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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你为个崔二,这般和我说话?


    “母亲, 早年之事,您有什么想要说的,一径与我说便是。”


    不过第二日, 杨恭便寻到宁安殿,和太后讨教。


    太后听得这话,满口药汁, 霎时间凝固在口中, 似那永不断绝的长河猛然干涸。


    “你说什么?”太后言语缥缈, 似天际云朵, 没有一点重量。


    杨恭也不拐弯抹角,“从前的事情,母亲既然已经告知皇后, 也该当知道我是个什么意思。小时候的日子如何, 早已经过去,母亲而今是太后,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子,该明白,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太后恍惚自己耳朵不好使了, 顾不得老嬷嬷劝阻, 高声喝道:“你为个崔二, 这般和我说话?你莫不是忘了, 是谁生你养你, 是谁……”


    “有时候, 我真想我是个天生天养的, 不是什么杨二公子, 更不是什么陛下。我只想塞外跑马, 快活自在。可我做不到,我有母亲,有父兄长姐,有几个弟弟,还有儿子。早年之事,我多想母亲并未留我一条命在,有时候人没了,方才是解决之道。”


    人没了,他便可以自由自在,便可以忘却,更不用在意如今。


    在太后震惊当中,杨恭继续,“可我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成了陛下,天下主宰。高堂尚在,我敬您是我母亲,感激您生养我。旁的,权当是我这个人亲缘淡漠。”


    “你,”太后想要说话,然在杨恭犀利无比的眼神当中,败下阵来。她这个孩子,当真是丢了,一点不剩。


    太后断断续续,泫泫欲泣说:“陛下生气我告诉崔二这些事儿,我无从辩解。我,我只想让陛下知道,他母亲后悔了,他有人疼有人爱,他不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即便他如今成亲,仍旧是我的孩子。我这个做母亲的,永远爱护自己的孩子。”


    杨恭神色变动,露出几分伤痛,“多谢母亲亲口告知。”


    在太后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杨恭再无一丝旁的言语,端端坐着,除开沉痛的神色,和木偶没什么不同。


    许久无声,杨恭坐着不说话也不离开,太后散去骄傲,像是自言自语说道:“我知道你怨我,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我不指望你谅解,我只想着,临死之前将我想说的话,说个明白。我这个老妇,无人倾诉,絮絮叨叨。你若愿意听,听一听,若不愿意听,离开便是。”


    “我是个无知无能的妇人,听信跛脚和尚的话,苛待自己的孩子……那日你走后,我当即命人去找你。可是天寒地冻,兵荒马乱,哪里寻得见。我处置了伺候之人,给你换了陈设。打开库房那日,该选个猛虎下山的屏风,还是鹏鲲千里的挂屏,我思索好久,问了好些人,都没定下个主意。我这个做母亲的,这多年来,居然不知道孩子喜爱什么,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哼,我不是个好母亲……


    后来,我听说柳家五娘子不仅长得好看,更是温婉和善,极为标致人物。我想着,替你寻个新妇,好照看你……”


    杨恭突然起身,“母亲,前朝尚有要事,请饶恕儿子先行离开。”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唯余太后挣扎着从拔步床上起身,看向杨恭的背影。他身着红色常服,软脚幞头,革带束腰,端的是帝王之态。


    背影越发远去,转过隔断,出得明间大门,再也瞧不见了。太后明白,他的儿子,再也没有了,若说往昔,母子之间尚存几分面子情,而今连这个也没了。


    他已然长大,不再需要母亲。


    有些东西,迟一步,便永远错过。


    话说出门的杨恭,离开宁安殿之后,无处可去。那句前朝有要事的话,虚言而已,现如今封笔在即,何来这多事务。在皇城之内闲逛一番,打算到立政殿坐坐。


    刚走到太液池,见太子杨琮携左相散步。二人也瞧见陛下,当即前来请安。


    如此正好,陛下念前几日崔信父子二人送来的消息,拉着太子和左相,往立政殿商议西北军政。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好不和谐。到立政殿前不远处,瞧见崔冬梅拎着个食盒,由丫鬟香香陪伴,等在台基之上,


    三人和谐共处的画卷,一瞬间消散。


    左相是个嘴贱的老狐狸,扯扯太子袖子,“殿下,昨儿的《左传》,微臣想起还有几点要请教太子,眼下天气极好,咱们不若……”


    陛下:“左相教导太子数年,缘何才学到《左传》?找个由头也该选个旁的。进来议政。”


    左相挑眉摊手看向太子,太子无动于衷,仅仅是看了看台基的方向,而后便跟在陛下身后入殿。


    三人当中,陛下遥遥在前,崔冬梅得见后想要走开,却想着今晨陛下见过太后,许是不甚开怀,不忍走开,静静等候。


    及至陛下上了台基,崔冬梅请安,“我给陛下准备些吃的,想着天寒地冻,喝上一碗芙蓉羹,暖和些。”不等崔冬梅说完话,陛下示意让她也入内。


    “陛下和太子议政,不妥。”


    陛下不以为意,“议西北军政,你父兄送来的消息,你听听也无妨。”


    许久不曾有过父兄的消息,崔冬梅高兴之下顾不得许多,跟着陛下入殿。


    立政殿东侧间,有处矮踏,临窗而立,素日里陛下于此下棋,听风观雨。目下崔冬梅和陛下二人居上手,左相和太子一道居下手,你一言我一语说道西北军务。每人跟前,一白瓷碗碟,盛有芙蓉羹。


    太子听左相和陛下说话之间,小小吃了一口。绵软的感触在口中化开,直达天灵盖。他借低头的功夫,趁人不注意瞟一眼崔冬梅,她安安静静坐着,替陛下再盛上一碗,斟茶,换水……


