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言不合,这杆黑槊能砍了姚绪的脑袋,也能砍了他的脑袋。
“秦国的大司马,朕说的可有错?”
姚崇已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更轻看了永安大帝的心志,但并未在此刻退让,而是咬牙答道:“秦国于陛下而言是敌,但起码,不是您在当下最大的敌人。天幕之下,应帝举目皆敌,若秦国是您心头大患,又何必发出这句邀请!”
“你倒是个聪明人。”王神爱道,“可我需要提醒你一句,不将每一个敌人都当作心头大患的人,迟早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朕不是来请你们看戏的。 ”
“走吧。”她抬步而下,早有人将马匹牵到了此地,让她翻身上马,在侍从的护送之下向北方而去。
留在后头的姚崇仍有片刻的失神。
直到同行的士卒低声问道:“大司马,那位应帝是什么意思?”
姚崇叹了口气:“只可观礼,休谈结盟。”
方才王神爱向他看过来的那一眼,看似轻描淡写,却好像已将他完全看穿了。
在他离开起行之前,曾与姚兴有过一段交谈。
按照秦王的想法,秦国此时的局面不适合与魏国有深入的联系与结盟。拓跋圭不仅证明了,自己无法战胜王神爱,还因刻薄寡恩,让姚兴担心,他在知道了秦国如今的局势后,会选择从北面杀入关中,凭借夺取秦国基业,来重新确立自己在鲜卑各族之中的威望。
反而不妨借着王神爱的这次邀请,与应帝虚与委蛇,拿到一个明面上暂不开战的许诺,让姚兴得以全心投入到覆灭仇池的战事中。
可眼前的一句话,直接打破了这种希冀。
秦国也是敌。不是当务之急的头号敌人,也会被她按照心腹大患来对待。不必想着用“仁慈之君”“远交近攻”这样的说法来蒙蔽于她。
秦王会相信他自己肯对别人俯首称臣吗?如果不会的话,也别拿这样好笑的话来糊弄她!
“那我们……”
“走吧,那就只当赴约而来。”姚崇收拾好了心情,跟上了前头的队伍,“至少,我们没堕了秦国的名头。”
何况,姚兴都还没因接连的刺激倒下,他这个做人臣子做人兄弟的,又怎能轻言放弃呢?
现在真正被人逼迫着撤兵的,也是北方那位魏王。
可就算已这般告诉自己的侍从,也这样告诉自己,当应军北出邙山之时,姚崇依然被眼前的场面震得心中发冷。
他在递交邀约文书,越过函谷关的时候,已觉此地军容齐整,非等闲可比,幸好知道在此地驻扎的人,正是被天幕屡次夸赞的刘大将军,总算没让他失去信心。但此刻,领兵的可就不是刘裕了。
旌旗之下,三路兵马首尾相连而行,直到在孟津之前逐一列队成型。
那背负着黑槊的小将正在其中一路人马之中。
他先前已打听到,烧毁魏军粮草的首功,正是她立下的。但此刻她也并未独领一军,而是跟在那位檀凭之檀将军的麾下。
而与檀凭之这一路并列的,正是桓玄与苻晏的兵马。
在听到桓玄身份的时候,姚崇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单知道有消息传入关中,说桓玄向建康去请罪投降,却不知道,桓玄竟然还能得到这样的重用。军中能听到的风闻说的都是,陛下不计前嫌,不计天幕所说,对楚侯恩重有加,楚侯也为陛下效死而战,险些在夺回洛阳的战事中丧命,幸得陛下救援及时,才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洛阳。
这一出转变,任谁听来都得感慨一句君臣相得。
至于苻晏因天幕的驱使,在江上拦截陛下的军队,主动请缨作战,又被应帝许可杀向秦军的后方,更是可用奇迹来形容,同时,也是全体秦军的噩梦。
姚崇知道,他不必去看,士卒到底是不是个个精良,甲胄又是不是个个齐备了。
当军中上下都盛行的是这样的传闻,当士卒在冬日出行仍是脚步坚定的时候,这就是一支强军!
和被流言激励起战意的秦军对比,真是高下立判。
“大司马,他们动了。”侍从的提醒让姚崇立时看向了眼前。
可这一看,却让姚崇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
只见河面上早已备好的船只,让沿河拉起一道防线的同时,也快速地搭成了一条渡河的舟桥。
意欲撤兵的魏军,其实在黄河北岸留下了断后的人手。为的就是让应军有意渡河追击时必须面临极大的损失,再不济也能做出拦截,及时向后方通传报信。
但应军的“舟桥”搭建得实在是太快了。
一首一尾指挥的几个年轻人简直像是演练过了无数次一般,准确地指挥着浮船停靠在合适的位置,完成继续向前铺进的一步。
连带着作为策应的船只都移动得极有分寸,将每一批箭矢落在了拦截敌军恰到好处的位置。
姚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要比水战,南方一定是占优势的。
构建舟桥渡河这件事,也在汉人早年间的战事中出现过,让他们对此并不陌生。
难只难在,这些船是从何处而来,又要如何在仓促间在洛阳形成这样的配合。
可惜,这些问题都不会有人对他给出回答,也不会告诉对岸的魏军。
一队队甲胄披挂的士卒已经快步踩踏着浮桥,在箭雨的掩护之下抵达了对面,将意图撤离的魏军留了下来。
舟桥被加固完毕后,更有一队骑兵越过了这道天堑,向着对岸散去的敌军发起了追击。
刘义明过河之时,忍不住朝着指挥的其中一人问道:“你们这是怎麽办到的?”
她只是离开洛阳,走了十几天的时间,应该没有莫名其妙地就在山中过去了很久,但怎麽看起来,有些人的变化同样很大,一点也没被她拉开。
谢月镜看了檀道济一眼,回答道:“这个啊?我只能说,学点术算的东西还是有用的。”
“——陛下在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们的时候说的。”
刘义明额角一跳,险些说出一句“你们又欺负我没文化”来。
但一想到此刻还有秦国的使者在后头看着,她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是昂着脖子冷哼了一声,一夹马腹,就向前方而去。
这点不足,等到她跟着陛下回到建康去,自然有办法补回来,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再给魏军一个教训!
溃散的断后魏军,又哪里是汹汹来袭的应军对手。
在河东守城的李栗为了向拓跋圭请罪,担负起了第二道断后屏障的职责,很快收到了一个让人咬牙切齿的消息。
应军渡河而击,留守将领阵亡,还死在了那个“黑槊将军”的手中。
“怎麽又是她?”李栗一砸桌案就站了起来。
“将军,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一次两次的计划被破坏,让士卒之中没有一个敢说,他们还能如先前魏王所希望的那样——就算要撤离,也必须让敌军付出惨痛的代价。
李栗人虽猖狂,但也不敢有这样的托大。
相比于继续在河东发起交战,让应军再进一步地发起对魏军的围剿,再损失一批人手,还不如趁着时间尚够,退向第三道防线,也就是守在太行山陉口的第三道断后队伍。
李栗不敢犹豫,当即下令:“我们走!”
黑槊将军就黑槊将军,他迟早要将这个场子找回来,而不是让对方继续扬名。只是现在,应军已依靠着水战的优势迅速渡河,他没这个还击的机会。
相信大王会理解他在此时做出的决断。
李栗的判断一点也没错。
渡河的应军之中,桓玄随同中军压阵在后,苻晏与刘义明各统一军先行,原本为的是一个做诱饵,一个包抄,待到向后推进遇到敌军守城,也能彼此守望相助。
见到魏军弃城而走,反而各有失落。
至于早已提前一步带兵后撤的拓跋圭在听到李栗的战报后,也没觉得他的选择有什么错误,而是颇觉欣慰地看到,他没在这种时候,在敌军的阵仗面前因头脑发热而出战,恰恰证明了他还有被重用的本事。
“撤回去吧。”拓跋圭叹了口气,示意李栗收拾部将,跟上前头的队伍。
“大王……”
“不必多说了。”拓跋圭打断了他的话。“先前是我犹豫不决,错失良机,现在由我亲自断后,也算是向全军表态!”
“大王——”一位前方的斥候一边惊呼,一边朝着此地奔来。
李栗连忙顺着拓跋圭的示意向北撤去,仍不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拓跋圭快步迎了上去,问询那头的情况。
相隔着有一些距离,很难让人听清那边具体的战报,只隐约能听到什么“烧起来”的话。
李栗心中直觉有些不妙的预感,当即向士卒吩咐了两句,拨马回头,向着拓跋圭的方向赶来。
与此同时,本该早早随军离开的崔浩也已催着快马,赶来了此地。
二人对视了一眼,起先的争执仍让他们之间的气氛算不上友好,但在此时此刻,也仅仅是错开了一个身位,便相继随同拓跋圭登上了高处,向着南方应军追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远处的一线轮廓里,升腾起了一阵拔地的黑烟,仿佛是要凭借这两道信号,向魏军昭示着他们带来的压迫感。
李栗认得出那黑烟升起的方位,其中一处,正是他在先前临时驻扎过的城关。
火——火从那边升腾了起来,扑向阴霾密布的空中。
“他们……”
“他们在为我们送行呢。”拓跋圭沉声说道。“前线斥候来报,应军抵达城下就不再前进,向我们叫喊,永安偕同秦使相送魏军退兵。”
“应帝与秦王联手了?”李栗一声惊呼。
这简直是又一个噩耗!
拓跋圭没有当即答话,倒是另一头的崔浩低头沉思了一阵,回道:“我倒不觉得他们会联手,秦王一定知道,与虎谋皮不会有好结果,除非他的内部有变,让他焦头烂额,但就算如此,这个联合也不会长久。至于永安那边,我也不觉得她会接纳秦王。”
“说说你的理由。”
崔浩答道:“洛阳之战不只关乎洛阳的归属,也是应帝要在世人的心中确立自己的形象。和秦王的联手极有可能会被认为,是她依然无法确保洛阳被掌握在手中,于是做出了妥协。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保持这样的四面皆敌。”
只要能如现在这样击退对手,真正需要在动手前深思熟虑的,就是她的对手!不会是她!
“但……”崔浩咬了咬牙,又有些忧虑地说道,“但臣怀疑,说秦使在此,并不是一句虚言,还有可能是一位地位不低的使者。”
那麽应军和魏军在这示威与退兵的过程中拿出的表现,就会影响到秦王姚兴接下来的表现。
他们既要为大应内部可能会面对世家生乱的情况而庆幸,试图查找敌方的破绽,又必须提防,姚兴经此一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有那样的一位父亲,无人知道,姚兴到底会不会突然发疯。
崔浩望着那片腾起的黑烟,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
永安大帝为他们展示了,什么叫做最为精妙的守城与还击。
明明敌军没有亲自追击到陉口,与魏军展开激烈的交锋,但好像那种压迫已到面前,还让人越想越是困扰。
对于同样是个聪明人的拓跋圭来说,这种将攻未攻的局面,应该也是最难受的。
前头的两道黑烟倒映在了拓跋圭的眼中,像是卷起了两团黑烟,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所以你敢不敢在明年开春,再往关中走一趟?”
崔浩拱手应道:“臣领旨。”
他当然敢,不仅敢,还要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开春之前,则要配合拓跋圭,压下境内不服魏王的声音。
“那我该做什么?”李栗问道。
拓跋圭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的“送行厚礼”,一边转身而去,一边答道:“撤回去后,替我往邺城走一趟。无论拓跋仪是生是死,也无论逃往应朝的慕容德是何种结果,都给我守住河北,不得让应军再度越境!”
“希望你这一次——”他认真地看了一眼李栗,眼神深沉得骇人,“别再被一个小将轻易戏弄了。”
……
而这位小将,现在正在收兵,赶回她的陛下面前。
正听到陛下和那个叫姚崇的家夥聊起了河东这片地方。
“北方的并州有太行山脉作为屏障,关中、洛阳都为群山环绕的盆地,唯有河东,看似四面都有地形之险,却更像是几块险地之间的枢纽,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又谁都握不住这块地方。”
“天下未乱的时候,此地最适合用于观望各方动向,应时而变,就如二百年前,董卓领并州牧职位,却不去并州上任,而是屯兵于河东,直到看见邙山大火,方才匆匆向南,在北邙山下接到了逃亡之中的汉少帝,将人护送回了洛阳,在第一时间抢到了最有利的位置。”
姚崇问道:“那麽大应陛下是有意河东?”
王神爱笑了笑:“你没听到朕先前说的吗?天下未乱的时候,这里是个好地方,现在不是。朕也只是途经此地,有感而发而已。”
有感而发?
姚崇笑不太出来。
他不信王神爱的这句话。
相比于什么董卓入洛阳,在河东这片地界上,更容易想到的还是另一件事。
战国之时,秦国与魏国交战,为了避免因函谷关之争造成过多兵力的损耗,魏国最终将进军的路线定为,先取河东,再进河西,直取关中。
在第一步和第二步,因魏将吴起的精彩指挥,魏国都做得相当出色,若非魏王四处着笔,什么都想做一点,已经数次突入关中的魏军不会被秦军反击,至于落败,又因河东的几个渡口全部被秦军掌握,失去了这条捷径。
对于现在的大应陛下来说,会不会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呢?
如今应军把握住了战机,烧毁了魏军的存粮,迫使他们退回到了河西,自己则可以随时从洛阳出兵河东。
他若是应帝,便在稳定了内部局势后,继续顺着河东地界向魏国发起进攻,决出河西归属,然后不等关中反应过来,就向秦国发起最后的战争,一举吞没这一路势力。
那麽对于秦国来说,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与魏国联手,迫使应帝无法真正占据河东,在这里投入足够的防守兵力。偏偏此时,函谷关不在秦国的手里,而在应朝的手里,也是一个更有标志性的进攻入口。
他们若是因为对河东的投入,疏于对函谷关方向的防守,才真是要命了。
何况,应帝在南,从南面进攻关中还有另外的路可走。
河东这地方,真如她所说,是个可取而可不取的鸡肋。
就这一点上说,永安陛下又并没有说谎。
只有秦国需要小心揣测,她对这片地方到底抱有怎样的态度。
“你怎麽流汗了?”刘义明疑惑地发问。
姚崇故作无事,实则已险些抬手,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水,愈发觉得这趟洛阳之行远比他想象的艰难太多了!
“我只是被那头的烟火熏到了……”
他干笑了两声,决定转移开话题,“我听闻,应帝陛下的祖父曾经师从卫茂漪卫夫人,而这卫夫人正是出自河东卫氏。”
“……”不对,话刚出口,姚崇就意识到了这话不对。
天幕已经说了,永安大帝从不将自己当作琅琊王氏的人,那也理当不会与王羲之攀什么关系,更不用说……是这早已衰败的河东卫氏。
他在心神紊乱之间,竟是说出了一句很不应当提及的话。
王神爱在马背上轻笑了一声,看着他摇了摇头,“秦王真是派出了一位有意思的使者。不过……”
“你们这向往中原文化,对典故如数家珍的习惯,倒是让人喜欢,还望秦王不要让朕失望。”
姚崇愣在了原地片刻,方才继续拨马向前,恍惚地发觉,应帝的这句话里,又留给了他另外一个困境,那就是关中的汉化教育问题。
若是秦王不按照天幕所说过的那样,在关中推行教育,人的素质不高,就容易内乱。光靠着胡人做派,也极其容易失去自己所拥有的土地。
可若是……若是真将人请来授课,便等同于提前一步为关中发展迎接应军的土壤,为归化胡人做好准备。
这比“要不要想办法取河东”,还要让人头疼得多。
“大司马……”
姚崇叹了口气:“我们明明是希望来解决问题的,却平白又多出了好几个问题。”
是秦军太弱吗?
不,不是!只是这位应帝陛下太懂得如何推动时局了。
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本事,让姚崇打从见到她开始,就没有任何一刻想起过她的年龄,也几乎忘记了在应帝的后方,还有那样难缠的危机。
他只是看到,当应军欢送魏军的黑烟终于消散在空中,应军缓缓向着洛阳方向退回的时候,士卒途经那块碑铭的时候,骑着马的下马,快步小跑的慢下脚步,原本就在步行向前的,则向着碑铭的方向微微俯首,用一种崇敬的态度,呼应着这些为镇守洛阳而阵亡的士卒。
军中无有人语之声,只有徐徐前行的脚步声。
这种沉默化作了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姚崇的心头,让他仿佛看到了在大应兵马之中冉冉而升的军魂,还能听到一个声音正在人群之中呐喊,说他们很快会真正占据河东,乃至于天下。
但真正传入他耳中的,还是永安大帝的声音。
王神爱扬鞭而指,朗声说道:“诸位,河东战事已定,洛阳已归国土,如今正要班师凯旋,随朕还朝,肃清朝纲!”
让这些死去的同袍看看,他们不仅已将敌军驱赶而走,还即将脚不停歇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时之间,士卒呼声震天。
“还朝!”
“还朝!”
“还朝——”
带着洛阳的胜利,回到那后方的建康去!
第72章 真正的阳谋
在这些震天的呼喊声里,不会有人去在意,此次河东之行到底对魏军造成了多少杀伤。
只有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再度从北方回到了洛阳,随后便是一部分军队有序地从此地撤离。
姚崇已向王神爱辞行,仍不免站在人群之中,再多看一会儿此刻的景象。
反正,洛阳仍有苻晏与刘裕在此留守,一定不会给他里应外合的机会,只会把他送出函谷关,丢还给秦王,也就不必在意他的短暂停留。
他也就能在此时看到,当那位永安陛下策马离开洛阳的时候,洛阳的百姓虽然各自不舍,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永安的离去是要将他们抛在身后。
洛阳军魂与民心同在。
这便不再是一座在战火之中凋敝的城市,而是一座对于秦国来说无法攻陷的坚城。
“陛下,您向秦王发出邀请,让他前来洛阳观礼,是不是也为了让他看到,您退出洛阳后,此地依然戍卫严密,没他落脚的地方?”
