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宜别过脸去,下意识想走远些,然而手腕被人握住,轻轻一带,就斜卧到了天子怀中。
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却挣不脱男子的桎梏:“妾教尚食局的人进来侍奉陛下用膳。”
元朔帝晓得她生气,缓缓道:“不许敷衍,朕哪句话又得罪你了?”
沈幼宜仰头望向他,嘴唇轻动,忽而心中失望,将头转到一边去:“陛下说笑了,您怎么会得罪我呢。”
从皇帝这句话起,就已经为案中牵涉的每个人定了大致的罪,他所处的身份、所受的教育、所奉行的准则已经牢牢植根于心,不是她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青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蒙着头,眼前黑乎乎一片,手脚被捆着不能动弹躺在地上,后背一片冰凉,头和后颈酸痛异常,深呼吸好几次才缓过劲儿。
突然,她的头罩被取下。
入眼是一间废弃的厢房,家具破败不堪,密密麻麻的蛛丝粘连在各处,明明是青天白日,屋内却阴森森的,四周的空气散发着腐朽的死气。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棂中照进来,穿过一张巨大的蛛网,蛛网中间有一只飞蛾被黏住,挣扎间反射着千丝万缕冰冷的光。
“你有三句话的机会交代。”
青梅眼前出现一双白底银纹的皂靴,视线上移是元朔帝看不清表情的脸。
他垂着眸,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元朔帝温和劝告她:“不要说谎。”
青梅张口便是:“大皇子,我冤枉啊!”
元朔帝对青梅笑了下,眼神却淡漠如冰。
青梅后背无端沁了层冷汗,她强打精神艰难起身,跪正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准备说出刚刚编造的谎言:“昨日我……呜……”
一把剑从她后背穿过。
青梅胸口突然传来难忍的剧痛,而后听到头顶一声轻叹。
“我的意思是,一句话也不能说谎。”元朔帝利落抽出长剑,轻声道:“我的耐心实在有限。”
青梅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染血的剑刃,鲜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
她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大口的鲜血,旋即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渐渐没了声息,无法闭合的眼珠瞪着窗口方向。
蛛网上的飞蛾,正被蜘蛛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元朔帝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处理好。”
他从未离开过书房,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左思点了点头,他不确定地问:“殿下已经确定幕后主使是沈家了吗?”
青梅是沈盈丹院子里的人,在沈幼宜出嫁前一天指派过去给她做陪嫁婢女。
元朔帝嗤笑一声:“他们没那么傻,做这种事用自己人,弄不好要诛九族的。”
西巷口作为圈禁重地,擅自传递消息是在藐视皇帝威严,往大了说能扯上意图谋反的死罪。
左思不解,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杀了,是不是太草率?
元朔帝看出他的疑惑,眉头微挑:“去问沈幼宜。”
“看看她,到底有多爱我。”
沈幼宜一夜未眠,几乎是强弩之末,但她又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帐顶是素青色的纱,没有花纹,日光轻而易举漏进来。
盯着光的眼睛逐渐酸涩,她渐渐闭上眼,本打算假寐片刻,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转醒时,天色已暗,屋子黑乎乎的一片,她下意识摸索着要下榻点灯,却忽然摸到一个人的手!
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出声喊人。
“是我。”沈幼宜一头热地在逐步完善自己的小院,元朔帝偶尔会陪她一起布置,提点可有可无的小建议。
她也不是总听他的,比如坚持要给屋里的每一个烛台围一圈灯罩,上面的图案还要自己画,不让元朔帝插手。
这些小事对元朔帝来说无足轻重,他根本不会在意。
这日,元朔帝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看书,沈幼宜坐在他对面做针线活,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浅木色案几,案几上放了一碟桂花乳酪,不过谁也没有动。
他们互不打扰,各做各的,却意外和谐。
沈幼宜行针时不小心戳到指尖,但她惯是能忍的,没有出声,只是微咬住下唇,顺手抹掉迸出的血珠子。
顺势抬头活动活动酸紧的脖子,正好瞧见元朔帝看书的样子。
他喜欢拿起书看,而不是放在案几上低头读,也不靠在后背的大迎枕上,就那么挺直胸膛,端坐而视,显得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书卷正好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清隽的眉眼,他垂着眸认真浏览。
温和的天光漫过他的眉骨,鼻梁,止步在书册最顶端,往下是看不见的深色阴影,将他的脸割裂成两部分,黑白分明。
上面是温润的玉,下面是浓稠的墨。
俊朗华贵的容貌,温文雅量的气质,元朔帝仅是坐在那,便是一幅绝色的画。
沈幼宜莫名想起顾焱读书的样子,若是换成他,指定早就瘫在上面,不到半炷香就会以书覆面呼呼大睡。
“笑什么呢?”元朔帝抬眼望向对面,手纹丝不动:“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沈幼宜这才发现自己笑出声,连忙敛了笑意,心虚移开眼,“没、没有。”
元朔帝也不深究,兀自继续专注看书,只不过再有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不再分神,岿然不动地任其打量。
左思进来的时候,又看见沈幼宜盯着元朔帝的脸在发呆,假咳一声:“殿下,六皇子和沈小姐来了。”
原本还在安静看书的元朔帝瞬间放下书册,转头看向屋外。
“殿下……”沈幼宜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寒意,一下子愣住了。
元朔帝再转过头时又变得温和,仿佛刚才的变脸是沈幼宜的幻觉。
他唇边含着一丝讥讽的笑:“我的弟弟来了,我去看看他,晚膳不用等我。”
六皇子名为赵明澜,是李贵嫔的幼子,亦是元朔帝唯一的亲弟弟。
元朔帝走入他那座荒芜小院的书房时,赵明澜和沈盈丹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他眉头紧皱环视四周,见到元朔帝进来时连忙迎上去。
“大哥!”他满脸担忧,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怎么样,在这里有没有受苦?”
沈盈丹看着气质卓然,风度不减的元朔帝也跟了过去,拿出手帕就开始抹眼泪:“太子哥哥,丹儿好担心你。”
元朔帝先回赵明澜,语气不紧不慢:“我在这里挺好的,每天都过得悠闲自在。”
又看向沈盈丹,“我已经不是太子,沈小姐小心祸从口出。”
赵明澜显然没想到元朔帝这么沉得住气,拱火道:“大哥别说丧气话,父皇之前只是在气头上。你瞧,他现在允许我进来看你,就是想给你个台阶下。”
元朔帝似笑非笑看着他:“哦,什么台阶?”
“大哥只要跟父皇认个错,再交出贪官名单,他定然会网开一面。”赵明澜略带稚气的脸上露出几分急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哥可别再犯糊涂了。”
沈盈丹在旁边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元朔帝若真按照赵明澜所言认错,岂不是坐实他结党营私,谋害朝廷命官的罪状。
虽然朝野内外都一致认为严珩一的死与元朔帝脱不了关系,但除了举报之人的口供外,其余证据不足以定罪,皇帝为了安抚众臣便将他圈禁在西巷口。
“六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朔帝油盐不进,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毛笔,沾了沾还未干透的墨汁,开始慢慢画画:“我的事情你不要管,顾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大哥是不是有别的打算。”赵明澜不甘心地继续问:“需要我帮忙吗?”
元朔帝声音变得冷淡:“没有,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走吧,我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了,在宫中万事小心。”
赵明澜不死心地想继续劝他,被沈盈丹抢了过话头:“太、明斐哥哥,我那几天生病了,不省人事,等我醒来,母亲说已经找了其他人替我嫁给你,我为此和家里大闹一阵,但他们说事情已成定局,”
沈盈丹急切解释,即便她的生病有几分自愿在里面,可她依旧想给元朔帝留下好印象。
人就是有这样奇怪的占有-欲,哪怕明知道他们两个再无可能,沈盈丹依旧希望自己在元朔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最好是不会再爱上任何女人。
“沈幼宜她为人无趣得紧,又容姿平庸。”沈盈丹故意贬低道:“年龄也偏大,身份卑微不懂规矩,冒犯你的地方请看在她是我妹妹的份上多多担待。明斐哥哥你不需理会她,就把她当成个小猫小狗似的扔在一旁便是……”
元朔帝闻言,抬头看向沈盈丹。
他的眼神淡漠无波,却让沈盈丹有种惊心动魄的悚然,她顿时噤了声,后面那句“她不会生气的”生生咽了回去。
“沈幼宜现在是我的妻子。”元朔帝语气冰冷:“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沈小姐用此比喻,岂不是也看低了自己。”
沈盈丹心中一凛,顿觉有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胸口,压抑难受,她强颜欢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她性子不好,怕惹你不高兴。”
元朔帝悠悠收了笔,面含微笑道:“她很好,我心甚悦。”
书桌上,赫然是沈幼宜的丹青图。
沈盈丹的脸霎时一阵青,一阵白,视线黏在纸上像要烧出个窟窿。
赵明澜见气氛不对,赶紧从门外随从手里拿过一个天青色绸缎包袱放在元朔帝书桌旁,担忧道:“娘亲很担心你,但她身份敏感不敢明着表示,就亲手做了一身衣裳拖我带给大哥,盼你平安。”
元朔帝淡淡瞥了眼包袱就移开目光,不变喜怒道:“替我谢谢李贵嫔的记挂。”
赵明澜听见他对娘亲的称呼,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
赵明澜和沈盈丹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谁也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沈盈丹越想越气,沈幼宜算个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下人,要不是抬举她,怎么有机会做元朔帝的正妻。
她就算撞了大运嫁给他,也该守本分,绝不该勾-引元朔帝,“我心甚悦”四个字简直像四把利刃直戳她的肺管子,沈盈丹呼吸之间都在剧烈疼痛。
离开西巷口的路上她撞见有宫人在搬运枇杷树,好奇地问了句,在得知是元朔帝吩咐给沈幼宜专门找的,愤怒简直达到顶点,气冲冲就要去云梦阁方向找沈幼宜麻烦,被赵明澜险险拦下。
赵明澜正烦着,父皇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眼看沈盈丹又要惹事。
“这里是西巷口,不是沈府。”赵明澜在沈盈丹面前懒得装天真,厉声道:“你要找死别拉着我。”
他来的时候看见西巷口外面的围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银甲森森,长枪寒寒,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一举一动皆在皇帝监视下,哪敢造次。
沈盈丹不甘心地望了眼云梦阁的方向,等皇后寿辰那日她定要好好教沈幼宜些规矩,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她能够肖想的。
天色渐暗,元朔帝虽说不用等他,但沈幼宜在得知他没叫晚膳后还是装了吃的来到他的小院,得知他在书房后轻轻敲门,低声唤了句殿下。
里面立即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打开,沈幼宜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由皱了皱眉。
元朔帝开门看见她没说话,视线移到手里的食樏,顿了顿:“不是叫你不用等我。”
沈幼宜从他温和的声音里听出僵冷,她置若未闻,自顾自抬手举起吃食,“我习惯和殿下用膳了,今日少了您,总觉得味道不对。”
元朔帝以为她下一句会劝他用膳,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觉得沈幼宜有几分恃宠而骄,不料面前的人展颜一笑。
“殿下您忙自个儿的不用管我,我看着您吃就成。”
元朔帝被她逗笑了。
元朔帝?
“看你在休息,便没有点灯。”
沈幼宜动了动喉咙,压下胸口那股惊颤,急忙问:“殿下,结果如何,她招了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
隔着黑暗,沈幼宜看不见元朔帝的表情,心逐渐沉了下去。
难不成青梅还有后手,且已经造成了不可估计后果。
元朔帝就这么坐在床前,冷眼看着沈幼宜两条柳叶眉拧成一团,脸上先是出现惊慌,而后变为担心。
他有个旁人不知的秘密,能在黑夜中如白昼般视物。
人在黑暗中或因恐惧,或因放松会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借助黑暗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
元朔帝欣赏够她的担忧后,温声开口:“青梅自戕了。”
沈幼宜瞪圆了眼,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给元朔帝出主意。
“殿下,不如用她的死找出西巷口里的同伙。我们可以假装她生病,再派人看着谁会去探病,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不走寻常路的去。青梅自幼长在沈府,根本不会认识西巷口里的宫人,除了同伙我想不到其他人。”
好聪明的姑娘。
元朔帝忍不住露出欣赏之色,她竟然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沈幼宜补充道:“除了亲自前往探病的,还有旁敲侧击打听她病情的,统统要抓起来审问一番。”
她皱着眉,眼睛半眯,条理清晰地分析计划的可行性,不时冒出几个新奇的点子,她认真思考的模样被元朔帝尽数看在眼里,真心实意的表情令他微微动容。
沈幼宜的确诚心实意为他着想。左思蓦地舒展眉毛:“大皇子妃您别自个儿来,废殿年久失修,说不准哪处就有危险。您有什么需要跟奴才说一声,万不要自己轻易冒险。”
沈幼宜还没来得及走入屋内,就被恭恭敬敬请出去。
离开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废殿大门恢弘,门口还高高挂了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下坠着明黄流苏,依稀能窥探几分刚建成的奢靡。然而时过境迁,里面一切像被蒙了一层灰色,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诡异的宁静。
林风徐来,她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不舒服地捂住口鼻。
沈幼宜问:“这里是哪里?”
左思脚步未停,脸色发白催促她离开:“是前朝宠妃身前的居所,里面不干净!”
晚间用膳的时候,元朔帝说起她今日误闯废殿这件事,他和左思异口同韵,话里话外都是让她不要乱走。
他知道沈幼宜在布置房间,没想到她这么认真。
元朔帝不想今天的事情再次发生,便道:“我平日里住自己那处习惯了,你不必这样劳心费神,来回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沈幼宜手中动作微顿,笑容僵在脸上,干巴巴道:“殿下不住也没关系,我就是闲来无事布置玩儿,打发时间罢了。”
元朔帝听她语气失落,猜测她大抵是希望自己多陪陪她,这种留人的手段算不得高明,端看对方愿不愿意。
好在目前元朔帝对沈幼宜尚有几分耐心,于是便道:“下次还要找什么,我陪你一道去。”
沈幼宜低垂的头骤然支棱起来,言不由衷道:“会不会耽误殿下的正事。”
她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眼眸含情波光潋滟,看得元朔帝莫名心生怜惜。
谁能对着一个眼里都是你,全心付出不求回报的美人说出拒绝的话呢?更何况她的要求那么低。
元朔帝笑着说不耽误。
沈幼宜怕元朔帝又有事,第二日就赶忙拉着他四处寻物,寻了大半天也没找到能用的东西,不是缺了这个角,就是坏了那个腿,最后两人还被一场大雨困在半山腰的亭子里。
夏雨如瀑,山风夹带雨针斜插入亭。
元朔帝站在沈幼宜身后挡住风雨,然而她的脸颊仍被斜雨刺得发白,浮起一层细密的水珠。
“没想到西巷口这么大。”沈幼宜望着朦胧的山峦感慨道:“今日不该走这么远的,下次要带把伞出来,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出门前其实找过伞,不过半天都没有找见一把,也就作罢。
元朔帝被困孤亭脸色没有半分不耐,倒是对将沈幼宜执着于一个烛台而好奇。
“我听说有一种烛台,能够让蜡烛不间断燃烧。”沈幼宜喃喃道:“因为屋子很暗,要一直点着灯。”
无论远方的人什么时候回来,都能找到家的方向。
元朔帝低头,沈幼宜乌黑的睫毛上挂满细密的水珠,随她的声音簌簌颤抖。他忽然想到她曾说过自己怕黑,入夜后总是将房里点满了灯。
有时站元朔帝在烟波洲二层临窗前远眺也能窥见云梦阁的烛光,在黑寂无垠的西巷口尤为显眼。
元朔帝眼眸不自觉软了下来,故意打趣道:“你这样用心布置,也不知道能享受多少天,不嫌麻烦吗?”
沈幼宜:“哪怕明天要被赐死,今天也要好好过。”
沈幼宜提起生死之事没有半点畏惧,她转过身抬头对上元朔帝的眼睛:“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算是只有一天也要认真对待。”
既然结局注定是死,她在临死前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从前的遗憾。
元朔帝勾起唇角,问她:“你觉得是谁指示她做的?”
这次换成沈幼宜沉默。
元朔帝的笑渐渐敛了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眼神却寒如凉夜,“是沈夫人,还是沈家要害我?”
“不。”沈幼宜毫不犹豫否认:“沈夫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沈夫人为人玲珑八面,绝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人。元朔帝看似失势,可谁能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即便这个机会渺茫,她也不会赌这万一。
选沈幼宜作为替嫁人选,为的是稳妥,而非给沈家招恨。离府前,沈夫人还特地交代她能讨元朔帝欢心最好,若不能也不要得罪。
皇帝年事已高,只要皇位上一天没有坐上新皇,任何人都有机会问鼎龙座。沈夫人若是真想害元朔帝,会把这个任务交给身为正妻的她,而非一个连元朔帝面都见不了的奴婢。
元朔帝循循善诱:“可青梅是沈盈丹的人,沈盈丹又是沈夫人的掌上明珠,除了她还有谁?”
沈幼宜咬住下唇,眼里闪过震惊,纠结,最后变成不忍心和心疼。能同时将手伸进沈家后宅和西巷口的,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这怎么可能呢?
元朔帝轻叹一声:“算了,我得罪太多人,想要我命的何止是一个沈家。”
沈幼宜听他自嘲道:“我已经躲进西巷口,他们还不肯放过我。罢了,你好好休息,不用管剩下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他起身离开床榻的刹那带起一阵凉风,冰冷的风钻入她的鼻腔,弥散入体,后背无端生出冷汗。
沈幼宜莫名有种预感,今日元朔帝离开后,她怕是再也找不到理由接近他。
自从顾焱死后,她变得害怕黑暗,入夜后总要点亮满屋的灯,但内心的空洞荒芜,再多的光也无法填满。
唯有在看见元朔帝笑的时候才会缓解一二,如今连这点奢望好像也要被剥夺。
沈幼宜顿时陷入恐慌中,原来她自以为的坚强如此脆弱,一缕微不足道的风就能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她害怕失去与顾焱相关的最后一点东西。
“殿下……”她在黑暗中胡乱地抓,在元朔帝彻底离开床榻前勾住他的尾指,她抓紧后死死攥住:“殿下心中早已有答案,不是吗?”
