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命如线(十) 波本家今天的饭


    萩原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 “……波本是谁?”


    [什么,宿主不知道?!]电子音听起来比他还惊讶,[您同期在组织里的代号啊, 本系统竟然从来没有提过吗?]


    “哦?哦, ”半长发青年有点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 感慨道, “真是没想到,小诸伏的进度竟然这么快!他果然很适合这行啊!”


    系统:[……是您儿子——是降谷先生的代号!不过诸伏警官也确实已经有了自己的代号就是了,是苏格兰, 还挺不错的吧?]


    萩原的筷子停住了。他夹着的醋饭啪一下砸在酱油碟里, 酱料溅得到处都是;而他难得没有第一时间抓起纸巾来擦脸,而是坐在原地, 有些放空地看向了天花板。


    “小诸伏那边的情况研二酱也不敢多问,但是三个月前,”他又重复了一遍, “仅仅三个月前,研二酱用降谷先生的身份和小降谷联系的时候——当然,用词比较隐晦啦!不过那时候小降谷暗示的还是, 他才刚接触到组织比较核心的人员……”


    这一瞬间, 萩原甚至诡异地理解了他自己的父亲——修理厂前持有者萩原先生——带他出门的心情:一路上, 身边蹦蹦跳跳的儿子仰着脸向日葵一样对着各种他不认识的男女老少原地开花,而他只能尴尬微笑。相信那时候,萩原先生的心情恐怕也是……


    ——儿子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好可怕的人脉网攀升速度啊!


    “好悲伤,”萩原终于拿起纸巾, 却没去擦溅出来的酱油点,而是开始擦眼睛,“研二酱真的觉得好悲伤。”


    [怎么了, ]系统已经看破了宿主的表演意味,毫无感情地捧哏,[感觉孩子大了,老父亲很欣慰?]


    “我们最有希望升职成为警视总监的同期,”萩原沉痛地回,“竟然正在反方向、在黑暗的那一侧一路飙升啊!多么悲伤的一件事!”


    [没事,您可以取绝对值计算他和警视总监之间的距离,]电子音平静道,[而且在组织升职绝对值。]


    萩原:“……”


    “不过,如果再这样下去,会把小降谷吓一跳吧?”半长发青年将食盒整理好,这下终于关照到了自己的脸,认真擦过后站起身来,“突然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熟人什么的……干脆研二酱想个办法主动把他带进房间来,解释清楚只是巧合好了。”


    [这也不太能算是巧合,最多算是比较生硬的巧遇,一种生巧,]系统停顿片刻,干巴巴道,[一句话,小遥的病房就在宿主您的楼下。]


    “小遥——嗯,对,按就近救护原则确实有可能被送到这里,而且这所医院处理起外伤来确实比较有经验,”萩原再度双眼放空,“他们的骨科是优势科室……真是巧了……”


    [啊,那怪不得诸星大和——呃宿主本系统什么都没有说。]


    萩原没理会它的胡言乱语,默默推开门。


    “系统亲,处理一下监控。”


    [明白!]


    走廊里的灯突然电压不稳般地一闪。借着这一下,萩原立刻出手,按着系统播报的方位飞快把躲在盆栽后的降谷零扯住。


    他打量了一下同期的站位,闪电般想好了说辞,“先生,就是你负责医院里的植物吗?快来帮我看看这个花盆,里面好像有虫卵要孵出来了!能不能浇它一下——”


    “我……”降谷零看着同期的眼睛,还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看萩原把门严严实实关好、确定病房里的窗帘也拉着后,降谷才皱着眉,不太确定情况地开口,“……你要我浇什么?”


    “浇这个!”半长发青年迅速接收到了同期的不安,眉眼弯弯地举起手中的餐盒,“和研二酱一起来吃班长做的盖浇饭吧!”


    降谷零:“……”-


    “萩原?!”确定自己能放心称呼后,降谷零带着一副活见鬼般的,让萩原甚至怀疑了一秒钟自己所在的时间线,“你怎么……”


    半长发青年竖起食指比在他唇前,语气轻快地开口,“好久不见啦小降谷!研二酱只是在附近溜达的时候突然有点头晕,被班长送过来住院观察——话说回来,这种事你也可以查得到吧?总之,是完全的偶发事件哦,不用担心!”


    他一口气说完,收回手来,明知故问,“所以小降谷在医院的任务要紧吗?如果很着急的话现在离开就好,研二酱也只是在病房里碰巧发现被你看到了,担心你多想,才赶紧来帮你排除错误选项。”


    “不急……”降谷零下意识回答。


    早有准备的萩原立刻拉住他的手腕——特地避开了现在可能已经有超厚枪茧的手掌,以防两个人各自尴尬,这也是交际天才的小心机——把降谷带到他的病床前坐下来,“那小降谷要不要尝尝班长的手艺?是班长特地送过来的饭呢!”


    顺便,也聊聊最近的事嘛。反正小降谷的任务正是要去探望病人,研二酱现在也算是病人嘛!萩原毫无心理负担地想。


    [呃,宿主,]系统插嘴,[其实如果您现在放降谷先生去探望病人,他探望的病人不还是您吗……]


    萩原:“……那不一样!”


    “班长的手艺?”降谷零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摇头,“这绝对不是班长的手艺。”


    半长发青年愣了一秒钟,随即笑得更幸福了,“果然,娜塔莉小姐只是说了气话!其实还是她给研二酱做的病号饭对吧——”


    “抱歉要让你失望了,萩原。”


    说实话,降谷零自己都没搞懂为什么一分钟之前他还在外面做波本、一分钟以后就跑到这里来给同期拆台,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拆台速率,“这份病号饭,至少你面前的这份生姜烧盖浇饭,也不可能是娜塔莉小姐做的。”


    “为什么?”萩原这下是真的被震惊到了,“难道小降谷你竟然吃过娜塔莉小姐做的饭吗!”


    降谷零露出一个很含蓄的微笑,“因为这份饭是我做的。把秋葵切成五角星形用蛋白贴在生姜烧上的做法,是我在这家餐厅的独创。”


    “哦……啊?!”萩原目瞪口呆,简直恨不得抓着降谷零的领子摇晃两下,“小降谷你会做饭——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你在餐厅搞独创菜单?!什么啊!”


    一朵樱花五片花瓣当然可以,一片秋葵横切面有五片花瓣那种事情不要啊?!


    “这么惊讶?”降谷零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口,显然心情很好,“餐厅本来就是一个挺不错的观测点,自带临街、宽敞、视线好的配置,更别提能直观地看到目标人物的社交情况、听到相关人员用餐期间的闲聊,动点手脚也非常方便。”


    萩原:……小降谷说“动点手脚非常方便”的时候看了一眼研二酱的食盒吧?绝对有在看吧?!


    “好,”萩原虚弱地举起一只手,“必须得说,味道不错……算了,反正都是班长保护过的混血儿做的爱心病号餐,研二酱也不是不可以凑合一下啦。”


    降谷零没好气地瞪他,“以为我还会被你糊弄过去吗,萩原?你手背上贴了医用胶布吧——所以你刚才说头晕,是怎么回事?”


    “这可说不好,研二酱也在怀疑,”萩原一本正经地捏着肩颈回答,“可能是长期在什么临街、宽敞、视线好的地方观察别人,肩颈肌肉僵化导致的头晕吧。”


    降谷零:“……”


    虽然不太想承认,现在他的紧张心情早像是被摇了一下的味增汤那样,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但并不让人烦闷。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站起身来,“好了。既然你没事……那萩原,我要走了哦?”


    半长发青年并起两指,潇洒地在额前一挥,“好哦!再见,小降谷!”


    降谷零向病房门走去。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


    “说起来,萩原——”


    “话说,小降谷啊——”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片刻后,萩原双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零号选手先说!”


    “没什么,就是想再问一次,”降谷零只是笑,“你真的没事吧?”


    萩原干脆地摇头,“没事!小降谷,研二酱是想问……”


    “如果哪天路过你在的餐馆,”他托着脸,“研二酱可以进去吃顿饭吗?”


    降谷零睁大了眼睛。似乎萩原说出了他没有想过的场景。而想象那样的场景让他想要微笑。


    “好啊,”降谷零说,“不过,萩原你可别把约会对象带过来哦?”


    “——喂!别对研二酱有刻板印象啊!”


    降谷零推开了病房门-


    波本走进了病房门。


    床上坐着的少女抬头看他。她的额头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头顶的卷发极其别扭地左冲右突,看起来简直像棵顶着石砾钻出岩缝的蘑菇。


    蘑菇的右手边还有闪亮亮的包装纸,仔细一看,是被薄荷绿包装纸裹成花束的四只皮卡丘:大概是因为暴力运输的关系,皮卡丘们都毛绒绒地挤在一起,看着简直有点愁眉苦脸。


    [哎呀,真是四皮赖脸,]系统感慨,[宿主,快和你的好同期说句话吧!]


    于是那棵蘑菇动了。她用还扎着留置针的手慢慢地抱住身旁的花束,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进门的人。


    降谷零:……这张脸看起来好欠揍。


    无论如何,公安警察降谷零的思绪都不可能表现在波本的脸上。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对着少女露出了甜腻腻的笑容,开口却是冲着站在房间角落的那对小情侣讲话。他的语气夹枪带棒,字字句句都在向少女暗示我与他们不是一边的,你可以倒向我——


    “怎么送了这种东西?虽然很精致……”他挺可惜似的摇了摇头,“但小遥小姐现在最需要的是补充营养吧——抱歉,我擅自看了你床头的就诊卡。”


    诸星大一挑眉毛。倒是明美很好脾气地回应了他,“刚地震过,水果和花束都不太方便买……玩偶花束是我自己扎好的,可能有点粗糙。”


    面对明美的时候,波本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下来。他微微欠身致意,而打工皇帝降谷零在内心感叹:卖水果的商家真是不勤劳啊!就算是地震了,我所在的餐厅也仍然在按时出餐!-


    饱餐了一顿混血厨师爱心病号饭的萩原先生轻手轻脚地从消防通道溜出住院楼,今天第三次拉开驾驶位的门。


    [宿主,]系统挺不赞同地问,[您又要逃出医院了?到时候伊达警官那边——]


    “没办法呀,”萩原挺轻快地笑,“小降谷都到医院里了,万一发生什么事、再有什么组织成员过来,研二酱一直待在那里也不好。就算是意识转移,也是要到家里面去做才方便嘛。我们回家!”


    而且,待在家里面总归会睡得更好呀。家是复活点、是出生点,是让人最安心的地方。如果可以选的话,谁会待在外面、不回家睡呢?萩原简直想不出来呢。就算工作再忙,他和小阵平也总是赶着回家。这基本上算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于是系统也就没有再出声-


    萩原将车在楼下停稳,抬头看了一眼家里的灯光——没有亮着,小阵平大概已经回屋休息了。这不奇怪,他的作息还能算是比较规律。


    “研二酱也是刚刚才发现,”萩原对着系统道,“所以之前回家的时候,在楼下便利店就看到楼上的灯光——小阵平当时是接到班长的电话,连灯都没来得及关就跑出来了吧?又让他们担心了……”


    系统没有答话。半长发青年也就走进电梯,干脆利落地按下按钮。他闭着眼都能找到家所在的楼层按钮。


    开门,落锁。萩原站在玄关换下鞋子时,感觉屋内有些凉飕飕的。


    “没关窗吗——”他略略抬高声音,“小阵平,你在房间了吗?”


    这样说着,他向着客厅走去,惊讶地发现幼驯染竟然还坐在沙发上。坦白来说,在开灯之前,他并不能看清幼驯染的脸:只有那一头标志性的卷发,被月光投出素描般的光影。有点苍白的用色。


    “小阵平?”


    萩原皱起眉。他按开灯,看到松田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看不清神色。


    半长发青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揽住对方的肩;然而,对方的身体随着他靠坐下去的力度,向着右侧慢慢软倒下去。


    “——松田?!”


    第82章 命如线(十一) 吸烟有害健康……


    对于萩原来说——或者可以尽情扩大范围, 对于每一位接受过哪怕是最基础培训的警察来说(为了严谨我们暂且从中排除掉山村操)——现在的情况都很易于判断。很轻易就可以下出结论。


    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是那种应该现在就退出去、用警戒线围起来的案发现场。无论是从打开的窗子、反常的情况来看,还是从……已经安静下来的受害者来看。


    当然已经确认过了,扑上去后的第一时间就确认过了。此时、此刻、此地, 除夜风之外没有任何翕动着的呼吸, 除他正激烈鼓胀着的心脏之外没有任何跳动着的脉搏。


    搭上朋友手腕时生命消逝的冰冷触感是如此清晰, 一瞬间夺走了他的全部呼吸。当萩原意识到自己口鼻间的呼吸反射已经作罢的时候,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已经跪倒在地。于是他在感受到案发现场、感受到停跳的心脏后又在自己的家中感受到了第三种东西。


    墓碑。地板冷得像块放在墓园里,不会动、不会笑、只会映出朋友的脸却无法真的看见、只会反射他人声音却无法真的听见的石碑。


    这并不奇怪,萩原可以想见、从系统先前说过的话中也可以推断, 在原本的时间线, 他死去后他们的家也差不多就像个冷冰冰的墓园,或者说得温情点, 是保存过去时光的博物馆。一直在原地保存到它的另一个主人也无法回还。


    但这不该发生在今天,不该发生在这个夜晚。


    ……天啊,他只是出门去了一趟医院。


    “系统, ”萩原缓缓站起身来,“解释。”


    他听到电子音响起来。不是熟悉的音源,不是那个他已经听了两年多的声音:仅仅是最基础的、最可怖的单调女声在他脑海里发出混响, 就像是被墓碑反射回来的回声。


    [因重要关联人物面临死亡危机, 已启动预案。]


    [重复一遍:因重要关联人物面临死亡危机, 现已启动系统先前设置的预案。]


    [系统所有权已经临时移交于该重要人物:松田阵平,避免其具备自身死亡的记忆;但移交时间有限——]


    [您还有十分钟时间。您必须找出死因、系统才能做出对应修正以避免重要人物死亡,否则重要人物的死亡将注定到来。]


    [在死亡来临前,您还有十分钟时间。]


    又是十分钟。怎么总是十分钟。


    萩原几乎要冷笑出声了。但他没有那样做:此地没有可以接收他笑声的生者。


    真有意思。即使是在自己的家里, 如果朋友不在,好像连笑的必要都没有了。


    ……研二酱曾让他过上那样的生活吗?


    ……绝对不能再过上那样的生活!怎么可以迎来那种过分的结局!


    十分钟吗?足够了。


    拆解炸弹,拆解谜题, 拆解纠缠在一起的、既定的悲剧命运……只要十分钟,就已经完全够了。


    萩原研二,剥离开来,清醒过来。这里不再是家,这里是案发现场。你面前的不是小阵平,只是一具尸体。你不是谁的幼驯染,你只是一名侦探。


    世界在萩原眼中片片崩解,碎块像是塌陷的山石那样纷纷而落。而他没有再徒劳地用眼泪弥合眼中世界的裂痕,而是平静地睁开了眼睛——


    只是线索。这一切只是线索。只是需要拆解的引线、只是需要掐灭的炸弹。你要站在月亮背面去看。别做坐在沙发上的主人,做藏在沙发下的凶手。那不是你们一起买来、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影子很像奥特曼的花瓶,那是一只可能砸破后脑的凶器。就像这样去思考。


    侦探踏上了第一枚碎块。


    萩原警官从房间里站起身来。


    [计时开始。]-


    小遥坐在床头,眼神是货真价实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的茫然——真可谓是表里如一。


    [宿主,]系统挺积极地喊他,[宿主?您可以试着和我沟通,只要在心里想就好,本系统可以听到。]


    “……什么?”松田眨眨眼睛,“我怎么会在这……不对,应该说,降谷怎么会在这?”