刘义明护驾在侧,探头探脑地问道。
王神爱看了一眼另一旁的贺娀,见她又向北看了一眼,像是想要看到此刻拓跋圭是何种表情,不由莞尔,转回了刘义明这边答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考虑局势,不能先寄希望于别人是怎麽想的,先看我们是怎麽做的。就算没有姚崇亲自来到关中考察,难道我们会节省在洛阳戍防的人力物力吗?”
刘义明摇头。
王神爱道:“刘将军和苻将军也不会允许姚兴越雷池一步的。于我而言,让姚兴或者是秦国重臣前来真正的目的,应当只有两个。”
“一个,是混淆他们的战略判断,让原本就不丰厚的秦国人力被投入到无谓的消耗之中。另一个,是让他们在危机的压力下,只能拼命地去学。”
“我……听不太明白。”刘义明颇感困惑。拼命去学,听起来不是个坏事啊。
贺娀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段对话当中。
相比于刘义明,她在政治上的敏锐要强一些,也听出来了,这句话所指向的,或许并不只有姚兴,还有同样因洛阳之战置身于危机中的拓跋圭!
“北方的胡人成为中华土地上的一部分,已经是一个事实。当亡国灭种已经不是一个可选方案的时候,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让胡人也意识到,他们要想在和中原势力的争霸中取胜,就必须汲取汉人文化之中的东西。但他们学得越多,也就越容易被同化。”
见贺娀面有异色,王神爱问她:“你好像已经听懂了?”
“若我没有理解错陛下的意思,您是希望,姚兴和拓跋圭尽快推行教化,以图与您相争,却也是成全了您所想要的天下大势……”贺娀的声音有短暂地颤抖,又忽然随着平稳下来的呼吸而镇定了不少。
“不错,天幕只是加快了每一个人的行动,但相比于他们合力向我发起进攻的号角,我更希望这个加速用在此地,让天下重归一统有了实现的土壤。”王神爱笃定地说道,“三个月前,我不敢说出这句话,但现在我敢说,姚兴会学,拓跋圭会学,甚至他们也想借助这一举动谋求天下共主的位置,但我一定会比他们更快!当他们停不下脚步的时候……”
就是,这个阳谋发挥出真正效用的时候。
桓玄怔怔地掀开车帘,向着这头看来,也正看到了在陛下脸上的那一抹明光。
他说这是阳谋一点也没错。
一如他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在带着他走向既定的结局,在他自己看来只是需要冒一点风险但仍有胜率,此刻的拓跋圭和姚兴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可只要陛下比他们更快一步,他们此刻的应对,都只会为促成天下一统而加码。
淝水之战后,南方朝廷无法趁着苻坚死后的混乱向北扩张多少 势力,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一位如同永安一般有魄力有能力的君主,也是因为文化的鸿沟依然存在于黄河两岸,可现在,它好像正如应军两次越过黄河展开行动一般,展露出了弥合的迹象。
桓玄刚想到这里,忽见那头王神爱一勒缰绳,对上了他的目光:“桓卿,往返豫州一行,伤势可好?”
一时之间,随行士卒的目光再度聚焦到了他的脸上。
桓玄眉峰一颤,朗声应道:“尚能为陛下铲除奸佞,清平秩序!”
也不知道,此刻的建康究竟如何了……
……
阴沉的冬日天色,让建康城中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倒是那王愉府上还能传出几声歌舞的响动,仿佛自宅院之外途经,便能想到,里面是怎样一番衣袂飘飘、人间舞乐的景象。
两日前他打着为前线捐赠军粮为名,拿出了一笔太原王氏的私产,似有向陛下请罪求饶的意思,可如今陛下还未回来,没人能确定那天幕所说的种种在如今会是何种结果,也就让王愉暂时寻到了逃避的机会。
京中有人想抓他的把柄,说他在前线有战事的情况下大加宴饮,那也得等到陛下来对他做出审判。
再说了,他这几日间足不出户,毫无一点要对王业不利的举动,谁又能说他半句不是来。
可若是有人能身在这一片丝竹舞乐之间,就会听到一段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衣着干练的庾鸿经由了一番乔装改扮,方才出现在了王愉的面前,与他同在帘幕之后对饮。
王愉一把将人拉近了些,问道:“你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庾鸿轻声答道:“我父亲生前曾有一位故交,出自彭城刘氏,此人有一位关系亲近的子侄,在北府军中任职,名为刘毅。我已让人去与他接洽,他愿意配合我们的行动。”
王愉一拍大腿,对着外间叫了一声“好”,这才转回来道:“我就知道,这北府军中不是铁板一块。我也让人联系了一个人,出自琅琊诸葛氏,名叫诸葛长民,在北府军中当着个校尉,可惜本事不大,还有些贪鄙的毛病,难当大任。”
“那他……”
见庾鸿皱起了眉头,王愉连忙说道:“贪婪是个好事,起码能方便让我们拿捏,眼下最重要的是掌握住一批人手,攥取军权在手,只有先夺建康,后夺京口,咱们才能与各地响应的私兵联手。再说了,他虽没多大的分量,不是也证明了一件事吗?这北府军也不尽是些会听永安办事的愚民,更不是铁板一块。”
谢安谢玄等人借着庚戊土断的影响组建北府军时,也让其中囊括了一部分士族子弟,到如今仍有在军中任职的,地位还并不算太低。先前孙无终带着北府军响应永安调度前来建康的时候,没将这些人给招呼上来,陛下巡幸京口的时候也将他们忽略了过去,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些人不能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你说的不错,”庾鸿答道,“正是他们小瞧了这些人的作用,才让咱们有机可乘。不过恕我直言,光有外头的兵马还不够。”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王愉笑道,“我这几日又不是光顾着欣赏歌舞,等待外面的消息,还已在建康四方城门的守军中拉拢到了自己人,也寻到了十多位与你一般有分量有决断的士族子弟,只待北府军中愿意听我们办事的向建康而来,咱们便来上一出里应外合,即刻动手!”
庾鸿垂眸向王愉的手边看了一眼,发觉被他坐着的软垫之下,隐约露出了一角书页,不像是寻常的书被看过后应当搁置的位置。
他心念一转,连忙举起了酒杯:“若真如此,就太好了。迟则生变,这四个字千万莫忘!”
王愉了然,知道庾鸿到底为何如此心焦。
这毕竟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机会,也是他们这些人唯一能够扭转乾坤的机会!
他也举起了手边的酒杯,调侃道:“说来也巧,你联系上的那个将领也姓刘,说不定啊,咱们若能光复晋室,还能给他也封个刘大将军,气一气什么永安大帝和刘裕。”
“你我满饮此杯,就当是为之后的行动壮胆了!”
庾鸿应了声“好”,却并未真将酒水饮下,而是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将它尽数倾倒在了袖中绑着的小壶之中,心中暗自思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有没有这个希望将王愉灌醉,看看他那书册之上到底写着什么。
却不料,当他再往王愉那头看去的时候,见他不知何故已是酒气上头、摇摇欲倒的样子,一脸茫然地盯着面前的酒杯,“这酒……”
庾鸿心头一惊,来不及思考,也佯装出了和王愉大差不离的表现。
随着对方砰的一头栽倒,庾鸿也直接俯首抱头倒在了桌上。
前方隔间之中的舞乐声,将这两声砰响都给盖了下去,但若有人仔细去听的话就会意识到,那嗡嗡的交谈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由远及近而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已压得很轻,像是有人蹑手蹑脚行动方能发出的动静。可对于此刻精神高度紧张的庾鸿来说,这声音简直再清楚不过,甚至不过须臾的时间,来人就已从他们这方雅室的后方跳了进来。
庾鸿佯装进一步将头歪倒,实则是将脸借助广袖的遮挡,微不可见地向着来人的身份偏了半分,恰好能够眯着一双眼睛看到那边的画面。
然而这一看,却让他猛地跳了起来。
一道刺目的闪光骤然掠过了他的视线,从来人的手中向倒下的王愉狠狠地扎去。
庾鸿想都不想,一把抄起了手边的托盘,向着那道银光拦了过去。
来人是真没料到,在此地有一个倒下的人还是清醒的,连忙蹬蹬两步后退,避免了刀尖撞上托盘的刹那发出更大的响动,引来前头的注意。
可就是在这停顿的一瞬,举刀之人的面容已经暴露在了庾鸿的面前。“桓夫人!”
他与王愉先前的交情不深,但既都是名门,或多或少有过在其他场合下的会面,也与王愉的夫人桓氏打过照面。
这位桓夫人本不在他们任何人的计划之中,庾鸿也并不奇怪她的销声匿迹,却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此地。
在那张脸上,傅粉都没能遮住两道伤痕,似是因殴打所致,可此刻的庾鸿来不及深究此事,全部的注意就已在她手中的长柄匕首之上。
“桓夫人这是何故!”庾鸿压低了声音喝问。
“何故?”桓夫人一刀劈来,庾鸿匆匆躲闪,仍被咄咄逼人的桓夫人一把抓住了衣领,摔向了地面。若非他仓促转过头去,这刀尖必然不是扎入地面,而是他的脖颈。
她咬牙凝眸,眼睛里跳动着一道野火,“春秋之时,雍姬有所抉择,知晓人尽夫也,我为了桓氏前途,杀我夫君又算什么!”
她与王愉相伴多年,怎麽会看不出来,这家夥近日间的种种举动,到底是要做些什么,更不会瞧不出,王愉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但王愉想要拖着家族去死,成为陛下立威的标杆,她可不想。
至于眼前的庾鸿,他已因空气里微量的迷烟而手脚发软,虽不如酒水立竿见影,但也来不及做出什么反抗。要怪就只能怪他,非要选一个眼瞎的盟友!
现在只能死一死了。
等到王愉死后,这居中斡旋调度的人没了,就算她也会被外面的王愉亲信砍杀,这建康之中也应当能迟一些掀起风浪才对。
桓夫人一把拔出了匕首,再度向着庾鸿捅来。
庾鸿瞳孔一缩,大惊失色:“夫人且慢动手,你我乃是自己人!”
第73章 阴差阳错,高下立见
刀尖几乎只停在了庾鸿的眼前一瞬,便又再度刺下。
幸而有这电光石火之间的停顿,让庾鸿得以用肩头撞向了匕首,也借着桓夫人没能及时拔出匕首的刹那,忍痛开口:“我知道你不信——”
或者说,信与不信对桓夫人来说没有多大的区别。
王愉一死,她自己也有可能会出事,只能保住家族的立场而已,多杀一个庾鸿,反而是赚了。
谁管庾鸿是不是卧底,辨别还要费工夫呢!
庾鸿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说出的话是:“可桓夫人真的觉得,你以身为剑,刺杀王愉,就能改变今日局面吗?”
“我敢保证,王愉若死,建康易主的计划非但不会被暂时搁置,延缓矛盾的爆发,反而会即刻开战,血流成河。”
世家之中能牵头的,远不止王愉一个人。暂时是由他来主持局面,只是因为他相对合适,也能让一些人坐享其成而已。
这就是想要救其他人的办法吗?当然不是!
见桓夫人停下了动作,庾鸿费力地用未受伤的胳膊一把抓住了那匕首的长柄,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或许还有一种可能,王愉被刺杀,让士族看到了警告的信号,暂时停下了动作,陛下也能及时赶回,镇住这些人。这是好事吗?”
“也不是。”
乍看起来是让一切归于平静,却失去了将人连根拔起,牵连清算的天赐良机!
这是在给永安陛下增加麻烦,也辜负了他父亲以死为投名状的壮举。
“你……”
桓夫人的眼神变幻,仿佛是因庾鸿的一番话,在电光石火之间已闪过了无数的分析,也想到了先前天幕所说的种种。
相比于庾鸿此时是为了保命才说出这样的话,她直觉那更是出于本心。
否则,他其实还有另一种方式自救。
迷烟只是限制了他的一部分行动,却没让他如同喝了毒酒的王愉一般连意识也丧失,他是完全说得出话来的。
可他的第一选择,是用压低的声音来说服她,而不是直接向外呼救。
这足以表明他的态度。再去想先前死于牢狱之中的庾楷,又得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来看了。
外头的乐曲已向尾声趋近,桓夫人的耳廓微动,顿时有了决断。
她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另一把匕首,同时将庾鸿踢向了王愉的方向,“逃!”
带着王愉一起逃。
庾鸿知道此刻无暇多说,奋力抓住了王愉的前襟,撞向了前方。
“啊——”
乐曲戛然而止,乐师舞姬惊声而散,目露骇然地看到那道隔开两方的屏风轰然而倒,一个面带血色的年轻人拽着王愉狼狈地滚出,却不见王愉发出任何一句声音,翻滚了两下后躺在了地上。
而那年轻人一声高呼,“来人——”
“快来人!”
闻听这惨呼,戍守在屋外的侍从立时冲了进来,响应着庾鸿的指示,追向了掉头翻窗而逃的桓夫人,也将这些目睹此景的乐师舞姬全扣押在了一间房中。
他们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为主家表演乐曲,下一刻,他们就已变成了“囚徒”,只能听到外面有接连的叮铃桄榔声响。
有人战栗着发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人群之中久久没有应答。
直到过了有一会儿,这才听到有一个胆怯的声音答道:“先前执刀的人……好像是夫人。”
“……夫人?”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夫人刺杀王愉,那就是妻子杀丈夫。
以世家重视脸面的情况,怎麽会让这样的消息外传。他们这些见证者,恐怕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只能等待家主的决定。
就算他们之中还有不少人是如礼物一般,从其他人家里送过来的,也未必就能逃过这一劫。
“怎麽就轮到咱们碰上了这种事情……”
而王愉呢,他在终于从头疼中醒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愤怒的巴掌。
庾鸿打的。
匕首已被从庾鸿的肩头拔出,在伤口处包扎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他伤的只是一条胳膊,不是两只脚,依然能够走动自如。
王愉都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对上的就已是庾鸿这张怒火高涨的苍白面容。“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也差点毁了我们的计划。”
“这就是你做的事情?”庾鸿步步紧逼,一通质问砸了下来,“我若是知道你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没说服,还让她有机会在酒水中下毒,你的侍从也分辨不出有无迷药,我怎会上门赴约!”
“庾兄且慢……”王愉终于捡起了自己的神志,也从庾鸿的话中判断出来了当下的情况。
他连忙挣扎着起身,向一旁的侍从又问询了一番,脸色遽然沉了下去:“这个毒妇!抓到人了吗?”
侍从答道:“已抓到了,但她说,她是桓氏之女,我们无权处置她,只能先将夫人扣押起来了,等候您来发落。”
“桓氏桓氏……”王愉勃然大怒,“我若不做出这个选择,她还能保留桓氏的名头?桓玄向永安摇尾乞怜,迟早如同天幕一般落个被诛杀的下场,最多就是比别人多一份祭文。”
眼看王愉要去找桓夫人算账,庾鸿厉声喝道:“好了!”
这一句话,喝住了王愉的脚步。
庾鸿声音更冷:“你还要节外生枝到什么时候。你现在还可以说,是她不满于你日夜歌舞,因妒而杀人,若被她攀咬起来,你先前苦心经营的形象就全白费了!”
他说话间因牵拉到了伤口,脸色又是一白:“你若是还按这样的态度办事,你我趁早一拍两散,反正我也看明白了,这京中愿意一并举事也愿意领头的,哪只你一个……”
王愉连忙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赔笑:“庾兄息怒,大业得成,就这刺杀一事,我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至于桓夫人,就先按照庾鸿所说的处理,确实是减少影响力的上佳说辞。
他的那些同僚若要问起话来,也最多就是嘲笑他一句治家不严。
见王愉平复下了情绪,庾鸿叹了口气,“幸好我在守孝之中,平日里并不见人,受伤也就受伤了,但你——好自为之吧,我不希望还能在其他的地方出岔子。”
“哎……”王愉还想挽留,但庾鸿去意已决,不打算给他再度开口的机会,就已拂袖而去。
这一连串惊人的消息,爆发在了这样一个微妙的关头,让王愉根本来不及去想,为何同样是喝了酒,庾鸿的症状就明显不如他严重。
在让人好生看管桓夫人,也将那个用来糊弄人的理由散布出去后,王愉觉得,自己还得做另外的一件事。
这个死里逃生的遭遇,让王愉越发确定了一件事。
相比于其他想要从他手里抢过指挥位置的人,庾鸿对他的威胁是最低的。经历了丧父之痛,庾鸿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变成了一位足够可靠的同伴。
这样说来,他们的合作应当不会仅限于这次夺取建康而已,偏偏此次的事情,是他太对不起庾鸿了,必须尽快弥补。
他闭目沉思了片刻,忽然起身向着书架走去,从一本杂书中抽出了一本名册,又翻开了一张信纸,疾笔书写了起来。
搁下笔后,他一边将信纸塞入了信封中,一边走向了他先前遇袭的地方,看到那本被他搁在坐垫之下的假名单并没有被人取出的痕迹,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将信往旁边的亲随手中一递,示意他将信送去给庾鸿,又道:“让该赶来建康的人,动作都快一些!”
先前必须小心行事,是因为他和执掌建康局面的谢道韫都知道,这个时候谁沉不住气,让对方抓住了调兵的把柄,都能在即刻间让对方师出有名,抢先一步行动。
谢道韫可以调动建康的百姓,而他则有士族精兵。
不等人手齐备,迅速掌握局面就动手,只有失败一个结果。
可现在他好像等不了这麽久了。
桓夫人对他的刺杀,不仅仅是在提醒他,他这人如同庾鸿所斥责的那样,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没有说服,更是在警告他,世家内部如同桓夫人一般想法的不会少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地暴露出来。
这一次他能侥幸脱逃,有庾鸿救他一命,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
“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收到了王愉密信的庾鸿低声喃喃。
今日他但凡喝下了那杯酒,可能就要给王愉做个陪葬品,死得不明不白。倘若永安陛下还是如同天幕所说的那样,变成了最后的胜利者,无论是他还是他已死去的父亲,都只能背负起贼党的罪名。
天大的冤屈啊!
