运的天道宠儿,原来这就是享誉整个上仙界的绝世天才?
“不过如此罢了。”
第37章
浮青的颂青峰上。
连云枝坐于灵气汇聚之地打坐调息, 方天信四处跑着喂仙鹤。
连云枝睁开眼后,方天信凑上来,眼巴巴地说:“云枝, 我们出去玩吧。”
连云枝看向他:“在临仙宗呆着不好吗?”
“挺好的,就是有点无聊,”方天信说, “这里我谁也不认识,也没几个人在意我, 阿清每天又很忙, 倒是我那个掌门爹给了我不少灵石……听说这边坊市很大, 里面什么灵器法袍都有卖, 我们出去花灵石吧!”
连云枝原来最喜欢那些华美又精致的玩意儿, 无论是衣服还是法器,都要用时下最好最新潮的,可现在被人指着鼻子说寒酸也没半点购置新衣的兴趣。
可还没等他开口拒绝,浮青便乘鹤归来并加入了他们的话题:“别想了, 这段时间你俩最好哪儿都别去。”
“为什么?”方天信不解。
浮青叹气,从仙鹤上跳下来, 没直接回答方天信的问题,而是问连云枝:“击败上仙界第一天才的感觉怎么样?”
连云枝想了想, 说:“很不错,再来几次我身体的不适就能彻底缓解了。”
浮青再叹气:“你知道你这一举动在上仙界引起了多大的震荡吗?所有人都在问你是谁,是从哪儿来的,最麻烦的是当时有人用了留影珠,因为你的举动咱们几个都被录了进去,小信的身份和经历也被人扒了出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咱们三个是从迷失之河里出来的了, 甚至有人觉得你之所以这么厉害是因为拿到了小泽州的仙宝……”
“留影珠是什么?”连云枝却问。
“对啊,阿清,留影珠是什么?”方天信也问。
浮青:“……”
浮青拿出一颗泛着五彩光芒的珠子:“喏,就是这个,留影珠,很便宜,外面卖五十灵石一颗。”
他往空中一抛,一幅画面在空中缓缓展现。
画面里,五岁的方天信正在拿着一柄小木剑哼哧哼哧地练,结果练着练着就戳到了自己的脸,顿时把剑一扔,四肢大张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画面外里传来浮青的开怀大笑,随即浮青入画,笑着将小方天信抱起来哄。
方天信看着看着不由得红了脸。
连云枝看向浮青:“这东西你有很多吗?”
浮青随手掏出一把,在方天信手心倒了几颗,又把剩下的递到连云枝面前:“留影珠而已,谁不随身带个七八十来颗,你要吗?透明的是没用过的。”
连云枝却没接,只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在小泽州为什么不拿出来?”
浮青不解:“什么?”
“没什么。”连云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蛮不讲理,他偏过头,继续之前中断的话题,“别人以为我得到了仙宝,然后呢?他们要合伙把我抓起来逼我交出宝贝吗?”
说到最后,他眉梢染上一抹讥诮。
浮青:“名门正派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但那种心思不正的邪修就不一定了,所以我说这段时间你们最好待在临仙宗不要出去。临仙宗是修真界第一大仙门,那些邪修再怎么垂涎珍宝也不敢跑到这里找你麻烦。”
连云枝抬头:“你们临仙宗这么好心?我打了你们首席,让你们宗门颜面大失,你们宗门还准备护我?”
“……你毕竟救回了掌门之子嘛,”浮青把话说出来就觉得站不住脚,他摸了一下鼻子,又说,“掌门和长老的意思是希望你加入我们宗门,临仙宗会派出一个合体或大乘修士收你为亲传弟子,你想做掌门的弟子也可以,从此以后就是我和小信的同门师兄弟了……”
连云枝没说话。
他不讨厌临仙宗,但也并不愿意随便拜谁为师父。
修真界的师徒关系十分紧密,他若是被谁认作了亲传弟子,便和那人有了因果羁绊,从此他无论是行善还是作恶,那人都会受到牵连,与之相对的是那人会对他产生一定的约束作用,即便有朝一日他的修为高过师父,师父依旧可以通过师徒契约对他进行管束。
很麻烦。
连云枝已经开始思考离开临仙宗后去哪儿了。
浮青看出了连云枝的想法,他语重心长道:“去哪里都不如留在临仙宗,你一个人形单影只,出去后不知道要受多少人觊觎,而且临仙宗有顶级的功法也有顶级的资源,你可以不被俗世所扰,潜心修炼。”
提起修炼,连云枝有些动摇了。
出去后他不一定会死,但一定会被人打扰,无法好好修炼。
浮青顿了一下,又道:“我知道你不愿意随便找个人拜师,但除了拜师,还有个办法能让你留在宗门。”
连云枝抬头。
浮青轻咳了一声:“就是那个……你想不想再找个道侣?如果你能和临仙宗的弟子结为道侣,宗门不但会庇护你,还会给你与亲传弟子同等的待遇,但道侣人选必须要是临仙宗的重要人物,比如说掌门之子什么的……”
“我?”方天信指着自己的鼻子,睁圆了眼,然后拧眉思索,郑重点头,“我愿意。”
俨然一副要为好兄弟牺牲个人幸福的模样。
连云枝:“……”
浮青用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哪里轮得到你?我说的是你的三个哥哥。”
连云枝:“三个?”