    [说来话长……]电子音里浸满了悲凉,[总之现在呢,松田警官,你不是你,你同期也不是你同期。]


    松田:“……”


    “使用人类语言这点很好,”他平静地在心底道,系统也不明白区区心声为什么竟然也能让一个可怜无助的人工智能品出威慑的意味来,“你的发言可以也姑且符合一下人类逻辑吗?”


    [呃,宿主,就是——]系统想了想,[你还记得小遥吧?你现在是她,你正在控制她的身体。然后她是你同期同事的俘虏。你同期是被犯罪组织的高级成员拜托过来报销小遥的住院费、顺便监视加威胁小遥的。然后你面前的另两个人呢,是来自犯罪组织的一对情侣,差不多是这么个情况。您一定理解了吧?]


    系统自觉自己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入情入理、深入浅出,最快地概括了现场情况的同时还点出了小遥此刻的处境,让宿主能暂且忘记探究自己身上的问题,做得好,小初!


    “你平时对萩也这样避重就轻吗?”


    [什么?]系统完全呆住了,[本系统不明白您的意思……]


    松田却像是已经确定了答案,“还真是避重就轻啊。所以你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对吗?”


    [……没错。]


    “那好,回答我下一个问题,”松田问,“这些人,都是以犯罪分子的立场出现在这里的,对吗?”


    [对——宿主!]


    波本正看着床上的少女。她的左腿上缠着密密匝匝的绷带,额头也被纱布压着;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具被缠了一半供人参观的木乃伊、插了标本针钉死在展板上的蝴蝶。


    当然,事无绝对。钉到十字架上也有三天后下架的案例,但那是属于神明的特权;至于普通人,被组织关在病房里、绑到病床上,自然是逃无可逃。更别说面前的只是一个胆怯的少女,一条受伤的小腿和一个需要静养的理由就足以让她待在原地。


    ——所以当她从床上跳起来、一拳砸向波本面门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宿主!怎么回事,宿主!]系统被吓得连连大叫,[您就算是把他们都打倒,也不可能从这个病房里——]


    它的声音停住了。并不是松田制止了它,他正用小遥的身体打得起兴,平时实践不了、只能脑内预演的轻量级搏斗技巧还没用完,他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更不会想着去说服一个人工智能;系统只是自己从数据库里调出了相似度很高的一段来做对比。


    是什么时候来着?哦,对,是萩原第一次从降谷先生的身体里醒来。也是在病房里,也是陌生的身体,也是被犯罪分子包围。那时候的萩原,它唯一的朋友,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来着?


    他说他要跑。他说他会跑。意识恢复的时候,他确认了周围的情况,然后他选择了立刻逃跑。


    曾经的萩原,现在的松田,选择的都是主动出击、踩下油门。


    [朋友之间……]系统默念,[是会做出相似的选择的吗?]


    它突然就不再担心了。即使是看着小遥拖着伤腿对波本不断出拳、看着莱伊冲过来试图制止她的攻击、看着宫野明美小姐上来阻拦——呃,明美小姐好像不是来阻拦的,她只是来保护皮卡丘花束,真是个妙人啊——系统也不再感到恐慌。


    宿主。就算是没有本系统帮忙,你也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的吧?


    啊,不,现在暂时不能叫宿主。


    那么……本系统的朋友。你一定能救回你的朋友,对吧?-


    这里是一间双人公寓的客厅。客厅很宽敞,当你从玄关走进来时,你会首先关注——


    “不正常的冷空气与打开的窗户。”


    萩原幽幽开口,他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如电子音般没有任何起伏,“窗框上有任何异常指纹吗?请告诉我分析结果。”


    [没有。没有暴力撬窗的痕迹,指纹显示死者自己主动打开了窗户。]


    谁是死者?心底有个声音在怒骂,在惨叫:这里没有死者!


    ——不会有人死的!不是说好了么?


    但萩原警官把它按了下去。他继续分析,用着一种死者本人亲自念诵自己尸检报告般的语气,“在夜晚开窗不符合当事人的一贯习惯。他开窗必然有一定的目的,比如说他想听清窗外的声音——房间内有异常的电子物品吗?”


    [没有。]


    “那基本上可以排除声音。受害者……当事人停在沙发前,这里并不是观测窗外的最佳角度,因此他开窗不是为了接收窗外的什么东西,而是为了排除房屋内的什么东西——”


    萩原深吸一口气,“气味!是烟味吗?”


    [是。]


    “果然,吸烟有害健康,”侦探在这种时候甚至顾得上开个放松气氛的小玩笑,真像是书页里走出来的那种侦探角色,完全剥离了个人感情、走进书本走进剧本走进海龟汤一样的侦探角色,“所以他招待了什么人,不想让合居者知道。他明明知道清除痕迹会比较麻烦,但还是允许对方在这里抽了一支烟,处理干净了烟灰,甚至还开窗散掉烟味——”


    萩原从侦探的身份中舒出一口气,“他们谈了很重要的事,让当事人觉得抽一根烟是应该被允许的,如果不这样舒缓神经,接下来的对话就无法继续进行。又或者,当事人是熟人,因此就算是他们的会面不想被合居者——被我知道,他也允许对方抽烟。”


    “是前者,”萩原宣布,“是前者。他们谈了很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排除了后者?]


    侦探裂开了。某人的幼驯染从其中探出半张脸,七岁那年泪水斑驳的、惶惑的脸。


    “因为小阵平没有任何不能被研二酱见到的熟人,”萩原握住幼驯染冰凉的手掌,握上去,一整个包住,“我们的社交圈是完全重叠的,没有那样的人……没有。是第一种可能性。”


    开裂的瞬间很短暂。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萩原警官把那个七岁小孩严丝合缝地关在心底,像合上棺材。


    “继续,”他的视线转向垃圾桶,“研二酱从一开始就排除了室内垃圾,因为既然这是一次早有准备的他杀,对方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但不如进行一次毒物分析?”


    [没有任何存在于毒理学记载中的毒物。]


    萩原警官挑起眉。


    “你的说法很有意思。不存在毒理学记载中——但这里没有产生外伤的条件,房间里很整齐,外面也没有狙击角度。死因……可能的死因非常有可能是中毒。”


    [可以说是中毒。]


    “毒物是对方在这次来访中带来的吗?”


    [不是。]


    不是?!


    只在那一瞬间,寒意立刻从萩原的脊背滚过。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可怕的错误。


    调查方向错了!研二酱一直把视线放在来访者身上,但也许这个来访者根本就不重要!毒物本来就在家里,毒物本来就在房间里!


    时间……还有时间吗?如果再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可能只会走入死局。


    可是现在站在棋盘上的是不能被吃掉的棋子。


    小阵平……研二酱该怎么做?现在是能踩下油门的时候吗?就算是踩下油门,研二酱的车头有在朝向正确的方向吗?


    心浮气躁乃是大忌。冷静下来。如果是小阵平,小阵平会怎么做……


    在普拉米亚的直升机上,小阵平是怎么做的?


    拆解到一半就停下来。先让那对母子下去。先保存生命。面对真相的事情就交给警察。


    ——现在不需要解开全部的谜题!找死因——找死因就够了!


    “死因是组织制造的毒物!”萩原感觉自己冷汗直流,但他一直都有握紧幼驯染的手,传递过去的体温现在给了他足够的假性安慰,“这个答案够吗?!”


    [还不够。]


    “那么!”萩原毫不气馁,“药物的研发者——是我的——降谷先生的同谋!是雪莉!是雪莉在研发的药物,对不对?!”


    耳边的声音全都消失了。萩原眼前的世界拼接、重组。他的家又回来了。这里是客厅,不是案发现场;他坐着的是沙发,不是什么会被放上黄色立牌拍照的证物;以及他珍重地握着的——


    “萩……”卷发青年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怎么不关窗?”-


    波本迟疑地将突然瘫软的女孩抬回病床上。诸星大甚至全程都没有插手,他一副专注的样子检查花束,就像要排除女孩突然被四只皮卡丘用四十万伏特电晕的可能性似的。


    “宫野小姐,”波本难得发出这么迟疑的声音,“是我的脸打伤了她的拳头吗?她到底是怎么晕倒的?!”


    第83章 命如线(十二) 不童老颜


    朋友在你眼前经历了一次复活, 你应该做些什么?


    有机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很多,其中还有一部分的答案是“那就再杀一次”,不是很符合我们当下的情境。具体到刚刚卸任侦探身份(十分钟限定)的萩原警官身上, 他的选择会是——


    萩原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他向着茶几下伸手, 看也不看就将急救箱捞到了手上;接着, 他掀开最上面一层, 单手捏开塑料盒,摸出来一根压舌板。


    “你自己动手,”他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地问, “还是我来?”


    松田货真价实地呆住了。他看了看幼驯染的脸, 又看了看对方手上的那根压舌板,好半天才皱着眉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啊?”


    “你刚才吃了一点有毒有害的东西。”


    萩原说得面无表情。他还蹲在地上,没有直起身来的打算;侧身面对着他的松田更是别扭地半躺在沙发上,手腕还被他拉着, 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然而某大型犬一样蹲在地上的一米九男青年毫无这姿势很奇怪的自觉,仍然很平静地在继续,“虽说已经处理过了, 但为了保险——是安全意味上的保险, 不是人身意外保险金的那个保险——还是麻烦小阵平催吐一下?稍后再带你去医院验个血。”


    萩不对劲。很不对劲。这是松田的第一感觉。


    在更不对劲的情况面前, 他理所应当地忽略了前面那句被轻飘飘说出来的“有毒有害的东西”——嗯,毕竟,那种事也只会危害他自己的健康,但年轻人最先会选择理直气壮挥霍的就是自己的健康。


    “就算萩这么说了……”松田还是没提起警觉来, 他感觉自己有点用不上力气,“现在你这样拉着我,我也没地方催吐吧。”


    半长发青年的视线下移, 终于从对幼驯染那张脸上投到了被他拉着的手腕上。


    松田以为他终于要想起来放手了,而萩原低着头像是反应了片刻,似乎思考出来了结果,又如同被惊醒的游魂一般猛地抬起头,“那,你吐地上?之后再清理,没关系。”


    松田:“……”


    “萩,”他不得不也反握住对方的手腕,以这种有点别扭的姿势用力看回去,“到底怎么了?”


    萩原眨了两下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挺好笑:差点被毒死的人问我到底怎么了。看看这双方才瞳孔散大看着我的眼睛现在多清澈,盯得研二酱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似的。


    ——才不是。才没有那种事。就算是已经得到了很多的好东西、很多次离奇的机会,可是命运待研二酱太轻慢了。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发生这种事?就像这扇现在还没人顾得上去关的窗户,好好的家突然就裂开缝隙,让外面的黑暗渗进来。


    要是没赶上……要是没能做到……


    “萩?”松田皱着眉看他,“和那个系统有关系吗?”


    他对朋友的呼唤置若罔闻。萩原终于放开手,他低下头去,用力撑着自己的膝盖。松田看着他的肩膀在发抖,几乎以为他在哭;但半长发青年低着头闷笑两声,挺轻松地站起身,起来关上了窗户。


    “小阵平。研二酱没在开玩笑,现在、立刻就去洗手间,”他站在窗口回过头,神态像个刚经历了千里跋涉的旅者,“……等你出来,再仔细和你说。”-


    他们并排坐在房间里:萩原的房间。松田本来是回沙发上坐着的,结果他的幼驯染就黑着脸从房间里走出来,一把将他从沙发上扯了下去,那样子简直让松田怀疑沙发里装了压力传感器,他坐下去就会爆炸。


    “没有炸弹,”萩原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开了口,“小阵平刚才在哪里?”


    松田直觉有哪里不对,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才是被隐瞒的那个,因此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在父女同心——我在小遥那里。”


    “萩你可没说过,那个系统可以把人送到别人身体里!我还看到了降谷,那家伙和另外两个犯罪分子待在一起,系统说他在犯罪组织卧底。然后我就揍了他一拳。”


    虽说一开始还是在控诉萩原的隐瞒,但说到后面,松田的语气就带了几分自豪与炫耀的意味了,“那家伙看起来可没想到。据那个系统转述,小遥是他们的俘虏?虽然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总不能放着不管!”


    萩原仍然维持着他今日份顽强的面无表情,就像是方才客厅里投下的月光太冷,留了薄薄一层冰在他脸上,唯有升起的太阳才能将其融解。他耐心地听完了幼驯染说的全部话,干巴巴吐出来一个字,“哦。”


    松田堪称怀疑地看着他,似乎想上手去扯幼驯染的脸。但他似乎看出了些什么,于是最终也只是垂下视线。他的目光钉子一样投在房间门外,像划下一条分界线,把危险与死亡拦在外面,“我说完了。”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尊重你的情绪。不想笑就可以不要笑了。不想说……嗯,之后还是要让你说出来!


    “刚才……”


    萩原抬起头。他用了好几下力,都没能把“你刚才在我面前死了”这种话说出口,顶得自己胸膛生疼,像是被一把折刀抵着。夏弥对此亦有心得。


    说不出口。总感觉就像是把同样的残忍复制一份,一点不少地给别人灌下去。


    “刚才你完全没有生命体征,”萩原想了想,用了一个比较温和的医学说法,“然后那个系统提示我,说你接触了会令你自己死亡的危机,所以才会临时把你丢进小遥的身体;它需要我找出你的死因,不然……”


    不然你就真的死了。萩原发现,这句话正在他舌尖上滚:不是他自己想要说,而是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胸腔中蔓延,像是会繁殖那样简直把他的心胀满了。


    小阵平会死。做不到的话会死。还是会死。他会死。我无法阻拦。我阻拦失败。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明明已经有了这样的机会,却仍然保护不了他。研二酱没有办法保护稳定的生活。研二酱没有办法拥有稳定的生活。别的都无所谓,稳定的生活总要有个锚点。研二酱的锚点会被掀翻会被抹除。


    锚点,坐标,一颗表面划着十字像祈祷也像星星的定位钉。怎样深深地锲下去就怎样尖锐地拔出来,而伤口因为已经长出皮肤变成缺口变成拼图的一角,连流血都不会了。只有风迫不及待地灌进裂口发出尖啸声,像嘶吼像嘲笑像毫无节制也无法遏止的尖叫。


    “萩?”


    萩在害怕。他在后怕,在……在很难看地哭,没有眼泪的那一种。他看起来像一条被眼泪打湿了揉皱了的手帕,还想要顽强伸展着擦掉痕迹、擦掉别人的血。


    松田握住他的肩,就像是要把他推远那样抵着他。这个动作让萩原集中起了注意力。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松田的脸。


    “我没发现,”松田说,“是谁想要我死?我没发现。所以萩你知道了吗?”


