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摇在旁边冷眼观察, 只觉得这位清一道长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能够布置招魂阵这么高端的玩意儿。
“道长,宋先生委托我们过来, 一方面是帮忙运送这盏铜灯,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我们看看宋公子最近的状况,他可还好?”
“啊!好着呢, 好着呢!叫宋大善人放心, 他的公子在我们观里, 那肯定是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诸位要是不放心, 可随我来!”
清一道长此时也盘算好了,所谓招魂法事一说,也不过是他顺口一提, 谁知道那宋家的冤大头老爷竟是当了真。他千盼万盼, 就希望这铜灯不要送来,如今倒好,这铜灯送到这里,和宋老爷信里说的不一样, 若到时候真的救不回来那宋公子的小命,他也有了开脱的借口。
这样想着, 清一道长便将铜灯是黄的还是绿的这件事丢开不提了, 热情洋溢地引着众人去了后院客堂。
“诸位请看, 宋公子住的这间客堂是我们这里最大最舒服的, 就连我的袇房也比不过呢!”
可以看出来, 这清一道长很擅长经营, 且不说道行如何, 这观中的小院倒是打理得舒服又惬意, 亭台楼阁, 小桥流水,种了很多绿植,空气清新湿润,几乎闻不到道观里常有的烟火味,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然而当范一摇他们被领进宋公子住的客堂,一推开门,又是另一番天地。
若是让范一摇形容,简直仙境变修罗。
这客堂宽敞倒是宽敞,但因为许久不通风的缘故,里面憋闷潮热,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
范一摇狗鼻子太灵,闻出这甜香里隐藏的一股苦森森的味道,一进屋就用手捂紧了鼻子。
清一道长讪笑着解释:“宋公子失了魂魄,吹不得风,又怕受寒,我特意叮嘱了道童们,不让这客堂内吹风,所以里面空气是差了些。”
这间客堂的确很宽敞,是那种老式的屋子,被隔成了三部分,中间是个小门厅,西边是书房,靠近东边的才是卧房,卧房内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张拔步床。
桌子上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个黑杆铜头的烟枪,椅子上放着一盆水,里面泡着一条白布巾。
此时拔步床的帐幔全都放下来,厚厚的层层叠叠,和这屋子给人的感觉一样憋闷。
屋子里专门伺候的小道童见众人进来,先行了礼,然后便站到床边,轻声唤道:“宋公子?宋公子?您家里来人看您了!”
见无人应声,正想过去将帐幔挂起来,却不想里面突然飞出来一个东西。
随之一声男子的大喝:“滚!都给老子滚!!”
小道童吓了一跳,倒是身法机灵,及时躲闪,没让那东西砸到头。
范一摇顺着看过去,只见那飞出来的东西坠在地上,竟是个景泰蓝的鼻烟壶。
这宋少爷……脾气倒是真大。
小道童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抱歉地冲大家笑了笑,“宋公子怕是刚醒,还有起床气呢!”
凤梧笑了笑,“无妨,是我们来得突然了。”
话音未落,床上又传出一声狂暴的嘶吼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小道童神情一慌,忙冲到床边,一下将垂挂的帐幔掀起来。
这回范一摇总算是看清楚床上的男子。
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中式丝绸亵衣亵裤,瘦骨嶙峋,几乎能从宽松的衣领下面看到凸起的锁骨。一头短发凌乱不堪,看上去像是寸头很久没打理,又参差不齐地留长了。
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不堪,还是能从他的五官看出原本俊朗英气的模样。
这便是宋振华的独子宋励成了,不过听说他只有二十多岁,如今这胡子拉碴,又形容枯槁的模样,说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估计也有人信。
宋励成此时正疯了一样在床上不停扭动挣扎,一边折腾一边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师父,宋公子怕是又犯病了!”小道童惊慌失措地抬头看清一道长,一边努力扑上去将宋励成压制住。
清一道长怒道:“怎么回事,不是天天在用□□么?怎么又这样了?!是不是你偷懒,没给宋公子伺候好了?”
道童委屈:“不是我呀,是宋公子自己不肯吸的,好几次差点用烟枪把我敲死了!”
“真是废物!废物!”
清一道长跳着脚骂了一通,又回头看了凤梧等人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啊,咱们来的时候不巧,不过没关系,看我的!”
说着,清一道长便在众人目光之下,左右撸起袖子,一步跨到桌边拿起烟枪,十分熟练地填烟,点烟,然后又嗖的一下见缝插针,窜到宋励成身边,将烟嘴递到他嘴边,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范一摇看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就没见过如此灵活的胖子。
“宋公子,吸一口,您快吸一口吧!”清一道长活像个在红灯区招揽生意的老鸨,声音婉转温柔地哄劝着。
宋励成却在感知到烟嘴的瞬间,紧紧闭上嘴,挣扎得更厉害。
范一摇看得皱眉,上前一步道:“清一道长,宋公子明显不想抽大烟,您怎么能强行给他喂?”
凤梧看到这里也是脸色一沉,眼中再无温和笑意,“清一道长,宋公子这烟瘾,别不是你们给他染上的吧?你一届出家之人,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清一道长先是被骂得一呆,紧接着流露出比窦娥还要冤枉的表情,“诸位以为是我给他大烟抽?天地良心,怎么可能呀!这东西这么贵,在宋公子来道观之前,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呐!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抽上这个了,是宋善人特意交代的,让我们千万别给他断了!”
小道童见自家师父被误解,也忙跟着解释:“是啊,诸位错怪我师父啦!这宋公子就是这样,我们不给他,他就偏要抽,等我们主动将这□□拿给他,他又不要了……哎呦!”
说这话呢,小道童突然痛叫一声,原来是肚子上挨了宋励成一脚。
“罢了罢了,你不抽,我们拿走就是!踢人做什么呐!”清一道长吓得哆哆嗦嗦,又捧着烟枪撤了。
宋励成没了拘束,这时已经从床上站起来,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众人,看上去像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依次掠过,视若无物,最后又落回到清一道长手中的烟枪上,猛地冲过去夺过,然后放进嘴里,像是吸命一样大力吸食几口.
最后在一片云雾缭绕中,露出要生要死的迷醉表情。
这并不是范一摇第一次目睹别人犯烟瘾。
奉阳城也有好几家烟馆,小时候她还曾跑到门口偷看,亲眼见过那些没钱买烟膏的烟鬼们打滚抽搐,口水鼻涕眼泪横流的样子。
还记得师父当时来找她,问她:“一摇,看到了么?”
年幼的范一摇点点头,“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这些人好脏,好可怕。”
“不,这些已经不是人了。”
范一摇好奇地仰起头,那时候的她个子很矮,还只能看到师父凤梧的下巴。
“师父,不是人是什么呀?”
凤梧沉默片刻,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畜生。”
几口烟下肚,宋励成看上去明显镇定很多,可与他狂暴情绪一起软下去的,还有他的身体。
清一道长和小道童极有眼色,见宋励成脚下要站不稳了,忙一左一右上前,将人扶到床边坐下,一个拿来软垫给宋励成靠着,一个帮忙盖被。
而宋励成此时俨然已经神游天外,双眼半阖着,表情放松又享受。
小道童偷偷瞄了一眼,对清一道长说:“师父,宋公子这是又去做活神仙了嘛?”
清一道长当头给了小道童脑瓜一下,“胡说什么!宋公子这是失魂!是被狐媚子勾了魂!这福`寿膏是给他吊命用的!”
凤梧沉声道:“什么狐媚子勾魂,我看这宋公子不过是被大`烟掏空了身子罢了。”
“哎!可不敢胡说!”清一道长大惊小怪地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状,“狐媚子听了是要寻事的!”
凤梧显然不想再和这清一道长纠缠,又不想旁观宋励成抽大`烟,率先出门去了。
其他三人见状,也跟着出去了。
范一摇道:“师父,我看这狐媚子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嘛,想必是那宋振华害怕家丑外扬,胡编了这样一个理由。”
运红尘也点点头,“不错,我见那清一道长也像个江湖骗子,为了迎合宋老爷,才跟着附和狐媚子勾魂之说。如今咱们东西也给他们送来了,招魂灯也成功锻造了,不如就此撤退,赶紧去找最后一样铜器!”
范一摇心中虽然唏嘘,却也知道如今像宋励成这样吸食鸦片的有钱人不在少数,管是管不过来的。
“也好,一会儿我问问清一道长,这家道观里除了宋励成还住着什么客人,把胭拾姐姐托我运送的木匣子交出去,我们就可以走了。”
凤梧疑惑:“嗯?胭拾姑娘没写明具体的收货人吗?”
范一摇将胭拾的委托单拿出来,摇摇头,“没说,就说是这道观里的客人。”
运红尘插嘴道:“哪有这样委托的,万一这里住着好几个人,谁知道应该把东西交给谁呀?”
范一摇心里其实也很纳闷,“胭拾姐姐说,到时候我就知道该交给谁了。”
运红尘:“那你现在知道么?”
范一摇:“不知道。”
运红尘:“这不就得了!”
这时宋励成的房门被推开,清一道长领着小道童从里面轻手轻脚地出来。
“哎,诸位对不住了,让你们白白等了半天,这宋公子刚刚睡下。今天他脾气格外大,平时也不会闹成这样的……”
第102章 木匣
江南渡一眼看出清一道长在顾虑什么, “道长放心,我们不会再回宋家了。”
言外之意,自然也不会将宋公子的情况转告给宋振华, 所以清一道长也不必诚惶诚恐。
清一道长与江南渡心有灵犀对视一眼,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了。
范一摇问:“清一道长,您这里除了宋公子, 还有其他客人么?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 是别人托我送过来, 指明收货人是这里的香客。”
清一道长一愣, “客人?我们这里的客人,就只有宋公子一个人呀?”
范一摇与江南渡对视一眼,又问清一道长:“那最近是不是有其他客人, 碰巧刚刚离开的?”
清一道长摆摆手, “没有的,我们这里近半年的时间,就只有宋公子一人留宿在观中。”
范一摇轻轻摩挲着怀里的木匣,微微皱眉。
这答案似乎已经十分明显, 如果胭拾没有弄错的话,那这木匣子应该就是给宋励成的了。
运红尘伸长脖子往房门那边张望, “宋公子已经睡下了?”
清一道长点头, “是啊, 一般情况, 刚用过福`寿膏的话, 正经要睡好久, 叫都叫不醒呢。”
运红尘看向范一摇, “这可怎么办, 总镖头, 不然你将东西留下来?”
还不等范一摇说话,凤梧先摇头道:“不可,这有违镖局的规矩,咱们受人之托,肯定要当面交给收货人验货,这一趟镖才算完成。”
范一摇:“是啊,胭拾姐姐也特意叮嘱过我,让我务必亲眼看着收货人将这木匣打开。”
“哎,真好奇,这木匣里到底有什么啊……”运红尘被勾得抓心挠肝的。
清一道长的确是很有眼力价的人,见状忙道:“不如这样,我看诸位一路劳顿,这宋公子又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几位若是不嫌弃,就先留宿在观里,等明天宋公子精神好了,再将东西转交给他。”
眼看着天色不早,这时候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众人一商量,便决定在这道观里住一晚。
晚餐几乎都是素菜,但是不同于寻常寺庙道观里的粗茶淡饭,这里的饭菜居然异常可口,特别是脆爽萝卜和香煎豆腐两道,几乎是被一扫而空。
“这清一道长倒是会享受,难怪养得白白胖胖。”运红尘吃饱喝足后,摸着鼓鼓的肚皮感叹,“如今这世道,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的人很少了。”
凤梧点头道:“是啊,这比寻常的馆子都好吃,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
江南渡垂眸,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微微皱眉。
范一摇立刻察觉到,“怎么,大师兄,你觉得不好吃么?”
