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是来拜见明君的


    这真是一句看似寻常,但一想到背后含义,便觉振聋发聩的问话。


    【你们现在愿意随我一起,掀起颠覆王朝的狂澜吗?】


    颠覆王朝,颠覆王朝啊!


    孙泰本已坐上了意欲流亡海外的船只,以防自己会被官府缉拿,现在也忍不住在逃亡途中,又往天幕上多看了几眼。


    他也难以避免地在想,若是他真的置身于这样兵败如山倒的处境,又被人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会如何作答呢?


    “……您先前不是还说这天幕该死吗?”


    孙泰一把拍开了孙恩凑过来的脸,意识到自己一边想,一边也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那是另外的问题。”


    掀起一个时代的狂澜,更甚者,要击沉世家的大船,对他这等出身的人来说,有着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若不是被人提前通报,说不定天幕之下的他,在时机允许的情况下也会这麽做。


    而现在,在天幕的剧透下,他也算是认清了现实。


    自己或许有带人揭竿而起的勇气,却显然没有映射的本事,那麽跟随一位有本事统一天下的明君,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他蹲在船头,又朝着退后几步的孙恩招了招手,等人凑近了,这才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你说,天幕说到了这个地步,这位永安大帝还能不能顺利掌权?”


    孙恩狐疑:“……您想做什么?”


    孙泰拈着胡须:“你看,我们天师道的教义,立志扫除妖魔,救护生民,如今大业未成,便要逃奔海外避难,说出去都是给师门蒙羞。建康城里的世家子弟要麽是些天天玩弄权术、眼睛朝天的家夥,要麽就是耽于享乐、鱼肉百姓的混账,总该被从高处拽下来,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手痒得很,又一巴掌呼了过去,“你这是个什么眼神?”


    孙恩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觉得这话不像您说的。”


    他也很怀疑,孙泰是不是因为天幕告知的断臂,才会由踹改打,以证明现在和天幕说的并不相同。


    比如他的手就还好好的。


    孙恩犹豫了一下,又问:“您不会真觉得,跟着永安大帝大有可为吧?”


    “也说不上来,你就当是修道者的直觉好了。”孙泰语气一抬,“要不然——咱们来打个赌怎麽样?”


    没等孙恩回话,孙泰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咱俩有多少本事,外人不知道,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信徒固然不少,但眼界大多不高,也就是个逮住机会就起兵作乱的贼首。跟着明主,总比终有一日兵败找死要好。”


    “若是在这等危局之中,那位永安大帝还能站稳脚跟,前来招募我等为他效力,我们便是顺应天命而为,又有何妨呢?”


    孙恩轻咦了一声,“您的意思是,让他一边躲避世家的追杀,一边从海上把我们找到?”


    哇,听起来都不像是诚心投靠的。


    他的心思太过真实地反映在了脸上,孙泰顿时怒道:“我当然会留下线索的。难道要我们上赶着前往建康,去自投罗网吗!天幕说我们杀了王凝之和他四个儿子,就算这人是个蠢蛋,你看看他背后的王家怎麽想。”


    何况,现在的建康城正值风雨飘摇,何来他们的容身之地。


    此刻能做的,也只是在海外尽快找到个根据地,将他们最虔诚的教众给接来,多聚集些人手在这里以便自保。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天幕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说道:


    【这场足以刊加载史册的邀约,以天师道向永安投诚作为结果。】


    【孙泰的这个选择,也成功将自己从草莽向着革命军的方向,走出了第一步。】


    【革命军,是永安给他们重新起的名字。】


    【因伤重在身,他暂时将指挥的权柄交给了自己的侄子孙恩,由孙恩配合姜定,收拢败退的天师道余众,退向了海岛蛰伏,在海外创建了光明岛基地。】


    【按照永安大帝后来的说法,聚沙成塔,积水成渊,一把现在还太钝的刀也终有打磨锋利的一天,暂时的退避也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以崭新的面貌卷土重来……】


    孙泰一把握住了孙恩的胳臂,“你听到了没?”


    孙恩龇牙咧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天幕和那位永安大帝都很看好您呢!”


    所以能不能不要抓着他那麽紧。


    当然,叔叔的激动他能理解。


    这好像越发证明,他们先前被点明了身份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甚至这个逃亡出海的举动,竟也和天幕说的发展,在冥冥之中契合了。


    明明这些人此刻是连细软都没收拾多少,就已坐上了船,说不出的狼狈,现在竟宛若一群从地里捡到了金子的农人,笑得很有久贫乍富的得意。


    好在他们又总算想到,自己还在逃亡路上,这才重新抄起了船桨,向着前头等待的大船划去。


    反倒是身在荆州手握大军的桓玄,还有太极殿前的一众朝臣,望向天幕,都是说不出的凝重。


    【这个时候,永安大帝距离权倾天下的状态还很远,但手中已有了三把刀的雏形。】


    【一把,是先前借助司马道子之手去接触的军队。永安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那就是从世家的缝隙里啃下一块属于自己的骨头,作为立身之本。所以最开始投效过来的,也都是别人看不上的将领。这些人的本事未必就弱,只是少了出身而已。】


    【一把,是由东南流民所组成的底层队伍。之所以说这把刀的主体是流民而不是天师道,并不只是因为作为佛教徒的支妙音也参与了这次渡海行动,而是因为这支队伍的内核,从一开始,就是百姓的反抗与宣战,而不是宗教。】


    【最后一把,是桓玄。】


    【研究晋末乱世的学者一致认为,就算永安不向桓玄送出那封衣带诏血书,靠着挑唆司马道子和王恭血拼,也迟早能够坐在上风。所以调度桓玄前来建康,冒着险些被司马道子围杀在石头城的风险,绝不只是为了脱困,而是因为,桓玄比司马道子更适合置身于中央。】


    【这三把刀——】


    “一把刀是稳住局势的定海神针,一把刀要重新打磨,以便将来削去盘根错节的陈陋弊病,一把刀,则是要率先一步砍去分支,将腐朽的主干推向烈火烹油……”


    王神爱越听心中越是明朗。


    或许因为,天幕之上的那个“永安大帝”也是自己,虽然经历不同,但最基本的想法,其实都是在同样的成长背景里催生出来的。


    所以只需要这几句提点,便足以让她明白,天幕提及的那个阶段,其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用意。


    这样说来,桓玄的野心与果决,甚至是他性格里潜藏的暴戾与贪婪,都变成了他最大的优点。


    “原来如此……”她有些恍惚地轻声喃喃。


    但下一刻,她又忽然目光一凛,愕然地向着天幕望去。


    她先前有片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竟然并未察觉到,头顶天幕的声音忽然停下了。


    若非她的自言自语极其轻声,竟险些要被人听到那段分析。


    “……!”


    怎麽又来了!


    那天幕的画面,好像又是连接失灵的样子,忽然卡壳在了那里,动也不动,急得人直想上天给它摇晃两下,以便重新启动。


    紧接着,又是那一片出现过的雪花乱码,然后消失在了当场。


    它甚至没有说完这个视频的第二部 分“制衡之时”,就这麽不见了!


    “那永安大帝的第三次死劫还没说呢……”方才还眼巴巴望天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了一声不满的质问。


    就是啊。


    王神爱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算这一次视频播放的时间确实要比先前更长,但断联断在这个地方,哪里是人该干的事情!


    可她一面应和着这些人的躁动,一面又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此刻有何异动过于醒目,她其实早该给自己选择一个更适合逃跑的位置,而不是站在这麽中央的地方。


    思维的盲区,让这些世家公卿还没将“永安大帝”联想到她的身上,但天幕上每一个透露出来的消息,其实都在将永安大帝的身份范围一步步缩小。


    若是忽然说出一个家世或者性别的特征,保管下一步就要锁定到她的身上,那可就不是她先前几句插科打诨能岔得开的了。


    这些人既因司马曜之死,相信天幕有可能句句属实,又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那个结果,更想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一旦她的身份暴露,何止九死一生而已!


    现在天幕停下,先前说出的消息却仍在发酵,对于她来说,才算是最有利的状态。


    她刚平复下跳得过快的心脏,就已听到了堂前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诸位……对那孙泰和支妙音如何看?”