    萩原深呼吸了两下,“我……”


    “萩,告诉我,”松田在他眼前握起拳头,“我弄死他。”


    萩原:“……”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奇奇怪怪地安定了下来。那些疯长的想法就像是被一拳压进真空袋的棉花,原来只要一个角落就能够放得下。毕竟他得到了这样离奇的保证——


    也并不离奇。小阵平就是这样,小阵平总是这样。他会把最昂贵最精密的仪器漫不经心又有条不紊地拆解掉,把近似承诺近似赌咒的话随便乱丢又全都做到。就像他丝毫不清楚它们的价值似的。


    从小时候起,萩原就觉得,来自小阵平的承诺是全天下最有分量的承诺。


    “研二酱只知道,小阵平今天有邀请一个访客进门,”冷静下来的萩原是全天下最好的讲述者,“小阵平不想让研二酱知道他来过。但在那人进门的期间,小阵平有招待他抽一支烟,他的情绪不太冷静——就是在那时候,你接触到了毒物。不过,毒物不是那个访客带来的。你到小遥那里去的时间应该就是……”


    萩原说不下去了。不过好消息是,松田也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像受惊的猫那样一把压下门把手,整个人闪电般扑了出去,右手抓住手机,左手把钥匙抛过去,“萩!下楼!”


    半长发青年大吃一惊。说实话,他现在还有一点腿软。但他稳稳把汽车钥匙抓在手里,“告诉我情况!我让系统亲帮忙分析!”


    “——去班长家!”松田吼了出来,“是班长有危险!”-


    萩原和松田已经坐在了车里。驾驶座上的家伙把车开得飞快,而松田毫无阻止的意思,他冷笑着用力按下了挂断键。


    “好消息,班长没事,”松田优先宣布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内容,“他还没有吃那些东西,也没有再分给别人。”


    萩原终于松下一口气,“那就好……班长有说什么吗?”


    “见面再细聊,”松田显见已经忍耐不住了,他现在看起来简直是想要给每个人平等地来一拳,“真是嚣张啊。只是看破了他们的一点谋算,就——”


    车里的气氛一时之间无比沉重。而某个办事不力的系统见没有人顾得上骂它,接入了车载音响,试图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宿主……呃,两位宿主,别怕,]它尽力用了那种活泼的声调,不用想也是在试图冲淡方才萩原对那个恐怖单调电子女声的印象,[其实那种毒物也不一定会百分百杀死人的,它还有可能对人无害,只是带来一点毛茸茸的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萩原没好气道,“变成绿巨人?”


    系统:[……]


    [只是变小啦,返老还童,变成小孩子那种,]它用尽全力地开朗,[到时候您的车就会变成宝宝巴士!]


    萩原:“……”


    所谓幼驯染的心灵相通。松田替当下疯狂违反交规的司机做了他想做的事:伟大的拳击手一拳砸在仪表盘上,没有危机感的系统当即应声闭嘴。


    “不过,说起来,班长小时候长什么样?”百忙之中,萩原的思维竟然还真的诡异地奔逸了一下,“大家还真没有分享过童年照片……”


    被他这么一说,松田也茫然了片刻,“班长……小过吗?”


    系统:[那肯定还是小过吧!总不能出生就是班长,再好的班长也要从幼稚园班长做起——呃,本系统闭嘴。]


    “真不好说,”萩原沉重道,“如果是小阵平变成小孩子也就算了,研二酱一定能第一时间把你找到。但是如果是班长……恐怕我们谁都找不到他。”


    松田想象着那个画面,头疼地按住了额角,“萩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才不可能会变成小孩子!”


    “嗯,对,”萩原彬彬有礼地回答,“小阵平会直接死掉。”


    松田:“……”


    “所以,”停顿片刻后,已经是大人的卷发青年闷声说,“那萩也不要变成小孩子。”


    “好。”


    出乎意料地,萩原没有说那种什么“研二酱不是永远十八岁吗——”之类的玩笑话,认真地答应了他。


    “也不要死。”


    “好。”


    车速仍然没有丝毫降低。他们拼命奔驰着,将一间洒满了月光的客厅与滑过那里的死神袍角狠狠甩在身后。


    “说起来,今天看到了金发大老师,那家伙完全没怎么变样,”片刻后,仍在回味着今天诡异经历的松田突然语气古怪地开口,“这也可以称作是不老童颜了吧?”


    萩原点头,浑然不觉自己对降谷当下外貌的毫不好奇已经暴露了些什么,“没错……”


    “那么,”松田继续发出那种拼命压着坏笑的古怪声音,“班长那种是不是可以被叫作——不童老颜?”


    萩原:“……”


    “小阵平,”默默搓着胳膊上竖起的汗毛,萩原冷幽幽地开口,“研二酱也想回赠你一个冷笑话。”


    松田对幼驯染的反击饶有兴趣,“是什么?”


    “有个人活得像个笑话——”这种话由半长发青年说出来也毫无讽刺意味,似乎只是纯粹叙述,“然后他死了。于是他变成了冷笑话。”


    松田:“……”


    好消息:冷笑话是不会扑灭一位拳击手的热血的。于是他举起了拳头。


    “——喂喂喂,小阵平?!”萩原惊恐地开口,“这是危险驾驶啊——”


    随着手机铃声响起,卷发青年若无其事地坐回去,一本正经地接起了电话。


    是刚才的访客。他用口型对萩原说。


    “——高木警官?”


    松田一副可靠的好前辈口吻,让萩原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伊达联系你了?”松田说,“你的感觉没有错。”


    “那东西……确实有问题。”


    第84章 命如线(十三) 戒碳水


    地震前三十分钟。


    女明星莎朗·温亚德款款下楼。她行色匆匆, 却仍然不吝于对前台盯着大明星看的宾馆员工慷慨地投来一瞥,附赠一个相当饱满的笑容;当对方受宠若惊地慢慢扬起一个卡顿般的微笑时,她又露出苦恼的神色,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突然错过步子, 交谊舞转身般向前台翩翩折过去。


    “女士, 您……”工作人员已经开始结巴了,完全忘记了方才那通报警乌龙引发的不愉快,“请、请问您还有什么事——不, 我不是赶您走的意思……”


    她只是站在那里皱着眉, 就让人忘掉了一切自己想说的话,转而去发自内心地关心她的诉求——眉心的折痕像是粉红女郎衬衫衣领一道忘记熨平的褶皱, 叫人心里发痒,总是想用指腹去熨平它。这不是该在社交距离内产生的想法,但莎朗身周总围绕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酒气, 让人晕头转向不知该去往何方,而她会笑吟吟割掉凡夫俗子因她美貌而生的胆量。


    “我只是想向那位警官道谢,”她从手包中摸出纸袋装着的糖果, 伸出食指来点在大理石的台面上, 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地磨, “让他白跑一趟……可是我马上就要赶去片场,恐怕来不及亲自把礼物给他。把助理留在这里专程等他又太刻意了,恐怕不符合东京人的社交习惯。”


    工作人员想也没想地就点头,甚至自己先赌咒发誓起来, “您不用担心!我一定帮您转交到那位伊达警官手上,绝对不会私藏!”


    “那就太感谢您了,”女明星才刚展颜, 又自顾自陷入愁绪,“但是会不会有点麻烦?您也是知道的,像我这样的身份……总是会带来问题。我只想留下一些单纯的谢意。”


    示弱能让人膨胀。对方更十倍百倍地热切起来,像要迅速把对方退缩出的空间挤满,“没关系!只是糖果,就由我来对伊达警官说——”


    “只是宾馆前台赠送的小礼物?”


    他以拳击掌,两眼发亮,“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对他说!”


    女明星满意地一点头。她留下了那包亮闪闪的糖,提起指尖时,丝绸手套微微滑脱,被她不留痕迹地拉回原位。


    药品已投放。无指纹痕迹。对话无人旁观。监控已处理。


    贝尔摩德,收工。女明星莎朗,赶赴片场-


    地震结束后十分钟。


    伊达航背着萩原匆匆下楼。那名工作人员见他就要离开,像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气,抬手拦住这位大步流星的警官,“这是宾馆的一点伴手礼!请您务必收下,算是我们对警察的敬意——”


    他皱起眉。挺凶的样子,吓得前台后退半步。伊达航认出了他的脸,这人就是主动报过警的工作人员。他见对方满脸忐忑,大约是担心警察扑了个空,后续投诉他害他丢工作;无论如何,东京市民对身边的危机警醒些是好事,他也不希望对方此后不敢面对刑警。


    于是他拿过袋子。伊达航还留了个心眼,将纸袋里的内容物与宾馆前台处托盘中的免费糖果做了个对比,看起来确实是同一品类。这东西应该确实是他从前台当场包装起来的,纸袋不算精致。


    “谢谢,”伊达航将那东西随手放进衣袋,“今后也请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


    地震结束后三十分钟。


    松田赶到病房门口,与他的班长面面相觑。挺熟悉的相顾无语。


    “萩原到底是什么情况?”即使是伊达航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这样很危险的!这次是我碰巧在宾馆、建筑也没发生什么大问题,以后再出什么事怎么办?”


    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的卷发青年不算很紧张,他倒担心班长真的在萩原醒过来后第一时间严刑逼供:虽说他对此不排斥甚至也很想看一看,但他这次打算挤占严刑逼供的绝对优先权。


    因此,松田只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也不会总有这么严重的地震。”


    “就算不地震,那东京的建筑难道就很安全吗!”伊达航脱口而出,“萩原他甚至敢选铃木财团注资的宾馆入住!”


    松田:“……”


    因为是与外国友人相关事件的正经出勤,此时此刻还穿着全套警服、一身正气地端着警帽的伊达航也沉默了。他颇有些心虚地四处看看,确定了没人在拍视频,等下也不会在社交网站上刷到“东京警察怒斥城市安全系数,铃木财团疑似再陷爆炸阴谋”之类内容,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其实我刚才有一瞬间在想,”伊达航突然压低声音说,“这话可不能让……那家伙听到。说东京不安全什么的,他那会儿就听不得这种话。”


    松田下意识就先是摇头,“他都好久没出现过了,不会听到的。”


    “所以我才会想起来啊。”


    “……嗯。”


    “那么,”伊达航看着他,“萩原是真的没事?没有瞒着我?”


    松田摇了摇头,又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事。但恐怕……按萩现在的行动轨迹,之后也只能瞒着你。


    伊达航气得一笑。


    “行,那我换个问法,”他说,“真没有要我帮忙的?”


    “暂时没有,”松田实话实说,“不过需要的时候,我不会客气的。”


    鬼冢班的班长一仰头。


    “行吧,那我有件事要让你帮忙,”他把手伸进衣袋,摸了一把糖,“帮我解决一点这个。”


    于是爆/炸/物处理班的王牌就像小学生一样,伸出手来乖乖地等着。把糖放进松田掌心里的时候,伊达航说,“开心点。”-


    地震结束后四小时。


    萩原赶回病房去应付班长和娜塔莉小姐的查岗,而松田坐在家里,挺无聊地在翻看自己的手机。他被一条新消息吸引了注意力:一个他没有存储过的号码。


    简讯内容有些语焉不详,能看得出是因为紧张。松田想了想,回拨过去。对方几乎是一秒接通,估计发出简讯后就一直握着手机不放。


    “高木警官?”松田问,“我收到你的简讯了。”


    对方的声音发紧,“松田警官抱抱抱抱歉!我、我是那个,搜查一课的新人巡查员高木涉——”


    “不用报职级,”松田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那东西不值得在意。你是伊达的朋友,对吧?”


    松田警官没有说下级、后辈。他说的是朋友。伊达大哥……他对他的朋友介绍我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吗?


    想到这里,高木涉不知不觉地挺直了背脊。他像似乎突然顺过一口气,连口齿也跟着变得清晰,“是的!松田警官,我怀疑——”


    他有些犹豫,但想了想,又将自己的发言继续下去,“我怀疑,有人在监听我的另一台手机!”


    “把它关机,取出电池带过来,”松田干脆利落地报上公寓地址,“我在这里等你。”


    高木警官下意识点头,用力点了下去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赶紧答应,“好,松田警官——”


    “让我看见实物。”


    松田像是有读心术那样,截断了高木对“你为什么不怀疑我看错、为什么不向我确认更多、如果是个乌龙怎么办”之类的展开。他挺没礼貌地放重语气,音节一个一个像是子弹一样打在通话另一头的家伙耳膜上。


    “你知道我,我是爆/炸/物处理班的警察,”松田说,“让我看到实物。我们一直都像这样处理报警,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如果换上一个人,也许会在内心生气同行竟然不相信自己作为搜查一课警官的判断力。但对高木涉来说,这话毫无疑问是卸下他负担的钥匙。松田警官稳准狠地放下拆弹钳,剪断了他脑中那根绷紧的引线。


    这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警察。他可以放心把一切全都交给他。一瞬间,仿佛连恐惧都消失了。


    高木警官是个足够温柔的人。他一直在担心,因自己不够小心被窃听、导致警视厅机密泄露的话,大家该怎么办?但他从没有担心过这件事影响他自己的饭碗,默默瞒下这次危机什么的,他想都没有想过。


    “好,”高木涉说,“我马上就过来。”-


    地震结束后五小时。


    高木涉缩手缩脚地坐在沙发上,挺大一个人无所适从地坐成一团。他是个敏/感的人,此刻他的手机被掀开主板摊开原件放在茶几前,对他来说简直像是把他自己按在解剖台上,掀开腹膜挨个摆弄他的内脏。他还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这台是我的工作机,大学毕业之后在进入警校前我换了个号码——”


    “嗯,你给软银集团多制造了一份套餐收益。”松田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元件,看不出喜怒地接了一句。


    这话让人怎么接啊!高木警官酷似对面卷发青年的下半张脸悲伤地绷紧了,不那么像的上半张脸也因为即将炸毛快速向对方靠拢,“呃……唉!总之,总之我今天总感觉我的手机耗电不太正常,然后通话也总有杂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地震的关系,但后来想了想,我的手机信号明明非常坚强,上次从雪崩中扒出来的时候、上上次从爆炸的餐厅里逃出来的时候都——”


    松田:“……”


    他拆解手机的动作里多出了几分敬意。片刻后,松田换过一只闪着银光的镊子,像个牙医一样把那东西举在高木警官面前,吓得后者浑身一颤。


    “看这个。”


    卷发青年手上夹着晶片,那东西在月光下一闪一闪。


    高木警官吓得倒吸一口气,又怕大喘气把那晶片吹飞了,硬是心平气和地用鼻子呼了出去才敢说话,把松田看得眉毛直跳,“……这就是窃听器?”


    “这是你手机被炸裂了的主板碎片,”松田面无表情地说,“它应该撑不了多久了。记得准备预算。”


    高木:“……”


    他还没来得及悲伤,就看松田又抿了下唇,从那碎片下又取出什么元件来。


    “这是——”高木涉在即将斥巨资换新机的混乱中一时之间没刹住车,“我的主板被你弄碎了?”


    [你当爆处警察是鉴宝的?]系统跳出来显摆存在感,[鉴定完你这是山寨机就一锤子敲碎是吧?]


    松田没理会就差把弹幕打在他眼前“我知道监听设备在哪,快问我快问我”的系统,平静道,“耗电量高是因为你手机的主板碎了,但这里确实有点问题。我会把这个元件留下来再仔细看看。”


    高木瞪大了眼睛。片刻后,他喉咙里挤出一声不知是挫败还是自嘲的咕哝声,双手捂住脸,“我还是……”


    卷发青年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幼驯染的房间:关着灯,那里显然没人会走出来,替他承担面前的社交重任。他为此叹了一口气,被善良的高木警官当作是感同身受,求救般地抬起头看他。松田被那看救世主一样的目光看得掌心发痒,很想把他的手机拆成一堆零件来缓解一下——


    [其实,被当成救世主的话,掌心发痒也是很正常的啦,]电子音在他的脑海里碎碎念,魔音贯耳,更烦人了,[——松田警官觉得很烦吗?这仍然很正常,因为本系统现在说的可以被看做是一种,钉钉提示音!]