江南渡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这饭菜的做法,似乎是动用了五行灵力。”
范一摇惊讶:“不是说人类世界里很多道士,其实都是咱们九州的阵法师么?这清一道长该不会也是阵法师吧!”
运红尘撇嘴:“清一道长?怎么可能嘛!他看起来就不像。”
江南渡回答得却很保守:“的确感觉不出他身上有灵气波动。”
范一摇猜测:“难道是做饭的厨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凤梧却道:“还是算了,若这人真的是九州同类,隐居在此便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去撞破。”
……
第二天一早,范一摇听小道童说宋公子醒了,便立刻拿了胭拾的木匣子叩门拜访,谁知道却吃了个闭门羹。
“宋公子说了,他谁也不见。”小道童回了话,便准备关门谢客。
范一摇急了,“你没跟他说,是有人托我给他送一样东西么?”
小道童:“说了,可宋公子还是不想见您。”
范一摇索性不理会小道童,高声冲着房内喊道:“宋公子,有人让我给您送一个木匣,还请您当面打开验货!”
回答范一摇的,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滚!”
范一摇:“……”
这一刻,范一摇承认,她的确很想将这面前的破房子拆了。
小道童大概是感应到了范一摇身上的噌噌上窜的怒气值,忙安抚道:“范总镖头,您冷静,或许是早上宋公子有起床气,心情不太好,不然您等中午再来?”
毕竟是在别人家地界,这小道童和清一道长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范一摇忍了,挨到中午再来。
结果这位宋大公子还是十分不给面子,继续给范一摇吃闭门羹。
这回范一摇忍不了了,抬脚就把门踹了,直接杀到了宋励成床边。
宋励成似乎刚抽完烟的样子,人倒是清醒的,就是看上去懒洋洋的,浑身没骨头一样瘫在床上,见范一摇来了,吊着眼看她。
范一摇将木匣拿出来,摆在宋励成面前。
宋励成瞄了一眼,然后抬手一扒拉,就将匣子从床上扒拉下去,摔在地上。
范一摇:“……”
“范总镖头!冷静!您冷静!”小道童坐在地上抱住范一摇的大腿,这才没让她冲上去给宋励成两巴掌。
“这是胭拾给你的,你不认识她么?或者是沈大小姐,沈佳宜?”范一摇继续努力尝试沟通。
宋励成却原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侧卧着乜她,竟是在病容下流露出几分还未被鸦`片消磨的风流气度。
“哦?我管你是腌十个还是腌九个的,告诉你,不管是沈小姐还是白小姐,只要这破玩意儿我不打开,你就拿我没办法!”
“你!信不信我砍了你!”
范一摇气得想拔刀,小道童鬼哭狼嚎地在旁边拼死阻拦。
“范总镖头!冷静啊!冷静!”
宋励成窝在床上,好整以暇地哼哼,“小姑娘,你还是太嫩了,老子当年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老娘当年看守九鼎的时候,你还是个细菌呢!
范一摇气红了眼,最后还是被凤梧亲自从宋励成的屋里拉出来的。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胭拾姐姐为什么要给他送东西!放我出去,我要砍死他!”
“好了好了,咱们不气了!大不了把东西放下,咱们走就是!”凤梧给暴躁的小徒弟顺毛。
等范一摇终于冷静下来了,仿佛已经透支了大半力气,蔫蔫道:“算了,还是得想办法让他当面把木匣子打开。”
运红尘很是崇拜地看着自家总镖头,“不愧是总镖头,被那宋公子气成这样了,也不忘了咱镖局的信义!”
范一摇却道:“也不完全是因为守信。”
运红尘:“咦?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木匣,她怕宋励成那混蛋将东西当柴烧了,出来的时候特地捡起来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宋振华说过,宋励成以前不是这样,而君明泽野也跟我说,宋励成变成如今这样另有原因。我总觉得,如果我能让他将这木匣打开,收下胭拾姐姐的东西,或许就会找到答案。”
运红尘很是不屑,“那个东瀛人的话又不可信,总镖头,你别太难为自己了。”
傍晚时分,范一摇揣着木匣,又溜达到宋励成所在的院子,让她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没在床上歪着,而是难得从房间里出来,正站在鱼池边喂鱼。
见范一摇来了,宋励成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道:“小姑娘,跟你说了,我不会收你的东西,还是趁早滚蛋吧。”
范一摇忍了又忍,总算是挤出一个笑脸,将特意从道观外面打回来的一瓶烧刀子亮出来。
“我不是来让你收货的,我是听说宋公子酒量惊人,来找你喝酒的。”
一看到酒,宋励成的眼睛果然亮了。
范一摇猜得没错,行伍之人极少有不爱酒的,这宋公子以前是当兵的,十有八`九也是个好酒之人。
“哦?既然如此,那就请吧。”宋公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范一摇坐,“不过你这么一小瓶烧刀子,够干嘛的?”
“我那里还有好几坛子呢,一会儿就让我们镖局的镖师送过来。”
范一摇丝毫不怯场,大有要跟宋励成拼酒到底的架势。
其实她对喝酒没什么兴趣,只是琢磨着趁宋励成酒醉脑子不清醒时,忽悠他将木匣子收下验货,她也好交差走人。
谁知她这算盘还没在心里打完,宋励成便将酒瓶子接过去,晃了晃,然后一扬脖子,喝了个干净。
范一摇:“……”
宋励成抹了抹嘴,将空酒瓶丢还给范一摇,还有些嫌弃地品评道:“这酒品质一般,差点意思。”
院子门外响起轱辘轱辘的车轮声,是运红尘用镖车推着两大坛子酒进来了。
“总镖头,看我弄来的这些酒,这回不把那姓宋的大烟鬼灌倒,我运红尘三个字就倒过来……”
苍鹤同学说了一半,才发现当事人正站在外面,尴尬地闭了嘴。
宋励成瞥了眼酒坛,很是不当回事地笑了笑,对范一摇道:“看来小姑娘你的诚意很大,宋某今日就算领你的情了。”
紧接着,他也没等范一摇开口,便主动走到镖车跟前,单手提起一个酒坛,拍开封泥开始往嘴里灌。
运红尘惊讶得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看向范一摇。
范一摇起先还以为这宋励成只是难得碰到酒,情难自控,可是见他灌得又急又猛,酒汤兜头兜脸几乎要把自己淹死,便渐渐觉得不太对劲,忙上前阻拦。
“喂,宋公子,您慢点喝,我是来和您喝酒的,不是来看饮驴的!”
宋励成却对范一摇的话充耳不闻,很快就将一坛子酒咕咚咕咚喝空,酒坛子一摔,又去拿第二坛。
“宋公子,您抽大`烟本就伤身,现在又没养好,不能这样喝酒的!”运红尘也过来,和范一摇一起阻拦。
然而宋励成就好像突然生出极大的力气,将两人强行推开。
“没事,若是能这样醉死了,倒也好了。”宋励成唇角勾着笑,红着眼。
范一摇心头一跳,只觉得这一刻,宋励成似乎真的心存死志,对这世间生无可恋。
这一坛子酒再猛灌下去,别说让他收货验货了,只怕小命都要呜呼。
“不行,你不能再喝了!”
范一摇直接劈手斩在酒坛上,将那酒坛击碎。
碎裂的瓷片摔了满地,清澈的酒浆从破坛子里哗啦一声浇下。
宋励成手中空拿着个残存的酒坛沿,呆呆地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哎,废物就是废物啊,连坛子酒都喝不成呢!”
他手轻轻一松,将破酒坛丢了,醉醺醺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状如疯癫地仰天大笑,最后笑着笑着,又流下了眼泪。
运红尘吓得不轻,三两步躲到范一摇身后,“总镖头,他这是疯了么?”
范一摇看着地上无声恸哭的宋励成,微微皱眉。
如果可以将绝望的情绪实质化为一张大网,那此时捆缚在宋励成身上的网,只怕已经层层覆盖,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算了,我们先将他弄回房间里。”
因为范一摇是偷偷将酒弄进来的,不想惊动观里的道士们,便和运红尘一起将宋励成从地上架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塞回房间。
第103章 签收
本以为将人丢在床上就可以走了, 谁知偏巧在这时宋励成烟瘾发作,浑身痉挛地佝偻成一团,看上去无比痛苦。
“妈呀, 总镖头,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昨天不是见过清一道长给他点烟么,你把桌上的烟枪拿来, 我们给他抽两口。”
“这能行么!”
“先试试!”
运红尘急忙去拿来烟枪, 范一摇按照记忆中看到清一道长装烟的方法, 给宋励成填了烟膏, 放到他嘴边。
宋励成感觉到嘴边的烟枪,正欲张口,身体里却又好像有另一个人, 强行让他别开头。
运红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与范一摇对视,“总镖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抽?”
之前小道童也说过,有的时候这宋励成就会强迫自己不去抽烟。
范一摇想了想, 试探地唤了一声:“宋公子?宋励成?”
宋励成毫无反应,依然在浑身抽搐, 又哭又叫。
“咦?他好像在说什么。”运红尘将耳朵贴近了些, 努力辨认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好像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兄弟们?”
范一摇沉默一瞬, 在宋励成又开始挣扎翻滚的时候, 突然叫了声:“宋军长?”
这一回, 宋励成突然安静下来。
他像是真的失了魂魄的人, 眼睛空洞洞地睁着。
运红尘觉得她家总镖头简直神了, “诶?你怎么知道他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宋振华说过,他儿子以前是在司令手底下做事的。司令下面不就是军长嘛?”
一声“宋军长”让宋励成短暂安静了片刻,很快便又要发作起来。
范一摇忙道:“宋军长,兄弟们说了,不怪你,您先抽口烟缓缓吧!”
果然,这一次宋励成竟是十分配合,没有再闹,乖乖叼了烟嘴。
有了鸦`片的安抚,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不再抽搐痉挛,流泪流口水的症状也有所减轻。
范一摇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劝人吸食鸦片。
两人都不是伺候人的材料,见宋励成抽了两口烟就昏睡过去,便打算就此离开,谁知还没出门,范一摇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宋励成的声音。
“小姑娘。”
范一摇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床上的人没有起身,依然躺在那里闭着眼,像是在安睡。
“今天谢谢你了,明日一早你来找我,我帮你收货。”
范一摇心头一喜,“真的?”
宋励成笑了笑,“放心吧,虽然宋某如今已经与废物无二,但是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姑娘食言。”
回去的路上,范一摇心情很沉重,如这满园的夜色,黑压压的透不过气。
运红尘回想刚才宋励成嘴里的嘀咕,不解道:“总镖头,宋公子说他对不起兄弟们,是什么意思呀?”