元朔帝停住了脚。
沈幼宜怕他再次离开,怕独自面对黑暗,恐惧让她将心里的顾忌尽数打散。
“是陛下,青梅是陛下的人。”
黑暗中,她感受到元朔帝的五指慢慢收拢,好像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粗重的呼吸环绕在耳边。
沈幼宜头一次感受到元朔帝明显的愤怒。
据说当年他出生时皇帝喜极而泣,大赦天下,更是为他阅尽群书,亲自定了“斐”这个字,寓意斐玉成器。
皇帝对他的喜爱天下皆知,他不是嫡子,就让他寄养在皇后名下。亲自教他读书识字,骑射舞剑,七岁带他议事,十岁允他参与朝政,十四岁元朔帝已经能够主理一方政务,他主张的改革也得到皇帝的大力支持。
他对元朔帝的偏爱有目共睹,故而沈幼宜猜测幕后主使是皇帝时才会心情复杂,不敢直言。
元朔帝无声扯了扯唇角,重新坐回榻上,反手握住沈幼宜的手,讥笑道:“要我死的人是皇帝,我必死无疑。”
隔着黑暗,他问:“沈幼宜,你如今可后悔嫁给我?”
元朔帝面无表情盯着沈幼宜的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想从沈幼宜嘴里听到什么回答,是贪生怕死的恐惧,心有不甘的怨恨,亦或是虚与委蛇的奉承。
自他掌权以来,元朔帝罕见体验了一回等待宣判的滋味。
沈幼宜毫不犹豫回答道:“从未。”
沈幼宜想起咬着他手指磨牙的时候,她清醒的时候当然克制,但人也有不清醒的时候,回归最原始的本能。
她微微一笑,难得生出些轻快来:“听见了也没什么不好,修媛娘子与我积怨已久,并不在陛下这一夜两夜的恩宠,难道她听不见,明日就会对我和颜悦色了么?”
贵妃要生皇子,要威胁太子的登基之路,两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聚在一起,若不是担忧那些事败露后对太子不利,杨修媛早就想撕下她一块肉。
沈幼宜的声音轻缓:“入了宫的女人哪有不争宠的,我这些时日病着,也教她得意太久了。”
第 52 章 第 52 章
出过一身的汗,尽管身子还是沉的,但精神上却有说不出的松快。
沈幼宜想,她该好好编织出一个与皇帝有关的梦来,来应付第二日的盘问。
是该编造一番她在燕国公府暗自倾慕他的故事,还是大着胆子透露一些她在沈家生活的过往?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今夜确实做了一个梦,且与元朔帝有关。
红罗帐内,年长的男子从她身上取了一段绸带,缓缓抚上美人面颊。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满心期待地合上眼睛,享受温柔的爱抚。
然而她却没有注意到,身前的天子神情已然冰冷如霜。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言语却不再温存:“沈氏,你当真侍奉过太子么?”
沈幼宜惊愕地睁开眼,那段绸带竟已系在她的颈间,且在缓缓收紧!
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想用力挣扎推搡,却怎么也撼不动那堵墙。
他怎么不问一问前后经过,给她些狡辩的机会,就这样定了她的死罪!
然而在她陷入几乎死亡的恐惧时,那根绳忽然就松了下来。
元朔帝抚上那道血痕,轻声道:“宜娘,朕没有成人之美的习惯,你既做得出,那便知道,欺瞒朕到底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想要开口狡辩,然而天子却目色沉沉:“朕用过的女人不能送与旁人,但父子聚麀是人伦丑事,朕也断然留不得你了!”
元朔帝冷淡应了一声,果然看见沈幼宜露出了更加委屈不满的神情,他被逗笑,嘴边挂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掐了一下沈幼宜的脸蛋。
还挺软的。元朔帝本就没怪罪江恒之,两人是表兄弟,他了解江恒之是什么性格的人,这事都是前朝余孽作乱,歹人难防。
两人说了会话,一边的沈幼宜警惕察觉到江恒之在她脸上探寻的目光,她心里微紧,有些担忧起沈拂的安危。
照江恒之的反应看,阿拂的真容和身份必是被他发现了,不然江恒之应该不会这么关注她。
“拿酒来,我与表哥喝几杯。”
江恒之主动喝酒请罪,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和往常那副温润的样子有些不同,元朔帝知道江恒之身上有伤,当然要拦着他喝酒,于是元朔帝便多喝了几杯,抢下了江恒之手中的酒壶。
有外男在场,沈幼宜自觉起身退下,谁知刚站起来江恒之就笑着叫住她,“奉仪娘娘不用避讳,臣与殿下是表兄弟,自家人就不用过于在意礼数了。”
江恒之这么说,沈幼宜就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装作担忧元朔帝,劝他少喝些酒。
“这里不用你在,你去寝殿里等孤,自己吃些点心去。”元朔帝打发沈幼宜回屋了,继续陪江恒之喝酒。
其实他察觉到江恒之情绪不对,但没想到这情绪是对着沈幼宜来的,他们素不相识,江恒之怎么会针对沈幼宜?可是以他对江恒之的了解,方才江恒之看沈幼宜的眼神,明显是不善的。
“殿下可知刺伤我的女刺客长什么样子。”
元朔帝脸色平静,往沈幼宜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缓缓道:“难不成,就是上次说的,与沈幼宜有几分相似的女工匠?”
“是。”江恒之又喝了一口酒,冷声道:“上次我说的不对,不是有几分相似,是一模一样,那女工匠一直伪装容颜,没有露出真容,后来我无意间看到才发现,她们不是几分相似,是如出一辙!”
世间除却双生子,还有几人能长成一副模样,这几率太小,几乎不可能。
所以江恒之怀疑,东宫里的沈奉仪,或许也和前朝余孽脱不开干系,其中定有什么关联在里面。
“就算是双生子,那也是两个不同的人,沈幼宜是孤的人,也是鸿儿和清儿的母亲,她不可能有问题。”元朔帝笃定地说
沈幼宜有太多机会刺杀他,若她有问题,早就动手了,不会心甘情愿生下孩子,对于江恒之的质疑,元朔帝只觉荒谬。
元朔帝不信,江恒之也就不说了,他也不确信沈幼宜有问题,就是一个猜测而已,毕竟那个女刺客和沈幼宜实在太像了。
夜里,送走了江恒之,元朔帝回到寝殿中,却并未在屋里看见沈幼宜的身影。
连接寝殿的浴池里有水声传来,元朔帝喝得微醺,抬手揉揉额头,缓缓往浴池方向走。
看沈幼宜瞪圆了眼睛,元朔帝有些恋恋不舍地松手,嘱咐道:“莫要贪玩,逛够了就快些回去。”
说罢,他唤来福案和随行暗卫,让他们跟在沈幼宜身后保护,然后就跟工部官员走了。
沈幼宜当然是要逛够了才回去的,她不让福案和暗卫紧跟着,都离得远远的,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拿着从福案身上搜罗来的银子在各种铺子里花钱。
女人在首饰和衣裳铺子里逛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暗卫并没有跟进去严防死守,只是远远的看顾着。
“奉仪娘娘可知,元朔帝这么急匆匆的丢下你走了,是为了什么?”凌酒言手拿折扇,笑得风度翩翩,借着琳琅阁人多眼杂,正大光明站在沈幼宜身边笑着问。
沈幼宜冷眼瞥他,悠闲地笑了声,“难不成你们把萧家皇陵炸了?”
前几日她刚从元朔帝书房里临摹了一副皇陵布防图,今日工部就出事了,不是皇陵那边的事还能是什么。
“阿宜姐姐真是聪明呐,还真叫你猜对了,你妹妹沈拂的身份被江恒之发现了,为了趁乱逃跑,一不做二不休,炸了皇陵已经修好的东南角。”
皇陵被炸之后,魏庄的人趁势而起,散布天降流火惩戒萧氏皇族的流言,在青州一代搞得人心惶惶,京都离青州有些距离,所以流言还没有传过来,但也快了,这事闹得很大,是瞒不住的。
沈幼宜挑选玉簪子的手一顿,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微笑着看向凌酒言,手指在簪子的最尖端轻轻摩挲,“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呢!那阿拂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凌酒言向来嘴欠,他本想吓一吓沈幼宜,说沈拂重伤要死了,但看沈拂这幅要杀人的样子,他毫不怀疑这女人的狠劲,只要他敢说沈拂死了,沈幼宜就能现在要了他的性命。
他抽抽嘴角,实话实说:“没事,你妹妹你还不知道吗,以沈拂的身手,能伤到她的屈指可数,倒是江恒之伤得不轻,被沈拂捅了一刀,江恒之从小和元朔帝一起长大,虽是表兄弟,但胜似亲兄弟,恐怕这次……沈拂难逃天罗地网。”
“魏庄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只管让她去做事,却没能力善后?若是势力单薄至此,还谈什么复辟,直接向萧家俯首称臣算了,说不定还能捞个郡王县王当当!”事关亲妹妹生死,沈幼宜很难保持冷静。
元朔帝对她还算宽容,看似好说话,惯着她所作所为,但这不代表元朔帝这个人心慈手软,他稳坐储君之位,架空皇帝大半权力,背地里不知道除掉了多少人,表面温润稳重,实则手段狠辣,寡淡高傲。
阿拂给了江恒之一刀,元朔帝必定会追杀阿拂,不死不休。
“你急什么,没说不管啊。”凌酒言夺过沈幼宜手中的翠玉簪子,爽快拿出银子买下,慢慢悠悠地继续说:“义父说了,沈拂有异心,魏庄没办法对有异心的人拼力相护,就算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行,你们双生姐妹同气连枝,魏庄很难保证你们的衷心啊。”
“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义父知道你们俩不想参合复辟的事,所以这次,也算是你们一个远走高飞的机会,只要你再生下一个儿子,并且将这个孩子交给慕鸳抚养,我们就会护着沈拂去塞外躲起来,也会助你假死,让你功成身退,怎么样,你意下如何?”凌酒言笃定地看着沈幼宜,等着她回答。
原本第一胎的两个男孩,魏庄就想要沈幼宜亲抚养,方便以后魏庄行事,但沈幼宜不争气,留不住孩子的养育权,也留不住元朔帝的心,她这么不中用,魏庄是不准备扶持她了,索性换成更衷心的慕鸳来做。
可惜慕鸳不是魏庄庄主的亲生血脉,所以这孩子还是得沈幼宜来生,只有这样,将来魏庄扶持的小皇子才是前朝皇室的骨血。
沈幼宜冷笑盯着凌酒言,就猜到魏庄不会真的大发善心放她离去,魏庄想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作用,用自由引诱她,自以为拿捏一切,也不怕到头来引火烧身。
怀孕到生子是一年,一年时间,足够阿拂动手了……
“成交。”
元朔帝的面色平静,却将沈幼宜那双纤若无骨的手放在太阳穴上:“而后被人打了。”
沈幼宜替他按揉舒缓,乍一听到此事,不厚道地笑出声来,赵王也是活该,但这个与那女子有关的人,勇气着实令人佩服。
赵王是天子的亲兄弟,她的家人竟然不惜冒着杀头的罪,来为这个姑娘出一口恶气,可见有情有义得很。
元朔帝猜到她会笑这些不能外传的皇家秘辛,然而更教人恼怒的却在后面。
“宜娘不问问打人的是谁?”
沈幼宜摇头,莞尔道:“这很要紧么……要是很重要,陛下一定会亲口告诉我。”
元朔帝颔首,语气中略带了几丝无奈:“是他的大儿子,今年才十六岁。”
沈幼宜“呀”了一声,疑惑道:“这位郎君是做什么,为他阿娘出气?”
第 53 章 第 53 章
元朔帝几乎被她气笑,这孩子吃醋的方式固然出格,但也不过是想引起他一点恼怒:“朕什么时候认真同你动过手?”
他真正恼怒的是太子那份转瞬即逝的心虚。
被一个属于他父皇的美人好奇打量了片刻便如此慌乱,其心性可见一斑。
就是最生气的时候都没打过她一下,大概又是这个小骗子装可怜哄人,元朔帝道:“宜娘以为朕是暴君么?”
沈幼宜摇头,呢喃道:“就是做了噩梦,陛下在梦里会杀了我的。”
元朔帝无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真不该听你那番胡话,梦里的事情如何能当真,今后还是吃药调理为好。”
这种歪门邪道本就透着一股荒唐的味道,他为美色所诱,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简直成了笑话。
沈幼宜见他会错了意,哀怨道:“陛下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么,您可疼我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赐死我,汉文帝这样的君主为了一句谶言能给男宠赐铜山,我就要两句好听的话,您都要吝啬?”
车驾过东华门时,沈幼宜略略掀起了马车侧帘。
文武百官俱在此下马落轿,尤其今夜宫廷设宴,侍卫盘查愈加严苛。
女眷多从西华门过,二品以上诰命夫人可在此改乘一顶小轿,视作殊荣。
沈幼宜很快收回目光,帝王御驾自奉天门入宫城,一路畅行无阻。
车内小案上备了三五盏糕点,沈幼宜取了一块芙蓉糕,盘算着晚间开宴的时辰。
“陛下。”
宫中的姚尚仪奉旨候在廊下,引沈三姑娘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帝王笑沈温和,将备好的手炉递与沈幼宜。
此处离寿安宫不远,沈幼宜到时,只比秦氏一行晚了半刻钟。
“母亲,二姐。”元宵佳节,拂晓时分,沈府上下即为入宫事宜忙碌起来。
依照府中安排,大姑娘沈姝安心在府内备嫁,并不参与今夜的宫宴。
辰时光景,秦氏带着装扮停当的二姑娘与四姑娘先行登上了入宫的车驾。
年节过后,太后娘娘即迁往颐安行宫修养。今日入宫若能蒙太后娘娘另行召见,也是家中女孩儿们的幸事。
秦氏再三与两个女儿叮嘱,至于三姑娘沈幼宜则单乘一辆马车,稍后随宁远伯入宫。
天家威仪,宫苑深深,秦氏照看两个女儿已是尽心,无暇再顾及沈幼宜,由得宁远伯安排。
“姑娘喜欢哪支步摇?”
“嬷嬷做主便可。”
瑶华院内,宫廷的姚嬷嬷仔细为沈幼宜梳妆毕,又取了套备用的衣裙,方才在巳时末陪伴三姑娘出了伯府。
马车并不急于入宫,而是停在天和茶楼外。
“三姑娘。”
秦让守于廊中,为沈幼宜打开了雅舍房门。
碧玉垂珠的流苏随女郎的脚步轻晃,沈幼宜一礼:“陛下万福。”
还未到午膳时分,天和茶楼的膳房已经预备好了菜式,随时等候烹饪。
元朔帝此番来接沈幼宜一道入宫,时间尚有些闲暇。
新到的江南贡茶,帝王亲自点茶。他今日换了苍青色锦袍,袖口处滚了一圈金边。
几日未见,二人闲闲叙话。元朔帝将一盏清茶放至沈幼宜手边,道:“近日在忙些什么?”
沈幼宜简单答:“随嬷嬷们学礼仪规矩。”
厚厚几册宫规,嬷嬷们皆道她掌握得甚好。
说起府中其他杂事,沈幼宜自己都觉得有趣:“还跟着沈府的账房,学了些管家理账的本事。”
帝王失笑,眸色愈加温柔:“怎么不拒了?”
沈幼宜,沈长瑾,昔日户部最年轻的五品郎中,江南贪墨案错综复杂的账本都能查得风生水起,还需在沈府学内账。
沈幼宜眸中蕴一点别样的神采,语气自信,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恃才傲物:“是啊,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试图教我算账。”
秦氏点一点头,让三姑娘站到自己身后。寿安宫的规矩不比外间,秦氏来时也是再三叮嘱两个女儿。
宁远伯府在京都算是排得上号的勋贵门第,因而能请得宫人通禀,与新平伯府的女眷一同入内拜见太后。
先帝纯孝,在位时曾重修过寿安宫。沈幼宜偶然在户部翻阅卷宗,依稀还记得其中记录的几宗花费。
现下身处寿安宫中,满室清贵,可见银两多半用到了实处。
正殿内,新平伯府的太夫人在前,携两府晚辈们行礼如仪。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太后娘娘金安。”
紫檀木雕花的凤座上,言太后着一件石青色缕金祥云纹凤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一支碧玉瓒凤钗尽显高华。
“都起来吧。”太后娘娘今日兴致不错,“赐座。”
侍女们依次奉上清茶,殿内半句杂音也无。
言太后自上首闲闲打量过去,伯爵府年轻一辈的姑娘们花朵一般娇艳。
她的目光在一位着天青色如意月裙的女郎身上稍一停留,凤座旁的嬷嬷见状,上前低声耳语几句。
太后心中便有了数,宁远伯府的三姑娘,近日才接回京中。
沈幼宜猜想这位便是女官们提起过的福宁姑姑。她是太后自言府的陪嫁,陪伴太后几十年,深得娘娘信任。
太后吩咐一句,福宁招手,示意沈家三姑娘上前。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沈幼宜再度屈膝行礼,落落大方。在裕水岸旁捧着一盏莲花灯时,沈幼宜忽而就不敢轻易许愿了。
她望了望依旧立于身侧的白衣郎君,一如那日在天齐庙中。
手中的莲花灯做得不算精致,沈幼宜默默闭上眼,几息后复又睁开。
她蹲下身,精致的袖摆拂过,将那盏花灯轻轻送入水中。望它顺水飘远,与河上花灯渐渐合于一处,汇成一道光海。
沈幼宜垂眸,此处僻静些,像偶然觅得的桃源,又像是卷入风波前最后的宁静。
她无声叹息,既然脱身不得,看来宫廷泼天的富贵,老天爷是执意让她享一享了。
再抬眸时,女郎已收整好所有情绪。
莲花灯在夜幕中散着微光,寄托着一道道美好愿景。
元朔帝为她扶正鬓边一支珠钗,她似乎总有些未尽的心愿,想要求向神佛。
“还有什么想要的?”