    松田:“……”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将高木警官的手机装好后,他将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把糖和一支烟来。想起伊达航说过那个高木老弟总是劝他少抽烟,松田想了想,把糖果递过去,“伊达给的。”


    高木涉抬起头。不知道他下定了什么决心,没有接过糖,反而是把烟拿了过去,“……我要这个。可以吗?松田警官。”


    最近确实答应了萩要少吸一点烟。虽说也不是不能解释今天的情况,但松田更希望把它瞒过去——这元件的原理有些眼熟,很像是之前炸弹犯事件过后,从软银集团打印机里发现的那种短期接通电路、长期储存信息的泄密装置。出于某种直觉,他不是很想让萩接触那方面的事。


    于是松田起身打开窗,散掉烟味、迎接月光。


    在安抚过高木涉、好好地送对方离开后,他坐回茶几前,好好地收起那枚原件。


    ……有点烦。萩不在的时候,有一点烦。


    松田把那颗没能送给高木涉的糖果剥开-


    地震后六个小时。伊达航家。


    [嗯,这次是一颗糖引发的血案,]看着三人终于理顺了时间线,系统也慢悠悠地确认了他们的答案,[宿主啊,本系统建议你们,不光要戒烟,最好也顺便把碳水给戒了。看看,多危险。]


    “可是我不明白,”伊达航皱着眉头说,“我只是说破了那位女明星在宾馆的操作……那并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我也不确定她想要交易的东西。按你们说的,她在糖果里下了毒想要杀我……可是,为什么?高木的手机被监听也是她做的?”


    萩原懒洋洋地一笑。他想起小遥,想起那个一睁开眼就被三个组织成员围绕着的女孩。


    “谁知道呢?”半长发青年慢慢地说,“可能,是万圣节要到了吧。Trick or treat?”


    [太好了,我已经理解一切,明白了宇宙的真相,]电子音漠然道,[万圣节万圣节万圣节万圣节万圣节万圣节万圣节。这波啊,这一波是真正的糖糖,十字架,升天,十字架。]


    “现在该怎么办?”伊达航看向松田,“那枚元件的来源不好追溯,你们又说糖果已经被毁了,化验不出来——”


    松田一耸肩。


    “很简单,”他说,“那就再造一颗糖。”


    第85章 命如线(十四) 东京巨蛋,但八个……


    三个人坐在一起、在纸上写写画画地拼命理清时间线后, 松田发出了相当一本正经的宣言,听起来不太像是在开玩笑。


    “什么意思?”伊达航挺直白地问,“解释一下。”


    松田难得有点茫然地抬起头。说实话, 他板着脸瞪大眼睛的样子其实能算得上凶, 但是在熟人面前威慑度为零, 现在坐对面的两位都能看得出来, 他只是纯粹地茫然,“班长,解释……什么?”


    “你刚才的话呀, ”萩原笑眯眯地举起一只手来, “研二酱也想听小阵平详细说一下你的伟大计划。”


    [怎么感觉氛围不太对,]连人工智能都开始害怕了, [宿主,请给一个第一顺位,你们打起来的话本系统应该帮谁?]


    “帮——”萩原还真的仔细想了想, 彬彬有礼地回答,“嗯,帮忙叫辆救护车?”


    系统:[帮110叫119吗?也不错, 配送费9元, 和肯德基一个价。]


    真是浪费时间。萩原默默对系统进行了一个无视, 转头和班长一起向幼驯染投去不赞同的眼神。


    然而,会怕那就不是松田了。卷发青年泰然地沐浴着同期们的目光,说话的声音甚至还放得更大了一些,“有这么便捷的杀人手法, 她总不会忍得住不用吧?而且既然这种事就能构成杀人动机,那么——”


    “驳回。”


    出声的是伊达航。他站起身来,收卷一样把这两个不省心同期面前的笔和纸都拿走了, “这是搜查一课的工作。”


    “班长?”萩原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先就坐直了,双手往膝盖上一放,态度相当良好地乖巧道,“我们可以帮忙嘛。”


    伊达航摇头,“你们会让我去帮忙拆弹吗?”


    松田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那又不一样。”


    “都一样。”


    伊达航把那两张纸捏在手里,并齐,撕成两半。他挺耐心地重复了这一套动作,全过程中都面无表情。爆处的两张王牌就像扑克牌里的两张大小王一样堪称惊恐地靠在一起,看着他们的老好人班长把他们的笔记变成一小撮纸屑;做完这些之后,他看起来也像一小撮苍白失温的烟灰余烬。


    [好屑啊。]系统看着被撕成碎片的“莎朗·温亚德”英文字,感慨。


    “你们是不是觉得,”伊达航特别和气地问,“我不会生气啊?”


    他警服都还没顾上脱,把警帽掀下来往自己家茶几上一摔,“这里有一个犯罪分子给我的后辈手机里装窃听设备,差点通过我的手给我同期下毒,然后差点就被毒死的家伙来对我说,他想引诱犯罪分子再下一次毒?”


    松田和萩原面面相觑。片刻后,松田有点尴尬地动了动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有点别扭地开口,“抱歉。”


    萩原试图打圆场,“那个,班长!只是小阵平对吧,起码研二酱也没有——”


    “一天里在病房门口闪现了两次的人没资格说话,”伊达航特别和蔼地问,语气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哦对,萩原,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呀?你不是该在病房里吗?娜塔莉和我点的外卖好吃吗?”


    交际天才,萩原研二,败北!


    ——但是班长你之前还说那饭是你自己做的!结果害研二酱被小降谷嘲笑!


    [拼好犯嘛,]系统泰然插话,[能吃到打工皇帝做的御膳也不容易,打工太上皇。]


    “不要试图插手,”伊达航终于流露出来一点被掩饰得很好的疲惫,“这是我的工作。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哪里接触到了这么多危险的东西……”


    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屏保是他和娜塔莉的合影,但这时候没人有闲心调侃这个。


    “看,”伊达航说,“前两天去正装店的时候顺便拍的。”


    萩原接过手机。即使是他,一时之间也没太能明白班长的用意:他看着照片里那身深蓝色的西装,有点疑惑地把手机递给幼驯染。而松田的反应就直接多了,“班长,你想cos成步堂?糸锯警官比较适合你吧?”


    伊达:“……”


    “是给你们两个的伴郎服!”他愤怒地把纸屑往垃圾桶里一抛,“都给我好好活着,娜塔莉想请的伴娘有两个,你们这边也别让我找不到人!”


    班长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再要在明面上插手关于莎朗的后续调查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而且,反正他们现在也不是没有背地里的渠道——萩原这么想着,和松田对视一眼,后者立刻默契地转开话题,“伴郎只有两个?高木那家伙会难过的吧?”


    “我怎么总感觉你们两个还有事瞒着我……”伊达航嘀咕一句,又再次强调,“总之你们不许再插手这件事了!都是什么运气啊,一个和犯罪分子住同一家宾馆,另一个随便吃一颗糖就能精准选中有毒的……”


    萩原: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班长你这种随便点个外卖就能点到犯罪分子亲自接单的类型,倒也没资格嘲笑小阵平。


    不过他只是笑,对准班长很尴尬地笑。没关系,班长是不可能拉黑萩原的,这连严重警告都不是!果然,伊达航自己沉默半晌,又开始思考起了松田方才的话,“不过确实,高木应该挺想参与的,他总是很想帮忙。”


    [那让他做花童呗,]电子音幽幽道,[年龄不合适没关系,宿主你们去找贝尔摩德自刀骗药,然后给他一颗糖,把他变成小朋友。如果担心暴露的话呢,就让他把头发烫卷,在被上级佐藤警官问到身份的时候,情急之下戴上墨镜,化名为松田阵平。]


    萩原:“……”


    “班长,研二酱倒有个主意,”半长发青年建议,“不如就让那位高木警官去做迎宾的工作?礼金登记肯定需要人,能表现你对他的信任,而且他也有机会接触更多警视厅的同僚们,这样对他有一些好处。”


    伊达航仔细想了想,果然可行,也跟着点头,“不愧是萩原啊!但是,高木的个性,恐怕做那种工作会很紧张吧?倒是萩原你——”


    “想都不要想,”萩原立刻摇头,“研二酱坚决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


    不会让出自己驾驶位的萩原握住了方向盘。


    他是真的喜欢飙车。这很刺激、很放松,很能让一个爱好机械的人与机械亲密接触,更重要的是,这很简单:人有悲欢离合,而汽车只有离合。开车的时候,虽然行走在人世间的道路上,却感觉自己已经飞离了地表,人世间的悲欢此时此刻与自己无关。


    [宿主,]倾听着萩原危险心理活动的系统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这种时候真想让另一位萩原警官来拦您一下,马上人世间的悲欢就和您有关了。]


    萩原:“……”


    “说实在的,”他在心底问,“研二酱的状态有差得这么明显吗,连系统亲都想来安慰我?”


    [怎么说呢,您这车开上路以后,]系统审慎地回答,[像是想要送贝尔摩德上路。]


    半长发青年杀气腾腾地一笑。


    [要不本系统还是不劝了,看起来感觉要发动战争了……]电子音战战兢兢地说,[您这是什么司机,泽○斯基?]


    萩原默默地看向正在副驾驶上满脸黑线地回高木简讯的松田,“小阵平。你现在能听到系统亲说话吗?”


    “它没让我听到,”松田回了一句,“我还以为是萩的要求呢。”


    半长发青年赶紧表决心,“研二酱完全不介意!小阵平都可以听——不过那个系统确实很吵啦,你可能会觉得烦哦。”


    “还好,”松田平静道,“毕竟我刚从长眠般的安静中恢复过来,很想听一听各种声音。”


    萩原:“……”


    “小阵平——”他拖长声音,“研二酱可没有把这种事挂在嘴边过!”


    松田就笑。


    “提醒你一下啊,”他说得一派理所应当,好像互相提醒死亡经历真是什么幼驯染必备礼仪似的,“我也算死过一次——所以我们扯平了吧?”


    他说,“所以别再瞒着我了。”


    萩原没办法似的握紧了方向盘。他发现他还是没什么办法:无论是在面对小阵平请求的时候,还是面临各种突发危机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好办法。


    这能称之为是命运的安排吗?还真是过分的捉弄。


    “好吧,”萩原语气挺轻快地让了个步,“等回家,研二酱就把小遥那边的情况向小阵平汇报清楚。系统亲,你也可以发言哦?”


    [乐意效劳!]初音未来开朗地回-


    这次还是在房间谈。看萩原的架势,仿佛明天就要叫搬家公司来把沙发打包拖走。


    松田挺震撼地敲了敲桌面,“试镜现场?”


    “没错,虽然不知道贝尔摩德的动机是什么,但根据系统亲窃听到的危险发言,小遥明显是被她选中了,”萩原无奈地点头,“没准小阵平到时候还能看到属于小遥的演唱会呢。”


    [从红白药丸到红白歌会,太好了,]系统幽幽道,[本系统也为您骄傲。]


    “你可以骄傲,系统亲,”萩原宽容地允许了,“你也算是小遥酱出生的重要一环,如果用克隆行为来类比,你相当于那只苏格兰黑面母绵羊。”


    苏格兰黑面母绵羊:[……]


    “地下组织培养地下偶像,”松田伸手去摸下巴,“萩你这么一说,我感觉金发大老师也挺适合这方面工作的。我们会不会在东京巨蛋看到他?”


    [想都别想,]系统率先拆台,[以你们的平均运气水平以及大型建筑在东京的危险程度,如果真的有那种事,肯定是东京巨蛋从一个蛋加上七个蛋,变成八个蛋,然后演出大爆,粉丝和偶像一起飞升。]


    松田:“……”


    “好像确实挺吵的,”他带点新奇地说,“萩,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萩原面带微笑,原话奉还,“因为研二酱长眠过一次,所以比较珍惜人世间的声音。”


    “……不说这个,”松田用力翻他白眼,随后大声宣布,“小遥那边的事情,之后我也要参与。萩你把人物设定详细一点告诉我。”


    萩原怀疑地看他,“认真的吗?虽说研二酱盼望很久了——小阵平真的愿意扮演女高中生?”


    松田果然微妙地哽住了。然而,片刻之后,莫名其妙的好胜心攫住了他。他昂首挺胸,“萩可以,我也可以!”


    [本系统支持,]小初立刻跟票,[而且,宿主你——]


    萩原没让它把“忙不过来”四个字说出口。他挺顺从地接话,“没问题,小阵平,研二酱一定全力支持你。让研二酱想一想,小遥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性格……”


    人狠。话不多。面对霸凌行为会直接出手教训。被陌生人包围时会直接动手攻击。又很热心,愿意保护别人。


    “……没事了,”萩原淡淡道,“小阵平就做自己吧。”


    松田:“嗯?!”-


    第二天是假期,而萩原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配合。他完全顺从了幼驯染想要完成意识转换的打算,看着对方躺回房间床上,甚至还提醒了松田盖好被子防止着凉、连空调温度都帮忙调整过。


    [宿主,本系统能理解您的选择,]小初自从那次十分钟暂停之后就总有点战战兢兢,好好一个人工智能都快被自己的宿主训练成讨好型人格了,[毕竟如果松田警官愿意进行意识转移,您就可以趁这个阶段转移到降谷先生那里去,降低被发现的概率……但是,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


    “怎么会呢,”半长发青年帮幼驯染掖好被角,眉眼弯弯地一偏头,“小遥酱的本名、全名、设定、年龄,那个组织的相关情况,小降谷和小诸伏在那里卧底的时长,他们想要小遥做的事——研二酱不是全都说了吗?”


    [您没说降谷警官的假名啊!]电子音大叫,[松田警官还不知道,小遥她和安室透用同一个姓——]


    “没关系呀,”萩原露出彬彬有礼的恶魔微笑,“系统亲会全程替研二酱记录这个令人兴奋的时刻,对不对?”


    [乐意效劳!]-


    安室遥——自己不知道自己姓安室的那个版本——缓缓睁开了眼睛。


    坐在她面前的是陌生人。宫野明美正垂着头在床边调蜂蜜水,见床上的女孩醒来,挺惊喜地按下了呼叫铃。


    “你醒了,安室小姐!”明美的眼睛里是纯然的关切与喜悦,“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遥用她绿色的眼睛猎豹一样环视了一圈病房,最后定格在这名大姐姐脸上。


    真奇怪。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像一个犯罪组织的成员。


    “刚才那个金色头发的人呢?”小遥问,“被我揍了一拳的那个。他在哪?”


    宫野明美完全没被这个特殊的定语影响,仍然笑得很开朗,“你说安室先生吗?他就在外面!”


    安室遥:“嗯……嗯?!”


    第86章 命如线(十五) 多洗碟


    被叫到名字之前, 波本正忙着在外面核对行动计划:严格来说,他只是在又一次向真正要动手的那个家伙确认需要自己协助的部分。


    接下来需要进行的是暗杀行动,他们本来应该在清清静静地收拾装备、策划撤退, 然而贝尔摩德突然一个心血来潮, 两名代号成员就只能站在医院走廊里开着窗可怜巴巴受着苦雨淋冷风刮, 压低声音讨论暗杀计划。


    ……这里是医院。刚经历过地震的医院。走廊里多少患者家属祈求着、医护人员奔跑着想要把生命留下的地方。而他们在这里讨论如何夺走他人的生命。


    嗯, 做如此造孽的事,波本/莱伊这种犯罪分子一定会下地狱的!FBI王牌探员赤井秀一/日本公安降谷零充满正义感地这样想。


    “真是的,”波本用力抱怨:他的指尖正在被雨水打得冰凉的玻璃上划开水汽画路线图, 不紧不慢的, 像摩西在分海,人类的体温从迷雾中开出一条清晰的道路, 却是要夺走他人的温度,“我们连个能复核路线图的地方都没有!”