    他话刚问出了口,就已听到了另一头有人答道:“还能怎麽看?孙泰聚众造反,逼杀州府官员,此等刁民自然该当拿下。支妙音……”


    嘶,这位还真有点难办了。


    说她在建康城中犯了杀人案吧,那也只是天幕上的播报,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何况她也算是被永安所骗,就连最开始的想法,也只是希望通过杀了司马元显表明立场,将王恭请来建康主持大局。


    说她和贼匪勾结吧,那同样也只是天幕上的播报。若是没听错的话,她的钱财都被那位化名姜定的军师骗了个干净,还不知道是不是被裹挟着一并造反的。


    出家之前的支妙音怎麽也得算是世家贵女,和他们这些人的身份相比,也不差到哪里去。再如何“六根清净”,那也是自己人。


    但若就这样当天幕不存在,放任支妙音不管,好像又令人心气不顺。


    那姜定来自宫中,又与支妙音是故交,从她身上正可以顺藤摸瓜地去查……


    “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诸位愿不愿意一听。”那人说话停顿的时间有些久,便让王神爱接上了话。


    出身陈郡谢氏的谢重当即朝着她行了一礼:“请太子妃指教。”


    王神爱答道:“先帝过世,为防生乱,葬礼该当从简,但简静寺住持深得先帝器重,该当入宫做几场法事超度。”


    谢重立刻会意:“那麽此事就多劳太子妃担待了。”


    这说法好!


    名为令人入宫做法,实则是将人接入宫中监视。


    人已在宫中,难保那姜定不会悄然找上门来,让他们破获身份。


    至于到底要做几场法事,才能消解先帝横死的怨怒,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


    总之,先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看守,才算是安心。


    ……


    围观天幕的人群缓缓散去,应当是要各自归家消化天幕之中所说。


    王珣望着谢重领命去请人的背影,仍有几分不满:“谢令姜和谢景重的关系又没多好,大可不必如此器重于他。他今日对你尊敬,明日也仍有另一条退路。”


    “此事我知道。”王神爱答道。


    谢重(谢景重)的女儿谢月镜不在建康,早年间就已嫁给了王恭的儿子,随同王恭的军队一并身在北方。若是建康无事,谢重还能老老实实的,若是建康有变,他便即刻去投奔自己的贤婿。


    也就是个墙头草而已。


    “族叔,”王神爱笑了笑,“您好像忘了,我还只是个太子妃。”


    他先前答应要从中斡旋,总不能因为危机临头,就忘了处事的方略。


    若是让王神爱从太子妃变成皇后,得利的只有琅琊王氏的人,别人凭什么要帮你呢?


    自然要让谢重这样的人有些立功的机会才好。


    王珣恍然,忙道:“是我先前想岔了,你办事果然稳妥。”


    “稳不稳妥……还不是被逼出来的。”王神爱恍然慨叹。


    王珣朝她望去,只觉眼前这张尚显稚气的脸,比起先前又多了一份愁思,仿佛是因天幕的存在,提前背负上了太多压力,不得不变成一个合格的大人。


    他刚想出言安慰两句,就听王神爱沉声道:“族叔还是先别管谢景重如何了,将谢夫人邀入建康,才是当务之急。”


    王珣赶忙答应了下来。


    这确是急事,不仅如此,他今日还得趁热打铁,多拜访几个人。


    他一边想着,一边也匆匆转身离去。


    却不知道王神爱望着他的目光倏尔冷了下去,低声骂了一句:“鼠目寸光的玩意!”


    “怎麽——”她将头一转,“德舆很奇怪,我会这麽骂自己的长辈?”


    刘裕连忙正色,将脸上的惊讶收了回来。“不敢有疑。”


    王神爱搭手在前,起步缓行,见刘裕已跟了上来,说道:“我也没说错吧,那位永安大帝已知王朝积年弊病,寻求自下而上变革的办法,我这位好叔叔听完了天幕,竟只想着这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孙泰孙恩必定会先逃亡避祸,但没了这两人,难道吴会之地百姓的怨恨不满,就能因此烟消云散吗。本就是一堆干燥的柴火,只要有一个火星就能点燃起来!”


    “荆州的桓玄比天幕所说还要更快掌握住了兵马,那北方的拓跋圭呢?桓玄或许会因为天幕所说有所顾忌,暂时按兵不动,难道北方那边会有这样的顾虑吗?”


    “不会!”王神爱说得异常坚决,“无论是司马氏当皇帝,还是永安当皇帝,都是汉人,也就是他们的敌人!北方沦亡胡人之手,是何等白骨露于野的惨剧,我就算没亲眼看过,总也听过,若让他们提前举兵,越过长江天险,会是何种局面?”


    “德舆——”


    刘裕迟了半步,才匆忙应了一声“是”。


    太子妃年纪尚小,就连声音也显得过于稚气,但有先前的那一番话在,刘裕又怎敢有半点轻忽。他也没忘记,身在北府军中,还有人调侃他一句“寄奴”,太子妃却是称他一声“德舆”。


    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体面。


    “替我办一件事,加强京中的戍卫。”王神爱停下了脚步,目光凝重地朝着宫墙之外看去,“不瞒你说,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


    事实证明,这种预感真是一点都没错。


    为了防止夜半生变,在将天幕所说的种种信息再度梳理了一番,又与刘牢之简短交谈了几句后,才刚临近黄昏,王神爱便已和衣睡下,放松放松已有些沉重的头脑。


    但还未过午夜,她便已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王神爱匆匆起身,推门而出,正对上了手持火把在外的传信兵。


    听对方简单交代了两句后,王神爱绷紧了下颌,朗声急道:“备马车!”


    宫人不敢敷衍,很快便已带来了车驾。


    马车载着她飞快地穿过了宫门,向着宫城之外的住区而去,直到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此刻府门已经大开,刘裕正守在门前。


    见王神爱踏下马车、疾步行来,他连忙迎了上去。


    “情况如何了?”


    刘裕面色有些阴沉:“巡夜的兄弟听到异动赶来的时候,府上大公子已经被杀,二公子与妹妹分头躲藏,先被找到,中了一剑,医官说情况看着也不大好。”


    “荒唐!”王神爱怒道,提步迈过了府门。


    门匾上的字样有些模糊,又是夜间,只隐约辨认得出一个“褚”字。


    大约是因府中长辈早逝的缘故,虽也算名门之后,但此地庭院寥落,比起高门士族之家,实在相差了太多。


    踏入内院,被提灯照出的一地血红,更是平添一份肃杀。


    哭声不绝于耳。


    其中的一道哭得最是伤心,正是站在一角的那个单薄身影发出的。


    那个与王神爱看来同龄的女孩子扯了扯身上的斗篷,试图将自己都给藏匿在其中查找些安全感,但仍因先前的惊变止不住地瑟缩,又流下了泪来。


    明明……明明先前流下的眼泪已被她用衣袖擦拭,却好像如同她兄长所受的剑伤一般,血止不住,眼泪也止不住。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先别哭了。”


    褚灵媛抬头,就对上了王神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昏昏,灯火飘摇,眼前这张旧日玩伴的脸显得异常的陌生,又……又有一种诡异的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踏过火光走来的人,像是仍旧沉浸在此前的恐惧当中,但没等王神爱再度开口,她又忽然从静止的状态挣脱了出来,猛地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埋首在她肩头大哭了起来。


    哽咽的声音传入了王神爱的耳中:“我阿兄被刺客杀死了!他从不与人结仇的,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兄妹三人父亲早逝,早不复门庭风光,还是在她兄长成为二皇子的从事兼伴读、褚灵媛被定为琅琊王妃后,才逐渐在建康城里重新有了声音。


    但就算如此,因为二皇子年幼,这个声音也极其有限。


    于是,从大公子褚秀之,二公子褚淡之,到幸存的褚灵媛,都养出了一副低调处事、趋利避害的脾性。


    先前天幕出现,他们也想的是随波逐流,看看建康其他人如何做而已。何曾想到,灾难会突然之间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王神爱的手垂在身侧僵硬了须臾,方才抬起,拍了拍褚灵媛的后背,“先别哭了,你敢不敢带上你兄长的尸体,随我入宫一趟?”


