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宴,一贯是宫中最热闹的时刻,太极宫彻夜灯烛辉煌,这种热闹可以一直持续到上元节后。
在前一日,元朔帝会往太庙去,而后以祀食中的饵饼分赐朝中臣子,从这一晚起,三省六部官员便可归家休沐,每日衙署只留二三人值守,而宰相及五品以上官员,仍然要在宫中轮流值夜,以防有加急文书。
帝王一年之中约会谒庙七次,有时是独身前往,有时也会与皇后太子一并去,似除夕冬至这种时日,先头几位皇帝都会与皇后一道前去,但是元朔帝继位之初并无皇后,后来虽扶正了二皇子的母亲,却顾念她身体不好,极少劳烦她。
即便如今内廷以贵妃为尊,但沈幼宜怀着身孕,元朔帝也不敢教她受这番车马劳顿,仍然维持了独身前往的传统。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知道怎么动,时不时就要很轻微地翻一下,昭示自己的存在。
沈幼宜每每望着自己越发大起来的肚子,心里就盛满了欢喜,她披散了青丝,倚在帐中,轻轻将指尖放在腹部的某一处,屏住呼吸等待回应。
六月初九,乌云蔽日,是钦天监算出来近期最宜嫁娶的好日子。
说是好日子,实则是皇帝急急给废太子找个人送过去照顾起居,既全了天家父子亲情的颜面,又彰显自己的仁厚宽宥。
沈家把庶女充作嫡女嫁过去的事儿得到了皇帝默许,更加印证废太子真的遭到皇帝厌弃,连最重要的大婚都能滥竽充数。
所以无论是礼部,还是沈府,都没把这桩婚事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办,繁琐的礼仪能免则免,婚礼布置能简则简。
沈幼宜的嫁妆只比庶出的小姐多了几抬,相较于普通富户尚可,但以沈家嫡次女的身份却是十分简陋。
嫉妒她得了沈二小姐名头的庶女们心里那股子酸气完全舒坦了,暗嘲她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也没个好下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嫁个高门显贵做正妻,至少也不会白白去送死。
沈幼宜若是知道她们内心所想,也只会一笑置之。
去不去,哪里是她能做主的。顾焱的死让她看清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机关算尽又如何,抵不过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
吉时到。京都百花盛开的时节在五月,百花节就在五月初一这日。翌日沈幼宜一觉睡到午后。
醒来用膳时,她奇道:“昨日带回的糕点,怎么不见佛手卷和芙蓉糕?”
难不成,是匆忙间落下了?
怀月犹豫一会儿,这两样点心是郎君近日的心头好,隔上三五日就要遣小厮去买,还必得是德丰斋新鲜现做的。
她试探道:“郎君不记得送了何人?”
“什么?”
怀月笑了:“那郎君可还记得,昨夜是同谁回来的?”
脑中浮现一抹玉白身影,沈幼宜倏尔没了声响。
正说话间,门房来禀:“大人,外头递来消息,明日暂辍了朝会,文武百官不必去奉先殿。”
“知道了。”
沈幼宜舀了勺清粥,见怀月为她不必早起奔忙而欢喜,苦涩地笑了笑。
隔日在户部应卯,果不其然同僚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辍朝之事。
陛下龙体欠安,早已是许多人心照不宣之事。
手中写的半篇书文迟迟未动,沈幼宜抬眸,惊觉院中的杨树已有了几片黄叶。
古人语,落叶知秋。
陈府外,怀月被门房拦了许久,从午后直到日暮。
她再三禀明来意,方才求得门房通传。陈府开了一扇角门,沈她入内。
退婚大事,论理合该长辈郑重前来。沈幼宜身在狱中,怀月更是从未听她提起过双亲。事急从权,只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书,陈家夫人总算给了她一分好脸,像是在赞许郎君的识时务。
怀月心中酸楚,牢记郎君的嘱托,务必要将定亲的玉玦亲自交还四姑娘手中。
总归首辅大人还念一点与郎君的师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钟。
陈沁知道怀月,她与沈郎定亲时,府中有何人沈郎是与她交代清楚的。陈家四姑娘也不是不沈人的性子。
自从郎君入狱,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无计可施。眼下好不沈易见到沈府之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怀月无法久留,将呈玉玦的锦匣交予陈沁。匣中半块玉玦,与她腰间所系另半块正是一对。
“沈郎,他……”
锦匣第二层另有玄机,两枚银锭,数十张小额的银票,总共约有一百两。
“还有一百两存在明和银号中。郎君说,这些银两请姑娘留着傍身。”
陛下不会将陈府连根拔起,贬斥也好,流放也好,总要有些银钱。
“郎君还道,请四姑娘不必为他伤心,今后另觅良配。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陈沁握着那玉玦的穗子,强忍了许久的泪花,终是在这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泣不成声。
“母后。”
文和殿内,元朔帝合上手中书文,起身见礼。
言皇后吩咐侍女送了熬好的鸡汤:“先歇会儿罢。”
昨日帝王的病来得急,元朔帝侍奉榻前,晚间宿在了宫中。
言皇后自然是心疼儿子,才出京办完差事不久,这两日几乎是连轴转。
侍从搬来椅子请皇后娘娘落座,中宫的心腹嬷嬷会意,带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下。
“太医的脉案……”言皇后欲言又止,“有些事,不得不预备起来。”
她说罢叹息一声,虽说是先帝赐婚,但毕竟二十余载夫妻,如今陛下病重,如何能叫她不伤感。
只是伤感之余,她还要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儿子筹谋。
陈贵妃亦然。譬如眼下,就是她在养居殿侍疾。
帝位更迭,看似胜券在握,但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母后且宽心。”元朔帝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太子长成,待人处事从未叫言皇后失望过。膝下唯一的嫡子出类拔萃,是她多年来最快慰、最骄傲之处,更是言氏一族煊赫于朝堂的最大底气。
谈了两盏茶的功夫,殿角香炉内的沉水香叫人凝神静气。
言皇后心底安稳几分,离去之时,偶然瞧见堂桌上摆着三两盏糕点。
她只觉稀奇:“母后可记得,你素日不爱吃这几种点心?”
总不至于,东宫的近侍疏忽至此。月末惯例是领俸禄的日子。沈幼宜匀出时间去了一躺户部,因身兼太子中允,她每月的月银会比同阶的六部官员高出些许。
统共三千四百文,除了必要的人情往来,她想尽可能多攒下一部分。
还没等她划拨清楚本月的进项,午后回到昭王府,王府账房竟又给她留出了一份俸禄。
沈幼宜讶然,账房先生拨着算盘:“沈大人在王府当值,其他大人都收完了,这份是沈大人的。”
昭王府自置官属,除了朝廷薪俸外,王府内还单给一份俸禄。
沈幼宜受宠若惊接了钱袋,不愧是有四个铸钱铜炉的,银钱都多到没地方花销。
碧空湛蓝如洗,天气晴好,一如人的心情。
沈幼宜预备去花苑看看,自从完备的图纸递交上去,工匠已分批进了王府。
三月天冷热相宜,当初陛下下旨整修昭王府,工部再三测算了工期。因日程实在紧张,恐怕来不及在昭王殿下回京前如数竣工。是以尚书大人重作安排,先从靠近昭王府内院的地方修起。如今只剩下最外围的校场与花苑,在偌大的王府中,绝不会扰了昭王殿下。
沈幼宜时常在昭王府盯看工事,工部的寻常事务她悉数还了回去。毕竟其他同僚奉旨修建昭王府时,没少将杂项交托给她。且她在昭王府有单独的值房,工部中鲜有人寻得到她。
虽说烦难事依旧不少,朝局更捉摸不透,但望那澄澈无垠的天际,总能让人感到轻松自由些许。
“沈大人。”
与武安侯在值房附近遇见时,他先主动与她打了招呼。
也是凑巧,沈幼宜道:“侯爷一会儿要是没有急事,我正有几样东西要给侯爷。”
“哦?”谢谦好奇。
沈幼宜笑道:“侯爷请。”
她吩咐小厮去备茶,自行打开书案一格,取出来的恰是几块黄花梨木料。
她逐一递给谢谦,这些都是她凭着记忆中对那架木战车的模样,精心选出来的。
沈幼宜道:“木料纹理各不相同,恐怕再如何费心追寻也难做到与原物一般无二。”她将其中一面花纹展示给谢谦,“但若搭配得宜,新换上的木料也会有意外之喜。”
就像当年在祖父膝下长大的谢家小郎君,或许他往后的人生并不像祖父所期盼的那样顺遂。但渤海公在天之灵,见到如今的武安侯谢谦,应当也会很欣慰吧。
沈幼宜笑容明净,眸中一片真挚。
东西不算贵重,但足够用心,收下也毫无负担。
谢谦望那几块漂亮的黄花梨木料,唇畔亦添了笑意。
“多谢沈大人。”他诚挚道。
这天夜里是难得的盛景,夏景初绽,百花争奇斗艳,长街上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房檐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江山盛世,笙歌烟火,莫过于此。
东宫出行的马车是最低调的那一辆,走在大街很不起眼,没有任何代表储君身份的标志和图腾。
马车行到最热闹的十字街就走不动了,这里的人太多,马车很难畅通,比用腿脚走路还要慢上许多。
元朔帝率先下了马车,萧明月和沈幼宜紧接着下来,跟在元朔帝后面,一起往京都最大最好的蓬莱酒楼走去。
进了蓬莱酒楼,萧明月不好意思在继续跟着,就张口告辞了,提步去她密友林幼宁已经定好的厢房里,本想着找个机会让林幼宁与兄长元朔帝见上一面,这也是江皇后吩咐萧明月的事,但没想到皇兄竟然将沈幼宜一起带出来了。
沈幼宜善妒娇蛮的名声在宫里广为流传,她今夜要是一直跟在皇兄身边,可如何让幼宁与皇兄见面,左右都是不大方便的,说不准沈幼宜还会在他们见面的时候搅局,搞得大家都没了体面。
萧明月无奈看了一眼紧紧跟在元朔帝身后,拽着男人袖子的娇柔美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快速转身离去了。
半个时辰后,这条街上会有花车游街,这也是百花节举办多年的传统了,自前朝起就有这个节目,一直流传到现在。
最佳的观景地点就是蓬莱酒楼二楼靠窗的天字房,若不是因为这间厢房是元朔帝花了大价钱承包了一整年的,今日就定不到这样好的厢房。
往日里,元朔帝不经常来这间厢房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借给几个交好的皇亲和伴读们宴客用。
“殿下带妾身一起出来,不会不方便吧?”沈幼宜在厢房里逛了一圈,然后坐在元朔帝对面,笑着问:“听说佳柔公主与国公府的那位林小姐是多年手帕交,这次还是皇后娘娘让公主从中撮合,让殿下去见见林小姐的,我跟来搅局,殿下是不是会觉得妾身不懂事啊?”
“你说呢?”元朔帝反问,都被沈幼宜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给气笑了。
很明显,沈幼宜是知道今日不该跟过来的,但她还是跟过来了,说她不是故意过来搅局的都没人信。
出来之前,在书房里,沈幼宜差点给他表演一出伤心欲绝与君决裂的大戏,元朔帝看她挤出来的泪光就知道她要开始闹了,于是主动张口,让她一起跟出来逛逛,直接给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给憋了回去。
沈幼宜撇嘴,脸上带着很想忍耐但没忍住的得意笑容,“可是……是殿下主动说要带妾身出来的呢,这也不是妾身要求的,要是坏了殿下的事情,也不能怪到我头上呢!”
元朔帝:“……”她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真的很难掩盖,实在不会装,就大大方方地笑吧,别忍着了。
再次庆幸两个孩子在这方面不像她。
元朔帝由着沈幼宜得意,没有反驳。其实就算不带沈幼宜出来,他也没准备去见那个林小姐,辅国公府林氏确实是难得的清贵家族,底蕴深厚,但他无意定下太子妃,也不想让鸿儿和清儿有一个不熟悉的嫡母。
这样对孩子不好,他是嫡出长子,但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更不是太祖皇帝唯一的孙子,江皇后的家族并不强大,是商户出身,从小到大,为了母亲的尊容,也为了自己的地位,他活得不知有多累,甚至习惯了这种日子,习以为常。
父亲对他的看中是需要理由的,需要他足够强大才可以,并不是因为他的嫡出身份,皇家父子之间没有发自内心的真心喜爱,因为父亲有好几个儿子,宠爱和地位都得靠自己争来。
或许是元朔帝看够了这样的虚假父子情,所以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活得战战兢兢,时时刻刻怕有别的儿子抢了自身的地位,他不想让鸿儿和清儿过成这样,所以这辈子,他只需要这两个儿子就够了。
孩子多了没什么用,他的喜欢有限,没办法分给很多人。
“殿下能带妾身出来看,妾身很开心。”沈幼宜双手拖着下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元朔帝。
她当然是开心的,不仅是因为元朔帝这几日对她种种逾矩行为的退步,也是因为玉书又得到了好消息,妹妹沈拂寻到了母亲的住所,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离开这里了,等解决完这里的事情,她会带着妹妹和母亲离开京都,离开景国,走得远远的。
至于鸿儿和清儿……她对这两个孩子是亏欠的,这辈子欠他们良多,所以希望能在走之前,为两个孩子尽量铺平往后的路。
不多时,色泽诱人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还有一些新鲜瓜果,元朔帝话少,厢房一直是沈幼宜在不停地说话。
外面响起花车游街的乐声,沈幼宜连忙走到窗边去看,兴致勃勃地看了会,然后微微叹息,有些可惜地说道:“本想在殿下生辰宴那日献舞的,为此还排练了月余,只盼给殿下看上一眼,也是一份心意呢,可惜了,最终还是没能去上生辰宴。”
说起生辰宴,沈幼宜自然要提起她因红疹没去上的事情,问了一嘴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给她下药的人。
“这事有些眉目了,但证据不足,再等些时日,寻寻确凿的证据,就算是找不到证据给你公道,也不会就此过去。”元朔帝手下的人查了几日,最终查到了闵樱和慕鸳头上,能确定是这两人其中一人所为,但是不知到底是谁干的。
如果最后查不出来,那就干脆将她们一起移出东宫,绝了后患。
沈幼宜点头,拉着元朔帝的衣袖,拽他走到窗边一起看外面的盛景。
哪有什么幕后之人,其实都是她自导自演罢了。
闵樱在她有孕时对孩子下手,幸好被玉书发现,沈幼宜并未被害,但她没事不代表这个仇她不报。
她也不是非要闵樱的命,只要撵出东宫,一辈子翻不了身就好,她可是很善良的,不能随便杀生。
元朔帝忍让沈幼宜多日了,可能忍着忍着就有点习惯了,被沈幼宜拉着袖子扯到窗边也都顺着她,心里压根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
“殿下,花车上的美人是不是都很美,个个都像仙女。”
“嗯。”元朔帝随口应着,没注意沈幼宜在说什么,他目光都落在沈幼宜与他相牵的手上,感受到她柔若无骨的手,没忍住用手指摩挲了一下。
沈幼宜笑着看他,眨巴眨巴眼睛,问:“那她们是不是都没有妾身好看,在殿下眼里,谁更美?”
她不是一定要和别人比容貌,就是要逗逗元朔帝罢了。
元朔帝松开了沈幼宜的手,看向楼下长街,淡声说:“孤不知。”
他怎么知道花车上的美人长什么样子,比较不来,刚刚没往花车那边看。
“哼。”沈幼宜又抓住了元朔帝的手,十指相扣,撒娇道:“无论是谁更美,殿下都要说阿宜最美,因为在阿宜心里,殿下就是天底下最丰神俊朗的郎君,是阿宜一个人的夫君。”
“可孤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我说是就是的!殿下别骗我,元朔帝这个人是不是我一个人的夫君,殿下最清楚了不是么。”
她眼中的爱慕太过热烈真挚,元朔帝几乎无法与她对视,仓促又克制地转开目光,面上淡定,耳垂却有些微红。
“孤不清楚,都是你自己猜的。还有,不可直唤孤名讳,这是死罪。”
沈幼宜偏头靠在他肩膀上,“就要叫,我的男人,我怎么叫都可以!我心悦殿下,殿下也要心悦我,规矩什么的都是给外人看的,殿下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心悦?他会心悦沈幼宜吗?元朔帝之前一直觉得,他会娶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为太子妃,相敬如宾,直到遇上沈幼宜这个意外。
她学识浅薄,刁蛮任性,他是怎么会喜欢上沈幼宜呢,说话这么异想天开,他该打破她的幻想才是,但……元朔帝到底是没推开她。
他淡定地看着楼下,在心里对自己说,顺着她点也好,她乖顺些,东宫就安宁些,宠宠没什么,都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罢了。
对,这都是看在孩子的面上。
从沈府出来的红顶花轿没入黑暗,这一小簇红未能给暗沉的天空带来活力,反而透出几分诡异,像暗夜中溅射而出的血。
大皇子元朔帝是戴罪之身,大婚也没有得到特赦,宫里只派了个低等太监引沈幼宜一行人入宫,还未得拜见皇帝皇后,便入了西巷口。
至于拜堂、宴酒之类的仪程也是能省则省。
幸而这日的雨相当懂事,它憋了一整天,等她进院子入新房时才一股脑地倾盆泼下。
夏雨阵阵,铺天盖地,屋外暮色茫茫,屋内亦不明朗。
时间变得模糊,沈幼宜等了许久都不见外面有人进来,她双手执喜上眉梢团扇挡在脸前,透过薄薄的绢纱悄声打量周围环境。
整个屋子色调灰暗,除了云纹窗格上敷衍地贴着几张大红的喜字,几乎没有什么布置新房的痕迹。
几根白烛落在屋内四周的墙角,发出惨淡的光。
陈旧的家具显得房内昏暗阴沉,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压抑感扑面而来。
墙角随意堆放几个镂空花鸟纹的漆金木箱,金漆斑驳,铜锁耷拉吊在半空,风从窗牖中透过来,吹动铜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整个新房里最喜庆的就是枯坐在剔云纹梨木拔步床中央的红嫁衣新娘。
沈幼宜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不像新房,更像是灵堂。
隐约间,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房内。
沈幼宜敏锐地捕捉到他正慢慢踱步朝她而来,身体莫名打了个颤,连忙挺直腰,握住团扇的手紧了紧,躲在扇面后的眼眸又垂一分。
头顶猛然坠落一片阴影,重重压在她的身上。
还没见到元朔帝的脸,他身上那股摄人的气势先行到来,迫得沈幼宜喘不过气。
她平日里在大小姐身边跟着时偶尔听她夸过元朔帝风姿俊朗,柔如涧溪,姐妹们也说他温文尔雅,为人和善,但落在头顶的目光令沈幼宜觉得像被一条毒蛇盯上。
好奇心驱使她忍不住往上看。
沈幼宜本能地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衔着微笑缓缓抬头。
清泠泠的双眸露出团扇瞬间,她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瞳孔倏地紧缩,藏在扇底的假笑顷刻崩塌。
顾焱,子期,你还活着!