但虽是免除了死劫,却也负伤甚重。
可幸运又随之而来。
王愉因他的相救,主动将那份联系名单送到了他的手中,依照他近日间对于京中局势的推断,应当并没有多大的出入。
这份名单在手,足够让他掌握不少主动权。若是将这份名单作为真正的投名状送到永安陛下面前,应当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这倒真要归功于桓夫人的相助了。
她没一意孤行地将路走到底,反而推了他一把,谁能说这不是一位智谋之士!
“咱们是不是还能有额外的收获?”亲信问道。“您说,您已联系了彭城刘氏在北府军中任职的刘毅将军,按照来信中说,他要尽快和那位诸葛校尉掌握住北府军的一路,尽快赶赴建康。等到必要的时候,就让他斩了那什么诸葛长民的脑袋,来个倒戈一击……”
庾鸿的表情顿时微妙了起来,“他啊……我先前是不是没跟你说,他不是假装反对永安陛下的,而是在他给我父亲的来信里早有毛遂自荐,想要做征讨永安的前锋。”
亲信大惊:“啊……”
“可能真如王愉所说,是永安陛下这里的刘将军太多,他既无特权也无出头之日,不如另走一条路吧。”庾鸿扯了扯嘴角,“总之,我告诉王愉的不是个假情报,若要让刘毅和诸葛长民起兵,他们一定能成为世家的马前卒。”
亲信顿时傻眼了,“那再算上世家的私兵,建康岂不是危险了!”
来的可都是敌人啊。
敌人?敌人又如何呢?
庾鸿郑重地摇了摇头:“我今日更确信了一点,我父亲的判断没有出错。连我这样的人都能取信于王愉,连身在内宅的桓夫人都能有此奋力一击的觉悟,你觉得,天幕中提过,被陛下器重委任为宰相的谢夫人,和被委任为户部尚书的刘穆之,会是只知道粉饰太平,手段保守的人吗?”
一定不是!
不仅不是……
……
天刚入夜,一道并不太分明的敲门声响起在了庾宅的后门。守门的侍从猛地惊醒了过来,打开了一条门缝。
有白日发生的种种,有王愉的授意,盯梢着庾鸿这边的耳目都撤离了不少,竟是未曾察觉到这一道灰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无人的后巷,扣响了门扉。
“你是——”门房疑惑发问。
就见这到访之人忽然揭下了斗篷,露出了一张鬓发如银下沉静非常的面容,“告知你的主家,谢道韫到访。”
庾鸿匆匆抵达会客之地的时候,面露骇然之色,望着已然落座的谢道韫,竟有一瞬的失语,“您……不怕我怀有异心吗?”
谢道韫温和一笑:“那麽我这一边就师出有名了,不是吗?”
庾鸿答不上来。
只听到了屋中回荡着谢道韫的声音:“我洞察局面多时,也有这个自信,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造访时间。比起由你来寻我,我想还是应该由我,来替陛下接应一位潜伏的忠臣。”
第74章 我是信使,不是斥候
“忠……忠臣?”庾鸿真要被这一个词给吓得跳起来,“我不明白谢内史的意思。我如今为父守孝,闭门在家,与朝政已无关联,何来忠臣一说。”
“那难道你父亲真是因为听了天幕所说,自知前路无望,才选择自裁的吗?”谢道韫回问道。
庾鸿默然。
“我顺了有些人的心意,暂时压下了你父亲的死讯,只让你谨慎行事,在家闭门,不得在此关头,让建康中人人议论你父亲之死,你是如何回应的?”
谢道韫的语气不疾不徐:“若是按照你早先的脾气,姑且不提随后如何,骤然闻听死讯必然又惊又怒,非要闹出些动静来。”
庾鸿本能反驳:“我是这麽做了!”
“可你太容易被劝服了!”谢道韫一点都没给他留下情面,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他的破绽。
放在一众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里,庾鸿的表现说不上有太多的破绽,但在她这种长辈的面前,庾鸿给出的答复只有一个可能:庾楷死的时候,他在现场。
所以,他的惊讶里才有了表演的痕迹。
谢道韫继续说道:“还有,我令有司官员登门造访,向你做出慰问,你在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是何语气?”
“我……”
“很有意思,你对他感怀、感谢或者说是崇敬。一个应当目睹父亲死亡的人,对父亲是这样的态度,他的父亲生前到底说了些什么呢?起码,他的死一定是有意义的,也一定给你带来了好结果。”
庾鸿觉得面前谢道韫的这双眼睛,简直像是一面镜子,直接将他潜藏的所有想法,都给一并照了出来,也让他紧张地又吞咽了一下:“可是,我也有可能是与其他人合作,准备拿着我父亲的死讯,向朝廷问责,声讨永安陛下。”
“那你就不应该联系刘毅。”
庾鸿的话等同于是承认了自己的立场选择,但谢道韫没用他的这句“承认”作为给他的答复,而是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庾氏能联系到的人,并不是只有刘毅一个,不仅不止有他,他所能造成的影响也不是最大的。若庾楷死前给你留下的话,是让你与陛下为敌,为他报仇,你的选择就太让你父亲失望了。”
谢道韫给出了结论:“我只能这样判断,你父亲用自己的死来为你铺路,而你选择了遵照你父亲生前的意思,将这个任务执行下去。世家的出身让你可以很好地融入到那一批反贼当中,也为你随后的行动做准备。”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其他的事情了吗?”
庾鸿答道:“……可以。”
他以为自己的表现已很合格了,王愉那边也对他满意有加,谁知道原来在谢道韫这里,他还有这样多的破绽。
但他又突然觉得分外庆幸,他不需要在配合王愉行动的时候,来上这样的一出——
王愉让他将父亲的死算作是一个向永安发难的理由,然后他突然改口,倒戈一击……
万一稍有操作不当,谢道韫这边没分清楚他的敌我,他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还真是一点也不好说。
他也不需要解释那麽多的话,将他父亲毅然赴死之前的每一句话都说出来,来换取对面的信任。
谢道韫的一句“忠臣”,从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永安陛下的态度,在他终于得到了解释的一瞬间,竟觉自己因熬过了先前的忐忑,忽感一阵热泪盈眶。
相比于王愉那边的情形,从面前这位谢夫人身上,庾鸿也已隐约看到了,到底什么才能叫做同伴。
能不能谈一谈接下来的事情?当然能!
“请稍等片刻。”庾鸿掉头匆匆折返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将王愉让人送来的那封信递到了谢道韫的面前,“这是我收到的名单,只是才收到不久,尚未来得及逐一校对……”
“无妨。”谢道韫接了过来,粗略地翻阅了一遍,沉静的目光中闪过了一抹讥诮,“人名比我想的要少,应当还有缺漏,但能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有这些人足够了!”
这些世家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在建康城中构成了一张罗织的网。
但到底是这张网先一步抓住了自己的猎物,还是这张网先在重压之下破裂开来,就看接下来的交锋了。
庾鸿忐忑问道:“以谢内史看来,我应当在何时倒戈?”
“这不重要,在陛下归来之前,你的安全更为重要。”谢道韫答道,“你也不必急于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起码在当下,他们的目标,是我,以及代表陛下威望的宫城。”
“那我……”
“你放心吧,你有心向陛下表态,我不会让你能够闲着。”谢道韫安抚道,“就如现在,有一件事,由你来做,要比我去做更为方便。我也只能将这份重任交托给你。”
庾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请您尽管吩咐。”
“对了,”他想到了什么,又连忙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谢内史来定夺。”
“是关于桓夫人……”
……
在建康的城门重新开启的时候,一支起先还并不起眼的小队被人流夹带着分散,带出了城去,又很快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由王愉和庾鸿各自派出的心腹组成了这支队伍,向着京口方向而去。
行船迅疾,以极快的速度抵达,又很快通报了信物,被接入了北府军中。
庾鸿的亲信还未坐定,就已朝着等候在此的刘毅问道:“行动的人手准备得如何了?”
那刘毅早有准备,当即答道:“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即刻动兵。”
北府军中鱼龙混杂,又因先前陛下支持洛阳,从此地调走了太多的人手,十方营盘空缺了六方,更让他调度人手的行动变得异常顺遂。
来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中暗呼了一声,这大概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过这只猴子总算要比王愉联系的那只猴子要更像猴王一些,是该多费一些口舌。
但想到他之前竟还以为刘毅是配合庾鸿来表演的,他又开始看人有些不太顺眼了。
不过幸好,这种情绪并没有被他表现在自己的脸上,而是说道:“我代表谁而来,你应该心中清楚。家主说,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他来多说了,毕竟有领兵经验的人是你而不是他,只有两件事还需要向你确认一二。”
刘毅正色:“您请说吧。”
亲信道:“先前有无北府军自会稽、吴郡方向折返,告知那边的情况,对你们发出调令?”
刘毅想了想,摇头:“并无。不瞒使者,先前应允令家主的请托,准备一同举事后,我就担心刘牢之会从吴会折返,一直让斥候向那边探查,时至今日也未有发现异常。”
亲信的心中微微有些发沉,在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分毫,只继续说道:“另一件事,不必由您回答,只是家主想在人情世故上提醒您两句。”
“此次带兵从京口突袭建康,是由您和诸葛校尉一并行动,虽说连我这样的跑腿小卒也知道,究竟更适合由谁来指挥全军,但在诸葛校尉的背后还有其他人,总归要给几分薄面。在真正夺取建康前,千万不得与对方起什么冲突,反而耽误了大事。”
“……哈哈,要这麽说,也未免小看了我的心胸吧。”
庾鸿的亲信循声回头,就见王愉的使者会同诸葛长民一并掀帘而入。说话的诸葛长民似乎早与刘毅有过交谈,彼此相顾一笑。
他顿时心中一阵后怕,庆幸自己因为谢道韫的提醒,没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来,暴露了他们的算盘。
“原来……你们认识?”
“都是北府军中的人,不认识才奇怪。不过若不是因为这一遭,还不知道,原来我们也算志同道合之人。”
刘毅并没过多解释自己是如何与诸葛长民搭上的话,只顿了顿,又问道:“不知道庾家主还有什么其他的叮嘱?”
“非要说有的话,还真有一句。”亲信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有些话说出来并不好听却是一句事实,因天幕的影响,建康民心在何处无需多言。若要速胜,便须自北面进攻,直逼宫城,万不能让谢道韫有机会临机招募建康百姓,前来阻挡我们的兵马。西北、东北二门,也都会有内应在接到信号后尝试提前夺关,与你等里应外合,万万不可贸然分兵,耽误了进程。”
“从南面杀入建康,是最容易引发混乱的……”刘毅沉吟片刻,说道,“但您说的也对,我们是为其他人争取时间,也要让有些墙头草做出抉择的,还是应当选择自北面进攻,完成这擒贼先擒王的重任。”
“至于那北部宫城的戍防……再如何坚固,以我们如今积聚起来的人力,有的是破城的办法!”
谢安谢玄已死,凭借谢道韫一个女流之辈,休想再让北府军听令。
反而是他这样的下等士族出身的将领,正要与那些利益与共的人一并,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
王愉的使者插话道:“既然都已谈妥,从何处进攻也已敲定,那麽……咱们是不是可以尽快起行了?”
刘毅当即答道:“这是自然!”
他就等着这一声令下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他是当真有些担心,在他们发起行动之前,那位永安陛下就已从洛阳回来了。
刘毅披挂上马,即刻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这支军队的聚拢没有引起太多的轰动,但突然要调度发动,却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于是这头的兵马刚刚出动,便已有一队骑兵拦截在了他的前头。
那为首的士卒满面狐疑:“尔等调兵,可有陛下军令,或有刘将军手令!”
刘毅冷笑了一声:“我不就是刘将军吗?”
“你……”
你算什么刘将军。
可那士卒刚要再说,便忽有一支冷箭射穿了他的胸膛,将他击下了马背,其余随行之人也已被接连的箭矢夺去了性命,根本没有给他们以继续质疑的时间。
也还没等这两方的冲突扩大影响,引来更多人的关注,这些拦路士卒的尸体就已被拖拽了下去,很快如同湖面上的水波一般消失不见。
正因为这过于快速的反应,当这支急行的队伍出现在京口百姓视线 中的时候,他们又怎会想到,这不是一支听从永安陛下命令前去建康驻扎的队伍,他们也不是去拱卫帝都的安全,而是去掀起一场谋逆的风暴。
骑在马背上的刘毅与作为副手的诸葛长民俱是春风满面的神情,竟未发觉,同行的人中,庾鸿的亲信里已在不知觉间少了个人。
为了掩饰这个人的消失,先前向刘毅叮嘱的那位庾鸿亲信找上了王愉的使者,说道:“我看咱们到最后还是要依靠自家的私兵。先前光知道那诸葛校尉贪财,是个俗人,却不知道这两人还能没达成战果,就已先飘上天了。”
他皱着眉头,露出了颇为前景担忧的表现。
这表现让王愉的使者不由会心一笑:“咱们是要去正本清源的,拿出些胆量来吧!”
担心那麽多干什么呢。只要这一众人等能助力他们夺取建康,就算是嚣张肆意一些又有何妨。现在他们缺的,就是敢与永安作对的人!
规模甚众的一众兵马张扬过境,好像也正是因为这光明正大的表现,让沿途之人毫不怀疑他们的目的。
反而是另外的一路人马,明明在离开刘牢之视线的时候,还看起来像是一路胡乱拼凑起来的兵卒,却在途经这片江南富庶地带之际,没有惊起一点额外的波澜。
在张定姜的建议下,他们先提前向北走出了一段,沿着大江以北的这一段路,向京口方向逼近。
这个决策,最大程度地避免了从京口放出的哨探搜索他们的行踪。
也很快给他们带来了两个意外之喜。
孙恩的部从相比于孙无终麾下的北府军原本并不算多,但在沿途与江北流民打交道中,以滚雪球的速度发展了起来。这是第一喜。
而第二喜是,也就是在他们距离京口只剩大半日的路程时,他们遇上了一队从北面匆匆赶回的兵马。
“你说你先前做了什么?”孙恩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多久,冷不丁就听到了刘勃勃的这句炫耀。
那神态傲然的匈奴少年昂起了头,“我说,我烧了拓跋圭刚打下来的邺城,俘虏了他的将领,还带回了燕国的宗室。”
孙恩都要羡慕得变形了。他绷着个脸,死活不肯说出一句夸耀竞争对手的话,只道:“可陛下明明只是让你把王氏的人送去琅琊,顺带刺探北方的敌情。”
是让你表现得这麽出彩的吗!
刘勃勃好笑地看了一眼孙恩的身后:“那陛下不是也只让你把你叔叔从海外置回来?是谁先杀了王凝之,又带出了这麽一支队伍啊?”
他们俩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都是来争功的,谁还不知道谁啊。
褚灵媛险些要为对面前这个针尖对麦芒的场面翻个白眼,也忍不住想到,孙恩和刘勃勃刚刚参与皇后亲卫的选拔,因意外而被带到陛下面前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滑稽。
现在明明各有功劳在身,却好像还是先前的风味。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脸色沉了下来,向着那道由远及近的身影看去,高声问道:“前面发生了何事!”
快马赶来的斥候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丢下了马背,回禀道:“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哨探,我等不敢轻忽,直接将人带来了。”
然而那被绑起来的家夥刚一被松开嘴上的布条,便怒骂出了声:“我都说了是误会误会,你们就不能多听我说两句吗!谁是哨探了?我是信使!”
他逡巡了一番前方的队伍,苦着个脸看向了褚灵媛。
“我奉谢内史之命,送来建康的线报!”
第75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诸位,都先别争了。”
说是说的诸位,但大概只是在特指孙恩和刘勃勃。
这两人也知道何为轻重缓急,一并看向了那个自称信使的“俘虏”。
这位被庾鸿派遣出来的亲信简直想要叹气。
听家主说,他先前就差点因不明内情,被自己人给一刀宰了,现在这种待遇又轮到他了。要不怎麽说,当卧底这差事,实在不大容易呢……
“建康情形如何?”褚灵媛压住了心中的焦虑,开口问道。
信使从怀中摸出了印有谢道韫私章的手令,递到了褚灵媛的面前:“建康尚未开战,但各有动作。京口那边,叛军已于一日前调兵出征,向建康方向赶去,谢内史令我等为内应,已提议让他们将攻城战场放在建康北面……”
“北面?”张定姜了然。将交锋战场放在建康北面,显然是为了减少对建康百姓的影响。
不,或许还不止。
当交锋就发生在建康的宫城以及百官富户聚集之地的时候,也更容易判断有些人的立场。
但无论这个建议的提出是出于何种目的,当下更重要的还是另一件事。
敌军已然比他们更快一步出兵。纵然谢道韫应当会以拱卫帝都为由调度守军,能够拦截住敌军的时间依然有限,他们的进军速度还需更快才是!
张定姜与褚灵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潜藏的焦虑。
陛下亲征洛阳,将南方的安危交托到了她们的手中,希望看到的,绝不是建康城破后百姓离乱的景象。
士族门阀为了保护住自己的地位,会调度的兵马,也绝不会只是这一路北府军而已。
既然他们已经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撕破脸皮,势必会是一场恶战。
“孙将军!”
褚灵媛刚刚开口,就见两位姓孙的将军一并应了声。
她懊恼地扶额,“我说的是孙无终孙将军。劳烦您带一路精锐速至京口大营,点兵选将,不得有误!点兵之时紧锁大营,严防通风报信之事。”
孙无终抱拳应声领命。
“刘将军!”