浮青点头:“是的,他们都愿意,你可以从中选一个。”
连云枝:“……”
浮青:“其实人选还有很多,有其他长老的女儿,还有一些掌门或者长老的亲传弟子……你可以都见见。修真界以实力为尊,你打赢了凌天,他的不少仰慕者都转移到你这里了,你如今在临仙宗随便点十个人,有九个都愿意和你结为道侣……”
见连云枝表情无波无澜,甚至有些许厌烦,浮青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连云枝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不必对找新道侣一事这么抵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忘记一把断剑的办法是购买一把新的灵剑,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难过只是暂时的,等你找个新人就能慢慢把旧人旧事给忘掉了,而且感情嘛,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人要往前看——嘶!”
浮青话说到一半,方天信忽然把手中的留影珠砸向浮青的后脑勺,浮青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脑袋缓缓蹲下。
“小信!你干什么?”他看向方天信。
方天信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没办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我也不知道,我刚刚好像中邪了……”
连云枝和浮青同时皱起眉。
两人先是探出神识在方天信周身查探一圈,又先后抓住他的胳膊往他体内注入灵力探测。
浮青看向连云枝:“你看出问题了吗?”
连云枝点头:“他体内的灵力变得斑驳了,还掺杂有黑雾。”
浮青:“你现在的身体……?”
连云枝:“好很多了,我再入定调息一次,情况好的话明天就能给他净化灵力。”
方天信瑟瑟发抖:“怎么了?我是真的入邪了吗?好可怕,要不你们把我绑起来吧,万一我发疯把你们给杀了呢……”
浮青失笑,拍了拍他的脑袋:“行了,别乱想了,你一个筑基能杀得了谁?”
方天信:“……”
恰在此时,颂青峰的结界突然出现异动,紧接着,一封潦草的拜贴飞至浮青面前。
浮青打开一看,皱了皱眉,挥手打开结界。
几乎就在结界打开的同时,一名炼虚修士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三人面前,身后还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
“甄长老,”浮青对炼虚修士行弟子礼,“您怎么来我这儿了?”
甄长老半点废话也没说,开门见山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从小泽州的迷失之河出来的?小璟呢?他和方天信一起失踪的,为什么没一起回来?”
浮青脸上流露出哀痛之色:“这件事我已经和掌门详细禀告过了,掌门说会亲自向大家解释……”
甄长老:“你现在就跟我说!”
浮青垂下头,低声道:“……小信他们被卷入了迷失之河之下的幻境,后来幻境意外崩塌,我们几个是拼了命逃出来的,除了我们之外就……就没人出来了。”
“不可能!”甄长老咬牙切齿地否认,他几乎是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盏魂灯,“你看,你看小璟的魂灯……”
连云枝没见过魂灯,闻言也看过去,但那灯是灭的。
浮青看了一眼,刚准备说节哀顺变,目光却倏然顿住。
甄长老:“你看!小璟的魂灯虽灭但灯芯未断,这说明他□□虽亡,但魂魄仍在啊!他的魂魄在哪里?!”
连云枝和方天信都愣住。
浮青也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一个罗盘模样的法器:“这是血亲寻魄仪,您可以拿着它在小泽州找一找,幻境已破,小璟如果真的出来了最有可能化作魂魄在小泽州里游荡,您要快点去,以免他消散。”
甄长老立刻接过法器。
浮青又说:“您是小璟的祖父,也是他的血亲,直接把您的血和他的随身物品一同放在罗盘上即可。”
甄长老似乎是害怕出什么差错,并没有等到了小泽州再操作,而是直接把自己的血滴在孙子的发带上,并放上罗盘。
罗盘上骤然升起一团火,瞬间把发带燃尽,罗盘中间的指针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直直定在一个方向不动了。
可意外的是,那方向与小泽州毫不相干。
反而直直指向……连云枝。
连云枝微怔,往旁边挪了一步,罗盘亦跟着他挪动的方向转动。
众人齐齐看向连云枝。
连云枝:“……”
连云枝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储物镯中掏出那净瓶,他伸长胳膊移动净瓶,罗盘的指针顿时也跟着转动。
果然是这样。
在那个轮回幻境里,死去的外界人的灵魂亦会变成黑雾,可变成黑雾并不代表魂飞魄散。
连云枝当时并没有把黑雾力量吸收殆尽,大部分还留在净瓶里,剩下的都散在了小泽州。
连云枝朝净瓶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不少黑雾,也看到了一些突兀的白色影子。或许是净瓶已经认主了的缘故,他好像天然知道这东西该怎么使用,拿着净瓶轻晃了一下,瓶口便扩大数倍,连云枝把手伸进去,隔空做了几个抓取的动作,又把手拿出来,往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甩——
空地上齐刷刷出现一堆魂魄。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但炼虚修士最快反应过来,他立刻冲上去并很快从一堆魂魄里找到了自己的亲孙子,那位名叫小璟的魂魄一开始还呆呆愣愣的,可被炼虚修士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莲花形状的养魂法器之后,便恢复了记忆,哭着大喊祖父。
炼虚修士顿时泪流满面。
炼虚修士身后跟着的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还有数名同样处境的修士,他们纷纷跑到空地上寻找自己的亲人,均有所获。
颂青峰的草地上顿时洒满了亲人相聚的感人泪水。
连云枝静静看着。
“真好,大家都活着,”方天信被感动哭了,他擦擦眼泪,偏头问安静的连云枝,“云枝,你在想什么?”