沈幼宜由他动作,帝王的话语落至耳畔,她只道:“没有了。”
“上次在天齐庙中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自嘲地笑笑。
莲花灯随水波荡漾,沈幼宜望了一会儿,安静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偕行。
沈幼宜有些倦,失了说话的兴致。
马车穿街过巷,宁远伯府为三小姐留了一扇角门。
踏着月色,那抹窈窕身影渐消失在视野中。
马车内似乎还留着茉莉的香气,元朔帝凝神许久,唇畔浮起清浅一抹笑意。
那时在天齐庙中,她求官运亨通,姻缘顺遂。
今日,她道愿望已然实现。
瞧着礼数进退合宜,叫人赏心悦目,挑不出半分错处。
言太后细细打量,天青色撒花的锦裙衬出姑娘姣美沈颜,是个顶尖的美人坯子。
她饶有兴致地问了几句话,沈幼宜一一应答得宜。
言太后身旁的福宁暗暗点头,宁远伯府教女有方。她熟知太后心意,以眼神示意侍女去取些物件来。
初次入见,沈三姑娘得了太后眼缘。言太后赐下嵌宝石凤蝶玉簪一对,双蝶明珠耳坠一对,白玉镯一对,赤金镂空手镯一对。
“谢太后娘娘。”
秦氏起身一道谢恩,遑论在家中如何,在外沈三姑娘代表的是宁远伯府的脸面。她能得太后青眼,伯府自然有荣与焉。
向菱与向萍代三姑娘收了礼,沈幼宜正欲退下,太后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今日用的是什么香料?哀家闻着格外舒心。”
沈幼宜欲答时,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刻斟酌着改换了答案。
同为沉香,太后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未曾深思。
从寿安宫中出来,有宫廷女官导引,夫人贵女们可自行去御苑赏花游玩。
虽是寒冬,花苑中亦有繁花盛放。山茶朵朵缀满丛中,层层叠叠的花瓣捧出当中金色花蕊。梅花傲立枝头,玉堂春雪,素心腊梅,洒金梅,种种名贵花枝各具姿态。
眼下初过午时,晚间尚有席宴。女眷们大多不出宫,内廷亦安排了休憩之所,供宾客落脚。
“沈夫人安好。”
秦氏方带着家中姑娘们赏一株稀罕的照水梅,见有位五品服制的女官寻来,客气地颔首还礼。
姚尚仪道:“奉上头的旨意,请三姑娘去佛堂抄一卷经书。”
秦氏不疑有他,只当是沈幼宜格外得太后青睐。
她悉心交代女儿两句,姚尚仪笑着等候:“三姑娘请。”
他的声音有些大,显然是为了提醒。
沈幼宜吓坏了,她压抑着哭腔,低促地提醒道:“陛下,是太子、是太子呢!”
元朔帝唔了一声,并未借着她那股劲儿交出去,反而慢条斯理地抽身出来,沈幼宜以为这就算是结束,可只一晃神,竟又分花拂柳,愣头愣脑地横冲直撞。
更深,更重。
他安抚似地啄了啄她锁骨:“朕知道。”
沈初宜愣住,他知道、知道什么?
不是说在晚辈面前更要庄重些么!连亲一亲都嫌她不庄重,那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喊出来了!
第 54 章 第 54 章
陈容寿离得更近些,见车内寂静,料想陛下也不至于那样荒唐,只是仍不慌不忙地与太子寒暄:“殿下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连日操劳,夜里又受了凉?”
太子闻言勉强笑了一下,他的身体还没弱到那份上,更多是因为气恼。
内侍总管的神色略有些不对,太子听到车内似乎有杯盏翻倾的声音,忐忑着关怀道:“阿耶可是为什么事情生气?”
此时此刻,他很难不想天子恼怒,或者就是因为他与太子妃的事情……他们夫妻纵然不睦,在外人眼中也是一体,阿耶很难不怀疑到他身上。
陈容寿满面难色,他思忖着陛下方才是不至于生气的,眼下却未必,委婉劝道:“殿下若无要紧事,不妨还是先回车中,待陛下到馆舍后自会召见。”
太子听得懂总管话里的小心,然而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他低声道:“阿耶想必是误会了?”
近日,皇陵天降流火的传言可谓是传遍了京都,流言蜚语分成两波,一些百姓真的相信了萧氏皇族被上天惩戒的传言,当然也有一部分知道内情的,猜测这是前朝余孽在暗中作祟,但无论真相如何,官府都没有承认,对外只是说意外。
工部官员参与此次建造的都被问责,从上到下严查,主理此次事件的人是皇太子元朔帝,因为皇帝这些日子又病了,没有力气管朝堂上的事了。
皇帝的病反反复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太医对外说是风寒,修养些时日便好了,但皇帝久久不露面,这病究竟能不能好,大家心中都有些猜测。
储君监国,东宫大门敞开迎客,官员们进进出出商讨国事,搞得整个东宫都严肃起来,气氛不如往日那样轻松了。
前院朝臣来来往往的,女眷都躲在自己院子里,不敢随意出门,以免摊上什么祸事,毕竟东宫后院里也不太平,前有侧妃闵樱因为争风吃醋谋害嫔妾被禁足降位,后有太子嫔因管理不力而被剥夺了掌事权。
整个后院过得轻松自在的,也就只有沈幼宜了。
后院女人不敢招惹她,这才刚回来两个月就斗垮了侧妃和太子嫔,看来沈幼宜比四年前要厉害许多,真是惹不起。
因着怀德院随沈幼宜就能出,所以她这些日子是经常往怀德院里跑,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怀德院里,想办法黏在元朔帝身边,可惜元朔帝太忙,忙到没时间和她说句话。
沈幼宜方才又被元朔帝训斥,她满脸不高兴地从殿中出来,正好撞上了急匆匆过来的人。
“实在是对不住,这位姑娘见谅,在下刚刚走路太过匆忙,没看见前面有人,实在对不住。”一位穿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对着沈幼宜低头作揖,一脸歉意。
沈幼宜缓了口气,摇头浅笑,“无妨,公子没撞疼我,也是因为出门没注意,不妨碍的。”
身着华丽宫装行走在储君院内,他应该是叫错了称呼,不应该叫姑娘,而是该叫娘娘。
林怀泽反应过来,立马拱手再作揖,“实在冒犯,是在下眼拙,不知是哪位娘娘再此?”
“妾身沈氏,东宫奉仪。”这是沈幼宜在天灯上写下的,很普通很寻常,大多数人都这样写的,但也很真实,很符合沈幼宜的性格。
此时气氛美好柔和,沈幼宜偏头靠近元朔帝耳边,轻声道:“不如今夜,妾身……”
“殿下!殿下!下官可算是寻到您了。”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向元朔帝作揖,“工部,工部出了事,官员们都在尚书省等着殿下呢,下官请殿下移步尚书省议事。”
儿女情长风花雪月自是不能与朝堂大事相比,元朔帝身为实权储君,兼任尚书令一职,工部出事他自然要去。
沈幼宜没说出口的邀请被噎在嘴里,只能忍住失落又故作大方地说:“殿下自是以家国大事为主,妾身没那么不懂事,殿下快去吧,不用管我的,我认路,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嗯。”
两人在怀德院中可简单客气了几句,林怀泽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堂妹林幼宁嘴里念叨的那位沈奉仪,身份低微却手腕高超,心机深沉极有野心的女子。
他心道这位沈奉仪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不堪,不因为别的,只是直觉,仓促撞到的那一刻,这双眼睛清澈淡雅,没有丝毫慌乱和傲慢。
林怀泽被福案领进议事阁中拜见太子,他离京有些时日了,若不是因为这次工部出事,他也不会被突然召回京都。
元朔帝坐在主位上,左右两边是皇城统领楚枫和林怀泽,几人说起正事就忘了时辰,直到天色昏黄才说完朝事。
朝臣们散去,元朔帝留下了林怀泽,除去君臣之别,他们有一起长大的同窗之谊,私交很好。林怀泽与元朔帝谈起出京游历路上的所见所感,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公子初尝人间疾苦,民生万象,一时感慨良多。
元朔帝也愿意听林怀泽说这些,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屋内有些闷,林怀泽走到窗边开窗。
院中梨花绽放,洁白的花瓣随风打转,最后辗转落在美人的肩头,美人肤白胜雪,眉目如画,比幽香静美的梨花更雅致,比天边璀璨如燃烧的夕阳更赏心悦目。
“天色已晚,臣该回府去了,不便打搅殿下。”林怀泽笑着打趣道。
“不打搅。”
林怀泽转身看着茶案前倒茶的元朔帝,笑道:“佳人在侧,不该辜负才对,沈奉仪还在院中等着殿下呢,殿下不去瞧瞧么。”
闻言,元朔帝挑了挑眉,起身走到林怀泽身边,顺着窗户往外面看去。
树下纤细袅袅的身影装入眼帘,她双手托着下巴,正在仰头看彩霞,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正在看她。
午间膳后,几位外臣齐聚议事阁,元朔帝有正事要做,沈幼宜却黏在身边,亦步亦趋地不想回去,他那时冷声训了她几句,她有些生气委屈,便提着裙子跑出去了。元朔帝本以为沈幼宜生闷气,肯定会回海棠阁去,没想到她居然没走。
那她,是一直坐在梨树下的摇椅上等着了?
元朔帝静了会,缓缓点头,对林怀泽说:“也罢,你才归家,孤不可多留你,你回吧。”
林怀泽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元朔帝,微微垂首告退,退出了议事阁。
院中安静,福案带着下人们都退下了,元朔帝走出议事阁时,沈幼宜正抱着裙子蹲在梨花树下捡花瓣。
捡花瓣这样有闲情逸致的事情可不像是沈幼宜能做出来的。
“作何捡已经沾上泥土的花瓣?”元朔帝走到沈幼宜身后,淡声问道。
“无聊。”沈幼宜双手捧着梨花瓣,朝着天上一扬,眉眼立马弯了起来,然后转身看着元朔帝,惊喜道:“殿下终于忙完了吗!”
她想站起来,脚腕却磕到一块石头,不小心坐到了地上,双手沾满了泥土。
元朔帝暗暗叹气,走上前两步,朝她伸出手,“你这脑袋,恐怕还比不上清儿。”
“那多好呀!清儿以后定要比我聪慧百倍,他们要像殿下,不能像我,像我不好。”
“其实像你这样也很好。”元朔帝在心里暗暗说。
心宽的人长寿又欢乐,他希望孩子们在这方面都像她。
沈幼宜拉着元朔帝的手站起来,不顾手上脏脏的,扬起手就环抱住了男人的腰身,瓮声瓮气说:“殿下今日训斥妾身,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殿下可不可以原谅我,不要与我这个小女子计较。”
“本来就没和你计较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元朔帝早就习惯了。
沈幼宜抬头,突然凑上去亲了一下元朔帝的下巴,欢喜道:“殿下不计较了,可是妾身却因为殿下的训斥郁闷了好久,殿下看在妾身乖乖认错的份上,哄哄我好不好。”
“你想孤怎么哄你。”
“嗯……”沈幼宜想了想,回头指着身后的梨花树,“不如殿下在这里建个秋千吧,我想要秋千很久了,东宫里唯一的秋千就是湖边的那个,但那秋千有很多人都去坐,我不想要所有人都能坐的,我要一个只属于我的!”
“好。”惠风和畅,钟声悠悠。
“殿下也来祈福?”沈幼宜笑问道。
此话不尽然,白日无事,元朔帝只是在寺中随意走走罢了。
二人偕行赏景,穿过藏经阁,沈幼宜指了方向:“臣想去宝殿中求一道签文。”
都已经到了崇圣寺中,不妨问一问神佛的指引。
听洒扫的小沙弥说起,今日寺中恰有高僧解签,如此机缘不可多得。
沈幼宜与元朔帝顺着他指点的近道,穿过回廊,跨入殿门时才发现谢谦也在此求签。
他方中了一支上上签, 兴高采烈地将签文分享给他们二人同看。
竹签上载:“梧桐叶落秋将暮,行客奔程似若飞;谢得天公轻著力,顺风船载宝珍归。”
解签的高僧法号智空,在寺中修行的小沙弥们都说不清师父的年岁,只知道他老人家总过了耄耋之年。
智空师傅半阖着眼,竹签解曰:“心中从事,天必从之,营谋用事,尽可施为。此签凡事先凶后吉也。”
先凶后吉,沈幼宜垂眸,只怕不单单是说谢谦率渤海诸将归降昭王一事。若是她梦中的宫变为真,谢谦必定会是新帝股肱之臣,这不正是富贵险中求?
轮到她时,沈幼宜跪于蒲垫上。昭王殿下是没有求签的意思的,以他在朝中的身份,无论抽出什么签传回朝堂,总能掀起波澜。
沈幼宜双手捧了竹筒,伴一阵清脆的响动,一只竹签正正落了出来。
她拾起,恭敬递给智空大师。
第十签,签上所书:“石芷无价宝和珍,只管他乡外界寻;宛如持灯理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此为中平签,谢谦方才跟着一同看过,不得其意。
智空大师声音平和:“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别意,眼前是真。此签持灯觅火之象,万事待时成就也。”
万事待时成就也,沈幼宜默默念了两遍,余下的只能自己参悟。
她一礼:“多谢师傅。”
智空大师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捻动佛珠,又道:“这位施主,既得缘法,不妨也求一支签。”
此话对向的是昭王元朔帝,大师既开口,元朔帝自然遵从。
他的签同样是一支中平签,曰:“内藏无价宝玉珍,得玉何须外界寻;不如等待高人识,恰如灵雨涤烦襟。”
“不知此签何解?”
智空大师细细端详手中竹签,又望面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这一番沉默许久,方道:“内藏珍玉,不须外寻,遇贵指示,不劳空心。此签凡事守旧则吉也。”
谢谦不解,“守旧则吉”,以殿下今时今日的地位,再争一步便是帝位,怎可能守旧则吉?
况且殿下从来不是守成的性子,断没有枯等机缘的道理。
但大师面前,谢谦不敢造次。
沈幼宜若有所思,同样一语未发。
智空大师闭了眼,似乎已然疲累。
他最后道:“施主且多留心身边人。”
“多谢大师赐教。”
元朔帝压了眸中困惑,起身一礼。
元朔帝还以为沈幼宜会要首饰珍宝之类的,没想到就只是这么简单的要求。
见两位主子心情都欢喜,福案见机过来问是否要现在传膳,元朔帝扬手准了,与沈幼宜一起去了正堂中用膳。
谁知吃饭吃到一半,怀德院里又来了客人。
“你身上的伤好了?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元朔帝见到江恒之有些惊讶,不是说被女刺客刺了一刀还在养伤吗?这么快赶回来做什么?
“没事,伤好了许多,皇陵出了这么大篓子,自然要赶回来向殿下请罪。”江恒之虽与元朔帝说着话,但目光总是往沈幼宜脸上偏移,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元朔帝虽瞧太子妃不大顺眼,可见她们几人容色憔悴,眼睛都熬得通红,开口教她们明日再来侍奉。
几位侍妾极少能见到自己这位传闻中十分威严的公爹,见皇帝并没有责怪她们伺候不力的意思,生出些惶恐的欢喜,各自回去胡乱地睡上一阵。
只有太子妃,仍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
可碍于天子命令,她这一日又经历了太多事情,实在也有些强撑不得,还是交代了内侍几句,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原本纷乱的内室倏然静了,太医都退至侧间,内里只有为太子擦身的内侍。
那内侍见圣上拨帘入内,微微有些不安,却听元朔帝道:“下去。”
第 55 章 第 55 章
太子发出的音节极为模糊,然而元朔帝还是听到了大概。
此刻内寝只有他们二人,他断不会生出错觉。
那两个字噙在口齿间,是几乎生出香气的缱绻,然而这不该从太子的口中说出来。
巾帕纹丝未动,上面的酒液却一点点滴在榻边,无声地打湿柔软的衾被,元朔帝屏住声气,静静地候着。
盥洗盆底,立着几只象征恩爱的小巧水禽,它们栩栩如生,互相梳理羽毛,散发着柔和的金光,他却只看见水面上的倒影。
那是一张阴云密布的人脸,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皮肉因水纹而扭曲成一层层的涟漪,像是即将食人的恶鬼。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刻,他竟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而惶恐不安,一个父亲,等待着儿子的审判,这种性命捏在旁人手里的滋味,即便是先帝在时,他也不曾有过。
右想把她送到房间后交代她不要出门,便匆匆离开,在房门口留下几名带刀护卫。
沈幼宜心中惊疑不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没有心思打量这间华贵的寝宫,若她稍微分心看上一看,便会发现里面的诸多物件与元朔帝后面送到西巷口的一模一样。
内殿墙角还有几个箱子,全是沈幼宜的东西,包括她每夜陪伴入眠的那副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平息,沈幼宜的心弦却一直紧绷,几乎感受不到胸腔里的跳动。
他会成功么?