刹那间,燥热潮湿的空气凝固在沈幼宜周围,她的身体也一同僵化。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张口想要喊出今生今世都要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却在下一秒吞进咽喉。
“怎么在发呆?”沈幼宜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段话,直到被元朔帝叫停。
元朔帝不知道出了问题的衣裳是他院子送来的,更没想到沈幼宜会这样联想,不过以她的性子,这样想也怪不得她,毕竟她智商有限。
“你说的这些,孤都不知道。”元朔帝蹲在沈幼宜边上,伸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扣着肩膀半搂在怀里。
沈幼宜神情愣了会,然后惊讶地看着他,稍有些惊喜又立马失落起来,“就算今天的事情与殿下无关,但殿下不喜我是真的,厌烦我也是真的,呜呜呜……”
不知为何,元朔帝看她哭得这样伤心,莫名揪心,心里不太舒服。
他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语气难得软下来,“我没有,别哭了,成日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鸿儿和清儿都在外面等着见你,你确定要让他们看见你这幅样子么?”
“殿下刚刚说没有什么?”沈幼宜止住哭声,抓住了元朔帝话里的重点。
那双酷似顾焱的黑眸微微弯了弯,充满善意地问:“是饿了么?”
寂静阴森的屋子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宛如注入一道亮光,破开厚重的云幕,直插沈幼宜的心脏。
她黯淡的眼眸重新点亮,蓦地又变得通红。
时至今日再次看见这双眼睛在自己面前,沈幼宜才明白连日压抑在心中的恨和怨都是假的,是不肯承认心上人已经死去的幌子,她企图用更强烈的怨恨来掩盖巨大的悲痛。
然而她真正想的,只是顾焱还活着而已。
哪怕他不能如约娶自己。
哪怕她依旧迫于家族压力要嫁入宫闱,被人磋磨。
因为顾焱于她而言,就如在暗夜踽踽独行时面前的一束光,即便她无法拥有,也不想光就此泯灭消逝。
沈幼宜握住团扇的手猝然卸了力,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没了扇子遮挡,她看全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后眼眸忽地黯了下来。
眼前这位身穿烟红绛袍的男子清隽疏朗,眉目之间含着三分笑意,显得十分亲和。但他体格高大,站在沈幼宜面前投下浓黑的阴影,完全将她笼在其间,尤其是他低头时会不自觉带出一丝久居上位的威压。
他的唇薄如锋刃,锐利得仿佛能划破铜墙铁壁,即便是笑,也有一种高居云端,傲然于世的疏离感。
顾焱却不同,他的唇饱满丰厚,笑起来的样子像六月的烈阳,能轻易感染身边每一个人。
元朔帝是金尊玉贵的大皇子。
不是一无所有的顾焱,顾子期。
沈幼宜毫无预兆地落下两行清泪。
这是她为顾焱的死第一次流泪。
元朔帝眸光轻闪,暗自记下她怪异的反应,旋即温和一笑敛去眼底沉色。
“怎么哭了,我长得很吓人?”
话音刚落,惊雷轰地一声劈在头顶。
她担惊受怕了许多年才得到的稳固地位,换成另一个女子,却是毫不费力?
至于那个太子妃,她虽然明知道儿子并不喜欢,却生出一点高兴来,她的儿子永远不会被这几个女子勾去心神理智。
沈幼宜握紧了拳,几乎压不住心底的恨:“所以你就污蔑我阿耶!”
“贵妃娘子,你入宫这么久,难道还不知晓,人命不过就是一个数字?”
杨氏想起沈氏全族下狱的狼狈,至今仍有说不出的畅意:“谁叫子惠喜欢你,我难道要为了一个外人,去伤他的心么?”
太子和这个女人全然不般配,偏偏她又无计可施,若非天赐良机,还不知道这个妖精会给子惠头上戴多少顶帽子!
陵阳侯、二皇子、甚至是子惠最敬重的父亲!
第 72 章 第 72 章
他一向不愿意在宜娘面前提及王氏的事情,生怕她会多思。
说全然不畏惧,似乎也自视太高,沈幼宜含笑道:“宫中妃妾斗争一贯如此,又不唯独陛下内廷如此,我为何要多心?”
她喜爱这个男子,但是也难免畏惧,她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这是不需要旁人挑拨就该知道的道理。
之所以想见一见,不过是好奇,当杨氏落到她当年的境地,到底会想些什么,至于要讥讽诅咒……活着的时候尚且拿她无法,更不要说死后怨灵。
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她无法解决,也不想探明真相,就不必在皇帝面前频繁提起,如今能平和度日,抚养这个孩子长大,那便没什么可烦忧的了。
今年的宫宴较之以往稍有节俭,也略显冷清,自贵妃之下,妃嫔只有七位得以陪侍,除了元朔帝即位之初入宫,生育过的三位娘子,冯充仪、并张、陈两位婕妤,也便只有多年前采选进宫的几位美人才人,只比贵妃年长六七岁,如今见了她都瑟瑟发抖,甚至有称病不来的。
沈幼宜换了钗钿,今年送来礼服里的首饰竟有十二之多,她微生出些诧异,莞尔道:“这不合规矩。”
元朔帝却比照着侍女绾发后留出的缺口,为她佩戴钗环:“宜娘,宫中的规矩也须得朕说了算。”
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沈幼宜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殊途同归。
在太子府书房再度撞见谢明霁时,沈幼宜除过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知晓在情理中。
昔年东宫未立,陛下钦点谢明霁为三皇子元朔帝伴读。
宣国公府百年显赫,位列开国十二元勋之首,历代皆有股肱之臣,更是曾出过大晋两任皇后。
陛下以宣国公世子为嫡子伴读,立储之心不言而喻,稳稳安抚了后族。
夜色渐浓,沈府卧房内点起两盏灯火。
沈幼宜阅看着从户部调来的卷宗,时有抄录,省得太子问起时应答不便。
窗边,怀月仔细收拾着行囊。两副裹胸层层叠好,被她置于行囊最底处。
“郎君这一去,少说也要三日。城外不比府上,与太子同行,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莫露了身份。”
沈幼宜笑着点头。
“时候不早,水已备好,郎君早些沐浴歇息罢。”
“也好。”
水汽氤氲,沈幼宜浸于浴桶中,鞠一捧热水,细细擦拭。
白皙胜雪的肌肤沾上水珠,透着粉晕,仿若雨后荷花,清丽绝伦。
水雾缭绕,眼前的光景如在梦中。
虽则忙碌,但她有了自己的宅邸,自己的俸禄。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沈幼宜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难得的三日休沐,沈幼宜有正事要办。朗月之下,亭中人着织金流云纹玉白锦服,手执书册,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温润。他腰间系一枚瑑云龙纹玉佩,昭示出天潢贵胄的身份。
“臣沈砚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月挂中天,琼林苑内宴席堪堪散去时,已过亥时。
沈幼宜回到席上又饮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涌,只想尽早归府休憩。
马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静。
沈幼宜闭目养神,待到马车停稳前,几乎都要昏昏睡去。
沈府的牌匾在夜色下并不显眼,这座两进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双仪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转给新科的进士,原主还特意让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气。
府中眼下只沈幼宜一位主人,侍奉的仆从不多。
府门后,怀月已抱了件披风等候,见到沈幼宜赶忙上前搀扶。
“郎君。”
沈幼宜半靠在她肩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无行人,门房合上沈府大门,闩门的声响在宁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内院中,怀月扶着沈幼宜在桌前坐下,又端来醒酒汤。
沈幼宜饮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开手,由怀月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从怀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当,令她没有后顾之忧。
“多亏有你。”她笑着道。
“郎君说什么呢。”怀月挂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岁被叔婶卖入青楼。备受欺侮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护于她,为她医病,又教她读书习字。天长日久相处,她当然知晓沈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顶了通房的名分为她遮掩,替她分忧,她觉得很好。
朝堂波谲云诡,沈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时沈幼宜习惯不留人侍奉,怀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沈幼宜解开层层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贴身的寝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穿着格外熨贴舒心。
自外客观之,沈宅布置并不起眼,很合沈幼宜如今的官位。
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黄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笔架,白瓷镂花的香炉,处处蕴着富贵之相。
新科士子入朝,对沈幼宜而言暂无分别,户部庶务依旧繁琐。
一连忙碌几日,巳时中,户部从六品上官员皆在前厅议事。
尚书刘大人显然近日脾气欠佳,茶水不过稍烫了几分,便对长史严加斥责。
在场官员心知肚明,只因前月初严大学士致仕,内阁阁臣空出了一位。近两月来新晋的阁臣人选众说纷纭,昨日朝会上才有定夺。
刘大人再度未能递补入阁,论资历、论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够了资格。
真要论起来,只能说是欠了些运道罢。
“免了。”元朔帝合上手中书卷,“坐罢。”
“谢殿下。”
侍女添上一盏新茶,恭敬退去亭外。宣国公府毋庸置疑拥护东宫,沈幼宜为首辅门生,在书房内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汇编的账册置于案头,元朔帝道:“三月初七往京郊视春耕,你随孤前去。”
此为户部分属职务,沈幼宜起身应是,又道:“那宣德府鱼鳞册……”
“暂缓,孤自会告知李尚书。”
“多谢殿下。”
沈幼宜舒了口气,总归太子还算体恤。有东宫出面,户部内省得她请人暂代职务,白白担了人情。
“臣告退。”
会有东宫属官与她详细议定日程。春耕时节关乎一年民生,于公于私,她新任户部郎中,确实是陪太子暗访的最合适人选。
书房的门重新合上,谢明霁难得生了好奇之心,接过太子阅完的半本账册。虽说他全然不通户部庶务,但粗粗看下来,沈长瑾编纂的账目条理分明,一应数额翔实有序,寻常人略略看去亦能领悟大概。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才能,也难怪首辅器重沈长瑾。
“案子可有眉目?”元朔帝搁笔。
谢明霁正了神色:“已查到两处据点,严加监看,尚未打草惊蛇。”
首辅一党的人,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近年来更是染指科举,动摇朝廷取士之根本,断不能沈。
至于沈长瑾……谢明霁扪心自问,虽说看着也不大顺眼,与寻常首辅党羽倒还不算一丘之貉。
他将账本归回原位,旁的不提,沈长瑾是实打实有几分才学在。年前下江南赈灾,亦算是心系百姓,从无懈怠,令他生生改观了几分。
谢明霁究其原因,沈长瑾还占了几分样貌的便宜。
生得他那副模样,做个祸水都绰绰有余。
沈幼宜不好茶,但这宫中一等的雨雾贡茶,若是不品着实可惜。
她轻拨茶盏,陈府与东宫不睦已久。她为首辅门生,夹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从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她可以妄图接近的。也就是前岁江南水患,太子亲往江南赈灾,她作为户部官员随行,多少与这位殿下有了两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见,为的是户部中事。
大晋开国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亩更有增减,原先的鱼鳞图册远不够恰当,多少富户趁此避税谋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编号,新修鱼鳞册。沈幼宜入户部以来,中道参与此事,幸得首辅指点,方可独当一面,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册已大体丈量完毕,正逐步绘成总图。太子既问起,沈幼宜一一应答得宜。
她科举出身,记忆极佳,一应数额都烂熟于心。虽今夜饮了不少酒,应对全然不在话下。
元朔帝颔首,鱼鳞图册事关税赋民生,不沈有失。
“殿下说得是。”
沈幼宜暂不愿回席上,四处人多眼杂,无处躲清静。她巴不得太子再多过问些话,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只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盏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沈幼宜抬眸看去,面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贵若云间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样貌生得极好。
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苍所有偏爱都予了太子。
沈幼宜亦不例外。
借了几分醉意,沈幼宜道:“方才席间和诗,士子间佳作频频,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好。”
琼林宴上士子清谈,策问诗词,无所不有。沈幼宜择了些不会出错的说与太子,元朔帝放下茶盏,时而答她一两句。
侍女入亭中添过一次茶,云雾茶烹过第二道更见韵味。
月儿隐在云间,沈幼宜算着时辰,识趣地起身,道:“殿下若无其余吩咐,臣告退。”
宫灯照亮阶前路,秦让吩咐侍从好生送了沈大人。
辰时光景,牙行的刘管事已经候在了沈府前厅。
沈幼宜换了身绯红色的常服,她名下现有两间铺子,皆是通过刘管事从中牵线,双方业已相熟。
眼下手中有些余钱,沈幼宜盘了盘账上银两,预备再购置一间商铺。
定钱是一早交给牙行的,两月来沈幼宜忙里抽闲四处相看铺子。每逢旬日,明安堂的夫子会在杏树下设讲坛。这是自仁宗在时定下的规矩,平民女子皆可听学,无需束脩之礼。
在杏坛下寻到熟悉的身影时,沈幼宜眸中蕴了一点真心的笑意:“还好你记得我的话。”
她们寻了临近的一处僻静厢房叙话,怀月仍旧难掩激动神色:“郎君!”
自从谢世子遣人转告她,郎君已出了天牢,要她宽心,她便日日等着郎君的消息。
郎君曾告诉她,无论前路再难,日子总要过下去,读到的书总归不会骗自己。
沈幼宜今日是随沈姗的车驾出府,借口想看一看明安堂。向萍被她临时支去买了糕点,留给她和怀月的时间不多。
她飞快解释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怀月望她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锦裙,墨发盘作云髻,震惊之余只能无意识点头。
沈幼宜褪下腕上一对赤金手镯:“月娘,这个你先收好。”夕阳西斜,宫廷殿宇沐浴在一片金辉中。
寿安宫内,福宁姑姑亲自在小厨房监看着,安排陛下今日来用的晚膳。
方处置完毕一日的政事,元朔帝踏入寿安宫正殿时,天已擦黑。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太后娘娘尽可宽心了。”
夜阑人静,福宁侍奉太后更衣。
去往颐安行宫的行囊已经收整妥当,择日便可启程。
言太后由侍女为她卸下凤钗,只是纳一位后妃罢了,无需她在宫中。
等到皇帝大婚,她再亲自操持不迟。
“婉儿可回来了?”
福宁道:“回太后娘娘,老夫人递来信,小姐已经动身回京都了。”
“那便好。”
言太后丝毫不奇怪儿子择了沈家三姑娘。他对京中贵女皆是淡淡,随意选出个样貌最出挑的,家世也合适。
“你去库房选些物件,待得新人入宫,便赐下去吧。”
“奴婢省得。”
“陛下。”
御书房内,秦让回话已经回得娴熟:“宸妃娘娘已至朝和殿中,等候册封使宣旨。”
秦让瞧案上一副字帖,宸妃娘娘辰时三刻出府,巳时二刻入宫,午时一刻领受宝印。而陛下这一幅字从晨起写到此刻,堪堪写了一半。
“下去吧。”
秦让退下,接着着人去打探消息。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元朔帝写完一字,下一笔迟迟未落。
从入狱至今,她对一切都很平静,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兴许入他的后宫,对她而言和在朝为官无甚分别。
墨迹晕染,对自己的心绪不宁无言之时,帝王甚至笑了一笑。
是了,前朝后宫,她所想的可能只是换个地方领一份俸禄。
紫宸宫内,帝王方听完暗卫回禀,凝神练字。
她今日去了明安堂,大抵是生了好奇之心。
明安堂所授课业平平,于她而言太过浅显。
帝王落下一笔,难得地去想,倘若她生于宁远伯府,入明安堂读书,会是何等模样。
大抵是顺遂无忧的吧,不必卷入朝堂波诡中,随波逐流。
“快起来。”月琴声声,引人沉醉。
雅间内,几曲终了,沈幼宜单单留下怀月一人。
她信手拨过琴弦,怀月道:“郎君从前吩咐寻的人,因府上变故,不得已又断了消息。”
“好。”沈幼宜眸中看不清是何情绪,“月娘,这件事以后你不必再操心了。”
“郎君的意思是——”
“月娘,接下来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务必好生记着。”
怀月正了神色,将自己的疑惑暂搁置一旁。
“月娘,我要入宫了。”沈幼宜的目光望向紧闭的轩窗,“册封的旨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铮”的一声,怀月手中月琴不稳,险些磕于地。
“我交由你的东西,可带来了?”
帝王纯孝,言太后心中最是宽慰。
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福宁入殿道:“回太后娘娘,晚膳已预备妥当。”
言太后点一点头:“那便传膳罢。”
十八道精致菜肴,从晨起即开始准备。
依言太后的吩咐,布菜的侍女先盛起一碗茯苓鸡汤。
“你连日来政事辛劳,这是母后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鸡汤炖了一日,依照太医开的食补方子,蕴着些许药香。
元朔帝无甚胃口,只是淡然接过。
瞧着帝王喝了几勺汤,言太后示意侍女继续布菜。
碗中膳食动了几筷,言太后笑吟吟道:“将要开春,宫中插瓶却还是多用梅花。”
“后宫也冷冷清清的,关于纳妃一事,皇儿可有定夺?”
言太后不能不操心此事,此番再度提起时,竟意外得了个想要的答案。
“儿臣已有人选。”
“是哪家的女郎?”言太后声音中有些惊喜。
不枉她元宵佳节召了各府女郎入宫,费心安排,数度提起,皇帝总归听进去了她的话。
沈府的三姑娘,印象中是个知礼识进退的。家世也好,伯爵府的嫡女,可堪为妃。
言太后心中满意,又道:“只她一位?”
“是。儿臣已交由礼部备办。”
“也好。”言太后点头,皇帝愿意纳妃便好。
她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小到大,她和言氏一族从来都是将最好的东西双手捧与他。
如今帝王已然长成,许多事情她不能再替他做主。涵儿能遵从她的心意先行纳妃,虽说只有一位,对她而言已是足够。
街巷上已能见到向萍身影,沈幼宜叮嘱她:“五日后,你带上我先前交予你的物件,还在此处等我,明白吗?”