刘勃勃倒是没料到,自己还会被点名在孙恩的前头。不过他没想到的又何止是这个,也没想到面前发起号令的人一面将手在身侧攥紧,仍然难掩紧张之色,说出的声音却是万分有力。
“劳烦速领一队精锐先行,自覆舟山麓直取建康,支持城中。”
褚灵媛也不敢确定,自己的这道委任有没有错,但她知道,一个将领若是胆敢在刺探敌情的时候前去攻城,也一定有办法在四面围困的时候“自作主张”,杀出一条生路来。
她也不免在此时想到了离开前谢道韫对她说的话。
她说,无论决策保守还是激进,情况也不会更坏了。
有些人非要违逆陛下的意志,去挑战这种“万一”,那她也只能用好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若缺人手,我也愿尽绵薄之力。”
“你是——”褚灵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就见那生就一张鲜卑面容的男子答道:“在下慕容德,承蒙应帝援手,方能从北方脱逃,如今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此为我大应肃清朝政的家事!”褚灵媛冷声抢答,“敢问一句,足下是以什么身份说出的这句话?”
慕容德的心中一个咯噔。在褚灵媛问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在场有数道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其中不乏带着审视与敌意的。
近乎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将代表“慕容氏”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他原本还想,若是在此时协助应军破敌,能否为他慕容氏重新立国寻求到一方助力,但褚灵媛的这句回复,以及在场众人的表现,又仿佛已在潜台词里给了他一个答案:有天幕所言,中原大地上终究只会剩下一个大应,他若想要挟恩图报,图谋复燕,那还不如在一边好好看着,他们是如何做的。
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就以……刘将军的副将如何?”
“啊?”刘勃勃都愣了一下。
慕容德倒是很明白何为能屈能伸,继续问道:“这个身份,不可以吗?”
自慕容垂死后,他就已经预想到了燕国基业必定会面临天大的危机,只是不曾料到,拓跋圭会因天幕的影响行动得如此之快。再有天幕盖章的慕容氏人人称帝却又人人不得长久,他要重聚旧部必定艰难。如今倒还不如顺着刘勃勃的这份救命之恩,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褚灵媛以眼神示意刘勃勃,让他给出一个决断。
刘勃勃朝着慕容德身后仍可算装备精良的部从看去,心中有了计较:“让他跟我一并去吧,若有触犯军令之事,无需你们多言,我自会将他处理了。”
他还真需要慕容德的人手,才能多做一些事!
孙恩眼看着面前这你一眼我一语,有些不乐意了:“那我呢,我该做什么?”
褚灵媛转过头来:“近日行军,张军师已与我说了许多与你们有关的事,所以我也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要交托给你。”
……
直到大军再度向前行进,几位将领或是加速行进,或是骑兵离队,或是折返到了后方的士卒当中不知去说些什么,褚灵媛的面前这才恢复了清静。
她攥着手中的缰绳,又觉背上生出了一层薄汗。
“怕吗?”张定姜留意到了褚灵媛的反应,开口问道,“倘若世家的反扑之势如同林火汹汹,就算你我是领兵在外,不似谢内史一般身陷火场之中,也势必会遭到波及。你的身份,毕竟与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褚灵媛的忐忑稍纵即逝,就已被斗志所取代,“你我同是陛下的臣子而已。知其不可而为之,需要莫大的胆量,但现在天幕都已说了,倘若拼力去做,是会得偿所愿的,那纵然前路艰险,又有何妨!”
“若非我不通武艺,也必要拿起刀剑,去与那些可笑的反抗者决一生死!”
褚灵媛将眼一瞪:“你这麽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想……”
哎,怎麽说呢?谁让她之前住在宫中,有些人去找陛下哭鼻子这个黑历史,其实她也看到了。
不过现在褚灵媛战意正盛,她还是别说了吧。
张定姜一抽马鞭,“且让陛下看看,她已拔刀在前,我们也不会辜负她的期待!”
……
先行一步的刘毅和诸葛长民等人行军的速度绝对不慢。
作为一路“叛军”,他们严格遵循着上面给出的指示,在出兵的三日后便已抵达了建康城下。
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为了确保士卒抵达城下后仍能保持战斗力,三日已是极限,更何况,在刘毅等人抵达建康之前,还与建康城中的守军有过一场交锋。
守军意图在半道伏击,阻拦他们这一支不听号令便前来的兵马,却在交手之间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丢下一批仍在缠斗之中的后军,向建康城方向撤回。
然而这场撤离都并不顺利。
苏北一带一马平川,能用于阻拦追兵的有利地势少得可怜,反而让后方养精蓄锐的骑兵屡次得手,令败退的建康守军不得不再度与他们交手。
虽然成功杀伤了一部分叛军,但也让守军撤入城中之时各显疲态,难以再战。
再向东而望,追兵已在视线之中缓缓推进。
刘毅面上更显得意,下达了军令:“攻城!”
这些随同他起兵的士卒里,起先还有些异动的声音,但在建康守军的败退中,那些声音都已暂时被压了下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
叫做野心。
他们已经错失了能够参与洛阳之战的机会,也并未恰好身在刘裕刘大将军的麾下,未必能够自其他士卒中脱颖而出,还不如看看,能否成就另外的一份从龙之功。
永安陛下夺回失地、打压士族、发展民生的种种举措,在战祸当前倘若还需要十多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落成,那也不能怪他们为了这十年间的人生足够精彩,而另投到旁人麾下。
甚至,他们都不能确定,在北方的联手出兵面前,已经得到警示的拓跋圭和姚兴会不会已经击败了永安陛下。
人是要为自己想一想的。
“攻城——!”
“打进建康城中去,杀了弑君篡位的逆臣!”
谢道韫面沉如水,望着远处的这一片黑压压的潮水,对着守卫在城关上的卫队统领颔首示意。
霎时间,羽箭拔地而起,纵入空中,朝着前方攻城的士卒狠狠地砸下。
她无法评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因为她曾经亲自走出过建康,看到在士族垄断了知识的所有权后,那些未经教化的百姓到底有多容易被人煽动。
饱读诗书的人里,尚且有那麽多人目光短浅,只知贪图一时的利益,更何况是那些不知何为圣君开道的愚民!
可她虽为这些人感到可悲,今日却无法对他们生出同情,只能眼看着他们在箭雨之中倒下。
一名小卒匆匆自城头掩体之下跑过,冲到了谢道韫的面前。
谢道韫一把扶住了人,“情况如何?”
“真让您猜对了,有两路人想走地下入京,一路挖掘地道入城,直抵谢氏的一处宅邸,另一路想借用护城河下的地道,也被咱们的人发现了。”
然而这些人没想到的是,谢道韫在这几日间虽然没有额外征调兵马,给他们提供“正义”讨伐、甚至是怂恿更多人举兵造反的借口,却从建康周遭的民间招揽来了一批特殊的人才。
若在先秦时期,他们该当叫做鸡鸣狗盗之辈。
但在此时,面对偌大一座建康帝都,还是一座四面受敌的城池,他们就是最合适的眼线,也能发挥出最为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说,想要从地下河进入建康的蛙人精锐已被更长于凫水的渔民扼住了喉咙,一直拖向水底。闸门随即落了下来,让他们进退不得。
再比如说,本应为司马道子守灵的谢重联系了京中的长子作为接应,带领着谢氏私兵挖掘出了一条自觉隐秘的地道,却在冒头后不久便发觉,屯兵的宅邸已被人团团围住,连带着他一并都以谋逆的罪名拿下。
乱战之中,谢重悲痛欲绝地看到,一支长箭扎进了他儿子的胸口,夺去了对方的性命,偏偏他自己也已被戴上了镣铐,什么也做不了!
……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不止是谢道韫收到了士卒的来报,王愉也收到了这两条接连传来的噩耗,令他原本听到刘毅等人领兵前来的好心情都已彻底抛去了九霄云外。
原本他们的计划进展顺利,由北府军这头发起对建康的进攻,实则还有另外的几路人马用来打开建康的门户,只要城门已失,外头的北府军就有了另外的入城途径。
然而现在,那些需要与他们会合的人手已被逐个击破,另外一路从南部庄园调度来的兵力却还在路上,比起刘毅来得更慢,并不能在此时起到填补兵力的作用。
“还是得我们动手!”庾鸿拍案而起,但这一拍之下,他那肩膀上的伤势受到了牵拉,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作为罪魁祸首的王愉连忙扶住了他那倒霉的救命恩人:“且当心些。”
“行了,你先不用管我了,你就说吧,是不是得尽快动手。”庾鸿冷声说道,“建康守军的人数确实并不算多,但此地乃是王都,城墙高耸而坚固,若是将攻城拖延到太久,对我们没有好处。”
“我先前就说,应当由我们先带兵掌控宫门,哪怕危险一些,也要给北府军争取出进军的时间,现在可倒好,主战场那边箭矢齐备,就算他们真能杀到城下也会损失惨重,另外的两路干脆就已全军覆没了!”
“好了,消消气消消气。”王愉出言安抚道。
庾鸿的建议确实听来很有吸引力,甚至他先前也是这麽想的,但最终还是没选择听从这条,难道能怪他吗?
庾鸿若有多少带兵的本领,何至于在先前征讨王恭的时候,只被当做是个替代他父亲的吉祥物,一点儿真正属于他的战功都没拿到?
将战场放在建康北部,这属于常识性的建议,听了也就听了,那进攻的先后顺序却是要影响到战事胜负的,恐怕还是先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比较好。
现在两路出事,一路受阻,才让王愉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或许庾鸿提出的这个建议没错。可惜,现在才发觉,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
他咬了咬牙,“趁着城外城内交战正酣,尽快去联系那些人。”
“是!”侍从纷纷领命而去。
联系哪些人?当然是那些摇摆不定的人。
这些人分明对于天幕上提及的结果惶恐不安,也听到了自己正在士族覆灭的名单中,却因天幕说到的永安大帝种种,一点也不敢即刻拿出反抗的举动,反而是找了托词,想要先看看洛阳那边的情况。
但现在不是他们可以犹豫的时候。
士族之中想要求生的,已经先一步敲响了反抗的钟声,直接撕破了两方的脸皮,再如何摇摆不定的也应该选出立场了。
若是他们继续畏缩不前,那麽等到王愉等人组织的兵马攻破建康之后,他们必定要以应朝臣子的身份遭到清算。
或者,是谢道韫击退了叛军,他们的毫无作为也会让他们被归入叛军内应的行列,还是没有什么好结果可言。
他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是成为城外叛军的内应,加入王愉他们,还是带着自己的家丁,带着自己的私兵,协助谢道韫守城!
有且只有这两条路。
王愉的眼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决心,见前去通传的士卒都已各自散去,来不及去等这个结果,就已对着庾鸿说道:“请随我来。”
庾鸿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也骇然地发觉,王愉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自己的隔间屋舍内,偷偷藏匿了数百精锐。可眼看这些人面对王愉的表现,好像并不是他亲自栽培出来的人。
他当即意识到,他当日用来说服桓夫人的那句话,并没有说错。
就算没有王愉,也一定会有人在建康搅动风云。
只是恰好由王愉先站了出来,变成了这个名义上的“领头人”。
“我会分出几人来保护你,即刻去取你父亲的遗体,换上丧服,在官邸一带哭丧,逼迫那些人赶紧做出决定!”
庾鸿在心中又忍不住骂了一声,但答应得痛快,“好,那你呢?”
王愉目光一冷:“自然是去捅一刀!”
给刘毅等人的攻城提供一点助力。
在步出此地的时候,王愉的身上也已披上了一层铠甲,顶上了头盔,仿佛一位披挂齐整的将领,向着其中一方交战的城门处而去。
这些早已待命的精锐出现得令人猝不及防,便已拦截住了一支将上城头支持的队伍,用精良的刀兵将他们砍杀在了当场。
守城的士卒匆匆回望,就见原本应当是后盾的建康城中,出现了一路叛军的同夥,还在杀伤了援兵之后向着城头杀来。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根本无从判断,后方的建康城中此刻到底是何种局面,又为何会有这样的叛军来袭,竟是有一瞬的怔愣。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支利箭自后方狠狠地向着那冲上来的叛军射去,虽被人躲避了过去,却也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炸响在了此地。
“都愣着做什么?”
谢道韫的胳膊因这仓促的开弓,在衣袖中有刹那的颤抖。
君子六艺之中的射术她已有多时不曾捡起,可在出箭的刹那,众人看到的只是那张泛着细纹的面容有如组成城墙的一块坚石,没有半步的退让。
“叛军欲登城头,尽管杀了就是!”
第76章 各显神通
“谢内史!”
“拦我等守城者,杀!”
“……”
有这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出现在此地,就已经足够了。
王愉自远处统御着这一路精兵,遗憾万分地看到,城头的守军因城内来人的惊惧,已在谢道韫射出的一箭中烟消云散。
也有一队士卒匆匆自针对城外的反击中撤回,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城内方向的敌人。
王愉匆匆后退,在士卒的掩护之中方才避开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再看那个已经退回到指挥位置上的人,眼中满是忌惮。
但再如何忌惮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已然做出了选择,和城外的叛军联手,就没有了退回去的机会。
随着他一声令下,这批精锐一半扑向了城下本在调派过来的应军援兵,一半则继续顶着城头的进攻试图攀登上去。
这些人的加入很有必要。在这突如其来的一路人马影响下,城外的刘毅已然意识到,自己这边面对的压力已比先前减弱了不少,虽没如先前在送来的口信中所言,会尽量为他们直接开启城门,但也已是不容忽视的助力。
他纵马向前,扬声喝道:“诸位,富贵就在眼前,先登者当有重赏,还不随我杀敌破城,清剿叛逆!”
从城头飞射而出的弩箭立时射穿了十数名闻声而起的士卒,却依然有被这句话煽动的人前仆后继地冲了上去。
谢道韫再未开弓,眼神始终往复于这城内城外的两路人身上。
建康的弓弩与弩箭数量尚够,但人力不足,幸好先破获了两路潜伏的敌人,瓦解了一触即发的危局,可惜现在仍旧面临极大的挑战。
城内若只有王愉这一路还好,一旦陆续响应于他的人前来,城墙两侧的平衡就会在刹那间打破。
现在,就看刘穆之的表现,还有褚灵媛那一路的援军何时抵达了。
永安陛下相信,她虽是世家出身,却也能够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守住建康,她也理当半步不退,相信她的战友能够做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真是愚忠……”王愉冷嗤了一声。
但眼见一名刚刚登临城头的精锐立时中箭,被人抱摔了下来,王愉又面色一变,让人继续去打探后方的情况。“他们来了吗?”
那些应当与他同路的世家子弟,愿意放弃摇摆不定,亲自来支持于他了吗?
“还……还没有。但庾家主已尽力了。”
庾鸿简直不要太努力。
就以这一户侍御史所能听到的,在远远能听到的交战声里,混杂着一道嚎啕哭声,正是庾鸿发出的。他让人出外打听,便有人来报,说是庾鸿因父亲庾楷之死而痛哭,先前谢道韫令他不得将事态闹大,可如今谢内史已前往守城,管不到他,那也不能怪他当街而哭。
“有没有说是因何缘故?”
“只说是天幕所致……”
“唉,”这位侍御史仰头一叹,“兔死狐悲,又怎能闭门而守!”
再听闻王愉已带着人前去围攻守城士卒,预备与外头调来的兵马合力掌控建康城,在这夺回权柄的路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一把推开了想要劝阻的家人,便带着府中亲随出了门。
“我为何不能去?”他在心中嗤笑了一声拦路者的优柔寡断。“难道真要相信,所谓百姓的力量就可以支撑起一个王朝,相信单凭人力就可以拦住北方铁骑,相信一个提前登基年仅十三岁的皇帝可以救世不成!”
“还不如相信,有天幕的告知,我们也能走出自己的出路。”
而在此刻,有这等表现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永安陛下亲征洛阳之前,虽对朝廷的官员来上了一出考核,清理掉了其中的一批乱臣贼子,也将一批无能之人放到了并无实权的官职上,可到底是没有将朝堂上下大换血一遍。
他们确实要比那些被刷下去的人有些本事,可当士族的未来摆在眼前让人抉择的时候,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终究还是又一次涌现了上来。
一个个人影走出了家门,向着交战的方向而去。
却并未留意到,不知道在何时,那先前回荡在巷子里的哭声,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了。
庾鸿飞快地抹去了脸上的眼泪,长舒了一口气。
那先前说是要协助于他,实则还不如说是替王愉监视他的壮汉,已经在接连的重击中倒了下去,取而代之出现在此地的,是一支身着宫中制服的卫队。
领头之人,不是与谢道韫配合的刘穆之又是谁。
没有了那些监视的眼睛,庾鸿原本紧绷的心神都在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向着刘穆之赞道:“你们办事果然妥帖。”
他虽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出事呢?
谢道韫先前的亲自到访给他带来了承诺,现在正是履行的时候。
他父亲果然没有信错人,也没有为他选错一个未来。
刘穆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不用夸我了,看你的样子,其实我们再晚一些到也出不了事,我也原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但有人建议我,还可以让你再发挥出一些作用,我觉得这个建议可行。”
“建议?”庾鸿颇为迷茫,不知道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刘穆之指了指其中一位“亲卫”,只见那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一张庾鸿见过的脸。
“还认得我吗?”
庾鸿讶然:“桓夫人!”
“总算你还有点良心,那日得了我的帮助取信于王愉那混人,还记得让谢内史派人救援于我。我也不爱欠人恩情,就当还你的恩了。”桓夫人回道。
此刻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庾鸿便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奇道:“你说让我再发挥出一些作用,是什么意思?”