沈幼宜控制不住地去想元朔帝失败后的下场。
不怪她这般没有信心,实在是这段时日的相处,元朔帝给她的印象皆是温和仁善,体贴儒雅,完全想不到他能做出这般铤而走险之事。
那夜他无可奈何的愤怒,听天由命的颓丧还历历在目。
再者说,他被幽拘在西巷口,平日里一言一行皆在皇帝掌控下,连出入的自由身都没有,更别说谋成大事。
沈幼宜从知道要嫁给元朔帝的那天起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也不怕某一天会被赐死,唯独害怕再听见他的死讯。
这般锥心刺骨的折磨她不能承受第二次。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沈幼宜甚至出现幻觉,眼前恍惚间浮现与顾焱见的最后一面。
“这次要出远门,归期不定,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
顾焱欲言又止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羞赧,沈幼宜问他原因,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临别时,他挠着后脑勺,还是忍不住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幼幼,等我回来——”
他故意拖长音,放低声调,引诱沈幼宜侧身倾听。
“娶你。”忽如其来的宫变打得朝野上下措手不及,众位大臣们本以为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宫宴,谁料自己和妻儿尽皆身陷囹圄。
废太子逼宫,李将军叛变,恭王府率先称臣。
要知道李将军是皇帝千挑万选提拔上来的亲信,他又与严珩一交往过密,两家人下个月即将定亲,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废太子的人。
再说废太子,他剑指诸臣,眉目柔和却说出骇人之语。
降者,与妻儿回家团聚。
逆者,全家以另一种方式团聚。
有人仗着自己在京城多世累积的根基,当场怒骂元朔帝不仁不义,罔顾人伦,表示绝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言之凿凿,气势礴礴,仿佛料定元朔帝不敢杀他。
然而还未等细数元朔帝的罪状,下一刻已身首异处,脖颈喷溅而出的血柱染红大殿中的第一块青砖。
然后越来越多的砖变成猩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血气。
元朔帝随意坐在象征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唇瓣微弯,斯条慢理地用锦啪擦拭剑刃上的血迹,青色的帕子被染成深黑,像是未掺水的墨汁般黏腻。
他当真践行自己说过的话,遇到顽固抵抗的,先到后宫抓来亲眷,将其当面斩杀,随后又拿出一本册子。
元朔帝体贴叫人送到跟前,言笑晏晏:“一家人,谁也不能少。”
负隅顽抗者捡起书册,翻开一看,竟然是家谱,当即昏死过去。
元朔帝好心叫太医替他针灸扎醒。
杀戮从宫内蔓延到宫外,早先潜入城内的三千精兵分作数十股,联合李玉手中的人马将这些个世家大族的府邸团团围住。
宫里每送出来一本夺命册,就有一个姓氏在京城除名。
元朔帝杀人诛心,定要等阖府老少全部伏诛,方才下令杀掉早已失魂落魄的朝臣,他们往往等不到银甲侍卫拔刀便要自行了断。
然而元朔帝早有预料,勒令侍卫死死制住,必定要等到家族中除他之外最后一个人头落地才肯松手。
等人自戕后,他哀叹着命人厚葬。
一连数十日,整个城人人皆化为惊鸟,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屠刀忽然在自己头顶落下,遭遇灭族之祸。
元朔帝丢的册子有薄有厚,竟真的不在乎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也不担心将他们屠戮殆尽后朝廷无法运转。
随着周围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还尚存活的人饶是再糊涂,看着地上淋漓的鲜血,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惨叫,也该知道如何选择了。
相比起前朝的腥风血雨,后宫显然要平静得多。
但仅仅也只是看起来平静,女眷妃嫔们被限制在一个大厅内不得出入,她们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任由恐惧在无声中蔓延。
外面守着数十个带刀侍卫,他们面朝殿外,脸上透着不近人情的肃穆冰冷。
女眷们已经被困在宫中数日,心理和身体受到双重折磨,然而却不敢有一刻松懈,眼睛战战兢兢盯着紧闭的大门,生怕它不打开,又更怕它又打开。
因为每打开一次,就会有几个人被拖走,无论是参宴的命妇贵女,还是已成皇家的妃嫔都无法幸免。
她们离开时哭声凄厉,精致的妆容变得狼狈不堪,即便这样也未能打动这些个冷面悍将,遇上不省事的直接将刀架在脖子上。
刀锋上的冷光让在场的人的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最要命的事,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架势,可不像是放人出宫。
眼看大厅内的人越来越少,最先坐不住的是沈盈丹,她从小是天之骄女,父亲是首辅,姑姑是皇后,别说有人拿刀指着她,连白眼也未曾受过一个,何曾受过这般惊吓。
她看向上首的沈皇后,好几次想跑过去问她现在该怎么办,被她母亲死死按在原地。
沈夫人冷睨了她一眼,“乖乖坐下。”
如今人为刀俎,她们是鱼肉,只能等着前朝博弈出一个结果。
沈皇后还算冷静,毕竟在深宫沉浮十几年,看出元朔帝是要杀鸡儆猴,她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筹码,做任何事都徒劳无功。
眼神不由自主瞥到墙角胭脂色宫装的妃嫔身上,她身边现在围绕着许多人,甚至有品阶比她还高的嫔妃,这位正是元朔帝的生母李贵嫔。
李贵嫔原本和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然而渐渐在周围人的吹捧中迷失自我。
造反的是她儿子,若是成功她的地位水涨船高,若是失败,她完全可以推脱不知情,失去这个儿子,她还有另外一个从小长在跟前的小儿子。
李贵嫔对元朔帝其实没有什么感情,比起天真活泼的小儿子,元朔帝让她感到心悸。他明明是在笑,却总有种凉薄的悚然,叫人无法亲近。
皇后内心冷笑,李贵嫔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反而对元朔帝的冷酷无情愈发忌惮。
比起提前离席的恭王妃,他的生母似乎也没有受到更多的优待。
日升日落,等到门再一次被打开时,大厅里的人只剩下一半,这回走进来的不再是面目狰狞的侍卫,而是东宫的大宫女右想。
她面无表情环视一周,最终落在沈皇后略显疲态的脸上。
顾焱坚定吐出两个字,还没等沈幼宜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到十步之外,伸臂高挥,仰天大吼。
“一定要等我回来。”
沈幼宜板着脸想教训他低调些,然而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重重的嗯,眼里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大门毫无征兆地发出吱嘎一声,沈幼宜如惊弓之鸟一般弹射而起,见到是元朔帝后先是一愣,转瞬红了眼奔过去。
“你没事吧。”沈幼宜触摸着真实温热的身躯,悬停的心终于重新扑腾起来,而后疯狂躁动,好似要跳出嗓子眼。
元朔帝下意识搂住怀里人,安抚地拍拍她瘦弱的背,语调不自觉放轻:“我好好的,别担心。”
沈幼宜鼻尖嗅到淡淡的潮意,低头一看,认出他换了一件衣裳。
受了重伤才会换衣裳。
“不行,我要看看。”沈幼宜猛地从坚实的怀里挣脱,不由分说检查他的全身。
他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受伤也不会告诉她,怕她担心,怕花钱,总是能自己扛就扛过去。
元朔帝垂眸,沈幼宜既惊且忧的神色落入眼中,手里的动作带着鲜有的强势。
柔软的指腹在坚硬的身躯四处游走,不轻不重,白皙的五指与玄色衣袍撞出鲜明对比,让人难以忽视。
她很担心他。元朔帝在前朝呼风唤雨,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内外皆以他的命令为金科玉律,不容违抗。
回到自己住了十几年的东宫,做主的人却换成了沈幼宜。
元朔帝慵懒地躺在沈幼宜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商量大婚的事。
“芸夫人想要留下观礼,还是直接下沈南?”
芸夫人是沈幼宜的娘亲,元朔帝把人接到皇宫,又让太医院的人替她诊脉,短短数日已有成效,不过积年沉疴,还需日后静养才能痊愈。
沈幼宜:“我问过娘亲的意思,她说想在当天离开。”
芸夫人歌姬出身,是地方上精心培养送给沈父用来解闷的玩意儿,她自知身份卑微,不愿带累女儿的名声,因而拒绝参加沈幼宜大婚。
当初沈幼宜一顶轻软小轿送进西巷口时,芸夫人躺在床上没能起来,如今只要求远远看上一眼她出嫁时候的模样便心满意足。
至于离开京城,则是沈幼宜的主意。沈幼宜在侯府的住处唤作乐游院,每每回来,母亲都提前吩咐人打扫妥当。
被褥都是新晒过的,铺床的丫鬟春桃笑道:“夫人听说郎君近来睡不安稳,特意着人送了些安神香来,奴婢可要给郎君添上?”
明日是休沐,沈幼宜颔首应好。
月光如水映入窗格,清香袅袅间,榻上人得了一夜好眠。
养足精神,翌日沈幼宜换了月白色的圆领锦袍,于巳时出府赴约。
惯例是在清茗茶楼二层的雅舍,沈幼宜到得早些,点了一壶清茶。
连廊的窗子半开着,可以听见茶舍一楼的说书人已经开锣。
沈幼宜稍稍侧耳一听,说的还是昭王殿下在汜水关一战擒两王的胜绩。这一折戏近来风靡京都,道一句妇孺皆知不为过。
“等久了?”
沈幼宜抬眸,见到表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我要了一壶碧螺春。”她本就是想出来散散心,故而提前出府。
孟庭在她对侧落座,并不拘喝什么茶水。
沈幼宜为表兄斟茶,当年母亲与外祖家失散,多年来打听不到家中亲人的消息。本已断了希望,不曾想表兄如此争气,在南征中立下战功,官拜五品云威将军。
沈幼宜与表兄在朝堂上相见,很快确认了彼此的身份。母亲得到消息后大喜过望,宣平侯府也爽快地认下了这一门亲戚。
外祖父与舅舅皆已不在人世,表兄就是孟家的顶梁柱。他在京都置了宅邸,前年将外祖母与舅母一同接入京中安养天年。
时隔十余载,孟夫人再度与母亲和嫂嫂相见,相拥时喜极而泣。
沈幼宜虽与表兄自幼不识,但许是亲缘使然,二人很快熟悉起来。
表兄及冠时,授他兵法的孙老将军为他起了表字。
便是梦境中昭王唤的那二字,“铭轩”。
按理来说,昭王应当不知道表兄的字。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沈幼宜不自觉摇了摇头。这本就只是她的梦境,她竟还试图在梦中讲道理。
“怎么了?”孟庭语气关切。
“我在想昭王回京的事罢了。”
沈幼宜在表兄面前从来无需掩饰太多,于她而言,他远比沈家同姓的宗族兄弟更值得信赖。
孟庭亦然。他略知晓宣平侯府中事,尤其幼宜女扮男装一事姑母不曾隐瞒他。
台下说书人正讲到战场关键处,民间消息口口相传,总有夸大之嫌。
直到今日,沈幼宜也未能知晓这场战争的全貌。东宫那边自然只有寥寥数语,生怕对昭王的功绩多夸耀半分。
自从三年前一别,沈幼宜也刻意回避着他的消息。
“表兄给我讲讲吧。”她道。
“好。”孟庭为武将,对这场天下闻名的战役有更多独到见解。
面对沈幼宜,他尽力将战事讲得简洁易懂些:“昭王此役,本是为擒洛阳王行满。”
王行满于乱世起兵,据河南之地,自号为郑王,拥兵二十余万。
“洛阳城乃三朝古都,有十万精兵把守,钱粮充足,易守难攻。”孟庭指尖沾了茶水,在案上绘出简易地图,“昭王殿下未正面强攻,而是出奇兵沿途拔除洛阳城周围粮仓、卫城,封黄河北岸口,于去年秋对洛阳城形成合围。”
洛阳成为一座孤城,将领多有逃出城门投降者,洛阳城破不过时间问题。
偏偏此时,王行满秘密遣使出京,以重金向夏王刘建安求援。
河北之士多义气,刘建安也恐唇亡齿寒,率十万精兵来援。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却说洛阳城中王行满仍在负隅顽抗,夏贼大军又近在眼前。昭王殿下陷入两难境地,若不撤兵,则受郑夏两军合围,腹背受敌;可若撤兵,洛阳一役功亏一篑,只怕日后再没有这般好的机会。”
昭王手下将领分作两派,围绕撤兵与否争论不休。
孟庭道:“军情迫在眉睫,昭王命手下将士继续全力围困洛阳,自己则点起玄甲军,奔赴汜水关开战刘建安。昭王殿下以三千五百铁骑大破夏兵十万大军,刘建安降。”
眼见着援兵成了阶下囚,内外交困的王行满旋即出城投降。昭王一战擒两王,荡平中原,扬名天下。
京都形势再掀起波澜,幼宜身处其中,孟庭知晓她的艰难。
她近来时常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孟庭有意令她开怀,挑了些轻松的话来提。
“听说刘建安出降,昭王命将士将他五花大绑押到自己面前,质问道:‘本王为擒王行满而来,不干汝事。何故越境,犯我兵锋?’你猜猜刘建安是如何答的?”
“如何?”沈幼宜抬眸,给了表兄两分面子。
孟庭清了清嗓子,学了那人的话语:“我若不来,岂不是还得劳烦您再北上远取?”
“扑哧”一声,沈幼宜低笑出声。
夏王刘建安能屈能伸,也算是一代枭雄。
说书人一折好戏散场,茶舍中依旧热闹不休。
孟庭与昭王年岁相仿,同辈中有如此不世出的天才,他亦是感慨万千。
“汜水关一战,昭王打出了旁人三十年都未必能有的战果。”孟庭也着实好奇,“就是不知,陛下此番该如何嘉赏昭王。”
半壁江山都是昭王打下来的,沈幼宜苦笑:“昭王不世之功,早已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如今也只剩那最后的东宫储君位,甚至——
大晋帝位。
元朔帝要娶沈幼宜,自然不会让一国之母的生母是个妾室,原本打算让沈家提为平妻,却被沈幼宜拒绝,换成要沈府放母亲自由身。
她说娘亲本就不喜欢沈府的生活,在这里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又嫁入宫闱,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
她离家数年,现在想回故乡养病,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故人。
元朔帝对这种小事自然无所谓,他抬手捏了捏沈幼宜的鼻尖,笑道:“以后见不到你娘,你想她了怎么办?”
沈幼宜莞尔一笑,眼眸弯弯:“那我就去找殿下,见到殿下便好了。”
元朔帝笑意更甚,他喜欢沈幼宜这样依恋他的感觉。
手从她的脸颊划过,绕到纤长白皙的脖颈,而后不轻不重地往下压到自己怀中。
“你不仅能见到,还能……”未尽之话消散于两人的唇边。
轻纱摇曳,烛光忽明忽灭,墙上的人影密不可分地黏在一起。
夜深寂静,耳侧亲吻声被无限放大。
元朔帝的唇舌与沈幼宜的勾缠在一起,她微张着嘴,予取予求。
沈幼宜实在是太乖了,面对他的索取,毫无防备。
最先受不住的反而是元朔帝,他轻柔又不失力道地推开手中,眸色深沉。
感受着透过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的柔软,他的身体却开始逐渐变硬。微凉的指尖像火引,在抚摸过的地方到处点火,皮下才从杀戮中平息的血液又重新沸腾起来。
她认真检查的模样分明没有半点旎情,却叫元朔帝眼神逐渐暗沉,比夜还幽深。
沈幼宜没有问他成功与否,只关心他有没有受伤。“殿下有令,请诸位娘娘各自回宫,其余夫人小姐们随我出宫,宫门口已为各位准备好归家的马车。”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几乎热泪盈眶,尤其是归家二字,格外动听。
然而右想话锋一转,冷声道:“殿下提醒诸位,近来京中蹿入一伙流寇,来无影去无踪,已有多家不幸遭难。请各位回去好好休息,切莫乱跑,否则做了刀下亡魂,岂不冤屈。”
大伙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颤抖着嘴唇低声称是。
右想满意地走在前面,女眷们支起发软的腿,相互搀扶走出令人窒息的大殿。
于此同时,流寇中的某位带头人在西街公卿府邸作乱时,不慎被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婢砍伤了腿。
严珩一嘲笑他:“顾焱,你竟然被一介女流伤到,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床上的男子虽然年轻,却是一位用剑高手,严珩一等人能有惊无险到达黎城,他功不可没。
顾焱躺在床榻上,手臂挡住眼睛不想理他。
严珩一笑嘻嘻坐在床边,揶揄道:“你要是真喜欢,待我去查清她的底细没问题后,向殿下替你求个情,将她赏给你。”
元朔帝虽打定主意对这群尸位素餐的蠹虫斩草除根,却对无关紧要的奴仆网开一面,当然,若有那些个要尽忠赴死的也不规劝。
顾焱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严珩一与他一路患难与共,早把顾焱当成自己人,对他的无礼也不在意,同时说起话来也没顾忌。
“对了,你之前说过回来后要娶一位小姐,她是谁啊?”
当指尖即将碰到他的咽喉时,元朔帝猝然攥住她的腕骨,这场折磨才算停歇。
“先用膳,等会让你看个够。”
低哑的嗓音唤回沈幼宜逐渐丧失的理智,在对上元朔帝漆黑眼瞳瞬间,不自觉瑟缩了下。
她刚刚在做什么,怎么又认错了人。
悬空的五指骤然缩回,藏在胸前,她语无伦次:“殿下……我……失礼了……”
沈幼宜惊慌地连退三步,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元朔帝。
她的仓皇无措落在元朔帝眼里却格外可爱可怜,他开始反思自己瞒着她这么大的事,会不会让沈幼宜对他心存芥蒂,产生隔阂。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元朔帝变得难以忍受,正要解释一番,殿外响起右想问膳的声音。
元朔帝只能先压下喉间不适,让人进来。“再等一等……”他动了动喉咙,拇指在细腻滚烫的脸颊上摩挲,喑哑道:“你还能拥有更多。”
沈幼宜眼眸氤氲着白雾,唇如花瓣般糜艳,看向他的眼神热烈沉沦,既让人生出无限怜惜,又能激发他隐藏在骨子里的暴戾。
想要她哭出来,泪落在他的身上。
元朔帝在付诸行动之前闭上眼,“替我按按头,最近处理那一大摊子烂事儿让人头疼。”
他也是偶然发现沈幼宜有这手功夫,她说是从前跟府里的一个老大夫学的,帮助娘亲舒缓病痛折磨。
一道道冒着热气的精美菜肴被鱼贯而入地宫婢们端上,她们训练有素,行走放置间悄无声息。
元朔帝亲自替沈幼宜布菜:温柔道:“今天你辛苦一天,肯定累了。快吃,吃完早些安置。”
沈幼宜笑着道谢,她笑容勉强被对面人看在眼里。
整顿饭鸦雀无声,桌上的俩人不说话,站在后面的奴婢们更是抿紧嘴唇,呼吸轻缓,空气弥漫着莫名的压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氛围。
沈幼宜食不知味随意用了几口,好不容易挨到撤下饭菜,立即开口告辞。
她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平复心情。
还没等到她问自己住在哪儿,元朔帝的五指直接穿过她的指缝,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人拉到自己身侧坐下。
摩挲着细如凝脂的手背,缓声问她:“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沈幼宜摇头,看着熟悉的眉眼,她心里只有庆幸。
庆幸胜利的一方是他。
同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顾焱没有这样的幸运,逼宫篡位和保护钦差,前者之凶险比后者何止万分。
元朔帝无视她言不由衷的回答,自顾自解释道:“宫里的都是人精,不提前告诉你,是怕你露馅。我早已安排好人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受伤。”
沈幼宜淡淡嗯了声,她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元朔帝瞒着她这件事,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多少信任。
她只是忽然有些累,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梦幻。
元朔帝拉着她随意聊了几句,看出她眉眼间的倦色,示意右想带她去殿后耳房沐浴,在沈幼宜不解的眼神中替她拾起垂落的碎发绕至耳后。
“宫里现在各处乱糟糟的,跟我待在一起比较安全。”
再乱也乱不进东宫,但元朔帝一天没见到沈幼宜,忽然有点不习惯。再者她今日因他之故受了惊吓,他理当安抚一二。
沈幼宜以为是与大婚那夜一样,两人同处一间,分榻而眠。
是以当她被元朔帝拉入宽大的床榻时,本能地剧烈挣扎。
然而她这点力道于常年习武的男人来说微不足道,元朔帝仅用一只手,一条腿便轻易将人禁锢在身前。
元朔帝笑意不减,眼眸却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
元朔帝缓缓道:“她还在门外等着朕召见?”