    褚灵媛的哭声一顿,“……入宫?”


    王神爱阖目,字字果决:“对,入宫!去为你家今日的事情讨要个说法!”


    褚府的内院中,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地面的血迹更红,还是火把与风灯投照在墙壁上的光更红。


    又或者……


    当刘裕看向王神爱的时候,只觉那双裹挟着狂怒的眼睛里,更有一种尖锐而迫人的血色。


    “德舆!”


    他应声:“在。”


    “带上太后手令,遍敲府门,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文武百官都站在太极殿上。这件事,你和刘将军一起去办。”王神爱拍了拍褚灵媛的肩膀,“你跟我走!”


    在踏上马车之前,王神爱又突然回头,朝着刘裕多说了一句:“若是有人不想来,那就将他拖出来。你们不必解释,直接动手就是。”


    北府军的兵力用来守卫皇城都够,更何况是“请”这些人来上朝。


    若是光靠着好声好气的邀请不够,那就让两位“刘将军”去请,总能让有些人从夜晚的好梦中惊醒过来的。


    “倘若有人有话要问,让他们来问我!”


    褚灵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险些没能迈开脚步,还是被王神 爱握住了手腕拉拽了一把,才坐入了马车之中。


    昏暗的马车之内,王神爱紧抿着唇。


    脸还是那张脸,已有了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


    褚灵媛甚至忘了,自己先前有一句原本想要问出来的话是什么,直到随同王神爱来到太极殿前,都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看着她发令,让宫人将太子和太后都给请来此地。


    太后人虽强壮,看到新抬上来的尸体,还是不由一惊:“这是怎麽了?”


    “这话不该问我。”


    陆续赶来的朝臣里满腔怨气的不在少数,还有人又瞪了刘裕一眼,不满地看着他退到了王神爱的身边,却在一转头对上了王神爱的眼神,像是在数九寒天,忽然被人泼了一身冰水。


    太后也有些哆嗦,竟不知道,当日王神爱来向她求权的时候那个垂泪的神情,为何会与现在有着天壤之别。


    可若让王神爱来说的话,这何足为奇!


    她先前还能按部就班地走保命之道,现在已从天幕中获知了永安大帝的身份,随时处在生死边缘,怎能不拿出些极端的表现。


    她不得不强势起来,也要让人适应她的表现。


    何况今夜发生之事,更是让她大开眼界!


    她厉声问道:“有没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褚秀之为什么会被刺客所杀?若不是灵媛放了一把火,引来了我派去在城中巡视的人,恐怕全家上下都被杀干净了,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庾楷站在人群中,嘟囔道:“不过一个伴读而已,何必闹出——”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在了当场。


    只因就在他开口的刹那,王神爱一把从身旁的刘裕腰上抽出了长剑,两步快走,抬手就将剑架在了庾楷的脖子上。


    他倒是想即刻就退,但在那双因面庞稚嫩反而更显明利的眼睛前,他只觉一种彻骨的寒意,忽然从他的脚底涌了上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神爱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顺着他先前的那句话说了下去:“只是一个伴读而已吗?我看不是吧。”


    剑在脖颈之上,持剑的人还身份高贵,宛然一副真敢动手的样子,庾楷先前的睡意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试图伸手抵住了剑尖,讪笑了一下:“许是有人觉得,褚秀之就是那位永安大帝呢。”


    早年间的褚家,地位着实不低,不仅能与陈郡谢氏联姻,还出了褚蒜子这位太后,数代皇帝为了显示得权正统,对褚太后尊敬有加,连带着褚家也得了不少好处。


    但很可惜,到了如今,也得算在失权世家的行列里。


    琅琊王妃的身份不需要太高,也不能太低,这才落在了褚灵媛的身上。


    那也难怪有人会怀疑,褚秀之就是永安大帝了。


    他的学问不差,能出入禁宫,提请建议,还相貌俊秀,身份特殊,又极有可能因褚家的没落对鼎盛名门存有怨气。


    别看他现在处事油滑周到,说话轻声细气,谁知道是不是这十年间压抑得狠了!一朝得到机会,又会不会提刀向着早年间欺压于他的人砍去。


    庾楷怎麽想都觉得,动手之人的脑子还挺灵活的呢。


    虽然下一刻,他就脸色紧绷地被剑上的反光给吓住了,才上扬了那麽一丁点儿的嘴角,又飞快地压了下去。


    “呵,这是动手的理由吗?”


    褚灵媛早因王神爱拔剑的动作惊在了当场,面上泪痕犹在,眼眶里却没了湿意,此刻更是大为震撼地看到,本已蓄势待发的王神爱又朝前迈出了一步,惊得庾楷仓皇跌退。


    天幕上说,庾楷此人作为司马道子的幕僚,在王恭大军压境之时还能给他提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建议,按说也是个人物,却在此时被逼成了这样。


    “庾将军,”王神爱冷笑了一声,“这当然不是动手的理由!那要这麽说的话,我今日是不是该当邀请诸位,在殿上将怀疑的人选全部罗列出来,顺便混杂着写上几个自己的政敌,为了免除后顾之忧,将人全部处死!不管建康城中会不会因此风声鹤唳,不管此事传开会让天下人如何评说,先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才是最为重要的?”


    庾楷说不出话:“……”


    王神爱一把收回了手中的剑,却还没等他后退出去,又已重新指来。这一次指向的不是他的脖颈,而是他的眼睛,“我不管这件事是你做的还是其他人做的,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诸位的眼睛长在头上,是为了向前去看的,不是为了让你们左顾右盼、彼此相疑!”


    森冷的剑锋仿佛再近一寸,就要戳穿庾楷的眼睛。


    但比起剑,更像是一个狠狠的巴掌,甩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左顾右盼,彼此相疑”,正是天幕结束之后,他们拿出的表现。


    反而是这位手执长剑的太子妃,说出了一句“向前去看”。


    王神爱收回了剑,这次再没复出,而是将其一把朝着刘裕丢了过去。


    直到收剑回鞘的声音传来,她才长叹了一声:“在场各位大多是我的长辈,也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更是步步高升上来的朝臣栋梁,若今日说你是永安,明日说他是永安,不出数日这朝堂就要空了。空了之后呢?是要让东南的叛军一举攻陷建康,还是要让北方的胡人大举南侵呢?”


    话说到这里,她才终于不再咄咄逼人,“我言尽于此,诸位好生思量吧。”


    连夜出宫、调兵喊人,再加上朝堂上的这一通发泄,让王神爱走出太极殿的时候,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重新在寝殿中躺下后,她休息得也并不太好。


    仿佛闭上眼睛,还能想到被她连累而死的褚秀之。


    但也正是因为身处这样荒唐的时代,她必须将其装作与自己毫无关系!


    所幸她年纪小,身体康健,待到起身揽镜,也不见面上有多少憔悴。


    最多就是,相比早早到访的王珣,还是不够那麽红光满面啊……


    “我是来向太子妃道喜的。”王珣挂着笑容,起身朝着她行了一礼,“不,或许很快就要换个称呼了。”


    王神爱心中已有了猜测,仍是问道:“此话何意?”


    王珣道:“我昨日与人商议,竟不如你昨夜那出不破不立有效。朝臣都看见了,如今的局面太缺一个主心骨,可惜太后出身寒微,也不识多少文墨,太子痴傻有目共睹,二皇子还年幼,也担不起大事,反而是你这位太子妃既能掌控住军队,又敢疾言厉色骂醒朝臣。”


    “反正也只是从太后摄政改成皇后摄政而已,总好过被人攻破建康,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一脸的与有荣焉,看得王神爱在桌下捏起了拳头,真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若不是王珣仍有用处,她是真有心这麽干。


    王珣却没察觉到这份杀心,只道:“昨夜你走后,有人便将这个建议提了出来。正值多事之秋,太子即位的事情最好不要耽搁,再由你这位皇后来一并主持朝政。”


    王神爱眼帘一抬:“太后怎麽说?”