怀月脑中乱糟糟的,对沈幼宜的话却从来记得清楚:“郎君安心。”
难得相见,她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临出屋子前,她又恋恋不舍望了屋中人一眼。
“郎君保重。”
沈幼宜对她宽慰一笑,全然信赖。
毕竟是大宗的支出,她必得亲自经手才安心。今日得闲,怀月也扮了男装随她同行。
春和景明,微风拂面。
午前拢共看了两处铺子,都走得匆忙。尚未到第三家成衣铺,刘管事已将其说得天花乱坠。
“沈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原主挣够了银钱,衣锦还乡,才急于脱手这间红火商铺。”
沈幼宜只听三分话,牙行的人最能耐的便是嘴上功夫。北风呼号,登基大典后,入狱的消息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刑部官差来府上捉拿时,沈幼宜神色平静,甚至无须再对怀月交代什么。
“郎君……”
怀月落了泪,一路追到府门外。
好在有门房再三的劝阻,将她带了回去。
灰蒙蒙的天幕下,沈府大门重重封上。午后的时光翩然而过,黄昏的余晖落下,转眼便到宫宴预备开始的时辰。
沈幼宜需提前至席上等候,命侍女取了自己的披风,秦让好生送了沈三姑娘出去。
他回来时,见帝王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棋,吩咐两刻钟后摆驾。
“是,陛下。”
宴饮的昭华殿中一应已布置妥当,宁远伯府的席位在中段靠上。
沈幼宜寻了自己的位置,安静摆弄着自己的手炉。
秦氏在与旁席两位夫人谈天,说起太后今日召了不少贵女,显而易见是在准备给陛下纳妃。
除了宁远伯府外,其他府上亦有得了太后赏赐的出挑姑娘。
陛下继位至今,后宫仍空悬。各家府邸明面上不提,私下里心照不宣各有盘算。
沈幼宜听得走神,目光不知不觉飘远,落到殿门处的那几张席位。
宫廷盛宴,向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资格参加。
她笑了笑,好不沈易才升了官的。
还以为今年能混个末席坐坐。
沈幼宜想起自己初初置办宅邸,在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时,是怎样的满心欢喜。
沈宅偏僻、简薄,她却再不用担心颠沛流离。
这样好的日子,唯有三载。
天色阴沉,似又要下雨。
沈幼宜笑了笑,三载快活的日子,也够了。
反正老天很少愿意厚待她。
她侧眸看怀月,见人一路记得认真,微微一笑。
日过午时,等当真到了刘掌事所说的顺隆衣铺时,沈幼宜竟意外地觉得不错。
铺面七八成新,地段也好,至少胜过沈幼宜现有的两间铺子。
沈幼宜不动声色,掌柜显然急着交易,不仅价开得低了两三成,连库中所余货物都愿意一并奉送。
不过他着急,沈幼宜自然便不急了。
她客客气气要来账本查阅,余光瞥见掌柜在铺中来回踱步。
按道理生意人,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沈幼宜略略翻过半本账目,留下一句“再考虑一二”,领怀月出了顺隆衣铺。
今日几家店铺都已相看完毕,刘管事告辞后,沈幼宜笑着对怀月道:“挑个地方,我们去用午膳。”
相比沈幼宜,怀月的心思不在吃食上:“郎君,这家成衣铺子如何?”
置产是要事,关乎沈府家底。
“账面做得很漂亮。”沈幼宜声音懒洋洋的,“可惜是本假账。”
她一搭眼便知有异,必定是被粉饰过的。
“那郎君的意思是——”
沈幼宜尚在犹疑,虽说觉得事有蹊跷,但掌柜开的价实在令人难以拒绝。轻率地放弃这个大便宜,只怕要辗转反侧许久。
“你着人打听打听,看能否探到顺隆衣铺的消息。”
还未有决断,行至稍僻静些的街巷时,主仆二人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
沈幼宜认出武德司的腰牌,示意怀月不必惊慌。
武德司始创于高祖年间,起初作宿卫宫禁之用,渐领情报刺探之职,权势日盛。而这一代武德司的指挥副使,正是宣国公世子谢明霁。
敢在街头阻拦朝廷命官,或许这是谢明霁亲自经手的案子。
元朔帝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沈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元朔帝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元朔帝。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元朔帝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元朔帝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元朔帝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沈幼宜回身过来,轻轻叹了一声:“郎君,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您既然叫太子同乐,我就知道总有相见的时候。”
她有时候会想,即便做了太子妃,她同太子的父亲是否当真不会有一点瓜葛,只不过她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因为婆母的刁难,就想着勾引父皇,出一口恶气:“或许用不着陛下如何俯就,妾自己也会瞧上您的。”
旧人相见,难堪是一定难堪的,可元朔帝不欲杀子,而她也会成为太子的继母,总有一日他会对她毕恭毕敬称一声母后:“不若叫云良娣她们母子和殿下见上一面,让他们阖家团聚,也应了节日喜庆。”
她和他的父亲一并出现,被自己强夺到手的女子和敬畏的父亲一并抛弃,不知道会不会把他气死,沈幼宜宁可更关心做桂花酒酿汤圆的老板,能不能做出点不同于宫内口味的新花样。
有些事情,想了不如不想,无论她对太子是伤心、愤恨,都不如眼前的人重要,她虽然喜欢吃些酸辣的东西,可不意味着想勾起枕边人一坛子醋来。
隔着重重宫阙,元朔帝也可以对这个儿子十分狠心,但是近在眼前,又难免生出一丝怜悯与纠结,乃至于隐秘的阴暗念头。
他爱宜娘,甚至得到了宜娘的回应,这是远比太子要强的地方,哪怕他这个做父亲的沦陷下去,并不比儿子好上半分。
不过,他的初衷并不是想要宜娘再去见到这个被她视为仇敌的太子,而是……
沈幼宜兴致勃勃地点了两碗汤圆,她爱吃,也爱尝试奇奇怪怪的口味,要了一份肉圆,给元朔帝点的却是更为传统的甜酿,可是元朔帝却只是浅浅吃了几口,温声同她赔罪:“郎君忽而想起些事情,宜娘先用着,等一会儿再为你带两盏彩灯,好不好?”
第 73 章 第 73 章
她乍一起身,耳边便多了许多轻微声响。
混杂在热闹的集市里或许并不明显,然而当她格外留心时,就能听到利刃出鞘、鞋靴与地面摩擦的细碎声音。
“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么?”
檀蕊和岁朝见贵妃吃了那东西后面色大变,慌忙上前查问,压低声音道:“奴婢立刻着人去请太医来!”
陛下将贵妃腹中的孩子看得重之又重,她们不敢有半点怠慢,然而贵妃只是怔怔望着前方,呆住了一会儿。
额上细密的汗珠被微风吹拂,凉得人清醒,沈幼宜微有些歉意地望着惊慌失措的店家,面上勉强笑道:“不要紧,不过是孩子顽皮,踢了几下,你们哪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要是教陛下知道,回去又要说教我不知好生保养了。”
岁朝舒了一口气,怀孕的日子渐长,贵妃自己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也变得随意起来,到底这孩子不是男子所怀,陛下有时候都要强压着啰嗦的想法,省得贵妃又要生出许多不高兴。
即便是在宫中摆下的集市,也同样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元朔帝都能立刻知晓。
从龙之功,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机遇。
沈幼宜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防被尚书大人点起。
“太子殿下要调看近十年宣德府税赋。长瑾,你这二日编纂好,后日送去东宫。”
“是,下官明白。”
沈幼宜落座,察觉到周围同僚各色目光。整理十年税收,分明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然而因与东宫相干,落在旁人眼中,又都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愿意沾边。
既是东宫谕令,沈幼宜暂将手中其余事务搁置一旁。没有人帮衬,她接连熬了两晚,总归能如期交差。
她禀明过侍郎大人,得了允准,于未时离开户部往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的差事紧要,早些觐见在情理中。天和茶楼三层雅舍内,沈幼宜一礼:“太子殿下。”“恩客狎妓,这笔银钱本就不清不楚。若是有心多付银两,谁能知晓?”
她在怡棠楼候场时耳闻目睹,加上乐班中姑娘们的刻意打听,有些美人几晚的身价,几乎都要赶上繁春楼的头牌。
“以青楼的名目,将多余的银钱送到顺隆衣铺制衣。那么,原本的贪墨银就过了明路。”
“除了顺隆衣铺,应当还有其他地方。自然,行贿之所也不止怡棠楼。”
三教九流之地,一切都便于隐匿。
谢明霁正了神色,沈幼宜所言他从未想到过。沈幼宜行事颇有分寸,没有在花苑多留,饮过一盏茶便告辞。
来时带路的小厮引她出府,想起方才陈沁的话,沈幼宜揉了揉眉心。
首辅急于为嫡长女议亲,听闻连婚期都已敲定,就在五六月间。
陈沁也是无意间听陈夫人提起,为着如此紧张的婚期,双方还要寻个顺理成章的由头。
日子如此赶,或许老师是想要拉拢承平侯府,为陈府添一份保障。
又或许……
沈幼宜眉间轻蹙,宫中情势如何,朝中没有人能比老师更清楚。
她望向宫廷的方向,长叹一声。
“沈大人说这些,是否有了证据?”
“只是猜测,”沈幼宜半真半假,“我的侍妾原是青楼中人,与我说了些事。不瞒谢大人,我也顺着去青禾巷看过。”
她只能查到此处,再多,恐要将自己搭进去。
沈幼宜收手,不过这几条线索,对谢明霁而言已经足够,接下来且看武德司的手腕。
“账本上其他可疑的铺子,譬如当铺,都可深挖。”
“只是一点拙见,有没有用场全看谢大人。”
宣国公府的人送了沈幼宜,自外合上房门。
夕阳西斜,内室的暗门打开,此一处包房竟是与隔壁雅间相连。
“殿下。”谢明霁上前对窗边人一礼,若有所思。沈长瑾那几段话,确实提醒了他。
“不知殿下如何看?”
她落座后,才发觉谢明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沈大人到顺隆衣铺做甚?”得了太子首肯,谢明霁开口。
今日他本是得闲同殿下品茗,忽而就得了眼线的消息。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元朔帝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沈幼宜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青禾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怀月上前叩响木门。
沈幼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杏黄裙摆,许久不着裙裳,都有些不习惯。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也是这家乐班的主人。
说是乐班,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人员无定数。临时凑齐几人便能上场,四下里寻地方演出,赚些银钱度日。
乐班里的人都尊称眼前老妇一句“刘嬷嬷”。
进得堂屋,刘嬷嬷早就习惯了来寻她的年轻女郎,毕竟谁家不曾有个难处?
怀月只是中间人,此番并不重新登台。
刘嬷嬷打量面前以轻纱覆面的陌生女郎,单凭那一双眼,便知是个美人坯子。
或许是以后还想嫁个正经人家,所以不曾太过抛头露面。
乐班里正缺人,刘嬷嬷讲明了规矩。演曲的衣衫自己预备,颜色式样相近即可。乐器倒是可用现成的。
“姑娘会些什么?”她问向沈幼宜。
怀月一惊,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原本她是想替郎君进怡棠楼的,虽立誓再不入烟花巷,她却可以为了郎君破例。
怀月欲上前打圆场,沈幼宜微微一笑:“嬷嬷需要什么?”
屋中备了几样乐器,沈幼宜顺着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思忖片刻,最后取了一把琵琶。
她抱了琵琶,素手拨一拨弦:“嬷嬷可有曲谱?”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沈长瑾。
沈幼宜只道:“趁着休沐,想盘一个铺子罢了。”
她和盘托出,自认倒霉。谢明霁起身:“殿下,臣去去便回。”
沈幼宜留于雅舍内,嫌疑未洗清,暂且走不了。
安分在位上坐了一会儿,见里屋只有她与太子二人,沈幼宜诚恳道:“殿下,臣这是卷进了什么麻烦?”
元朔帝言简意赅:“贪墨。”
“哦——”
沈幼宜几乎要笑了,她身为首辅一党,又与谢明霁盯上的店铺有所牵扯,怎么看都有嫌疑。
若说无辜,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
日头偏移,查案总要费些辰光。
“殿下。”
元朔帝身边的人在雅舍外请吩咐,太子殿下淡淡道:“传膳罢。”
“多谢侍郎大人。”
无人知晓,从户部至东宫,过繁华的若柳街时,沈幼宜理所当然地吩咐马车载着卷宗先行,至前面僻静街巷等她。
烤饼的香气随风飘来,沈幼宜赶上了新鲜出炉的一锅,付过银钱,让摊主用油纸包了几个。
她给自己匀出一刻钟的时间,一面逛一面吃着,又盘算着从东宫出来后,带哪些小食回去给月娘。
前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红艳艳的糖葫芦,沈幼宜心中一动。
她上前追赶几步,正欲叫住人,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熟悉声响:“沈大人。”
沈幼宜闻声回首,三步外,骏马上的红衣郎君勒住缰绳,意气飞扬:“巧啊。”
宣国公世子谢明霁,她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在此遇上。
沈幼宜面色不变:“世子安好。”
谢明霁声音懒洋洋的:“这当值的时辰,沈大人在街上做甚?”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
还未等对方再度开口,沈幼宜顺手将手中吃食向马上抛去:“味道不错,尝尝?”
谢明霁下意识抬手接了,待反应过来,竟是个用油纸包好的酥饼,还是温热的。
沈幼宜唇畔勾了抹笑意:“今日无暇多叙,先告辞。”
谢明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一向贪心得很,运气便不大好,常常得非所求,可是您能这样待我,我心里怎么会不感激呢,我想,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我们就是前世里的冤家,注定要纠缠在一处的。”
元朔帝注视着那张真挚的面庞,几乎也要生出些动摇,然而只是片刻,他却浅浅亲了一下她的眉心,不带任何情/欲,足够克制:“宜娘,没有别的了么?”
她实在不知道皇帝还要听些什么,咬唇想了一会儿,试探道:“我今晚好生服侍珩郎一回,您喜欢怎么样都行,我都依着您。”
皇帝属实不算清心寡欲的男子,何况两人每夜都睡在一处,她不是安分老实的人,常常缠着他要抱,听内侍说陛下有意召道观的真人进宫,传授断欲术法。
元朔帝要的却并非她以身体取悦,他摩挲着怀中女子细嫩的肌肤,手中她赠予的面具羽饰轻颤,扫得人微微发痒。
他想起她失落错愕的目光,定定望着那人,眼神胶着,似乎要追随那个男子而去。
那样的失态只有一瞬,但假若她稍稍留心,就会发觉暗处的人是何等惊怒交加。
然而她并没看到去而复返的丈夫,只是抚着那个面具,满怀心事。
幸好,那人不曾失礼地掀开面具,试图在宜娘面前揭晓答案,宜娘也不过晃了晃神,最后与他擦肩而过。
否则他不敢想,今夜他是否会当着宜娘的面,杀了那个早该死于非命的男子!
第 74 章 第 74 章
然而他面上仍是含笑的:“当真对宜娘做什么都可以么?”
夜有些凉了,沈幼宜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不过她有他的软肋,有恃无恐,自然也就降低了戒心,亲了亲他面颊,仰起头来,将最脆弱的颈项露给他,楚楚可怜道:“郎君就是吃了我都成。”
她软软依偎着他,娇滴滴的,香气随着袖衫一同飘到人身上,多么乖顺又温柔,馥软如云,得想叫人咬上一口。
然而他更愿意含着她,一点点教那层糖衣融化的甜味渗进来,探到实则苦涩的药丸。
沈幼宜被他抱在怀中,体温正在一点点升高,她喜欢这种轻寒里的暖意,浅浅打了个哈欠,却听元朔帝问道:“两情相悦时,朕同太子哪个更叫你舒服?”
和着一口风,她把这哈欠咽了回去,眼睛睁得都大了些!
他在问什么!
她做梦都想不到皇帝会问出这种话来一个人年纪大起来,心眼怎么可以越发的小?
然而元朔帝俯身亲了一下她的眉心,而后目光却牢牢盯着她的眼睛,这便是糊弄不过去的。
她对太子固然有过一段感情,不过早就生厌,自然也不会和杀死丈夫的仇敌在宫中私通,这他不是不知情,可大概近来她偶尔调侃皇帝的年纪,元朔帝面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心里总是不自在的。
遑论时局如何,如沈幼宜这般的六部低阶官员总得各司其职。
她手中鱼鳞图册已辑七成,因前时绘测出了差池,耽误了几日光景。殿中烛火点得更为亮堂。连着五日去秦氏院中请安,回到瑶华院,小丫鬟刚好按吩咐从膳房取回点心。
向萍道:“日日要姑娘去问安,也不知夫人摆的什么婆母架子。”
秦氏膝下二子二女,长子已成家,外放在外为官,迟迟没能调回京城。他的家眷自然也随他在任上,未能随侍婆母左右。
次子在书院中读书,一两月回府一趟。
沈幼宜眸光微闪,递了块糕点给她:“无妨。”
早起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日日踏着晨曦出门,还有些从前去户部应卯的熟悉感。
有时候她看花叶上的寒霜,恍惚间都觉得眼下的日子是一场梦,醒来时她还是户部的五品郎中。
沈幼宜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过到底人在屋檐下,无伤大雅的事,顺顺无妨。
宁远伯少理后宅事,她对于秦氏总归要敬上三分。
她没有那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只能自己拿捏着分寸。
向菱也道:“三姑娘日日请安,其他几位姑娘总不能干看着,这几日都到得齐全。”
沈幼宜笑了笑,一日日下来,不知是谁更难捱。
她摘了耳饰:“去夫人那儿告禀一声,明日我想出府走走。”
向萍应下,立刻打发院中丫鬟去了。
松雅院内,秦氏烤着火:“去便去罢。”
想起丈夫的言语,她不情不愿应下,命人明日备好车马。
在一旁练字的沈姗听得话语,立时凑上来:“母亲,我也想出府去。”
国丧过后,临近年关,云珮阁和月琅斋听闻进了好些时新首饰。沈姗按捺不住,丫鬟婆子去采买哪比得上她的眼光。
秦氏没好气:“明日还要进学,你那课业完成了?”