连云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也不起丝毫波澜。
“在想他们可真幸运,怎么都活着。”
方天信怔怔看着他,再也不说话.
等这些人全部离开后,连云枝把空地上那些无人认领的魂魄重新收回净瓶。
浮青急急忙忙召来仙鹤,对连云枝和方天信说:“这件事牵扯太广了,剩下的魂魄有的是散修,有的是其他宗门的修士,都需要人来认领,我得去和掌门商量商量。”
方天信挥手:“阿清你去忙吧,我和云枝就乖乖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浮青点点头,坐上仙鹤,又看向连云枝:“你今天把那些魂魄都放了出来,甄长老他们都很感激你,这段时间你就在我们临仙宗待着,不会有人赶你走的……但找道侣那件事,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
连云枝突然抬头看向他:“忘记一把断剑的办法是购买一把更好的灵剑。”
浮青:“什么?”
“那句话是小泽州方氏灵剑行的招徕语,你说错了,原句不是新的灵剑,而是更好的灵剑。”
连云枝面无表情地说。
“慕城是最好的,没有人比他更好。”
浮青愣住。
直到仙鹤扇动翅膀带着他飞走,他都没彻底回过神来。
连云枝转身,然后脚步一顿,他问方天信:“你笑什么?”
方天信:“嗯?”
连云枝瞥了他一眼走了,方天信慌忙用灵力召唤出一个水镜。
只见水镜里,他的唇角正诡异而僵硬地扬起,迟迟不落下。
方天信:“……”
啊啊啊啊啊啊又中邪了!!!
第38章
鉴于方天信“中邪”的频率越来越高, 经过一夜的调息后,第二天一早,连云枝就着手为方天信净化灵力。
两人面对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双掌相贴,连云枝的灵力缓缓流淌入方天信身体,试图找到他体内的黑雾并将其捕捉净化。
可连云枝的灵力刚触碰到那些黑雾, 变故就发生了——这些黑雾并没有像原来一样乖乖地任由连云枝净化,反而在刹那间如水蛇一般猛地钻入连云枝体内, 转眼消失不见!
连云枝脸色变得前所未有地难看起来。
“怎么了?”刚赶回来的浮青立刻问。
连云枝没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对他说:“你看看方天信如何了。”
方天信已经垂下头并陷入昏睡, 浮青紧张地把灵力探进去, 随即松了口气:“他很好, 他在小泽州吸纳的灵力消失了,但是他之前的灵力却全都回来了,所以修为总体没变。”
“你确定吗?”连云枝问。
“确定,”浮青弯着眼睛说, “他当时迟迟不能引气入体,练气三层之前的灵力都是我灌进去的, 我能认得出来。”
连云枝点点头:“那就好。”
浮青看了看连云枝的脸色,又问:“你真的没事?”
连云枝不知道自己算有事还是没事, 这是他第一次被动吸纳到没有被净化的黑雾力量,可他体内的灵力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而即便他用神魂力内视,也无法在体内找到任何有关黑雾的踪迹。
与此同时,他身体的肿胀不适却莫名出现消退,就像是……像是慕城又为他疏通了一遍灵力似的。
想到这儿, 连云枝面色稍缓:“没事,你之前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浮青刚回来时就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只是看他和方天信已经摆好了姿势准备净化灵力,就闭上了嘴,安静地立在一旁。
浮青点了点头:“是有话对你说。”
“掌门已经把迷失之河的失踪者魂魄犹存一事公布出去了,接下来会陆续有人从你这里接走魂魄,”浮青从怀里掏出几个储物袋,“还有这些,这些是甄长老他们托我转达给你的,里面是他们的谢礼。”
连云枝接过来看了看,里面大部分是灵石,还有不少珍稀法器,甚至还夹杂着几本功法秘籍。
连云枝找出一本神魂类的功法看了起来,可惜这功法十分浅显,里面的内容都是他学过的,不过有一段话倒是令他有所触动——说是神魂术会随着修为的增长而增长,可即便在修为不变的情况下,神魂术也是可以通过锻炼得到提升的,若是能把神魂术练到极致并进行内视,修士便能完全了解自身状况,从而进行更好的修炼。
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没在体内找到黑雾,是因为他的神魂术修炼得不到位?