    王珣道:“太后自然是答应了!庾楷倒是有些意见,也怪你昨夜太不给他面子,给他脖子上还留了一道印记。不过只他一人反对无用,这事就这麽定了。”


    太后的意见不重要。


    建康之外的其他人,意见更不重要。


    王神爱的唇角浮现出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但还没等王珣起疑,就已变成了一派沉稳端方,“我明白了。”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


    王珣的那一句“正值多事之秋”,既与此刻的季节相合,也显然不是一句夸张的说辞。


    皇后的冠冕与朝服,在入夜前就已送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先皇后王法慧去世后,司马曜一直有另立一位皇后的想法,让人备着一套在宫中,现在依照着王神爱的尺码修改了一番,并非从头做起。


    但就算如此,也已是极有效率的了。


    王神爱望着眼前的东西。


    皂色上下的庙服,与青上缥下的蚕服各居一个托盘之内。


    余下的一尊方盒内,便是属于皇后的十二树花冠,在黄昏刚刚点起的烛火之下,闪烁着一片灿金明艳之色。


    宫人为她试衣佩冠完毕,竟看不出这衣衫经由过修补改动,只看得到一片庄重华贵之色。


    她转头朝着镜中看去,只觉这张刚穿越来时还不太适应的稚气面庞,已被这份重色压得成熟了不少,倒是让人恍惚觉得,镜中的那个人比起身着华服的她,也像是……


    像是天幕提到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已然当上了皇后,却因为这个可笑而疯狂的时代,不得不步步筹谋、拨乱反正的皇后。


    在萌生出那个念头的刹那,她竟觉得镜中的人影在交错的光影里莞尔一笑,像是隔着时空对她投来了一道凝视。


    但当她的手搭上镜面的那一刻,镜中人又分明和她做出了映射的举动,在一瞬间打破了那等奇怪的遐思妄想,也打破了短暂的静谧。


    又好像同时打破的,还有那稍纵即逝的镜花水月。提醒着她,这身皇后礼服不是玩闹一般的东西,而是一份必须扛起的责任,和她的一份倚仗。


    这也意味着,她即将走上一条比任何人都要艰难的路。


    值得吗?


    非得是她吗?


    王神爱不得不这样去问自己。


    但昨夜骤闻褚府惊变之后她近乎本能的反应,又已是一个应答。


    她好像天生就适合这个位置,就像此刻,通明的灯火在镜中化作了一团赤焰,正将她簇拥在中央,让她还能——


    再往前一步!


    ……


    王神爱想到这里,不由摇头失笑,刚准备将衣衫换回去,又忽听殿外有人来报。“太子妃,张贵人求见。”


    王神爱眸光一转,顺势收起了先前的神思。“请她进来。”


    这个访客……真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没等张贵人入殿,她便已又下了一道指令,挥退了殿中的宫人,留下了一个只有二人交谈的空间。


    当最后一人退出此地、带上门扇的声音传来时,张贵人已站在了她的面前。


    或许,比起张贵人,还是叫她张定姜更为合适一些。


    她已不必锁链加身,所以先前披散的头发,已重新梳成了个简单的发髻,又换上了件素色的衣衫,就算此刻站在一片宫灯之中,也少了先前的妖异美感。


    只让人留意到,她五官轮廓里自有一种英气而锋利的东西,也难怪当她改头换面时,能乔装作一个书生,去当天师道叛军的军师。


    “您不奇怪我会前来。”听到外头的声音远去,她忽然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肯定的判断。


    “为何要奇怪?”王神爱答道,“我先前与你说过,我本有招贤之意。有心抗衡天命的人,都是我的盟友,你也不例外。既然你今日前来,那就是该当全想通了,而不只是告知我你的名字,不是吗?”


    张定姜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所以今日,是由我上门来拜谒于你,以示我的诚意。”


    何为诚意?


    话音刚落,她便忽然一撩衣摆,在王神爱的面前屈膝跪倒了下来。


    王神爱伸手去扶,却被一只抬起的手拦住了她的举动,以让自己继续完成这郑重的俯首叩拜,绝不让其中有半分的敷衍。


    那显然不是先帝妃嫔对新任皇后的礼节,以长辈和晚辈的关系,她也根本不必有此大礼。


    那更像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礼仪。


    张定姜紧随其后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不是来提前拜见皇后的,我是来……”


    她旋即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那张脸,“我是来拜见明君的。”


    不需要多说她到底是如何确定王神爱的身份,就像王神爱也可以笃定,军师“姜定”究竟是谁。


    司马曜死去的那夜,隔着火光与夜色,王神爱与张定姜有了第一次的对视,但远没有此刻,将彼此看得清楚。


    那是一种近乎宿命的对视,因此地并无旁人而更显诚挚。


    直到王神爱握紧了她的手,缓缓发问:“为何?”


    ——为何在这等紧要关头,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敢做出这样的抉择。


    跪着的那个还未起身,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眼前的君主,又抛出了一句话:“除了您,还有谁会用我这样的人?”


    第19章 皇帝登基,皇后临朝


    张定姜知道这个答案:没有了。


    不可能会有的!


    甚至在天幕出现之前,张定姜这个名字,也早已被掩盖在了“张贵人”这个封号之下,几乎不曾被人所提及。更何况,是以“姜定”这个新的名字,活跃在一个本不该有她参与的政治舞台上!


    一个宫中妃嫔,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皇帝死后,在清冷孤僻的院落里了却残生。而不是还能另外开启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可她……她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的女人啊。


    既入宫中,她就要永不消退的盛宠。既有另一条路,她也想走得轰轰烈烈一些!


    “起来说话。”


    “不,先让我说完。”张定姜的手指颤抖了一瞬,又重新握紧了王神爱的手。


    “若是天幕没有告诉我,我还有机会走上这样一条精彩绝伦的路,我可能已经知足了。皇帝都死在我手里,还有什么更辉煌的时刻呢?但是那个声音告诉我,不是的!”


    还有人会将她领到另一条更为特别的路上,作为她的指引者与明君。


    又怎能不让她在思绪翻腾间,将杀死司马曜,从先前的“人生结局”,变成一座可以翻越过去的分水岭。


    “我当然可以像有些人一样,不将天幕说的东西当真,逃避开了杀死皇帝的罪责后,自此隐匿于世。但有人说,我能站到那样一个位置上,掀开这一线天光——”


    “我怎麽都想试一试!”


    她也格外庆幸地看到,一个能在天幕的讲述里变成乱世明君的人,不会因为眼前的千难万险就逃避。


    从王神爱的眼神里,她就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后退的意思。


    在这对视中,她孤注一掷找上门来的身影,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像是除了语言,还有另一种方式在剖白此刻的心迹。


    她的君主啊,其实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一个足够明确的答案!


    王神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就算,这条路会比天幕上说的,还要更加难走?”


    张定姜回答得不带一点犹豫:“我若是瞻前顾后,怕死贪生,就不会来找你了。非要说的话,我也只有一个问题了。”


    她终于顺着那双手的牵拉力量站了起来,用颇为“无助”的语气说道:“我没给反贼当过军师,也不知道什么叫革命军。而且,我看天幕说的军师,恐怕更像联系人,或者说是永安陛下的使者。您一定得教我!”


    一个年约三十的长辈,对着一个才只有十三岁的晚辈,发出这等“菜菜,捞捞”的求救,确实挺不对劲的。


    但她面前的,是天幕钦定的帝王,就算是生而知之、有圣人之风也不奇怪,那她这个请教——


    就只是识时务而已!


    她有什么必要为此而不好意思呢?该说就得说。


    王神爱无奈一笑,总觉得她接下来的生活,会比想象中还要精彩得多。


    对第一个真正投效于她的人,她也该当多一点耐心。


    “我会掩饰你在宫中的行迹,先替我办两件事吧。”


    “一件事在宫内就能解决,另一件事,得出宫去办。”


    ……


    天幕时隔多日亮起来,丢下了那样多的大消息又再一次沉寂了下去,对于建康城的百姓来说,却很难有什么大反应。


    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余粮还是只够打半碗麦饭。


    搬迁也是不可能搬迁的。


    永嘉之乱的例子在前,让人不必怀疑一个事实。跟着皇室跑的人,总比后面才往南来的人更能保命。


    住在建康内外的人,也比住在流寓郡县(侨置郡县)的,过得像个正常人。


    天幕提到的永安大帝,还有此刻的局势,确实是给生活在混沌之中的人揭开了一层纱幔,让他们看到,那些“风流洒脱”的士人背后其实也满是滑稽,也让他们看到,晋朝政权也已处在摇摇欲坠之中。


    但当朝廷对外昭告,太子司马德宗将要继承皇位的时候,他们也最多就是发出一声“哦”的回应,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大消息”。


    然后在关上门来闲谈的时候多说一句:“真是天幕里提到的那个傻子皇帝登基吗?”