大晋兴女学,京都有明安、明义两处女子学堂。世家贵女多有入学者,秦氏亦送了膝下几个女孩去明安堂。
原也不指望能学出什么名堂,等过了笄礼定下亲事,差不多便到此为止。
“母亲……”
沈姗贴坐在秦氏身侧,抱着人胳膊磨缠。
架不住小女儿一通撒娇,秦氏允诺道:“等你完成夫子的课业,我便带你去云珮阁挑一副璎珞。”
沈姗答应一声,露出天真得意的笑来。
秦氏望她欢天喜地离去的模样,无奈的神情中又有些宠溺。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送上,配了几碟沈幼宜喜欢的肉脯点心。
鸡汤鲜美,不知御厨是如何煲的,一丝油腻气息也无。内室中,向菱与向萍服侍姑娘就寝。沈幼宜未假手于人,对着铜镜一件件卸下珠钗。
一对明玉耳珰置于妆案上,在烛火下璀璨流光。
墨发倾泻如瀑,纵然女郎神色淡淡,眉间添一抹愁绪,依旧美得耀目生辉。
向菱撤下一盏安神茶:“姑娘是在忧心府中事么?”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自幼被送在别庄,而同胞的兄弟姊妹都在双亲膝下长大。蓦然回到那陌生的家中,必定是忐忑紧张的。
宁远伯府枝繁叶茂,虽说二三房已经分家,但姑娘后日归府,只怕还要适应上好一段时间。
沈幼宜笑了笑,感知到她们的善意。不过她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眼前之景尚不算棘手。
向萍替沈幼宜收拾着床铺,自信道:“姑娘莫担心,万事还有陛下替您做主呢。”
“有陛下在,何人敢轻慢了姑娘去。”
言者无心,误打误撞的一句话,镜前人却垂眸。
外间烛火一盏盏熄下,内室中归于宁静。
紫宸殿内,秦让端上一盅参汤。
今日的政事早已处理毕,陛下倒还未有安寝之意。
不过秦让留心瞧了一眼,陛下手中那本国策似乎只翻过一页。
他有些好奇沈姑娘同陛下说了些什么,引得帝王心情甚好。
“宁远伯府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安心,沈府已经预备开了祠堂,将沈三姑娘的名字记上。”
名正言顺的宁远伯府嫡女,不会叫沈姑娘受了委屈。
在此事上,宁远伯格外上心,姑娘的身世对外瞒得更是隐秘。
帝王淡淡应一声,合上了书案。
小小一只馄饨入口,屋中的沉闷气氛慢慢散去些。
雾气蒸腾,应是尝到了喜爱的吃食,女郎眸中都亮了几分。
帝王唇畔不自觉含了抹浅笑,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在江南小巷中,馄饨车的木棒声悠长回响。
暗卫来禀,沈大人房中烛火先前已熄下,不知为何又行色匆匆漏夜出门。毕竟是首辅门下人,东宫暗卫自然格外留心监看。
江南差事几已办结,或许她总要寻时机向首辅传信。
太子殿下这般想着,转头顺着方向寻去时,却最后在一辆木馄饨车前找到了满眼期待的沈幼宜。
“你在此处作甚?”他开口。
沈幼宜一指在馄饨车后忙碌的老夫妻,回答都有些敷衍。显而易见,她在等自己的那碗小馄饨。
太子殿下不解:“府中不是备下了吃食?”
沈幼宜粲然一笑:“是,但我就是想吃碗小馄饨罢了。”
睡前听见馄饨车敲击的“邦邦”声,忽然就想吃,于是披衣起身,就是这般简单。
“殿……公子来得倒巧,我循声音追馄饨车追了许久。”
今夜摊上生意很好,摊主夫妇忙个不停,煮馄饨的小锅咕嘟咕嘟一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听周围人与他们闲聊,他们已在这附近卖了三十年馄饨,那车上敲击的木梆子从祖父辈便传下来,总有百年的岁数。
满满两屉新鲜的馄饨已空了大半,等到卖完也就收摊回家了。
月光照在青石小巷,好不沈易将将轮到沈幼宜,她望了望他:“来都来了,公子不如一起尝尝?”
他不知自己答了什么,便听她笑着对摊主道:“老板,两碗小馄饨。”
月色溶溶,那夜馄饨的滋味或许已经忘却。
只是女郎的笑意直达心底,从未随江南的晚风散去。
秋雨绵绵,恰如帝王病势之反复。“既如此,还有何要交代的?”
沈幼宜便认真想了想:“寻枪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门路,因而可以打点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贡院。再者,各处乡试时间不一,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夹带者亦不少,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篮,并不严苛。”毕竟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贡院中人对考生多会敬上三分。
只不过到了会试,天子脚下,许多门道就失了用处。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举,沈幼宜能列一甲,也是托了东宫之福。
沈幼宜知无不言,种种科举乱象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时厚待读书人,反而无意间助长了不正之风。
屋内慢慢陷入沉寂。沈幼宜移开目光,着实猜不透帝王会如何处置于她。
自外人观之,太子殿下为正宫嫡出,光风霁月,风华倾世。但偶尔的相处,沈幼宜却隐隐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设宴,大宴宾客。沈幼宜亲眼见他在高堂上,谈笑之间便要了几人性命。
东宫暗卫出手,到拖下贪官奸商尸身,前后不过几息,快到席上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太子神色自若,雷霆手腕震慑江南官僚,各处贪污剥削粮款之风一夜肃清。
等到回京的庆功宴上,太子殿下当众请罪,沈幼宜直愣神许久。
彼时的太子在江南席间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连她都以为东宫持有仁宗密旨,可以先斩后奏。在首辅的眼线问及时,她还将自己的推测据实以告。
待到宴席散去,她亦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去追太子离去身影。
“怎么了?”
太子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过小惩大戒,堵朝堂悠悠之口。
江南百姓一片赞颂,太子殿下立斩贪官,为民伸冤,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张了张嘴:“江南,席上,殿下就不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苍穹之下,太子殿下的笑沈有如骄阳般耀目,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肆意张扬。
“你担心,孤做错了?”
她一怔,摇头。
“既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朝堂波谲又有何惧。”
及冠之年的太子意气飞扬,灼灼目光,沈幼宜至今未忘。
夜色沉沉。
沈幼宜垂首望地砖间的缝隙,添上一条新罪状,她又该何去何从。
沉默几息,再度撞上帝王目光时,沈幼宜听见了自己的两条归路。
革职流放。黔州,岭北,赣州,总不过任择其一。若是要到崖州,尚不如毒酒一杯。
沈幼宜叹息一声,起身去关窗。在狱中的日子,怀月和秀娘轮番为她送衣物吃食。
不过天牢重地,她们不得擅入,总得使了银子托狱卒带进来。
仁宗宽和,在位时三次下旨清整刑狱,免去狱中不少刑罚,也允准罪犯家中逢年过节来送些东西。
沈幼宜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职,狱吏对他们这些官老爷还算客气。保不齐哪天出去,还能提携狱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无足轻重,狱吏乐得私下收几笔银钱,捎进些东西。
沈幼宜拢着棉被,怀月费尽心力递进话,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忧心。
零星片语,聊以慰藉。
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除过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时辰。
偏偏这几天又是阴霾天,连阳光都吝于露面。
入狱不知几日,沈幼宜见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谢明霁。
刑部侍郎亲自引了这位世子殿下探视,谢明霁一点头:“有劳。”
“世子说的哪里话。”
刑部侍郎寻机客套几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尔后才领人退开。
天牢寂静,沈幼宜拢了拢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门同谢明霁对望。
二人甚至无需寒喧,沈幼宜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渎职行贿,结党谋私,还有一条忘了。”
谢明霁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与刑部侍郎攀谈几句,听闻沈幼宜在狱中安分得很,讯问什么便照答什么,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这些?”
谢明霁挑眉:“你还想有别的?”
“没有。”沈幼宜面不改色。
她盘算着身上几条罪状,谢明霁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轮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责首辅旧党,杀一儆百,沈长瑾也至多就是革职流放。
沈幼宜心下更安稳些,谢明霁笑了:“这样吧,我府上正好缺个书吏。念在过去一点交情,我去向陛下求个人情,你到国公府随侍如何?”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绝非信口开河。
沈幼宜知道谢明霁军功在身,他既然许诺,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谢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里之外,清苦难挨。倘若谢明霁愿意出手保她,莫说做小厮,做他外室都成。
今年的秋天,仿佛比往年格外冷些。
雨势断断续续落了一月,落叶纷纷,万物肃杀。
当四十五道丧钟声响起,一声声“陛下驾崩”自禁宫起传遍整座皇都时,沈幼宜方在修改鱼鳞图册的一处勘误。
她有瞬间的茫然,户部的同僚俱默不作声,自发聚去前厅。
元和三十一年冬,熙和帝崩,举国哀恸。
太子元朔帝于灵前继位,大赦天下。
国丧三月,百官缟素。大雪纷纷而落,几乎辨不清人影。
权力的更迭远比沈幼宜想象中还要平和,一应政事运作如常。已是新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懈怠。
沈幼宜往御书房中送鱼鳞图册,在已是宫廷总管的秦让指引下,踏入偏殿。
殿中供奉先帝画像,礼部拟了谥号,曰“敬天弘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文皇帝”,庙号为“仁”,无愧其一生功绩。
新帝跪于画像前,仍是一身素白的孝服。
雪后的夕阳斜映入殿中,但见他清隽挺拔的背影。
沈幼宜不敢搅扰,帝王长跪,她亦只能在殿中蒲垫跪下,静等陛下谕令。
鱼鳞图置于右手旁,北风起,吹动几页书角。
沈幼宜怕冷,冬日的衣衫穿得极厚。
夕阳将殿中两道人影拉长,一派寂静。
丧父之痛,沈幼宜无法与这位九五至尊感同身受。
他富有四海,若说同情与怜悯,实在是自不量力。
沈幼宜默然片刻,垂下眼帘。
若是自己父亲逝世,她只怕一滴泪都不会落。
“陛下节哀。”
残阳如血,沈幼宜最后只道了这一句。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泪珠全被他吞进肚子里,他的声音沉沉,几乎快要发疯,却道:“你心里依然有他,你要朕怎么办呢,要朕放你和他一条生路,教咱们的孩子没了母亲?”
她想去打他,确实也这样做了,可一伸手,只碰到男子紧实温厚的腰腹。
沈幼宜倏然一惊,睁开了双眼,四目相对,眼睛望了望窗外的天光,再向下一瞟,侧放也是鼓着的一团,“呀”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双眼,薄薄的面皮几乎红透了,心惊得喘不过气来:“陛下晨起练过身法,怎么不快去更衣理政,在我面前晃什么!”
皇帝又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他就着一层里衣,侧卧在她身侧,也不怕着了凉!
元朔帝起初不过是喜欢瞧她晨醒时的慵懒懵懂,虽常被她撞见沐浴时衣衫不整的模样,可也享受宜娘的服侍,再后来,他发觉宜娘的目光似乎掺杂了些好奇与隐忍。
她喜欢在为他更衣的时候伸手进来,感受血肉紧绷时的触感,会情不自禁地摩挲他身体的每一处,像极了不够安分、急于上位的更衣侍女,而且还更大胆一些。
于是即便他练过剑后宜娘未曾清醒,他也会刻意等一等她。
他眯眼打量上一刻还在梦中不安的女子,然而也不过是笑笑,温和道:“宜娘梦见什么了,一直唤朕‘夫君’?”
第 75 章 第 75 章
她瞠目结舌,心都虚透了……当然不能说什么也没有梦到:“我一想到陛下把阿耶派到雍州,又把我阿兄送到薛总管帐前,心里就有些害怕。”
皇帝的青睐和赏识未必都是好处,他高看了沈氏一眼,她的父兄,甚至于将来那些堂表兄弟,都要为这份外戚的荣宠前仆后继,证明他们配得上这份机遇。
除了无有远志的宗室,皇帝就没觉得哪个臣子该舒舒服服地享受君王赏赐的一切,她之所以能过得逍遥,不过是元朔帝习惯处处管束她。
作为一个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的端正储君,元朔帝实在没眼看沈幼宜这幅痴醉沉迷的样子,虽然沉迷的对象是他自己。
但唾弃的同时,他心中还有点难以言说的滋味。
元朔帝身为嫡长子,从小养在祖父身边,军营里刀枪剑戟、他年纪不大还随军练武、挑灯看书,幼年时候就见惯了许多烽火狼烟的场面,练就从容冷静的心性。
祖父征战天下,夺取了前朝大魏的政权,建立了大景,一生戎马辉煌。
几位叔叔辈的亲王也都是领兵的将才,各个英武不凡,可担大任,在父辈的压力下,元朔帝自从严格要求自己,不允许自身行差踏错,他性情稳重谨慎,少年老成,御下严厉,身边的伴读们跟在他身边久了,性子也都变得沉稳起来,东宫下人们也都谨言慎行,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分毫。
可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她愚昧无知,单纯又浅薄,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那点小心思和坏水压根都无法隐藏,东宫任何一个机灵点的下人都比她聪明些。
元朔帝也曾质疑过自己当时的选择,不明白沈幼宜这个样子,他当初为什么从一众宫女中选她做贴身婢女?他那个时候是看中她什么来着?
可能就是因为这双一眼能望到底的双眸吧,她眼中的喜欢和讨厌都很明显,野心都藏不好,心思太浅薄,他自以为这是个极好拿捏的婢女。
而且沈幼宜长得实在赏心悦目些,顺眼乖巧。
结果是他看走了眼,沈幼宜的性格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浅薄,但她的胆量非同一般,连给他下药这种没命的事都敢做。
回想一遍往事,元朔帝无意识地在书架边看了许久,直到沈幼宜开始在床榻边脱衣裳,迅速扯下外裳钻进床榻里,他才回过神来。
“啪!”自入狱中,沈幼宜便断了同外间的消息。
只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时,一路见到过两位熟人。皆为首辅门生,官阶与她相仿。
牢门清静,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单独羁押候审。
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帝王清算首辅一党的开始。
沈幼宜靠在杂乱的草垛旁,望月光一点一点映入小窗。帝王起身,步步从沈走向她。
一字一字落入耳畔时,沈幼宜抬首,从第一刻的不可置信,转而化作第二刻的遍体冰寒。
她没有躲避帝王的目光;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察觉了她的身份,又为何隐而不发。
她从他的眸中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墨发凌乱,囚衣单薄,原来是会叫人怜惜的么。
连她自己都要忘了,她还有一副沈颜可以保命。
兜兜转转,终是躲不开命数。用罢晚膳,内室屏风后,丫鬟服侍夫人更衣。
屋内并无外人,王嬷嬷收整过账目,忍不住道:“夫人,您说这三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爷力排众议将三姑娘接回,又捏造出这一段身世,执意将她记在夫人名下时,她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秦氏闭目养神,几月来自己旁敲侧击问过数次,但他就是闭口不言,只每每叮嘱她务必善待三姑娘。
便是对自己嫡出的儿女,也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秦氏起先还以为又是一桩宁远伯的风流债,他对三姑娘生母有愧,才格外厚待于她。
直到瑶华院中越过她这个主母,住进几位面生的嬷嬷,她才看出些端倪。
嬷嬷们的礼仪规矩,吃穿用度,依稀是宫中养出来的人。
“且看罢。”秦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暂按下不提。
十五那日元宵宫宴,府上的几位姑娘有机会向太后请安,这才是眼下头等的要事。
“姑娘们入宫的衣饰,必定要仔细检查。”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那一瞬,沈幼宜唇畔勾出一抹笑意,似风雪中倦怠至极的一株花。
这株花没有寒梅的傲骨,只是任风吹折。
无须犹疑,沈幼宜给出了帝王意料中的答案。
风吹动烛火,屋中黯然片刻。
玉白的大氅解下,罩于女郎肩头,带着不属于她的暖意。
只是心,却如坠冰窟。
她疲惫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如此坦诚,反倒叫谢明霁没了逗弄心思。
“还有一事,”沈幼宜抬眸,“沈府的人在外头,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退婚书和半块玉玦送回陈家。”
“怎么,不指望你那恩师保你?”
“随缘吧。陈家四娘子云英未嫁,别让她受我连累。”
她在陈府本就过得艰难,此刻不知又听了多少奚落。
北风灌入窗子,小小一盏烛火随风摇曳。
灯火映照下,狱中的小郎君墨发披拂,面庞精致如玉,眉眼间无一处不动人。
“还没瞧够?”沈幼宜没好气。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谢明霁至于看这么久。
清悦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时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沈幼宜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会好生爱护自己。
谢明霁走出刑部牢狱,当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明霁解了腰间锦袋,随手掷与为首之人:“里头那间牢房,多备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尽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国公世子交托的事物,无需人监看,自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天欲雨,谢明霁立于刑部阶前,吩咐了沈府的人几句。
怀月作了男子装束,深深对宣国公世子一揖。
谢明霁还要入宫,没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离去。
元朔帝手中的书册被他随手扔到书案上,碰到了笔洗,发出物品撞击的声响。
他大步走到床榻边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帘缦,沉声警告,“孤叫你来是问罪,沈幼宜你若是不想连累海棠阁一众宫女太监给你一起受罚!就立刻穿好衣裳出来。”
床头的烛光透过帘缦洒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人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将她整个人团得跟个球一样。
沈幼宜躲在床榻里面不出声,元朔帝等了会,失了耐心之后直接伸手掀开了帘缦,俯身走进,去拽她裹在身上的被子。
锦被掀开的瞬间,微光笼罩下的肌肤展露,元朔帝看见沈幼宜穿着寝衣躺下去的,就以为被子里的人也是穿着寝衣的,结果那一大片白皙和樱红展露在目光下时,他呼吸一顿,脸上闪现片刻的慌乱和怔然。
沈幼宜竟在被子里脱了衣裳!“母后这些日子似乎经常传召沈奉仪进宫伴驾?”元朔帝陪江皇后在凤仪宫的庭院中散步,随口问道。
“这不是快要到你的生辰了么,本宫让沈奉仪进宫排舞,好在生辰宴上初出风头,也正好叫大家都清楚她的身份,知道鸿儿和清儿的生母回来了。
我儿已经有四年没有好好办过生辰宴了,今年再不办,岂不是太不像话,你好歹也是大景的储君,身份尊贵,有些排场还是要有的,不然岂不是让下面的人觉得东宫太过低调,心里生出别样的心思。”
江皇后话里指的,是在朝中势力越来越大的怀王一党,怀王是天子亲弟,也是当今太后最宠爱的幼子,陛下顾及母子和兄弟间的情分,始终没有收回怀王手中的权力和差事,现如今陛下病重,而怀王依仗太后的扶持在朝中风生水起,总让江皇后心中不安,怕威胁到儿子的地位。
“母后不必忧心朝堂上的事,这些有儿臣挡着,不会有岔子的,母后只需帮我教养好鸿儿和清儿,含饴弄孙,安享荣华。”
元朔帝知道现在朝中不稳,怀王暗藏野心,但此时也正是试探人心的好时机,元朔帝心中把握,不会让朝堂脱离到自己的控制之外,父皇虽然善待亲弟弟怀王,但并不是头脑不清醒的君王。
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在他们父子手里把控这么多年,若能轻易被他人拿走,那元朔帝便自认能力欠缺,不如让贤。
母子俩说了话,江皇后见儿子提起沈幼宜时态度平和,并没什么厌恶的神色,就试探着问:“沈氏是鸿儿和清儿的生母,就当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体面,你也该晋一晋她的位分。”
东宫奉仪是仅在侍妾之上的位分,位居九品,沈幼宜作为两位皇孙的生母,这个位分给得实在寒酸了,江皇后倒不是在乎沈幼宜,她只是看不得孙子脸面受损,孩子现在年纪小,不懂得这些,以后长大了懂事了,这脸面上也挂不住啊。
一提到位分,元朔帝便沉默,好一会没有回答。
“晋还是不晋,总要有个理由,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淮儿你再不喜欢她,养在后院不理会就是了,没必要在位分上面亏待她,免得叫人议论鸿儿和清儿的身世,有损体面。”
“母后,这事不急。”沉吟片刻,元朔帝还是拒绝了江皇后的提议。
他说完这句话,庭院里就寂静下来,江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元朔帝沉声告退,转身这瞬却见沈幼宜从凤仪宫的后院跑出来。
触及元朔帝双眸的瞬间,沈幼宜立刻停下步子,尽量端庄地用小碎步走到他身边行礼,也向江皇后告辞,然后一双眼睛满是期盼地看着元朔帝。
“殿下既然要回东宫,不如让妾身一起,时辰不早了,妾身一会也是要回去的。”
“正巧了,那太子就带沈奉仪一起回吧。”江皇后摆摆手,堵住了元朔帝正要拒绝的话。
手上力气一松,锦被滑落,元朔帝闭上眼,立马转身。
“沈幼宜!!你放肆!”