    她的一举一动,全然围绕陛下,连他们说话之时谈及河间侯,也不过是动了动眼睛,一丝旁的情绪也无。


    下肚的芙蓉羹,浸染开来,变成满心的苦涩。


    趁左相和陛下说道往事,没他的份儿,太子神思游走,想起了从前的芙蓉羹。


    从前的从前,不知是哪个年头,他送崔冬梅一只兔子,得了小娘子笑脸,得了一碗芙蓉羹。他还记得,彼时小娘子说,她不精通厨艺,会的东西不多,就这芙蓉羹,还略略拿得出手。


    那时候的芙蓉羹是何味道,他已然想不起来,但有一点他能肯定,定然不是苦涩至极。


    “看你神思不在,想来是东宫中人照顾不周,昨日说为你选个侧妃,尽快才行。”


    突然,陛下盯着太子的眼睛,如此说道。太子猛然醒过神来,心知自己犯下大错,不敢再胡思乱想,应承下来。


    谁曾想,陛下下一瞬又说道:“既是侧妃,封笔后,寻个合适日子,挑一挑。我朝太子,不能亏了去,若有心仪小娘子,告知于我,或告知皇后也可。东宫太子妃,祈福一月,长进不长进的,是你自己求来的,你看着办。”


    这话,显然对太子妃极为不满,太子吓得连忙请罪,直说回去好好教导,万不会再出岔子。


    太子的话音刚落,崔冬梅急匆匆道:“陛下,我方才瞧着,西北军务已定得不差,太子侧妃之事,现下说说也可。左相也在,教导太子多年,在这事儿上头想来也有自己的看法。”


    这话说罢,太子方才明晰过来,陛下方才的话中,让他去寻崔冬梅说说自己喜欢的小娘子,这……


    “此事全凭父皇决断。”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看向太子,一脸惊恐,完了完了。


    果然,陛下怒斥:“你个糊涂东西,是你娶侧妃,还是后宫纳妃。身为太子,行事果决,谋划先行。昨日已和你说,今儿个再问,你却说出这等话,你脑子呢?别是被太子妃吃了!”


    太子心跳得厉害,方才的话一出口,就已知晓错了,父皇杀伐果断,从来看不上柔弱摇摆之人。他的话,刚好落到马蹄上。他想即刻找补,却被身后的左相扯了扯袖子。


    左相道:“陛下息怒,微臣有个主意。太子妃聪慧机敏,沉着冷静,是为典范,东宫而今缺少的,该是个活泼张扬的小娘子。这,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递话递到这份儿上,太子不是蠢货,猛地应承,“郭府尹府上六娘子极好。”


    许是见他还有救,陛下微微点头,而后像是不待见太子一般,拉着左相出去明间大殿,商议旁的政务,唯独留下太子和崔冬梅,这对新进的继子和继母。


    陛下走远之后,太子杨琮像是发疯,朝崔冬梅说:“芙蓉羹极好,却不是从前的味道。”


    崔冬梅左右看看,见一个鬼影子也没,低声呵斥,“你脑子是长到刘三娘头上了么?近些时日怎老犯蠢?!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


    小娘子一个健步避开,像是觉得他杨琮是个祸害。


    杨琮侧头一笑,像是暗夜中的伥鬼。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从明天开始,一个个开始发疯。


    第27章 太子的发疯中带着一点点清醒


    郭府尹府上六娘子是个什么模样, 杨琮并不记得。他从前,不过是在左相府宴会上见过一次。


    那是个明媚春日,郭六娘子和一众小娘子爬上假山, 登高望远,看远处水榭中的谢大公子,名满京都的君子。


    彼时, 杨琮和几个从弟一起, 在水榭旁小筑高谈阔论。不经意一个抬头, 见走在最前方的小娘子。她一身火红衣衫, 描金石榴裙,笑得明媚张扬,极为耀眼。


    在得了左相提点之后, 不知为何, 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郭六娘子的笑容。


    眉眼面貌已然模糊,唯余小娘子那满心欢喜,残留心房。


    从立政殿离开, 杨琮心中颇有不顺,自觉在陛下跟前犯了错, 还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人。一连几日, 因侧妃和芙蓉羹, 杨琮睡得并不安稳。和太子妃说不上几句话, 总是有一搭没一搭, 心不在焉。


    直到请郭六娘子入皇城前一日, 杨琮漫步宫禁, 顺夜色走到太液池。恰见崔冬梅主仆二人在皎月阁采雪。


    夜色朦胧, 天际暗淡, 仅有宫灯散发光亮,映入她眼帘。


    鬼使神差,杨琮走到崔冬梅不远处,躲在春梅树下,借助树桠遮挡,一双眼从缝隙中看向崔冬梅。那双眼,仿若锁链,逃不掉,躲不开。


    崔冬梅原本在采雪,用于春日煮茶,并未发现来人。可他的视线委实过于热烈,即便隐藏在暗夜当中,也好似利剑,直射崔冬梅心坎。她猛地回头,见一双眼在树荫后泛起光亮,吓得后退一步。定了定神,又见地上露出衣袍一脚,半只鞋子。


    那半隐半露的衣袍,云龙纹遍布,崔冬梅明白,这是杨琮。


    他像是吃了黄汤,崔冬梅不愿冲突,打算离开。哪知,方才走了三两步,杨琮就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向她眼睛说话,“你这些时日,还好?”


    “我好不好,用不着你管!”崔冬梅气得要死,真想一个巴掌将这厮拍成一张煎饼。


    做鬼去吧!