    哇,居然真的让傻子当皇帝!


    皇室果然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不一样,一点也不担心傻子会守不住家业。


    仅此而已。


    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两条消息,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出现在了这些闭上门来的交谈中。


    一条是说,天幕骂了司马氏的皇帝混账,又没说到皇后身上。太子司马德宗确实没有理政的能力,但并不代表皇后不行。


    就像百姓家中,男主人当不起这个家,女主人也照样可以支撑门户。


    若是只因一些毫无根据的话,就否定了皇权的统治,放任各方野心之辈前来谋权篡位,反倒是令天下大乱,也要让百姓面临颠沛流离之苦。


    要是皇后能当大任,主持政务,直到将皇权顺利地交接到下一位皇帝的手中,也未必就会出现天幕上所说的大祸。


    看看吧,颠倒朝纲、肆意妄为的司马道子也早已被问罪伏诛了。


    为何不能仅是以天幕所说为诫,重新开辟一片格局呢?


    ——这些消息,当然是由王珣等人放出来的,为的正是给皇后摄政一事造势。


    “那永安大帝呢?”腰裹兽皮的褐衣少年发问。


    与他同行进京的老者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可不敢提这些!你没听他们说吗?褚家就是因为疑似与那位有关,在天幕消失的当夜就遭到了灭口,若非皇后赶到及时,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


    “听说……褚家的三姑娘被皇后接入了宫中教养,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倒是那褚府门前有烧纸祭灵的痕迹,说不准是那位的手笔。也不知道,唉……不知道他现在藏起来是福是祸。”


    少年不屑地笑道:“是福是祸我不知道,有些人未战先怯,我却是看出来了。”


    眼见那老翁又想让他闭嘴,刘勃勃总算止住了话茬。


    他半靠着柴车,口中喃喃,仍觉自己有两个问题没有想通。


    按说褚家的事情,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是将有些人未战先怯的丑恶嘴脸暴露在了人前。


    对于读书不多的百姓来说,或许不会介意那麽多,对于他这等聪明人来说,却着实是在自曝其短,让人好生鄙夷。


    那也该当将此事藏好了,而不是任由一些传言没被捂住,自此发散了开来。


    除非,有人在小心地渗透传播这个消息,以便让世家的根基愈发动摇。


    还有一个问题,怎麽哪里都有这个皇后的事情啊……


    但听天幕之中所说,她又好像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受害者。


    刘勃勃朝着远处的宫城看去,正见一片灿金带红的朝霞铺了半边天空,仿佛半张振开的火凤羽翼,贴缀在飞檐之上。


    丝丝缕缕的金晖就从那霞光中穿出,下映满城秋色,竟恍然觉得其中有一派朝气蓬勃,不似天幕所说的乌烟瘴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片与北国截然不同的风光,也因即将到来的皇帝登基,乃是这南方风云聚散的中心。


    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却好像不知道该当从何处下手,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了权力的中心。


    因为帝位的变更,因为天幕的消息,很快也会有更多的人朝着这边而来。在找到那位永安大帝之前,他得先为自己找到一个立身之所。


    而不是在这里卖柴!


    “哎,下来下来。”老翁一把打醒了他逸散的神思,“下来跑两步,别光让我这个老头子推车。快要起风了,柴火不愁卖,但咱们的动作可得快一点……”


    刘勃勃轻啧了一声,扫去了面上的疑虑:“是啊,要起风了。”


    ……


    西北的风吹向建康。


    风中传来了征伐的号角。


    早在拓跋圭攻下平城之时,他便已令手下的两名将领秘密重新开凿井陉要径,以便率领大军避开慕容氏的耳目,出其不意地进攻中山。


    如今道路并未彻底打通,但也所差不多。


    魏王亲征的指令下达的同时,他手下的大将于栗磾已率先一步出兵,去破开最后的关隘,昭告着这场发起仓促的战争寄予着多大的希望,也绝不容有失。


    看看他们的对手好了。


    慕容氏失去了慕容垂这位老将,余下的人里虽也有将领之才,但在迅速崛起的北魏铁骑面前,依然难以接续往日荣光。


    拓跋圭也早不是那个还需要依靠母族提携,依靠慕容氏撑腰的年轻人,果断朝着他一统北方的霸业又迈出了一步!


    但也就是在拓跋圭带兵亲征的次日,那本该平静的平城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里出现了一起趁势而起的动乱,疑似是贺兰部落的人所为。


    但动手的,并不是拓跋圭早已赋闲在家的舅舅贺讷,而是那位已经投靠慕容氏的舅舅贺染干。更准确的说,是他留在平城的内应。


    因扑灭及时,这场动乱并未造成多少死伤,却将两个人从“囹圄”之中解救了出来。


    正是贺夫人与她年幼的儿子。


    狂风自后方推着马匹前进,也将贺娀披着的斗篷吹得直往前飘,几乎将她怀中那个三岁孩子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了当中。


    不知道是因为先前交战所带来的恐惧,还是冷风呼啸带来的寒意,当马蹄踏碎枯草上的寒霜,发出了一声嘎吱声响之际,拓跋绍打了个哆嗦,将自己藏得更深了些。


    贺娀却不敢停下,紧紧拽着缰绳朝前奔去。


    她看似柔弱,却怎麽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驾驭起骏马来也是驾轻就熟。


    在这风驰电掣之间,她已距离平城有了百里之遥。


    等到出征在外的拓跋圭收到她的消息,已绝不可能追赶上来。


    更让人安心的,是此刻从她背后吹来的风。


    那风正在将她朝着目的地推进,哪怕还要数日的时间,才能真正抵达安全的地界,也像是在不断地鼓舞着她——


    她没有走错路,南方正是她的生路所在!


    ……


    风也在从建康往东南临海吹去。


    那辆徐徐往建康行去的车,便像是在顶风前行。


    但车马并未因为这小小的阻碍停下,那位掀帘而望的夫人也只是望着檐角的车铃微微出了一会儿的神,就已将目光投向了丰收的原野。


    后方同行的儿女本觉有话想要对母亲说,见她此刻神容阔达沉静,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就在天幕结束的那一日,谢道韫做出了一个惊动会稽的决定——


    她要与王凝之和离。


    这二人作为伴侣的日子,她过不下去了!


    平庸并非罪过,但将鬼神信仰套用在危急关头,因此坑害了儿女,甚至是城中百姓的性命,那便是天大的过错。


    也不必指责她,是不是用未来的剑斩今时的人,因为失望累积到了一定的数量,总是会形成质变的。


    她甚至不需要有所怀疑都敢断言,若是有朝一日会稽郡真的迎来了这样的浩劫,王凝之到底是能硬气起来举兵反抗,还是排鬼神之兵来守城,期望一个天降援手。


    与其让儿女因他的荒唐行径而丧命,还不如现在就分开。


    王谢高门的婚姻,要谈和离并不容易。


    但幸好,天幕的昭告在会稽引发了不小的动乱,急得王凝之焦头烂额,让他哪有多少空余掰扯家中的事情。


    快马送来会稽的太子妃邀约,更是变成了谢道韫的一道凭证,以证明她就算今日和王凝之一拍两散,也仍与王氏交好。


    在前后的重压之下,王凝之最终还是签下了和离书。


    所以此刻,在这逆风而行的马车上,载着的不再是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而是名闻天下的才女谢道韫。