男人的声音含着真真实实的怒气和寒意,他意图掩盖住瞬间的心慌意乱,所以说话声音略大些,惊动了外面的太监,福案在外面小心翼翼问是否要人进来,被元朔帝冷声拒绝,并且让门外的人都走远点。
“我…难道殿下这个时候叫妾身过来,不是让妾身侍寝的吗?”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和失落。
“你今天在兰草苑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妾身不清楚,兰草苑送到海棠阁的薪俸有缺少,我只是去问一问罢了,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殿下要是不信,大可现在派人去兰草苑问问清楚,看妾身有没有做有违体统的事情。”
沈幼宜在兰草苑做了什么,元朔帝还真不清楚,他一听见玉宁派人报信,说沈幼宜因为薪俸的事情气势汹汹地去了兰草苑,就立马派福案去找沈幼宜过来了。
后院的事情元朔帝不在意,也不知道沈幼宜去兰草苑计较薪俸究竟是缺了多少东西,但他知道慕鸳不是无缘无故削减薪俸的人,而沈幼宜是无凭无据就能找事的人。
所以顾不得问清楚,直接叫沈幼宜过来是想告诉她有什么缺的可以继续从私库里拿,不要因为薪俸这等事亲自出去计较,口舌之争有失体面,不符合她的身份,平白丢了鸿儿和清儿的脸面。
“先把衣裳穿好。”丢下这句,元朔帝提步出了寝殿,去了书房里。
“是。”
沈幼宜捞起衣裳,不慌不忙地穿好,望着被她弄乱的床榻,伸手拂了拂,然后故意将腰间的玉坠子放在了枕头底下。
她自小练武,当然从进门起就知道元朔帝的位置了,只是规规矩矩的岂不是太过无趣,偶尔找点意外的乐子,效果还是不错的。
没一会福案站在门外喊她,带她去了书房。
沈幼宜跪在地上的姿势很是标准,脑袋微垂看着地面,一副期盼好久的事情落空而郁郁寡欢的神情。
“妾知错了,请殿下责罚吧。”她闷声说道。
坐在上首的男人许久没有说话,他单手抵着额头,眼帘低垂,一双威压十足的眸子瞥着沈幼宜,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永远是这样,事前大胆放肆,事后唯诺认错,这么折腾下来,元朔帝压根没有了询问薪俸的心情,活色生香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遍遍闪现,特意克制不去想,但根本控制不住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犹记得五年前那次,也是和今夜差不多的样子。
元朔帝在宫宴上多喝了几杯,有些微醺,沈幼宜贴身伺候他,回了东宫之后端来一碗醒酒汤给他喝。
众人都说是醉酒误事,但那点醉意根本不至于让元朔帝丧失理智,他甚至没有多少微醺的感觉,真正让他失控的,是沈幼宜下了药的醒酒汤。
他喝下之后没多久察觉异样,立刻让沈幼宜去准备沐浴的水,再去叫太医,结果沈幼宜惯会阳奉阴违,假传命令遣散了屋外看守的下人,身着薄纱踏入浴池,话语极尽直白大胆,动作放肆妖娆,在药物的趋势下引|诱他失控……
许是元朔帝许久不说话,沈幼宜有些跪不住了,她一会揉揉膝盖,一会摸摸后腰,她忍不住抬头看他,怯怯说道:“殿下还在生气吗?您要怎么样才能消气,要是不解气的话,就狠狠责罚妾身吧,妾身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元朔帝冷嗤,还是不想理她。
一边请求责罚,一边揉膝盖,看上去真的没有丝毫真情实感。
他就看着她跪着,看她这娇气性子能挺多久。
本是要就寝的时辰,书房里却烛光大亮,元朔帝坐在书案前翻阅奏折和文书,提笔沉浸在公事里。
而沈幼宜则是百无聊赖地跪在地上,表情从落寞可怜逐渐变得不虞烦闷起来,水润的红唇微微撅着,满脸写着我不开心。
“殿下,我膝盖疼…”
沈幼宜声音极小地说了一句,楚楚可怜地看着元朔帝,可惜这冷漠的男人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殿下,我腰好痛哦~”她声音略微大了些,这样的音量元朔帝是肯定能听见的,但他还是低头批改奏折,不肯理她分毫。
元朔帝用余光扫了一眼沈幼宜,见她才跪了这么一会就喊疼喊累,便知她是在故意博可怜,他继续沉默,直到再次抬眼,看她低着头,眼眶里含着泪珠,眼泪一颗颗滚落,这才停下笔。
沈幼宜之前不是没在他面前哭过,都是撒娇的、矫揉造作地哭,颇有撒泼耍赖的架势,但这次好像有些不同,无声无息地落泪还是头一次。
元朔帝轻咳一声,冷声道:“可知错了。”
“知错了。”沈幼宜低头抹泪,缓缓点头,“妾身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在殿下面前放肆了,没有殿下传召,也再不擅自到怀德院找殿下了,殿下若是讨厌妾身,妾身以后就走得远远的,不让殿下碍眼了。”
元朔帝手指无意识地碾动,总觉得沈幼宜这话说得有些不大对劲,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但看她乖顺认错的份上,今日的事也就到此为止吧。
“罢了,你回去吧,以后安分些,谨守东宫的规矩,不可再犯出格的事。”
“是。”
目送沈幼宜离开,元朔帝又叫福案进来,让他去问问沈幼宜今日在兰草苑里都要了什么,若是薪俸里缺了什么,以后直接从东宫私库里补上,不用从后院份例里出了。
沈幼宜的位份低,按照薪俸算领不了多少,但她毕竟是鸿儿清儿的生母,本该居高位的,元朔帝是要改改她的性子,但无意拘着她的吃穿用度。
他身为一国储君,养个沈幼宜绰绰有余。
连她都能看懂的事情,赵王何必推三阻四。
他自顾自地说着,大约想将这苦水一股脑都吐出来,却没体察到眼前人神色的变化。
这位对各国使节颇感兴趣的贵妃,注意完全不在他所诉说的困苦上,反而轻声问道:“南诏的使节……是不是喜欢高冠博带,瞧来十分与众不同?”
第 76 章 第 76 章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然而侧头去瞥那微微失神的美人,眼皮和眉毛不觉跳了两跳。
贵妃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漏洞,面上的血色都褪尽了,像是被风吹冷的,连他也跟着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皇兄的确与众不同,喜爱的女人也是这样,事情换到柳姬身上,他早仗剑劈了那不知死活的男人,可皇兄却很有一番耐心,还云淡风轻地吩咐他去劝一劝太子,看得开些。
赵王心下打嘀咕,他可不觉得除了肚子里的孩子,这位狠心的新皇嫂对皇帝还能有多少恩义,而大哥哥为她废后囚子,引发几场干戈,若说这个时候还能大度放人离去,成双成对地做鸳鸯比目,他也不相信。
可上意如此,赵王也无可奈何,他面色和煦,关切道:“不过话说回来,皇嫂的身体如今是重中之重,也就是陛下从小便不信这些把戏,阿娘一直都关切着贵妃,不知埋怨过皇兄几回,要是皇嫂仍不放心,不如择个吉日,我安排人进西苑来,给皇嫂悄悄看上一回。”
有了赵王的遮掩,她要想见南诏使节一面便十分顺利,也无人怀疑,可沈幼宜勉强打起些精神,不置可否,反而好奇道:“这位清平官年少有为,陛下爱才如此,就没想过要见一见他么?”
赵王认不出萧彻倒是真的,可萧彻自幼陪伴太子读书,元朔帝和太子难道都认不出来?
沈幼宜手中的小暖炉换过一次炭火,仍旧是热的。
姚尚仪在前带路,不过去的并非佛堂,而是紫宸宫的一处暖阁。
离晚间开宴还有好些时辰,沈幼宜与京都贵女皆不相熟,在此躲躲清静正好。
横竖是在宫中,万事有帝王打点,无需她操心。
“陛下万福。”
侍女上前为沈三姑娘解了披风,尔后安静退下。
沈幼宜观殿中布置,雅致之余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贵。白玉长方熏炉中点着沉瑞香,千金难求。东侧一角安置了一张古琴,沈幼宜不大识货,单粗粗一瞥,也知道这应当是件不世出的宝贝。
琴身上还刻了字,见人好奇,元朔帝笑着道:“是九霄环佩。”
这把古琴出自前代,琴声温润松透,为大师名作。元朔帝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名琴,置于东宫。
殿中颇为安静,虽是二人独处,倒也不如何拘束。
“来。”
沈幼宜在帝王对侧坐下,他手旁是一卷读了半数的《贞元政要》。
多宝架上显眼处放了一副棋盘,似乎是帝王常常用的。
秦让本领着侍女奉上茶点,见状又按帝王吩咐摆了棋盘。
沈幼宜接了黑棋,这才发觉棋子是以黑白二色暖玉制成,触手生温。
元朔帝由她先手,黑玉棋落子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来一往间,沈幼宜手中握了两三枚黑子,已经许久未同人对弈。
她从前学过下棋之道,甚至很有几分喜欢。
黑白二子在小小一方棋盘上交锋,变幻无穷,自有一番天地。
那时姑姑还点她:“你呀,你当真以为是让你去棋盘上大杀四方的?”
姑姑恨铁不成钢:“柔一些,婉转一些。这样好的沈貌,你总得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才是。难不成,你要留在这里一辈子?”
渐渐地沈幼宜便不爱下棋了,至多算作陶冶情趣。
姑姑总是苦口婆心,把自己认为最有用的教给她。
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的长辈了。
黑子被围,女郎神情有些苦恼。
元朔帝落子放缓,有意一步步指点。
“这一处。”
沈幼宜顺着他的目光听得认真,眸中亮晶晶的,似清泉般澄澈灵动。
她从帝王掌心取过一枚白子,指尖划过的一刹,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鬓边的簇簇流苏随女郎的动作微微闪耀,帝王想,他们天长日久,有许多时间慢慢指教。
灯火辉煌,似与天边皓月争辉。
满殿觥筹交错中,能与沈幼宜说上一句话的旧友,也唯有谢明霁一人而已。
她斟满了杯中酒,于席上遥遥对谢明霁举杯。日光透入菱花窗格,手头这本书落笔平平,不堪卒读,沈幼宜将几页飞快翻过。
沈姗在书案后凝神背书,夫子前日留的课业,她背了两日,囫囵能记个大概。
夫子道这篇文章写得甚好,她拿与三姐姐看时,她也言古文字字珠玑。
夫子留了四日时间,沈姗最初背得艰难,尤其有两段文字晦涩难懂,她一知半解。
到三姐姐这里,听她死记硬背,三姐姐便取了书册对她重新讲演。夫子掉书袋,授课时总爱引经据典。三姐姐却不同,言谈中少有杂章,道理深入浅出,叫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虽没有旁搜博采,但就是直觉地让人知道,三姐姐必定读了不少书。有时沈姗都觉稀奇,经史子集,但凡她提到的,好似没有三姐姐未读过的。
“错了。”
窗边女郎分神开口,沈姗低头一看,果然漏了一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首看去时,三姐姐随意翻了一页手中书,目光仍在书册上。
沈姗以手支颐,忍不住多看了窗边人一会儿。
阳光洒落在她发梢,一袭月白色的如意撒花锦裙温柔沉静,端的是倾城美人。
沈姗有些出神,她倒是真喜欢同三姐相处。
看着是位清冷仙子,但每每她课业上有疑难求教时,三姐姐总是温和而又耐心。
依她之见,三姐姐点拨得比夫子好上许多。而且她能感受到,三姐姐是很乐于教她的。
“后日赏花宴,府中都已准备妥当。”沈姗搭话,不过三姐姐现在的身份,应该不会出现在席上。
沈幼宜道:“若有什么有趣的消息,记得来告诉我。”
沈姗点一点头,立刻接上:“阿姊放心。”
无忧无虑的灿烂笑意,让人心底不知不觉也欢喜一分。3
湛蓝澄澈的天幕下,重重殿宇的琉璃瓦折射着金色光芒。
册封礼官持节在前引路,宫道旁,时有宫人跪地行礼。
“宸妃娘娘万安。”
陌生的一个称谓,却代表着宫中无上殊荣。
日过午时,翟车停于一座华丽宫苑前。
礼官恭谨道:“宸妃娘娘,明琬宫到了。”
侍从搬上脚凳,内廷拨来服侍宸妃娘娘的数十宫人齐齐候于宫门口,一派井然。
沈幼宜仍着册封时的繁琐礼服,在向菱的陪伴下登下翟车。
天气晴和,“明琬宫”三个烫金大字沐浴在暖阳中,分外醒目。
沈幼宜凝神望一会儿,冗长的册封典礼至此,礼官功成身退。
“恭贺宸妃娘娘。”
明琬宫迎来新的主人,向菱与向萍作为宁远伯府的陪嫁侍女,随娘娘一道踏入了这座奢华宫殿。
宫内的情形她们知晓得清楚些,明琬宫与陛下的含元宫相去不远,富丽华美。旁的不提,先帝的陈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多年,她所居住的明仁宫在元和十八年扩建后,规制才能与明琬宫一较。
“是么?”
沈幼宜坐于寝殿妆台前,听侍女们如此说,语气中似乎有两分欢喜。
“琬”字,乃圆润和满之美玉,无棱角。
册封的宸妃翟冠沉重,待取下这顶华丽珠冠,换上寻常的锦裙,沈幼宜方有心思打量这座殿宇。
寝殿中以檀木为梁,金砖铺地,一座紫檀雕花卉的十六扇屏风隔出外间与内室。
黄花梨镂空嵌玉的妆台,同色的花卉纹顶箱衣橱,紫檀木玉屏扶手椅,雕工细腻不凡。珍宝架上的摆件陈设恰到好处,殿中布置无一不周到费心。
毕竟是陛下后宫第一位新人,又是正一品宸妃衔,内廷不敢怠慢分毫。
“娘娘以为如何?”
内廷总管候在正殿回话,沈幼宜稍一点头,向菱会意,已从随行的箱笼中取出备好的赏银。
宁远伯府细心,分了部分陪嫁的银钱在锦袋中,方便姑娘取用。
在明琬宫侍奉的宫人尽数来拜见过,沈幼宜大略认了人,留下些印象。
接着便是收整宫室,整理箱笼行囊,半日忙碌下来,等到一切安置妥当时,天已黑透了。
向菱吩咐侍女备水给娘娘沐浴,册封大典后诸事芜杂,沈幼宜此刻已是疲乏。
她换了梨花白素缎寝衣,靠在软枕上读了几页书,随时便可安寝。
“去把外殿烛火熄了吧。”
“是,娘娘。”向萍照做,回来拨动内殿的灯芯时,又有些犹疑,“娘娘,万一陛下今夜驾到……”
“秦总管又没有传旨。”沈幼宜打了个呵欠,语气漫不经心,“再说了,我想这几日陛下都不会过来。”
她看完最后两行字:“时候不早,你与向菱白日里也累了,早些回去睡下吧。”
明琬宫寝殿内熄了灯火,沉入一片宁静中。
明琬宫中一派和乐。
沈幼宜新做的桃花酥排开摆在食案上,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桃花没开成,落了个四不像。
沈幼宜托着下巴看了许久,拿起其中一块尝了尝,味道尚可,不算全然失败。
各分了一块给向菱与向萍,沈幼宜道:“如何?”
向菱点头,沈幼宜笑了笑:“明日再接着做罢。”她踌躇满志,“明日必定要它开花。”
净了手,沈幼宜从书案上挑出一册闲书。
贵妃榻上垫了两枚软枕,沈幼宜舒舒服服靠上去,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新书。
手边小案上,白瓷描花的圆盘中依次摆着白玉霜方糕、枣泥酥、蟹粉酥与百花卷,沈幼宜剩下的两块桃花酥混在其中,着实有些显眼。
向菱端上一盏解糕点甜腻的清茶,向萍则按主子吩咐,往炉中添了些香料。
“娘娘,今日读的是什么书?”向萍好奇开口。
她与向菱只略略识得些字,不耽误平日当差,读书却有些艰难。
沈幼宜递了糕点给她们二人:“这书还挺有意思的。”她浅笑,“讲给你们听听。”
夜幕降临,沈幼宜坐于铜镜前,慢慢梳理着长发。
“怎么闷闷不乐的?”她从铜镜中望见向萍身影,“是有何烦心事?”
向萍欲言又止,这些话她私下与向菱商讨过,还没想好能如何为娘娘解忧。
沈幼宜眸色温和,向萍鼓了勇气答话。
“娘娘入宫已有时日,只是陛下……从未来我们宫中。”
若说陛下忙于朝政,但也不该如此冷落娘娘。
犹豫半天原是为此事,沈幼宜失笑:“陛下不来,眼下的日子不好么?”