连云枝合上书并陷入思索。
浮青又递给连云枝一个身份令牌:“因为你救出了不少宗门弟子的魂魄,掌门等人权衡之下决定暂时给你临仙宗客卿的身份,接下来你就可以安心待在宗门了。”
“暂时?”连云枝把玩着身份令牌,抬眸。
浮青摸了一下鼻子,尴尬道:“他们还是想让你通过拜师或结道侣的方式加入宗门……”
连云枝突然问:“临时客卿能进你们宗门的藏书阁吗?”
浮青:“可以,我们宗门的藏书阁根据书籍的珍稀程度分为天、地、玄、黄四阶,除了天阶书籍外,其他的你都可以凭借贡献点借阅,贡献点可以通过宗门任务获取,也可以用灵石购买。”
浮青停顿了一下,问:“你想看什么书?”
连云枝道:“有关神魂术的。”
浮青沉默了一下,递给连云枝一个装满了灵石的储物袋,又把方天信腰上挂的灵石储物袋也摘下来给了他。
连云枝没接:“我有灵石,而且刚刚甄长老他们给了我很多灵石,加起来足足有几百万。”
连云枝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灵石。
浮青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把储物袋塞到他手里:“接着吧。”
连云枝:“……”
连云枝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默默接下.
连云枝糟糕的预感在随着浮青一同踏入藏书阁的那一刻就成真了。
藏书阁的书不能购买,只能借阅,因此价格并不算十分昂贵,黄阶书籍大约几十几百灵石,玄阶书籍几千上万,地阶书籍贵一些,要十几、几十万。
可一涉及到与神魂术有关的典籍,本本都要上百万。
连云枝看着面前那本标价二百三十万灵石的《锻魂术第一册》陷入沉默。
到底还是付了款。
高阶修士看书向来过目不忘,修炼过神魂术的连云枝更是如此。
一盏茶之后,他就默默放下手中价值二百三十万灵石的《锻魂术第一册》,转而拿起旁边价值二百八十万灵石的《锻魂术第二册》。
一个时辰之后,连云枝已经看完了《锻魂术第四册》,且再也没有余力去买第五册了。
“感觉怎么样?”
连云枝再一次使用神魂术闭目内视之后,一旁的浮青小心翼翼地问。
感觉很好,果然是大宗门里的高阶功法。
只是根据书上的功法练了练,他的神魂术便立刻上了一个台阶,他甚至隐隐在自己识海中发现了黑雾的踪迹,可是再详细就又看不见了。
可黑雾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识海呢?它又在识海的哪处呢?
连云枝默默地看向书架上那本《锻魂术第五册》。
好想要。
浮青:“……”
浮青站起身,步履沉重:“我去借灵石。”
连云枝看向他:“谢谢。”
浮青转头,温和一笑:“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看向连云枝:“既然现在咱们关系都变得这么好了,那个……解药能不能……?”
连云枝困惑:“什么解药?”
浮青:“……”
连云枝想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道:“没给你喂毒丹,骗你的。”
连云枝眨了眨眼:“你还会帮我借灵石吧?”
浮青:“…………当然会。”
浮青磨了磨牙,默默走了.
浮青走后,连云枝又练了会儿神魂术,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锻魂术第五册》,以及它后面的六、七、八。
……真想全部都看完啊。
“《锻魂术》的第六册,第七册和第八册全部属于天阶功法,你不是真正的临仙宗人,即便有灵石也没办法借阅。”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侧的楼梯上响起,连云枝眯眼看过去。
是那个万纳灵根的首席——凌天。
不过这次连云枝却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而是紧紧盯着他手中那本书。
那是一本很熟悉的,薄书。
察觉到连云枝的视线,凌天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又松开来,他语气自然道:“是有关小泽州的闲书,听说你也是从小泽中幻境里逃出来的?好巧。”
连云枝朝他伸出手。
他动作太理所当然了,凌天瞬间忘了在藏书阁内传阅书籍是违规的,下意识就把书给了他。
连云枝翻开书一看,果然是浮青曾给过他的那本薄书,亦是净瓶上那令慕城魂飞魄散的金色铭文的扩写。
【性情残暴……弑父杀母……吞祖父魂魄……】
目光触及这熟悉的几个大字,连云枝指尖瞬间燃起大火,将这本书烧成一堆灰烬。
凌天愣住。
连云枝看向他,问:“这本书多少灵石?”
凌天:“……十灵石。”
藏书阁的书只能借阅,不能购买,损毁需要十倍赔付,连云枝扔给他一百灵石,又问:“这本书是你从哪儿拿的?”
凌天:“……楼上。”
连云枝走上去,果然发现了满满一排一模一样的书籍,他将其全部烧毁,并一一赔偿。
凌天忍不住说:“你烧不完的,这书在外面卖得到处都是,每一家书铺都有。”
连云枝问:“这本书是谁编撰的?”