桓夫人指了指庾鸿身后的棺材:“带上你的道具,换一个地方表演讲话,走!”
她这过于自然的语气,让庾鸿下意识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可下一刻,刘穆之就听到了庾鸿振声怒道:“什么道具工具的,那是我爹!死者为大你懂不懂?”
“我懂,但我现在更懂,要是让叛军先打入城中,你就得去地下陪你爹。”
话糙理不糙,庾鸿还想辩驳两句,但又觉自己话到了嘴边,压根说不出来。
只能遵照着桓夫人的指示,向着一个方向行去。
他也很快知道了,她所说的换一个地方“表演”,到底是什么意思。
庾楷苦心孤诣,要为自己的儿子谋求一条生路,正该由庾鸿为代表,誓师响应谢道韫的守城。父辈往日的立场再不深究,当下所做,才是要在新朝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最容易被庾鸿煽动的,正是那些京中的计吏属官,以及那些想要悖逆家中长辈立场的小辈。若是他们胆敢在此时站出来,固然也会面对不小的风险,又何尝不是在走出一条求生之路。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世道混乱,这样的人家之中或多或少还藏匿着一二把私兵!
急于攻城的王愉并未察觉到,此刻在建康的官邸与民居之间,原本正在观望的那一批人里,多出了一位试图遴选忠臣的演讲者,正在掀起一股新的风浪。
他只看到,有一个个同僚加入到了他的队伍中,给了守城一方以莫大的压力,仿佛是在证明着他的判断,一个仓促创建的王朝还太脆弱了,脆弱到经历不起一场有效的反击。
吴会之地原本有这样的机会,掀起一场反对王神爱登基的浪潮,但正如天幕所说的那样,王凝之此人徒有世家之名却无半点本事,才给了王神爱立威的机会。
现在,才是真正的复辟旧朝!
……
“阿娘,您出来做什么?”
“我出来干什么?”老太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砸,怒道,“你有这个时间问我在做什么,怎麽不问问北面在干什么!”
“他们在打仗……”
“好,在打仗。谁在和谁打仗,又是为什么要打仗?”老太当即追问。
那弓着背的男人嗫嚅了一阵,方才回答:“我听人说了,是北府军的人攻城,说是因为永安陛下篡夺皇位,才让局面不稳,洛阳开战。现在谢夫人代替她打理建康事务,还做了错事,不如回到先前——哎呦您打我做什么,这是别人说的,不是我说的!”
“别人说的你就相信,那你还长着你这颗脑子干什么!”老太愤怒极了,“永安陛下登基的时候我们人人叫好,那荒唐昏君死的时候我们还换上了自己的好衣服庆祝,陛下决定驰援洛阳的时候我们鼓掌称赞她做人有担当,怎麽现在有人为了不被处置,拿出了个听来就好笑的理由,你也跟着信了呢?”
“我一辈子没尝过一口墨水,现在就认识前头那个晋朝的晋字,还有应朝的应字,但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的糊涂蛋。我看他们就是不想让咱们过上好日子,非要让那一个个庄园继续把咱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趁着陛下还在前线督战的时候出兵。”
她迈着步子就要往前走,被人给拉了回来:“娘啊,你慢些!”
“慢什么?”老太太眉头一挑,“怎麽,是这天幕先前说什么魏国秦国,说什么官员考试说多了,让你忘记它先前说的东西了?它说只有永安陛下会把我们这些人的声音放在心上,会想到改良农具发展灌溉,让我们能吃得饱饭。相信什么司马家的昏君会变聪明,相信那些达官显贵会吸取教训好好治国,还不如相信我老太太也能在七十岁认会字呢!”
“可您这麽出去也不是个事!”男人跺脚,长叹了一口气。
他又怎麽会不知道母亲说的这个道理,更不会没看见,自从永安陛下登基之后,这建康城中的风气已经一日好过一日。
固然改变发生在一道道政令之间,需要继续向前迈进,才能真正变成天幕上所说的世道清平,他们也已能隐约窥见一种光明的未来。
谁若想要推翻永安陛下的统治,就是在和他们这些老百姓做对,他们合该做出反击的。
可是,反抗也是需要武器的啊。
“那些攻城的是北府军中的精锐,我远远看到了,箭矢飞得老高,不说刺中了,就算是单单砸下来也能要人性命。咱们赤手空拳的,要拿什么去和人家比?我腿脚不便,幸好还会一些精雕细琢 的木工活,才能维系咱家的生计,您也岁数大了,难道真要用肉做的身体去和铁来比硬吗?”
他不是不想支持永安陛下,但也得在确有能耐的时候做吧。
那边交战正酣,他走过去都要没命,压根发挥不出任何作用,更何况是他已经年迈的母亲。
老太盯着儿子的眼睛:“那你老实告诉我,你站在哪一边?”
“永安陛下这边!”这一次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还希望陛下早日凯旋呢。”
“这话总算你没说错。”
他只是有着升斗小民被生活磨平的无奈,有着但凡是人就会有的恐惧。
但不能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老太刚要重新说话,就见隔壁的屋子里,一个只比桌子高一些的孩子跑了过来,“阿婆,我爹想管你们家借几个缸。”
她弯下了身子:“借缸做什么。”
小孩子答道:“把我家的木柴都送去城楼上,用来烧滚水!我阿爷说可以用滚水守城。我爹还有些力气活,打算去找几个一起打猎的,看看能不能闯到先前的募兵处,借来两幅弓箭,也能杀敌!”
“听到没有!”她又往那畏畏缩缩的男人腿后抽了一拐杖,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没有武器就去借,再不济用别的办法也成。咱们收到消息已经晚了,难道还真要等到别人把城池攻破了,把永安陛下赶走了,才敢站出来说一句,又要接着过苦日子了?我呸!”
“还不去问问能帮上什么忙,非要等我来给你领路吗?”
她虽不知道洛阳那边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但她们建康这里的庶民黔首亲眼见证了永安陛下弑君登基,亲眼见证了这里发生着改变,比起所谓的攻城口号,要更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也相信,有天幕作为背景的永安陛下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倘若城破,回到原本的苦日子,可能都只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更怕的是,她们的声音,甚至是她们后辈的声音,都会因为某些人的恐惧,而被压制到更不见光的地方。
幸好,当她向周围看去的时候,不止听到了那个小孩来借盆借缸的声音,也听到了另外的回应。
“我说,谢内史是仓促迎敌来不及跟咱们知会,这也正常,那群叛军是什么意思?就带着这麽一点人手想要打下建康,完全没觉得我们能发起反击?”
“好哇,他们甚至没把我们当回事!”
“欺人太甚,这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了,战乱百年才等来一位明君,到底是碍了谁的眼睛,才让他们想要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攻城。”
“我不知道什么谢内史冤枉了人,我就知道谢内史半月前还让人来一家家走访,把咱们的房子都给加固了,免得冬天冻死了人。”
“说得对!所以谁家还有多余的锄头借我一把?”
“……”
“我真的还需要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做什么煽动的事情吗?”孙恩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神有些呆滞。
他在将至建康后,选择了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带着一部分人手掀起一场反抗的声浪,以便完成褚灵媛分配给他的艰巨任务。
他传过教,很清楚一个道理,当一个声音还在萌芽之时,它可能会被一些沉重的静默压进土里,但只需要有一些人先将话说出来,便会有人被唤醒发出回应。
但好像,建康百姓的恐惧与沉默仅仅持续了大半日的时间,就已经被另外的一种力量撬动了局面。
原本平静的水面若是再看一眼,也变成了冬日的枯草地,只需要一点溅落在上面的火星,就会燃烧成燎原大火。
不需要由他用宗教的方式来煽动来鼓舞,不需要他用一个个部从的反应来填补百姓的呐喊了。
他们已经在自发地组成反击的队伍,不,应该说,是反击的中坚力量。
但孙恩刚想到这里,又猛地从怔愣中惊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一个正要跑过的青年,顺势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军令。“快!让他们不要擅自行动。”
“你……”
“我是陛下的孙将军,天幕说了会当政委的那个!”
“我说,你听,然后立刻想办法把消息扩散出去。”孙恩直切要害地说道,“现在攻城的,是北府军中的叛军,真正的北府军仍效忠陛下,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快到了。”
“请你们之中只留体力好的年轻人随我行动,其他的人相互照应,等待援军到来即可!”
孙恩哭笑不得地看到,那年轻人的传讯非但没有让那些预备上战场的百姓冷静下来,反而质疑起了他的身份。
他艰难地冲出了重围,挂在了高处的一根杆子上,“诸位是要听我原地背一段天师道的经文才能自证身份吗!陛下不日之内便能得胜而回,魏国打下的邺城都被我们刘将军烧了,这位刘将军也已赶回支持。三路援兵齐出,北府军的叛逆,世家门阀的恶徒也只有死路一条!请各位听我指挥,切勿自乱阵脚。”
人群中的嘈杂声终于暂时平复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那要不你真给我们背一段?”
“哈哈哈哈哈哈,孙将军,那你说的三路援兵,都到哪儿了?”
到哪儿了……
借着覆舟山的掩护,刘勃勃和慕容德的这一路人马已随江潮拍在了建康以北的岸上,对着向城头又一次发起进攻的叛军,露出了锋利的刀兵。
第77章 胜利的号角
“久闻北府军大名,只是似乎在攻城上也并非好手。”
慕容德话刚说完,便面色一僵,“抱歉,是我失言了。”
“你何止是失言!”刘勃勃冷声说道,先前朝着叛军而去的杀意,已遽然转向了慕容德,“你是保住了小命,但我看你也差点弄丢了脑子!若是那些毫无远见也无半分立场的人,在你这里也可叫做北府军,那些被杀得抱头鼠窜,向魏国摇尾乞怜的,是不是也可以叫做昔日慕容垂的精锐!”
“出兵——”
刘勃勃抬起了下颌,“让叛军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我应朝精兵的本事!”
慕容德目光一颤,清楚地看到,当刘勃勃发出这句进军宣告的刹那,不止是那些跟随他攻破邺城的士卒,再一次用敬仰的目光看向了他们的将军。就连那些被他救下的慕容氏士卒,也都被这应朝军心所鼓舞,下意识地跟上了刘勃勃的行动。
谁也看不出,这位此刻抓握缰绳手持长兵的将领,竟会是天幕历史中的逆臣暴君。
他们只看到,随着刘勃勃抢先一步动了起来,这一支从覆舟山以北行来的精骑直扑叛军的后路而来。
“杀——”
“谢内史!”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守在城头的士卒顿时精神一振,向着谢道韫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到底是敌方的后路援军,还是他们这边的兵马,根本无需多言的。
一心攻破城关的叛军之中,已有阵型的变化,分出了一股人流向着来人迎去,显然不是要对他们做出接应,而是要去拦截一路敌人。
“是咱们的援兵到了!”
这个信号顿时让腹背受敌的城头守军喜出望外。
也正是因为城外叛军的调度,城头的压力为之一松。
在这刹那之间,他们更是看到了远处鼓舞人心的一幕。
那一支急冲而来的援军绝不是在鲁莽行事,而是悍然杀向了敌军最为薄弱的一面。
绝对的冲撞力和强弱对比面前,几乎无人看得出,这一路援军其实是由两方人马组成的,也很难看出,他们之中的磨合仍算得上生涩。
只有那叛军的一角迸溅出了一道血光。
“来人,与我拿下这一路小卒!”与刘毅同行的诸葛长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立时勃然大喝,调度着麾下部将向这小股精锐而去。
他倒也明白,自己能得王愉看重,并不全然是因为他的本事,在拍马迎向刘勃勃的时候,接连增补了己方的人手从四面合围而来。
接连的攻城不下,也让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知是后悔还是警惕的情绪,让他在下达指令之时愈发小心。
可也正是这份束手束脚,放在真正能称为天才的将领面前,像是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破绽。
刘勃勃手中的长刀一甩,慕容德麾下的北方骑兵就已从善如流地跟上了他的脚步,像是一支锋利的箭矢破空,却又在空中骤然转向。
当用于掩护干扰的箭矢自侧翼发出,击退了一路敌军的刹那,这一支利箭已经狠狠地穿入了敌军之中。
诸葛长民的反应倒也不慢。
眼看着己方的士卒如同纸张触碰到烈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被烫烧出了一片消融的豁口,他匆匆自前方将一排装备精良的盾兵调了过来,意图拦截住刘勃勃的脚步,可这一路精锐援军的速度是何等的快。
“啊!”诸葛长民发出了一声惨呼,就见那支似乎直冲他而来的箭矢划出了一道吊诡的弧度,就已砸在了地上。
而发出这一箭的刘勃勃不过是虚晃一枪,就已杀向了这叛军的其中一处。
“不好。”诸葛长民慢了一步方才发觉刘勃勃此举的用意。
他带兵避让,又让前方的盾兵也随之撤回的时候,不仅仅是让城头受到的威胁再削弱了一重,也是让自己这一路反击敌军的队伍变得比先前更加庞大了,也就是,和刘毅之间脱节了!
刘勃勃看似来去如风,因带着一批胡人骑兵更显凶悍,却一点也没打算来逞匹夫之勇,而是在诸葛长民未能阻拦之际,果断地切开了这两方队伍之间的连接。
直到此刻,越战越勇的援军方才重新掉头,向着慌乱回头的敌军杀去。
这支几乎是由骑兵组成的队伍不必担心他们会面对前后夹击的窘境。
更快的兜转节奏,以及那位统帅的锐气,变成了一把染血的长刀,再度劈下了一名叛军的人头。
轰然倒下的步兵中,让开了一条节节败退的信道,让这支骑兵如同游鱼一般从其中杀了出去。
“拦住他们!”诸葛长民高声下令。
拦不住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这边的人数更多,好像在下一刻就能抓住来人的尾巴,却只是一个跄踉,就被他们给逃了出去。
而这一拉一扯之间,他们这边的阵型已变得更乱了,也与刘毅这边更为脱节。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可对于诸葛长民,他与后方的建康之间还夹着刘毅的这一路兵马,等同于背后有着一道还算可靠的护盾。
却不知当刘勃勃再度勒马回头,望向那队伍变动的中心,也就是其中将领所在位置的时候,目光中的冷意愈发像是一把呼之欲出的利刃。
慕容德已再不敢说出先前那样的话,谨慎地做好了一名副将该做的事情,跟上了刘勃勃再度动起来的兵马。
“走!”
在这一支杀奔而归的“回马枪”面前,本应能阻挡住少许攻势的步兵已被甩去了另一侧,只有少量的箭矢试图破开他们的甲胄,便已被接连砍翻在地。
诸葛长民终于意识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危机。
但他做出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以将领的战意带动士卒作战的信心,阻止着士卒死伤当中的溃败迹象,而是骇然地向后退去,试图回到后方的护盾当中。
可身在军中,他又哪里是这麽容易后退的。
反而是刘勃勃与慕容德的这一路兵马已瞅准了他的方位,自混乱的逃兵之中再度席卷而来,仿佛只是一个须臾之间,那把先前还在远处的长刀,就已经出现在了诸葛长民的头顶。
而这一次,这把刀再未虚晃,而是毅然决然地从他的头顶劈砍了下去。
……
“好!”谢道韫自城头望出,虽未看清这一幕,却看到了——
当刘勃勃率军再度杀入的那一刻,敌军的溃散在一瞬间被按下了加速键,让人不仅想要做出一个令人精神振奋的猜测,也在此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向城头的守军下达了指令。
没过几息,在城内的王愉就听到了一声声由守军发出的呼喊:“援兵已至,贼将已死!”
“援兵已至,贼将已死!”
“速速还击叛臣逆贼!”
“都镇定些!”王愉一声厉喝,试图镇压住部众的骚乱,却无奈地发觉,他们此刻的恐惧还来自于城头守军突然变得淩厉起来的还击。
不会的。
他一面在劝慰自己,外面的自己人应当不会这麽快被斩将夺旗,一面又不得不怀疑,外面的局面是不是确实如此糟糕,才让城头的守军有了这样的转变。
就连他这样相对“乐观”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此地的其他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就是在此刻,他忽然听到了距离自己的不远处,有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那是一名响应于他的官员,带着家中的私兵来到了此地,正因先前和建康守军的缠斗有些劳累,退到了后方休息,就在这一刻迎来了一支利箭。
那本是一把用于同僚之间聚众田猎的小弓,现在却被握在了一位年轻人的手中,随着他张弓搭箭,一箭射向了那满肚肥肠的官员,贯穿了他的身体。
王愉愕然回头,不仅看到了以这年轻人为代表的一众人等,正在向着此地奔来,也看到了在这一行人中,赫然有着两张熟悉的面孔,属于两个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你们背叛我!”
桓夫人一把抄起了手中的剑,捅进了前来阻拦的一名士卒身上,与此同时,仿佛是为了争夺一个表现,还有三把剑争先恐后地扎向了她的目标。
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一脚将那王愉的私兵踹了出去,高声回道:“我要杀你,先前你不就知道了吗?还指望你把我关起来,我却生出了贼心,决定弃明投暗不成!至于他——”
庾鸿红着眼眶,还带着先前一番表演的痕迹,咬牙切齿:“我从未与你同道,谈何背叛。你与其说是我背叛了你,还不如说,是我,是我们背叛了你们。”
不是所谓盟友的背叛,而是在士人阶层之中,有人做出了背离群体的选择。
是因为永安陛下不打算有所妥协,于是有了这样的结果。
他也已经慢慢从先前的见机行事里,领悟了他的父亲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知道此刻他已不必去说,正是因为王愉找上了他们,才促成了庾楷的自杀,他只需要告知自己,还有与他同行的这些人,王愉是因家国立场,势必是他们的敌人!