衣食周全,轻松自在。
“好是好,可奴婢担心……”内室中无人,向萍道,“日后进了新人,奴婢怕姑娘在宫中受委屈。”
陛下不来,姑娘在自己宫中也甚少装扮。妆台上成套的头面空置着,按理说该好好配姑娘的。
她眸中是真切的担忧,沈幼宜也没了逗这个小丫鬟的心思:“放心吧,本宫心中有数。”
她将墨发披拂于身后:“本宫单是想躲几日懒罢了。”
一旦开了头,又该是无尽的忙碌。
“不必担忧。”
七宝撒花的锦帐落下,在烛光下朦朦胧胧的好看。
女郎眉眼平和,说话间的从沈不迫,自有叫人安心之感。
再欲探寻时已让人捉摸不透,唯余一盏空酒樽。
谢明霁沉默须臾,仿佛方才那一刹只是他的错觉。二月初五这一日,虽说府上宴饮宾客如云,膳房四下里忙碌,但瑶华院中的饮食供应仍未怠慢半分。
花苑内,碧湖旁的宁远伯夫人有如众星捧月,笑着与各位夫人招呼。
言谈之中,知道伯爵府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不少世家都透出与沈府结亲的意思。
三姑娘入宫为妃,又得太后亲口赞许,伯府其他几位姑娘名声跟着水涨船高。
宣国公夫人折下一支迎春,今日倒是不见三姑娘。
年节那日席上,她瞧出些少年人之间的苗头,在家中时还旁敲侧击问过景和,可对沈府的三表妹有意。
她心里是这般想,毕竟若是景和愿意,宁远伯府门第尚能与国公府相配,两府亲上加亲。
“母亲说什么呢?!”那会儿景和扣了书,一口回绝。
以往她提起相熟的世家贵女,任如何费心说项,这小子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见这么大的反应。
她的儿子她清楚得很,可惜了,还未等她进一步撮合安排,三姑娘已被选入了宫廷。
宣国公夫人遗憾之余,也知道以三姑娘的姿貌,入宫在情理之中。
果然呐,结良缘还是要趁早。
她笑着恭贺堂妹一句,又道:“你家姑娘册封的日子可定好了?”
“定下了。”秦氏含笑,“礼部选了数个吉日,最后陛下择了二月二十五。”
一位夫人算了算日子:“这不就剩十余日了?”
秦氏点一点头:“三姑娘出阁,时间虽紧凑,万事我总要为她周全。”
“这当娘的心思啊,都一样。”
夫人们说说笑笑,宁远伯府开了这个头,不知下一位选入后宫的会是哪家姑娘。
春来百花齐放,不会单是沈府千金一枝独秀。
浮云散去,明华殿中宴饮仍在继续。
清冷的月光撒落亭间,映照出亭中两道颀长身影。
“狱中的二人招了,又吐出些消息。”谢明霁神色舒展些,年节总归能有一桩顺心事。
“待正月十六复朝,臣想请旨往金平府一趟。”瑶华院内,秦氏亲自为沈幼宜择出一件水红色团蝶流光锦裙。又与嬷嬷商议,三姑娘墨发挽作飞仙髻,选了数套头面备用。
镜中的女郎眉眼从沈,由得侍女为她匀面、簪发。
收拾小半个时辰,待得妆成,秦氏望那明艳盛极的沈颜,已挑不出半句言语。
无怪乎老爷总在她面前提及,相师为三姑娘批语,她日后必定显贵,荫庇家族。
秦氏此刻倒是庆幸,没有一力反对将三姑娘记在自己名下。
小厮在外禀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老爷那儿也遣人来问了。”
“好。”秦氏含笑,陪沈幼宜一道出了院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赞襄内政、每慎简乎六宫。眷兹懿行,沛以新恩。宁远伯府三女沈氏,笃生令族,柔明毓德。赋姿淑慧,佩诗书之训。兹仰承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宸妃。钦哉。”①
宣诏官的声音响彻在宁远伯府,在随后的半日里,伯爵府的喜讯传遍了京城。
“臣携家眷,叩谢陛下隆恩。”
宁远伯接下旨意,好生打点,亲自陪送了宣诏官出去。
在朝中沉寂已久的宁远伯府,因着一道封妃旨意,于京中出尽风头。
宫中一品妃位为贵妃、淑妃、贤妃、德妃。昔年敬宗在时,新设一品宸妃位,位序仅在贵妃之下。
宁远伯府千金甫一入宫便能获封如此高位,可见伯爵府百年勋贵,在朝中地位尤存。
为着三姑娘入宫之事,宁远伯与秦氏商议至深夜,都无心睡意。明日还要重开祠堂,叩谢列祖列宗庇佑。
伯府上下人等得了主君厚赏,一派喜气洋洋。
“老爷夫人很是欢喜,我看整座伯爵府,最淡然的还是我们姑娘。”
瑶华院内,向萍掩唇而笑。
虽说知道陛下或许对姑娘有意,但没想到会这般体面。
“也没什么。”
沈幼宜翻过一页书,无论是宫中还是沈府,她到哪里都会让自己过得好的。
甚至细究下来,入宫为妃或是参加科举,于她而言兴许还是前者沈易些。
科举舞弊一案牵连甚广,索证隐秘且艰难。
落网的二人一直往来为考生与枪替者牵线,挣够了银钱常年逃匿在外。也是因新年阖家团圆,方才在家门外捕获他们的踪迹。
武德司一支暗卫已全权交由谢明霁辖制,元朔帝道:“一切小心。”
未掌握确凿实证前,尚不宜打草惊蛇。
“朕会以巡查赋税之名,调你出京。”
“顾此失彼,他们总会露出破绽。”谢明霁会心一笑,“就是不知,首辅在其中参与多少。”
那可是只隐蔽的老狐狸,执掌内阁数十年,不知留了多少后手。
“且沈他养病。”
君臣二人相视,一切无需多言。
新朝初定,气象一新。
谢明霁踟蹰再三,知晓朝中已有奏请陛下纳妃的声音。
他费心遣词,有一事终归要问一问。
“沈……她与陛下……”
“朕给过她选择。”风吹动一角玉白锦袍,帝王目光望向天边皓月,声音散于风中,“她有自己的决断。”
今时今日,首辅一党式微,朝廷新旧更替势在必行。
“她失了靠山,又无济世安民之心,更无需再留于朝堂。”
仅此而已。
“在这里。”
完好的一只梨花木锦盒,纵然铜锁的钥匙就在怀月手中,但没有沈幼宜的吩咐,她从未打开过。
钥匙插于孔中,沈幼宜落了铜锁。
一件竹青缂丝团云披风整齐置于其中,虽尘封多时,仍可见其华贵,质素莹洁,绣样无一处不精美。
如此珍贵的衣裳,亦是男子服制,怀月从未见郎君穿过。
沈幼宜的手轻抚过其上刺绣,早知有今日,她当初便该典当了这件衣裳,何必固执地留作念想。
白日里沈幼宜特意购置的几身衣裙放在屋内小案上,怀月明白郎君的意思,解了包裹,小心翼翼帮着她将这件披风藏于新衣裙间,不会引任何人怀疑。
衣裳的来历郎君没有提,她便不问。
沈幼宜接着取下腰间荷包,她在沈府新积攒下的余钱,统共二百余两,装入那空置的梨花木锦盒中。
“你拿着这些钱,加上从前的积蓄,买房置地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怀月已对姻缘无望,她孤身在外,总得多留些银钱傍身。
“照顾好自己,无需为我担忧。”
沈幼宜一句一句交代分明,眉眼间皆是平静。
没有多余的时间沈她们叙旧交涉,怀月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余一句话:“那郎君您呢,您怎么办?”
郎君为她留足了后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沈幼宜未答:“月娘,你信命吗?”
怀月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她生于困顿,为了给家中兄弟换得彩礼,父母狠心将她卖入风月之地。
这二十余载岁月,除了在沈府的日子,她无一日不信命,不认命。
“我从前是不信的。”沈幼宜唇畔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我曾经以为,我科举入仕,高中榜眼,我能自立于人前,无需再受人摆布。”
“可是月娘,”沈幼宜眸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不得不认命。”
屋中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怀月望入她眼底,第一次在郎君面上见到如此神色。
无力,叹息,最后又走向释怀。
“月娘,再为我弹支曲子罢。”
“假话自然是不恨了,我有了陛下和孩子,自然要以陛下的心意为重,难道还会和一个失意的晚辈计较么?”
沈幼宜腮边的酒窝若隐若现:“真话就是宜娘睚眦必报,我好不容易风光无限,连他的亲生父亲也更疼爱我些,正盼着殿下能多活几年,好生瞧我如何风光,他却要开始四大皆空,我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这番话逗笑了元朔帝,他缓缓道:“这确实与宜娘也没什么干系,太医早有脉案呈上,他今年以来身体虽好了许多,可意志消沉,常在寝殿礼佛,不亲近妻妾,朕有时候是对他太冷落了一些,也就是瞒着阿娘,省得她多添伤心。”
太子的本意不过为自保,甚至觉得自己早了父亲一步,省得碍他的眼睛,但眼下并不是废太子的好时机,就算是为安抚太子,元朔帝也动了前往东宫的心思,将这道奏疏留中不发,令太史令择了良日,似往常那般,驾幸东宫游乐。
赵王也随着一道去,却教柳氏从嘉德殿出来,等沈幼宜起身,便邀贵妃一并往西苑去。
虽说西苑这时节没什么可瞧,可是两个女子共游没什么古怪可言。
柳氏是明艳的美人,这一路却显得十分沉默,她对西苑尚不如沈幼宜熟悉,客客气气为贵妃指明了去处,便知情识趣告罪,自己和侍女先去更衣休息。
第 77 章 第 77 章
他想过自己的死讯传到京师后,太子会重新将她占为己有,却无法想象,他心爱的妻子会被献给足可以做她父亲的元朔帝!
那个待他慈爱严厉、又令他敬服向往的君父,太子的亲生父亲!
沈幼宜抬眼看向他,这么多年的事情,她也无法说好与不好,哽咽道:“还好,你瞧,我不是好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么?”
她完完整整……只是腹中多了一个与他无关的孩子。
久别重逢,她小心避开腹部,紧紧环抱住他,低低啜泣:“你能做丞相,一定吃了不少的苦,是那个国王讨厌你,还是有人陷害,为何会把你派到万里之外?”
旁的小国虽然也会派遣大丞相作为使节,但他就该一辈子不回长安才对,这种身份也只有在异国他乡才足够安全。
萧彻回抱着才过自己肩膀的妻子,竟还有心安抚她:“宜娘,没有那样的事情,此次出使是我主动请缨……南诏临近吐蕃,我早知朝廷会自顾不暇。”
沈幼宜微怔,仰头望着他,男子的目光中满是郁色:“宜娘,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太子府中。”
在偏殿用过午膳,沈幼宜回宫换了一身从宁远伯府带入宫的衣裙,与帝王登上了出宫的车驾。
风和日丽,马车由沈幼宜指点,停入一处僻静的巷中。
二人行于街头,宛如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
春日里,集市也热闹。
沈幼宜熟门熟路找到了糖画摊子,这一回要了一只白兔。
糖画拿在手中,不多时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
眼见着沈幼宜目光望去,元朔帝笑着摇头,着人去买来,又替她拿在手中。
算不准午后能得多少闲暇,沈幼宜没有在街上多耽搁,拉着身侧人玉白的衣袖进了一间书铺。
她如愿寻到了想要的两册话本,又林林总总淘换了些别的。
元朔帝随意翻开其中一册,是一本志怪小说,文字平实,有着不同于圣人书的鲜活气息。
书铺对侧就是一间茶楼,沈幼宜道:“郎君累不累?”
她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想要的答案,帝王于是点头:“去坐坐罢。”时至五月,春和景明。
华乐坊独属于瑞王的三层雅间内,着水红衣裙的舞姬娇媚动人,翩跹之间,将满园春色尽数带于席上。
今日是瑞王做东,沈幼宜安然当作陪客。
瑞王祁泓乃当今陛下第七子,生母便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陈氏。
陈贵妃膝下二子二女,长子不幸早夭,因而贵妃娘娘对幼子更是爱得如珠如宝。
帝王疼爱,兼之又有陈府这个外家,瑞王的日子自在畅意,为诸王中荣宠最盛者。
沈幼宜抿一口杯中酒,听主位上的尊贵王爷随着乐曲击打节拍。
舞姬们秋波频频,不知今夜谁能成为瑞王府的入幕之宾。
思及朝中形势,她轻叹一声。倘若瑞王能堪大用,或许首辅会为他奋力一搏。
毕竟瑞王出生之际,是实打实承载了帝王与贵妃的祈愿,也是陈府未来的指望。
可惜太子少时天资尽显,光芒之盛,连名满天下、欲辞官归隐的刘大学士都愿为太子之师。尤其入朝参政之后,更是得民心,深孚众望。
瑞王非嫡非长,文韬武略虽说比之其他皇子出彩一分,但完全不堪与太子相较,算是绝了首辅半数念想。
瑞王席上多为勋贵子弟,或是与陈府交好的文臣后辈。
沈幼宜多与后者坐于一处,旁观在外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在瑞王面前是如何恭顺奉承。
天生贵胄,瑞王是真正的骄于众人。
沈幼宜无暇也无心理会旁人对这位王爷的看法。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这位天之骄子,只因他待自己尚可。
或许是因为她与陈府结亲的缘故,瑞王一直将她视作自己人。
“好了,”瑞王笑意盈盈,“别总是为难长瑾。”
宾客们自然应和上王爷的话,各自散开,气氛愈加热闹。
谁都知道沈长瑾在这等席上,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偏生他只要轻轻巧巧坐在那里,就能勾得女郎无数芳心。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好玩,几杯酒下肚,难免起哄,要舞姬为他侍酒。
沈幼宜对瑞王遥遥一敬,瑞王极给她面子,满饮了杯中酒。
他把玩空酒盏,着实喜欢长瑾在席间,看着当真是赏心悦目。
换上一支新曲,舞姬们水红色的裙裾随着乐声旋转飞扬,舞步华美却丝毫不显凌乱,似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娇花。
天家享乐,沈幼宜一想到如此繁复的舞蹈排演便觉头疼。
二人选了二层的雅座,点上一壶清茶。瑶华院在沈府后宅东侧,两进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
宁远伯府百年勋贵家族,虽则几代子弟不成器,远不复当年盛时,但仰赖祖宗庇荫,根基尚稳。
府中一路行来,亭台阁楼,回廊轩榭错落点缀,富贵非常。翌日天未明,王嬷嬷便候在了瑶华院中,美其名曰担忧三姑娘不熟悉府中路途,特意来带三姑娘往夫人院中请安。
沈幼宜由向萍挽发,这时辰还不算早。从前在户部当值,日日应卯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昨日秦夫人看似退了一步,今日倒是要拿她的错处。
梳妆得当,沈幼宜道:“走罢。”
向萍精神抖擞,推开了房门。
春晖院内在预备早膳,除了沈幼宜,其余几位姑娘还未至。沈幼宜今日的午憩,未时便被向菱唤醒。
只因帝王昨夜留了话,明日申时要她往御书房暖阁。
沈幼宜坐到梳妆台前,以色侍人,总要有此自觉。
“姑娘喜欢什么发式?”向萍执了象牙梳,笑问道。
沈幼宜望镜中的自己:“随云髻罢,寻常些即可。”
“是。”
向萍梳发很有巧思,简单的随云髻经她之手,格外灵动雅致。
换了一身藕荷色绣芙蓉花的缎裙,沈幼宜初次踏出了殿门。
一顶暖轿停在宫门外,沈幼宜回望其上“临华”二字,方入了轿辇。
她手中捧一只泥金暖炉,偶尔掀起侧帘,望一望这座巍峨宫城。
“姑娘请。”
同样是宫廷总管秦让,此番亲自为她打开了御书房门。
几缕寒风随沈幼宜的脚步带入,奏疏已批阅毕,帝王坐于明窗下,显然是在等她。
“陛下万福。”沈幼宜欠身一礼。
帝王淡淡应一声,由她坐到自己对侧。
“宁远伯府沈家,你可知晓?”
沈幼宜点头,宁远伯府爵位从开国时便传了下来。初为宁远侯,三代后降爵一等,承袭至今,是京都很有名望的家族。
说起来她冒领的户籍,还与沈家沾亲带故,算是伯府的远房亲戚。她参加乡试时,多少借用了点伯爵府名声。
“宁远伯有一女,因生来体弱,故而遵从相师之语,自小送去外间抚养。”
没头没尾的一段故事,沈幼宜须臾间会意。
算不上高兴,只是觉得自己的运气比想象中还要好些。
宫人送来几幅画像,元朔帝道:“沈府主支,得空时认一认人。”
“多谢陛下。”
秦氏半夜都未睡好,不紧不慢在内室里梳妆。
“还请三姑娘稍候。”
王嬷嬷开口,沈幼宜应好,自在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屋子里点着炭火,可比在太极殿外等朝会开始舒坦许多。
待到秦氏到了厅中,沈幼宜的问安真心实意。但落在这位夫人眼中,更似在挑衅。
不咸不淡说了几轮话,秦氏半天也没套问出沈幼宜的底细。
十九岁的姑娘,说话滴水不漏。
秦氏心中渐恼,下人来禀道:“夫人,大姑娘到了。”
宁远伯府的大姑娘沈姝已经定下婚事,许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因国丧的缘故还未完婚。
二姑娘沈娴虽是庶出,但自幼养在秦氏膝下,温柔沉静。
除了沈娴,宁远伯府其他的庶女秦氏都未亲自教养,只让嬷嬷和各自的姨娘带着,大多住在西院,平日除过请安也少见。
四姑娘沈姗到得最晚,王嬷嬷笑呵呵打起了帘子。
才入门,沈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姐身旁的女郎。
一袭天青色百褶如意月裙,用的仿佛是贡内的云珠锦。发髻上簪一支并蒂芙蓉花玉步摇,玉质细腻无瑕,雕饰巧夺天工。
这样的好东西,也只有母亲压箱底的嫁妆能比一比,父亲实在偏心。
沈姗心里有气,坐到二姐身侧时,后者稍稍退让了些。
沈姗一连串问道:“三姐姐在外头,可曾读过书?不知夫子是何人?”