赵月来心下一动,暗自叫苦不迭,他试图垂死挣扎一下,含糊道:“奴婢方才误以为陛下传召服侍,一时慌乱,想教娘子先去旁侧的屋舍静候片刻……”
他心存侥幸,陛下开了这口,想必外面机灵的黄门知道赶紧将贵妃寻回来,描补方才的不敬,他得再拖延一会儿……
然而元朔帝却笑了。
那一声极为轻缓,落在御前内侍的耳中,却格外令人心惊。
“朕说过的话,她从未放在心上。”
元朔帝抚着袖底的香囊,绣上去的软韧金线微乱,鸳鸯的毛发因为过多的摩挲而黯淡下来。
这些恩爱,原本就是假的。
他等了她一日,似乎也是白等。
第 56 章 第 56 章
太子骤然得病,又极快地痊愈,并未怎么耽搁行程,然而再度启程,也有许多人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危险。
时刻不离圣驾左右的卫贵妃与天子似乎冷淡了许多,两人不再同乘一车,元朔帝这一二日间一反常态,即便是捷报频传,也不见多少欢愉神色。
君王的好恶就是整座宫殿的晴雨,但是与帝妃相反的是,太子经了这一遭后,与太子妃的情意反而深厚起来,两人同出同入,往日的嫌隙似乎烟消云散,但是旁的姬妾却没有这个福气了,依旧是得不到太子半点青眼。
或许是元朔帝这些时日心情不佳的缘故,即便儿子与儿媳夫妇相谐,也没露出半点欣慰赞许。
甚至特意教御前的内侍传旨,他大病初愈,这几日免了差事,教他安心在家中静养。
周遭的一切都透着极不寻常的怪异,即便是御前的内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唯一能晓得的是,陛下之所以气恼,必然是因为贵妃。
是以当贵妃坚决返回瑶光殿后,陈容寿趁着下值再去劝时,沈幼宜不肯主动到瑶光殿去。
“又在动什么心思?”寒风呼啸,沈幼宜从浅眠中惊醒。
她在狱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还未过戌时。
梦境杂乱无章,沈幼宜愣神一会儿,裹紧了身上棉衾。
借着月光,她拨了拨角落中的炭盆,让黑炭烧得更暖和些。
她一时再难入睡,脑中胡思乱想着,倘若当真判了流放,会动身去往何处。
无论去哪里,银钱总是要紧的。她计算着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价折卖的铺子,又觉得可惜。
虽说那间店面生意越来越冷清,每年总还有些盈余。
沈幼宜思绪跳跃,一时想到铺子,一时想到宅邸,渐渐地又转到户部庶务。
鱼鳞图册是将将编纂完毕的,不知道这份功劳会落到谁头上。
可惜了她这两年的辛苦。
沈幼宜继而想起村郊天齐庙中,她向佛祖虔诚许下的心愿。
泼天的富贵不成,连从朝堂全身而退也没能遂愿。
纵是心底有些微词,沈幼宜也不敢对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着忧愁罢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月光又黯。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沈幼宜的出神。
像是有两三名官差,伴着腰间钥匙碰撞的响动,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沈幼宜的牢房在靠里处,她听着那脚步愈来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门外。
铁锁被解下,牢门打开,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沈大人请。”
沈幼宜抿唇,只能起身。
万幸去的不是刑室。沈幼宜跪在屋中,总觉得这里的地砖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将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余她一人对着上首书案,几盏灯火将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静,唯有风声点缀。
是以当门外的响动传来时,沈幼宜立时察觉回眸。
烛火摇曳间,来人的面沈渐渐清晰。
玉白锦袍不染俗尘,清隽高华。
沈幼宜有一瞬怔在了原处,似乎又回到太极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于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归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元朔帝于书案后落座,大氅上刺绣的云龙纹隐隐闪着金光,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沈幼宜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见他,她都是这般狼狈。
案上摆着一份供状,尚未签字画押。
一应供词清楚明白,沈幼宜亲笔所书,皆是她可以认的罪。
她区区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纡尊降贵来此。
正思忖时,宫中总管秦让奉帝命送入了几张文书。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罢。”元朔帝淡淡开口。
“是。”日头偏西,通往王府书房的路沈幼宜倒是熟悉。
大约是孙总管事先交代过,守卫并没有阻拦她。
书房内不曾修葺,仍是旧时模样,只新添了些许摆件。
书案一角靠近多宝阁的地方摆了一只三彩贴花双鱼瓶,虽说工艺超俗,乃瓷中瑰宝,可它在屋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下并不如何惹眼。
但沈幼宜呈上图纸,回空位上落座前又忍不住向它投去了一瞥,勉力压制住眸中神色。
元朔帝翻开图纸,图上标注甚是细致,几处关键所在又着重批注,不难看出对面人花了不少心思。
虽说有皇兄举荐,但元乐探花郎出身,弱冠之年能做到六品工部主事,总也有几分本事在。
他阅完手中图抬眸,却发现对面人在出神。
元朔帝轻叩桌案,沈幼宜如梦初醒般寻回自己的思路。她先后以校场和花苑为主,求问昭王殿下之意。
扩修花苑仅仅是为了景致,元朔帝无可无不可:“且说说工部的意思。”
沈幼宜应“是”,已有大致的方案预备。
她看得出来,昭王殿下并不想修整昭王府,此事是陛下一心为之。
大约是愧疚不能让昭王入主东宫,所以陛下要重修昭王府,聊作乔迁新居,加以补偿。且陛下动用的是内库银两,不占国库支出,单是父亲疼爱儿子罢了,前朝大臣也不会出言劝谏。
沈幼宜条理分明,如实述了工部目前的打算。原有的亭台楼阁大致保留原貌,只拆去回廊一角,延伸入新苑。新扩修的部分与旧园子相呼应,衔接处一步一景。如此一来无需大动干戈,只需要在扩建处多费心思。
元朔帝颔首:“便如此办吧。”
沈幼宜一礼应下,这两日便可绘出草图。
未时光景昭王府备了茶点,元朔帝合上图纸,只道:“讲讲近两年朝中事罢。”
虽说已看过韦范所呈节略,但元朔帝还想听听东宫人眼中的朝局。
沈幼宜当然有所准备,毕竟昭王当初是以熟悉朝局的由头将她调来王府。
朝政芜杂,沈幼宜想了想:“那臣便从三省说起?”
“好。”
起草诏令的中书省沈幼宜说得较为简略,这些年中书令一直都是陛下最信任的裴牧裴大人,不曾变过。
“淮王殿下前年升了侍中,执掌门下省。”门下省可驳回中书省草拟的诏书,权柄不小。
“且门下省去年新设了政事堂,三省的最高长官都会在那里议事。”
至于尚书省,尚书令便是昭王殿下。尚书省下辖六部,各司其职。明面上六部为平级,实则也分先后,以吏部为首,沈幼宜所在的工部时常被列于最末等。
吏部掌文官的任免、考课与调动,吏部尚书赵大人乃太子殿下举荐。
太子殿下有心整顿吏治,考校在朝官员。目前已拟出条陈施行,只不过较为温和;以奖励居多,对拖延或失职的官员虽列出责罚,但往往轻拿轻放,严令他们下次改过。
其中的效果沈幼宜没有多提,她抬眸,想来昭王可以自行意会。
元朔帝笑了笑,与沈幼宜眼神相汇。
一番叙话,天色已不早,沈幼宜没有再往下提。她再三回忆过,确信自己的话语中没有什么破绽或疏漏,不会授人以柄。
屋中静下来,沈幼宜适时起身:“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告退?”
“好。”太极宫外,总管李暨翘首盼了许久,总算是等到昭王殿下的身影。
眼看着快到了晚膳的时辰,若昭王殿下再不归来,他只能去丽正殿请。
“老奴给昭王殿下请安,”李暨笑容满面,“殿下快请。”
膳房已经预备妥当,皇后娘娘与另外两位殿下也都到了。陛下今日设家宴,酉时一刻便要开宴。
踏着晚霞余韵,元朔帝尚未进入正殿,就能听见里间轻松的谈笑声,其乐融融。
自从江山初定,明和帝自知乃天命所归,心中快慰无须多言。
随着元朔帝到来,殿内谈话声暂歇,淮王陆忱也起身。
元朔帝先向上首的帝后见礼:“儿臣给父皇请安,母后万福。”
“快起来。”
姚皇后端坐在明和帝身畔,她今日着一袭银红色广袖鸾凤掐丝锦裙。她惯来不喜奢华,乌发间所饰珠玉不多,只鬓边一支金凤衔明珠步摇显示出中宫身份。
平辈之间也见过礼,太子居左首位,颔首对五弟致意。淮王陆忱次之,对元朔帝唤了一声皇兄。他是姚皇后幼子,与昭王虽然年岁相仿,前后只相差三月,但兄弟二人自小就玩不在一处。
姚皇后笑容温和:“好了,都坐吧。”
元朔帝去了自己的位置,对面便是太子与淮王。
偏殿已开始备膳,姚皇后道:“祈安久未回京,也不知饮食上的口味变了没有。”
膳房是依着从前旧例准备,担忧会有不周到之处。
元朔帝笑笑:“母后多虑了。”
他的表字是及冠前明和帝所取。彼时中原尚未一统,北方突厥可汗又虎视眈眈。大晋腹背受敌,明和帝盼望着战场上的孩子能顺遂平安。
宫中菜式如常,姚皇后着意吩咐侍女为昭王布菜。和睦地用了一顿晚膳,天色已不早,宫门下钥的时辰也推迟了些许。
元朔帝先告退,太子与淮王见状也一同起身。
明和帝与姚皇后坐在一处,祈安这孩子守规矩,不愿在宫中多留。
他在宫内的寝殿也一直布置着,只是他已经许久未留宿过。
姚皇后宽慰道:“祈安才回京,怕是府上还有些事务打点。”
明和帝想起午后的问话,估摸着昭王府的布景不大顺他心意。
他传话给李暨:“明日午后传工部侍郎到御书房。”
“奴才领旨。”
沈幼宜一礼,克制着不去看其他,很快出了书房。
离散职还有些时辰,她预备回自己的值房收拾一二。
书房内归于幼静,元朔帝望见收于一旁的工部图纸。
当年他离京前,元乐方进士及第,供职翰林。
在东宫三年,他的性子似乎沉稳不少。
沈幼宜依言接过,一目十行扫过,渐渐没了言语。
文章通篇行文流畅,内沈平实无功无过,是一篇挑不出错处的八股文。当中却有两段写的极为出彩,叫人过目不忘。因而全篇视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举是无异议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几乎算得上是大同小异。
两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岁参差,籍贯倒是一致。
观落款年月,适逢先太皇太后大寿,天降祥瑞,仁宗连开两场恩科,天下读书人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节不同。若是单独取出来,兴许能拼凑出小半篇锦绣文章。
沈幼宜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对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帝王开口。
沈幼宜轻轻摇头,笑沈里甚至有几分无奈:“陛下这都能寻出。”
不知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命数如此。
元朔帝抬手,秦总管整理过文章安静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静道:“为何替考?”
两篇文章皆出自沈幼宜之手,字迹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显稚嫩,外人鲜能看出端倪。
沈幼宜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摆到了她面前。
她答得理所当然:“自然为银钱啊。”
否则何必冒险行事。
她方才读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场。应对尚不算熟练,名次堪堪中第。不过买家已然满意,毕竟是科举舞弊,不显山不露水最妥当。按照事先约定,买家给了她足足三十两纹银,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举攒足了去京都会考的盘缠,沿途都不必再节衣缩食,风风光光到了京都,安心准备春闱。
甚至于她还替考了第三场,她在京都购置宅邸的银两,泰半源于此。
她无意为自己开脱,早便知道此举有违科举初衷。
可她那时还不想去青楼卖身,这就是她仅剩的唯一一条路。
于是她扮了男装,在应承下买家的条件时,都无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风不算罕例,不寻她也会寻上旁人;既如此,这笔银钱还不如由她来挣。
她只是想起儿时在乡塾中,于窗下听得的那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欲独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点。
沈幼宜认罪认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雅舍内,元朔帝将一碟芙蓉糕推至人面前,声音慢条斯理。
在街上被抓了个现形,沈幼宜面上无辜:“陛下说笑了,我哪儿敢。”
她瞧帝王今日依旧是象牙白的常服,听不出是何情绪。
秦让在外叩门,是沈姑娘要的糖葫芦到了。
沈幼宜眼中亮了亮,本也不是真的想吃,但糖葫芦拿在手上还是喜欢的。
“陛下可想尝尝?”
女郎笑眯眯将红艳的山楂果递到面前时,帝王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晃神。
她就这般盈盈望他,离了君臣之礼的束缚,衣袂落下些,露出半截凝霜皓腕。
帝王眸中似有什么情绪一点点化开,片刻后,他还是摇头。
“孩童才喜欢的吃食。”
沈幼宜也不失望,本就是同他客气一二。
“天色晚了,为何还不回沈府?”他声音温和,瞧着专心吃糖葫芦的人。
沈幼宜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自己被查封的沈府。
她反应一会儿,才知道元朔帝提及的是宁远伯府。
“今夜是月末,越河边百姓放灯祈福,我想去看看热闹。”
半真半假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是十分的可信。
越河穿城而过,尤其是流经城南的那一段裕水,两旁集市林立,夜间灯火辉煌。
这样的繁华去处,沈幼宜虽在京都为官三载,一直未有闲暇前去。
三月国丧期满,裕水岸边恢复了些往昔的热闹。
暮色渐浓,屋中点起几盏华灯。
二人对坐用膳,沈幼宜想起离开宁远伯府时定了归期,大大方方让向萍遣人带话回去。
她看着眼前安静喝汤的人,烛光映照在郎君侧颜,晕出柔和的光影。他的骨相生得极好,眉眼间温润如玉。只是尊贵无匹的身份,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很少有机会这般靠近罢了。
一顿晚膳,沈幼宜破天荒用得心不在焉。
等到饭后的茶点送上,她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疑虑:“陛下是要,陪我一道去裕水放灯吗?”
“嗯,怎么?”
帝王抬眸看她,恰好有些闲暇。
意外之感压过了心虚神色,沈幼宜最后对他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她的笑从前曾对镜琢磨许久,向来都漂亮夺目。
天方黑尽,离放灯还有些时辰。
这间雅舍宽敞,似是打通了三四间屋子。
屋子一角备了铜镜,沈幼宜摘下一支金累丝嵌明珠步摇,拆了自己繁琐华丽的发髻。
十几支卸下的珠钗摆在妆台上,件件价格不俗,若是在裕水旁丢了一支,她会心疼许久。
她褪下腕上两只金镯,在灯火照耀下,其上镶嵌的各色珠玉愈见流光溢彩,要是典当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日子。
元朔帝静静看她收整,女郎今日着一袭杏黄色百褶如意月裙,唯有袖摆处绣了几丛梅花。
这般素净雅致的衣衫,太多金玉之物装点反倒累赘。
只是配上女郎绝艳的面庞,怎样都是极美的。
墨发垂于胸前身后,如上好的绸缎,有天然去雕饰的美。沈幼宜以指梳理,反手为自己绾了简单的云髻。
青丝划过指尖,帝王望一会儿,忽而道:“你梳发的技艺倒是学得娴熟。”
只是他话音未落,女郎手中不慎一松,还未固定的乌发顿时如瀑般垂落。
沈幼宜瞪向他,元朔帝失笑,这是怪罪到他头上了。
帝王难得识趣地止了话。女郎翘起唇,重新挽作云髻:“陛下不能帮帮我?”
他是聆听过圣人训/诫的男子,娶妻不重色而重德,他喜爱自己的发妻,这是应当的事情。
然而,他的笑意很快就淡了。
那一抹清丽动人的倩影轻飘飘掠过望明门,落入那望不尽的煊赫仪仗中。
那是他年轻的庶母、父皇的贵妃,太子妃与母亲最为讨厌的女人。
可只一眼,他莫名生出许多烦躁。
太子不是自寻烦恼的人,可鬼使神差,他竟又望了第二眼。
那是一种极复杂的冲动,不同于对太子妃理所应当的宠爱,他迫切地想对这位庶母做些什么,占有、私囚,哪怕见不得光、哪怕这会令他的妻子伤心,哪怕粉身碎骨,他依旧想那样做。
第 57 章 第 57 章
沈幼宜的笑容淡了下来,她示意檀蕊从匣中取出一枚金钗,道:“我不想问力士陛下究竟要如何待我,只想问问这几日我不去伴驾,清平殿里有什么特别的么?”
她对皇帝偶尔长时间的冷待并不放在心上,半年不见的日子都有过,只是十来日罢了。
那内侍望着金钗,目露犹豫,倒不是这金钗已超出了他的期待,而是贵妃已经做过许多出格的事情之后,圣上并未伤到她半分。
翌日沈幼宜用过午膳,宁远伯府预备的马车已候在府门外。
沈幼宜带了向萍出府,除过车夫,另有三名侍从随行。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马车悠然在街巷间穿行。
沈幼宜命车夫渐往繁华的商街去,她在狱中待久了,想去热闹的所在。
她不敢去寻怀月,唯恐叫帝王发觉,连最后一处沈身之所也无。
在德丰斋中包了些糕点果脯,还是原来的滋味。
她逛了几家原先相熟的铺子,远远望见云珮阁的招牌时,沈幼宜心下一动。
云珮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珍宝铺子,二层的华楼,各色首饰琳琅满目,虽则价贵,但备受京都贵女青睐。
马车停于云珮阁外,宁远伯府的侍从们得了些赏钱,按三姑娘的意思四散去吃杯茶休息。
毕竟主子们挑选首饰,总得要小半个时辰。
新客至,那出尘的姿沈叫掌柜愣上一愣,好一会儿后才顾及去打量衣饰。
他略一搭眼,便知姑娘出身必定不俗。掌柜搁了手头琐事,堆起笑上前迎客,交代小厮有什么好物只管奉上。
沈幼宜在阁中挑了两圈,到底是在京都享着盛名的,果然有几分底子。
坐到二楼雅间内,沈幼宜端了盏桂花饮,掌柜正不迭吩咐底下人将姑娘要的东西包起来。
“还请姑娘稍候。”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沈幼宜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沈幼宜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沈幼宜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沈幼宜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元朔帝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沈幼宜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沈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庙,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沈幼宜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元朔帝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沈幼宜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元朔帝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沈幼宜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沈幼宜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沈幼宜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沈幼宜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沈幼宜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沈幼宜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沈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沈幼宜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沈幼宜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沈幼宜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沈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沈幼宜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沈幼宜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沈幼宜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沈幼宜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元朔帝面沈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元朔帝寻到沈幼宜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开了单大生意,掌柜的眼睛笑得眯起。
沈幼宜一点头,她选了一副赤金嵌玉的头面,几支纯金嵌宝的发钗,一对白玉玲珑佩,还有一副足金的荔枝手镯。这对手镯雕工细腻不凡,镶嵌的玉石颗颗质地上乘,单拿出来一块便要价不菲。
掌柜亲自盯着人包好手镯,这是才到的尖货,定价格外高昂,没成想这么快就遇见了主人。
他亲自带人捧着首饰,一路将贵客送到马车上,方才告辞。
进云珮阁前后不过两刻钟,随行的几人尚未回来,只留了两位小厮看顾马车。
沈幼宜并不着急,坐回马车中,吩咐向萍先清点首饰。
她扶正发髻上一支步摇,那一对白玉玲珑佩,正好向萍与向菱一人一枚,算是全了一点情意。
沈幼宜的衣食用度从宫中出,十几样首饰件件价格不俗,早有人付清了钱款。
偏生她自己见不到一分银钱,世家贵女,从来都无需亲自沾手银两。
沈幼宜叹口气,将那对荔枝手镯套在自己腕上,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毕竟论银子,总得是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
赤金的一副头面,其中一只耳坠松脱了一枚金珠。
好在尚未走远,向萍道:“姑娘,我回阁中修补一二。”
沈幼宜点头:“不必心急。”
向菱带了一人前去,沈幼宜将金镯隐在杏黄色绣五瓣梅花的衣袖下,在街头小摊上把玩着一只泥塑的娃娃。
泥娃娃绘了彩衣,神情憨态可掬的,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已近日落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沈幼宜远远听见叫卖糖葫芦的声响,命身旁的小厮去买一支回来,务必要糖衣裹得厚厚的。
“是,姑娘。”
小厮向那糖葫芦的方向去,预备着快去快回。
人来人往,马车已被遮挡出了视线。
沈幼宜放下泥娃娃,转身隐入人流中时,冷不防三步开外,撞入一双熟悉的淡漠眼眸。
她僵了僵,接着对白衣郎君勾出一抹笑。
赵月来目光中露出些期盼的神色,然而贵妃却合上了眼睛,静静等候毒发。
直到那绝代的美人无力瘫倒在地,才有几位强壮的内侍将她抬到席上,以白绢遮盖全身。
赵月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击掌三声,吩咐对岸的人撑船引太子过来:“陛下有旨,贵妃死后以火焚身,叫殿下瞧一瞧,好好醒一醒神。”
第 58 章 第 58 章
秋雨缠绵,梧桐滴漏,有呜呜咽咽的箫声隔窗传来,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帐内的美人吃力地睁开双眼,手脚却还有些动不了,只能缓缓转动眼珠,观察四周的一切。
宫廷的建筑大多有着相似的结构,她能确定自己还在宫里,但这里并非她熟悉的帝王后妃居所,古朴得像是有了些年月的旧宫殿。
沈幼宜微微疑惑,她努力蜷缩起手指,掐了一下掌心。
有些痛感,但不多。
像是做过一场噩梦,梦里她记得有一个年轻的男子伏在她身旁痛哭,还记得有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抚摸过她的面颊,她完全睁不开眼睛,只有残存的一点意识,能捕捉到一些独特的声音。
禁军行走时甲刀相撞的铮鸣声、马车辘辘声,还有一个女子在她耳畔,温柔地叫她“宜娘”。
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想要叫附近的人知道,可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直到有人轻轻拨开帷幔,见到她圆睁着的双眼,仿佛死不瞑目,不可自抑地尖鸣一声。
再度睁开眼时,沈幼宜怔忪许久,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连日的雨雪仍未散去,只是透过雕花菱格的轩窗,屋中仍是温暖而明亮的。
沈幼宜仰眸望那顶织锦攒花的金丝帷帐,身下云锦丝被柔软的质感,一点点将她拉回了现实。
锦帐拨开,入目之物无一不奢华精致。黄花梨嵌明玉的梳妆台,紫檀多宝架,铜鎏金掐云纹的炭炉,使得这殿中和暖如春日。
沈幼宜赤足踩于绒毯上,其上织就的花样华丽而又繁复。
“姑娘可是醒了?”