    杨琮笑得诡异,“父皇的事,我已经知道,你不必瞒我。我早说了,你就算成了后妃,想要压我一头,使我低头反过来求你,也是不能。而今父皇又是这般境况,你往后日子有得是苦难,再有,若有个不好,你照旧落入我手中。如此,何苦折腾这一场呢。”


    “你当真是陛下的好儿子,敢说出这番话。”崔冬梅惜命,不敢光明正大闹出动静来。


    她的忍让,助长杨琮气焰,“我当然是父皇的儿子,这一点,无需你提点。”


    “你来,到底要干什么?”崔冬梅努力稳住自己,将手中的罐子紧紧抱住,强忍着脾气。


    偏生这厮下一瞬说道:“我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么。”


    “我缘何要知道。你这背信弃义小人,哪里能做出常人所想之事。”


    杨琮一脸果然如此的笑容,“我知道你生气,无妨,毕竟你往后日子不好过,以你的脾气,提前生气,也属当然。”


    虽不明白这厮到底发什么疯,崔冬梅却深知不能如此下去,恐招来金吾卫。她还想好好活着。痛恨手边没个趁手的工具,气急之下,将手中用来盛雪的罐子,朝杨琮面皮扔了过去。


    这厮发疯是发疯,功夫还在,一手接过,竟然一点响动也没。


    “娘娘,您这是想要将拱卫的金吾卫招来么?要死,也不是这般死法。”


    崔冬梅低声咒骂,“你吃了五石散,还是灌了黄汤了,大晚上的,发什么颠!”


    杨琮像是没听见,答非所问,“你落到我手中,万万没有好日子过。”


    “陛下尚在,你想要造反?”崔冬梅双手胡乱摸索,再次找寻趁手工具。


    “我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仅有的儿子,”杨琮说话间,像是发疯,也像是趁发疯,确信什么消息,“从今往后,我都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他的眼神,明亮得太过骇人,崔冬梅一时之间,竟然忘却反驳。


    被杨琮看在眼中,像是确信自己的消息,登时更为猖狂,“你若识相,好好安排郭六娘子,不要出什么岔子。顺了我的心意,往后方才有你好过。不然,我有个不好,你也要陪我一道去死。”他嘴角含着胜利的笑容,徐徐走开。


    留在原地的崔冬梅,着实气不过,这厮是个什么东西。不知从何处得来陛下不行的消息,跑过来耀武扬威,威胁自己。


    她崔冬梅从勾搭陛下开始,就没想过退路。


    一瞬间,崔冬梅想起坊间泼妇吵架模样,猛地脱下绣鞋,朝杨琮扔过去。


    这人像是后背长眼睛一般,回头一把接过绣鞋,握在手中,紧紧地抓着。如珍宝似的放在手中把玩,动作之间那看向崔冬梅的眼神,越发玩味。


    崔冬梅冷汗津津,扶着春梅树桠站定。


    许久,仿若弦月透出光亮,又散了光亮,才见杨琮将绣鞋揣在衣袖中,翩然而去。


    夜风更盛,金吾卫有条不紊换班,皎月阁前一切烟消云散,毫无踪影。


    微弱的树影沙沙,小娘子全身瘫软,背靠春梅,拉着香香的手,顾不得手心的汗,哑声道:“你哪里去了!”


    “奴婢……”香香也是吓得腿软,“奴婢被他们扣在皎月阁后……是奴婢无能……”


    在小丫头子隐隐哭泣中,崔冬梅吩咐,“明儿一早,开了城门,即刻给刀四送信,再有,让龙翼卫首领来见我,就说……就说除夕在即,我要去封丘门看花灯,提前关防……”


    崔冬梅手上的府兵,一个是刀四,一个是独属于皇后的龙翼卫。


    顺畅的日子,才一年不到,就要乱起来了。


    香香泣道:“陛下,和陛下说说……”


    “说,说什么说,此前太子混账,和刘三娘同流合污,你听陛下是如何说的,那都是太子妃带坏了太子,他的儿子,在他眼中,再好不过……先不让陛下知晓。错了一星半点,你我主仆几人,就要见阎王去了。”


    他们杨家人,最是杀人不眨眼。


    ……


    半夜杨琮回到东宫,命人将睡梦中的太子妃叫醒,神色坚定说道:“陛下是真不行了,三娘,崔二那个蠢货,不用再去管她,生不出事情来。”


    刘三娘努力醒过来,“殿下如何知道的?”


    杨琮像是想要得到嘉奖,“我问了崔二……”


    不等他说完,刘三娘用来醒神的茶汤,一股脑泼到衣襟,“你说什么?你疯了不是?”


    这等事情,去问崔二,先不说如何问得出口,即便是问了,崔二那个夯货,能告诉人!


    明白刘三娘未竟之言,杨琮径直说道:“早就告诉过你,崔二是个蠢货,心中藏不住事。不过是侧面问了问,还没如何呢,一径全都交代了。萧夫人寻名医,和咱们此前猜想的,一点不差。


    她成为皇后,不过是气咱们从前负了她,而今她已和东宫交恶,又赶上父皇有这等病症,她的未来,全在咱们手上,想要她如何,她便要如何。我今夜不过提点她一番罢了。如若不然,她那个蠢货,不定什么时候才会想明白呢。届时,若是这蠢货再出什么岔子,还得咱们去收拾……”


    说来说去,他的话中全是崔二。


    崔二的从前,崔二的现在,崔二的以后……


    听得刘三娘很是疑惑,这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亦或是,杨琮这厮到底发了什么疯。一面骂崔二是个蠢货,一面又细细致致说着崔二种种。


    刘三娘一面拭去衣襟的茶汤,一面盯着杨琮看,看看之后,又悄无声息向丫鬟使眼色,命人去打听。


    天下之大,还未见过这等离谱的事儿。


    待他好一番话完毕,刘三娘装若寻常问道:“这话,是崔二明明白白告诉你的?”


    杨琮哪里不知她这话是看不起自己的脑子,登时心有不悦,耐着性子说:“崔二是个蠢货不假,可也不至于蠢成这副模样。我不过是问了问,说了说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从今往后唯一的儿子罢了,她吓得一个字没说。依崔二的性子,父皇若是个好的,当即就得吵吵起来,她一句话没说,这铁定就是事实。”


    见他这般了解崔二,刘三娘心中泛起一丝丝怪异,“若是崔二吓着了呢?”