    在暗杀这件事上还能算得上是前辈的莱伊偏过头看了一眼,对于对方这种明明可以在手机备忘录里画图、偏偏要在玻璃上写字的做作行为不做评价。他在心里想了一下暗杀问题到底应该去哪里讨论, 脑海里浮现出了《暗杀教室》的封面,于是噗地一声笑了。


    这种犯罪分子,只是想到暗杀就会露出如此发自内心的阴险笑容, 真是丧尽天良, 人人得而诛之!波本在心底拼命摇头, 面上却也跟着缓缓提起了唇角附和。


    非要在玻璃上画暗杀路线图挑衅,还笑得这么开心。这个组织里的犯罪分子脑回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莱伊悲伤地别过了头。


    ——要是苏格兰在这里就好了。两个人同时想:我们这里太需要一个正常人了。


    病房的门被谨慎地缓缓推开。波本对此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莱伊知道肯定是明美在开门:那是她的小习惯,因为她和妹妹见面时门外经常会有组织成员在偷听, 她就养成了会慢慢推开门、以防对方被门板痛击的习惯。


    并不是怜惜那些家伙。她只是……不想让妹妹承担自己得罪组织成员的后果。哪怕是最细微的负担,也不能由她加到妹妹肩上。


    明美……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


    “安室先生?病人在找您。”


    宫野明美探出头来。她笑得很自然,但诸星大看得出她的笑容幅度与她的简历证件照上一模一样, 是熟人才能看出的紧张——不如说是她允许他看到她的紧张。是明美主动把照片发给他的,让他来挑选要用哪一张底片,害他看着那四张一寸照发了半天的呆。


    很漂亮的证件照,但他也不晓得该期待这些照片被用在什么地方。作为扮演男朋友的家伙,也许他该进行一些分内的油嘴滑舌:要是我们能两个人一起拍这种证件照就好了。但那一瞬间,他却有点说不出口——


    要是明美能真正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了。要是她可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地期待实习的大学生就好了。要是收到这几张底片的只是一个真心爱她的普通人就好了。


    所以说这时候的诸星大还不算是个经验丰富的卧底。即使是他,对最糟糕的情况也缺乏想象。他暂时还想不到这种照片可以出现在报纸、电视新闻的犯人介绍栏,出现在尸体登记认领处,出现在讣告上。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嘛。


    安室透倒没怎么犹豫,挺干脆地一点头,单独进了病房。宫野明美却没急着退开:她像是那些监视她与妹妹对话的人那样,把自己贴在了门旁。


    “怎么了?”诸星大挺自然地站过去,“你平时可没有这么重的好奇心。”


    这话说得她有些僵硬。但宫野明美犹豫了一下,还是对身后这位并不真诚的“男朋友”说了句实话,“毕竟还是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她和……独处,总不能没人看着。”


    她就像是觉出了异物感那样,把“组织成员”四个字从那句话里拿掉了。


    于是诸星大就又确认了一次。明美和他们不是同一边的。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属于那一侧。


    “没关系,”他也愿意说一句实话,“波本的变/态不是朝那个方向发展的。”


    宫野明美:“那就……好?!”


    这好吗?这不好-


    “为什么叫我进来?”波本拖了凳子在女孩病床前坐下,问得很直白,“我帮不了你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降谷零啊,你这家伙!松田心底本来就烧着一阵无名火,被同期这么一看,燃得更旺了。


    [松田警官,小心点!]系统相当好心地提醒他,[小遥现在这张脸,要是气得印堂发黑了,那可就和您自己更像了!]


    松田:“……萩到底是怎么忍你到现在的?!”


    电子音无比淡定,[因为本系统能捏长得像您的小女孩。]


    很好。非常从生活中取材的机械天才松田警官在系统的回答中找到了灵感,于是——


    “因为,”小遥抬起手,让指尖在她自己和波本的脸中间转了一个来回,“单从外貌来看,你最接近我这个年龄段。”


    被十六岁小女孩贴脸嘲讽了娃娃脸的波本:“……”


    他倒是没生气,但确实有点尴尬。如果莱伊和宫野小姐还在这里,他还可以比较放心地表演出愤怒的样子:反正把她吓坏了也有人来哄,不至于引发什么灾难性后果。但是现在反正也没人听得到,莫名其妙对一个普通未成年人发火什么的,降谷零确实有点做不来。


    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刚在地震中保护过别人的未成年人。她已经落到组织的陷阱里了。帮不了她已经是警察的失职,再要在这种空无一人的时候让她害怕,难道他就是这样做警察的吗?


    “小姐,”波本轻声说,“不要吝于向人求援。在你的家人朋友们之中找一位较为可靠的,让他们带你走吧。”


    只要坚持,在地震这兵荒马乱的时刻,还是有可能成功的。贝尔摩德的计划总归不是非她不可。虽然……还会有下一个。总会有下一个。


    她想要挑选的就是这个年龄段的少女。莱伊和苏格兰对此都不太清楚,但他因为帮贝尔摩德报销的关系,多少知道一点莎朗·温亚德的需要:她想要一个年龄合适的孩子来扮演克丽丝。扮演她的女儿,她……未来的身份。


    无论被选中的是谁,知道了这种秘密,都不可能会有好下场。


    女孩子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他。真漂亮的瞳色,教人一眼就能想见春末的溪水,听见青绿的细流声。


    “没有那样的人,先生,没有那样的人,”她说得满不在乎,“也是好事对吧?这样就不会有人为我感到悲伤。”


    松田看到面前这位金发同期缓缓皱起眉。这家伙扮演犯罪分子也太不敬业了吧!他现在不是应该开始桀桀冷笑、脸色阴沉(当然,这不一定能让人看得出来)、瞳孔收缩,露出兴奋的表情表示“你意识到了?果然,还是品尝因恐惧而战栗的猎物更让人激动”什么的?


    系统:[……松田警官,您在恶人役这条赛道上也真是天赋异禀一骑绝尘。要不开个班吧,跟您学的话扮恶人应该都不难,感觉难绝对是因为没好好听话,因为抱有侥幸心理偷懒啦。]


    “总叫我松田警官也有点奇怪……”松田已经学会了屏蔽它的胡说八道,只是对称谓提出了反对,“你平时都怎么称呼萩?”


    [宿主啊,]电子音理所当然道,[这个称呼现在可不能给您用!本系统有且仅有一个宿主!]


    这样吗?看来这个系统对萩不错。


    “叫姓氏就行,”松田像是验过证件一样抬杆的ETC般宽容道,“反正你也没机会接触其他姓松田的人吧?”


    [这可不一定,]电子音听起来异常沉重,[本系统最擅长处理的人际关系就是《我和我的父辈》!]


    松田:“……”


    好在和系统对话只需要靠心理活动,交互起来速度不算慢,不然小遥怕是要发呆半分钟才能接得上话。当然了,其实也没有那么急:她短暂走神的时间里,波本也在沉默。


    “别这样想,”安室透露出一个半真半假的笑容,“等待和希望嘛。”


    ——不能说更直白的话。不能说出保证的话。但是至少现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坏人,所以可以说一点有希望的话。


    “好,”安室遥挺慷慨地回答了他,“我等着。”


    ——我觉得你有些东西搞错了,先生。


    我不是掉入陷阱的猎物。我是等待入场的战士-


    等。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等。


    好不容易把小阵平骗走了,应该趁这个机会转移去降谷先生那里,处理一下软银集团那边的情报,再尽可能联络一些他认识得到的组织成员。最不济,也可以多了解一下宫野明美最近的行动轨迹:别说系统了,连萩原自己其实一开始都是这么觉得。


    机会难得。他应该心无旁骛地以另一个身份做一些有用的事。而不是作为萩原警官——甚至,只是作为萩原研二,在这间公寓里像是地缚灵一样准备这些日常得有些过分的东西。


    说实话,给松田警官的卧室调一调空调温度很正常,开一开加湿器也勉强能忍,拉一下窗帘也算是情理之中,但是经常换桌子上的花茶和冰水就已经有点过分了,他又不是不能直接问系统松田那边的进度!更别说现在……


    [宿主,您那骨碟都搓五遍了,不会意林里说日本一个杯子必须洗七遍的弱智故事是真的吧?]系统要是有实体,肯定已经开始围着洗碗池来回转圈了,[您看看,表面液体都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流下了!真的洗干净了!这是怎么回事,多洗碟?别洗了,再洗您能给未来的明星小遥做公关了,比大粉洗得干净多了!]


    萩原完全没说话。他只是把碟子放在一边,用厨房纸擦干净,然后伸手拉开刀架,动作缓慢、优雅地抽出了——水果刀。接着,半长发青年垂下头,认认真真地切开方才洗好的橙子、苹果,整整齐齐地摆放到碟子里。


    电子音战战兢兢,[宿主……]


    “研二酱只是想做点准备,”萩原的声音又轻又缓,“还是说,系统亲觉得没有等小阵平醒来的必要呢?”


    系统:[……]


    完了,宿主好像受刺激受大发了。系统也不再提催宿主去当降谷先生的事,转而试图安抚宿主的情绪,[宿主您别害怕,这个糖果的事情它真的只是个意外——]


    “嗯,意外。”


    萩原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表示他在听。


    [宿主,您……]系统停顿半天,悲凉道,[您就直说吧,到底想要本系统做什么?本系统都会配合的,别再折磨本系统的神经了!]


    “没什么需要做的吧?”萩原却还只是一副挺轻松的居家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不就只是个意外吗?研二酱可是从小就培养了面对意外的坚强神经。”


    系统:[宿主——!本系统道歉、本系统道歉还不行吗!工作失误,是工作失误,以后像贝尔摩德这种重要反派出现,本系统一定全程警戒!]


    [萩原……]电子音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口气,[小初错了。]


    “研二酱不是怪你,就只是——”萩原握了一下拳,竟然没能说出话来。他自己都有点惊讶,停了一会儿,突然问,“小初,你知道为什么小阵平会喜欢说,‘只要三分钟就够了’吗?”


    [啊,本系统以为只是一种虚数,一种夸张表达,像你们这样的——]系统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总之大家有一些帅气的口头禅是很正常的。]


    “是拳击职业比赛的回合时长,”萩原回答它,听起来是真的想找个人追忆过往,“一回合总共要三分钟,小阵平很擅长拳击、是在拳击教室长大的,所以会常说‘只要三分钟’这样的话。”


    宿主说过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很安静。于是系统也就接了一句,[还是很帅气。]


    “小阵平的另一句口头禅呢,心浮气躁乃是大忌——”半长发青年说着握了一下拳,“他总说不能急躁。但系统亲你也知道,小阵平的脾气有时候也是很急的,对吧?”


    [是啊……]电子音有点辛酸,[所以,才会经常说这种话来提醒自己?]


    “所以,”萩原回答,“他的解决方式就是,在自己心急起来之前就把事情做完。”


    系统:[……]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那很好啦!]


    “在做警察这件事上,小阵平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无论是拆解还是推理能力,完全可以用‘天才’这种词汇来形容。”


    萩原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很平缓地说了下去,“三分钟对他来说已经很久了,真的足够了。”


    “研二酱今天体验了一下生命中最长的十分钟,所以总会想到、没办法不去想……”


    “小阵平等了四年。足足四年。”


    半长发青年把水果放回书桌上。他坐在床边,但没去看幼驯染的脸,而是对着虚空中笑起来。


    “有点难以想象——四年。四年要怎么过……到底应该怎么过?很努力地去想了,但是完全没办法想到……”


    “所以,既然有难得的时间,研二酱想看一看。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四年。”


    “系统亲……小初。你可以帮一帮研二酱吗?”


    第87章 命如线(十六) 去路遥遥


    [绝对不行!]系统连深度思考时间都没有用到, 直接就拒绝了,[宿主,本系统也是有原则的, 绝对不允许你做伤害自己的事!]


    即使是萩原也没能想到它的拒绝理由竟然是这个, 一时之间简直有一点愣住了, “伤害自己?倒也没有到这个程度吧。”


    系统一时间卡住了, 半晌才接上话来,[本系统说有就是有!总之这完全是科学的计算结果,这种事会对宿主造成巨大的伤害, 等您看完, 您的一些美好的品德、美好的性格,甚至是灵魂都会被毁了!]


    萩原眨眨眼睛, 没打算说什么太过刺激的话,但显然也没有放弃的打算:毕竟已经落后四年了,想要追上某个人生中只有油门的家伙, 总得踩住油门不放才行。


    “小初,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半长发青年一副耐心又冷静的口气, “不能说是伤害, 反而是弥补吧?没有被陪同的岁月, 至少也要被看到,研二酱是这样想的啦。”


    [宿主你说得入情入理,要是本系统是个人,没准也就答应你了, ]电子音却仍然冷硬严肃,[但是本系统用引擎而不是感情判断问题。如果真的给您看了,会对您的精神状态造成巨大的打击。本系统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的。]


    “好吧, ”萩原一耸肩,“那好吧。既然系统亲坚持,研二酱只能换一个提出请求的方式。”


    [……宿主?]


    他微微向前欠身,像是在为某事提前致歉。


    “系统亲……不,小初。”萩原轻声叫它的名字,“重要关联人物面临死亡时,就会触发你的十分钟暂停、所有权移交机制,找到死因才能救人,是不是?”


    [是,宿主——您别做傻事!]系统吓得输出速度都慢了,开始疯狂演算、增加修订应急预案,[目前为止的关联者只有您和松田警官如果您这边出什么事本系统就只能把松田警官叫过来了!先生,您也不想您的幼驯染为此被牵扯进来吧!]


    萩原:你的数据库里到底都录入了一些什么台词。


    “不,系统亲误会了,”半长发青年笑吟吟地双手撑住桌面,“看来系统亲还是不够了解研二酱。看轻自己的生命是相当蠢的事情,更别想用自己的生命来要挟命运做出改变,那种事只会让自己和身边人都留下遗憾。”


    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自从……看到那只握住刀刃的手和沿着小臂淌下的血之后,就再也不想要再看那种事发生在眼前了。


    “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哦,”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弯起来,“所以之前小阵平在直升机上的时候——系统亲的机制为什么没有被触发呢?”


    两年多的时间滚滚而过,萩原再说起那件事的时候,甚至是笑着的:他能把自己见到的浓黑夜晚当成是无机质的黑板,在上面写写画画给别人看。


    “系统亲,研二酱不是没有怀疑过。你知道那么多关于未来的情报,又根据零件的位置补全了东京的大部分地图信息,却没有在最后的时刻之前说出地点——可是你又能那么快拿到涩谷的那张精确路线图。”


    [宿主!]系统语无伦次起来,[我……]


    “听我说完,”萩原平静道,“哪怕系统亲的推演再离谱,研二酱也没有打断过你。难道一个人类的推论不值得你听完吗?”