范一摇想了想,道:“宋振华说宋励成一直在外从军,突然返家,可能是外面遇到了什么难处。如今看来,他应该是在军中遭遇了不幸的事,这才一蹶不振吧。”
因为怕被大师兄和师父骂,范一摇并没有将今天的行动告诉他们,回去以后便和运红尘钻回了自己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又早早跑去宋励成的院子。
凤梧本来还想跟小徒弟说两句话,见她这样匆匆忙忙的,根本找不到机会,便对大徒弟说:“若是今天那位宋公子还不肯配合收货,不如劝劝一摇,我们把东西留给他就走吧。”
江南渡目光追随着少女倔强的背影,却道:“只怕凭一摇的性格,是不会放弃的。再看看吧,也许今天就会有转机。”
宋励成果然说到做到,今天早上没有再让范一摇吃闭门羹。
专门负责照顾宋励成的小道童今天也很高兴,显然这两天受够了夹板气。
“范总镖头,您来啦?快进去吧,宋公子已经等您好久了!”
范一摇推门进屋,只见宋励成坐在正对门的厅堂内,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
他似乎是刚洗过澡,头发身上看起来都十分清爽。
“我听他们都叫你范总镖头,你们是开镖局的?”宋励成开口就是上位者的做派,并不客气。
“当然了呀,不然我何苦天天求着你收货,都是我们镖局的职责所在。”
范一摇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将木匣子拿出来。
宋励成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目光一扫,示意范一摇放到桌上。
范一摇心中虽然有点不满,却生怕这大烟鬼又生事端,只好照做。
“这年头,铁路越建越多,镖局的生意可是不太好做了。”宋励成不紧不慢地点评道。
范一摇有一说一,“没错,所以我们也偶尔接一些保安的活。”
宋励成嗤笑一声,“倒是懂得变通。”
范一摇耐心告罄,“你到底验不验货了啊?”
宋励成挑挑眉,不过他昨日既然已经答应,今天就不会故意拿乔,很配合地拿起木匣,一边漫不经心地转动上面的鲁班锁,一边打量范一摇。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这回也学会了,跟宋励成这种人打交道,可不能太实在,于是也有样学样地挑挑眉,“想知道?那你先把这木匣子打开。”
宋励成这回难得连眼睛里也漫上笑意,“你这小丫头,倒是挺有趣。”
范一摇反击:“你这老男人,倒是会磨人。”
“我老?”宋励成开木匣的动作一顿,这回倒是显得很惊讶。
范一摇努嘴:“你不照照镜子么。”
宋励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嗯,的确是很久没有打理了,不过我可不算老,今年才不到三十岁,按年龄算,给你当夫君也很正好。”
范一摇白眼差点翻上天,将带鞘的烛息刀挥了两下,示意宋励成快点干正经事。
宋励成又是一阵呵呵的笑,不再逗她,将木匣子打开。
范一摇多日以来的好奇心总算在这一刻得到满足,但是看到木匣内的东西,却难免有些失望。
只见木匣内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只是放着一张折了几折的信纸,外加一对翡翠耳环。
但是与范一摇的失望不同,宋励成在看到那副耳环时,脸上戏谑的笑容却不见了,他先是惊讶,随即目光又变得逐渐沉重。
“你说送这木匣给我的人,是谁?”宋励成缓缓问。
范一摇:“胭拾,这是她在上海做舞女时的花名,她的真名叫沈佳宜,是羊城沈家的大小姐。”
宋励成喃喃:“原来竟是她……她就是胭拾啊……”
范一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也看出宋励成与胭拾是有过故事的。
宋励成将那副耳环拿在手中出了片刻神,又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阅读。
范一摇自然是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内容,却见宋励成在读到这封信后,眼圈逐渐泛红,到最后,竟是闭上眼,用微微发抖的手抵住额头,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宋军长?您还好吧?”
范一摇有点担心,生怕这大哥一激动,又犯烟瘾。
过了半晌,宋励成才将手放下,抬起头。
范一摇与其瞬对视间,不禁愣住。
她总觉得,这一刻的宋励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那薄薄的一张信纸,似乎已在这须臾之间,在他身上做出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改变。
“范总镖头,想必你应该很好奇,我年纪轻轻,放着好好的军长不做,为什么会跑回老家堕落吧?”
范一摇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心说这不就来了,困扰多日的谜题终于即将揭晓,也不枉她费这么一番功夫。
宋励成将展开的信纸小心翼翼按照原来的痕迹折好,又重新放回到木匣里,压上那对翡翠耳环,将盖子关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几个军阀混战,我的人全都打光了,我的上峰也成了个光杆司令,我跟着他一起郁郁不得志,最后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就回来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其背后却不知道埋骨了多少性命,流淌了多少鲜血。
宋励成轻笑一声,“如今那区区岛国对我华夏大地虎视眈眈,我们的人却还在内讧。当兵的不能拿枪保卫家国,非要和同宗同族的人杀得你死我活,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范一摇心中触动,她抬起头看宋励成,见对方说话时虽然是在笑着,但那双深邃沧桑的眼睛里,却并无半分笑意。
她不禁回想起他昨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般彻骨的绝望。
“那为什么我们要内斗?明知道可能有外敌来犯,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范一摇不解。
宋励成久久凝视着范一摇,最后却只是叹息一声,“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平白给你这小脑袋瓜里塞下许多困惑。”
范一摇非常不满,“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宋励成却已经拿了木匣子出门,径直往院子外面走。
“喂,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了。”范一摇追出去。
“你们镖局还有些什么人,都在哪里,带我去见见他们。”
这人腿长步子大,范一摇在后面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你要见我师父他们?做什么?”
宋励成步履生风,走得目不斜视,倒是隐约能看出几分军人之姿,“你们不是镖局么?自然是有委托要给你们。”
“你要运东西?”范一摇心中犯嘀咕,“恐怕不行,我们后面没有档期了……”
离开这里后,他们还要去找最后一样铜器,谁有功夫给他跑腿?
谁知,宋励成却道:“不运东西。”
范一摇惊讶:“那你要委托我们做什么?”
宋励成:“不是你刚刚说的,你们镖局如今还会兼做保安,我想聘用你们保护我。”
范一摇:“……”
这是拿他们当保镖了?
切,可没人想保护你这么个吸食鸦`片的废物公子哥。
第104章 戒烟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凤梧他们居住的院子门口, 正好看见凤梧从里面出来。
宋励成大方上前,拱手见礼:“您就是山海镖局的老板吧?在下宋励成。”
凤梧见到个如此正常的宋励成,显然十分惊讶, 却还是很有教养地回了礼,“啊,在下凤梧, 您叫我凤老板就好。”
“凤老板, 能让我进去坐坐么?”
“好啊……请。”凤梧一边将宋励成往院子里让, 一边冲范一摇使眼色, 似乎在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范一摇摊摊手,用口型道:“我怎么知道?”
运红尘见到宋励成,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直到众人落座, 凤梧才试探地问:“不知宋公子今日拜访, 所为何事?我这小徒弟性情顽劣,若是多有得罪,还望您多多包容。”
宋励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凤老板言重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您这位高徒。”
凤梧更加不安了, “那您今天来……”
宋励成也不废话, 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 宋某今日前来, 是有一事相求。”
凤梧:“宋公子但说无妨。”
宋励成:“不知诸位会在这道观中逗留多久?”
凤梧瞄了眼宋励成手中的木匣, “唔……看来您已经将这木匣收下了, 那我们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完成, 大概明天就会离开。”
“明天?”宋励成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快走, “我还想委托诸位做我一个月的保镖。”
凤梧义正言辞:“宋公子怕是误会了, 我们是镖局,怎么能给人当……”
宋励成蘸了蘸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字,言简意赅:“这是我给诸位准备的酬劳,不够可以再加。”
凤梧话说一半变了调,直接笑眯眯改口:“……给人当保镖,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现在生意不好做嘛,镖局也不好接单。”
努力忽略小徒弟投来的鄙视目光,凤梧喝了口茶,又问:“只是宋公子一直住在这道观里养病,为什么需要保镖?”
宋励成郑重了神色,认真道:“我需要诸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守好我的院门,除了送饭菜以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当然,也不要让我出去。”
凤梧对这一匪夷所思的要求表示不解,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花钱坐牢。
这时江南渡忽然出声,“你想戒掉鸦`片?”
宋励成从进屋之后就将屋子里的几人尽收眼底,起初并未在意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直到他此时突然出声,循声望过去,才惊觉自己的失策。
很明显,在这个屋子里,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这个男人。
“是。”宋励成回答得很坦诚,“单靠我自己,恐难实现,这才想拜托诸位。”
江南渡目光向范一摇那边飞快扫了一下,“一个月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有点太久了。”
虽然没有直接回绝,但是拒绝的意思也够明显的。
宋励成与江南渡目光相对,神色终于凝重了一些,没有刚进门时那般轻松,他沉吟片刻,站起身,十分诚恳地拱了拱手,“若是诸位能够助我戒掉鸦`片,宋某便是欠下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是有需要宋某的地方,一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话已说到这份上,对宋励成这样一个昔日的高级将领来说,也是极限了。
江南渡目光转向范一摇,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范一摇垂着眸子,不知为何,她此时此刻,耳边回响的,居然都是那晚君明泽野说的一句话。
他说:“范总镖头,你们华国人一向喜欢内斗。”
而如今,宋励成寂寞退守到这西南一隅,竟也是因为军阀间的内斗。
不得不说还真是个结结实实的打脸现场,也唯有庆幸那些东瀛人不在这里。
“好,这个委托我们接了。”
宋励成还在等江南渡的回应,没想到却等来一个脆生生的回答,不禁莞尔,回头看范一摇。
“原来你们的镖局,还是要你这个小姑娘来当家?早知道我就不跑这一趟,直接问你不就好了?”
范一摇特别讨厌宋励成这副纨绔公子哥的嘴脸,没好气道:“委托我们已经接了,你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就回去歇着吧,戒大`烟可是个体力活呢。”
宋励成又去看凤梧和江南渡,“她说的话算数吧?”
凤梧尴尬地咳嗽一声,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有损师父尊严的话。
江南渡更是不会搭理他。
最后还是运红尘好心提醒:“宋公子,委托已经接了,你就快点回去吧,再说下去,可能这委托就不算数啦!”
宋励成笑了笑,又向众人一拱手,脚步轻快地告辞了。与几日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相比,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凤梧等人走了,才道:“这什么情况?这宋公子是抽了什么风,突然就想着戒鸦`片了?”
范一摇道:“我也不知道,那木匣里有一封胭拾姐姐写的信,他看完就变成这样了。还跟我说了为什么他会回到老家浑浑噩噩度日。”
凤梧好奇心被勾起:“诶?那到底是为什么?”
范一摇言简意赅道:“军阀内斗,他的兵都战死了,没了军权,就混不下去了呗。”
凤梧唏嘘,“如今这世道的确够乱的,各方势力都在争抢地盘,自相残杀的事并不少见。”
运红尘问:“那他突然想戒鸦`片,是准备重振旗鼓了嘛?”