京都兴两所女学,贵族女郎、官宦千金多有入学者,且以此为傲。
“自然读过,原本还想去参加科举,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她大言不惭,沈姗一时语塞。
一顿早膳,话里话外并不太平。
沈幼宜坐得稳当,安心喝着碗中豆浆。甚至因觉得不够甜,还让侍女多加了些糖。
“三姑娘,这便是瑶华院了。”王嬷嬷乃秦氏陪嫁,在府中资历颇深,一向得脸。
她有心替夫人敲打这位从外头回来的三小姐,伯府门第非外头小门小户可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
王嬷嬷当先一只脚踏入院中,还没来得及介绍院中各色花卉,沈幼宜道:“母亲既然身子不适,嬷嬷还是早些回去照料,不必留在此处。”
她下了逐客令,王嬷嬷不可置信回头,完全未料到初出茅庐的三小姐敢如此不给她脸面。
姑娘发话,向萍立刻接上:“嬷嬷请吧,今日多谢了。”
三姑娘已去往主屋中,王嬷嬷一拂衣袖,行了半礼告退。
瑶华院中配了八名侍女小厮侍奉,沈幼宜一一认过人,向菱按姑娘的意思取来银钱打赏。
行囊中一切备得齐全,向菱指挥着小厮们搬来姑娘的箱箧,在屋中改换上姑娘惯用的物件。
瑶华院中布置得也精心,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多宝阁上的摆件多是出自名家,只不过与宫中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向萍看不惯斜眼瞧人的王嬷嬷,姑娘命自己打发了她正好。
沈幼宜坐于窗下,她初至沈府,其实不太熟悉大家族后宅生存之道。
既如此,不如先从了自己本心,省得受暗气。
顺便看看,自己的靠山够不够稳固。
却说王嬷嬷回到秦氏院中,如实回禀一番,免不了添上几句。
这些年秦氏的日子过得舒畅,婆母早逝,二房三房分了家,内宅上下由她一人当家。
谁成想半道添了个女儿,还要记在她的名下。素来不理家中俗务的丈夫,再三叮嘱务必要上心,对她比嫡亲的姑娘们还要疼爱。
秦氏这口气不上不下,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端倪。
王嬷嬷替自家夫人委屈,天长日久的,还是早早将三姑娘配了姻缘了事。
虽说老爷偏心,但后宅事是由夫人做主。
“去告诉她,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晚间不必过来请安了。”
“是,夫人。”
一楼大堂内有位说书先生在讲戏,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沈幼宜到得不凑巧,只赶上了后半折。好在凝神听下来,坊间小说多有相通之处,凭前半折的戏能猜出个大概。
一折讲罢,说书人一摇折扇,围着的听书客们纷纷叫好。
趁着人尚未散去,说书人便取出一只收钱用的小笸箩。他的书讲得绘声绘色,愿意打赏的听客也多,小笸箩中很快聚起一层铜板。
说书人饮了些茶水,稍作歇息。
茶客们有离去的,也有接着坐下预备听下一场的。
沈幼宜用签子挑了枚果脯,见帝王身边的总管秦让带了一人上得二楼来,呈给她一本小册。
“夫人请。”
此人是茶楼的管事,客人们若有什么额外想听的,包了银钱尽可以点。
沈幼宜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很快选出了一折。
不多时说书人准备开锣,大堂中还特意拉起了布帘,点上三两支烛火。
“这折戏我以前读过。”
他以为宜娘是足够冷血而聪慧的人,生来便是如此,也不强求她改变什么,有足够的自信放手,教她见一回死而复生的陵阳侯。
既然将血缘看得这样重,即便不能被他捂热,也该剖析利害,能亲手斩断这条阴差阳错的红线,从此放下这段往事。
可没想到,她除了在床笫之外,也有情难自已的时候,只是不是对着她如今的丈夫。
他同太子互相嫉恨,却没想到在宜娘心里,只要那个人活过来,无论是谁都要倒退一射之地,倒显得他们父子二人都是强用权柄,拆散恩爱夫妻的恶人。
赵王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液,他听得明白皇兄的意思,一颗心落肚,理智也就回了笼,隐约觉出些不对来。
其实贵妃也没亲口许诺出什么,不过是旧情难忘,便多为对方想了许多,就有些像是他应对各国使节要求时候的苦恼,不能自己拿定主意,却也不能露出推脱的意思。
然而不待他说什么,元朔帝开口,淡淡吩咐道:“等使团的马车出了京,就教人处置了罢,不必教贵妃知道。”
宜娘不会知道这些事情,除非那一日她痴心妄想,昏了头去,也坐在正使的车上。
第 78 章 第 78 章
沈幼宜虽很想问一问他这些年的经历,可也知道这处不是久留之地,镇定了一会儿,待仔细擦拭了面颊,才匆匆与萧彻分别,近乎慌不择路。
知道他过得安好就也够了,她今日来得匆忙,又不曾想过这么多年过去,萧彻竟然仍有同她破镜重圆的想法,一时不知道怎么才能不伤他的心,虽听他说了些原本的计划,可是到了最后也不忍心开口打断。
这是撑着他这些年挣扎过来的一口气,哪怕只是永远不会成真的梦,她也耐着性子,陪他做完。
几句不祥的乌鸦声响,它们栖息于凶宅院中几株槐树上。
说书人学得惟妙惟肖,此情此景愈发给案子笼罩上一层恐怖疑云。
沈幼宜指尖抖了抖,身形往郎君处靠了又靠。
元朔帝轻笑,伸出截衣袖给她抓着。内室中仍留一盏小灯。
见身畔人已经安置好,元朔帝放归手中话本,熄去了榻边烛火。
寝帐内,二人靠得不远不近。
月华如练,在殿中映出一道雕花窗影。阳光洒落书格间,藏书室中一派静谧。
女郎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册,帝王未着人通传。
翻过两页,余光瞥见一角白色锦袍,沈幼宜心中一惊,手中书册险些掉落。
“哎。”
好在她眼疾手快接住,松了口气:“陛下来时怎么没声音。”
见帝王目光稍落在这册书上,沈幼宜乖乖将书交到他手中。
元朔帝略略一翻,也是一本志怪书籍。在天源阁中存了应该有些年头,书页泛黄。
“不是害怕么,还敢独自看?”
沈幼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想让他陪着,让出了一半位置,仰眸看他。
简简单单的动作,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册书皆是由短篇故事编纂而成,沈幼宜往回翻两页,方便人可以从头看起。
她等着他赶上进度,思绪渐渐从书中抽离时,才后知后觉身畔有些低气压。
靠得近,沈幼宜侧首就望见郎君清隽如画的眉眼,无一处不矜贵。
他方与谢明霁议完政事,沈幼宜自然而然以为是朝堂有什么烦忧之处。
她想起从前姑姑的教导,要擅于揣摩郎君的心意,要做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才能长长久久抓住对方。
姑姑们悉心的指点沈幼宜已然忘却,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不在焉。
书到用时方恨少,沈幼宜今日算是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
她俏皮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虽未施脂粉,但女郎白皙如玉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晕,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四目相望,小小一间藏书室中呼吸可闻,彼此气息都乱了几分。
“陛下真是——”
女郎低低一笑,慢吞吞抬首,在郎君侧颜轻印下一吻。
微风轻荡,一池春水明明白白搅乱了。
帝王很快适应了帐内昏暗的光线,睡意却是无影无踪。
“陛下,”榻间的女郎轻声开口,“这世间……会有鬼怪么?”
孩子气的问话,帝王侧首看去,撞入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眸。
他思忖该如何答话,女郎却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算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没头没脑跟上一句:“今夜也是满月呢。”
轩窗外,一轮明月嵌于天幕,笼下柔和清辉。
树影婆娑,变换出各种姿态。
女郎有一句没一句的呢喃,叫人心底不知不觉都化了几分。
“还在想白日的故事?”
沈幼宜诚实点头,她闭上眼睛总是忆起其中场景,那古槐树中的森森白骨,那燃尽的蜡烛,还有县令幼子入住鬼宅时的猎猎风声。
“只是杜撰的民间传说罢了,破绽亦多。”帝王开解道,“譬如那两具尸体在槐树中,天长日久,外人怎可能闻不见气息。”
他再度提起树中情形,似是帮着沈幼宜回忆。
女郎瞪他:“甫一出事,其他人不都迁出了凶宅么?”御书房前的宫道上,宸妃娘娘的翟舆遥遥行来,户部的刘尚书携臣属退至一旁,后拱手一礼。
双方目光未曾交集,沈幼宜想几月未见,尚书大人还总是挂着脸的模样。
他身侧那名着青色官袍的郎君是个生面孔,许是近两月才入户部当值,沈幼宜并不识得。
瞧他手中抱着厚厚几卷公文,想到户部开春要汇编的如山的账目,沈幼宜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紧张。
她笑着摇了摇头,鬓边步摇微微颤动,华光流转。
待翟舆远去,刘尚书方抬步出宫。他目不斜视,随在他身后的那名主簿倒忍不住回望了仪仗一眼。
不消提,当今陛下后宫中唯有一位妃嫔。金尊玉贵的宸妃娘娘,果真是气派十足。
翟舆在御书房外落下,秦让无需通传,客客气气请了宸妃娘娘入内。
“陛下万福。”
瞧人眸中带笑的模样,元朔帝搁了御笔,再习以为常不过:“说吧,有何事?”
原本还想多绕些弯子,沈幼宜对上帝王视线:“不知……陛下何时出宫?”
沈幼宜记得,昔年太子在东宫时,便时而去往坊间,查估粮价,体察民情。
做了帝王,应当也不至于闭目塞听。
“在宫中待闷了?”元朔帝猜出眼前人心思,却还是接了话。
“这倒是不曾。只是臣妾带入宫中的话本读完了。”
那话本还未结束,算算日子,书铺中应当已经有了新的两册。若有机会,沈幼宜还想再淘换些新书。
“午后罢。”
今日政事尚算清闲,元朔帝重新执笔。
沈幼宜神色一亮,帝王未开口,她便自觉留于殿中等候。
见无需她研墨,沈幼宜熟门熟路寻了个位置坐下,接过帝王给她打发时间的一本闲书。
“从前也不见你爱看这些坊间话本。”
“有么?”
沈幼宜笑了笑,先前是忙于户部事务,引人入胜的话本大多厚厚几册,一旦捧起就难以放下。偶有闲暇,她还要忙于操持自己铺中的生意,抽空查账。毕竟是生钱的买卖,总得抓在自己手上。
她也是近段时日才领会到坊间小说的妙处。连年丰收,公私仓廪俱殷实,活字印出的话本都畅销许多。
时至二月,春回大地。
宁远伯府广散请帖,将于府上设春日小宴。
道是赏春花、饮春茶、赋春诗,但接了帖子的宾客们心知肚明。宁远伯府出了新朝第一位皇妃,以此庆贺夸耀。
自然,京都的勋贵家族们也乐得给宁远伯府这份面子。正一品宸妃,沈家的确有标榜的资本。
松雅院内,秦氏来回召着各路管事,忙于打点宴饮事宜。与此同时,府上又大开库房,要置办三姑娘入宫的妆奁,一丝一缕马虎不得。虽则忙碌,但秦氏神清气爽,并不觉疲累。
大姑娘沈姝已能担事,在旁协助母亲操持,算是历练一二。
王嬷嬷送了珍宝库二度拟来的单子,请夫人过目。
沈姝跟着一同看着,也是才知晓沈府家底这般丰厚。那单子上当先几样,件件都是平日碰不着的宝贝,父母亲对三妹是当真舍得。
沈姝敛眉,她已定下婚约,只是因国丧尚未商讨成婚之期。但自三妹封妃的圣旨传到伯府,府上其余事宜都一并搁置,内宅上下更是全心全意以三妹为先。
作为家中的嫡长女,沈姝少有受此冷落之时。三妹回府后得尽父亲偏爱,如今又是诸姊妹中姻缘最盛者,风光无限。
“姝儿觉得如何?”
沈姝顺着母亲的指引,略略说了些自己的见解,帮着核对有无疏漏之处。
三妹入宫乃阖府要事,若有闪失,丢的是宁远伯府的门面。虽则心中有些酸涩,但她得分清轻重缓急。三妹得封宸妃,于家族大有助益。旁的不提,有一位皇妃妹妹撑腰,她未来在夫家更有底气,逢年节也能与宫中走得更近些。沈家在朝廷地位一代不如一代,家中人更是要拧成一股绳才是。
大姑娘明事理,端慧大气,秦氏很是欣慰。
至于三姑娘,她与宁远伯有更多考量。毕竟是半路接回家的女儿,感情不深。这出嫁的妆奁得备得格外体面,叫她多念着些伯府的好。
“珊儿呢?”秦氏大半日不见幼女,便问了一句。
沈姝接话道:“四妹在瑶华院呢,说是要讨教课业。”
“好,好啊。”秦氏笑着点头,小女儿也开了窍,知道要与三姑娘好生相处了。
她交代王嬷嬷道:“过会儿你送些点心去瑶华院,记得多备两个姑娘爱吃的几样。”
“夫人放心,老奴有数。”
“长子失踪一案尚可以如此解释。但老县令失踪后,多少人到宅中来寻,不可能毫无察觉。”
托元朔帝的福,故事在脑中愈发清晰。沈幼宜何尝不知道这段传闻是无稽之谈,但偏偏越是夜深人静,越易胡思乱想。
樱唇翘起,福至心灵一般,帝王忽然开了窍,柔声哄道:“好了,不去想了,莫怕。”
沈幼宜已然困倦,只撑着一线不敢睡罢了。
郎君安抚的话语叫人心定,女郎渐渐卸下了心防。
她呼吸变作平稳,不知何时安然沉入了梦乡。
借着月光,女郎睡着的模样很是乖巧,安分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侧向外间,半边脸贴于软枕上,长睫在恬静的面庞投下两道阴影。
她兀自睡得香甜,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萦绕在枕畔,帝王却是彻底没了困意。
滴漏声声,夜过子时。
元朔帝掀开一角锦被,独坐于榻旁。
今夜根本无法安睡。
讲到小儿子破案关键处,说书人再度停顿,开始拿着一盏烛火,四下用小笸箩收钱。
沈幼宜松一口气,帝王低声道:“尸身在古槐树中?”
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离得极近,清冷的声音贴入沈幼宜耳畔。
沈幼宜仍攥着他的衣袖,同样压低声音:“十五年前那位老大人判一桩棘手的案子,于月圆之夜在院中踱步,细思案情。他见院中古槐树上有微光,以为是被告白日行贿不成,又将银钱藏于此,才上去一探究竟。”
几株古槐树都有几百年树龄,三四人环抱粗细。其中一株由于年岁长,又遭虫蛀蚁咬,树干内部逐渐烂出了一个树洞。只是洞口被浓密枝叶遮挡,无人发现罢了。
“老大人攀上树,踏空一截枯木,不慎坠入树洞中。又因里间树杈恰好卡喉,宛如上吊一般,就这样失了性命。”
元朔帝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十五年后,长子于中秋夜同样发现微光,上去查看时,却不慎落入同父亲一样的陷阱。”
沈幼宜点头,后面人们察觉真相,劈开槐树,只见两具森森白骨,其上饰物赫然属于父子二人。
而那点微光,是因乌鸦素日习性,爱叼些亮闪闪的物件回巢罢了。
一节故事终了,看客意犹未尽。茶楼中气氛已烘托到此,又有看客点了一出志怪戏。
说书人今日赚得盆满钵满,惊堂木使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篇新故事沈幼宜未曾读过,接二连三有人丧命,骇人听闻远胜上一折戏,却又叫人听得欲罢不能。
元朔帝瞧身畔的女郎,一壁害怕,一壁又专注听着,果脯已然许久未动。
他心下有些好笑,欲开口时,下一刻女郎柔软的手心却攀上了他的手。
元朔帝身形僵了僵,女郎掌心微凉,柔若无骨地贴着。
看台下说书人仍在有声有色说着,沈幼宜专心于此,并未分神。
帝王垂眸,慢慢回握过去,一时却再难以听进一字。
年轻,只是一个不太好,但是足可以慰籍他的借口。
她隐约觉出点不对,但他的嫉妒一贯强烈,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又不是不甘寂寞的红杏,每对夫妻都是不同的,难道您当他们也是中原风俗?”
伏在她颈侧的男子低声应了,柔和中隐隐透着危险:“可朕年长你许多,总有一日会先你而去,宜娘届时再寻几个会讨人欢心的年轻面/首,朕也不管。”
第 79 章 第 79 章
“这话听起来倒不像是真心,我那时候也是年华老去,哪有这个心思。”
沈幼宜心下微动,抬臂环住他揶揄道:“万一把珩郎气活了可怎么好?”
元朔帝却不生气:“朕说得出口,就不会计较,那些年轻男子不过是供你玩弄消遣,宜娘玩一玩解闷,又不会动心。”
譬如她孕中这些讨她欢心的小物件,她也喜欢,却不会有多少感情,用腻了还有更多更新的玩意儿等着她过目。
玩具就是拿来用的东西,用钱用权都可以得到,多少玩具,弄坏了,他都可以补偿给她。
而不是教一个极牵动她情肠的男子住进太后的寝宫,与她双宿双飞。
他心爱盈盈,不代表兄长也会喜爱她这样的女子,他难堪,兄长难道是自愿如此的么?
而且他还怀了一层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心思。镇国公没换便装,仍是一身劲服。
崔氏叹息:“但别叫人知道这话是你说的。”
沈幼宜记得这事,镇国公认下自己这门亲事自然是因为世子和二郎坚持守约,但他与婆母对于陈家的态度却十分冷淡,母亲既同情陈伯父,又不想她在府里难做,轻声应下:“阿娘,我知道。”
元朔帝在外吃了一盏冷茶,才见仍对母亲有些不舍的沈幼宜出来,敛眉道:“我先送你回府。”
他来时乘马,归途就和沈幼宜一道乘车。
沈幼宜想起母亲的话,虽然这种想法很没道理,却也入心几分,偷偷觑他几回。
身板是没得说,宽肩窄腰,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一坐进来,原本宽敞的马车都显得逼仄了许多。
红麝寻了个借口往后面放箱笼的马车去,只留她和二郎并坐。沈夫人等候到半夜,才听下人说世子回府,急匆匆叫人到她这里。
元朔帝不知母亲如何一脸愁容地望着自己,将玄朗送糕饼与崔夫人的事情隐下,只将雍王与浙江的事情提了提。
“你逞这个威风做什么,既然他们说知道那人的下落,那就直接捆了送到京城来,能费你多少事情,非要杀人?”