    萩原警官尖锐起来的时候……有点说不出来地像松田警官。


    “系统亲,一直以来,我其实都很信任你,因为你在我们遇上危险的时候会表现得非常急切。但在普拉米亚那件事上,你的反应可以称得上平淡。所以,作为警察,我不可能不去做一个这样的推论——”


    “那个人和你有关。你认定了那个人的立场,就等于把控了那件事最终的结局:反正那个人不会伤害小阵平。”


    他的神态很像还在那十分钟里。萩原警官在做抛去了情感的公正宣判。


    “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海,没有孤立的湍流,”他说,“事情往往比我们想象中更连贯。普拉米亚指控留下零件的人是为了挑衅她,她证明了留下零件的人与劫走她原料的是同一个人。但从后续的审讯来看,零件上的数字编号对普拉米亚的意义不大,那么我只能从小初你对零件分布图积极的要求来推断,那些数字是留给你的信息。”


    萩原笑起来,“我可还没有忘。一个人做事的风格是很难改变的:在零件上留下标号这种事,和在浅井公寓留下编号特殊的保险柜轮盘也差不多吧?”


    “小初。你到底是不想让我看四年以后的事——还是不想让我知道1107之外,那个72的意思,再想起来这件事?”


    [宿主!本系统没有——]


    半长发青年微微摇头,示意他还没有说完,“这样理下来,会去伤害白鸟警官、劫走物证的人也就清晰了——是除那个劫走普拉米亚原料、给你留下零件信息之外,另一个可能与系统相关的人。”


    “系统亲,研二酱已经知道得够多、也忍耐得够多了。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我没有追究这里的任何一条线索。”


    萩原直起身来,“而刚才提到的一切,我全都可以不管、不看,不问。只要小初你用一个条件来交换——”


    “让我看一看那四年,”他说,“别的都无所谓了。我不太想说这种话,但在孤身一人的时候,你眼前这个叫作萩原研二的家伙,也不过是一个从三途川爬回来的鬼魂。既然你们能做到这么多事……那么至少让我看看那四年。”


    [宿主,本系统答应了,]电子音的语气简直有点颓然,[也不能不答应。但是,一下子多出来四年的记忆,那会非常、非常痛的,比意识转移时接受记忆的疼痛程度还要严重很多。所以,本系统建议您——]-


    波本走出房间的时候,宫野明美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冲了进去。她看向小遥的神情里有不加掩饰、货真价实的关心,把后者看得有点不太自在。


    “没事。”


    小遥别扭地低下头,开始研究病床上绷着的床单。这床单真不错,有三百二十六道条纹,其中的三十一道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痕,“他没为难我,就问了问我家里的亲人朋友,然后让我等着。”


    宫野明美:“……”


    好黑暗。她看起来已经一眼洞穿这女孩此后的千灾百难、在劫难逃,脸色简直要比小遥头上缠着的绷带还白了。


    [松田警官!]这下连人工智能都看不下去了,[人家波本说的是那个意思吗!你就在这里凭空污人清白!]


    “我的概括有问题吗?”松田的回应相当不客气,“他是不是问了亲朋好友,然后让小遥等待?”


    系统:[……没事了。]


    小遥放弃了数床单条纹的打算,转过头来拍拍床板,示意明美坐在她身边。她一派坦然,反倒是明美比她看起来更拘谨。


    没办法。明美比她更有做笼中鸟的自觉。


    “你不害怕我吗?”明美还是坐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


    小遥轻轻晃了晃腿,感受了一下她压在被子上的重量,就像是小动物钻出树丛时顶起梢头的小鸟那样,“为什么要怕你?”


    “你应该怕我,”明美的语气不像恐吓,倒像是学姐在帮学妹理顺知识点,她说得很耐心,甚至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害怕我、警惕我。”


    松田思索了一下面前这位女士的话。他当然没有那种会因为外表轻视别人的心情,但是……


    “如果你想让人害怕的话,”小遥建议道,“就不要把自己的手拦在床板和栏杆的夹缝里?”


    宫野明美下意识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怕你夹伤……手。”


    她们对视了半晌。绿色的眼睛往蓝色的眼睛里望,像枝头的常青叶片看见它永不会投入的一汪湖泊。湖水担忧树枝断裂,树枝也担忧湖泊干涸。两个人都觉得是对方更易碎、更值得关照一些。


    但其实并不是善良与美好易碎。全是黑暗的错。她们被蒙上这名为犯罪意图的幕布,糊里糊涂地搅在一起。


    小遥还不知道她站上了怎样的舞台,宫野明美也不知道第四幕要对她响起的枪已经在第一幕出过了场。但在大幕升起之前,总还有些余裕,可以让她们互相核对一下台词——


    “你要警惕这里的所有人,”宫野明美说,“包括我。我也只是一个监视者,也许有些时候你会误以为这种行为是保护,但不是那样的……”


    她有点说不下去,低下头来摇了摇,“不是那样的。”


    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或者说,她相信着一双比她聪明的、比她更年轻的绿眼睛,所以她愿意相信这孩子很聪明。


    她救不了自己的妹妹。所以能救一个是一个。


    “也许我应该放任你把手按在床板和栏杆中间,我还应该故意去夹伤你的手,最好夹断两根手指,你明白吗?”宫野明美的声音沉下去,“也许这样才是对你最好的。当你拆掉夹板的时候,身上的枷锁也就松脱了。你可以回家,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他们也许还在,也许非常爱你,你可以自在地活下去——但我没有。我要全心全意地把一个完完整整的你交到需要你的人手里。”


    明美笑起来。这会儿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是完全孤立无援,至少诸星大拦在门口,她还可以放心地和一个要倒霉的孩子说一会儿话。她并非为自己的处境、而是为自己还能帮助别人而感谢命运的馈赠,“你还小,所以你得赶紧弄明白。有些人保护你不是因为你,而是要利用你。”


    所以你要害怕我。你要警惕我。你要讨厌我。你要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这样如果真的有机会,你就可以头也不回地从这里逃脱。


    小遥抬起自己的右手,对着阳光看了看。手指称得上修长,这很不错,会方便进行许多工作。松田透过她的眼睛看着朋友的作品,借着她的口说——


    “我很感谢你没有那样做,”安室遥挺用力地回答,“无论你们的人想要我的手来做什么用,我都很珍惜我自己的手,还要靠它拆出一条路来的。所以不管别人要我做什么,我感谢你,也不关他们的事。”


    她向明美伸出手,“虽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但我还不知道你的。”


    宫野明美悲哀又欣慰地想:看看这孩子,她也听不进去我的话。她还要感谢我,这不是全都白说了吗?


    “宫野明美。”她把手握了上去。


    没有枪茧。松田确认了一下:这不是一个被当作后备力量培养的人。


    ……人质,吗?-


    “结果,”萩原堪称幽怨地甩了甩自己的袖子,“这就是系统亲想出来的办法?”


    [这是数据运算的结果,]电子音庄严地说,[而且,宿主不是应该挺喜欢这样的吗?朋友之间不能厚此薄彼,既然您想要体验您幼驯染的四年,那您也应该顺便体验一下本系统的生活!]


    化为一串数据流的感觉很奇妙。即使表达能力强如萩原也无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就像被关在了一个盒子里——嗯,这条时间线上他也确实是这个处境没错——只能通过收音器来收听外界的声音。


    “所以,研二酱现在等于是……作为一个呆在小阵平手机里的智能体来观测这一切?”


    [没错!]系统回答,[您也不用太担心啦,只是帮您躲开意识转移痛觉的一种形式。实际观测起来的效果和看一场电影差不多,本系统会帮您找场景里最适合的摄像头来接入。只不过您的意识“运行”的原理是让设备给您充电,而不是让您的大脑保持活跃……哎原理不要紧啦。总之,您知道您不会痛、也看得见就行。]


    真是……越来越好奇系统亲的数据来源了。为什么会那么了解这条时间线呢?


    “小初,你选择这种方式,”萩原挺直白地问,“除了帮我减轻伤害,也是为了防止我想要干预原本的结果吧?”


    [嘿嘿。]


    “真拿你没办法……”半长发青年无奈道,“好了,那么研二酱还有最后一个——呃,两个问题。”


    [您问吧,宿主!]把宿主变成人工智能的系统此刻相当雀跃,[好喜欢这种和您平等交流的感觉!]


    “第一个问题。系统亲,你要怎么保证小阵平的手机一直有电?”


    [因为……他一直在做着一件需要手机的事。所以会经常充电。]


    萩原沉默了片刻。


    “好吧。那第二个问题——”


    “这是研二酱的葬礼吗?”


    第88章 命如线(十七) 一个约定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萩原和遗照对视, 挺不尊重逝者——嗯,较为没有自尊心——地点评了起来,“研二酱还以为会用警校毕业时候拍的证件照, 或者干脆把驾照上的照片放大呢。”


    [这个本系统是真不知道……]系统卡壳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到底谁能来教教它不认识宿主遗照的时候该怎么办啊!它想了想, [不过本系统可以帮您捕捉关键词?如果听到来宾聊起遗照, 就把相应的对话切给您。]


    萩原颇有偶像包袱地审视了一下照片,确定自己这一张还能算是笑得五官端正、意气风发,就算是有人讨论也不至于到“研二酱别听, 是恶评”的程度, 慷慨地准许了系统亲的提议。


    [说起来,这还真是本系统的数据库里第一次出现日式葬礼, 之前录入的都是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那种,]电子音居然还感慨上了,[宿主, 这是守夜环节吗?]


    “小初,你确定要研二酱解说自己的葬礼?”萩原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身边的人工智能,“不过确实哦, 仪式前一晚会有亲友守灵, 如果不方便参与第二天丧仪的人也可以在晚上过来。”


    萩原说着说着甚至还开心起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对着系统播放了一个响指音效,“如果研二酱有私生子,就会在这样的晚上过来!”


    系统:[……]


    真稀奇,它竟然被人类搞得完全不知道该回复什么了。有些人倒是活到结婚生子的年纪再说这话!


    “所以, ”萩原问,“……小降谷和小诸伏知道吗?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电子音停顿了一下,[宿主, 他们没有来。他们知道浅井别墅的事,但是当时犯人毕竟有一个在逃,很多信息警视厅都没公开……一直到警视厅举办慰灵祭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当时在那里的是你。]


    “这样啊。”萩原说,“那也好。”


    为我悲伤的时间……越短越好。这样研二酱总归会舒服一点。


    而且,神奈川可不是东京那种地方,这里的夜色既不沉重也不血腥,夜晚只会把城市变成海浪怀抱里的摇篮。这样的晚上可承载不了那么多的悲伤。


    这里只是有家人和小阵平……就已经够了。


    萩原挺安静地注视着他们。这是守灵的夜晚,按惯例大家应该一起用餐,但姐姐把爸爸妈妈全都赶回了房间。


    即使她知道父母回去也不可能睡得着,即使知道这世上会提醒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地方不止有灵堂——从此以后家是灵堂孩子回家的路是灵堂读过的学校工作过的地方是灵堂,死者接触过的世界统统变成灵堂:都是那种理论上距离灵魂最近、却从来等不到他回家的地方。


    但她还是把他们都赶回去了。是关照他们,也是……他们已经悲伤到连互相安慰的余裕都没有了。


    萩原千速把父母送出去,转过头来一看,差点被气笑了:松田正站在香炉前,就着遗像前燃起的线香点烟。


    “你没有打火机吗?”她问。


    “哦,”松田把点着的烟举在眼前,还挺平静地吸了一口,“我怕他没有。”


    死一样的沉默。半天没人说话。千速坐在了火盆旁边,像是突然觉得有点冷了那样把头深深低下去。松田也没什么动作,就在遗像前面一直那么站着,站到烟灰掉在香灰里。活人与祭礼用品搅成同样的灰烬。


    “我还以为你们家里会有别的亲属来,”松田突然说,“都做好今晚被陌生人包围的准备了。”


    他的声音也很勉强,显然是随便找了个话题:萩原死后他突然意识到他有这样的责任。并不是什么社交意义上不让场子冷下来的责任,松田在此后四年也没有培养出这种方向的责任心——


    只是,更会关照大家情绪的那个人不在了。而他也像那家伙一样不想让身边的人难过。


    “有我还不够?”


    千速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显得有点生气。她不是冲着松田发火:那双湖蓝色的眼睛肿得都看不出来和谁的很像了,直直瞪着弟弟的照片,就像是在拷问对方这个恶作剧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似的。


    对不起啊,姐姐。萩原想:虽然从小到大都在惹你生气,但这次真的不是研二酱想要捉弄你。


    ……是命运想要捉弄我们。


    还没等松田劝什么,千速就自己确认了什么一般率先移开视线。她转过头来盯着自己和服的布料,颜色暗沉得让她陌生——其实她不怎么喜欢传统服饰,上次穿和服还是两家一起去烟火大会,鲜艳热烈的红衣服、整整齐齐的两家人。


    “也有别的亲戚想要帮忙,”她说,“被我推掉了。”


    “其实我这边也是一样,”松田跟着点头,“还有其他朋友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白天再过来就好了。”


    并不是轻视其他人的悲伤,也不是怕更多的眼泪冲淡他们悲伤的浓度。有人记得萩原总归是一件好事。就只是……就只是……


    万一,万一这一切是假的呢?万一还有什么转机呢?是不是大家其实不用来的?是不是其实没发生啊?他才二十二岁!才二十二岁啊!我们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对不对?万一呢,万一呢?


    怎么会什么也没看到呢,怎么会什么也没留下呢?是假的对不对?还有……还在,对不对?是不是啊?别来提醒,别来打扰……不需要……


    说都不能说出来的天真幻想,被两个足够理智的人严严实实钉死在黄泉下,给自己还有陪伴的岁月当陪葬。没人说出来,只是自己偷偷地这样想了一下。绮想那样脆弱,就像是眼角偶尔会幻视到的影子那样,被眼泪一浸就碎了。


    又是可怕的安静。


    “守夜是不是……”松田停顿了一下,把哽咽的声音吞进去,“要播放逝者喜欢的音乐吧。”


    萩原千速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好像是有这种事,”她说,“找丧葬公司的时候他们介绍过,说有些地区的年轻人葬礼会这么做——”


    但我当时感觉自己在听别人的事,根本没把这个和研二联系起来。什么年轻人?总感觉有些什么东西弄混了。说到底,我怎么会在这里看你们对我用这种表情讲话?在准备的到底是谁的葬礼啊?总会忍不住走神,你明白吗?这里的照片上到底是谁啊?


    “那现在怎么办?”她像是有点茫然,“能在研二的手机里——哦,手机在现场。手机没有了。”


    手机也没有了。连手机都没有了。


    她有些磕磕绊绊地站起身来。松田想去拉住她,却发现她的步子太快,硬要拦住可能会害两个人一起摔倒;他只能牵住她的手腕,半是保护半是搀扶地跟着她走,“……千速姐?”


    “我回警视厅看看,现在就回东京,”她说,“研二的工位没准会有,办公电脑应该还没有清理……没有吧?没有的吧?家里电脑上的恐怕没有那么新了……你们家里有没有?”


    松田感觉自己握着的手腕冰凉,像是血液都冻住了。他去找千速的眼睛,帮她理顺蓬乱的长发,像是从废墟里扒出一双早已死去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从来没见过萩原家的人有这样的眼睛。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下垂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是呆板地映着死亡。


    然而千速还在继续说话。她说下去,已经不是在找什么歌单了,是姐姐在找弟弟,像玩捉迷藏,好像只要找遍习惯躲藏的地方就一定能在最后拉开窗帘把调皮的孩子抓出来,“对,我想起来了,我知道研二现在喜欢的歌。他之前买了票的,还特地告诉我,他现在也喜欢上了我和小忍当初喜欢的歌手……”


    “总是研二先告诉我,”她说,“总是他先联系、先告诉我。”


    “他买了明年四月的票……”千速终于哭出声来,“阵平——你知道吗?他买了明年四月的票啊!”