范一摇:“谁知道了,反正我想,咱们目前也不知道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与其大海捞针的找线索,不如先帮了这个忙,再怎么说,这宋公子应该也算是胭拾姐姐的朋友了,若真的能让他重新做人,也是件功德。”
凤梧点点头,“嗯,说的也是,反正这宋公子给的佣金也不少,咱们不亏。”
运红尘也十分高兴,“还能再在这里吃一个月的饭,我觉得不错!”
只有江南渡并没有对助人为乐表现出太强烈的兴致,反而突然问了范一摇一个问题:“一摇看起来和那位宋公子已经很熟稔了。”
范一摇:“???”
江南渡:“不知道今天一摇有没有空,也陪师兄小酌两杯?”
范一摇:“……”
室内的空气骤然凝结,凤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找借口出去了。
求生欲满满的运红尘也感应到什么,紧跟着凤梧的脚步离开。
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范一摇和江南渡。
范一摇看着对面难辨喜怒的大师兄,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师兄该不会是知道她偷运了酒进道观,生气了吧?
毕竟看这些时日道观里提供的都是素食,就算范一摇对道家了解不多,也猜得出这里应该是讲究清规戒律的全真一派,如此冒失行径,确实不妥。
江南渡见范一摇一直不说话,只是眼睛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便起身走过来。
范一摇忽然先发制人,炮弹一样扑进江南渡怀里,伸手牢牢抱住他腰。
“大师兄我错了!!”
江南渡身体僵住,整个人仿佛石化了一样,不敢动弹。
“大师兄,我错了!我不该运那么多酒进道观的!”
范一摇这一刻觉得自己很厚脸皮,居然企图用这种方法逃避责难,顺便占大师兄便宜。可是闻着大师兄身上好闻的味道,一时间狗胆包天,竟舍不得放手。
“只是这一点错了么?”
半晌,她才听见大师兄清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除了这个,她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江南渡垂眸看着毫无自觉的某人,终是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就你那点酒量,还想和人拼酒么?不自量力。”
范一摇捂住头嘿嘿笑,“反正奏效就好嘛,不然那个烟鬼老男人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愿意验货呢。”
听见范一摇叫宋励成老男人,江南渡怔了一下,心情竟是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郁气也随之消散。
“以后不要轻易与陌生人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只和大师兄喝酒还不行嘛!”
江南渡没有应声,依然板着脸,只是嘴角却轻轻扬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宋励成便张罗着焚香沐浴,换上崭新白绸缎亵衣亵裤,弄得特别有仪式感。知道的是要戒鸦`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羽化飞仙。
清一道长听说宋励成打算干什么,差点吓得跪了,大呼小叫道:“哎不成不成!听说这福`寿膏只要抽上了就不能断,不然是要送命的!可不敢乱来啊!”
宋励成沉着脸骂:“滚!这烟膏子老子要是戒不了,也不想活了。”
“不成!不成啊!宋公子,您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宋善人交代!!”
清一道长哭得如丧考妣,最后是被江南渡和凤梧强行架走的。
范一摇关门前又向宋励成确认:“当真无论如何也不叫人给你烟抽?”
宋励成很是郑重地点头:“当真,这一次有劳诸位了。”
范一摇得了雇主吩咐,回了个“好”字,便利落地关门落锁。
当天下午,宋大军长的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先是大叫着让人开门送烟膏,不得响应后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到晚上黄昏十分,估计是折腾累了,开始哼哼唧唧的呻`吟起来。
运红尘进去送了一趟饭,出来的时候和蹲守在门口的范一摇眼神相对。
范一摇:“饭都吃了?”
运红尘摇头,“不吃,一大碗瘦肉粥,我直接掰开嘴给他强行灌进去的。”
第105章 去北平
范一摇冲运红尘竖了竖大拇指, 表示钦佩。
运红尘唏嘘道:“我总算知道,这宋公子为什么一定要花钱雇人看着他了,鸦`片当真可怕。”
“自然是可怕的, 洋人弄进来的玩意儿,毁我国民根骨,销我民族精神, 简直其心可诛。”凤梧站在院门口, 目光沉沉落向院内宋励成所在客堂。
范一摇叹了口气, 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将食盒从运红尘手中接过来,“你值夜吧,我回去了。”
她不想再留下来听凤梧形容鸦`片, 因为每多听到一个字, 就仿佛有人将千斤重的石头压上她心头。
三天后,宋励成竟开始发高烧了,又吐又泄的,铁骨铮铮的汉子, 眼看没了大半条命。
清一道长率领观内所有道童道士,其实算上他本人, 拢共也就八个人, 摆出一副要与山海镖局同归于尽的架势, 要强行闯进院子给宋公子送福`寿膏续命。
结果被范一摇一个指头摁灭了
“哎呦, 你们这是杀人啊!杀人!”清一道长趴在地上痛心疾首。
范一摇拿了根捆镖物的麻绳, 在清一道长面前晃了两圈, “再叫?再叫就给你捆上!”
“一摇, 好了, 别吓唬清一道长了。”凤梧看不下去了, 将清一道长从地上扶起来,宽慰道:“道长,您放心,我那大徒弟略通医术,有他在,宋公子当无性命之忧。”
宋励成的确是靠江南渡吊着一口气,熬过了最难捱的一周,到第二周的时候,他身上的痛苦感知有所减轻,也能自己主动吃些东西了。
清一道长倒是懂得变通,见情势即将逆转,急忙着手布置招魂法阵。等第三周宋励成的精神状态一日更比一日好,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在院子外面布阵施法。
吹拉弹唱,齐齐上阵,不知道还以为这道观里的道士要娶亲。
运红尘眼底乌青,眼瞅着就要变身食铁兽,要不是范一摇和凤梧拦着,只怕都要冲过去砸场子了。
“总镖头,没这么折磨人的!我是夜班镖师啊!夜班镖师!白天要睡觉的,这都多少天了,有完没完!!”
凤梧:“说到底,这也是人家的道观,咱们也不好不让人摆阵做法啊,不然给你找两团棉花堵上?”
范一摇安慰:“再忍忍,距离一个月之约也没两天了。”
运红尘抱头欲哭,“啊啊啊要不是怕影响到你们,真想晚上去那元宵道长的房门口放鞭炮!”
这场聒噪的招魂法事,终于随着宋励成的闭关结束而宣告终结。
宋励成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院门,虽看上去清减了很多,但目光熠熠,宛如脱胎换骨。
就好像真的有股精神气灌入,将这副潦倒的身躯重新拔了起来。
凤梧:“不愧是宋军长,身体底子还没有被鸦`片掏空。以前也见过戒食鸦`片的人,大多都要没掉半条命。”
宋励成却并不觉得这是恭维,沉声道:“那是凤老板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况且我吸食鸦`片不久,身子还没被彻底搞坏,戒起来也容易一些。”
说话间,范一摇和江南渡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的清一道长。
宋励成目光落在范一摇身上,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多亏了范总镖头,是她及时将胭识的信带来,打醒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这摊泥里烂到什么时候。”
“看来宋公子已经是大好了!不愧是宋家祖传的铜灯啊,用来布招魂阵简直绝妙!”清一道长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热情洋溢迎上来。
宋励成淡淡看了清一道长一眼。
范一摇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拿枪的,这眼神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清一道长在宋励成的死亡凝视下缩起了肩膀,似乎随时准备挨一通骂。
谁料宋励成竟点点头道:“有劳道长了。”
清一道长那白胖馒头脸瞬间明媚起来。
“哎呀说得哪里话,您在我们这道观里养魂,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范一摇到这里有点看不懂了,侧过头看自家大师兄,“这宋公子当真相信招魂一说?”
江南渡想了想,道:“世道艰难,宋公子不愿拆穿罢了,由着清一道长去宋振华面前讨个赏,在外面也能保全他自己的名声,对大家都好。”
这道理江南渡都能看懂,精于世故的清一道长自然也看得明白,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过来抢功劳。从宋励成这里得了准话,这宋家香火钱有了保障,他便不再得寸进尺,安安静静地遁了。
凤梧对宋励成道:“如今宋公子已基本戒掉了鸦`片,还算不负重托,我们也该告辞了。”
若要范一摇来翻译师父这句话,意思就是:“活干完了,您该结钱了。”
宋励成却道:“不急,诸位此次帮了宋某一个大忙,离开青城之前,容我宋家办个送行宴,聊表谢意。”
凤梧看了看两个徒弟,见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刚好我们离开青城,也要经过府上,就再叨扰一番。”
宋家听说公子的“病”治好了,很快便派人来接。
抵达宋府时,宋振华亦如当初第一次迎接他们时那般,早早便守在大门口,看到全须全尾回来的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
“爹,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宋励成跪在地上给宋振华重重磕了个头,咚的一声,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里跟着一沉。
宋振华老眼含泪地将独子扶起来,“恢复了就好,恢复了就好啊!”
对宋振华来说,宋家今天摆的这场宴席,既是儿子的接风宴,也是山海镖局一众镖师的送行宴,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宋励成却又将这场宴席变成了送别宴。
“什么?你说你要去北平?”听到儿子的打算,宋振华瞪大了眼,“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再说,你现在不是已经辞去了军中的职务?”
宋励成缓缓道:“我有个朋友在北平,或许会为我谋个差事。”
宋振华有点局促地搓搓手,“哦哦,能有个差事也好,本来我是打算趁你这次回来,让你接手家里的生意……”
宋励成正色道:“爹,您知道我志向不在此。”
宋振华讪讪地闭了嘴,一阵长吁短叹,也只好接受了儿子这个决定。
凤梧听宋励成说要去北平,倒是来了灵感,转向小徒弟,“一摇,不然我们也跟宋公子一道去北平吧?”
范一摇陡然紧张起来,“去,去北平干什么?”
果然,凤梧笑眯眯道:“你哥哥在北平是帮会的老大,不如我们请他帮帮忙,看能不能打探到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
范一摇本能地抗拒道:“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我哥哥他平时挺忙的……”
运红尘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家总镖头在北平有个哥哥,不禁好奇:“诶?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我一直以为总镖头是孤儿呢……”
范一摇从小到大也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五年前和大师兄走镖去北平,才意外得知自己这辈子的父亲和哥哥在世。
但范一摇很少愿意提及自己这位哥哥,倒不是哥哥不好,实在是因为五年前,年幼无知的自己在北平做过不少荒唐事。
简直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
范一摇的哥哥名叫沈顾,和她一样是异兽天狗。其实不仅沈顾是天狗,他那个号称国内最大帮派的天犬会,成员也都是天狗。
北平并非其他地方,为了维护稳定,防止逗留在人世间的异兽和阵法师作乱,有各种异兽和阵法师的势力坐镇,这天犬会就是其一。
范一摇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也知道,相比他们大海捞针,若是真的能动用哥哥的力量,想找到最后一样铜器要容易很多。
江南渡道:“一摇若是实在不愿去北平,我可以用丰安堂的人。”
范一摇纠结了一会儿,总算是看开了:“还是去一趟北平吧,刚好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看我哥和爹爹了。”
这一趟相当于是从宋家接了两个活,得到的报酬相当可观。
宋振华在验收铜灯的时候倒是提出了一些质疑,怎么好端端的黄铜变成了青铜?却被凤梧以做法事产生了变化的理由糊弄过去。
离开宋家前往青城车站的路上,范一摇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凤梧:“师父,这招魂灯真的能招魂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这世上没有魂魄鬼怪之说?”