    杨琮的忍耐有限,反问刘三娘,“此前得了萧夫人寻名医的消息,是谁推断来推断去,最终没个确信。我而今想了法子来,你却是不信。刘书兰,你莫不是忘了,你是太子妃,我才是太子!”


    此言一出,刘三娘明白自己又在不经意之间,将杨琮也是个蠢货的事实显露出来,当即收敛赔罪。


    太子看她低头赔罪,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赔罪,谅解,你记在心上才是。”说着起身,很是不耐地背对太子妃,“过几月,郭六娘子入东宫,将宜春殿收拾出来。”


    望向太子离开的背影,刘三娘心中乱的很。


    一来,她自省,在太子跟前着实有些放肆,二来,她疑惑,太子莫不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刺激。她选择成为太子妃,无非是想,做到世间女子最高处。此间艰难,不能有所差错,这些问题,必要明白。


    及至第二日郭六娘子入宫,她方明白,太子殿下受了何等刺激。


    第28章 不同寻常的兔子灯


    第二日, 腊月初八。昨夜不知什么时辰,又下起雪来。晨起一看,满地清白, 蔚为壮观。


    因早早得了正阳宫的帖子,郭六娘子辰末便到兴安门。她打扮得尤为喜庆,一袭淡紫色吉贝深衣, 一件机匠荷叶裙, 外罩切针妆花罗大氅, 更有腰间环佩叮当。


    还未入宫门, 她扭头和小丫鬟说话,“你说,娘娘寻我, 真是打算给太子说亲么?娘娘还小太子两岁, 能做得了主么?”


    虽是问话,可她的笑,从眼角漏出,又挂在嘴角。满地凄清中, 她是天地之间独一份的娇俏。


    “娘子既然知道,那也该知道些旁的啊。娘娘若是做不了太子的主, 那请娘子入宫, 必然是太子自己的主意。殿下说不定此前就见过娘子。而今日子合适, 殿下出口说说罢了。”


    小娘子的笑登时羞涩起来, 嗔怪小丫鬟, “你笑话我, 回去有你好吃的。”


    “娘子得偿所愿, 我们几个小丫头子, 好不好的, 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主仆几人一径笑开。欢笑声穿过宫墙,入到宫禁,朝向更远处传去。


    郭六娘子到正阳宫见崔冬梅,低眉顺眼,好生答话,生怕一个不好,就为家人招来不好。好在娘娘许是昨夜歇得不好,今日委实没几分精神,说几句话,问问郭府尹近况罢了。眼见崔冬梅正要打发了她,就听外间小黄门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到了。


    小娘子满心欢喜涌上心头,朝外看去,只见太子身着草绿八花晕鹤氅,飘然而来。行路间,鹤氅顺着微风摆动,像是冬日里的一束光,直直照射到小娘子心间。


    杨琮笑盈盈行礼,“儿臣特来给娘娘请安。”端的是储君风度。


    那行礼的姿态,较之京都第一公子,谢大公子还要好些。郭六娘子看在眼中,心中微漾,泛起丝丝涟漪。这便是太子殿下么。从前听闺中密友说道谢大公子如何,她远远见过一两次。而今看来,不如太子殿下十之一二。


    这般端方君子,方才当得起我朝储君。


    小娘子静静坐着,看杨琮给崔冬梅行礼,见崔冬梅似乎意外,看了看杨琮,而后略显困倦地打发他们出门说话。她想,娘娘真是和善人,她往后即便是个侧妃,日子也当好过。


    二人出正阳宫,漫步宫禁。太子领郭六娘子,给她介绍宫内一草一木,说道坊间趣事,前朝旧闻,詹事府几位老臣……好多好多,多得小娘子没记住多少。


    砰砰心跳当中,她只记得太子的笑容,太子的言语,以及最末,太子送她的兔子灯。


    他说:“元宵在即,花灯热闹,那日孤恐是不能去看你。这盏灯送你,护六娘子长长久久,岁岁安康。”


    ……


    “打听清楚了?”


    东宫承恩殿,刘三娘冷声问道小丫鬟。


    “昨夜之事并未清楚,只知道太子去了太液池,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出来回到东宫。再有,昨夜,天光殿的司寝女官来报,说太子像是将个物件藏了起来。”


    刘三娘:“什么物件?”


    “太子殿下亲自藏的,女官只说是个不大的物件,用小匣子装。”


    刘三娘思索着,双眼无神看向窗外,皑皑白雪,最能掩盖真相。到底是个什么呢,她刚被太子斥责,自然不敢去打探。无奈,只能猜测,只能等待。


    许久之后,刘三又问:“今日郭六娘子入正阳宫,可是有消息?”


    得刘三娘亲自调教的丫鬟,只捡要紧的说,“太子送郭六娘子一盏兔子灯。”


    “兔子灯?”


    刘三娘自言自语,直觉告诉她,这兔子灯不是个寻常之物,恐怕和昨夜太子的疯癫有些关系,可,细细想来,一点头绪也无。兔子灯,花灯节所用物件,太子又是个从不喜欢在这等事情上耗费心思之人,这兔子灯的谜团,当从旁的地方解释。


    不等她想明白,小丫头子略显不确定地问道:“娘子,奴婢有个迷糊念头,想要说给娘子听,或是和兔子灯有干系。”


    太子妃点头后,丫鬟说道:“太子殿下送走郭娘子之际,奴婢就在崇德门后暮雪斋,见六娘子娇俏明媚,笑声爽朗。远远看去,她笑起来那模样,有几分熟悉。”


    太子妃拧眉一笑,“熟悉?哼,往日里我是如何教你的,说这些话来糊弄我。”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一径说了便是,你我之间还有不能说的!?”