“你们……”王愉刚要再度开口,便已被这愈发靠近的交锋打断了思绪。
他无法得到一个答复,这些人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就像他永远无法理解,这动乱的世道到底为何会这麽难以结束分裂的局面。
在眼前的一片乱战中,那些本应当锐不可当的私兵也只能节节败退。
但还没有退出几步,王愉就听到了后方传来的阵阵惨叫。
只见先前驻守城关的士卒终于能自城下的掩体中杀出,向着此地杀来。
在这建康城外,刘勃勃和慕容德联手,杀死了其中一方叛军头领,就已飞快地纵马离去,避开了一轮不分敌我、想要将他们留下的箭雨。
建康城内,王愉才真正是面对着腹背受敌的艰难处境。
他匆匆在士卒的庇护下,躲开了自城上发出的进攻,意图向着宫城的反方向撤离,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前来策应于他的人手,而是一群扛着锄头便敢上战场的建康百姓。
他们终于在孙恩解释清楚了身份后,以他为首,组织起了一支像样的队伍,向着北面赶来支持,也正好遇上了狼狈逃窜的王愉。
坏了——
倘若,他还是先前那个有本事向城关发起背刺的人,这些武器粗陋、未经训练的庶民黔首,必定无法拦截住他的去路。
但当他回头想要调动麾下人手御敌的刹那,他两眼发直地惊觉,他麾下的人手比起先前何止少了那麽百来个人,而是足足折损了三分之二。
那些先前信誓旦旦要响应于他的人,此刻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只差没将迷茫以及恐惧全部写在脸上。
若不是他们知道,现在就算取了王愉的人头送到对面去,他们也难以善终,恐怕已不会再与王愉站在一起。
“说话啊,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还能怎麽办!”王愉声嘶力竭,“趁着混乱杀出去,总还有永安查抄不到的那些庄园田产,还能重新组织起一支军队。”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可他们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吗?
孙恩早已又爬上高处了,极具煽动力的声音从他们的头顶传了下来:“你们得记住,你们七十岁的老母,八岁的小儿都想来参战,要是打不出个结果来,回去怎麽跟他们交代?”
“怎麽算功劳你们会吗?古有五人抢得项羽尸首,全被封了万户侯,今有你等共同手刃逆贼,为我应朝忠臣!”
“今日——乃是侨民与南人同战,南北民心俱在陛下,必当因守卫帝都而名留青史,还不速速破敌,还建康安定!”
“……”
“对对对,就冲着那个家夥下死手,后面的再不快点肉都抢不到一片了。”
“那个畏畏缩缩的在干什么呢,早知道就应该叫你家长辈来,她抢菜保管比你在行。”
“孙将军——”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了孙恩越说越跑偏了的话。“那好像不是菜……”
孙恩清了清喉咙,正色喝道:“切勿走脱一人,令他们与城外会合!”
不,王愉已说不出话来了,又怎麽还有这个机会去与城外的刘毅会合。
他发起这复辟行动时有多胜券在握,此刻就有多麽后悔。
孙恩拿出来的这个案例,让他在被人潮淹没的刹那,不仅死得痛苦,还没能留下一个全尸,变成了一片残破的血肉。
潮水一般的百姓涌过来。
他手中的利刃也只是破铜烂铁而已。
然后是他再也无法往前走出一步。
在他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了先前天幕说过的那句话。
天街踏尽公卿骨。
他王愉自诩出身高贵,但也真如那天幕所说,变成了被肆意践踏在长街之上的骨肉。
而踏过这团骨肉的,甚至不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不是装备精良的重甲步兵,不是铁靴与马蹄,而是一双双穿着单薄布鞋的脚,在这些鞋底,还沾染着建康南面的泥土……
现在它们则继续向前,映出了一条铺满血色的道路。
晚到一步的庾鸿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怔然地愣住了片刻,险些将手中的长剑都给滑落到了地上,但又忽然将它握得更紧了些,扬声朝着孙恩问道:“敢问将军,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孙恩答道:“放心吧,后面的兵马也快到了。”
就算不将建康城中的士卒忽略掉,当先发动进攻的刘勃勃也不会孤悬在外。
刘毅已因这接二连三的变化彻底乱了阵脚。
王愉与庾鸿等人向他许诺的接应,并没有真正到来。同行的诸葛长民忽然被杀出的一行人给斩杀,还一直在啃食着他们这边的队伍。
再看建康城上,先前仿佛已经疲弱的守军又重新燃起了气力,向着城下的攻城之人发起了愈发淩厉的反击。
南方有一阵阵雷鸣一般的呼喊声,仿佛下一刻,就连城墙都无法拦住这样的声音,会直接扑到他的面前。
还有……
“走!”此地已不能再留了。“我们撤!”
但若是这条命令下达在刘勃勃刚刚出现的时候,用一部分兵力用于和他缠斗,自己则选择断尾求生,或许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却已经迟了。
他掉头仓皇奔逃的那一刻,在东面的视线尽头,隐约已浮现出了一行摇动的军旗,在军旗之下,是一行先前而来的黑影。
随着这一行黑影渐渐逼近,刘毅麾下的士卒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多年间的经历让他们可以更加轻易地辨认出来,那些向着这边逼近的身影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在了人群之中:“是北府军!”
是北府军到了。
但这些人明显不是和他们同路的,要不然在他们先前离营的时候,也不需要灭口拦路之人,还佯装成收到了调兵信号。他们是来捉拿这些“逆贼”的!
“将军!”
刘毅已然自顾不暇,在发觉来人打着“孙”字的旗号,约莫能让他猜出身份的下一刻,他就已率领着一路精锐向着南方逃了出去,仿佛不愿意让同行的任何一人拖累了他。
可他的这个选择,对于那些一心想要谋求功名利禄的人来说,却宛然是在火上浇油。
在这生死临门之际,狗尚且会狗急跳墙,更何况是那些自知没有活路的人。
褚灵媛与孙无终等人保持着队形阵仗,向着建康方向缓缓逼近,就见那正要逃窜而走的一众身影里,忽然接连有人从马背上摔跌了下去,砸在了建康城外的土地上。
后方的奔马来不及避让,就这样直直地碾了上去。
而发出箭矢的方向,却不是建康成头,而是他们的后方。
“这……”
“这就叫穷途末路吧。”张定姜徐徐策马上前,开口说道,又忽然话锋一转,指向了城头,“看!建康未破,我们来得恰是时候。”
何止是建康未破啊。
当王愉的人马被彻底消灭之后,会合在一起的庾鸿与孙恩已带着人从另一方建康城门杀出,准备前来支持这一头。
刘勃勃与慕容德卷土重来。叛军将领先后死去,让他们更无法抗衡刘勃勃的骑兵杀伐。
压阵的北府兵与没同孙恩一并进城的天师道士卒一并,继续向着日落的方向行来。
在余晖笼罩的建康,也有一支兵马自缓缓落下的吊桥上杀出,准备前来响应这一路路的援军。
这是那些已经可以从守城重任中挣脱出来的士卒。
每一路的“杀”声都混合在了一处,与后方的帝都紧密相连。
谢道韫依然握着手中的那支长弓,但已能将它搁在了一旁的砖石之上,像是不仅在用这伸出的平台支撑着这把武器,也是在用它支撑住自己疲累的身体。
她眼角的细纹慢慢地泛起了一点笑意,又忽然变成了溢出口中的一声声发笑,而后,是一句向城头士卒的宣告:“诸位,我们赢了!”
赢了?
刹那的不真实感过后,一声声更为响亮的回应响起在了城上城下。
“我们赢了!”
他们赢了!
永安陛下赢了!
她选对了执掌后方的人,选对了自己的忠臣,也选对了那些真正能让应朝扎根于此的百姓。
……
“报——”
“前方军报——”
一匹快马越过了染血的原野,在意识到胜负结果的那一刻,用更快的速度向着前方疾驰而来,直冲城下。
在那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好像不需要非要将这军报交到什么人的手中,只需要用最大的声音将它喊出来,让此地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与这里的战事交相辉映。
他奋力地扯开了嗓子,让声音被风托举了起来。
“前线大胜,洛阳八关都已夺回!”
“秦国兵败函谷关,晋王姚绪被杀,秦军死伤惨重!”
“魏国死了两员大将,魏王亲自抵达前线,还被我们烧了军粮,被迫退兵,我军在河东又胜一场,将他们赶回老家去了!”
应朝的百姓们,建康的百姓们都该听到这个喜讯。
“陛下赢了——”
“正在还朝的路上!”
第78章 新年的开门红
“陛下赢了……”
那远处一声高过一声的战报,一时之间压过了因建康守卫战得胜而响起的阵阵欢呼。仿佛是有人担心城中有人错过了这个消息,又一步自城头高声重复了一遍,让它向着更远处传播。
但声音已随风传到人耳朵里的时候,因神思还没从先前的热血中抽离出来,仍不免让人有一瞬的恍惚。
陛下赢了……
说的不仅仅是建康的归属仍为大应,陛下的朝臣为她保住了胜利,也是身在洛阳的陛下击退了强敌,哪怕有天幕剧透,挑唆了她的对手提前展开行动,也打出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听听那信使说的是什么吧?
秦国死了个晋王,魏国死了两名大将,还都被拦截在了洛阳八关之外!
他们真如陛下所预料的那样来抢夺洛阳了,却输得这样惨烈,昭示着到底谁才是这个能够据有天下的人。
“你听到了吗?”庾鸿将脚底在地面上蹭了蹭,像是平日里的习惯让他需要擦拭掉脚下的污血,又好像只是要让自己和周围的人更接近一些。
但他此刻忽然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肩膀,甚至都没看边上是谁的表现,又分明已与狂喜的众人没有区别。
“听到了听到了,陛下赢了!”孙恩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虽然一脸的嫌弃,眼神却比先前指挥那些人发动反击时还要明亮。
下一刻,众人便看到这位很接地气的孙将军在人群中奔跑了起来,甚至一把揽住了先前还被他“鼓舞”过的人。
“陛下赢了!咱们正好送了陛下一个好消息!”
还有什么景象会比此刻更令人动容呢……
在孙恩的视线里,那一张张激于义愤而抄起锄头的脸上,顿时汇聚了两层意义的喜悦。
他们明明并不是经过训练的士卒,在此时已经疲累万分,仍然拔腿就向着来时的方向奔跑而去,要将那个好消息带给更多的人。
而他和几人拎着那点能证明王愉等人身份的残躯去见谢道韫的时候,城外的战事已经彻底落幕了。
褚灵媛带来的兵马在收尾的兵戈声中缓缓停在了城下,响应着城头的军鼓,即将就地扎营,也让孙恩等人恰好看到,在他们之中最为年长的臣子和最年轻的那位彼此对望。
城上的人曾经亲自送她离开建康,担负起一份重任,她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稳住了这一路援军的军心。
残阳与鲜血本都是令人心悸的不祥颜色,却在这一刻,像是生机与希望的另一种表现,包裹着这座建康城走入夜色。
然后又会很快,沐浴在新的朝阳之下。
于是孙恩又忍不住跟着城上城下的声音再高喊了一次,“喂,听到了吗?陛下赢了!”
……
谢道韫头疼。
头疼死了。
按说,随着陛下得胜的消息传回,建康城中的百姓吃下了另一颗定心丸,再不会有任何的麻烦。除了几个零散逃窜的逆臣贼子仍要出兵捕捉,整体的局势都已经尘埃落定。
在几路交锋的同时,刘穆之也在后方记录了不少东西,用作随后向一些老乌龟问罪的证据。
只需要等到陛下归来,将建康这边一连串的事情都汇报到她面前,她也可以暂时休息了,谁知道还能遇到这样的麻烦事。
褚灵媛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谢内史,我也想去迎接陛下。”
“建康要收尾的事情太多,缺人。”谢道韫无情地拒绝了她。
凡事就该当善始善终才好!
总不能让陛下看到,她得胜的消息刚刚传回建康,就有这一众人等丝毫不顾规矩秩序地挤进了迎接的队伍里,仿佛将后方的帝都弃之不顾。
因有官员发起叛乱,该看管的看管起来,该下狱的下狱,又空缺出了不少位置,有些位置的职务还得暂时有人顶替。
这些都是打理后勤的人应该考虑的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从守城中缓过一口气来,但也只能休息一夜而已,就要重新提笔勾画,做出一条条批复了。
偏偏还有几个不省心的家夥,一个个上门来向她申请要去迎接陛下。
这是什么?
一群被寄养的小孩急着要见家长吗?
褚灵媛扁了扁嘴:“为什么慕容德可以去?”
谢道韫答道:“他与已经败亡的燕国有关,或许会影响到陛下对北方的战略调整,刘将军出兵邺城的决定也在事前没有向陛下告知,有越界决断的嫌疑,需要早一些向陛下请罪。”
还有一个理由不便向褚灵媛解释,但谢道韫觉得有必要这麽做。
刘勃勃来路不明,实力却着实惊人,作为他副将的慕容德骨子里仍有一份皇室的傲慢,就应当在陛下凯旋的大军面前再冷静冷静。
褚灵媛又问:“那为什么张军师可以去?”
谢道韫答道:“她身上并无朝廷明确的委任,先前只是和孙恩一并去收服天师道的,还有一句话,让我不得不让她去,她说,她是陛下的第一位臣子。”
褚灵媛气急,这一点她还真比不过!
“那我……”
她也急着想见陛下啊……
褚灵媛苦恼地托着下巴,余光瞧见谢道韫用手中的笔杆将一份书函从公文中推了出来,她疑惑地伸手去接,打开就见,那竟是一份刘穆之写的请罪书。
“他请什么罪?”
“你说呢?”谢道韫摇头叹气。
“哦——他偷跑!”褚灵媛拍案而起,万万没想到,他们之中看起来第二稳重的刘穆之,居然会干出先请罪后偷跑这样的事情。
“他说他不算偷跑,是提前告诉陛下哪些人叛变,哪些人弃暗投明,好在回京后即刻着手处置。理由还不算拙劣到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褚灵媛猛地一阵点头。明白了明白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这就回去写一份文书来!”
谢道韫好笑地看着,那道先前在人前已沉稳不少的身影,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转眼间跑没了影子,明明知道此刻不该轻举妄动,还是想要遵从自己的本心一次。
或许也是想要用这个迫切见到君王的表现告诉陛下,就算后方有变,就算这个大应还是一个新生的王朝,朝臣对于陛下的归属感也不会欠缺半分。
就允许她们,幼稚这一次吧。
当然,下一次,这些先请过罪的,就得好好留守了。
刚刚被请到此地的桓夫人疑惑地看到,这位年长的发号施令之人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嘴角居然带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容。
仿佛越过这书山,看到了另一处的景象……
……
那是,被冬雪覆盖的大江。
冷得出奇的天气里,江水的流动也变得和缓了下来。以至于船行向东,明明是顺流而下,却好像比之来时还要缓慢不少。
这一众行船之上的气氛,却没被凛冬的气候所冻结,而是闹成了一团。
“陛下——”刘义明扯着嗓子,将手括成弧形搁在了嘴边,向着靠在船头的王神爱喊道,“您说这一局谁能赢?”
王神爱莞尔,对着身边的贺娀说了一句,就见贺娀快步走了过来,回应道:“陛下说,正值新春,给朝臣的第一份贺礼还未发出,你们自己看着办。”
刘义明骤然正色,先前还有些玩闹的表情,顿时被她给抛在了九霄云外。
“来来来,都让开!让我先来守擂!”
自军队从洛阳折返,抵达荆州境内后,军粮有多无少。
荆州的那些官员可有意思了,一个个知道自己在运送军粮这件事上虽然无过,但也算不上有功,只是在分组合作的情况下没敢偷工减料而已,如今陛下大胜而归,就有可能会对他们逐一清算,于是掘地三尺的掘地三尺,翻箱倒柜的翻箱倒柜,送来了好一笔军资。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先自荆州过境,预备解决完了建康的事情再来和荆州众人谈谈心,更让他们心中忐忑。
刘义明看着这些人的表情,每日都能多吃一碗饭。现在正是她吃饱穿暖,力气最盛的时候,早前奇袭魏军后方的消耗,早已被补了回来,这徒手搏击的头名,必然得是她的!
她想要陛下送出的新年奖励!
然而,就在她一把抓住了檀道济的肩膀,要将对方像猎物一般摔出去的刹那,一阵船只的摇晃忽然袭来,让她和对方都脚下一乱,没能站稳,向着一旁摔了出去。
刘义明还算反应得快,一把撑住了船身,飞快地翻身而起。
一看脚下,人已出了边界,顿时额角一跳:“这把不能算!哪有这样行船的。”
周围想要和她争功的士卒顿时笑了出来,就数谢月镜笑得最大声,“哪有坐船的嫌弃别人划船的,你还是下来吧。”
刘义明选择找“家长”:“陛下——咦?”
她那一声“陛下”刚刚开口,就见陛下一改先前闲散的姿态,貌似稍有前倾地向着行船的前方看去。
刘义明也顾不上和周围这些人争执,一把抓起了搁置在旁的黑槊,就向着王神爱的方向奔去。
众多士卒眼见她是这个表现,也纷纷收起了玩乐的神情,各自奔向了自己的戍守岗位,唯恐是这突然之间有敌军来袭。
大江之上的水匪应该没有这样的胆量,在看到了这等规模的船队后,还敢做出阻拦的行动,但谁也无法保证,此刻扬州后方没出岔子。
完全有可能是军队来袭!