“的确是没有呀,其实这招魂灯虽名为招魂,实际上只是能够聚集能量。”凤梧说到这里,深有深意地看了范一摇一眼,“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还能一样一样找铜器,恢复以前的记忆。”
范一摇对自己的这辈子的情况一直云里雾里,下意识会理解为转世投胎,此时听凤梧话里有话,便问:“难道我能活下来,和这招魂灯有关?”
“其实我也是猜的。当年你被处极刑,就差一口气了,烛龙悲愤之下失控,放天火灭世,在最后关头,是帝俊用自己的肉身做祭,以其中一尊青铜鼎束缚住了你的能量,历经这数万年,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契机重新凝实为天狗幼胎降世。”
孟埙?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由心中震动。
他居然……是这么没了肉身的么……
“所以这尊承载了我身上能量的青铜鼎,就是招魂灯?”范一摇问。
凤梧点头:“应该是这样。”
难怪锻造招魂灯的时候,她总觉得那铜灯上有和她一样的气息……
范一摇低头不说话了,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鼻子有点酸。
“也不知道孟埙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是被那些东瀛的阴阳师抓走,又会不会再也不露面了。”
“别担心,到了北平,拜托你哥哥打探一下,总归会有消息的。”凤梧虽然嘴上这样安慰,却难掩眼中忧色。
……
宋励成出手阔绰,大笔一挥将所有人到北平的车票钱全包了,还是很难搞到的卧铺票。
刚刚入冬,他们坐在火车上一路由南向北,范一摇看着窗外植被渐渐萧索,心情也跟着悲凉起来。
这时却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平安福一个大洋一张,保平安用的,这位善人要不要给自己和家人请几张?”
范一摇循声望去,那元宵一样白白胖胖,穿着一身道士服的不是清一道长还是谁!
如今这世道乱,能花得起钱买火车票的人又都是不太差钱的,清一道长的生意可谓兴隆。
原本还算安静的车厢因为他的到来而热闹起来,有乘客好奇问清一这平安福作用的,也有拿着整钱催找零的,还有让清一道长给算卦的。
运红尘幽灵般从上铺坐起来,探头出包厢,一看到那张元宵脸就崩溃了,“夭寿啦,为什么又碰到他们了!他们不是应该在道观里待着么!!”
范一摇也觉得奇怪,瞄了眼清一道长身后跟着的一溜道袍,“看样子还不是他自己,差不多全员出动了。”
被搅了好梦的苍鹤同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估计是行骗败露,遇到狠茬子出来避风头了!”
很快清一道长就来到他们所在车厢,看到他们也是一愣。
“诸位,想不到这么有缘呀!”
凤梧温和道:“清一道长,你们这是……要去北平?”
清一道长眼神躲闪,似乎不愿多说,“嗯嗯,去北平办点事。”
江南渡微微挑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竟然需要劳动贵观全员。”
清一道长显然不想具体说,打哈哈道:“其实也没什么啦,诸位且歇着,我再去前面的车厢看看。”
运红尘嘀咕:“鬼鬼祟祟,总觉得不像什么好事。”
范一摇回头看江南渡。
江南渡立刻心有灵犀,“想去看看?”
范一摇:“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外面的风景也不好,越看越沉闷。”
江南渡便起身:“那走吧。”
大徒弟一向惯着小徒弟,凤梧管不了,也懒得管,到隔壁找宋励成下棋去了。
师兄妹二人顺着清一道长他们来的方向,一间间找过去,很快便确认他们的车厢是哪间,因为此时里面的下铺正坐着一人,身穿道袍,戴着一副眼镜,只不过看着脸生,似乎在道观里时从没见过。
第106章 胭拾的信
这人似乎很是敏锐, 范一摇才刚刚往里面瞧了一眼,他便抬起头,好在江南渡及时拉着她继续向前走了。
“这人是个阵法师。”江南渡道。
范一摇惊讶, 然后忽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了,他是道观里的那个厨子!”
江南渡点头:“看来就是他了。”
范一摇更疑惑了:“连厨子都出来了,清一道长他们这次恐怕真的是倾巢出动, 也不知道去北平到底有什么事啊。”
江南渡微微皱眉。
最近两年北平的确有些传闻, 说是九州通道打开了, 但是他的人多方打探, 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所以要么这消息是假的,要么有人刻意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江南渡则是更倾向于第一种可能。
毕竟, 以如今华国的情况, 九州通道又怎么可能会打开呢?
因为没有定论,所以江南渡也就没有跟范一摇说这些。
两人回去的路上又与两个小道童碰上,范一摇绕着弯子套话,终究以失败告终。这行人嘴都严得很, 绝口不提去北平所为何事,范一摇最后也只好放弃了。
从青城到北平, 乘火车要三四天, 范一摇白天闲得无聊就会打瞌睡, 几天下来生物钟逐渐紊乱, 变得和运红尘一样昼伏夜出。
这天晚上是火车上的最后一晚, 大概是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哥哥和亲爹了, 范一摇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在床上不停烙饼的感觉并不好, 她索性悄悄爬起来。
上铺的运红尘自然是不在的,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时下流行的, 据说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这几天晚上都会去昼夜亮灯的餐车看。
范一摇瞄了一眼对面的卧铺,师父凤梧在下铺已经睡熟了,大师兄在上铺也是没有半点动静。
她便披上衣服溜出了车厢,正准备往餐车方向走,未料却在隔壁宋励成的车厢里听见运红尘的说话声。
这夜深人静的,孤男寡女想做什么?
范一摇一时间八卦之魂燃烧,正想偷听一下壁角,心想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她就做主把她家夜班镖师嫁出去。
结果发现隔壁车厢的门根本就没关。
“呀,总镖头,你还没睡呀?”运红尘手里还捧着小说,看到范一摇,神情很是坦荡,还冲她招招手,“快来快来,宋军长刚才给我讲他读军校的事呢,可精彩了!”
宋励成坐在靠窗的小桌子边,面前摊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正在写什么东西,原本他还算是精神奕奕,听到运红尘的话,却是神情黯淡下来,自嘲道:“不过是些花把势,有什么用呢,对上外敌屁用不顶一个。”
他将本子合上,看了眼时间,对范一摇道:“既然范总镖头也没睡,我跟餐饮部点些小菜吧,我们加顿餐,边吃边聊。”
这几日大家也混得熟了,范一摇没打算客气,不过想到上次找宋励成喝酒惹到大师兄不开心,她还是有点犹豫。
就在这时传来敲门声,竟是江南渡。
“大师兄?你,你也没睡呀?”范一摇莫名心虚。
江南渡坐到范一摇身边,看向宋励成:“这几日让宋军长破费很多,这次就由我来做东吧,已经跟餐车下了单,酒菜稍后送来。”
范一摇顿时心花怒放,这样既可以晚上吃到夜宵,又不用担心大师兄生气,简直完美!
宋励成半眯着眼,似笑非笑的。
他自然是看得出这位江大掌柜对范一摇的独占欲。别说江南渡了,像是这样有趣又于他有过再造之恩的小丫头,他瞧着也喜欢,只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全无男女之心,这几日便没再故意逗弄打趣。
“好,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江大掌柜的款待了,明日我们一别,就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今夜咱们就一起痛快喝两杯!”
虽然说是痛快地喝,但范一摇酒量渣渣,又有江南渡看着,一共也只是喝了两杯。
借着酒劲儿,她问出多日以来心中的疑问:“宋军长,能跟我们说说胭拾姐姐到底给你写了什么吗,让你能够下定决心戒食鸦`片?”
运红尘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期盼地看向宋励成。
宋励成沉默。
范一摇:“要是不方便透露的话,就算了,宋军长不必为难。”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宋励成淡淡扯了一下唇角,“我第一次见到胭拾,是在沪城的百乐门歌舞厅,她被一个老头调戏,是我出面帮她解了围,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提到胭拾,宋励成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回忆起了某些难忘的时光。
“初见时只觉得这姑娘很特别,与歌舞场的其他女子不一样,但我在沪城也只能逗留几日,怕那老头后续再找她麻烦,便在亨氏德拍卖行高价拍下一对耳环送她,让整个沪城歌舞场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不要动她。”
运红尘忍不住问:“就是那个木匣子里的翡翠耳环么?”
宋励成点头:“正是。”
运红尘咂咂嘴,“在亨氏德买的,那得多少钱呐?”
记得那木匣子就是被她家总镖头一路随便揣着,期间还不慎摔了两次。
宋励成:“具体多少也忘记了,十几万大洋总归是有的吧?”
运红尘:“……”
范一摇听得心中唏嘘。
这宋军长不愧是旧日军`阀,单单为了给一面之缘的舞女抱不平,竟直接豪掷千金拍卖耳环相送,对比今日的落魄无人问津,也难怪会跑去抽大`烟麻痹自我。
“第二次见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是在一位老前辈家里。这位前辈是著名学者,很多著述都被革`命人士尊为思想指南,我也是慕名前去拜访。当时老前辈在家中举办了一个讨论会,在场还有很多人,我们甚至都没机会说话。”
范一摇:“难怪你都不知道胭拾姐姐的名字,直到看到那副耳环才知道她是谁。”
宋励成感叹:“是啊,但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在前辈家,看着她站在阳台上抽烟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与所有人都有着很强的距离感。后来我听朋友提到,说是情报部门看中胭拾的见识和谈吐,而她沪城舞女的身份又可以接触到军政高官,想动员她做信息联络员,被她拒绝了。”
范一摇没听懂信息联络员是什么意思,回头看大师兄。
江南渡解释:“就是编外的情报人员。”
运红尘也恍然道:“难怪会拒绝呢,这工作听起来就很危险,何况人家又只是一个女孩子。”
宋励成点点头,“是啊,这次胭拾的来信,就是告诉我,她即将远赴东洋做情报人员,临走之前想把国内的一切恩怨做个了结,而在我这里,她有欠着的恩情没有偿还。”
说着,宋励成从随身携带的本子里抽出一张信纸,正是胭拾放在木匣里的那封信。
范一摇在宋励成的示意下,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落在最后,只见娟秀的字体写着——
【昔日受兄庇佑,今日望兄珍重。既有铁骨铮铮,纵使奔赴黄泉,亦该惊天地泣鬼神,何当埋没?待国破山河碎,空悲凉,无处安魂。誓死不做亡国奴。】
范一摇看着这段话,身心巨震。
宋励成见她表情,一口饮尽杯中酒,红着眼缓缓道:“你们说,一届小小女子都能有如此抱负,我一个拿过枪,打过仗的九尺男儿,又怎还有颜面窝在家里,任凭烟膏子日日消磨?”
第二天天还未亮,火车便驶入北平火车站。
待挤挤挨挨的人群拖着行李走出车厢,迎面一股冷风袭来,只听前面最先下车的人阵阵惊呼。
“呀!下雪了!”