    她闻着风中丹桂与稻谷混杂的香气,要去建康赴一位晚辈的盛会。


    ……


    秋风中赶路的又何止是她们而已。


    落脚在东方海岛之上的孙泰让孙恩乔装改扮,踏上了前往建康的路,预备给那位未来的永安大帝留下线索。


    桓玄困扰于天幕提及的未来,又绝不愿意放弃他此刻已经到手的兵权,便只派遣了一位心腹要员前往建康探听线索,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向新帝恭贺,以讨要一个名正言顺治理荆州的官职。


    还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也正在“旅途”之中。


    只是他们有的已有明确的目的,有的,却只是要来这金陵王气汇聚之地静观其变。


    ……


    而在所有人的目的地,也便是这建康皇城中,王神爱重新穿上了那身属于皇后的庙服。


    与此同时,司马德宗也已在宫人的帮助下,穿上了属于皇帝的礼服。


    这才是眼前的要事。


    以司马德宗的智商,到现在也只是理解了司马曜的死讯,对于自己忽然要穿上这样笨重华丽的行头极是不满。


    若不是司马德文总哭得他心烦,现在坐在车中还能耳根清净些,恐怕他早已抗议挣扎,跑去玩泥巴自得其乐了。


    但就算如此,随行的官员追随着皇帝与皇后祭祀天地与宗庙,有数次眼皮直想抽搐,正是因为那位痴傻皇帝的表现。


    无礼还在其次了。


    别以为他们没看到,祭拜社稷、也就是土地神的三牲祭礼,竟险些被司马德宗当作了提前布下的午膳,抓起来就给吃了。


    若非有人阻拦得快,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笑话。


    “皇后殿下辛苦了。”随行的礼官抹了把冷汗,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忽然猛打了个寒噤。


    王神爱收回了目光,沉声说道:“此话慎言。”


    “是。”礼官连连点头。


    不过话不让说,人是如何想的,好像根本无需多言。


    就算建康的百姓只目送着帝后祭祀的车驾往来,并未亲眼看到司马德宗是何等表现,随行的诸多官员都已因这出插曲而窃窃私语。


    相比于那个依然不改稚童做派的司马德宗,处事大方的皇后仿佛才更像是此地的主心骨。


    最多就是,在看到随行在侧的刘裕时,有人瞧见了那把曾在殿上出鞘的长剑,后知后觉地露出了几分敬畏的目光。


    “难怪天幕说,王谢两家的钟灵毓秀之气,都集中到了女子身上。这个谢是谢道韫,王……”


    不用说了,王,便该是王神爱了。


    “嘘,王元琳还在呢。”


    眼看王珣闻声,不无尴尬之态,那人匆匆住了口,决定还是别将人给得罪死了的好。


    好在,很快就有另一个更为震耳的声音,盖住了这些零碎的交谈,也让王珣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留神那些议论。


    在礼官的迎接之下,祭祀完毕的帝后已重新坐上了车辇,即将折返回到建康城中。


    “还朝——”


    金石八音,礼乐送行,在一时之间响彻长空,一路从郊外的祭坛吹奏到宫城前,直到接上了宫门前的第一道擂鼓。


    秋日天高的晴空之下,从太极殿到宫门前早已站定了更多的朝臣与兵士,迎接着那一众归来的人。


    盛大的仪仗徐徐前行。


    那鼓声应和着前行的脚步声,不仅压下了先前的那些闲言碎语,压下了几经铺垫之后仍旧存有的质疑声,也压下了……


    司马德宗的抗议。


    在队列的最前方,王神爱的手死死地攥紧了这位白痴皇帝的手腕,费尽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一个巴掌甩在对方的脸上。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气氛太过凝重,王神爱的侧脸也透着锋芒毕露的淩厉,司马德宗才选择放弃了挣扎,亦步亦趋地跟着王神爱往前。


    解决了这个最大的麻烦,王神爱的脚步里多出了几分从容。


    她能感觉得到,当她一步步往前,朝着丹陛之上走去的时候,一双双眼睛比起注视着那个皇帝,更多的,其实还是落在她的身上。


    万人瞩目是什么样的体验?


    支持的有之。


    比如此刻已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她身上的王珣。


    比如已与定姜有过一番交谈的支妙音。


    比如已数次听令行事,打上了皇后从属烙印的刘裕。


    带刺的有之。


    比如脖颈上血痕仍在的庾楷。


    比如不希望再见贾南风旧事的言官。


    比如作为晋朝宗室,将不满藏得极深的司马尚之。


    还有那些介乎支持与反对之间的目光,都像是一点点暗火燃烧在她的后背,仅仅是因为她如今是最好的选择,才不得不认下这个“太子登基,皇后掌权”的决定。


    但她清楚地知道,只要她有半步行差踏错,或者是那天幕再度出现,透露出任何一点不利于她的消息,他们都不会介意,用极为果断的手腕,将她给拉下台去。


    王神爱对此心知肚明,也仅有一个回应——


    呵,那又如何呢?


    先一步站在高处的人,也就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去抢先一步得到更多的机会。


    她先前势弱,尚能杀司马道子,如今,更要迟早将这些愚昧而又自大的人斩落剑下!


    不过是看谁更有本事而已。


    “啊……”司马德宗惊呼一声,连带着脚步一歪。


    他本就很不适应这身层层叠叠的朝服,又因登基仓促,衮服是改制而成,抬脚间便绊在了鞋履之下,眼看着就要摔跌出去。


    然而还没等他倒下去,已有一只始终牵着他的手,将他奋力拉拽了起来,强行拖上了上面的一层阶梯。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惊变并未逃过下方众人的眼睛,反而在有节奏的鼓乐之下显得异常明显,让朝臣纷纷瞪大了眼睛。


    这一出意外,竟像是……竟像是那位皇后将皇帝拽上的最后一级,让后者就这样变成了前者的附庸。


    可 在这不可中断的登基典礼面前,就算有人觉得这一幕好生荒谬,也不敢有任何的质疑。


    皇帝与皇后已站到了最高处。


    礼官也已带着宣表,走到了百官之前。


    ……


    王神爱转头俯瞰。


    日光照在殿前,刺得人眼睛发疼,数次的拉拽也让她的指尖也隐隐作痛,头顶的天幕一片暗沉,更是让这本应无比宏大的登基场景,多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她身边的司马德宗也显然并不仅仅是个吉祥物,而是个稍有处理不慎便会烫手的山芋。


    她也更不能因为世家今日的表现,就真将这份权力当作倚仗。


    但她此刻头顶皇后冠冕,也终于在那冗长的登基祝词里,听到了那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话,正是那一句“皇后代行摄政”。


    紧随其后的,是风中传来的百官山呼,汇聚成了冲霄的巨浪。


    喊的什么来着?


    她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透过日光看到了每一张贪嗔喜怒于色的脸,将口型与声音对照在了一起。


    他们在喊: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第20章 什么叫以战养战啊


    “陛下万年——”


    “国祚万年!”


    ……


    智力堪忧的司马德宗一定无法理解,这个山呼万岁的场面,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晋朝社稷衰微,但还没到亡国的地步,他身为东晋皇帝,既有被人挟持以令群臣的价值,本就意味着“皇帝”的地位。


    或者说,是“皇帝”二字的价值。


    可惜啊——


    可惜他是个傻子!


    天幕上会动的图画又没了,他的行动范围遭到了限制,先前都不太管他的太子妃还不许他动弹,连着瞪了他好几眼,无一不让他觉得烦心。


    登基典礼刚刚结束,王神爱松开了手,司马德宗便如蒙大赦,找自己熟悉的宫人去了。


    像是唯恐自己走慢了一步,又会被抓个正着。


    王神爱没有去管他的可笑行径,而是起驾回宫,在卸下了繁琐的钗环华服之后,坐在燃香的桌案前,打开了面前的两只檀木盒。


    左边的盒中,装着一枚金螭虎纽的白色玉玺,形制比右边的那枚碧色玉玺小上一轮。


    而那碧色玉玺四寸见方的玺身之上,雕刻盘旋的图案也与前者不同,不是金螭,而是交汇的五龙。


    王神爱只犹豫了一瞬,便已将手伸向了右边的那枚。


    将其从盒中取出,她便更能清楚地瞧见,在碧色玉玺的一角曾经有过磕碰的痕迹,只是后来被人用黄金补全了那缺损的一角,才勉强看起来还是完整的。


    她小心地将其颠倒过来,就瞧见,在这分量不小的碧色玉玺底下,雕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昭示着皇权的正统,右侧,则被人以另一种文本草率地多刻了“天命石氏”四个字,于是用一条系带遮掩了起来。


    一枚玉玺之上,杂糅着青玉、黄金与系带,怎麽看都少了几分庄重。


    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那枚从秦朝时候打造出来、传到如今的传国玉玺!