“若是真有人这麽不长眼,正好让他们长个教训……”
她擅不擅长水战这个不重要,反正她们这些随同陛下撤回的人正是手热的时候。
可当她向前方的江面看去时,刘义明又已在刹那间意识到,她的猜测全错了。
那不是敌人,而是报喜的友军。
但那江上的景象,却让人望之便觉一阵恍惚。
那是船,好多的船!陛下出征之时,苻晏率众主动请缨,希望能够一并出战,但也仅仅是一路船只先一步来到她们的面前,现在却是一艘又一艘的行船夹道两侧,用一种缓慢浮现的方式聚集到了这条回家的航道之上。
她们此刻距离建康只有一步之遥,那应该不会觉得奇怪,有建康一带的渔船也行驶到了江上,欢迎陛下得胜归来。
先于渔船一步的,是那种常见的航船,在船只的顶上,有人效仿着建康的军旗,高悬起了一个巨大的“应”字。像是一点又一点烧起在江面上的星火。
而在大江南北,还各有一路朝廷的正规军队,静侯在两侧,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相遇。
一艘艘门类不同的航船,飘荡在这条哺育两岸的母亲河上,流向应朝的心脏建康,在冬日的寒气中,好像有片刻的画面定格,也让眼见这一幕的王神爱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忽然之间,又有几艘船只飞快地动了起来,在得到了许可之后向着这边靠近了过来,扑向了陛下的方向。
刘义明眨了眨眼睛,就瞧见其中的一艘船上正站着褚灵媛。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错,她好像瞧见那家夥偷偷擦了擦脸,不知道是在抹去江上的霜雾,还是擦掉船队即将相逢时的眼泪。
反正在被接到船上来时,已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的失态。
刘义明不得不承认,在这短短数月之间,飞快成长的绝不只是她而已,还有这些陆续登上船来的人。
这些人里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但无一例外,他们身上都有着战火洗礼的痕迹,以及一种能够轻易辨认出来的成长,让他们站定在陛下面前时,能够坦然地站得笔直,等待陛下的检阅。
她都能看得出来,王神爱又怎麽会看不出呢?
当张定姜缓缓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唇角已忍不住浮现出了一缕笑容:“看来你们收获良多,都等不到我回建康,就想来向我汇报了。”
“是!”张定姜回答得果断而坚决,俯首报道:“陛下走后,士族意图谋逆篡权,已被我等平定,杀伤北府叛军三千余人,杀伤作乱官员、士族私兵四千五百人,查封官员宅邸七十余户,牵扯相关大姓三十七家,东南方面仍有刘将军驻守,等待清算核查,凡建康涉事人员已全由守军看管。请陛下圣裁。”
那份被刘穆之认为该当提早一步送到王神爱面前的名单,被张定姜举过了头顶,送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牵扯相关大姓三十七家,听起来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值,但倘若士族连着旁支都要依托于主干来算,说是三十七家,涉事人员可能超过两千人,对于应朝来说,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建康的动乱已经平定,北方的敌军也只是才刚刚被从洛阳打退,陛下要做何抉择呢?
王神爱对上了褚灵媛、刘勃勃、刘穆之等人的目光,又转回到了与张定姜的对视,给出了结论:“我很喜欢天幕提到过的一个最直白的字——”
“杀!”
该杀则杀,才对得起这些人的良苦用心。船只未停,随着这个声音向东而去,“就当是,新年的开门红了!”
……
慕容德低着脑袋,小声挤出了一个声音:“我的汉话学得可能有些不太好,开门红这个词——是这麽用的吗?”
但他的声音,又很快淹没在了涛涛江水之中。
第79章 清算谋逆,三条建议
这怎麽就不能叫开门红呢?
“那些贵族的鲜血从他们的脖颈中流出来,洗涤掉去岁的污秽,让永安二年的开春,从崭新的变革开始,多好啊……也只有陛下有这样的魄力,选择绝不妥协让步了!”
“我听人说,汉话向来是用的人多了,也就有了新的用法,你说,是不是这麽回事?”
慕容德忍不住朝着刘勃勃认真端详了一眼:“你在匈奴之中不算贵族吗?以刘为姓,左贤王的那一支吧?”
刘勃勃轻啧了一声:“……你管我那麽多呢。”
他现在是永安陛下的刘将军,不是什么赫连勃勃。陛下刀锋所指,便是他为之赴汤蹈火的目标,为何要提从前。
他挑眉冷笑:“别怪我没提醒你,反倒是你,还危险着呢。你说这开门红,到底要不要算……”
刘勃勃话未说完,便惊愕地看到,慕容德已膝行上前两步,俯首向着王神爱重重地一记叩首。“鲜卑慕容氏慕容德向永安陛下请罪。”
王神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请罪?你何罪之有。”
慕容德不敢抬头,“臣初来中原,仍觉南北之间存有隔阂,想求见陛下,助我复兴慕容氏,届时大燕复国,必向陛下称臣上贡。臣抵建康城下时,仍为井底之蛙,低看了大应士卒的勇武,直到建康保全,这才知道,何为军民一心。”
“此刻再见陛下凯旋,勇武之士相随,朝臣纷纷来迎,才知晓,究竟何为天命之主,自然要为先前的妄念请罪。”
刘勃勃低着头,在心中怒骂了一句慕容德真是小人。
这家夥先前表现得如此不识好歹,现在一听那杀人的号令,又顿时装出了乖觉的样子,谁见了都得说一声善变。
说什么不通汉话呢?他这不是很通吗!
王神爱眸光中掠过了一缕思量,含笑将人搀扶了起来。
远处的桓玄眼见这令人熟悉的表情,顿时侧过了头,忽觉有些胃疼。再转回来去看慕容德的时候,已多少带了些同情。
但这同情也只是稍纵即逝而已。
谁让桓玄马上就意识到,就算慕容德和他有相似之处,天幕也必定不会让慕容德顶替掉他的位置,成为新的笑料。
背负起所有的人,终究还是他。
也就是在桓玄的一念转圜之间,王神爱开了口:“我有心收复天下,便有包容四海之心,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慕容德吗?”
听到这句话,慕容德终于抬起了头来,也撞进了一双远比年龄成熟的眼睛里。但正是这双过分成熟的眼睛里,在此刻浮现着一缕真切的笑意,仿佛接应一位敌国宗室,并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她确实在期待的事情。
与周遭出自五胡的将领士卒相互对照,竟让人有一瞬的恍惚。
王神爱已松开了将人搀扶起来的手,扬声下令:“起航,速回建康!”
既要开门红,那就——
速战速决吧!
……
船队从荆州起行的时候,因有士卒驻守洛阳,最终只有二十七艘,可当这一行船只停靠在建康城前码头的时候,已有将近八十艘。
其中还有一部分渔船早已先行一步,向着建康方向疾行而去,只为早一步将陛下何时抵达的消息传到建康。
于是当王神爱下船着地的那一刻,在背景的建康城墙之前,已然聚集了一片攒动的人头,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陛下!”
“陛下回来了——”
“陛下回家了!”
“快看——”
“……”
刘义明险些被这声音给吓退,往后躲回到船舱中,却忽然捕捉到了褚灵媛调侃的目光,硬着头皮也要往外走去。
“你怕什么?”褚灵媛跟了上来,小声问道。
刘义明目视着前方,佯装自己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给出答复前又分明停顿了一刹,只为了给出一个更为深思熟虑的答案:“……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自己还配不上这样的声音。”
她在洛阳的时候,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亲手斩下了姚绪的人头,也亲自放火烧掉了魏军的军粮,知道自己的行动切切实实地救援了洛阳。
可当她身在建康的时候,又忽然觉得,在她将刘义明这个名字威扬四海之前,还对不起这样的迎接。
“你为什么要这麽想呢?”褚灵媛回问,“昨日我向陛下汇报军情的时候,也问了一个类似的问题。”
她说,她只是接下了谢道韫的委托,把军令送到了刘牢之的面前,然后带着孙恩等人赶回了建康,沿途中做出了几个分兵与进军的决定,是不是好像换一个人在她的位置上,也能达成这样的结果。
当她带兵穿过建康城门的时候,听到了众多士卒得胜后的欢呼,也觉得自己做的少了。好像还有愧于坐镇此地的重任。
“那陛下是怎麽说的?”刘义明的脚步往褚灵媛这边靠了靠,唯恐别人发觉她在问出一个幼稚的问题。
褚灵媛笑了:“陛下说,有些时候不必想那麽多。只有对大应这片崭新的土地心存爱意,才会常觉歉疚,而越是觉得不满足,才越会想要力争上游。”
“若是只有觉得自己配得上,甚至是在外人看来配得上,才敢担负风雨的话,那也没有现在的永安陛下了。”
刘义明喃喃:“……是这样吗?”
当然是。
就像此刻,面对着这些山呼万岁的声音,王神爱的心情完全不像是表面展现出来的那麽平静。
但她依然在向前,一步一步地走去,对着迎接的百姓回以安抚的笑意,充当着这新生王朝的主心骨。
她看得到,冬日严寒,哪怕是建康城的百姓已非庶民中的最底层,仍旧只能穿着单薄的衣衫。漏风的麻布层叠着穿在一起,也还是会有冷冽的风从中穿过,完全是依靠着此刻人挤着人,才能彼此取暖。
在建康城外的土地上,因先前的交战,本应种植冬小麦的田垄,也已被铁骑践踏得一塌糊涂。虽然褚灵媛她们离开建康的时候,城中的战后定损以及修复工作已经陆续展开,仍然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由她来正式下令。
她也看得到,因战事所需,城中百姓有不少临时被征调进了军队中。交战的时候可以这样,但不能作为惯例,兵役要如何执行,都需要更清楚明确的条例。
还有……
林林总总的景象出现在她面前,也都被她记在了心中,提醒着她,何为道阻且长。
“陛下陛下——”道路旁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神爱循声看去,就见有个女童跨坐在家人的肩头,在费力地向她伸出手来。
明明她还不能理解亲人此刻的欢呼,或许也不能理解陛下二字的意义,但她依然咿呀学语,模仿着周围的声音,在对上王神爱视线的那一刻,露出了婴孩所惯有的不谙世事的笑容。
像是这片混战过的冻土之上,提前绽开了一朵春日的蓓蕾。
让人忽然之间就觉得,已经真正从前线的战场,回到了后方的大本营中。
也让先前紧绷的情绪,理智的头脑,都变得柔软了下来。
……
但当先一步在城中响起的,不是庆功宴的礼乐,而是一片惨烈的哀嚎声。
“我要见陛下——”谢重撕扯着喉咙,发出了一句呼喊。
他本已面如死灰,只等着陛下折返建康后对他们这些人做出处置。
长子身死的结局,本应让他知道,自己会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结果的,可在听闻陛下得胜消息的刹那,本能的求生欲又让他猛地一把拉扯着锁链,试图抗拒自己被直接推出处斩的结果。
“我还有话想要对陛下说!”
“可陛下并不想听你说。”
谢重循声而望,只见牢房的一线光亮中,站着提灯而来的刘穆之。
“陛下有令,严惩谋逆之人,除了先前参与守城、愿意忠君效命的,其余人等格杀勿论,由户部查抄家产。”
“你说再多的话,难道就能将你做过的事情一笔勾销吗?”
谢重哑口无言。
“既然不能,那就速速领死。”刘穆之懒得和他废话,抬手示意士卒把人拖拽出去。
谢重仍想垂死挣扎,“可我背后还有其他的人!若是我将他们供出来——”
“你觉得,陛下会放过他们吗?你也没有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重刚被带出监牢,被外面的天光照得眼睛一阵刺痛。
才缓过来,就瞧见另一面有一张熟悉的脸,同样被困缚在刀兵之间。
平日里闲谈观花的长者早已没了云淡风轻的形象,被士卒推搡着向刑场而去,仿佛神情里还能找到一份不可置信。
刘穆之方才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
陛下会放过他们吗?
当谢重的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已不必多说了。
不会!
不仅不会放过那些幕后主使者,也不会放过——
“……我没谋反,为何要连我一起抓!”那厉声辩驳的年轻人满面写着愤慨与绝望,试图死死地抓住自家的门户,以免被士卒直接拖走。
士卒的动作一顿。
他也顿时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求生的希望,高声喊道:“我难道说错了吗!被王愉等人诓骗着行动的,是我兄长和父亲,不是我!我还参加过陛下先前组织的考核,得了个上调的官职。”
可下一刻,便有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捅进了他的胸膛。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那撕裂的剧痛并不是他的错觉,此刻也正有一把染血的长刀从他的身体中抽离出去。
“你们……”
这是足够致命的一刀。
一刹那间,那些士卒的声音也慢慢地变得有些缥缈了,竟让他有些听不清楚……
“按照名单上的划掉了吗?”
“划掉了划掉了,刘尚书亲自做的名册,一定不会错的。”
“他在说了一堆什么呢?陛下都说了,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最忌讳摇摆不定,坐着不管,看家人谋反,那也是谋逆啊。像是桓夫人这样杀夫以全忠义的,就没被牵连,说不定还要加官进爵呢。”
“说一堆自己没做的狡辩,还不如真做一点实事。”
“……就是就是。”
“……”
后面的声音,他听不到了,只是在最后的知觉里,感觉有什么人冲到了他的身边。
那比他还年轻几岁的兄弟满面悲痛,涨红了脸色喝道:“你们为何就这样杀了他!他是朝廷的官员,若要处斩也该先将人下狱,定夺判刑,再论处斩!”
哪有用这样的办法杀人的。
荒谬得让人眼前一阵阵发黑。
“官员?”其中一名士卒听着这话,忽然将一张布帛,举起在了他的面前,“那你看看清楚,这查抄的诏令是如何写的!”
那抱住兄弟遗体的少年抹去了眼泪,艰难地定睛向布帛上看去,就见其上写道:“谋逆者非大应之臣……”
这查抄之事要遵循的,便是以下原则——
不必顾及士族与姻亲关系。
不得令人走脱。
带到有司校对之时,不一定非得是活人。若有反抗,当街格杀,以儆效尤。
“你们不尊礼法,肆意妄为,迟早要——”
那把刀上的血迹未干,就已再度捅进了这少年的胸膛。
动刀的士卒一点也没被这所谓的兄弟感情所打动,也浑然没将这少年临死前的诅咒当回事。“说得好像如果他们的父兄谋逆成功,他们就能不享受到一点好处一样。这建康要是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也不见得会放过我们啊。”
“就是……还说什么不尊礼法,那为何不在陛下登基的时候就跳出来反对,说不定还能落个晋朝忠臣的名头,总比现在强得多。”
“他还指望我们同情他?嗤,别开玩笑了。我同情他,还不如同情同情被迫跟着他父亲行事的私兵。”
几人一边说,一边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叹气摇头。
是啊,这些人还知道为自己狡辩,那些已经被圈养到不知反抗的私兵大多徒然战死,连为自己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们原本应该是永安陛下最为忠实的臣民啊……
谁来同情他们呢?
“走!”随着那少年的断气,两颗头颅都被一并取下,对照着名册送至最终统计的地方,而这群负责执行的士卒则继续向着宅院之中行去。这一看,就瞧见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将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藏进了木桶之中,再将装着人和少量吃食的木桶放入枯井之中。
但还没等她做完这一切,就已被人给发现了。连带着那被放下去一半的孩子都被捞了上来。
她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妹妹,牙关打颤,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说出求饶的话来。她眼神闪烁了一阵,终于还是跪了下来:“求你们,若要充公为奴,可否让我们被分到一处……”
“没有什么充公为奴。”士卒打断了她的话,“陛下有令,罪臣家眷,不论性别一律处死,严防后患。”
世家门阀在战乱之中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何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既然如此,除了自救成功、聪明而有觉悟的那少数人,牵涉进谋逆大案的,统统处死。
早年间还有些律令,能让男丁之中不如车轮高的保全性命,女眷也大多是没入掖庭或是流放,在这一次却无人能够幸免。
“一律处死吗……”那年轻姑娘的眼神在一瞬间充斥着绝望,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越来越靠近。她怀中的孩子仿佛直到此刻方才意识到了危险,嚎啕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处境。
可当刀锋快而迅疾地抹过脖颈的那一刻,在涣散的意识里,她又近乎下意识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被人这样明确地断定,和她的那些兄弟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会威胁到朝堂社稷的罪臣之后。
那麽倘若她有幸还有来生,能够转世回到这世间的时候,她会不会也能变成一个不必被人所拖累的人……
“应该没有活口了吧?”虽然名册上的人名都已被划掉了,这些尽职尽责的士卒还是几乎将院子翻了个底朝天,确定全无遗漏,才将这府中的账簿和财货一并运送了出来,预备将这些东西送到刘穆之那边去。
有个士卒眼看着一颗宝珠将要滚落在地,伸手捡起后,本能地就想要将它揣进自己的口袋里,但还没等他做完,就见一把刀架在了他的手腕上。
拔刀的士卒冷声提醒:“你最好别做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别忘了陛下的命令。”
如有趁着查抄家产,诛灭宗族之时趁火打劫,对女眷行不轨之举,窝藏财宝,甚至是窝藏人口的,一律也按照谋反论处。
在陛下所达成的强势战果面前,没有人会怀疑,这句严令到底能不能被准确地执行。
这士卒连忙将那颗宝珠放了回去,但仍被心有余悸的其余众人打翻在地,等再度往下一户走去的时候,已顶着两个青紫的眼圈,脸上还有几道伤痕,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先前必是被自己的同伴“监督”了。
他低下了脑袋,跟着同伴迈进了高门。
举刀之际,又有人在骂,有人在哭……
这样的画面,在建康城中的各处都在发生,也让惨叫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王神爱站在宫城的门楼之上,望着远处的群房,虽未亲眼看见那头查抄的场面,却完全能从风中的声音里,想象出那边的画面。
她垂眸望向了自己的指尖,见它搭着的那块石砖之上似有一二道若隐若现的指痕,便知与她同行的人应当也没少从这个位置俯瞰整座建康,用这样的方式来缓解心中的压力。
“令姜会觉得我过于残忍吗?”
谢道韫摇了摇头,“牵连三十七家的谋逆大案,若是轻拿轻放,才真是一种残忍——对陛下自己的基业残忍!”