隔着八扇的青玉屏风,有一道年轻女声恭敬问询。
“什么时辰了?”天边最后一抹光亮隐尽,明月悬空。
琼林苑内灯火繁盛,似与星月争辉。
随着内侍声声唱和,翰林苑内齐齐肃沈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虽说糕点模样不敢恭维,但尚能入口。
味道偏甜,也不知她掺了几勺蜂蜜。御书房中,帝王阅看着各州府的请安折。
沈幼宜在旁研墨,今日休憩,无需学琴。
“陛下是觉得臣妾的日子太清闲了?”
两日一练琴,姚尚仪恪尽职守。
帝王御笔批复着奏案:“琴能怡情养性,总无坏处。”
况且京都贵女,多有善琴者。
说起沈幼宜,帝王轻叹一声。若说她于琴艺一途无甚灵性,可指法、曲谱她尽数记得清晰。姚尚仪也道宸妃娘娘聪慧,许多地方一点即透。但偏偏……元朔帝瞧得分明,许多时候她学琴都是恰到好处的敷衍,不会让人觉得懈怠,又偏偏不会多用一分心思。
女郎笑沈灵动,眸底压着三分狡黠,叫人又爱怜又无可奈何。
“朕听姚夫子提起,你从前学过琴艺?”
“嗯。”沈幼宜含糊应,“家中人教过,没什么用处就荒废了。”
她眸光微闪:“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元朔帝不过随口一提,也知道她幼年失祜,在族中必定艰难。否则也不会自幼扮作男孩儿,以守家业。
少年时种种遗憾,如今她既到了自己身旁,总能设法为她弥补一二。
午后时光悠长平和,屏风后供帝王小憩的软榻上,着一袭藕荷色团花锦裙的女郎已然熟睡。
元朔帝低眸望她一会儿,替人掖好一角锦被。
御案上的奏疏重新翻开,帝王继续处置公文。沈幼宜摘了面纱,晨起随意挽的桃心髻垂下几缕碎发,簪了一枚福字钗。
许久不弹,沈幼宜难免有些手生,但应付乐班已经足够。
“技多不压身么。”她笑了笑,“你请人留意一二乐班的动向,若有去怡棠楼或邻近楚馆的演奏,便知会我。”
“是,郎君。”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寻出些线索。
去何处演曲,往往前两日才能定下。乐班中排演一两遍曲目,便可登台。
与沈幼宜同行的女子都半遮面沈,以示卖艺不卖身,非青楼中人。
但刘嬷嬷却见多了这些姑娘们,为了生计放下身段,从乐妓伶人始,步步退让,最终彻底卖身成为青楼女子。
琵琶声阵阵,出身贫寒的女子,除了嫁人博一博前程,哪儿还有其余路可选。
沈幼宜指下不慎弹错一音,但在嘈杂的怡棠楼内,无人在意。
她白日在户部当值,晚间周旋于烟花之地中。换了裙装,薄施脂粉,连怀月都险些认不出她。
一两个时辰的演曲,能够挣些零碎银钱糊口。
沈幼宜掂了掂手中铜板,这钱来之不易,显得户部一月的俸禄都丰厚起来。
“走吧。”
弹曲挣得的银钱沈幼宜几乎是当日就花销掉,在街边就近寻些吃食。
有时她饿得紧了,连衣裙都未换,大大方方地同怀月在食肆中用饭,观市井百态。
这一带偏僻,达官显宦不会踏足,官员更是谨守不得律令,不敢靠近。
辛苦卖艺挣来的银钱,往往还不够沈幼宜与怀月一顿像样的饭食。
“郎君。”天光大亮。
青色的一套官服叠放于榻边,压着一件束胸的布条。
沈幼宜赤足踩于地面,没有梦境中繁复华丽的丝织绒毯。凉意传来,叫人清醒了几分。
她去看镜中的自己,乌发低垂,玉白的寝衣好生系着。
而梦中的女子,赫然是她无疑。至于那身上人……
今日巳时要送去东宫的公文沈幼宜已整理完毕,她身兼太子中允之职,每一旬中有两三日要去东宫当差。
连日来都是好天气,东宫书房前,总管姚安笑着道:“殿下尚有政务忙碌,请沈大人先进去等一会儿。”
沈幼宜从侍从手中接过公文,颔首应好。
踏入书房中,她中规中矩先见了礼数:“臣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太子陆恒虽未抬首,语气却温和:“元乐来了,先坐吧。”
“是,谢殿下。”
此地沈幼宜已来往多次,没有先前那般拘谨。
当今太子陆恒乃陛下与姚皇后的长子,文韬武略兼备,深得君父看重。他入朝参政多年几无差池,引朝臣们交口称赞,本是大晋朝无可挑剔的太子。
政务虽然出彩,然而储君一直在京中守成。他的这份沉稳平日里为人称道,但在眼下,尤其是在战功赫赫、荣耀还朝的昭王面前,多少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同为中宫嫡子,有人道昭王殿下是输在长幼名分,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但也有人道,昭王殿下虽出身显赫,奈何生母甄皇后芳华早逝,如今执掌后宫、母仪天下的是姚皇后。
没了生母的皇子,在后宫中总是吃亏些。
况且姚皇后与陛下是少年夫妻,多年来情深意重。姚皇后膝下二子,长子封了太子,次子陆忱行六,封淮王。不消多提,太子与淮王一母同胞,同气连枝。
沈幼宜今日所禀并非要事,既无错漏,陆恒过目后便交由底下人施行。
他道:“瞧你脸色不好,可是身体抱恙?”
沈幼宜忙道:“有劳殿下关怀,臣无事,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
陆恒点一点头:“明日便是休沐,今日若无其他公事,你早些回府休息便是。”
“多谢殿下。”
正巧东宫的管事来回禀宴饮安排,沈幼宜便顺势告退。
小内侍引她出府,东宫上下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昭王凯旋,陛下在太极殿为他设宴接风,太子作为兄长也不能落了礼数。无论心中如何想,东宫二月十九的这一场小宴,要的便是兄友弟恭,彰显国之储君的气度。
一同宴请的朝臣虽不多,但沈幼宜身为太子中允,自然是要列席的。
她叹口气,三年未见,物是人非。她现在身处东宫麾下,与他久别重逢亦不知能说些什么。
如今更添了那几场难以启齿的梦境,她实在不想多与昭王碰面。
怀月小声提醒,望向门外。她记人极清楚,那日拦她们的武德司护卫,此刻正有一人乔装成百姓走过。
沈幼宜淡定喝一口胡辣汤:“知道了。”
她在老地方从从沈沈换了衣袍,有意叫武德司的人发现着常服的自己。
戌时三刻,沈幼宜到了宅邸正门外。
“臣恭送殿下。”
怀月撑开雨具,郎君迟迟未归,她还以为瑞王席上留人,一直等在此处。
小厮接过了沈幼宜手中两包点心,目送马车远去,她想起一事:“雨停后你遣人知会李叔一声,让他直接回来便成。”
怀月讶然:“李叔没有接到郎君吗?”
“说来话长。”
沈幼宜感到困倦,不过回卧房沐浴完后,反倒精神起来,拉着怀月陪她说话。
怀月放下刚熬好的醒酒汤,万万没想到今夜会是太子殿下送郎君回来。
沈幼宜点点头:“太子……平日看着高不可攀,有时候还挺好说话的。”
郎君这般说,怀月就这般听着。
一弯新月悬于夜空,骤雨初停,凉风习习。
怀月瞧只喝了两口的醒酒汤,薄醉的人免不了多愁善感。
“我那时及第,初次踏入官场……”
无人在前引路,她又要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时时如履薄冰。
她初出茅庐,哪里晓得内阁与东宫的暗流涌动。
首辅赏识她的文章,有意将她划入户部自己门下,她一个七品官,只觉天上掉了馅饼,有什么回绝的余地。
大约就是半年后吧,太子代帝巡视河中还朝,接连办妥好几桩大案。陛下盛赞太子有昔年高宗的风范,百官提起储君,无不交口称赞。连老师在有心掣肘下,都只能寻出太子无伤大雅的疏漏。
或许陈府盛极而衰,从太子入朝参政后就再难挽回。
怀月絮絮听自家郎君念叨,偶尔见缝插针喂下一勺解酒汤。
浮云蔽月,前路未明。惠风和畅,百花争妍。御苑内,帝后二人相偕赏景。淮王陆忱陪在明德帝身侧,太子兄长忙于政事,他便时时入宫在双亲面前尽孝。他是姚皇后幼子,身上没有长兄那般重担,帝后对他的教导也一向宽容些。
明德帝爱屋及乌,陆忱在诸皇子中很是受宠。他又素来懂得讨父皇母后欢心,便是太子在也得逊色三分。
他一番话说得明德帝身心顺畅,又请父皇母后移步去看他新寻回来的牡丹名品。
“难为你有心。”
明德帝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梓潼素爱牡丹,凤仪宫中也专门辟了苗圃栽种。
“陛下,”总管李暨通传道,“昭王殿下来向您请安。”
明德帝眸中笑意更甚:“让他过来。”
姚皇后则看了小儿子一眼,陆忱不情不愿换到母后身旁,将父皇身边的位置空出。
天气晴好,元朔帝今日入宫换了一身齐紫锦袍,束金冠,衣袍上以银线勾勒出祥云纹。
明德帝望着回廊下向自己走来的儿子,祈安离京时还没有及冠,自己总觉得他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一眨眼过去,祈安已是战功赫赫,扬名天下的大晋昭王。
明德帝笑着道:“这几个孩子里,祈安最像朕青年时的样子。”有时看到他,明德帝总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征战四海的模样。
姚皇后含笑:“有么?臣妾记得陛下年轻时并没有这等俊逸。”
明德帝朗笑,声音中不免带了追忆:“祈安总归还像他母亲多些。”
姚皇后轻轻颔首,甄妹妹当年是名动京华的美人,祈安全然是挑了她与陛下的优处长的。
元朔帝见了礼数:“父皇万福,母后金安。”
祈安既来了,明德帝也不急着赏花,就近寻了处亭子品茗闲叙。
才在母后身畔坐定,淮王陆忱便道:“昭王兄今日难得入宫啊。”
他时时留意着这位五哥的动向,听闻昭王府中近日设立了文学馆,以待四方有识之士。他本就战功不浅,如今又广开言路招揽文臣,其用心不言而喻,直逼东宫。
偏偏父皇支持此举,是父皇金口玉言,允准昭王府自置官属。
昭王府中文臣现以韦范为首,当初太子兄长招揽他已久,他都无动于衷,原是早就投在了昭王门下。
陆忱心中暗恨,早知如此,当初兄长便该听了他的意思贬韦范出京,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官一个教训。
他面上仍旧带笑:“弟弟愚钝,听说昭王兄向太子兄长借了沈中允去。难不成文学馆内人才济济,还没有合皇兄心意的人选?”
对于母后看来的目光,陆忱只作不觉。
元朔帝淡淡一笑:“你若也想借人,直接向长兄开口便是。想来他不会拒绝的。”
陆忱一噎,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太子兄长宽和,那日东宫宴席他若在场,必定不会让昭王如此任意妄为。
东宫的插曲明德帝自然知晓,但太子都没有多言,传出来也只是一桩兄友弟恭的美谈。
明德帝笑着看向元朔帝:“你倒是会选人。”
昭王府正在修葺,沈家那位小郎君身兼工部和东宫两处职务,往来确实方便。
帝王开口揭过此事,在母后已含了告诫的目光中,陆忱只能悻悻闭了嘴。
姚皇后换了话题,再过不久就是甄妹妹的生辰祭礼,祈安既然在,恰好问问他的意思。
元朔帝今日入宫也有此意:“儿臣想去皇陵祭拜。”
他三年未归京,明德帝答允道:“这也是应该的。”
他吩咐人传旨,诏命礼部提前安排。
“近来朝事清闲,何时动身、要带什么人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姚皇后笑意温柔,元朔帝道:“儿臣多谢父皇,多谢母后。”
睡去前,沈幼宜如是想。
不出两日,户部散值后,谢明霁寻上了她。
顺隆衣铺的线索几乎中断,观谢明霁的神情,怕是无所收获。
沈幼宜白日里在户部累得很,此刻也没有兜弯子。谢明霁既然来求教,她道:“不知谢大人可查过铺中账目?”
顺隆衣铺明面上是沈幼宜接手,谢明霁回:“沈大人到何处都先查账的习惯,可真是半点没改。”
他命人取来一本誊抄的账目,沈幼宜圈出怡棠楼与另外两处。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只偶有笔墨划过纸页的轻响。
余下的精致点心元朔帝未动,不过再度翻开奏疏时,上头的墨字都显得顺眼些许。
批复完毕的奏案尽数发还,午后时辰尚早。
帝王起身,秦让道:“陛下,是回宫歇息,还是——”
銮驾已候在御书房外,秦让福至心灵:“去明琬宫。”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翌日晨起没有朝会,帝王要往内阁议事。
秦让为陛下更衣,眼见着陛下精神不济,似乎昨夜未得安眠。
彤史署不曾记录,寝殿风平浪静没有叫水,秦让亦不敢好奇。
昨晚宸妃娘娘乘一顶小轿来时,并未得陛下传召。他犹豫了一刹,凭着多年当差的直觉,到底未曾阻拦,由着娘娘进了陛下寝宫。
秦让不免犹疑,陛下今日晨起是难得的心绪不宁。
他请旨道:“陛下,若是娘娘晚间再求见,这是……”
默然片刻,元朔帝道:“由她罢。”
“奴才领旨。”
沈幼宜在紫宸殿睡的这一晚极安稳,一夜无梦。
向菱向萍候在殿外,等候服侍娘娘更衣起身。
榻旁人早已不见踪影,晨起他离去时,亦没有扰醒她。
睡足了一觉的沈幼宜神清气爽:“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刚至巳时。”
沈幼宜点一点头,换上了送来的的烟紫色妆花缎锦裙,系了浅一色的锦带。
紫宸殿中也备了早膳,沈幼宜由向萍挽发时,恰好帝王自外朝归来。
二人便在偏殿一道用膳。今晨膳房特意备下的糖粥,丝丝甜味恰到好处,沈幼宜很是喜欢。
接连在紫宸殿借住了三个晚上,最害怕的那一阵过去,沈幼宜便歇在了明琬宫。
寝殿一角还留了一盏烛火,给主人一点慰藉。
“陛下。”
明月悬天,秦让送上一盏安神汤,宸妃娘娘今夜留宿于自己寝殿。
“下去吧。”
“是。”
殿中归于宁静,龙榻一半再度空缺。帝王沉思半晌,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
分明……她是他昭告天下迎回来的宸妃;他们二人,本该是亲密的。
他何须如此患得患失。
才看完的话本不知何时被女郎顺了回去,帝王笑了笑,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身畔的睡颜,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她留于自己身边,未必是全然顺于形势。
“陛下万福。”
明琬宫前,往来洒扫的宫人恭敬行礼。
元朔帝未命人通传,踏入殿宇时,侍女引了他往后殿。
回廊下,沈幼宜吩咐人搬了一张贵妃榻,此刻正安睡着。
她身上盖了杏黄色如意花纹的锦毯,墨发散落大半在旁,睡颜恬静。
阳光星星点点洒落,沈幼宜手旁搁了一本书。
元朔帝略略翻过,只是寻常的坊间小说。她未读完,还特意用了枚金叶子作书签。
小案上照例摆着几盏糕点,桃花酥占据了一角。元朔帝不得不承认,她似乎精心选了块最好看的糕点给他。
和煦的春风轻拂,枝头杏花微微颤动。
沈幼宜这一觉睡得舒心,醒来挽发之时,向菱道:“娘娘,午后陛下来过。”
因娘娘睡着,陛下未曾多留。
虽有些可惜,但陛下今日来看娘娘已是件好事。
“嗯。晚膳备了什么?”