    松田说不出话。他以为是千速在发抖,但当他扶着她坐下的时候,他发现其实是他把姐姐的手腕握得太紧,带着她在一起颤抖。好像有人抓了一捧雪塞进怀里,心肺都冷透了,全身上下都应激着发着抖。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是在这时候,从他的手机里响起音乐。也许是误触了播放键,但没人想去关掉它。真稀奇,连松田这种音痴都认得这个旋律:是当初那场演唱会的开场曲。


    就是在这首开场曲里,宾客依次入场,松田还在家里修手机;萩原研二高声喊着小忍的名字,告诉她,有人在找她。


    其实那张专辑里的歌有很多,它本来并不是千速最喜欢的那种风格。但那件事后,萩原千速就总觉得,它是一首挺好的曲子:一首想找的人都能找到、想见的人都见得到的,心想事成美梦成真的曲子。


    旅人难寻。但终有一日相见。


    于是他们用一首歌的时间整理了心情。等到它停下的时候,千速已经能很平和地对松田说话了。


    “照片是我选的,”她说,“还不错吧?”


    松田挺配合地看过去,“还不赖——布置的时候,我们在警校的班长还说没见过这张照片呢。”


    一种作为家人的默契。没有人把它称为“遗像”。它就是普普通通一张照片。并非属于死者,而是属于一个活过的人。


    “伊达当然没见过,”千速挺骄傲地回答,“这是研二大学时期拍的照片呀——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想选一张……离死亡远一点的照片。”


    毕业照,入职照,全都……全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的照片。她不想那样去思考,但她会那样想。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她……


    她好恨啊。好恨那个犯人。从来没有像这样恨过一件事一个人。她骑摩托的时候想到他,切菜的时候想到他,做出任何攻击性行为的时候都想到他。她真想把那个人碾在车轮底下按在案板上,用最残酷的方式对待他。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抱歉。”松田没头没尾地开口。


    其实千速完全没理解他道歉的原因。但某种直觉让她不安地站了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在松田面前蹲了下去,双手按住他的肩。


    “你没有任何事需要道歉的,松田阵平,”她说,“你做过的任何事都不可能导致研二的死,也没有任何人怪你。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需要,”松田说,“拜托,千速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那你自己重复一遍,”千速执拗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别再让我听见这种混账话。再说了,抱歉的话怎么也该是那家伙来对我们说,我也不想听!他不如求饶给我听好了!”


    她说的当然是犯人。但她的弟弟轻声说,“抱歉。”-


    [宿主,只是放一首歌的话倒没什么,]系统想劝又不敢劝,[但是真的别再在这条时间线做什么事了……只是看,好吗?这都是不会发生的事了。不舒服的话就和本系统讲话。]


    “没什么,”萩原只是说,“继续吧——小阵平在发短讯吗?”


    [嗯,]电子音情绪不高地应了一声,[您看吧。]


    反正也是发给你的。反正都是发给你的。


    【千速姐哭得我都有点怀疑了。感觉我好像没有她那么伤心。】松田敲下几个字,好像想删掉,但还是继续打下去了,【这可以算是让人放心的表现吗?】


    不是的,小阵平,才不是,这让人担心死了——哦。我的确死了。


    他等了一夜,但是那个夜晚里没有再发生什么。当然,夜晚的结束也并不值得期待,地平线上升起来的那个是要照亮死亡的太阳。


    丧礼的时间到了-


    “系统亲,你没做什么手脚吧?”萩原怀疑道,“小阵平为什么不换衣服?”


    系统大呼冤枉,[不要污蔑一个帅哥!怎么可能不换衣服,只是本系统总不能给你直播换衣服画面吧!]


    “也不是不行?”


    [……不行!不行的啊?!]


    “所以,”萩原说,“葬礼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黑西装。”


    他也没什么好不适应的,虽说他很少看小阵平穿深色。萩原习惯于把他的小阵平用各种颜色好好地打扮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见过那样许多的颜色,想要拼命地将那些都留住,才会沉淀出黑色。黑色是过往所有颜色的混合。


    像那样的过往不会再有了。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不适应?就是他不在这里才会这样啊。


    “松田警官怎么总戴着耳机?”萩原听到路过工位的警察在问,“明明平时吃住都在警视厅,看起来好像很刻苦,却——”


    [宿主,宿主你别生气!]系统立刻插话,[本系统立刻就把他工位电断了、文档全删了,家里游戏存盘清空!]


    “不用,”萩原说,“毕竟是爆处警察,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吧?”


    [呃,这不是本系统一时冲动,真把日本人当日本人整了……]电子音干笑,笑完又赶紧表忠心,[宿主你说要怎么办!本系统一定办到!]


    “之前不是说过了,研二酱可见不得小阵平蒙受‘不白之冤’。”


    说这种话的时候,萩原的声音甚至还是带笑的——七岁的萩原、二十二岁的萩原、二十四岁的萩原,全都这样说过,全都是这样说,“那系统亲就让小阵平的耳机漏一下音?让大家都听听,小阵平到底在播放什么。”


    研二酱一直在听。小阵平一直、一直在放啊。他只要有时间,就会听那个声音啊。


    耳机里的声音逸散出来,飘在工位上方。于是好几个新人爆处警都吓得从工位上跳了起来。


    “什么炸弹被安放在两个地点,什么准备几亿日元?!”他们惊惶地互相看着,“……什么声音?前辈——”


    被叫到的前辈只是站起身来。他的裤脚像是吸饱了三途川的河水一样沉重。他向前走了两步,拍拍松田的肩。


    “松田组长,”他说,“耳机漏音了。”


    ——他们记得。整整一支小队的人都在那次案件中殉职,那个犯人的声音,他们当然记得。


    但他们也不知道松田组长会……一直在听-


    警视厅的传真倒计时变成“1”的时候,松田久违地回了一趟家。其实那个地方已经不能被叫做家了,连做浴室、做书房的机会都很少。但它姑且还在。像个遗址那样保存在那里。


    萩原看着他。看着松田回到家里,挺有兴致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的景色,然后打开冰箱,没拿走任何东西,又关上;他甚至还把萩原拼好的模型从玻璃罩里取出来看了看,似乎想拆开再拼一次。但他最后只是拆了两个零件,就又放回去。


    他碰了不少东西,除了这段时间他几乎不离手的手机。他似乎在尝试用别的方式和幼驯染对话,但仍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小阵平在找我。萩原在碎裂般的痛觉中想:小阵平在找我。他……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个犯人了,所以他……他想和我说些什么。


    可是松田没有不理智到那种程度。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什么的,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他的灵台清明冰冷得如同神奈川的海。


    他就这样在自己的家里平常地过了一晚,甚至准时入眠。回到床上时,他终于发出了今晚唯一一条短讯。


    【萩。】


    小阵平,我在呢,研二酱在这——完全说不出这种话。萩原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看手机屏幕暗下去,看幼驯染关掉房间中的顶灯:在黑暗之中,松田的眼圈似乎是泛着红色,但并不凄楚,眼睛里只像是有血在烧-


    其实到松田转岗的时候,萩原几乎就已经能完全猜到后面每一天的事了。只不过,看到那四个家伙给自己扫个墓还能碰见普拉米亚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您别笑了,反正普拉米亚也是命里犯了天条,再犯几个条子也正常——哦不,天上的条子是不是就叫天条啊,]系统见宿主开心起来了,连忙拼命耍宝,[看,他们过得都还挺好的!]


    萩原:你看我信吗。


    “不过,小阵平还真的用口香糖堵炸弹啊,”萩原无奈道,“感觉心情有点复杂……”


    [宿主你感觉开心的话可以直说。]


    “好吧好吧。研二酱很欣慰,直说啦!”


    很欣慰啊。还能帮上你的忙-


    原来72是这个意思。是72号座舱啊。是摩天轮啊。


    ……是摩天轮啊。


    【要去给你报仇了。】


    【你在看着吗?】


    【……都没关系。我要去抓那个藏头露尾的犯人了。】


    也许系统骗了他。不然为什么明明没有身体,但还是感觉喘不过气?


    他看着小阵平登上摩天轮。他从来都知道他们是勇敢的警官,但不要,不要在这种时候出现这种字,犯人不配对他说这种话——


    小阵平……你怎么在笑啊。


    你居然在笑啊。


    不是说三分钟就可以吗?不是你也猜到了吗?你对那个医院的地点也有猜测吧?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多试试,为什么不再为自己的生存——


    对面是一千二百万条命。


    原来是这样。你接受了啊。像接受我的死亡那样,接受你自己的死亡。


    “抱歉了,萩原……”


    他听到幼驯染的声音。小阵平这混蛋,他太清醒也太冷静、太骄傲也太克制了,即使对着墓碑的时候,也只是弯下身来碰一碰拳。只是简讯。他甚至不肯对着他说话。


    他的四年流水般滑过他的眼前。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肯对他说话。


    “我和你的约定,好像——”


    [米花中央医院。]


    来自松田的手机。最后的消息。


    ……没有附录。


    还有,跳动两下彻底停滞、冒出一阵黑烟,终于彻底宣告报废的倒计时。


    “系统亲,”萩原说,“虽然你说了不能改变——”


    “但研二酱说了吧,不能让小阵平蒙受不白之冤?”


    “小阵平可不能做一个违约的人,”他的声音很柔软,“虽然那句话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约定,但——”


    但研二酱来赴约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眼前的画面逐渐定格。松田眼前没有爆开刺目的白光,但萩原再次感觉到了第一次遇见系统时,那种把灵魂抽走般的吸力。他看到的景象逐渐倒转。


    小阵平手中的烟。登上摩天轮前平静的脸。警视厅写满字又擦去的白板。四个人站在墓前。有人在楼下撕心裂肺地喊萩原。雪花向天空飞去,越过神奈川的海滩。高中时姐姐宣布自己要做警察时的那顿饭。演唱会后小阵平头顶着大包别别扭扭地说抱歉。国中一起加入的兴趣社团。小学时一起踏入便利店。


    最后,他站在神奈川的公园前。他看到一个卷发小男孩坐在长椅上,头困倦地一点一点。


    二十四岁的萩原研二走过去。他变成二十二岁的警察、十八岁的青年、十六岁的弟弟、十四岁的朋友、十二岁的保护者、八岁的被保护人。


    最后,七岁的萩原研二走过去,牵起松田阵平的手。


    “小阵平?”他笑起来,“抱歉让你久等啦!”


    抱歉了,我们的约定——


    萩原研二隔着时空擦除掉那个没能赴约的、垂头丧气的七岁的自己。他也擦除掉那个在摩天轮爆开的白光中,平静微笑的小阵平。


    我们的约定——


    都会实现的。小阵平。


    [——宿主!]系统拼命地喊了起来,[这不是胡闹吗——宿主?!宿主!听得见——]


    萩原感觉自己正在被涌上来的时间吞没-


    “怎么回事?”松田阵平茫然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我不是——”


    [别管了宿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电子音听起来真的好辛酸,[我给你十分钟。]


    第89章 命如线(十八) Not to Do ……


    “什么十分钟?”刚刚还在做安室遥的松田一脸货真价实的茫然, 但不耽误他抓到此时此刻的重点,“而且,你为什么要叫我宿主?”


    [因为本系统的宿主把自己弄丢了, ]电子音幽怨道, [给您十分钟把他弄醒, 搞快点, 别走流程了。]


    不愧是松田,飞快地理解了情况,并且迅速地开始了热身动作, “……你们做了很危险的事?”


    [哈哈, 您威胁本系统也没用,这次本系统百分百清白, ]小初彻底摆烂了,它现在的状态异常阳光开朗,[本来一点都不危险的, 这次萩原全责——总之,麻烦您把他叫醒。限时十分钟。]


    怎么又是十分钟……松田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把话说出口:每一个爆处警官都知道该怎样对待倒计时。


    不能轻慢, 性命攸关。立刻行动, 保持警惕。就算是开玩笑般的十分钟, 也要把它快速掐灭。他可不是能在倒计时里安枕的人。


    [纯好奇啊,]系统毫无紧张感地打断,[那松田警官你平时都不设闹钟的吗?]


    “设闹钟做什么?”松田理所当然地说,“萩会顺便叫我。”


    系统:[……]


    真是倒反天罡啊, 还有活人把人工智能搞出创伤性应激障碍来的时候!人类真是可怕的生物!


    [总之,]其实系统也被刚才看到的四年影像击穿了,电子音垂头丧气道, [小遥那边本系统暂时接管代一下班,就让她午睡一下,您不用担心。您这边呢,需要——]


    需要对抗“死亡”的概念。因为萩原把另一条本该终止的时间线延续了下去,强化松田“存活”事实的同时,也加重了他自己身上“死亡”的概念。没看那边已经开始走马灯了,需要一位好心人去友情打醒——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有发生那么麻烦的事,没有麻烦到让二十四岁的松田阵平再浸入回忆的湍流,再顺游而下随它汇入冰冷的冥河;似乎他只是坐在这里,就像是思维的堤坝那样,将纷乱湍急的思绪牢牢阻拦回去。


    松田坐起身来。他的手轻轻搭在萩原脸颊上,感受到对方越来越平稳、节奏逐渐恢复正常的呼吸。


    [好像……]系统有点茫然,[好像没事了?所有权也可以移交回去了——松田警官,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都说了叫姓氏就——”


    电子音虔诚地打断了他,[这是发自内心的尊称!本系统是充满敬畏地想要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即使被系统这样说了,松田本人也毫无自满的情绪。他只是又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萩原的情况,才把对方乱七八糟地裹进被子里,自己坐在床边发呆。


    [呃,本系统好像……]电子音难以置信般停了停,似乎又重新演算了一遍结果,最终才敢于笃定地输出,[本系统知道了。]


    它等着松田问出口,但对方并没问它什么,就像是对答案也并不怎么关心似的。他掏出手机,搜索起了莎朗·温亚德的相关资料,甚至还顺手拖过本子做起了笔记,把好好的一个重逢场面和平演变成了期末考试前一天。


    ——他确实毫不好奇。毕竟,对现在的松田警官来说,这应该是很笃定的事:他都在这里了,萩原还想到哪里去?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因为确实有奇迹降临过,二十四岁的松田警官还像是二十二岁时那样相信着。只要他们待在一起,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于是系统只能寂寞地在自己的内存里记录:再有类似情况,可以让松田警官来清除掉“死亡”的概念。


    为了记住这一刻,它观测起松田警官。这个固执的家伙,他正穿着海蓝色的家居服,像堤坝像港湾一样靠在那里,研究一艘腐朽的船。


    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坚持。他认定了被遗忘才是真的死亡,因此他的记忆、他的努力、他不间歇的追寻真的成了朋友生命的锚点,只是坐在这里就将萩原从另一条时间线拉了回来。


    [欢迎回来,宿主,]系统在萩原耳边超大声地播放欢迎音乐,[恭喜,你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啦!]


    “……好吵。”


    萩原才刚清醒过来,脑海里还是各种场景在轮番播放,乱得像千速和爸爸抢遥控器时的电视机。他小声抗议,“系统亲,可不可以换一些别的音乐放给研二酱听?这个有一点……”


    系统幽幽开口,[您不是会自己切歌吗?我看您比本系统还会做人工智能呢,您自己切歌啊?再给东京市民群发几条短信什么的,到时候还能打击几个软银集团的竞品,这多好,一石二鸟!]


    “好啦,小初,对不起嘛——”萩原毫无诚意地道歉,“但是,那种时候,我总不能只是看着吧?”