凌天:“不是任何人编撰的,是飞升仙人囚禁了邪魔后留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这些文字,这些书籍只是将石碑上的文字抄了下来而已。”
连云枝又问:“石碑呢?”
凌天:“在小泽州的边界。”
连云枝立刻提剑踏出藏书阁,看样子是现在就准备前往小泽州将那石碑划个稀巴烂。
凌天拦住他:“石碑是仙人所留,无人能将其搬走移动,更无人能篡改上面的文字,除非你也是仙人。”
连云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粗暴地用剑将他挥开,起身便跃上飞剑,乘风离去。
凌天犹豫了一下,也御剑跟了上去.
化神修士的御剑速度比灵舟要快,不足半日,连云枝就到达了小泽州,并很快在海边的峭壁上发现了那块石碑。
即便已过去万年时光,这石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没有任何磨损,仿佛仙者昨日才从天而降,留下此等“仙迹”。
连云枝一剑劈去——
可就如凌天所说,石碑是仙人所留,无人能将其搬走移动,更无人能篡改上面的文字,连云枝无论是劈还是砍,无论是划还是刻,都无法使它更改分毫。
使出最后一击后,连云枝长剑断裂,虎口出血,人也趔趄几步,跌坐在海边峭壁的岩石上。
他以断剑撑地,踉跄着站起来。
凌天走过来扶他。
“别继续了,仙人石碑是不能动的——”
他话没说完,因为连云枝一把推开了他,重新来到石碑前。
这次他没再使用剑,而是伸出手,掌心以极缓慢的速度在石碑上层掠过。
绿色的莹点自他手心落下。
无数种子在海边冰冷的岩石上发芽,它们吐纳,生长,在发现头顶有一道精纯的草木灵力正源源不断地供应它们后,更是奋力向上。
即便那些落在石碑底部的种子也不例外。
它们拼尽,拼尽,拼尽全力地向上生长。
“砰!”
仙人石碑亦被种子顶动,它松动,震颤,骨碌碌滚入大海——
“轰!”
巨大的落海声,水浪声,随着天边突如其来的惊雷声一同落下,连云枝动也不动,只仰起头,身侧骤然冒起数道藤蔓,直直冲向天际,如条条巨蛇般直起身子冷冷窥伺着天边的惊雷,似乎欲将其一口咬下撕烂。
“轰隆隆……”
惊雷退下。
连云枝转身。
他身后是滔天的浪,黑压压的云,巨大的藤蔓,和消退的雷。
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凌天怔怔然看着他。
连云枝嗤笑一声,转身欲走。
凌天再次将他拦下。
连云枝不耐烦地看着他。
凌天:“……你要去哪里?”
连云枝:“书铺。”
凌天:“你烧不完所有的石碑之书。”
连云枝:“我可以。”
凌天:“……”
凌天张了张嘴,说:“就算你烧光了书,也改不了人心中的成见,人心比仙人之碑更难推翻。”
连云枝终于正眼看向他。
凌天轻咳了一声,挺直身板,他身上穿着剪裁合体的精美法衣,连头顶的发带都裹挟着超凡脱俗的灵气,他格格不入地立于荒芜破败的小泽州,骄傲得像是淤泥里的白孔雀。
连云枝想,慕城曾也有这般骄傲的时候。
察觉到连云枝的眼神变化,凌天脊背挺得更直,他沉声道:“仙人之碑已经在此地立了万年,所有知道小泽州的修士都知道那行字,那段故事,我不知道你为何想要推翻它,但相信我,即便你推翻了石碑,烧光了书,那个故事依旧会在修士之间流传,你无论如何也更改不了,除非……”
“除非?”
“除非你成为天下第一人,除非你成为下一个飞升的仙人。”凌天定定看着他,“那么你说的话就会成为金科玉律,那么你想推翻的故事才能彻底推翻。”
“我会的。”
连云枝毫不犹豫地说。
飞升一直是他的目标,即便这段时日他也从没想过放弃。
“但是会很慢。”凌天说,“你一个散修,没有家族帮扶也没有宗门庇护,即便成了临仙宗的客卿,也无法借阅到最顶级的天阶功法,甚至一旦离开临仙宗,就会有人觊觎你身上的仙宝,扰乱你的修炼心境和进程。你觉得你多久才能飞升成功?”