    小丫头子凑近,低声道:“或是奴婢眼拙,看得不真切,六娘子笑起来那模样,和娘娘有些相似。”


    这话,刘三娘当然知道说的是崔冬梅,可,明白过来之后,脑子登时不够使了。杨琮这厮,昨夜发疯,说了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不是昨夜开始的?


    他疯了不要紧,可别连累自己才是。


    遂吩咐小丫头子多多和天光殿的女官来往。


    一连好几日,太子殿下的寝殿,天光殿一点异常也没。饶是如此,刘三娘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戒备。她盼望多年之事,可不能坏了去。眼看宜春殿已然收拾妥当,只等六娘子入门,某日得空,刘三娘正正经经去正阳宫拜见,请教太子纳妃事宜。


    那日恰好陛下也在,只听陛下一径吩咐道:“这事是皇后入宫后的头一件大事,就由着皇后安排,东宫若有什么,来请示皇后即可。”


    这话说得崔冬梅很是诧异,她登时看向陛下,眼神示意道:真给我,不怕我记仇,搞砸了?


    陛下轻笑,拿过崔冬梅手上的册子,细细看起来,“不过是个侧妃的聘礼,你若是愿意,就看一看,若是不愿意,就问宫中老人,要来前朝太子侧妃的议程,依葫芦画瓢。”


    他们说话间,眼中只有彼此,像是刘三娘不存在,她不好多待,略略说几句话,便行礼退下。横竖六娘子入门用不着她操心,还是看着太子发疯要紧。


    正阳宫内,随刘三娘走远,崔冬梅脸上的笑意更深,看向杨恭,“当真让我来?”


    杨恭含笑反问:“你不愿意?”


    他的笑容,显然是知道崔冬梅未竟之言,惹得她心跳加快。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陛下毫不避讳。


    崔冬梅靠近,朝他面颊看去,不错过一星半点的神情变化,“如此这般,你也愿意。”


    “你是个好姑娘,看似任性胡闹,却从不伤及根基。刀四那般悍将,在你手中,也就用来吓唬小娘子……”


    不待他说完,崔冬梅佯装生气,“怎的,替刀四打抱不平么。”


    杨恭含笑不语。


    崔冬梅看着他的侧颜,剑眉上扬,沾染星光,一时窗外的景色远去,她的眼中,只瞧得见这近在咫尺的眉眼。


    她想,他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愿意让她操办太子侧妃之事,那她是否可以再放肆一些,生个儿子,彻彻底底保住自己未来的生活。


    这个念头堪堪起来,崔冬梅想到阿娘送来的方子。哎,不能,不能,艰难艰难。


    畏畏缩缩,困顿不前可不是崔二的作风。此前寻来刀四和龙翼卫,仅能解燃眉之急罢了。最要紧的,还是要治好陛下的病症,生个儿子。


    崔冬梅端详陛下的侧脸许久之后,缓缓说道:


    “陛下,生个儿子好不好?”


    话音落下,杨恭轻声咳嗽,崔冬梅害怕刺激到他,替人抚背,想要说话找补,又见杨恭面色几度变幻。


    崔冬梅心中一惊,糟糕,赶紧找补,“陛下,没事,没事,我阿娘送了方子来,咱们照方抓药,吃上几副就好。就在正阳宫小厨房做,对外说是我受不住劳累,病了……”


    小娘子的话还在继续,杨恭的咳嗽越发大声。


    她吓着了,以为自己明了陛下的秘密,惹他不快,“陛下,我……我不是刻意探听的,我……”我什么好呢,“哎呀……”


    她的手立时被杨恭反手握住,听他徐徐道来,“我知道你前几日寻刀四入宫,也唤来龙翼卫吩咐了好些事。你避开我,不愿与我说,我也知道。你和太子妃的素日恩怨,我更是知道。这些,足以使你不安。你想后半辈子安安稳稳,有个依靠,人之常情。我年长你许多,早年沙场,伤病不少,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说到此处,杨恭的言语,变得虚弱起来,好似不堪承受,深深喟叹,


    “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安稳的未来。莫要担心,好好地,开开心心的……”


    “不是……不是这样……我……”该如何辩解呢,崔冬梅脑子混沌,想不明白,她想要个儿子,想要个安稳的未来,却不是这般未来。


    素日里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目下像是粘连在一块,只会不断重复,“不是这样。”


    “好好地,清河崔二娘子,最是肆意张扬,你瞧,又哭了。”


    杨恭说话间,替崔冬梅拭去眼角泪水,看着她笑,略带几分凄惨。


    崔冬梅抬手,猛地抓住他落在自己面颊的手,福至心灵般明白杨恭为何这般说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


    “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更没有替自己寻一个未来的想法。”


    第29章 微风几许


    杨恭像是被崔冬梅的认真感染, 散去几分凄凉,“当真?”


    崔冬梅连忙确认,“千真万确。难不成陛下忘了, 从前我说过,九死不悔。”


    “没忘。”他低头看向交握的双手,笑出声来。


    万万没有料到这人这般好哄, 崔冬梅几分雀跃涌上心头, 想要将这事儿敲定。


    “既然陛下记得, 那千万不要忘了才好, 要好好记住,我待陛下是真心的。”


    “好。”


    小娘子动动手,欢喜得有些过头, “那就将照方抓药给定下来, 如何?”


    “你因何觉得我病了?”