当她想要救更多人性命,彻底打碎世家崛起的希望之时,她就必须把一些没必要的仁慈抛在脑后,也不必被过往的规则所束缚。
至于将女眷与幼儿尽数处死,完全不留一点活路,也是这出颠覆贵胄特权的大业中,势必要迈出的一步!
“我想,陛下也不会惧怕那些声音的。”
此刻在接受查抄处决的,何止是建康城中的涉事之人,还有在建康之外的宗族世家。
还有一部分人,或许会在这不留余地的血色之中再度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随后引发新的捕杀,试图让永安大帝知道,倘若她想要灭绝世家的话,只会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反击。
可那又如何呢?
谢道韫听得明白王神爱的潜台词。
或许,就连这句问她是否残忍的话,听起来也更像是一句闲谈,而不是会被答案所左右的征询意见。
果然,她已随即听到了陛下的答复:“你说得对,我不怕拓跋圭与姚兴联手,想要攻向我的软肋,想要趁着我还没成长起来,夺取我的地盘,我也不会怕因为今日的杀戮而为人所诟病,只会继续往前走下去,直到真正实现天下永安。”
“这些人自己将把柄送到我的手里,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们以谋逆罪诛杀,将家产充公,我高兴都来不及!”
她携大胜之势归来,有这个底气大开杀戒。
“趁着这个寒冬还未过去,咱们就能再多做一些事情了。”
“令姜。”王神爱回头望向了依然神情安定的谢道韫,再度喊出了这个更显亲昵的称呼。相隔三十多年的岁数,并不会影响她们此刻的对望中,有着难以形容的默契。“守卫建康的重任已经证明了,不仅仅是天幕说你能做宰相,有宰辅之才,实际上你也确实有。”
“所以,我想邀你正式入朝为相,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谢道韫几乎没有犹豫,便已拱手躬身答道,“那麽臣有三条建议,不知陛下是否愿意采纳。”
她起身之际,二人相顾,忽然又一齐笑了出来。
王神爱含笑开口:“那不如让我猜猜,你的三条建议是什么?”
诸如要将洛阳战况继续向更南方的地方汇报,防止南方的广州脱离朝廷掌控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这是和镇压士族、处决谋逆的消息应当被一并送出去的。
“第一条,是查抄家产充盈府库后,继续备战明年的春耕。”
“是。”民以食为天,这一点从来不曾有错。
洛阳之战固然得胜,但消耗掉的存粮也着实不在少数,若要继续保持对魏国和秦国的优势,必须开始积存盈余了!
“第二条,是表彰参战的士卒,完善补给士卒、发放抚恤的政策。”
“是也不是。”谢道韫答道。“陛下要过问的,不止是阵亡士卒如何如何,也是拿下洛阳、击退两国后边防疆域扩大的压力。先前您可以定点在洛阳发起决战,下一次呢?”
应朝新立,有民心护持是好事,但民心不能保证疆域的每一寸,都会有人因归属感而举起手中的刀,也不能保证在输掉一二场后,还能有这样的向心力。
整套应对系统,都务必在魏国秦国卷土重来之前确立起来。
“你说得对,不过第三条,我应该不会猜错了。”
王神爱和谢道韫几乎是齐声出口:“考试。”
世家被用这样酷烈的手段连根拔起,接下来势必还有动荡于国境之内的交手,但朝廷不能只靠着现有的人力,来稳定住局面。
在百废待兴之时,人才永远是最缺的。
幸好啊,天幕已经为有些东西做好铺垫了,比如说,那一套选拔人才的办法。
“用一场考试,来填补这些空缺的位置吧,不过……”
王神爱忽而露出了一个略显促狭的笑容,“这考试的规则,我想再换一换,让他们感受一下,什么叫做——”
“不要随便揣测一个没道德的君主。”
第80章 考试选官,开源节流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谢道韫有些无奈。
但起先还有些肃然的气氛,顿时因为王神爱的这句话为之一消。
这话认真说来也并不算错。
一位君王,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道德标准,若是让自己被别人的规矩所限制,更是在作茧自缚。天下臣民可以试图去迎合陛下的喜好,但绝不能真在妄自揣测君心的路上越走越远……
“那麽敢问陛下,想用什么方法来举行这场考试?”
王神爱莞尔:“你这麽问,也就是愿意正式担任宰相一职了?”
谢道韫拱手应声:“陛下愿委以重托,臣又怎敢不为大应鞠躬尽瘁!”
王神爱拦住了她:“死而后已这句话就先不必说了,起码要先送那些敌人一个个去死!至于这考核的方法——”
“等你们先助我出完了题目后就知道了。”
……
荆州的士人们聚集在了一起,前头,正是专门接到了建康急报的殷仲文。
距离陛下得胜班师途经荆州,已有将近十五日了。
这半个月间,众多荆州官员没几个能睡好觉的,像是殷仲文这样早年间把柄不少的,现在更是在眼睛上顶着两个黑眼圈。
众人还眼睁睁地瞧见,他在往前走出一步的时候,腿脚还颤抖了一下,依靠着下属搀扶,才勉强站稳了。
“您这是……”
“我无事,无事!”殷仲文嘴硬道。
但他哪里是什么无事。他有事得很。
因为与桓氏有姻亲关系的缘故,他比其他人先一步接到了京中的消息,也吓了好大的一跳。
建康那边都杀得血流成河了!
陛下她真是杀红了眼!
涉案谋反的三十七家除了少数人,都已被尽数处斩,遵照着各家的族谱进行清算。
各家的田庄私产尽数抄没充公。
私兵被归入公籍,分配以临时的土地,用于方便约束监管。
一切都像是雪崩一般,被强烈的气浪推动着奔行,席卷过建康以及更远处的土地。
更让人闻之骇然的是,那些昔日在建康城中声色犬马的富贵名门,到如今竟连一块坟地都没捞上,就已被随同其余的叛军尸骸一并,在建康城外焚烧成灰,倾倒入了城外的田垄之中。
不止是他们。
各家散布于各地的旁支血脉,除非是早已在先前就已明确表态,否则一并清算,姻亲也是同理。
所以在这份信报抵达荆州的同时,朝廷负责清算后事的兵马也到了!
建康的贵族当然也有人手,延伸到了荆州的土地上。
殷仲文一阵寒颤,不敢多想,接下来会被开刀的又会是谁,会不会连老师学生乃至于有信件往来的朋友,都被列入清算的范围。
别的皇帝在得胜之后,便是天下大赦,对罪犯网开一面,这位却是因为得胜,更有了提刀砍人的无尽勇气。
那麽他们荆州这边的官员,又会是什么结果?
他们毕竟曾站在“反贼”的立场,在支持洛阳的这一仗中,并没有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功绩啊……
“我真不明 白您在怕什么?”眼前的人群中忽然有了出了声,“陛下不是都说过了吗,前头的事情,她都可以既往不咎。总不会是,您真与反贼有所勾结吧?”
“绝没有的事情!”殷仲文想都不想地表态,生怕自己说慢了一步,就会被眼前的众人当作战功给压倒在地,送交法办。“我就是……”
“您难道希望当今陛下和司马曜一样,明明有这个本事做更多的事情,结果只想着逃避,一味贪图享乐?”有人嗤笑了一声,“我反正是觉得,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要好得太多了。”
就算这两种反应都趋于极端,若是按照一部分人的评价,叫做不够中庸,对于他们这些没太多背景的士人来说,却无疑是最合格的皇帝才有的表现。
在那一条条被战战兢兢的殷仲文念出来的消息中,他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的几条。
……
洛阳的百姓为维护疆土而死,应当得到表彰和铭记,建康的百姓愿意效忠陛下,守卫后方的这座帝都,同样应该备受嘉奖,更应该得到大应子民的怀念。
一如洛阳那边所做的那样,一块崭新的碑铭也被树立在了距离建康不远的石头城上,像是碑铭之上铭刻的一个个名字,都能始终俯瞰着这座被他们所保护的城市。
也与河东的那块碑铭一样,这块被新立起来的碑铭,被取名为“人民纪念碑”。
阵亡于战场上的士卒名字同样不按官职排序,而按照姓氏笔画排列,但当永安陛下回到建康之后,还是亲自手写了一封祭文,随同追封桓谦为洛州刺史的诏书,一并送向了洛阳,以嘉奖他在抵达洛阳后做出的种种表现。
其中的种种阴差阳错都已不必再说,只需要让世人知道,若为国尽忠,葬身疆场,必不会让他们死而有憾。
这是死者的哀荣。
而对于生者,也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封送往荆州的急报中,已提前一步,将一部分建康的官职体系改造计划,告知了众人。
这也不是一条只对荆州发出的消息,而是同时送向了各州。
名为三省六部制的体系被正式提了出来。
后汉时候出现的尚书省,三国时期用于制衡尚书省权力而出现的中书省、门下省,正式被定为三省。
晋朝的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部,被更名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归于尚书省之下。
虽然职权没有多少让人费解的添加,整个制度的发展也只是对前朝的集成,但对于这些士人来说,这依然是一条极为重要的诏令,一旦正式推行,势必会掀起一波新的风浪。
这其中的诸多官职名称,已隐约和天幕之中提及的相互照应。
就比如,刘穆之已经提前出任的户部尚书,就是和天幕一样的。也不知道是永安陛下早已有此想法,还是因天幕的影响才最终敲定了命名。
此外,作为负责决策的中书省,除了已知由谢道韫出任中书令,担任宰相之首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机构会被放在中书省之下。
那座纪念洛阳战死士卒的碑铭叫做人民纪念碑,这个特殊的机构则叫做人民代表会。
这个人民代表会,具体将会以何种方式被运行起来,在简短的文书中尚且无法明言,但最起码,能让人隐约猜到它的用途,必定是为了征询“人民”的意见。
但令众多士人兴奋的,不是一套完整的官职体系应运而生,掀起一场特殊的改革,而是在这套官职体系之下,还有着多不胜数的官职空缺!
好多的空位!
那些想不开去谋逆的人估计也没料到,陛下的斩草除根决定会做出得如此果断,也严格地执行了下去,让世家想要依靠四方买股来保全血脉都做不到。
于是,不止是他们自己身死,被从官员的名录中划掉,他们的子嗣也一并失去了竞争官员的资格。
谁都知道,死人是当不了官的。
那麽,这些空缺出来的各部有司官员,就只有两个来路了。
一个是从现在的地方官员、底层胥吏中进行挑选,起码先选出一批能用的栽培上岗。一个,就是通过这一次的考核,将合适的人手给选拔出来。
其中后者,已经被陛下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
“要我说,陛下或许真是生而知之,要不然,为何洛阳和建康的两处战场,都能派出最合适的人选,现在也能推陈出新,做出这种种改变。”
有人笑骂了他一句:“你就算是这样说,陛下也不会因为你识时务而破格提拔你的。”
那人循声转头,只见说话之人竟是先前还战战兢兢的殷仲文,不由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麽看着我做什么!”殷仲文挺直了腰板,“我确实是怕陛下的雷霆手段,但我看你们个个都有踊跃报名前去参与选拔考核的想法,又觉得没必要在这里庸人自扰。”
“你们还要千军万马杀过那考核的独木桥,才能被列入待选官员之中,我却已经在吃着公家的粮食了。不趁着这个大好时候为陛下立功,得到升迁的机会,就要跟你们这些后来者同台竞技了!”
一想到这里,殷仲文先前的恐惧,都已被他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不了再来一次掘地三尺,那又如何呢?
那些准备参与考核的人运气多好啊,比起先前那批参与考试的建康官员,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更接近于天幕所说的“科举”,也更应该被称为大应的第一批天子门生。
这些通过考核的人一旦走上官场,头顶着这样的名号,或多或少能成为一方标杆,也不似他们这些官员一般尴尬。真到了你上我下的竞争环节,谁能保证不会另得优待?
他必须尽快拿出令人满意的表现,守住自己的位置,而不是恐慌于什么清算。
“……”几名士人很想为殷仲文的这份觉悟翻个白眼,但在迫在眉睫的考试面前,他们当先该做的,恐怕还是去好好准备这考核。
这场考试被定在了三月的尾声,名为春闱,距离如今,已经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来得及出题,不必拿出白卷来让他们自由发挥的考试!
答得好与不好,也决定了他们接下来几年,甚至是一生的命运。
一名荆州士人在这集会散去后匆匆归家,便将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告知了家中众人。
他说完后,又朝着妻子郑重其事地说道:“随后的两月里,还要劳烦你照管家中,操持内外,待得我题名入选,便能为家中谋求福祉了。”
可他一抬头,就见妻子的目光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他整理出来的那一应书籍之上。
女子忽然开口问道:“你先前说,陛下对这考试的人员有何要求?”
他犹豫着说道:“并无要求。”
不论是汉人、鲜卑人还是匈奴人,只要身在应朝境内,便可以参与这场考试,只要没有通敌叛国的行径,就能得到朝廷的授官。
不论是男是女,因洛阳、建康战事中女兵女官的表现令人惊喜,都能一视同仁地接受答卷的批阅,从中取优。
“……你说,按照永安陛下的说法,既然诛杀叛逆之时,没有什么女眷充公、像是物件一般苟活下来,成为奴婢,而是被一视同仁地处死,那麽考试为官的时候,也就同样没有什么性别的区分。”
“按照这样的说法,我也可以去参加考试啊?为何你只说要我照管家中,操持内外,等你金榜题名?”
这不就是和陛下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吗?
那被回问的士人顿时一噎,脱口而出:“这如何像样!你与我的情况不同。”
妻子冷笑了一声。“你是说我只会识文断字,却不如你一般平日里和同伴混迹在书院茶楼之中,题字作画好不痛快?不如你一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需要端坐在桌前品读经文典籍?那要这麽说的话,我们的情况确实不同。”
“我……”
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已又被打断了,“而且,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通过永安陛下的考试,只需要写实话、做实事就行了,再要一个言辞达意,措词妥帖。要真是你说的这麽简单,我也自认可以做到。”
所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去考?
说不定,在有几位女官带头做出的榜样的面前,她还能超常发挥,金榜题名呢……
“好像……是这个道理?”
这并不仅仅是一个突然在荆州出现的转变,而是因天幕的陈说早已萌芽,又在此刻,随着考核选官的消息进一步传播,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变成了一种盛行的声音。
失去了一批人才,又即将得到一批人才的永安陛下对此喜闻乐见,在从建康的寒冬中穿过,踏入户部大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一缕分明的笑意。
可惜,户部尚书刘穆之有那麽一点笑不出来。
他有点怀疑,天幕上说他身体柔弱,咳着血活到了八十多岁,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职务太重了,否则完全可以强壮地活到八十岁。
查抄来的田产与财货都需要登记造册,绝不能有任何缺漏,让人把抄没家产当成了谋取私利的肥差。
幸好陛下的士卒彼此监管,没惹出什么问题来。
但光只是这件事,还远不到让刘穆之头疼的地步,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呢。
因为户部需要面对的挑战,从来不只是算清楚新进账的钱。
之前,应朝创建的时机特殊,随后又很快开战,于是有相当多与户部有关的事情都没提上日程,比如说,户籍和赋税——这是天下民生中至关重要的一项。
其二,即将到来的官员考试姑且不论,目前在职官员的俸禄发放,三省六部制下各个品级官员的俸饷标准,都是户部要管的事情。
其三,户部是管钱的,除了管理官员升迁贬谪考察监督的部门,就属它的权力最大,和各个部门之间的职权也有交叉,这就衍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说,刘裕等将领仍旧驻扎在前线,需要每隔几日,将多少数额的军粮往前线送去,现在还是刘穆之需要管的事情。
再比如说,工部需要修缮损毁的建康城墙,继续建康周遭农田的灌溉设施营建,钱财支出都得上报到刘穆之这里。
王神爱还是个想法很多的皇帝,进门就问,“建康城外的百姓屋舍多有损毁,隆冬时节难以御寒,若是再派遣出一队人来专事修缮营建,需要再额外支出多少银钱?”
“还有,昨日桓卿来寻我,说想在荆州和益州之间增设一道防御工事,以防蜀中的谯纵逆贼想趁着我们还未缓过气来,向荆州发起突袭,过两日我会让他将计划罗列得详尽一些,你让人来核算一遍。”
“对了……还有一件事。”
王神爱掰着手指,说得认真:“孙将军让人来问我,夷洲岛还要不要让人去接洽。既然天幕说,我们只需要带去发展农业的工具,再有一小队人登岛,给当地人做出示范,传播中原文化,就能让他们尽早归心,为我们效力,这件事也该早日提上日程来。只是这打造船只,运送物资又是一笔开支。但我看这事确实有去执行的必要,正好也给孙恩孙泰他们找点事情做。”
“此外……”
“陛下!”刘穆之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们的账目上没有这麽多钱,只能按照顺序来做,起码先分个轻重缓急吧。”
感谢先人,发明出了算盘这样的工具,但他也终究不是一台可以永不歇息的工具啊!
王神爱轻咳了一声:“你是说,只是钱不够,而不是人手不足?”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王神爱方才还矮了一瞬的气势顿时又拔高了,“你要是这麽说,我就得说,是你做错了一个判断。刘尚书——”
刘穆之一怔,就听王神爱说道:
“开源是我要去想的事情,你要管的是节流,但这个节流,不是只按照府库之中有多少银钱,就划算多少事情的节流,而是在整个国家发展的路在线,不多浪费开支!只要人手足够,我先前所说的事情就都要算个明白。”
连带着的,还有她先前刚要出口,又被打断的事情。
“还有,先筹划一场论功行赏的典仪吧,仪式从简,但必须让那些即将前来赶考的人看到——”
她说得掷地有声:“只要为国效力,各司其职,就能在这里,得到应有的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