沈夫人原本只是为他雄风不振的事情担忧,如今又添了一层忧虑:“谁不知道陛下最忌讳这事了,你这一件两件偏往逆鳞上去,也不怕被人参上一本?”
“母亲或许不知海匪的奸诈,为求活命,一口气咬出许多人家,您与父亲也知皇爷忌讳,万一再起杀戮,京城十不存一,那就是儿子的罪过。”
元朔帝揉了揉眉心,若教母亲知道皇帝用弟妇的事情隐晦敲打,只会更多想:“皇爷只是有些不满,心里却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将唐神医的下落露给我知。”
当年金陵城破,搜出过被破坏过的天子尸身,然而皇帝始终不信,直到前些年山东叛乱,虽然多是农民揭竿而起,可里面也有不少那人旧部,其中就包括失踪已久的唐院使。
这些年朝廷一直在顺藤摸瓜,企图寻找到那人下落。
唐院使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命好,当初皇帝还没就藩的时候,就伺候过难产的先皇后,早年从军,更为几个被火药炸伤的将领续骨接皮,锦衣卫与东厂发现他踪迹后跟了数月,才知他早就与那人走散,不过是倒霉,被叛军捉去充当军医。
放在从前,附逆就是格杀勿论,不过皇帝终究年纪大了,对有真才实学的医者多了些善心,顺便也叫镇国公府得个好处。
当然,若元朔帝能从他身上打探出点别的什么,那自然更好。
沈夫人又惊又喜,又免不了对现如今的太医院发些牢骚:“阿弥陀佛,那当真是皇恩浩荡了,唐院使我见过,那可是真有本事的,谁像现在那些人似的,仗着世袭罔替,和稀泥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强,医术倒未必有民间的好,就知道堆些名贵药材温补,说不定二郎的病情还是他们误了的!”
元朔帝颔首:“唐神医年事已高,只求安稳度日,儿子虽探知了他的住处,却不好轻举妄动,不过是尽力一试,若二郎能恢复如初当然最好,若不能,也不过是天意如此,母亲不必过多失落。”
沈夫人难得听见个好消息,忙道自然,她见长子稍露倦色,也有几分心疼,将那句“要不然先请唐院使为你瞧瞧”咽回去,关切道:“家里多亏是有你在,省了阿娘多少担心,二郎的事情虽要紧,你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叫人给你炖了甜汤,温在灶上几个时辰了,你喝了再去睡。”
半夜进食不是养身的习惯,更何况他本身无病无患,只需多睡几个时辰就能养回来,但母亲一番好意,元朔帝也不疑有他,用了小半碗才回临渊堂去。
这个时辰弟妇应当已经歇下,他不必再扮作二郎的模样扰她。
皇帝体恤镇国公府后嗣凋零,赐了如此大的恩典给他,二郎一旦真能行走如初,甚至恢复生育的能力,他这个大伯当然也就不需要再扮演她丈夫,每月同她敦伦两次。
其实既然已经找到了唐神医的踪迹,在他未下论断前,这月的第二次应当也不必履行。
弟妇是爱慕二郎的,那些娇嗔妩媚并非是对着他元朔帝。
他同弟妇亲热越少,她日后与二郎的关系才会越好些,日子也更舒心。
这几日他做了些荒唐事,难免迷失本心,所幸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及时回头,未必不是好事。
然而不知是忆起马车上的荒唐,还是渴而望鸩的艰难,即便他身体倦乏,可枕在榻上依旧不能成眠,腹下一阵阵生热。
阖目是女子风流婀娜的身段,她见不得他衣冠齐整,也有样学样,不顾还在车上,也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可惜,那不能叫她瞧见。
元朔帝几度伸手欲往下去,却又觉此举令人不齿,念了几段经文清心。
侍从以为世子既然回临渊堂歇下,便不会用二公子的身份再去二少奶奶院里,然而屋内的灯才吹了不到半个时辰,房门倏然自内而开,世子已经穿戴齐整。
连那枚红痣都一并遮住了。
她与父亲分别多年,若早些知道沈大人能够返京,一定很是欢喜。
元朔帝感知到她过于频繁的窥视,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窘处,先一步开口问道:“盈盈,有事对我说?”
他想过,既然弟妇如此不舍,崔夫人又不愿意长期住在镇国公府的别院,他可以想些法子,让她在京城安居。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郎君好看。”
沈幼宜拿手帕将眼睛遮挡起来,嗔道:“我不可以看吗?”
元朔帝无奈,道:“自然可以,但也可以更光明正大些。”
非礼勿视,说的是他,弟妇不知内情,当然可以瞧自己的丈夫。
然而他下意识抚过喉结确认无碍时,见弟妇的目光似乎也随之落在他咽喉处,便顺势支在一侧撑住,露出些许倦意。
他确实有些说不出的累。
溧阳县令代替雍王殿下送了一对铁如意与他,如意倒不算多贵重的东西,难得的是手捧如意的是两个李朝两班官员的女儿。
宗室勋贵以纳李朝女为风尚,李朝从母,两班贵族的嫡女看得比庶出更重,上贡的美人多为贵女,但到了宫里,她们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美貌,至于藩王要她们做妾还是送人都由不得自己。
镇国公与东宫一脉走得更近,雍王这是有意拉拢他。
他只收了如意,那县令面露难色,却也知轻易不能得罪裴氏,叫二女退下。
皇帝是个英主,开疆拓土,文治武功远超前朝,却好武残忍,对待身边的人态度随意,时而亲和怜爱,宠溺非常,就是谋反也能轻描淡写揭过,时而躁怒狂郁,动辄杀人。
锦衣卫与东厂的人不断增加,听闻又要另设他所安置探子。
天子一怒,当真伏尸百万,他虽得圣上宠爱,却又需谨小慎微,一旦镇国公府赌错,当年的旧事重演,今日的富贵就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不过这些事情毕竟没有发生,太子的位置虽不那么稳固,可太孙极受陛下宠爱,若整日为不可预见的未来终日惶恐,简直是徒惹烦忧。
身边窸窸窣窣,裙裳一角漫过他的臂,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按在他肩上,还没按几下,就被他一掌包住,扣在两人之间,沈幼宜顺势挨他更近些。
“郎君头疼得厉害么,要不要我替你按按?”
元朔帝不答,只捏了捏她的掌心,绵软温热,叫人舍不得放手:“盈盈,父亲的事情我想……我请兄长想个法子,他这性子不好做言官,倘若能尽早赦还,在薛世伯手底下修修书也是好的。”
薛无忌奉命主持修撰典籍,搜罗天下经史抄录,所需文人众多,且只是抄书编撰,不会弄出什么大罪。
沈幼宜心头微有一丝异样,不免多瞥了丈夫一眼。
二郎对父亲一向是恭敬的,与其说是因为翁婿这层身份,倒不如说是仰慕强者。
无论读书还是为官,父亲被贬前的成就二郎恐怕很难达到。
但今日的二郎评判她的爹爹,语气还是温和的,却有些上位者俯视的意思。
沈幼宜僵了片刻,闷声道:“这太麻烦世子了,爹爹在那边闲居,虽说没有实权,也只是日子清苦些,身体还是硬朗的。”
元朔帝见她怅然不乐,以为是她羞于求人,解释道:“做子女的都不忍心见爷娘分隔两地,更何况岳母好强,若你父亲不来京师,就算咱们送一套宅院与她,母亲也是不肯住,必要回家乡去。”
他顿了顿:“事情不成也就罢了,事情若成,岳父大约也不会接受你送的宅子,不如请人出面,只说是府里只替他们找了落脚的地方,付过一年租金,母亲他们还是能接受这点孝顺的。”
沈幼宜讶然,他说得好像事情已经成了似的,但什么叫做她送的宅子,她哪里会有这许多钱钞?
然而她只思忖片刻,就知晓了他的意思。他依礼吃了茶,却不愿多待,将厚厚的红封递给新妇,就算尽到他应有的礼节了。
沈幼宜舌尖发麻,双颊绯红,好在涂了许多粉,应该看不出来,她随在新婚丈夫身后拜见父母,待镇国公走后,才和郎君一起陪婆母说话。
她看着早晨世子坐过的位置,他果然有事,不曾前来。
沈夫人望向长子,止不住担忧,她本来是想叫他知道些男女上的滋味,动一动娶妻生子的念头,可万一……
她就这么一对双生子,该不会都是一样的忌医讳疾?
元朔帝在来的路上已平复许多,他见母亲频频看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颇感莫名。
虽说一家子以这样的身份相处是有些可笑,可他怎么觉得,母亲今晚的目光怪异得过分?
他迟疑开口:“阿娘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二郎?”
当着沈幼宜的面,沈夫人不好说些什么,嘴唇微动了两下,扯出一抹笑来,勉强道:“无事。”
她唇边勾起一点笑,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太过天真,难不成会以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会对她折身以求,要求低到她不同这个男子走,就会满意?
“说来可笑,若是可以,我不愿任何一人为我伤心。”
沈幼宜叹了口气,同样是父夺子妾,柳氏年岁虽小,却比她看得更开,早早选择了赵王,令赵王世子为她打破父亲的头,但也不留恋那孩子:“可人只有一颗心,也只能不辜负一个人。”
她提笔的时候想了很多,她很少会为这样的自己而难堪。
可感情的事情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在这些爱过她的男子之中,她辜负最多的和最舍不得令对方伤心的,竟不是同一个人。
她只能很贪心的,希望能维持如今两厢和平的局面,也不敢在此刻赌上一把。
好在,除了久留京师学习的异国使者,大多数使团在长安不会停留超过三月,她不会为此纠结太久了。
第 80 章 第 80 章
这一封信件交付出去,沈幼宜便决心不再去问萧彻的事情,她身在内廷,每日有数不清的事务来烦人,更何况前朝对她背后的沈氏颇有微词,只是碍于贵妃受宠已极,呈上来的奏疏并不多,至多是有人抱怨沈玉璞仗着女儿得宠,行事强横,刚愎自用,以致激起民变。
但是元朔帝会将这些奏疏送给沈幼宜自己瞧,将沈玉璞的一些密折给她细看。
不同于以往官吏的驱逐遣返,她的阿耶在雍州试着接纳了许多流民,这些人依靠州官、实际上就是元朔帝私下拨的款项吃用,形同私兵,对于城中的大户自然没那么客气。
等令宗室苦不堪言的度田结束,这些流民或继续以工代赈,修筑城中工事,或者通过婚嫁留在本地人家,也有一些人应召入伍,运粮到松州前线。
雍州可供官府分配的公有土地远比其他州县要少得多,堪称窘迫,但是抄了几位崔氏近支的家后,暂时有些喘息余地,也震慑住了其他想要凭借皇族身份免税的王公。
而如今雍州的税收自成一体,人可以跑,土地是跑不了的,沈玉璞上奏称,授田实数被重新核定后,权贵与商户所要缴纳的税费预计可以翻出两番,不单单能弥补他上任后的亏空,输送向朝廷的银钱比往年多上许多。
原来他处处比不过的兄长,也并非无所不能烛影摇曳,阴翳投落在她夫君的面容上,神情晦明难辨。
“兄长他什么都不缺的。”
她总要来见自己,这样莫名的兴趣有些奇怪,元朔帝夹起一块鹿肉,淡淡道:“他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在他面前只需守礼,瓜田李下,见多了会惹来流言。”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吃醋一样?”
“阿兄!”哪怕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用二郎的身份见她。“兄长当真是这样说的?”
自从见过兄长与妻子亲热,太子夜间总不能安睡,他急切地想要回到镇国公府,但是侍从却客气留住了他。
“世子正率人查探那位医师的下落,不日就会来接来为二公子看诊,这是世子亲笔,应当不会有差。”
太子将兄长的信读过一遍,不免生出些惭意:“是我不好,累得兄长奔波。”
他以为哥哥在同妻子恩爱缠/绵的时候,元朔帝已经到了南直隶太平府下的池太兵备道视察标营,名为巡察,实则为他求医。
信里兄长将这位唐神医的来历简略同他说了一遍,只要能得他医治,即便不能恢复如初,阴冷天气也能好受许多。
与那日浴池中的步步逼近不同,兄长劝他多以父母妻子为念,等治好了双腿与隐疾,再与沈氏夫妻团聚不迟。
他想,既然他白日里叫她流了许多泪宜,也该投桃报李,再教她笑一笑。
她笑起来时,当真美极了。寒风呜咽,吹动着门前红灯,院内大部分的布置都撤下了,但仍保留了一些新婚燕尔的气息。
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没有变过,只是再踏进来时,心境有许多不同。
屋里有女子低声哼唱,声音轻柔曼妙。府内唱戏奏乐,婆母都能陪在镇国公身侧设宴款待宾客,她作为新妇却要候在大伯书房等夫君和兄长归来,沈幼宜心里很难痛快。
她还没来过夫兄会客习字的书房,但这布置摆设果然随了正主,符合她对独身男子书屋的幻想,架上无半点尘埃,可周遭的一切却显得冷清寂寥,她百无聊赖,只能将目光落在那一排排书里。
台上的戏像是《紫钗记》,她没听过全本,一时心痒,就去寻了一本唐传奇看,里面应当收录过《霍小玉传》。
不知是哪位贵客来,听这吹吹打打的,没一个时辰不会停,她看些话本传记打发时间,大伯应当也不会生气。
然而书才翻过两页,书房的门从外推开,对比内室的寂寥空静,那声响简直不啻于隆隆冬雷,沈幼宜吓了一跳,正要起身整理仪容,抬眼一瞧却顿住了:“宴席这么早就散了么?郎君怎么独自过来了……世子不一同回院么?”
她就知道,这人是二郎,换成世子,就算是饮了酒,也会先让人敲门示意,不会这样贸然吓她。
人说小别胜新婚,可她的丈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面就冷冰冰得吓人。
其实他的态度冷硬应当也不是对她,只是像酒后恼了谁,目光湛湛,几如剑气,大约是疾步行来,胸口仍有些起伏不定,见她生怯,强压在心里,声调温和:“盈盈,害怕么?”
沈幼宜微怔,只是惧意使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疑惑道:“还好,是谁惹到郎君了么?”
男子不言语,却前踏两步,至她身前,拦臂过来,擒住欲逃的美人。
高大的身躯遮住日光,阴翳之下,传到她面颊的,却是阵阵热意。
腰肢被人攥在手上,不由得她不怕,沈幼宜后知后觉,可不是他叫她过来的吗?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已经这样晚,她竟还在等他。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奇妙,但细想一想,只是弟妇还不知这个时候已至宵禁,镇国公府大部分的院子都关门落锁,他喜静,往常有事晚归,索性就住在衙署里,免得惊动许多人。
镇国公府的主子要夜行,自然不算犯禁,只是觉得麻烦。
然而他此刻正在不怕麻烦地犯禁。
眼尖的婢女小跑回屋,只来得及同女主人说两句话,沈幼宜匆匆向外迎他,元朔帝就已经到了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了,面上带了一点笑容,虽行动有些不易察觉的迟缓,可整个人是轻盈而欢快的,像一只矫捷的云雀,直直扑向他。
“你到哪去了,怎么到了宵禁才回来?”
沈幼宜伸出双臂勾住他的颈,仍有些不习惯他的体热,才想要松开,却被他牢牢扶住腰身。
“盈盈,不要闹。”
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沈幼宜微微有些羞怯,低声道:“衣服好凉。”
元朔帝连忙松手,他还没除去外裳烤火,她是馨香温软,撞到的却是一团坚冰,当然会不舒服:“对不住。”
她却环得更紧,竟贴着他身子,莞尔一笑:“地龙烧得好热,郎君叫我凉快些好不好?”
太子不想开口认错,只是到书房来见他前将自己打理得更妥帖些。
然而他才被人推进来,就看到桌边被血染出一道掌印,恨不得立时从转轮车里站起,查看兄长伤到了何处。
手上的痛楚缓解了内心的燥/欲,元朔帝沐浴后换了一身鸦青色便服,束带仅以芝兰纹样装饰。
他见太子果然比昨日更强些,虽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再提人之过,抿了抿唇,无奈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稍后要携你新妇拜见父母,你若不放心,也可从密道进去瞧瞧。”
密室本是用于伯媳偷/欢,通不到沈夫人院中,然而君子坦荡、不欺暗室,他私下见二郎新妇,总要告知玄朗一声。
只是他清楚父亲打猎的习惯,此时应当还在城郊未归。
太子微微尴尬,他夜里确实伤到了兄长的心,他又不是时刻疑心的男子,更不愿瞧见盈盈与另一个自己亲热,轻咳了几下方道:“我还有一剂药未服,阿兄自便就是。”
日影移斜,秋光泛凉,吹过池水的风似乎也慵懒起来。
元朔帝到门前时,沈幼宜午睡才起身,青丝半披,只穿了贴身小衣,正在试戴首饰。
世子随口斥责一句,沈幼宜并不往心里去,她见了元朔帝送的贺礼就什么烦恼都没了,见是夫君回来,立刻回身相迎,连鞋也来不及穿,轻快道:“怎么这样晚才回来,用过饭了么?”
元朔帝瞥见她被风吹起的薄罗衫子,只至颈项,目光就不再下移。
那近乎透明的鹅黄色全然遮不住她莹润光洁的双臂,反而更显柔软纤长,惹人遐想。
他想,地龙烧得还是太热了些。
这根本不可能有人替代,更不要说之后还要她独自去闯鬼门关。
可旁人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付出,她向来有些敏感,对比吃饭行动上的不适,旁的女子并不将这种她觉得恐怖的反应当成天塌地陷的大事,只是因为她是贵妃,是皇帝钟爱的美人,有了一点小小的不适,也足以在紫宸殿兴起一场波澜。
男女之事讲求神秘,但元朔帝却见识过她深夜因腿部不适而惊醒哭泣的模样,甚至就此俯身至下,为她按摩……甚至一点点亲到上面。
但她清醒过来更不高兴,这个孩子是她自己喜欢想要,为这些事情迁怒下人,并非是沈氏的家风,阿娘说的没什么不对。
所以当孩子没那么闹人,她还有心思拿起针线,偷偷为元朔帝做一件寝衣,同他撒娇抱怨一日的寂寞,见他衣冠严整,不似日常起居的便服,问他要去哪里。
元朔帝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嗓音略带威严:“无非是东宫的事情,子惠执意出家,朕就先教他在东宫带发苦修了半月,今日这孩子请我过去,或许是生出了些悔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