    本已很是肯定,被他如此反问,崔冬梅一时没明白,“嗯, 不是么?”眼珠子转动,陡然醒悟, 只当他觉得丢了脸面, 换上一副规劝神色, “这等事情, 虽伤及颜面, 可也不能忌讳行医啊, 好好吃药, 不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 总会好的。”


    杨恭的眼中, 一股子说不明白的光亮,亮得骇人。


    “忌讳行医?好好吃药?”像是遇见可笑之事,唇角带笑,“罢了罢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得这话,崔冬梅只当他是害病许久,不抱任何希望。


    “慢慢来,积年顽疾,哪里能是一时半会儿就好了的。”


    见杨恭脸上尚有莫名其妙的笑意,她当即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放上个唇印。来得突然,离开得也是突然。小娘子一鼓作气罢了,猛地退下来,稳在蒲团上不再动作。


    然,她的眼神,从始至终落在杨恭脸上。见他受了惊吓般定住,小娘子突然心跳得厉害,好似要从胸腔中飞出来一般。


    她缓缓摸上自己心口,双手颤抖,一点也不能稳稳放好。


    意识到自己突然之下的举动委实荒唐,霎时面若彤云,双眼不敢再看杨恭。


    她这是怎么了,要死了么,怎会如此冲动,如此胡闹。


    昏昏沉沉之间,见杨恭嘴角几番抽动,说不出话,好半晌方才说道:“你当真么?”


    崔冬梅耳聋眼瞎,听不真切,糊涂道:“什么?”


    “你说,要生个儿子,是真的么?”


    他问得认真,问得谨慎,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崔冬梅脑子糊涂,可脾气还在,登时三分邪火窜到脑门,“陛下这是什么糊涂话,难不成我方才说了那么多,陛下都没听进去。现如今,还来问我!我崔二娘子,什么时候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自然是作数,永远都作数。”


    话音落下,又是良久不见杨恭回话,崔冬梅几分羞涩,几分后悔,一掌拍在矮几上,“既陛下不愿,那我也不强求。小娘子最是要脸,这等求人又求人的事,做不出来。”话犹未了,蓦地起身。


    她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若是等陛下醒过神来,问责她方才举动,那才是大事不好。


    儿子没要到,反惹一身骚。


    谁曾想,堪堪走了两步,人还未走过杨恭身后的竖屏,就被人一手拉着,断了去路。


    崔冬梅:死亡来得这快么?


    她不敢说话,不知为何,也不见杨恭说话,就这么由杨恭拉着她衣袖,将她定在屏风前。脑海中八百个主意来回转动,却碍于自己冲动在前,这人又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崔冬梅险些将手心抠碎,也没想出个合适的法子。


    “你,你要说我不好,便说我不好,你要罚我,便责罚于我。没得这般堵人,不让人离开的。你是陛下,也不能如此为难人。”


    说到最后,小娘子破罐子破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过来,坐坐。”杨恭依旧不放手,另一手指向他身旁蒲团。


    那蒲团不正是她适才坐过的蒲团么,只是不知为何,换了个地方,离陛下的位置,更靠近了。


    “你松手,我过来坐。”


    杨恭不松手。


    “你松手!”崔冬梅急了。


    “你说,你不走。”杨恭缓缓说道。


    崔冬梅没明白为何多此一言,“我能到哪里去,正阳宫再大,都是皇城的地界。”


    终于,杨恭松开手,崔冬梅带上三分小心,坐在蒲团上。不知为何,坐下之后,觉得哪哪都不适,分明此前坐得好好的,很是舒坦。


    她扭捏半晌,听杨恭再次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饶是他的目光从侧面投来,也使人不能忽视,更何况,还有那微弱到似有似无的呼吸,热气萦绕四周,喘不过气来。


    崔冬梅低声,“什么真的假的。”


    “你说,”杨恭仿若舌头打结,顿了顿,“要生个儿子,是真是假?”


    怎么还是这事儿,崔冬梅急眼了,“二哥哥也不好好想想,我崔二娘子这多年来,什么时候说过胡话,当然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杨恭徐徐笑开,那看向崔冬梅侧颜的神色,灼热异常。


    慎重道一声,“我没病,好好的。”


    崔冬梅:“不要忌讳行医,才与你说过,还藏着掖着做什么。”白他一眼,很是嫌弃。


    深夜,杨恭并未如往常一般离开,亦或是去到东侧间就寝,二人大被同眠。自从那夜小娘子见过他胸前的伤口,戚戚哭嚎半夜之后,他们便不再分床而眠。两床锦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隔着银河。


    朦胧夜色,微风几许,吹皱一池春水。


    莹莹烛火之光,透过纱帐投来,仅能看见小娘子如火娇颜。她一向睡得踏实,若非生个意外,或者夜半惊雷,她从不醒来。杨恭悄无声息侧身,放肆盯着她看。


    只有在这般寂静的夜晚,他方才敢如此放肆。


    从不曾被人顾念之人,偶尔得了一丝天光,还如此耀眼。不敢置信,一来不信有人顾念自己,二来不信这顾念可以长久。


    亲缘淡漠,战场为伴。这多年来,他连做梦都不敢如此想。


    突然,小娘子睡梦中动动嘴角,杨恭见状一笑,缩回半个身子,怕被人发现。片刻之后,确信她不会再动,当真不会醒来,他方朝前靠了靠。


    瑟瑟缩缩伸手,到得半空,眼看就要靠近小娘子脸颊,一时顿住,继而缩了回来。不敢再往前,猛地转身,朝外睡去。


    树影沙沙,夜色撩人,这等光景之下,如何睡得着。


    不过是一炷香功夫之后,杨恭又转过身来,一只手徐徐伸出被褥,珍重地落到她碎发,替人敛起碎发,轻轻挂在脑后。


    为庆贺大年特制的宫灯,在屋檐下摇曳。


    终于,在穗帏停下不再摇摆的那一刻,杨恭凑上前,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似微风轻抚,似羽毛划过。无人在意的寻常夜晚,说着最是动人心肠的故事。


    ……


    翌日起身,崔冬梅神清气爽,一面吩咐丫鬟悄悄抓药,一面准备太子侧妃事宜。至于杨恭那句,他好好的,她权当没听过。答应了要生个儿子,那自然要按照她的路子来,任凭是谁。


    是以,大年初四,崔冬梅送来他的第一碗补汤。


    是日,杨恭领着崔冬梅,以及一众小丫头子,从封丘门出发,赶最末一日的关扑。封丘门外那远远看不到尽头的长街,各色彩棚,满是瓜果点心,刀枪剑戟,柴火木炭,凡世人所有,皆可得见。游人上前关扑,赢了,摊主送上几个小物件,输了,送上一句“新春吉祥”。


    杨恭陪伴崔冬梅左右,一直玩到宵禁时分方回。


    开心了一天也累了一天的小娘子,前脚踏入正阳宫大门,后脚就招呼小厨房女官,“可是准备好了?”