连云枝蹙眉。
“我有办法助你五十年内飞升。”凌天说。
连云枝倏然抬起头。
凌天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心出了汗,面上却不动声色:“和我结为道侣。”
连云枝再次蹙眉。
凌天快速道:“我们不必缔结道侣契约,甚至不必双修,只会举行道侣大典,成为彼此名义上的道侣。但你以后就可以正式成为临仙宗的一份子,你可以借阅天阶功法,可以购买天阶法器,甚至不必为此做宗门任务或付出灵石,因为这些我都会为你准备,你只用潜心修炼就好。”
连云枝问:“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凌天说:“掌门总与我说亲,令我备受困扰,因此我十分需要一个名义上的道侣,而论起道侣,只有你能与我相配。”
凌天停顿了一下,又说:“浮青替你拒绝掌门提议时我也在场,我知道你不想拜师,不想与人结为道侣,心中亦有一个不能忘怀的前任道侣……但儿女私情哪有飞升重要?况且我们只是结为名义上的道侣而已。”
凌天高傲惯了,此刻与人认真说话的模样更显真挚,他看着连云枝眼睛,一字一顿道:“相信我,只是互利共赢而已,我对你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小泽州忽然刮起了狂风,连浪也翻滚。
【骗子!】
海边岩石堆上新生的草也被狂风吹乱,草梗歪歪扭扭地摆成字体的形状。
可在场谁也没有发现。
风太迅猛,刮乱了凌天的衣饰和发型,甚至有小石子被风吹得直往他身上打,凌天不堪其扰,伸手一挥,透明的屏障就在他和连云枝身周设立,牢牢将风阻隔在屏障之外。
飓风凶狠而狂躁地拍在屏障上,凌天和连云枝却连发丝都没动摇。
“确实,”连云枝说,“儿女私情哪有飞升重要,但我们真的不结契,不双修吗?”
凌天喉结一滚。
风也倏然止住。
凌天声音艰涩:“……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我是……洗灵之体,是,绝世炉鼎体质。”
连云枝看向他,笑了:“是哦,你也是万纳灵根,那——”
【连云枝!!!】
一道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在脑内炸开!
连云枝呼吸一滞,瞳孔骤然紧缩。
剩下那句“还是算了,我怕我嫉恨你,忍不住半夜爬到你床上挖你灵根”的讥讽话语也没能说出口。
第39章
“……慕城?”
连云枝喃喃喊出口。
没有人回应。
【——慕城!!!】
连云枝用神魂力在脑海中颤抖着大声地呼喊。
……静。
风也安静, 浪也静止。
空气中连呼吸声都无。
直到——
【我……在……】
微弱的声音再次从脑海深处响起,连云枝确信这不是幻听。
连云枝闭上眼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滑下泪水, 他四肢发软,手脚无力,很缓慢地蹲到地上, 他很轻声地问:“你在哪儿呢?”
【在……很多地方,也……在……你的识海。】
连云枝识海中唯一异常的就是多出来的那团黑雾, 可那黑雾的踪迹若隐若现, 他此刻依旧无法完全看清。
“是那团黑雾吗?”连云枝问。
过了好半晌, 他才又听到慕城的声音。
【不……全……是……你记不记得……你……之前……】
连云枝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长, 而说话对慕城来说很困难, 或许还会消耗他的力量,于是连云枝打断他,问道:“说话会消耗你的力量吗?”
【会……】
连云枝:“那就先不说这些,你只用告诉我, 我要做什么才能增强你的力量?”
【黑雾……】
连云枝立刻便拿出净瓶,将灵力探上瓶中的黑雾, 那黑雾果然迫不及待地钻入他的指尖,可只过了一小会儿, 黑雾的动作就变得缓慢,并渐渐停下。
连云枝问:“不要了吗?”
【暂时……不要了……我……】
“好了,闭嘴吧。”连云枝再次打断他,想让他现在就去休息,或者是消化刚获得的黑雾力量,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开口道, “最后一个问题。”
识海中那团渐渐变得明显的黑雾停下所有形态变化,静静地聆听连云枝接下来的话。
“你当时,感受到痛苦了吗?”
此时风彻底停下,空气变得完全安静。
连云枝听到慕城的回答。
【没……有……】
连云枝闭上眼轻轻笑了起来,他擦掉眼泪,声音很开心:“好啦,休息吧,我会把你彻底救活的,不用回答。”
慕城没有再回答,可小泽州的风却轻轻拥上了他。
那些风吹起连云枝的发丝,穿过连云枝的指缝,轻轻覆上他的面颊,又依依不舍地转身继续抱上他。
像是一个缱绻至极的吻。
连云枝想起慕城刚刚说,他在很多地方。
……那你在不在风里呢?
连云枝想问,但他没有问。
他觉得是的.
连云枝又张开手指和风嬉戏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凌天正定定看着他,已经目睹了他许久的自言自语了。
“先谢谢你,”连云枝仰头看他,凌天从没想过这人脸上也会流露出如此灿烂的笑意,他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说,“你应该不会把刚刚发生的事透露出去吧?”
凌天喉咙苦涩,没说话。
然而下一瞬,巨大如蟒蛇般的藤蔓便绕上他的身躯,一根冰冷的尖刺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几乎只差一毫厘就能刺上去!
远处,连云枝脸上依旧是凌天之前从未见过的漂亮的笑容:“——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一炷香后,凌天带着满身的伤痕,以及一个会保密的道心誓,决绝地离开了。
连云枝则终于发现了草丛中被风吹成的“骗子”字样,忍不住迎着海风大笑出了声.