范一摇他们都是从东北的奉阳过来的,自然不会觉得下雪有什么稀奇,但是这趟车是从青城始发,车上不少南方人都是第一次看雪,又是第一次来帝都,不免有些激动。
守在车厢门口的检票员戴着厚厚的毡帽,一边提醒大家脚下路滑,一边跺着脚取暖,感叹:“下雪啦!今年北平的第一场雪呐!”
凤梧原本想出站后约着宋励成吃一顿散伙饭,可是宋励成却直接向他们辞别,说是有要紧事要处理。
范一摇看着飘雪中宋励成渐渐隐没入人群中的背影,心想,这一别,恐怕真的是很难再有机会见了。
凤梧有些遗憾:“哎,早知道昨天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好了。”
运红尘有点心虚地看看范一摇,范一摇看看江南渡,江南渡面不改色看回凤梧。
三个没良心的,竟是谁都没提昨晚那场只有凤梧一人缺席的加餐。
出了站台,范一摇一眼就看到等在出站口的亲哥沈顾。
除了她亲哥长得实在是丰神俊秀貌美惊人,还有个最大原因,就是那几十号看上去非常不像好人的糙汉或蹲或立堵住出站口,土匪一样扎堆,着实抢眼。
良民们看到这伙人,都会下意识避开走。
“妹妹!妹妹诶!!”
沈顾身穿滚毛缎子面白色长马褂,外披白色毛皮大氅,头戴同为白色的水貂皮帽子,脚踏黑色牛皮长靴,通身气度,就一个字:贵!
鹅毛大雪下,他一身的白,更衬得那美玉般的面容白皙莹透。饶是身边围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也还是让不少妙龄少女壮着胆子回头偷看。
运红尘一看到沈顾就哭了,不过她的眼泪是从嘴里流出来的。
“我的老天爷啊,总镖头,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你哥长得这么帅啊!”
第107章 九州通道
范一摇清了清嗓子, 小声提醒:“好看顶什么,中看不中用!”
运红尘瞬间一个机灵,“啥……啥意思?”
莫非……内有隐疾?
范一摇叹气道:“哎, 说来话长,我哥他吧……有病。”
运红尘表情骤然裂开,再看向沈顾的目光中, 就多了几分难言的同情。
殊不知自己这句话引来多少歧义的天狗同志, 面对热情似火向自己大步走来的亲哥, 垂头耷脑地迎了过去。
“哎呦, 长高了!都是大姑娘了!啧啧,真是越来越俊了!”沈顾过来就在范一摇脑袋上揉了一把,拉着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两圈, 相看骡子马匹一样, 遭到江南渡的目光警告也装作全然没看到。
“这都多少年不来了,也不想哥!走!哥先带你去吃铜锅涮肉,暖暖身子再说!”
天犬会老大拉着自家亲妹子上了一辆小汽车,扬长而去, 留下三人和一堆行李,不管不顾。
天犬会其他成员倒还算靠谱, 当先一名腰圆体胖的大汉客气道:“几位, 随我们上后面的车吧?”
运红尘简直目瞪口呆, 忍不住跟江南渡吐槽:“真是的, 这什么人啊……和我们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
凤梧见大徒弟盯着沈顾那辆绝尘而去的小汽车面色不善, 便主动给运红尘解释:“沈公子是出了名的宠妹狂魔, 大概是多年未见一摇, 太激动了, 难免有所疏忽吧。”
运红尘被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着, 虽说人家是来帮她提行李,但她还是被吓得不敢吭声。
听说这天犬会的人都是天狗,天狗是什么,那可都是上古时期的高阶异兽,她一只小小苍鹤可是得罪不起。
车子停在东来顺饭庄的门口,里面早早备好了桌,一张大圆桌的正中摆着咕咕冒气的大铜锅,里面的白汤已经烧滚了,桌上几大盘子羊肉卷和各色蔬菜菌子,要多丰盛有多丰盛。
沈顾拉着范一摇在桌边坐下,先让人拿来水盆毛巾。
“来,哥先给你洗洗手。”
范一摇生无可恋地任凭亲哥给自己洗爪子,无语道:“哥,你这洁癖的毛病还没好啊?”
沈顾嗔道:“哎,瞎说什么,这哪叫洁癖,这是讲卫生,你这一路走过来到处摸到处握的,手上多脏啊。”
站在沈顾身旁的汉子笑道:“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沈爷这些年好多了,您瞧,坐下之前都没擦椅子!”
这时江南渡他们也陆续进来,沈顾好歹没再将众人视如空气,起身客气打了招呼。
“我瞧这位小姐眼生,是你们的新镖师?”沈顾一眼注意到运红尘。
范一摇点头:“嗯嗯,我们招的夜班镖师,她是苍鹤。”
沈顾笑了笑,很是谦谦君子风度,“第一次来北平吧,欢迎你来玩。”
运红尘老脸一红,花痴病犯了,顿时将刚才的满肚子牢骚全部抛至九霄云外,只知道傻笑。
沈顾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说起苍鹤,我最近倒是见了一家人,也是苍鹤。”
运红尘一愣,“怎么可能?据我所知,如今在人世间幸存的苍鹤,就只有我们一家,除了我,就只有我爹,我娘,和我妹妹。”
沈顾回忆了一下:“你妹妹……是不是叫运流年?”
运红尘彻底惊呆,“啊?怎么,怎么他们也来北平了啊?”
沈顾笑道:“自然是因为排到他们了,一个月前我们这边派人发了通知,说起来那个地方还真的难找,是个沿海的渔村……”
范一摇听得云里雾里的,追问:“哥,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排到他们了?”
“说起来,是哥对不住你。”沈顾看向妹妹的目光满是歉意,“是这样……”
然而沈顾还没来得及开始说,便听见包间门口有人叫范一摇。
“范总镖头?”
虽然来过几次北平,但是能在这里碰上认识自己的人,也算是稀奇事。
范一摇回头,看到一个留着花白短发穿着青色长衫的小老头,一时间竟是有些茫然。
老头见范一摇转过身,神情激动:“哎,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呢!”
“您是……?”范一摇真的脸盲啊。
老头指了指自己:“不记得我啦?燕京大学的魏教授啊!飞天塑像?”
“哦哦哦,哦哦哦原来是您啊!”范一摇想起来了。
魏教授显然很高兴范一摇还记得他,嘿嘿笑着,眼角鱼尾纹都加深了。
“沈爷,原来您认识这位范总镖头?”魏教授身后一位青年突然开口。
范一摇看过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终于想起来,好像当初在沪城火车站碰到魏教授他们的时候,这个青年跟她说话还脸红来着。
沈顾显然是认识这青年的,佯装生气,“吴运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可是我亲妹子!”
叫吴运谦的青年显然也非常意外,随即红着脸连声道歉。
魏教授这时认出江南渡,不禁惊讶:“您是……钟先生?”
范一摇反应过来,当初大师兄以钟先生的身份高调参加拍卖会,怕是被守在亨氏德门口的魏教授看到过。
知道大师兄不喜钟先生的身份外露,范一摇便道:“其实不是啦,这是我大师兄江南渡,山海镖局的大掌柜,当初我们为了弄来那樽飞天塑像,我大师兄迫不得已才谎称自己是钟先生。”
“原来是这样……真是多亏了诸位,让国宝得以留在故土。”
魏教授冲范一摇和江南渡抱了抱拳,然后笑呵呵道:“我之前不知道范总镖头是沈先生的亲妹妹,还乱打妄语,说要等你来北平请你吃铜锅涮肉看皮影戏!如今看来这铜锅涮肉是不用我请了,沈先生与天下第一戏楼的东家也相熟,想必这皮影戏也轮不到我来请,不如……改日就邀诸位去燕园转转吧?”
燕京大学名闻海内外,燕园内的未名湖更是十分有名的景致,可惜范一摇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对此兴致缺缺。
倒是凤梧眼睛一亮,“啊,那可真是多谢魏教授了!咱们择日不如撞日,约定明天如何?”
魏教授:“这位是……?”
凤梧挺胸,一手一个揽住大小徒弟:“这是我的大徒弟和小徒弟,我是他们的师父凤梧,也是山海镖局的东家,叫我凤老板即可。”
魏教授笑道:“凤老板,那咱们就约好了,明日一早,我便在燕园东门口等候。”
凤梧:“好,那就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魏教授和吴运谦离开后,沈顾很是不满道:“这人谁?怎么我妹子我还没捂热乎,他就要给我拽走?”
始作俑者凤梧拳头抵住唇边咳了咳,“此事说来话长,也可暂且不提。还是说回原来,沈先生刚刚所言对不住一摇之事,到底为何?”
沈顾总算严肃了神情,郑重道:“是这样,九州通道……开了。”
听了沈顾这句话,反应最大的是凤梧。
“这怎么可能?若想九州通道开启,除非华国气运上升,能重现万国来朝的盛况,可是如今……怎么可能?!”
沈顾笑了笑,“凤老板别急,等咱们吃完这顿涮肉,我带你们去瞧瞧就明白了。”
九州通道所在位置是在一家名为如意楼的皮影戏楼里,据沈顾说,为了不引起动荡,早在几年前通道打开时,北平的几大势力便决定联手封锁消息,开始有计划地秘密组织异兽和阵法师分批撤离。
这也是为什么江南渡派人出去打听,却一无所获的原因。他背后的财力虽然雄厚,却终归难以抗衡上古几大异兽族群的传承。
越是偏远的地方,通知得越晚,所以运红尘的家人才刚刚得到通知。
运红尘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前往如意楼的路上小声对范一摇道:“总镖头,九州通道开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去了!!”
范一摇却丝毫无法雀跃起来,忧心道:“那就更要快点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了啊,不过如果轮到你的家人回九州,你就和他们一起走吧。”
运红尘似乎心动了一瞬,最后还是十分坚决地摇摇头,“那怎么行,我可是山海镖局的夜班镖师啊!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东来顺饭庄距离如意楼不远,一行人吃过饭后直接沿街步行过去,沈顾在最前面带路,最后停在一座挂有“天下第一戏楼”牌匾的中式建筑外。
沈顾却没有急着让众人进去,而是在路对面,让他们先认真地看一会儿。
“哥,你到底让我们看什么呀?”范一摇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唯恐遇到熟悉的面孔。
这地方她几年前第一次进北平时来过,黑历史也是在这里留下来的,以至于到如今都不想再踏足北平。
江南渡看了片刻,道:“这里来来往往的宾客中,有不少外国人。”
沈顾对身旁的凤梧道:“怎么样,凤老板看懂了么?”