    杨恭跟在身后,满心的欢喜,以为是今日小娘子开怀的回馈,哪知,女官兴匆匆入内,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黑乎乎的药汁,可见星星点点药渣。


    陛下头疼,“这,我好歹也是君王,这……”指了指药渣,“成何体统。”


    崔冬梅连忙上来看看,“陛下在意这个做甚,听我阿爹说起,早几年在外,吸风饮露的时候都有。这是药引子,方子上写得真真的,碾碎成个药渣子即可,万万不能滤了去。”说着,一径将碗碟端在自己手上,递到陛下跟前。


    “来,喝了它,喝了就好了。前儿个,我已然放出风去,说是我操劳坏了,需要补补,放心,不会有人疑心到陛下身上,依旧是那个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陛下。”


    杨恭动不了手,静默许久,看着眼前殷勤的姑娘,再看看她手中的碗碟,几许热气。没病,治个什么治。


    这话,该如何说去。


    说了好些次,她根本不信。


    等待,最是漫长的等待,到头来,苦了自己。


    “喝了它,赶紧的。陛下,莫不是怕苦。”崔冬梅开始激将。


    将她的小心思看得再是明白不过,可那又如何呢,小娘子的话,只能听,半个字也不能反驳。遂从她手中夺过碗碟,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喝了。”


    崔冬梅欢喜,“喝了就好,喝了就好。方子上说两日一次,最多三月就好。”


    杨恭:三月!!得补出个毛病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标题预告:嘿嘿,有效果诶


    第30章 侧妃入门


    初五迎财神, 初六送穷神。这夜,杨恭如约迎来第二碗汤药。依旧是黑乎乎的药汁,其上飘洒零星几点药渣。


    因还未开衙, 杨恭除开带领百官祭祀,宗亲宴席等一干事务,全然歇在正阳宫, 当真是一点子逃避的可能也无。只能在崔冬梅明亮的眸色当中, 一饮而尽。


    喝下之后并未有任何不适, 他和崔冬梅在那翘头案旁, 论起迎娶太子侧妃的吉日,顺带说道郭府尹。


    郭府尹这人,京都人士, 并非世家大族, 为官多年,一身清正。几句赞誉,杨恭说若郭六娘子是个好的,寻个合适时候, 给郭府尹升官。


    崔冬梅暗道:果然,在陛下心中, 还是他那儿子最为重要。罢了罢了, 她已经找到去路, 还是个异常稳妥的去路。况且, 这阵子, 杨琮的疯病像是好了, 一点子异样也无。暂且不去管他, 由得刀四细细看顾。


    听杨恭说会儿话, 崔冬梅突然问道:“既然陛下觉得宗正寺选的这几个日子, 都不太妥当,那陛下亲自定个日子如何,也好彰显对太子的疼爱不是。”


    杨恭毫不掩饰笑话她,“数你小气。”


    崔冬梅当仁不让,“我就小气了,如何。再说了,陛下事先知道,没得到这等时候,转过头来说我拿捏她们的,没那个闲工夫。”


    “也是,你的功夫都用在熬药上了。”


    知道他喝得不情不愿,崔冬梅道:“那初八那副,别喝了就是。”


    “说你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


    她当即辩驳,“这才一句!”


    此话一出,屋内伺候的小丫鬟们,俱是笑了起来。崔冬梅觉得失言,闷头不说话,仅拿眼睛瞄向杨恭。


    见他毫不在意,崔冬梅再问,“侧妃,陛下给挑个好日子么?”


    杨恭思索道:“按常理,五六月合适。可,太后这几日不利索,太医说多年顽疾,再等等。”


    话说太后身体,许是早年战乱不断,来去匆匆,未能好生调理,一直汤药不断。近年来,操心几个孩子亲事,悔恨当年,更是不好。崔冬梅去宁安殿问陛下往事之后,听闻宁安殿的药味儿,更为浓郁。


    她不时去看看,不知杨恭心中所想,不敢在他跟前表露。而今听他说来,到显得自己小气,陛下还是关心太后的。


    “陛下心中念着,去看看也成。听说那次陛下离开之后,宁安殿当即就宣了太医。这几日张院判来报,说过了这春日就好。”


    春日时节,冷一阵热一阵,最难将养。


    杨恭沉吟半晌,“既如此,就定在二月。送去郭府尹府上的赐礼,添上几分。”


    他只说道这事,对于见不见太后,一个字也没,崔冬梅不好再说话。命香香过来,寻个旧历,添补侧妃聘礼。


    夜间,崔冬梅照旧甚心思也没,倒头就睡,这可是苦了杨恭。一连两幅补药下去,本就充盈,目下当真有些喷涌。怕吓着小娘子,他稳稳当当侧躺,佯装睡着。到得夜半,如前日那般翻身过来,面对崔冬梅。


    或许皇城喜事将至,暗夜荧光微弱,今夜的小娘子睡得格外香甜。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①