接到浮青“我已经借到灵石了,你人呢”的传讯纸鹤时,连云枝正无知无觉地躺在藤蔓织成的吊床上睡觉,小泽州的风将他环绕。
他难得睡得很好,因此传讯纸鹤即将落上他面颊时,柔和的风突然变得急促,“呼”地一声把纸鹤吹落到地上。
但连云枝还是醒了。
他打了个哈欠,把手伸到风中摸了一下,弯腰捡起纸鹤。
看见上面的信息后,他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啦,”他又摸了摸风,“我要离开一下小泽州。”
风恋恋不舍地亲吻他的指尖。
连云枝笑了一下,凑过去把脸颊放入打着旋儿的风中,说:“看完那本书我就回来。”
说完,他从储物镯中掏出一把新的灵剑,御剑飞向临仙宗。
风光明正大送他,又无数次像拥吻他一样穿过他.
临仙宗藏书阁门口,浮青一看见连云枝便叹息着迎上来:“联系到你可真不容易,我没有你的贴身物品,也没有你的灵力印记,连传信纸鹤都没法给你寄,还是等小信醒了才找到办法给你寄出了纸鹤……对了,你去哪儿了?”
“去了趟小泽州,”连云枝没有过多解释,只伸出手,“灵石呢?”
浮青:“……”
浮青默默把灵石储物袋放在他手上。
“谢谢,”连云枝对他笑了笑,转身欲走,又突然回过头来,“你之前是不是给我买了衣服?”
浮青怔怔看着他:“……是啊,我给你和小信都准备了新法衣,但你不是不要吗?”
连云枝再次伸出手:“我现在又想要了,给我吧。”
浮青:“……为什么突然就对那些法衣感兴趣了?之前你不是说那些法衣都很丑,没有你自己的衣服好看吗?”
连云枝皱了皱脸:“我的衣服是慕城给我准备的,好看是好看,但确实过时了,刚刚来的路上我听到好几个修士偷偷议论我,说我是土老帽。”
浮青:“……”
以前也议论啊,以前不是还当你的面议论吗?怎么从没见你在意过?
浮青终于找到了那些法衣,刚掏出来就被连云枝一把拿走。
连云枝用法术换上新衣,甚至将那些时髦的配饰一应俱全地戴在身上,然后他在召出的水镜前转了个圈,最后,他还试了试甄长老送的法器折扇,发现好用又好看,就拿在手里,像是只翘着尾巴的猫一样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藏书阁。
浮青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中邪了,肯定是中邪了……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肯定是给小信净化灵力时出了差错……”
浮青语气沉重地喃喃道。
第40章
《神魂术第五册》果然有用。
临仙宗藏书阁的修炼单间内, 连云枝合上书,再次使用神魂力,终于清晰看见了黑雾在自己识海中的位置。
竟然……在他的元神里。
连云枝怔然。
他再次查探, 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查看到黑雾踪迹的原因——那庞大的黑雾竟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黑团,钻入了他植株形态的元神之中,而他的元神竟也合拢枝叶将那黑团牢牢包裹, 若不是他的神魂力已经强大到可以穿透元神,定不能发现丝毫端倪。
而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在他的强制操纵下, 植株形态的元神缓缓舒展枝叶, 被藏起来的黑雾也彻底显露原貌。
只见那黑雾凝聚成极小极浓郁的圆溜溜的一团, 安安静静地趴伏在一小片叶子上, 像是一只圆圆的甲虫。
连云枝最讨厌虫子, 可一想到慕城就在这个圆球里,或者说慕城就是圆球本身,他的心情就顿感奇妙起来。
植株形态的元神缓缓伸出一根细细的藤蔓,好奇地, 轻轻地戳了圆球一下。
于是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结实的, 浓郁的,不透明的黑团缓缓如烟雾般散开, 又一点点变得浅淡,漏出黑雾包裹中的一个……人。
一个比甲虫还要小的人。
那人盘腿打坐,凝眉深思,表情严肃而沉静,察觉到黑雾散去,他缓缓睁开眼——正是慕城。
或者说,是慕城的元神。
连云枝彻底呆住。
可慕城的元神怎么会在他的元神里?!
比甲虫还要小的慕城“看”向连云枝的神识, 并默默揽来黑雾遮蔽自己的身体,他开口,在连云枝脑海中发出熟悉的声音。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在我的元神旁……放下了一个……捕灵草形态的分魂。】
连云枝眨了眨眼,他想起这件事了。
消化过一次黑雾力量后,慕城的声音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凝滞困难,变得有力量了些,停滞片刻后,他又很快再次开口。
【我当时……魂飞魄散之际,你的捕灵草分魂捕捉到了我的部分元神……并带着我的元神回归了你的识海。】
“那你剩下的那些元神呢?”连云枝问。
【已经消散分解,化作了小泽州的风,落入了小泽州的土地……我本来应该成为小泽州的一部分……就是因为被你留存了一抹元神,才就此保有神智……】
这段话很长,说到最后慕城气息渐弱,连云枝慌忙制止:“好了,你不要再说话了,休息吧,对了,你还要不要黑雾?”