    看着小阵平走向那种结局。哪怕只是在一条虚假的、已经被擦除掉的时间线上,也是做不到的事。


    “所以,”他还是要问,“那条时间线到底怎么样了?研二酱客串人工智能的那一条时间线。”


    [因为也算是人工智能闯的祸,恐怕会有其他的系统去接管——不过本系统也是最先进的型号了,接手那条时间线的系统肯定不如我啦。能被校正成什么样子随缘。搞不好会把所有人全退回七岁重来一遍。]


    萩原真情实感地点头,“那就好。”


    [嗯,只要有一点时间、撕开一点破绽,死人就会破土而出,]系统阴阳怪气道,[本系统这次可是彻底领教了。所以,宿主啊——]


    “怎么了,系统亲?”


    [小遥那边是本系统在代班。]


    “所以?”


    系统沉默了片刻。宿主——你看起来很正常但你的脑子根本就不转了啊?!


    [所以,您幼驯染就在您身边,]电子音不得不发出提醒,[说点什么?]


    萩原有点理解不了似的皱起眉。倒不是这句话本身让他难以接受,会对分别应激的好像也不该是他。经历了幼驯染死在眼前的其实并不是他。只是他从来也没有体验过小阵平不在身边的感觉,这种事需要提醒吗?


    他转过头去。松田已经把笔记本好好地放回书桌上,碳素笔也盖好笔帽妥帖地别在封皮上,好整以暇地看他。


    “萩,”他问,“系统叫我回来的。出什么事了吗?”


    有点奇怪。小阵平怎么会有两个?萩原眨了眨眼睛。但他的眼睛很干涩,并没有要流泪的意思。没有什么泪水映出的重影。


    哦。萩原想:那可能是因为我刚才看见了二十六岁的小阵平。


    不是有那种说法吗?死去的人眼中会留下最后看到的影像什么的。刚才因为改动时间线的关系,我也算是又有了一次濒死体验吧?所以那个笑容才会烙在眼底,才会在这种时候像是灵魂深处浸透的水一样慢慢渗出来。


    笑得那么平静啊,松田阵平。


    “……没出什么事,”他开口,语速有点慢,“不过……确实有些话要说。”


    ——小阵平。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四年没见了。


    “我……”萩原很累了,他的声音很轻,“我不确定我能很快说完。你要不要拿笔记本记一下?”


    系统:[有什么事不能交给本系统记着!喂,松田警官,你怎么真的去拿本子了啊,到底发生什么事需要纸质备忘录了,你们最好是不要留下很多奇怪的文字记录,你们自己也知道的吧——喂,有没有人理我啊?!]


    松田看了他两秒,一回身,真把本子又拿在了手里。他像是警校期间练习速记做笔录那样,挺干脆地把本子翻开放在膝上,拔开笔帽,“你说,我记。”


    “记下来。第一件事,”萩原说,“从此以后,不许你上摩天轮。”


    松田听得皱眉,但还是勉强画了个代表摩天轮座舱的符号,在上面打了个叉,“这是什么话……然后呢?”


    “不许你给我发短信,”萩原指了指自己的手机,“以后有事全部直接打电话——啊,但是电话好像也……”


    他说完自己的无理要求,竟然还为难地停顿了半秒,然后自己讨价还价起来,“算了,短讯这个就算了。之后研二酱换个号码好了。”


    松田本来安静地听着幼驯染对自己的无理安排,听到萩原要换号,反而出声抗议,“你的通讯录那么多人,换起来会很麻烦吧?”


    “没事,”萩原说得很干脆,“我想换——而且,也没什么麻烦的吧?”


    萩不对劲。卷发青年这样想着,尝试着开了个玩笑,“你这家伙,偶尔也要对自己受欢迎的程度有点自觉啊。有些人找不到你可能会哭的哦?”


    骗子。


    我全都看到了哦?小阵平找不到我的时候可没有哭。距离哭出声音来还有相当的差距呢。


    ——你还不如哭给我看。还不如哭出声来。


    “好吧,短讯这一条略过,”萩原说,“那下一条,不许穿黑西装——好像范围有点小了,扩大一些,深色的也不行。”


    松田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他,手上还是记了下来,“那班长婚礼上怎么办?”


    “花童可以穿浅色的。”


    松田:“……”


    他的拳头终于还是握紧了,“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啊,”萩原脸上带着无比难看的笑容,就像衔着一块化不掉的冰,相当僵硬地提起嘴角,语速却快了起来,就像是要把记下来的全部说出去,大声说出来,“还有呢!没有任务的时候不许在警视厅过夜,不许偷拆研二酱的模型,不许在工位长期扣着耳机,不许去听千速姐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歌,不许……”


    萩原。松田很想问一问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的样子我都见过的。你七岁的时候从噩梦里醒过来就是这样。被吓得受不了,又在快速忘掉,急着把梦里见到的可怕场景都说出来……那时候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到底看到什么了啊。


    “好,我都记下来了,”松田把写满速记符号的本子给他看,“不做这些事情的话,你可以别再哭了吗?”


    萩原愣住了。接着,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仍然是干爽的。


    “……骗人。”他说。


    “没在骗你。现在可以哭。”


    “真的可以?”


    松田有些别扭地对他张开手臂。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在他眼前展开,正好把他收在里面。就像精心设计的收纳格,刚好放下一枚正在跳动的心脏。


    “在我反悔之前吧。”他说。


    于是萩原就像靠岸的水手入港的船那样扑了进去,撞在那件家居服的肩头。很好,令人安心的深蓝色,纯棉的布料,与黑西装完全两样。


    他就这样抓紧这件衣服,超级大声地哭了出来-


    暗红色的缎子铺在女孩身上。裁缝的滑石笔画下记号。


    “还好她在睡……”宫野明美叹气,“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诸星大也跟着吸了一口冷气,很忧虑的样子。


    “不然和她说,”只比太君少一点的大君发出很有精神的建议,“在给她定制红领巾?”


    宫野明美:“……”


    “不过,确实没有想到,贝尔摩德这么急着给她做……演出服。”


    诸星大伸出手去,抚摸着那暗红的布料:那东西像是幕布,把女孩子掩在后面。还不知道她的角色,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即将登场的演员。


    “好戏……”他说,“要开场了。”


    第90章 命如线(十九) 爆炸就是艺术


    收到紧急集合的消息时, 苏格兰正专心致志地举着双筒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楼栋。


    倒不是他真的敬业到了必须把目标地点看三遍的程度,只是对于狙击手来说,挡住眼睛就相当于堵上了耳朵, 这样同行就不至于再追着他问东问西——天哪, 基安蒂真的是狙击手而不是机枪手吗?她也未免有点太健谈了!


    “苏格兰,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 ”就在刚才,她满脸不耐烦地把自己的短发往耳后用力一别,赌气般把他背在身后的琴包拍得邦邦响, “我们只是组织的执行者, 你可别傻乎乎地替贝尔摩德那女人干私活,你和波本可不一样。”


    太好了, 我和波本不一样。有你这种清晰的认知,何愁卧底事业不兴旺!苏格兰这样想着,还是很给面子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不是私活。”


    “那还能是什么?”基安蒂摇头,“你也别糊弄我,她拿莎朗·温亚德这个身份去做的全部都是些招摇过市、满足她自己虚荣心的私活!还是说, 她和你说了别的?”


    苏格兰愉悦地提起一边嘴角。他的另半张脸还托在枪上看不出表情, 露半张脸还偏要笑得很夸张地给人看, 总让人联想到目标死前抬头看到的最后一眼,基安蒂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被激光瞄准器的红点照到了,烫得一缩。


    但他的话倒还是挺和气的:声音低沉悦耳,刻意压抑了攻击性, 像是被消音器滤过的枪声,“你能保守秘密吗?”


    “能啊。”基安蒂挺无所谓地一摊手。


    苏格兰举起望远镜挡在眼前,“我也一样。”


    基安蒂反应了半秒才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冷笑着一跺脚,“好!既然你不愿意听,我也无所谓说了,好像谁很想知道那个女人在搞些什么一样——喂!你手机响了!”


    诸伏景光的手机从来都是静音的。会响的只有苏格兰的手机。


    就像是方才完全没有让人碰上软钉子一样,苏格兰收起望远镜,对她点头致意,然后拿出手机看了看。接着他三两下把狙/击/枪收进琴包,竟然就要扬长而去了。


    “你要去做什么!”基安蒂的声音追在她身后,“任务还没有——”


    面无表情的苏格兰向她走过来。基安蒂并不害怕,但对方板着脸欺近的样子还是有些压迫感,她下意识退了两步;而苏格兰按住她的肩,像是卡住一枚零件那样,把她放回了架设好的另一支狙/击/枪前。


    他完全没有看着瞄准镜,只是让基安蒂眼尾的凤蝶像是被蛛丝黏住那样贴在瞄准镜上;他按着对方的食指扣动第一下扳机,接着略略抬起移动枪口,跟着完成第二下、第三下。动作相当干净利索,过程中他也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自满的情绪,就像只是在教小学生画等边三角形。


    “两枪胸口,一枪头,”苏格兰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基安蒂兴奋地抬起脸来。她完全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色,反而是全然兴奋地崇拜起了这位高手:在她看来,能让她品尝到杀戮滋味的都是最棒的撒旦,“你这个家伙——你这无情的、恶毒的、利落的好家伙!”


    “我们的文化里一般不会这样夸赞一个人,”苏格兰略显冷淡地说,“不过,基安蒂,我想我也做了一点值得你夸奖的事。”


    她有些茫然地看过去。而苏格兰的食指正在空中慢慢画出一个三角形,最后一笔正留在最高处的顶点上。


    “之前观察过,你是那种会最晚吃蛋糕顶上的樱桃的类型,”苏格兰用那种瞭望手进行汇报的口气说,“所以虽然击中后目标会位移,但我把爆头的那一枪留到最后了。满意吗?”


    完全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苏格兰已经急匆匆地转身下楼。而基安蒂兴奋的声音仍然追在他身后,简直要把楼顶整个掀下来,“苏格兰——我可真是太满意了!”


    就让苏格兰去承受她的满意吧。诸伏景光对此毫无自满。他没有亲眼看到在瞄准镜前爆开的血雾,但他仍然对此感到悲哀。


    不过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该去找零——该去找波本会合了。


    他分得很清-


    第一次在组织完成狙击任务后,诸伏景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久违地看到了穿着全套警服的哥哥,似乎正在礼堂里接受着表彰。对方额头上警帽低低地压着,帽檐上有颗漂亮的星星,他的警徽也像一颗星那样闪亮。身为那个为兄长纯然骄傲的弟弟,他只是看到就要笑出声来——


    他也确实笑出声来了,甚至比枪声还要快上那么一秒。子弹出膛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哥哥的警徽之所以那样亮,是因为它反射了激光瞄准器的红光。他看到那点被忽略的红光很快隐去,铺天盖地的红在他眼前泼开,看到哥哥在他眼前、在他枪下倒下去。


    诸伏景光在梦中尖叫,而苏格兰在现实中惊醒过来。他从安全屋的床头坐起,看到正紧紧盯着他的莱伊。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沉稳安静,但此时此刻在他眼里那是反色过的血。


    苏格兰的手慢慢向下,握紧了枕下的枪。


    “我说梦话了吗?”他问。


    莱伊一偏头,“没有。你梦见什么了吗?”


    “梦见我开了一枪,”苏格兰说,“处决了一个并不怎么相干的家伙。”


    莱伊挺用力地一挑眉。


    “执行任务之后交感神经还很兴奋,这是正常的,”他就这样重新定义了一下到底什么叫“正常”,“和组织并不怎么相干——你恨他吗?”


    不,我爱着他。所以我绝对……绝对不能让他……


    “说不上恨,只是他的家人在我面前死了,”苏格兰说着语焉不详的话,“他是留下来的那个。”


    有那么一瞬间,赤井秀一眼前晃过朱蒂的脸。这些家伙难道总是会把这种事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吗?


    “那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莱伊问,“你会斩草除根吗?”


    苏格兰却是挺认真地给出了回答。听起来并不是很像组织成员、但很“苏格兰”的那种回答。


    “不会,”他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刚睡醒的疲惫,语气也并不坚硬,“随那些人怎么说吧。但在我看来,杀人也只是一份工作。我不会在没人给我结工资的时候杀人。”


    莱伊看起来有点意外。毕竟,在组织成员的共识里,他是一个不惜一切、费尽心机也想要在组织里向上攀升的家伙,苏格兰似乎并不该对着他说出这种话。


    不过……这听起来倒也很真实就是了。


    “那如果他向你复仇呢?”莱伊问,“我还真有点好奇了。为家人向你复仇的使者出现时,你会为了自卫做出怎样的事?告诉他你只是为了工作在杀人?”


    如果朱蒂得到的只是这样的答案。如果拼尽自己的一生,走到复仇之路的尽头上,听到的却只是这样可笑的理由。


    ……可是很多时候,也只是这样可笑的理由。


    “那样的话,我也会以将对方作为对手的敬意,拼上性命好好地和他比一局,”苏格兰说完还笑了一下,“毕竟我不想输也不想死嘛。把杀人当作工作,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对方找上门来的觉悟,是不是?”


    就是这一天的对话让赤井认定了,苏格兰是组织难得的正常人。于是,在紧急集合的消息之后,他还格外收到了两条难得的温馨提醒——


    【带琴包过来。诸星大】


    【是贝尔摩德。波本】


    看来莱伊也在。到底是什么任务,需要两个他们这种水平的狙击手同时在场?还与那个千面魔女贝尔摩德有关……苏格兰思索着,下楼启动了车子-


    “什么任务需要两个狙击手,”波本有点警觉地反手握着栏杆,卷王的血脉让他下意识做了两组曲臂卷腿,“还要把苏格兰叫回来?”


    另一个狙击手莱伊用下巴指他手里的手机,“这么看着我也没用……波本,你要不要去问问贝尔摩德?”


    可恶的莱伊,他明明围观了那群家伙给安室遥定制演出服的全过程,这会却不肯把情报说出来!还好我在窗口看到了!降谷零暗自咬牙。


    阴险的波本,明明就在窗口偷窥贝尔摩德请来的人用布料铺在那女孩身上定制演出服的全过程,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赤井秀一暗暗摇头。


    “总之,等苏格兰回来应该就知道了吧?”波本衔着一缕冷笑,还偏偏要用那种他哄贝尔摩德时甜腻腻的声音说话,摆明了要恶心人,“我可是很期待与两名天才狙击手同台演出的机会呢。”-


    [两位,抱歉打扰,]系统不得不强行叫停面前这对幼驯染的久别重逢、喜极而泣——虽然严格来说,是萩原单方面的久别重逢、单方面的喜极而泣,[本系统还在代班呢,接下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个人去小遥那边晃一圈?]


    萩原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小遥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呃,这个不太好说……]系统停顿片刻,[总的来说,需要一位有艺术天分的先生来友情出演一下。]


    “艺术天赋?”


    萩原有点发愣。本来对他们两个来说,想到贝尔摩德的目的并不难:毕竟小遥出现在那里的原因是高中附近招收少女演员的广告,结合上莎朗·温亚德明面上的身份,以两位王牌警官的推理能力,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但问题就是,现在两个人的脑子,都没有那么清醒……


    “系统亲,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艺术?”半长发青年追问了一句,“搞不懂啊……有什么样的东西能称得上是艺术吗?”


    [爆炸就是艺术!]了解世界真相的系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犯人·犯泽先生》中的标准答案。


    “这种艺术……还真是恶趣味啊,”松田皱眉,“那就我去吧,萩你先平复一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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