    见眼前美景,一向以半个武将自居的杨恭,突然想到这话。大被同眠,不欲使旁人得见。


    情不自禁之下,他缓缓朝小娘子靠近,屏气凝神,生怕吵醒了她。顺着那日的路子,在她额间亲吻。此间美人,独一无二,怎能不使人心乱。


    心乱了,气息也乱了。


    沙场悍匪,竟在一睡梦中的小娘子跟前,乱了气息。灼灼吐出的热气,一阵接着一阵朝她飞去,搅乱额间碎发,搅乱胸腔颤动。


    他分明告诫过自己,仅此一次,就这一遭。可,临到头来,谁又是个圣人呢。


    迷蒙视线,连她面庞也瞧不真切。他只知道,渴得厉害,眼前之人便是清泉,便是汪洋大海。他不能自主地靠近,在眼角落下另一个吻。下一瞬,小娘子鸦羽似的睫毛微微颤动,在杨恭面皮上留下一阵阵瘙痒。


    他登时一惊,以为她要醒来,像是个偷香窃玉的恶贼,瞬间离开。躲在床榻边沿,轻轻等候。半晌,一点子响动也没,他再次侧身过来。崔冬梅不过是睡得不舒坦,挪了个地方而已。


    余光瞄见小娘子被褥散落开一片,半个后背在她适才的挪动之下露出,他抬手整理被褥。


    不过是略微一点靠近,小娘子像是得了汤婆子一般,欢喜地主动靠过来。


    杨恭心中一突,惊讶地一手僵住,抓着被褥停在半空。


    她脑袋蹭了蹭,极为自觉地在胸前找个合适位置,停下来,那不安分的双手,在他前胸侧背,好几处来回晃动之后,终于找到位置,稳当当拽住前襟安眠。


    被人一通折腾,胸闷气短,险些要闭过气去。杨恭使出看家本邻,默默调息小半个时辰才好。


    终于,那散落在外许久的被褥,落在小娘子后背。


    温香软玉在怀,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安静静当个枕头,杨恭二十余年的日子当中,从未有这等日子。


    他盯着纱帐发呆,数星星,数月亮……委实无事可做,想起从前,小时候的二丫头,是个什么模样来着。


    她喜欢放风筝,喜欢糖葫芦,喜欢荡秋千……


    好容易熬到开衙的日子,杨恭说什么也不再和崔冬梅大被而眠,逃窜去立政殿。无他,小娘子夜夜睡得安稳不说,还各种作乱,一时揪他衣衫,一时掀起被褥一脚,一时喃喃说太热,一时靠着胸膛睡觉。


    这般模样,他委实受不住。


    好生说上两句自己甚事也无,好的不能再好,却迎来她当头棒喝,


    “这才几日,有些见好实属正常,可陛下切莫忘了,顽疾顽疾,何谓顽疾,那便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当下觉得向好,那仅是个兆头,并非真的好了,还要补补,三个月且是早着呢。”


    杨恭无奈,只能应承下来。


    大年十六开衙,杨恭领太子,携百官贺新年,迎新岁,祈求风调雨顺。


    当夜,杨恭前往正阳宫的脚步,在半道上停了下来。正犹豫不决之间,见前方走来一正阳宫小丫头。这人笑盈盈走到跟前,“陛下,这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的,说趁热喝了好。”


    毕恭毕敬,双手向上。宫婢们这幅面貌,杨恭见得多了。唯独她手上的那食盒,有些碍眼,很是碍眼。


    命李申收拾好几日的补药之后,终于到得太子纳侧妃这一日。


    二月初三,春日阳光明媚,百花初放。


    太子侧妃的仪仗,从明辉坊出发,绕内城一周,敲锣打鼓从神鹰门入东宫。郭娘子稳坐花车,手心微汗,频频看向帘外。花车四周沙帐半遮半掩,她逆着夕阳看去,整个东宫,光彩夺目,气势恢宏。到得宜春殿,因仅是侧妃,没三拜的议程,郭娘子稳坐卧榻,等落日余晖消散。


    及至最后一丝光亮快要落下,杨琮身着喜服,火红亮丽,伴彩霞而来。


    郭娘子不过是被团扇遮住半张面庞,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她眼中的柔情,像是化开的春水,波澜起伏。


    太子殿下,竟然身着喜服而来,这分明是太子妃才有的礼仪。


    她一个妃妾,哪里能如此。于理不合,却不由得心生欢喜。


    她往后,想必是这东宫当中,最为得太子心意之人。


    欢喜得嗓音颤抖,郭娘子柔声道:“殿下。”


    杨琮端着一副甚为深情的君子之态,却扇。残阳落日,格外迷人。小娘子面皮羞红,像是经受不住,微微偏头别开他视线,惹得杨琮轻笑,“我送你的兔子灯,还好?”


    以为他是在为元宵灯会的缺席而致歉,娘子点头,“带来了,放在宜春殿百宝阁。”


    眼波流转,柔性似水中夹杂几分娇媚。


    男子盯着她低头模样,看了许久,“你那日来给娘娘请安,我见你笑得开怀,今个儿怎不笑了呢。”


    郭娘子不明白。


    他解释道:“传闻中的六娘子,娇俏可爱,惹人心动。尤其是那跺脚娇喝模样,更为使人欢喜。”


    六娘子吓得喘不过气来,这是在说她脾气不好么。


    男子抬手抚摸她秀发,笑着解释道:“那日,左相夫人品香雅集,你随一众小娘子攀上假山,途中被人挤着了,我瞧你就是如此说话的。”


    他的话,仿佛在说道一见钟情,满目柔情,珍之重之,半丝不见轻视。


    这般境况,六娘子的心,翻来覆去,上下起伏。末了,都归于一声,“太子殿下。”


    在杨琮哈哈大笑中,暗夜来临,霞光尽数落入天际之下。


    翌日一早,太子亲自陪伴六娘子去立政殿,拜见陛下,去正阳宫,拜见崔冬梅,末了,再去宁安殿,给太后请安。一整套仪程下来,他耐心细心,一星半点儿的忽视也不见。及至午膳前后,方才回到东宫,又在宜春殿陪娘子午膳。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东宫众人,不免在宜春殿和承恩殿之间来回。


    这风向,恐怕是要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玉《神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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