    西晋年间,因司马氏的皇帝曾被北方胡人政权俘虏,玉玺也先后转手于前赵、后赵以及冉魏各个政权之间,直到四五十年前,才因冉魏向东晋的求援,作为交易的筹码被迎回建康。


    而另一旁那枚白玉玺引,就是皇后的凤印。


    新帝登基,原本该当是传国玉玺归皇帝,凤印归于皇后才对。


    但想想司马德宗这情况,谁也无法保证,他拿到了玉玺会不会拿来砸蚯蚓压虫子,让玉玺上再多一个缺角,还不如……


    还不如由皇后来拿呢。


    “玉玺啊……”王神爱低声自语,信手扯过了一旁的印泥与纸张,将玉玺先后盖在了上头。


    这个一角有缺的轮廓伴随着上头的篆字,就这样留在了面前的白纸上。


    红白分明的对照,仿佛正是今日红日之下众人高呼的景象,鲜艳得有些刺目。


    将玺印握在手中,五龙交纽抵住掌心的感觉也太过奇特,以至于她还手握着玉玺顿了一顿,方才将它放回到了先前的檀木盒中。


    她看着那枚玉玺留下的红印,又愣神了一阵。


    直到殿外的风声拍门,才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让她又猛地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飞快地将那张印有玉玺的纸张撕成了碎片,丢进了一旁的纸篓之中。


    “呼——”王神爱长出了一口气。


    她那双先前有一瞬恍惚的眼睛,也已重新回到了清明。


    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又如何!


    北方后赵的石勒覆灭前赵,得到了这枚传国玉玺,出于昭示正统的目的,便在玉玺上加刻了“天命石氏”这四个字,但依然不能改变,后赵国祚仅仅持续了三十二年就已灭亡。


    这是不争的事实。


    随后,东晋将玉玺迎回,以示天命归晋,还不是到今日由一个痴傻的皇帝坐在皇位上,又有天幕宣告着即将灭国的结局。


    这东西从来证明不了所谓的正统,证明不了地位。


    若是手握玉玺便已忘乎所以,今日听到朝臣高呼便真以为胜券在握,那她与石勒等人又有何区别!


    天幕还不知会在何时重启,她必须调整心态,凭借着皇后临朝的权柄,尽快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越快越好!


    ……


    “天子登基,依照常例,该当宣告大赦天下,依先例减免徭役税赋……”


    “且慢!”


    礼官刚刚念到这里,就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轻斥,立刻止住了声音。


    想到司马德宗登基前,皇后曾干出过当庭剑指庾楷这样的事情,礼官一个微不可见的哆嗦,恭敬问道:“不知皇后殿下有何异议。”


    王神爱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朝着朝堂上的一个角落问道:“右将军,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被她称为“右将军”的中年男子出列道:“敢不从命。”


    此人名为谢琰,乃是昔日太保谢安的次子,谢玄的从弟,也是即将抵达建康的谢道韫的从弟,如今官至右将军。在朝堂之上,也称得上是一位重臣。


    王神爱问:“距离庚戌土断,已有多少年了?”


    谢琰微微一愣,这才答道:“若从开始算起,三十二年。”


    何为“土断”,正是昔日东晋朝廷在桓温等人的主持下,将北方流亡至侨置州郡的百姓从士族的田园中清算出来,严厉清查户口,将其登记在册,成为“晋朝的百姓”。


    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就连他的父亲谢安,也曾参与过这次“土断”。


    在这一通雷厉风行的清扫之下,东晋朝廷的户口大量增加,朝廷一度运转不灵的财政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


    同样是因为这次土断,北府军才有了组建的资本,成为日后参与淝水之战的中流砥柱。


    也难怪在听到“土断”二字时,谢琰也免不了恍惚了一阵。


    “原来已经有三十二年了,比我年龄的两倍都多……”王神爱缓缓感慨。


    谢琰嘴角一抽,只觉这话说得极其不对劲。


    原本乍听起来还没那麽久的三十二年,经由这样的表述,竟像是已经过去了两辈子。


    谁让眼前的皇后,年仅十三岁。


    王神爱可不管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这麽多年过去,故态复燃的情况,诸位应当屡见不鲜。兵役人口不足、朝廷租赋混乱,比起庚戌土断之前还要糟糕。流民人口都被窝藏起来了,人治重于法治,就算大赦天下,真赦免到人了吗!”


    “右将军,请你回答我。”


    被再度专门点名的谢琰哭笑不得。


    这位小皇后坐在朝堂之上,凭借着有别于常人的气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玩过家家的戏码。


    但上来就问出这等尖锐的问题,换了是谁也会觉得,她实在像是个愣头青。


    分明还是个孩子。


    谢琰的余光扫向了一旁的王珣,却颇为意外地看到,在他的脸上写着不容错认的惊愕,像是也没想到,王神爱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还以为……这是琅琊王氏商量好的事情呢。


    王凝之因为天幕的缘故丢了不少脸,正好依靠“土断”这样的大任,找回些脸面与实权来。


    原来不是。


    谢琰一念辗转,却不影响他拱手回道:“民生军政崩乱,并不只是土断结束日久的缘故,也是司马道子荒唐行事所致。还是说……皇后觉得,比起大赦天下,还是再行一次土断,作为新帝登基的第一道诏令最好?”


    “那倒不是。”王神爱回答得果断。


    谢琰又被噎了个正着,竟不知该不该感慨,王神爱在不按常理出牌这件事上,着实很有本事。


    王神爱说得坦然:“人人都知道,当年桓温大司马手段了得,威势逼人,庚戌土断也几乎用了十年的时间。如今外有强敌,内不安定,上有天幕,下有怨声,我们何来十年可用!”


    “我也不过是想说……”


    她的语气忽然温和了下来:“大赦天下固然是个常例,也算是显示君主的恩德,但既然以如今的情形,难以惠及更多的百姓,为什么不换一种办法呢?要安民心,当然要行之有效才好。”


    谢琰点了点头,先前悬起的心快速落了下来。


    原来是要说这个。


    这听起来就合适多了。


    也怪他被那天幕说的永安大帝吓着了,看谁都像激进派。


    “土断”这东西吧,不能说不是个好政策,就是太得罪人,容易让本就风声鹤唳的各方世家直接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现在敌人还没找到是谁,就先往同盟身上捅一刀,谁听了都得说不像样!


    要是动刀的还是自己人,那就更不像样了。


    他道:“那麽皇后殿下是什么想法?”


    王神爱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一沓名册递到了谢琰的面前。“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您是认真领过兵的人,连令尊都说,您有统军治国之才,那麽应当知道这条军规。”


    王珣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轻嘶,不知道王神爱这又是在搞什么,一句“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便成功往王凝之的脸上又踩了一脚。


    但肉眼可见,谢琰对王神爱的态度更显亲近了些。“哪条军规?”


    “亡叛连坐的军规。”王神爱答道。


    谢琰神情一凛。


    同在此地的刘裕、刘牢之等人也是一惊。


    “兵士叛逃的情况,这几年间不在少数。朝廷统兵无方,兵吏减少,竟沦落到征发承担赋役的编户百姓补充兵力。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还将叛逃连坐弄得愈发严苛,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士卒逃跑了,就要从他的家中补充兵员。一家人逃跑了,就要从他们的亲戚旁支里补充士卒。甚至是扩大到一个人逃跑了,就要将整个村子的人全填进来。是我说的这样没错吧?”