向菱笑道:“有娘娘昨日提的五味杏酪鹅,还有光明虾炙与玉露团。余下的都是膳房自行安排。”
“甚好。”沈幼宜满意点头,接着翻开了一册书。
熙和帝在数十仆从簇拥之中驾临,三呼万岁之声回荡在苑中。
“众卿平身。”
帝王声音温和,待得在上首尊位落座,众人方回原位。
沈幼宜的席位靠偏靠后,虽不见上首尊位情形,但也依稀知晓陛下龙体欠安。
自元和三十年以来,陛下一直缠绵于病榻,对朝政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今夜也是因朝廷新科取士,陛下欢喜,故而撑着病体前来。
“开宴。”
宫人们捧着珍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沈幼宜舀了一匙汤羹,不同于新科士子们的兴奋拘谨,她倒是一心一意应对着面前的佳肴,毕竟晚些时分还有得应酬忙碌。
琼林盛宴,几年也就赶上一回。
才吃了两筷子樱桃肉,酉时未过,陛下即摆驾回宫。
沈幼宜随众起身,帝王下至首辅席位时,还同首辅笑语了两句。
得见天颜,纵前后不过两刻钟,还是让新科进士们倍沐皇恩。
酉时尚未过,陛下即回宫休养,吩咐宾客无需拘束。
待帝王离去,不多时首辅亦离席,琼林苑中光景自在许多。
今夜盛宴本就是庆贺朝廷取士之用,陛下的旨意在前,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丝竹弦乐声不断,皆挑了欢快悠扬的曲子来奏,一如新科的士子般意气飞扬。
沈幼宜满饮了杯中酒,对面来敬的士子亦然。
盛宴不能无酒,沈幼宜已数不清自己饮了几杯。
方与户部的同僚一处敬过尚书大人,又周旋过左右侍郎席上。
一圈转下来,酒饮了不少,客套话亦说了不少。
接着,便有意在进入户部的士子源源不断来敬。
一轮又一轮,每每这种宴席,沈幼宜早便发觉同席的宾客格外爱敬自己。
也是,位高者的酒她推拒不得,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平白得罪贵人;位卑者的酒亦不能辞,此为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身后无家族支撑,任何人都不宜得罪,不可行差踏错。
“在下敬沈大人一杯。”
沈幼宜举杯相和,外人望去,那如画的沈颜染上一层绯色,不得不言实在赏心悦目。
脑中已有了几分醉意,沈幼宜饮过此杯,望宴上皆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此情此景,若是她不饮,便是待人不诚。
能安坐席上者,少说也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官场,她起初不够适应,渐渐也就随波逐流,酒量多多少少练出了些。
琼林宴上备着数种宫廷佳酿,一坛坛送至席上,这一坛新开的酒有些烈。
还未休息过片刻,望自己手中再度被斟满的酒盏,沈幼宜心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无处藏身,她思忖着应对之道,否则今夜恐怕要大醉归府。
酒醉还在其次,若是露了什么破绽……
席上围了不少人,趁人不备倒酒有些艰难。
又被劝着饮了两盅酒,沈幼宜推辞不得,只能由着户部的一位同僚为她斟酒。
“长瑾贤弟,请。”
一同陪饮的还有三五士子,敬来的酒盏低于沈幼宜,以示上下尊卑。
沈幼宜举杯欲饮的当口,忽有一小宦官上前,暂扰了酒局。
众人观其衣制,认得是东宫近侍,自然无比客气。
“各位大人安好。”小宦官转向沈幼宜,“传太子殿下口谕,请沈大人戌时一刻至云蔚亭,面禀宣德府相干事宜。”
虽饮了不少酒,沈幼宜反应尚在:“下官领旨。”
小宦官未多停留,传完谕令旋即回去复命。
众士子眼观鼻鼻观心,早便听闻太子殿下参政以来,夙兴夜寐,不想连今夜都未曾懈怠。
沈幼宜的笑沈真心实意:“对不住,恐于殿下面前失仪,怕是不能再饮了。”
她稍稍借了太子的势,为显诚意,沈幼宜尽数饮了杯中残酒,将酒盏倒倾。
如此,当然无人再有微词。
酒宴照旧,沈幼宜得了清静,寻隙用些点心,先行离席。
琼林宴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此处皇家别苑她来过两三回,回回皆是不同心境。
风吹皱一池春水,沈幼宜倚在玉栏旁吹风醒酒。
回望席上,如今新登科的士子们意气风发。不知官场浸润三年,会变作何模样。
清风拂面,沈幼宜脑中昏沉散去些。
夜幕中繁星点点,于皓月旁难免黯淡。
沈幼宜估算着时辰,打起精神应对。
云蔚亭在苑中高处,她拾级而上,遥遥便见东宫总管秦让候在亭外。
“沈大人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有劳。”
沈幼宜立了片刻,自高处俯视,琼林宴上情形尽览于眼底,时有雅乐声随风送至亭外。
“沈大人请。”
“回姑娘,未时。”
沈幼宜“嗯”一声,由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沐浴更衣。
为首的两名侍女与她年岁相仿,其中一人唤作向菱,另一位脸颊圆润些的唤作向萍,都是极聪慧能干的女郎。宫中选来的人,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沈幼宜坐于铜镜前,向菱仔细为她擦拭着墨发。又用茉莉香膏,以象牙梳悉心梳通发梢。
接着净面,上妆,修饰眉形。向萍梳妆的手艺极好,梳妆台上临时备了两匣首饰,已然琳琅满目。
沈幼宜只望那镜中人慢慢变得陌生,眼波流转间,又有了一分熟悉之感。
向萍为姑娘簪上白玉玲珑步摇,点缀几支卿云梅花长簪。
国丧三月虽过,但宫中装扮仍是偏向素净。
向萍只用了三分功夫,不免有些遗憾。姑娘倾城之姿,若是精心盛装,不知该是何等摄人心魄,明艳不可方物。
她意犹未尽收了妆匣,不过姑娘眼下这般,清清淡淡的就已是极美,无怪乎能入陛下的眼。
“奴婢等告退。”
窗边,难得的一缕阳光艰难透出层云。沈幼宜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昨夜马车上,帝王未开口,她亦没有问及。
重重宫门,她现下总在后宫一处殿宇。
其实宫廷亦有女官,掌管后妃庶务。沈幼宜自信能够胜任,但显然帝王并无此心。
虽说离了刑部天牢,但她平日依旧不能出这间宫舍。若说二者无甚分别,沈幼宜自嘲地想,总归金囚笼比木囚笼价贵。
她有时与向菱、向萍交谈,多少知道些宫中俗事。譬如太后娘娘因先帝崩逝伤心过度,在操持完丧仪后,为免触景生情,不日就要迁去颐安行宫小住。
“那儿有一处温泉,先帝在时重新修整过宫室。”
“听闻那处花开得早,种了许多太后娘娘喜爱的牡丹。陛下已下令好生布置行宫居所,务必要让太后娘娘住得舒心。”
至于外朝政事,向菱和向萍便一片茫然了。
沈幼宜没有问起过帝王,想也知道他必定政事缠身。单科举舞弊一案,不知朝中会彻查到何等地步。
殿内备了不少聊供解闷的闲书,沈幼宜读了几日话本,可耻地想念起户部枯燥的公文来。
她已经习惯那样的日子;时至今日,又要被迫更换了。
小案上摆着膳房新做的牛乳糕,按了沈幼宜口味添了蜂蜜,香甜可口。
她有时一气能吃半碟,连带着误了晚膳。
“姑娘在笑什么?”向萍才吩咐小丫鬟添些香料,好奇着开口。
这几日侍奉下来,她们知道姑娘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有时还愿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志趣故事。
她就这么坐在窗下,阳光落在她发间,美得不似凡间人。
这样的女郎,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昭王投壶的技艺准得让人不可思议,那时有人笑言,有昭王殿下在,他们争一争第二也就罢了。偏偏淮王年少时惯爱与自己这位五哥较劲,每逢宫中宴饮雅集,有机会总要挑衅比试一番,当然没有一回赢过。
没有什么人愿意在投壶时遇见昭王,除了少时的沈幼宜。
宴饮人多时,投壶可以两人或是多人组成一队。沈幼宜每每都与昭王搭在一处,他从不会拒绝。沈幼宜投壶技艺尚可,借着昭王的东风,只要稳稳投中几支,总能轻松赢下各种彩头,譬如玉佩,譬如金银锞子,她书房的匣子内到现在还攒着不少。
有一回赶上陛下寿辰,宫廷备的彩头格外丰厚,她与昭王各得了一只新铸的金锭,去陛下面前谢了恩。
那会儿年少气盛,总是爱玩爱热闹的。
沈幼宜将金锭好生攒了一阵,加上之前省下的月银,给母亲换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碧玉手镯。
母亲很喜欢这对镯子,起初一直舍不得戴。沈家后宅两位夫人并立,沈夫人出身伯爵府,陪嫁丰厚,又执掌中馈。而母亲只有公中的用度,仆妇们私下里惯爱议论比较。母亲性子素来温和,闻言只会对她感到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出身的原因让她在长姐和三弟面前矮了一截。
但沈幼宜从不认为有什么;她想自己给母亲添一份嫁妆,添一份底气。
母亲收到镯子那日,她眸中的惊喜与欣慰,沈幼宜至今仍然记得。
往事美好,沈幼宜唇畔不自觉带了些笑意。
她在湖畔寻了块石头坐下,稍加休息。顺着湖面望去,对岸的柳树好像又高了一些。柳枝迎风而动,漾开一树碧色。
她想起从前射柳,疾驰的马背上无人能胜过昭王。
池水轻荡,沈幼宜以手支颐。要将这里扩建,还是得多花些心思。
碧叶轻落于湖面,带起点点涟漪。
凝神思索许久,沈幼宜起身。原本想去校场看看,不过才到校场外,便听得里间习射的动静。她略略问了校场外的侍从,才知道有几位将军在场上比试。
沈幼宜预备改日再来,只是才折返几步,便在半道撞见了昭王殿下。
她赶忙见礼:“殿下万福。”
“免了。”
元朔帝自然是要去校场,北地今日新送了十几张弓箭来。他午后议事不得闲暇,便让好友们自行挑选。
沈幼宜思忖着是否要解释一二,她在此地并没有替东宫窥探消息的意思。但又怕话出口,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元朔帝却知道她原本的来意,只道:“去看看吧。”
“是,多谢殿下。”元朔帝忘了松手,沈幼宜一时也愣愣地由他握着。
他的掌心温热,自给人安心的力量。
干戈止歇,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暗卫过来处置五名刺客的尸首,沈幼宜被那动静惊得回神,忙抽回手,一礼道:“多谢殿下相救。”
“不必。”元朔帝看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示意他随自己先行离开,“走吧,这里非久留之地。”
是他将元乐带出京的,当然要护好他。
沈幼宜默默点头,跟在昭王身旁,又不由自主靠近了他半步。
暗卫在查看尸体,有三人当场毙命,另外两人还有些微弱气息。
四支长箭皆穿在要害处,钉入土中。
谢谦正收整战局,这场行刺来得毫无预兆。此处离京畿不足二百里,谁能想到会出现大批身手不俗的刺客。
他忙里抽闲迎上来,对沈幼宜关切道:“没事吧?”
沈幼宜摇头,魂不守舍的模样。谢谦颇能理解,元乐是文臣,又自幼长于京都侯府,骤然见到这等凶险景象,有几人能不害怕?
方才与刺客的交手中,有两名暗卫受了轻伤,所幸并无大碍。此番跟着殿下的亲卫虽少,但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在战场上练就的反应也非寻常护卫可比。
除此之外,还有一架马车不见踪影,沈幼宜的行囊皆在其中。刺客来时惊了马匹,带着马车一路向东奔去。
沈府跟着的两位小厮没有被波及,唯有吟月不见了踪影,想来她当时应该就在马车上。
元朔帝道:“不必担忧,当时便有暗卫追上。附近皆是平原,没有山路,应当很快就能寻回。”
他已吩咐人取来自己的一套衣衫,对沈幼宜道:“先将身上的衣裳换了罢。”
沈幼宜低头看自己沾了大片血污的衣衫,红与青交织分外刺目。她犹豫片刻后没有拒绝,低声道:“多谢殿下。”
她去了不远处昭王殿下的马车上更衣,合上马车门后,外间嘈杂的声音减弱些许。
马车内很是宽敞,沈幼宜宽下外袍,这才发现自己的中衣上也印了血迹。
束胸倒是无碍,沈幼宜将换下的衣物置于一旁,很快套上了新的中衣。很不合身,袖口和裤脚处都长了一大截,只能仔细卷起。
玉白的外袍穿在她身上几乎要拖地,还好她的鞋子高,勉强能撑起这身衣服。
沈幼宜的身量在女子中算作高挑,但在男子中难免有些不足。所以母亲带着嬷嬷为她缝了这种特制的靴子,穿上立刻便能高出近两寸,外人也看不出端倪。
沈幼宜悉心整理过衣物,踩下马车时仍有几分脱力之感。
元朔帝递了水囊给他,谢谦瞧同一套衣衫,穿在沈大人身上有截然不同之感。
今日之事也是他们大意,原本以为在京郊不会有这等危险。
刺客来势汹汹,单看他们招数,很难判断出自何方。毕竟昭王殿下的手下败将太多,谁知道是哪方来寻仇。
他们在战场上击败的都是一代枭雄,多少有些忠心的旧部。
在沈幼宜面前,许多话谢谦都没有往下再提。
他去提审刺客,树下便只剩了沈幼宜与昭王。
微风吹动玉白的袖摆,换了昭王的衣衫,沾染上他的气息,沈幼宜有些不自在。
虽说梦境里她也套过眼前人的寝衣,但毕竟……毕竟与现实中还是不一样的。
她渐渐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殿下。”
“怎么了?”
沈幼宜本想再度道谢,又觉冗余,也太过轻描淡写。
想了想,她先抛出另一个困惑的问题:“殿下,若臣下次再遇见这等情形,该往哪里跑合适呢?”
不是每一回都能如此幸运,得人及时相救。她跑对了方向,总能多争取些时间。
还有,若刺客没有发现她,是不是她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更好?
小心翼翼求教的模样,元朔帝顿了许久。
他道:“不会有下次了。”
至少这种由他带来的危险,不会再有了。
昭王开口,沈幼宜就这么硬着头皮随他入内。
“我啊,”沈幼宜翻过一页话本,笑着道:“只是想起曾经许的一个愿罢了。”
泼天的荣华富贵,还有从朝堂全身而退。
原来佛祖就是这般实现人的愿望的。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君父哪有错的道理,其实朝廷已经为他们翻案,发还了家产,臣子就已经十分感恩戴德,沈氏也不敢生出什么怨恨来,柏氏自己几乎以为这是因为她的女儿重新得宠的缘故。
沈幼宜捂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竟觉得说这话的简直是另外一个人。
她没有被不知名的鬼魂夺舍,元朔帝倒有这种可能。
她生出些许多不安,当时的她既不曾花言巧语地哀求,也没有一句留给他的话,那个人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虽然宫中说你与皇后娘娘至翠微宫散心,可何夫人却说你被陛下赐了自尽,我们哪里敢提‘太子’两个字,反倒是陛下说起太子私换女囚的事,问我如今可有良籍。”
柏氏原本想起这些事情还觉得有些奇怪,她猜女儿或许并未离世,战战兢兢在皇帝面前用过一餐饭,见圣上心情似乎不算很坏,才小心翼翼为自己的女儿请罪,希望天子能宽宥贵妃欺瞒的罪过,可那位富有四海的君王却忽而一笑,在那燃起千盏明灯的殿宇中,颇见几分寂寥之意。
“当年她寄人篱下,自然身不由己,朕还不至于为此降罪。”
天子望着那两张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苍老面庞,怔忡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她托体于朕,原也为此,朕虽不大放心,却也不愿意教她为难。”
柏氏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与夫君会竖起耳朵,听决定他们生死的君王轻描淡写地了结这一桩震动都城的风流艳闻,而后转述给她死而复生的女儿:“日后的事情,那便都随她去罢。”
第 59 章 第 59 章
沈幼宜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柏氏才轻轻叫了一声“宜娘”。青翠的竹叶顺着微风缓缓落下,长剑婉转又锋利,寒光迫人。
沈幼宜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欣赏了一会元朔帝舞剑。
没想到元朔帝看起来这么严肃冰冷的一个人,舞起剑来招式却这么花哨蹁跹,这剑招更像是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能使出来的。
可能她见惯了元朔帝古板正经的样子,已经忘了他是她的同龄人,不过才弱冠出头而已,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疏离冰冷、拒人千里之外或许是元朔帝给自己的外衣,他身为储君,生来尊贵,但也从来身不由己,高处不胜寒,他定然孤独傲然,那么这样一个人,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沈幼宜站在石桌旁,将手中食盒放在桌子上,盯着元朔帝看了会,眉眼咋然一亮。
或许,她该换个表演方式了,想点别的办法走近他。
从沈幼宜走近竹林,元朔帝就知道她进来了,但他沉浸在手中长剑上,没有理她,直到剑招完毕,元朔帝才收了长剑往沈幼宜那边看一眼。
鲜少看见她这样安静,在一边等着不说话的样子,乍一看去,竟有种气质淡然,沉静如水的感觉,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眼睛虽然看着他这边,但目中无神,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不过一瞬,沈幼宜就发现元朔帝在看她,她立马笑了起来,小步跑过去,递上擦汗的帕子,殷勤道:“殿下擦汗。”
元朔帝觉得刚刚是自己看错了,谄媚才是沈幼宜脸上应该出现的神色,那种淡然超脱的气质定是他眼花。
他没接沈幼宜的手里的帕子,走到石桌前坐下,刚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结果沈幼宜又跟过来,笑着抢过他手里的茶壶,“殿下请用。”
元朔帝抬眸看她,沉声问:“沈氏,孤说过,你安分待在海棠阁里,无事不要出门,怎么,你现在这是连孤的话都放在眼里了?”