凤梧恍然:“万国来朝……”
沈顾笑道:“不错,我们之前都以为,想要九州通道重新打开,一定要恢复盛唐强汉时期的国运才行,可是没想到在这样一间小小的戏楼里,竟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万国来朝’。你们看这整条街,几乎都围绕着皮影做产业,连国外都打响了名声。很多外国人初来北平,点名就要来如意楼看场皮影戏。”
凤梧第一次没有跟着大小徒弟来北平,后来听说小徒弟找到亲哥亲爹,中途才过来几次,所以对这家戏楼的霍老板略有了解。
“真没想到,仅仅是一家皮影戏楼,竟能让霍老板经营到如此地步。”
沈顾颇为与有荣焉地说:“是啊,只可惜终归只是一家戏楼,并非真的国运昌盛,所以这通往九州的通道很小很小,小到可以隐藏在皮影戏台的后面,每次容纳通过的人数也有限。”
“已经很了不起了。”凤梧感叹。
沈顾又抬手揉了把范一摇的脑袋,“妹妹,别怨怪哥哥瞒着你,事关重大,除了天犬会,也只有穷奇部和阵法师联合会知道这件事,那些已经被转移走的部族,也是在排到顺序的时候才会接到通知。大家严防死守,就怕生出动乱,让其他灵界尤其是东瀛那边听到消息后趁火打劫。”
“这有什么好怨怪的,你们有保密义务嘛。不过哥,你别再随便揉我的脑袋好不好!”范一摇不满地伸出手,整理自己被揉乱掉的头发。
凤梧这时回头笑眯眯地看小徒弟,“一摇,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看一场皮影戏?刚好也去和霍老板打个招呼。”
范一摇表情瞬间僵硬,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霍老板又不会收我们的戏票钱……”
沈顾哈哈一笑:“你还在乎戏票钱嘛!当年不是为了可以免费看皮影戏,跑去茅房脱光衣服变成狗混进去过?”
范一摇:“………………………………”
她就说这个哥哥不要也罢!!专门坑妹!
很显然,在场只有运红尘不知道范一摇这段光辉历史,整只鸟都不好了,“总镖头,你还干过这样的事?”
信仰崩塌。
“哥,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范一摇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气急败坏之下,狠狠用头顶了沈顾肚子一下,扭头跑了。
凤梧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红尘呐,不然你以为,一摇为什么这么不希望别人说她是狗?因为异兽留在人间灵力减退,变回原身也很难真的实现在九州时的体态,所以天狗变成原身就是普通的狗,当初刚找到哥哥和爹爹,她激动之下没少变成小狗撒泼打滚。”
沈顾一脸怀念的表情,沧桑道:“是啊,想当初还跟我一起在泥塘里打滚,在沈府咬家具呢,如今孩子大了,已不愿和哥哥玩了。”
运红尘看着面前光风霁月的沈公子,很难想象如此人间尤物变成狗会是什么样,所有花痴的幻想和憧憬都在这一刻瞬间破灭。
第108章 燕园辩会
晚上回到沈宅, 众人安顿下来。
范一摇和哥哥说了收集九鼎的事,却没想到,沈顾居然对九样铜器有所耳闻。
“几年前遇到过一位姓孟的公子, 也托我打听过这个,一摇,你们为什么要收集这个?”
范一摇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上辈子那些恩怨, 便含糊道:“也是受人委托, 对了哥, 你说的那个姓孟的公子, 是不是叫孟埙?”
“好像是,怎么,你认识他?”沈顾突然紧张起来。
印象里那姓孟的长得比姓江的还俊俏, 一双狭长的眼睛会勾人, 这一个两个的臭男人,怎么都往他天仙一样的妹妹身边凑,真烦人!
范一摇自然是不知道亲哥在脑补些什么,认真道:“算是我们的朋友吧, 但是前不久他突然就不见了,如今已有一个多月联系不上, 哥你能不能让帮会里的兄弟们帮忙留意一下?”
“找个人倒是好说, 只是你说的关于这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 可能有点难办, 不过妹子你放心, 既然你求到哥哥这里, 就算是上刀山, 下油锅, 哥也得替你把这事办了!”沈顾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在妹子面前表现自己兄长力的机会。
“倒, 倒也不至于上刀山下油锅……”
“无妨,只要你一句话,哥哥命给你都行!”沈顾一边说还一边用眼角余光瞥江南渡,莫名其妙的攀比之心油然而生。
范一摇:“……”
……行叭。
反正她早就知道,她哥有病,脑子不太正常,也是没办法的事。
……
第二天一早,凤梧便带着大小徒弟去赴魏教授的约,准时抵达燕园东门。
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他们等了片刻后,穿着长马褂戴着小圆帽的魏教授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小步跑出来,在地上留下一排鞋印。
“哎,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岁数一大,这腿脚也不太中用,没想到这么几步路走了这么久。”
凤梧客气道:“别急,反正这天气不冷,我们也来了没多久。”
魏教授鼻头冻得红红的,精神却很亢奋,“你们也是来得巧了,今天我们燕园内要举行一场有关新旧思想的辩会,来了好多大师级人物,我托人多弄了几张门票,你们要不要随我一起去听听?”
范一摇其实对这些是没什么兴趣的,无奈有个有文化的师父。
凤梧果然眼睛亮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定是不能错过的,还要谢过魏教授了!”
魏教授从怀里拿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钟就开始,咱们这就直接去?”
凤梧:“劳烦魏教授带路!”
师徒三人在魏教授的带领下横穿过刚下过雪的燕园,不愧是最高学府,沿路碰到的学生几乎全都在边走边讨论问题,或是数学原理,或是家国大事,或是文学文法,颇有些争分夺秒的意气风发。
范一摇没念过多少书,也听不懂学生们口中的道理,但看着这样的年轻人,自己竟也忍不住跟着心情轻松,唇角轻扬。
“怎么这么开心?”
江南渡总是会第一时间捕捉到范一摇的心境变化,见她沉闷了许多日,他也难免跟着担心。
“大师兄,你不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便觉得咱们华夏还有希望嘛?”
江南渡挑挑眉,“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范一摇呼出一口白气,长长的睫毛上也挂起薄薄的冰霜。
“我就是突然想到,也许就算没有九鼎,这片土地在这些人的手中,也能被建设得越来越好吧……”
范一摇这样嘀咕着,忽又改口,“当然,九鼎还是要重立的。”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辩会举办的场地,是一座小礼堂,门口早已挤了一堆学生,显然都是慕名而来,早早来排队的。
很多学生都和魏教授打招呼,魏教授交了门票,笑呵呵地领着三人进去。
大概是因为带了学校外的人,魏教授没有去很前面的位置坐,挑了靠后排的座位,此举正中范一摇下怀,她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辩会开场后十分钟内,就会昏昏欲睡。
而事实也的确如范一摇所料想,礼堂的座位坐满后便关了大门,空气开始变得憋闷,她身上穿的又多,台上几位穿着长褂的斯文学者才开始讲话,眼皮就开始打架。
昏昏沉沉,沉沉昏昏,她一耳朵一个“救国”,一耳朵一个“变革”,都不知道到底听了些什么,直到感觉身边有人嚯的一下站起来,因为力气太大,碰撞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音。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大喝——
“你放屁!简直胡言乱语!!”
范一摇小鸡啄米的脑袋猛地抬起,睡意全无,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四下张望,目光落在旁边魏教授身上。
此时小老头正伸手指着讲台某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气得嘴唇发抖,磨牙切齿。
范一摇:“……”
什么,什么情况?
台上讲话的不都是魏教授口中的大师级人物么,怎么还指着鼻子骂上了?!
魏教授和台上那名学者你来我往地吵了很久。
不对,学者吵架不叫吵架,应该叫辩论。
两人旁征博引文采斐然,抛开魏教授那第一句的“你放屁”,骂人都不带脏字。
范一摇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台上那名学者主张新文化,废弃窠臼,而他口中的所谓窠臼,包括汉字,觉得华国落后的根源就在汉字,应该和国际接轨,全国上下推行英文和法文。
魏教授快被这个想法给气死了,两方观点各有支持,一时间整个礼堂内掀起思辨的狂潮。
等辩会结束,范一摇从礼堂走出来的时候,还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哎,让各位见笑了。”魏教授脸色不太好看,哆嗦着嘴唇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两颗小药丸吞进嘴里。
凤梧道:“魏教授放宽心些,文字是我们的根基,也不是想废除就废除的,您还是要保重身体。”
魏教授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一时间似乎疲累至极,不想再多言。
刚好是午饭时间,魏教授便带他们去燕园食堂,提议道:“下午阳光好,可以在未名湖边转一转,等太阳落了寒气上来,带各位去燕园的图书馆逛逛可好?”
凤梧立刻积极响应,“早就听说燕园的图书馆藏量惊人,这回也可以让我们见识见识。”
于是他们吃完饭在外面遛个弯,便一头扎进图书馆。
范一摇原本对着那些大部头学术类书籍提不起什么兴趣,百无聊赖地在书架间晃悠,却忽然被一本书吸引了注意力。
这书砖头一样厚,看上去很破旧了,书脊上烫金的“消失的古文明”几个字也剥落得七七八八。
范一摇踮踮脚,想要将书拿下来,却因为个子受限,没有够到。
江南渡站在范一摇身后,将书从书架上拿下来递给她,“怎么想看这本书?”
“就……随便看看嘛。”
范一摇翻开书,惊喜发现这书里居然是有插图的,插画都是一些国外神话故事里记载的鬼怪和神明,似乎和书名关系不大。
她又将书翻到目录,大概看了一下编章逻辑才明白,这本书讲的主要是一些已经消失的人类古文明,其中涵盖了米诺斯文明,阿纳萨齐文明,哈拉帕文明等一共十九个文明,范一摇基本都没听说过。
因为文明消失,没有再继续传承,现在的人们也只能通过考古,从这些古文明遗迹残留的神话记录来推测当地风俗。所以在这本书里,这些消失古文明的神话故事占据了大半篇章。
范一摇原本也只是想随便翻翻,直到看到其中一页的插图,不禁愣住。
一名拿着权杖的天神,身边一狗一马,还有一条舌尖分叉的巨龙。
范一摇:“……”
这不是她在最近一次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卷发男人么?
范一摇立刻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关于这位神话人物的注解。
原来他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众神之首马尔杜克,只可惜如今古巴比伦文明早就湮灭,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也很零散,即便是地位如此崇高的神明,相关介绍也不过寥寥数语。
这时魏教授也走过来,发现范一摇正在看这本书,显得很惊奇:“咦?原来范总镖头对这些国外的神话感兴趣?”
范一摇像是什么隐秘被人发现了一样,忙翻了两页,将有关马尔杜克的介绍翻过去。
“魏教授,这个古巴比伦国,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呀?”
魏教授道:“是啊,四大文明古国,如今就只有我们还在一脉传承,这是怎样辉煌的成就!如今却有宵小主张废除文字,改用他国语言,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范一摇若有所思,“一个曾经灿烂过的文明,为什么会消失呢?”
魏教授道:“原因有很多,天灾,战争,瘟疫……这些都会让一个远古时期的国家轻易覆灭,但我个人认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范一摇好奇:“那是什么?”
魏教授推了推眼镜,沧桑的眸子里满怀忧虑,像泥泞的暗夜,总也等不到黎明:“是无人再信仰这个文明,也不愿再为这个文明的传承付出努力。”
范一摇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无人信仰文明就会消亡,就算是那些神话故事里的神明也扭转不了么?”
其实这话问得很孩子气,魏教授平时打交道的多为崇尚现代文明的学生和学者,大家讨论问题都是在无神论的基础上,所以猛地被问了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一时竟是语塞。
随即他又大笑道:“范总镖头,你没听过一句老话么,自己不想活,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一个文明的传承终究是靠人的,祖祖辈辈,薪火传递。就算真的有天神存在,那么几个神,又能顶什么用呀?况且这些神,还都是文明的产物,有人信才有神,有文字记录,才有故事。连信仰的人都没了,他们还能称之为神么?”