    谢琰忍不住辩驳:“但若不加以约束,人人都想做这个逃兵,朝廷哪有军队可用,怕是北方的胡人早就打来了。”


    王神爱摇头唏嘘:“右将军,我说过,你是统过兵的人,有些在名册上被列为亡叛的,真的是不堪忍受从军,偷偷逃走的吗?当然,若你觉得这话说了得罪人,劳烦刘将军来说吧。”


    刘牢之接收到了上方传来的鼓舞目光,张口就道:“早年间会稽王克扣军粮,导致有士卒饿死,也记在了叛逃名录上。还有些死在战场上认不出尸体身份的……为了少发恤银,补充兵力,上头也要求记成叛逃。所以很多时候,叛逃的真不一定是逃走了,只是——”


    “说白了,只是朝廷需要一个叛逃的结果。”王神爱接下了这句判断。


    “……”朝臣之中知道此事的也不在少数,此刻纷纷低下了头来。


    不知道这回事的更是面面相觑,又在心中痛骂了一轮死去的司马道子,和那个死得更早的皇帝。


    怎麽回事啊!


    这两个人为了自己的享乐囤积财富,在建康城里潇洒,本以为只是凭借着占据的庄园盈利,哪知道还有这样惊人的操作。


    王神爱的声音从前方传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耳中:“比起所谓的大赦天下,我看,还是废除叛逃连坐的制度更为合适,也更实际吧?”


    百姓苦连坐制度已久,可惜先前根本没有任何一条渠道,能让他们发觉这其中的奥妙,又将其反馈上去。


    兵户战死的战死,连坐的连坐,像是消耗品一般,飞快地消失在晋朝的户口当中,可惜……


    就和北府军中军粮不足的情况一样,从不会让有些人低头去看。


    这便是如今的真相。


    一想到这里,刘裕已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刘牢之先前的一番话说得轻巧,但他刘裕比刘牢之还要更贴近底层士卒,也远比他清楚,那些因连坐而被拉入破产深渊的百姓,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全家被拉入军营之中,远不只是要服兵役这麽简单,而是直接被钦定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他已数不清,自己看到这样的情形多少次了,几乎看得麻木。


    直到当日王神爱跟他说起军粮一事的时候,他才试图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说起过,却从未想到,她刚刚从太子妃变成皇后,便已将这件事提到了台面上。


    还是在朝廷众臣之前!


    “我看庾将军似乎有些不同的建议?”王神爱一副谦恭问询建议的表情,让庾楷连忙收了收神色。


    若是先前王神爱还是太子妃,他必定要说,这话说得越俎代庖了些。


    偏偏正是他们这些人默许了王珣的提议,将她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上,还因司马德宗无能,给了她摄政的权力。


    现在,他们希望尽快拯救民心,在排除掉那个最为激进的选项和最无用的选项后,竟确实只剩下了她说的这一条。


    可是……


    “臣只是在想,日后再有逃亡,以至于兵力不足,该当如何?”


    王神爱嗤笑了一声:“恕我直言,任何一位将领都应该先反思反思,自己麾下的士卒为什么要逃亡,而不是先问逃亡之后怎麽办。不过,庾将军也是为边防着想,情急之下说出了胡话,不能怪你。”


    庾楷:“……”


    他总觉得自己又被骂了一句。


    但还没等他开口,王神爱已接着说了下去:“至于兵力不足的问题,我虽然没统领过兵马,但我会下棋,听过一个道理。”


    “兵力不足,那就以战养战,大鱼吃小鱼好了!”


    一旁的谢琰猛地抬起了头。


    他刚才还觉得,王神爱不算是个激进派,怎麽现在就忽然丢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什么叫做,兵力不足,那就以战养战好了!


    他惊道:“您要进攻荆州?”


    吞下荆州兵,确实能填补朝廷缺损的兵力,但荆州兵早在桓温时期就听从桓氏指挥,如今落在桓玄的手里,绝对称不上是“小鱼”。


    若真要这麽做,简直糊涂!


    “谁跟你说我要进攻荆州了。”王神爱皱眉,仿佛对于谢琰能得出这个结论极是不满,“右将军是没听天幕说吗,荆州军在桓玄的指挥下,和建康城的守军在石头城决战,以完胜告终,怎麽会是能够轻易解决的弱者。”


    谁强谁弱,多明显的事情!


    天幕?


    提到天幕,谢琰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像是要印证他的猜想,他旋即就听王神爱问道:“新皇登基,王刺史屯兵之地,距离京口只有数里,抵达京城也就是三两日的工夫,为何没来?”


    谢道韫要解决家中的事,再从会稽动身赶来,没能赶上司马德宗的继位大典,还在情理之中。


    桓玄杀死了原本的荆州刺史,算是半个叛党,不来朝贺也属应当。


    那麽,王恭呢?


    谢琰瞪大了眼睛:“他……”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王恭一方面怕自己因天幕中提及的表现,摆明了站在永安大帝的对立面,甚至变成了对方心态转变的导火索,会遭来暗中报复。


    另一方面,他也怕天幕提到他带兵来了又走,枉顾司马德宗和王神爱的性命,会让新任帝后对他做出贬斥之举,所以干脆留在原地不动。


    反正他手中的兵马在寻常情况下足以自保,想来朝廷也不会愿意在这等紧要关头给自己多树立一个仇敌。


    但恐怕王恭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人虽年轻,却出奇地决断分明,直接来了一句“王恭怎麽没来”!


    “他偏听偏信,自己没有统兵筹划的本事,明明手握大军,却还能被人不费一兵一卒,拦截在建康城外,那就打他好了。”王神爱说得理直气壮,就差没多问一句,这样的将军到底算不算是“小鱼”。


    “庾将军——”


    王神爱又将目光转向了庾楷:“若是朝廷统领北府军即刻出动,征讨王恭,将他手中督辖六州军事的大权收回来,还会面对兵力不足的情况,还会被荆州的桓玄所制吗?”


    庾楷的后槽牙因轻微的战栗叩击了一下,也让他猛地清醒了少许,立刻以更为冷静客观的方式,评判王神爱的这个建议。


    相信此刻的朝堂之上,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等等,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随口说出的建议……


    有一句古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恭能得到这样大的兵权,和他是先帝器重的外戚不无关系,但归根结底,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已不是先帝,而是司马德宗。


    王恭并不是司马德宗的亲舅舅,太原王氏也与王谢桓庾几家玩不到一起,确实没这个必要再享有这样的优待。


    朝廷先放出取消连坐的政令,让百姓感恩戴德,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讨伐王恭,夺回他手中的兵权,正是要用两条相辅相成的手段庇护中央的安全,庇护他们这些朝臣的安全。


    这对他来说,反而称得上是一件好事了!


    这也确实是一条绝妙的计策!


    想通了这一点,他抬头看向王神爱的眼神里,已多出了几分认同。


    难怪啊……


    难怪皇后当日要说,让他们将眼睛往前看,而不是在建康的一亩三分地里翻腾。


    等兵权到手,等民心安定,还怕那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永安大帝做什么?


    庾楷和谢琰几乎是同时答道:“皇后高见。”


    王神爱抿唇,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位过誉了。我尚年轻,接触的政务不多,遇事难免要比旁人敢想,若是先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只是此事,光我们决定了还不行。”


    她说话间,忽然侧身朝着一旁问道:“陛下以为呢?”


    “……”


    先前她陈词慷慨,交谈激烈,点名点得无比顺口,竟是让人忘了,在这朝堂之上,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


    正是当朝天子。


    他还坐在这儿呢。


    司马德宗“啊”了一声,被一道道目光的注视惊得一个低头,骤然从那瞌睡中惊醒了过来。


    但人是醒了,却只是茫然地打了个哈欠,以为朝会已经结束,我行我素地就要站起来。


    王神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陛下,我们在问您的话呢。若是出兵讨贼,速战速决,您以为如何?”


    他以为如何?


    这太过正经的语调,让司马德宗当即想到了早年间父皇跟他说话的情形,这就将手一拍,大喊了一声:“好!”


    这是最为有用的敷衍,好像现在这样也没错。


    因为下一刻,王神爱就已松开了那只拉住他的手。


    “陛下他说好。”王神爱含笑回头,对上了一众表情呆滞的朝臣,“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她以手扶案,站了起来,愈发居高临下地望向殿中。


    “此战,由谁领兵出征呢?”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