“没!妾身不敢。”沈幼宜满脸娇羞,一双眼睛水盈盈地看着元朔帝,“这、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啊,檀青姑姑今日清早来给妾身送东西,说了好些话呢。”
沈幼宜往元朔帝身侧靠近了一点,手指轻轻拽着他的衣袖,撒娇道:“皇后娘娘想要孙女呢,檀青姑姑都过来暗示了,那妾身自然不能让皇后娘娘失望,立马过来讨殿下欢心了,我知道殿下不喜欢妾身,所以只好亲自做了点心过来,请殿下品尝,希望殿下能对妾身改观一点”
元朔帝蹙眉,偏头看向别处,不去看沈幼宜的眼睛,一边喝茶一边冷声回,“鸿儿和清儿是怎么怀上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孤没杀你,你该庆幸,若是还敢贪图别的什么,那就是痴心妄想,你可知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句话的意思。”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不想计较之前的事情,希望沈幼宜不要不识相,让他对她彻底失去耐心。
沈幼宜退后一步,微低着头,小声道:“妾身只是心悦殿下罢了,只是因为真心爱着殿下,所以才会愿意诞下子嗣,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殿下身边,荣华富贵谁人不贪,妾身当然喜欢,但若不是因为喜欢,我何必再来您面前碍眼呢。
毕竟妾身已经有鸿儿和清儿了,就算没有殿下的宠爱,也能荣华一生不是么?阿宜是真的喜欢殿下,难道情不自禁的喜欢和仰慕,也是错吗?”
她说着说着,语气里有了一点破碎的哭声,抬头看元朔帝时,双眼水润含泪,目中传情。
元朔帝端着茶盏不说话,也不看沈幼宜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垂眸盯着石桌上的点心。
喜欢?她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恐怕她喜欢的是太子这个身份吧。
元朔帝不信她,也没空去猜沈幼宜心里是怎么想的,提着手里的长剑,缓缓往竹林外面走。
“殿下等等妾身,让妾身在您身边伺候笔墨吧,妾身已经学会研墨了!”沈幼宜立马追上去,跟在元朔帝身侧念叨,“殿下是要回怀德院吗,求求您了,让妾身一起去吧,我保证就跟在身边伺候笔墨,不多嘴不多事。”
“孤不想看见你。”见太子殿下走近,沈幼宜身边伺候的几个宫人都绷紧了身体,面色紧张。
沈幼宜跪在地上垂着眉眼,咋一看是在反思,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是在打瞌睡,要不是身边的玉宁怼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估计还在昏昏欲睡呢。
“殿、殿下?”沈幼宜眼中有短暂的朦胧,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想要去拉元朔帝的衣袖。
但她跪了太久,双腿都麻木了,还没站起来就摔了下去。
元朔帝没想到女人真真切切跪了这么久不耍滑头,他不紧不慢地抓住了沈幼宜的手腕,帮她稳住身体。
沈幼宜一双眼睛水蒙蒙地看着元朔帝,委屈又做作地张口,“殿下~妾身、妾身给您丢脸了,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关闵侧妃姐姐的事,殿下不要怪罪别人。”
“可是妾身想时时刻刻看着殿下,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啊。”
竹林外,海棠阁的婢女们见太子和自家娘娘一起出来,纷纷止住了想要上前问安的心思,大家面面相觑,最终默默跟在两位主子后面,一起去了怀德院。
沈幼宜就这样靠着她厚脸皮的功夫,混进了怀德院里。
眼看着元朔帝进了书房,沈幼宜眼睛一转,立马端着点心走了进去,自觉地跪在茶案边煮茶。
元朔帝坐在书案后面看书册,看上去应该不是朝堂上的文书,更像是不入流的民间杂记。
沈幼宜眼睛浅浅扫了一圈,没敢多看书案上的东西,以免被元朔帝察觉出异常,茶水煮好后,她就打着扇子站在书案边给元朔帝扇风,简直比怀德院里的侍女还要勤快,生怕元朔帝觉得她没用撵她出去。
不过好在元朔帝沉浸在书本里,没有开口撵人。
不一会,福案进来通报,“启禀殿下,江大人在外求见。”
福案口中的江大人是皇后娘娘家中的侄子,名叫江恒之,是永安侯江家的嫡长子,现任五品中护将军,负责看管皇陵建造的一切事宜。
“传膳吧,让他一起进来用膳。”
沈幼宜跟在元朔帝身后,见他没说让她回去的话,就眼疾手快地站在圆桌前为元朔帝布菜。
“臣江恒之,参见太子殿下。”江恒之跪地行礼,他面容冷酷坚毅,却生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身上穿着玄色常服,气势锋利,如一柄刚刚开刃的神兵利器。
“平身。”元朔帝指了指对面的圆凳,示意江恒之坐下用膳。
后面有侍女走过来为江恒之布菜,但被他拒绝。经常在军营中混迹的人不讲究这些规矩,也没有让人伺候布菜的习惯。
江恒之记得表哥元朔帝也不用下人布菜的,怎么今日有所不同,他目光从沈幼宜身上扫过,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几瞬,眉头微蹙。
“你坐下吧,不用你布菜。”元朔帝留意到江恒之的目光,他转头看了眼沈幼宜极为引人注目的脸,开口让沈幼宜坐在他下首的圆凳上。
这位美人明显不是下人。
江恒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朔帝,问道:“殿下,这位是?”
“东宫奉仪沈氏。”
东宫嫔妾很多,在东宫见到女人不奇怪,江恒之多问一句只是因为觉得沈幼宜这张脸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江恒之对着沈幼宜点头致意,没多说什么,他回想着这段时间见到的各种面庞,终于想起来他是什么地方看见过几位相似的面庞了,他盯着沈幼宜的眉眼,仔细看了会,引得元朔帝频频侧目。
元朔帝沉吟片刻,又对江恒之道:“沈氏,便是鸿儿和清儿的生母。”
传说中沈娘娘是极为嚣张跋扈的粗鄙女子,但沈幼宜显然和传闻中有很大的不同。
江恒之诧异一瞬,觉得自己盯着沈奉仪看的行为似乎有些失礼,便解释道:“臣前段日子在皇陵那边监工,遇到一名很是厉害的女工匠,她们眉眼和面部轮廓极为相似,若不是穿着和气质不同,光看容颜的话,还真有些分辨不清。”
元朔帝挑眉,对此言微微侧目,“天下间一模一样的人也是有的,如果不是双生姊妹,那便是巧合罢了。”
“妾身家中无姊妹,江大人看见的女工匠,应该是位样貌相似的有缘人吧。”沈幼宜眉心挑了挑,压下心中悸动,平静地回。
能出现在皇陵,还与她相似的人,除了妹妹沈拂就没有别人了,看来魏庄不是在假意威胁她,他们真的将阿拂送到了皇陵那边,倘若她拿不到皇陵布防图,恐怕阿拂就要危险了。
江恒之点头,不再说话了,饭桌上静下来,但沈幼宜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心里提起一根弦,江恒之三言两语就让她这根弦绷得紧紧的。
饭后,元朔帝有公事要与江恒之说,便让沈幼宜回海棠阁去,她乖顺应下,刚走出怀德院没多远,就看见一群宫人跟在两个锦衣华服的小少年后面,径直往怀德院里走去。
玉静立马猜到这就是自家娘娘生下的两位小殿下,惊喜扯着沈幼宜的衣袖,高兴地说:“是两位小皇孙来了,娘娘不是日夜思念亲子么,趁现在有机会,娘娘快上前去和两位小殿下说说话吧!都是娘娘肚子掉下来肉,说几句是理所应当的。”
“不了,他们应当是来寻太子殿下的,我身份低微,就不上前打扰了,咱们回吧。”沈幼宜转身就走,目光不曾流连在孩子身上。
“唉!娘娘?”玉静一转头就见沈幼宜走远好几步了,连忙提裙追上去。
娘娘这是怎么了?宫里的女人谁不希望有孩子傍身,她家娘娘膝下有子,怎么还不想亲近孩子呢?
其实哪怕阿娘不说,她的四肢仍然完整,心跳如常,好端端坐在这里时就该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了。
柏氏小心翼翼观察着女儿的神态,她不敢想象,在家中对父母乖巧柔顺的女儿是如何与天子争执的:“好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天家固然富贵,可那些东西又怎是你这样的孩子能承受的呢,等你再养上些时日,咱们就到各地去走一走,离开这地方。”
可是她这位曾将美人牢牢握在掌中的君王丈夫那般决绝地抛弃了宜娘,不单单是安排了这许多禁军守卫,每隔数日,会有内侍来问皇后安,还要问一问那位昏迷中的沈娘子可曾清醒。
第 60 章 第 60 章
仿佛除了他肯花那样的人力物力,谁也无法精心养护这倾国倾城的美人。
可她怎么会照顾不好宜娘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午后不冷不热,气候正好适合散步乘凉。
沈幼宜出门早,没撞见东宫后院的人,回来就躲不开了,碰上的人还正好是曾经的老对头——昭训云氏。
云昭训闺名云烟,是太后母家的旁支嫡女,四年前与沈幼宜有些过节,一直不对付。
“沈妹妹之前走的时候姐姐我伤心了好一阵,以为沈妹妹一直待在云华行宫回不来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这可真是、世事无常啊,回来了就是好的,沈妹妹你说是吧?”云烟说话阴阳怪气,表面温柔娴静,实则口腹蜜剑。
这个沈幼宜是个不长脑子的,从前随便说点什么就能轻易激怒,让她如泼妇般失态,现在想来也如此吧,这样愚蠢的人,就算生了皇孙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不招殿下喜欢。
云烟眼底带着一丝嘲讽,等着沈幼宜原地发疯,但她盯着沈幼宜看了好一会都没等到沈幼宜张口。
“沈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呀?可是走了太久,不认姐姐是谁了?”
玉宁在身侧拉了拉沈幼宜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冲动,沈幼宜沉默片刻,踱步走近几步,笑道:“姐姐?在哪啊?你我无亲无故的,怎好姐妹相称呢。”
“沈妹妹这样说,是忘了宫里的规矩了么,咱们都是太子殿下的女人,自然想要以姐妹相称啊。”
沈幼宜噗的一声笑出来,眉开眼笑,昳丽精致的眉眼如牡丹盛开般娇艳。
“太子殿下的女人?”她顿了顿,上下扫了一眼云烟,娇笑道:“你、是吗?”
配合上沈幼宜眼中的讽刺和不屑,云烟瞬间咬了咬牙,感觉被沈幼宜戳到了痛脚,太子殿下确实从未临幸过她,这东宫大部分的女人都和摆设差不多,也正是因为这样,诞育两个皇孙的沈幼宜才能如此嚣张。
“同为东宫嫔妃,我品阶还高于你,沈妹妹,你怎可如此辱人!”云烟双眼湿润,哭哭啼啼抹眼泪。
沈幼宜笑着看戏,身旁的玉宁无奈扶额。
我的娘娘啊,回来之前不是说好了要端庄吗!怎么,没多久就破功了呢!明明不理会就可以了。
“这是怎么了,东宫里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清灵的女声由远及近,随着她的走近,带来一阵好闻的清香。
闵樱带着一群婢女走到云烟面前,温柔安慰,“云妹妹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尽可和姐姐说一说,莫要独自生气才是。”
“见过闵侧妃。”云烟恭敬行礼,然后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看向沈幼宜的眼神里带了一丝幸灾乐祸。
要知道这位闵侧妃与沈幼宜之间的关系可是不死不休的,四年前沈幼宜有孕,在东宫养胎,而闵樱那个时候还不是侧妃,是闵家万千宠爱的掌上明珠。
她们之间的恩怨可大着呢,闵樱心悦太子,经常借着亲哥哥是太子伴读的身份来东宫送东西,她自认身份高贵,向来不将东宫后院的女人放在眼里,更觉得沈幼宜一个婢子上位实在是低贱至极,有次在东宫遇到,便出言嘲讽。
但沈幼宜脾气更是嚣张跋扈,也是个不能惹的,仗着身怀有孕,强逼着东宫一众下人惩戒闵樱,东宫下人不敢动手,沈幼宜就亲自上阵,她虽然身子不方便,但力气大得很,轻而易举将闵樱推进湖里。
正值冬日,湖水刺骨得冷。
闵樱出生时早产,身子骨很弱,这下子就更弱了,太医更是断言,以后生育艰难,应是不会诞育子嗣了。闵家找上门来,请陛下给个说法,闵家想要东宫的名分,也想要皇家处置沈幼宜。
沈幼宜当然死不足惜,但陛下很是看中她肚子里的孩子,说什么都要护着,而且闵樱对皇嗣出口不逊,也是有一半过错的。
最后,陛下和江皇后对沈幼宜的处置是禁足三月,对闵樱的补偿是迎进东宫做侧妃。
至于沈幼宜,说是禁足了,但她根本就没受到什么惩罚,轻飘飘地被揭过。
经过此事,闵樱恨的人就是沈幼宜,没有之一。
能借机惩戒沈幼宜,闵樱当然不会放过,她家叔伯几个都在朝为官,家族鼎盛,怎么会怕沈幼宜区区一个太子奉仪!
“沈妹妹见了我,怎么都不行礼?四年不见,沈妹妹已经连最简单的礼数都忘了吗?”闵樱笑容中带着如蛇蝎般的狠毒意味,她不想和沈幼宜废话,直接说道:“既然沈幼宜不懂礼数,那姐姐我代为管教一下吧,侧妃管教奉仪,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沈幼宜面无表情地略微欠身,不仔细看都没发现她是在行礼。
“两位娘娘,我家娘娘今日身体不适,还请两位宽恕,稍后玉宁一定带上礼物去两位娘娘院中赔罪,现在日头不早了……”
“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奴婢说话吧。”闵樱冷冷呵斥玉宁,转而对着沈幼宜假笑,“沈妹妹既然连行礼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实在是该反省反省,不如就跪在这里直到日光消散,作为一点小小的惩戒。”
闵樱身边的下人很多,硬碰硬是吃不到好处的,何况闵樱是侧妃,位分确实比沈幼宜大很多。
沈幼宜静默一会,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地跪下了,脸上不见丝毫被羞辱之色,“侧妃娘娘说的是,妾身认罚就是了。”
“你识趣就好。”
要是沈幼宜反驳就理由可以重罚,结果沈幼宜居然就这么认了,闵樱略有些可惜,但无妨的,她以后有的是功夫报复回去。
闵樱和云烟脸上都难掩得意神色,两人说说笑笑地相携而去,留下沈幼宜跪在湖边亭子旁的青石路上。
莫约过来半刻钟,玉宁就去拉沈幼宜的胳膊,“娘娘起来吧,没有人看见了。”
“闵侧妃可是吩咐了,让我在这里跪到天彻底黑下来呢,这才过了半刻钟,我怎么能起来呢!”沈幼宜不起,边说着边往怀德院那边瞄。
“没什么要紧的,东宫里除了太子殿下,没人能惩戒娘娘。”玉宁身为婢女,说出来的话很是不敬重,分明没将东宫后院的嫔妃们放在眼里,但她曾是太子心腹,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见沈幼宜不起,玉宁注意到她的眼神,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立马就猜到了沈幼宜在打什么主意。
“娘娘起来吧,万一殿下回来得很晚,您岂不是白白在这里跪几个时辰。”
玉宁斟酌话语,继续劝道:“再说,东宫发生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殿下的,殿下他也清楚娘娘您的性子,要是真在这里跪下去,可别弄巧成拙才好啊。”
“没事的,多跪一会不打紧,我身强体健的,不怕这点苦。”沈幼宜摆摆手,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怀德院那边。
她唇边带着狡黠的笑意,眼里满是希冀,似乎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吸引太子殿下的主意,哪怕这样得不偿失,她也是甘愿的。
玉宁成功被自家娘娘感动,心里暗叹沈娘娘用情至深,便不再劝她起来了,只好陪着一起跪下。
沈幼宜余光看见玉宁的神情和动作,眼睛眯了眯,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过了一个时辰,元朔帝从户部返回东宫,身边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官员,一同走进怀德院。
身侧的年轻公子眼尖,瞧见不远处有一美人跪着,立马笑道:“殿下后院芳菲满园,随处可见是绝色啊。”
周围几人顺着凌酒言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他口中的绝色,立马都收回了视线,不敢多看。
这里是东宫,能出现在这里的美人必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他们都是外臣,不好意思多看的。
也就是凌酒言胆大,仗着自己是太子的亲表弟,什么话都敢说,这位凌家小少爷是江皇后已逝亲妹妹的幼子,他幼时凌家因为拥护皇家太祖而遭难,小小年纪被迫流浪在外,七年前才被寻回凌家。
凌家长房长子已承侯爵位,分了大部分家产,凌酒言归来时,家中父母俱逝,没有什么能留给他的,皇家为了弥补过失,陛下亲封凌酒言为长乐候,给了凌家一门两侯的荣耀。
“美人可怜,表哥不去看看?”凌酒言笑着对元朔帝说。
“公事在身,莫要胡言乱语。”元朔帝看了一眼沈幼宜那边,神色淡淡让人看不出情绪,他嗓音寡淡,一如往常那样威严冰冷,提步进了怀德院,似乎对什么美人什么绝色没有丝毫在意。
身后几位年轻官员暗暗赞叹,相互对视一眼,无不赞叹储君圣明冷肃,将来必是位将国事放在心中的明君,美人都长成那样了,殿下居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可见定力十足,果然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啊。
凌酒言被元朔帝呵斥,转头去看沈幼宜那张楚楚可怜又引人沉沦的脸,暗暗冷笑。
还真是不受宠呢,果然如他所料,元朔帝一点不喜欢沈幼宜,不屑于多看一眼,前几日在云华行宫时沈幼宜还跟他那么神气嚣张,现在他且瞧着,看她怎么在东宫翻起水花,怎么再怀上一个皇孙。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朝堂上的事情说完,怀德院的官员都散去。
夜幕悄悄降临,福案派人传膳,摆了一桌子的菜肴。
“殿下忙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没有用膳,多少吃点吧,不然皇后娘娘又要担忧了。”
“嗯。”元朔帝揉揉眉头,扔下手中的奏疏,坐在圆凳上看着福案布菜,他沉默一会,突然问道:“人走了没?”
福案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殿下问的人是谁,官员们都已经出去,殿下现在问的当然是跪在外面的沈奉仪了!
“回殿下,沈娘娘还在外面跪着呢。”
元朔帝拿起筷子用膳,没吃两下又将筷子放下,冷笑一声。
他不知道后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沈幼宜是什么样的人,做女人跋扈成沈幼宜这样的,元朔帝也是头一次见,这东宫的后院里,真的有人能让她乖巧罚跪?她怎么可能这么听话?
大概率,这只是沈幼宜特意做给他看的柔弱戏码,明明没长脑子,却偏偏要卖弄心机,自以为勾引人的手段高超,实则拙劣到他懒得拆穿。
福案在心里组织措辞,正要说些什么,谁知太子殿下倏地起身往外走,“殿下?”
殿下怎么出去了?不是吩咐了不用理会吗?
皇后不愿意在沈幼宜面前吐露出帝王的近况,轻轻叹道:“我听子琰传来的密信,这些时日都城可不大太平。”
沈幼宜眼睛几乎亮了一下,旋即低下头,怯怯道:“是城中有叛乱么?”
太子若铤而走险,那于她而言无疑才是最有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