【要……】
连云枝立刻又把净瓶拿出来吸收了黑雾。
【枝枝,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吸纳过黑雾后,慕城却没有去休息,而是再次开口,这次他的声音很轻,又很小,就好像在顾虑着什么。
连云枝:“你说。”
【我的元神虽然不完整……但如今,已经是我仅剩的,所有的元神了……】
连云枝:“然后呢?”
慕城顿了一下,语气中隐隐有些忐忑。
【当我醒来并恢复神志的那一刻……我的元神就已经无意识地和你的元神彻底交融了……】
连云枝愣住。
元神彻底交融?那不是神魂双修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你因为身体不适昏睡过的那段时间……但时间很短,你没有发现……】
……
【枝枝?】
【……你是不是生气了。】
连云枝回过神来:“啊,我气什么?”
【气我们从此将紧紧绑定在一起,连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连云枝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
“哦,”他听见自己说,“那我以后是不是能与你分享生命力与神魂力了?”
慕城静了下来。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枝枝。】
连云枝:“嗯?”
识海中,元神上,代表慕城元神的那个小人突然变得模糊,他不再像原来那般凝实,反而化作雾,化作水,化作黑沙,倏然钻入植株形态的元神里!
连云枝瞳孔骤然放大。
从未有过的感觉袭击了连云枝的全身,仿佛雷电击中身体,却不觉得疼痛,只觉得酥麻,鸡皮疙瘩从后颈蔓延至全身,连汗毛都在摇摆着战栗,连云枝必须紧紧咬着下唇才不会发出不得体的呜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却难以自控地开始发抖。
连云枝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元神也化作雾,化作水,化作沙粒与慕城的元神紧紧纠缠,他们入侵彼此又包裹彼此,像水融入水,像泥陷入泥。
与此同时,连云枝眼前闪过道道白光,无数记忆和画面涌入他的识海。
他看见了万年前真正幼小的慕城,他看到他的骄傲,天真以及变故横生时的惊愕和痛苦,他看到了万年后经过无数次轮回的小慕城,他看见慕城所看见的脏污的世界,也看见了首次出现在会仙宴上的,慕城眼中的他自己。
他们做到了彻底的元神交融,神魂双修,分享了彼此的一切记忆和情绪,做到了真正的坦诚相待,他们在彼此的灵魂内放入了另一个他们自己。
当一切结束之时,连云枝的修为不知不觉升到了化神中期,而慕城则把黑雾全部吸收殆尽,只留下薄薄的一层雾衣,而他的体型也变大许多——当他坐在连云枝元神的叶片上时,已经能够压弯一片叶子了。
连云枝缓缓睁开眼。
“慕城。”
他声音还有些不自觉的沙哑发颤,可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眼睛里隐藏着怒气。
慕城:“……”
即便慕城的元神小得连五官都模糊,可此刻却隐隐浮现出了一层歉疚:【对不起。】
连云枝:“……”
对方投降得太快,连云枝连愤怒的情绪都难以维继。
但他还是板着脸生气质问道:“我们之前什么时候神魂双修了?”
两人神魂双修,共享了所有记忆和情绪,连云枝自然发现在此之前两人从没有元神融合过——慕城口中的那次,也只是交融了一小半,就被他自己及时发现,慌忙把自己的元神从连云枝元神里拔出来了,为此慕城还虚弱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刚开始完全无法和连云枝交流。
上次是不完整的,可这次却是真真正正,完完整整,彻彻底底的神魂双修了。
慕城神色中依旧有歉意,可声音却变得沉闷:【你不愿意和我神魂双修吗?】
连云枝:“……”
这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吗?!
问题是——
连云枝:“你这个骗子!”
【是的,我是个骗子。】
连云枝:“……”
连云枝还是很生气,他想了想,大声指责道:“你骗了我好多次,你小时候明明经常像个贼一样偷偷钻到我房间看我睡觉,结果那次在小巷你还说你不认识我,故意激怒我!”
【是的,我是故意的,激怒你是为了让你带我走,因为我很坏,且一直对你有非分之想,以前觊觎你的气息,现在觊觎你的情意。】
连云枝:“……”
连云枝的怒血似乎一寸寸攀升到脸庞,让他连耳根都变得滚烫了。
“……骗子。”
连云枝最后还是不甘心地小声指责。
【枝枝。】
“嗯?”
“怎么不说话?”
……
直到最后连云枝也没听到慕城的下一句话,因为慕城的元神蜷起身子,轻轻把自己的脸颊贴在连云枝元神的叶片上。
元神浅浅交融的那一刻。
连云枝感知到了一股澎湃如火山爆发般滚烫灼热的欢喜和……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