第109章 东瀛叛徒
凤梧与魏教授相谈甚欢, 居然被老头留下来,准备彻夜长谈,尤其是在古董考据方面, 可以互换心得。
江南渡和范一摇先一步离开,不过在回沈府的路上,范一摇总是容易走神。
江南渡拉住她的手。
范一摇后知后觉回过头看他。
江南渡微蹙着眉, 紧紧盯着她双眼:“一摇, 你怎么了?不舒服?”
范一摇沉默一瞬, 忽然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道:“大师兄, 你说我们重聚九鼎,监视人间,到底是对还是错?我们想保护人类, 可人类真的需要我们保护么?如今九州通道重开, 说到底,也和我们这些拥有异能的异兽和阵法师无关,那如意楼的霍老板,不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么?”
江南渡从未见过自家小师妹如此模样, 怔了怔,随即手放在她发顶。
温暖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热度, 冰天雪地里, 熨帖得范一摇整个人都跟着暖了起来。
“我知道今天你受魏教授的话影响很多, 难免受到触动, 没关系, 我们还有时间, 这些问题你还可以慢慢想, 等我们找到第九样铜器, 说不定你就想清楚了。”
范一摇吐了口浊气出来, 点点头:“也对,等我们找到第九样铜器,我再去想这件事也来得及。”
然而范一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的亲哥办事居然可以如此效率!
也许留给她的时间,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充裕。
“什么?你说已经有了孟埙的消息?人在哪儿啊?”范一摇一进沈家大门就听到了风声,忙不迭跑到沈顾面前追问。
沈顾得意道:“岂止!我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第九样铜器的消息。”
范一摇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哥,你也太厉害了吧!”
沈顾很是受用,“那自然,也不看看是谁托我办的事!好了,妹子你想先听哪一个?”
“呃……”范一摇偷偷看了江南渡一眼,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孟埙吧,他在哪里?”
沈顾叹口气:“这人我们已经找到了,就在北平。”
范一摇更震惊了,“在北平?那,那人呢?”
“你先别着急,我们也是刚刚收到消息,他应该是被东瀛的君明家主抓去了,天犬会的人已经去交涉,不过此事倒是有个蹊跷的地方。”
范一摇:“哪里蹊跷?”
沈顾:“来给我们送信的人,也是君明家的人。”
范一摇脱口而出:“君明泽野?”
这回轮到沈顾惊讶了,“你认识君明家的少主?”
范一摇说得很是含糊:“唔,见过几面。”
沈顾喃喃道:“这就难怪了,若你们是朋友,倒还能理解他来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动机。”
范一摇急忙纠正:“不,我跟那个东瀛的阴阳师可算不得什么朋友。”
沈顾见妹子似乎不太喜欢那个君明家的少主,点点头:“也没关系,这件事虽然有些复杂,但是问题不大,我们等消息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沈顾派去的人总算是回来了,而且居然直接将孟埙也带了回来。
只是他的样子,几乎已经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孟埙是被两个天犬会的成员架进沈府的,人已经是昏迷不醒的状态,脸白如纸,头毫无生气地歪垂在一侧。他衣服上的血迹深浅不一,有的已经变成锈色干涸,有的却还是殷红半湿。
饶是沈顾这样的江湖人,看得都皱了皱眉,示意一个天犬会成员将他衣袖往上掀了掀。
单是这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就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其中还有一道伤口极深,几乎可以看见骨头的白茬。
就更不用想象,他身上还有多少伤了。
范一摇只觉得心脏都像是被人揪了起来,可是更让她震惊的是,孟埙的伤口居然会流血这件事。
他不是已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么,外面的皮肉都是术法画皮幻象才对,她明明记得曾经用烛息刀砍伤过他,那时也不见他流过血,甚至看他当时神色,连痛都感觉不到。
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了?
“沈爷,你看!”那名上前验伤的天犬会成员忽然惊呼了一声,轻轻拨开孟埙一头黑发,赫然显出头皮上面几个血窟窿。
“这是……被钢钉打穿过?”沈顾瞳孔微缩,骂道:“妈的东瀛杂碎,下手可真够黑的,这样的伤,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范一摇看到孟埙头顶那像是被什么利器打穿后留下的伤疤结痂,只觉得浑身发冷,耳朵嗡鸣,头剧烈疼起来,仿佛亲身经历孟埙所遭受过的酷刑。
“一摇,别看了。”
范一摇屏着呼吸,呆愣不动,直到被江南渡轻轻拍了一下肩膀,才猛地倒抽一口气。
“大师兄,我们,我们应该早点去找他的……”她浑身发起抖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我们不该耽搁这么久的……”
“这不是你的错,他这一路总是行事诡谲,与我们同行时间甚少,又怎知这次会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江南渡将人拥入怀中,轻轻顺着头发,声音沉沉,“一摇不要自责。”
这时一个天犬会的头目道:“沈爷,那位君明家的少主的确是没有使诈,没有他的暗中相助,我们也没法将人顺利带出来。据我们打探的消息,君明家的人似乎是想从孟先生嘴里撬出什么信息。”
“好,我知道了,先把孟先生带下去安顿好,找些自己人来给看看。”沈顾一看自家亲妹子哭,简直如临大敌,一时间什么盘问的心思都没有了。
直到孟埙被人带走,残存在厅堂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范一摇像是忽然回了魂,猛地从江南渡怀中挣脱出来,向着孟埙追去。
……
在北平的另一个角落,满是日式装修风格的深深庭院里,君明泽野被一左一右两个阴阳师挡住了去路。
“少主,家主有请。”
君明泽野今天没有戴那面白狐面具,只是穿了件藏青色的和服,他神情淡漠,眸中透着冷色。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然而两名阴阳师却没动。
君明泽野微微挑眉。
阴阳师的表情十分严肃,毫无半分恭敬态度:“少主,家主有请!”
少年唇角轻勾,叹息道:“看来,今日父亲大人是不会轻易饶恕我了呢……”
昏暗的榻榻米房内,君明泽野恭敬跪伏于地,席地坐在他上首的,是他的父亲君明咒,也是东瀛最大的阴阳师家族家主。
君明咒与那日刑讯孟埙时不同,没有华服加身,只穿一身黑色阴阳师狩衣,脸色阴沉可怕,唇因紧抿而崩成一条直线,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小儿子。
“泽野,是你放走了那个九州的阵法师?”
两侧跪坐的阴阳师没有一人敢说话,气氛压抑到连呼吸都不能用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是的,父亲大人。”君明泽野表情平静,声音甚至没有半分波澜。
君明咒怒意更盛,“为什么?我们还没有问出立九鼎的方法,甚至还不知道最后一件九州铜器的下落,你这次放虎归山,是想让他们顺利将九鼎重新立起来么!”
君明泽野抬起头,却反问:“让他们顺利重立九鼎,不好么?”
此言顿时引起满堂唏嘘。
“混蛋!我看你是痴迷于九州文化,已经忘了自己的立场!”
君明咒勃然大怒,一个眼神示意,便有阴阳师上前扒掉君明泽野的和服,让他上身赤`裸,另有一执鞭的阴阳师,开始一下下狠抽长鞭。
君明泽野的背上隐约可见累累鞭痕,只是看上去已经有了些时日,早已结痂,如今再受鞭刑,更是新伤叠旧伤,很快后背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知错了么?”君明咒缓缓倾身,威压向小儿子压来。
君明泽野面不改色,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抬起,镇定看向上首的君明咒。
“父亲大人,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东瀛。对我们来说,九州重立九鼎,有益无害。”
“胡说八道!再敢继续说,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君明家的人!”君明咒大袖一挥,甩出去几道阴阳符,围绕在君明泽野身侧,瞬间将他所受痛苦提升了千百倍!
君明泽野终于到了承受极限,呕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在地。
“我再问你,知错了么?!”君明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问。
君明泽野唇角的鲜血衬得他脸色更显苍白,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幽深坚定,像蕴着暗流。
他坚决不肯改口:“父亲大人,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东瀛。对我们来说,九州最大的威胁,并非九鼎,若一意阻挠,反而会铸成东瀛的心腹大患……”
第110章 再画一张皮
范一摇站在孟埙房间的门口徘徊了好几圈, 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沈宅是传统的四合院,院子四周有抄手游廊连接。
江南渡和凤梧站在游廊一头的月亮门里,看着对面的范一摇在孟埙门口探头探脑。
凤梧乜了江南渡一眼:“你不跟过去看看么?”
江南渡负手立在原地未动, 眼眸像漆黑的潭水,“这始终是她的过去,我不愿强加干涉。只有让她自己理清楚了, 才能做个了结。”
凤梧有点意外地挑挑眉, 打趣道:“小江江, 你倒是变了。”
江南渡面无表情, 只是在看到范一摇推门走进孟埙房间时,才微微蹙了下眉,轻声道:“刚才看见一摇见到孟埙受伤时的表情, 我倒希望伤得那般重的人是我。”
凤梧这一刻居然有点同情大徒弟, “你也不要多想,依我看,一摇对帝俊的感情,或许和你想的不同, 你忘了么,在定情锁的作用下, 她可还是选了你的。”
“可她毕竟还未恢复全部的记忆, 不知道等九样铜器全部锻造完成后, 她彻彻底底找回了自己, 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凤梧诧异的目光下, 江南渡竟是难得流露出一丝落寞。
“凤凰, 这辈子一摇是跟着我长大的, 可以说她的一切思想都是我灌输给她的。你说……她对我的那份喜欢, 究竟是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凤梧莫名其妙, “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什么叫出自本意?”
江南渡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你又可知我对她没有过刻意的引导?”
凤梧愣了愣。
“或许有一天,她终于醒悟,看清自己真正的心,到时候我又该如何?”江南渡自问这一句,又很快自问自答:“可能会发疯。”
“烛龙,你未免想太多了……”
江南渡却打断他:“凤凰,看在我叫你这么多年师父的份上,若是真的有一天我无法自控,你便答应我,将我……杀了吧。”
……
尽管沈宅的仆从们已经照顾得很周到了,孟埙的房间内还是能隐约闻到血腥味。
守在床榻边的是个天犬会成员,见范一摇来了,很有眼色地起身:“大小姐,您是不是想单独和孟公子说说话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说着便要出去。
范一摇赶紧将人按住:“不不不,你别走,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就是来看看,和他也没什么非得避开人说的。”
一声轻笑从床幔后传来。
“小狗狗这是怕你那位大师兄生气么,既如此,又何必来看我?”
范一摇一听孟埙这声音,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半,知道这人还有力气嘴欠,应该是死不了的。
本来就是嘛,一只白骨精,画皮鬼,又怎么会轻易死掉。
“我大师兄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呦,不得了,几日未见,小狗狗的文化造诣与日俱增,说话也文绉绉起来了。”
床幔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拨开,孟埙长发披散地探出半个身子,他身上的血污早已被清理干净,只是眼底青黑,唇无血色,像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
他冲范一摇眨眨眼,然后便开始惊天动地一阵咳嗽。
“喂,你还好吧?”范一摇忙跑过去倒了杯热水,递给孟埙,难掩担忧之色。
那天犬会的成员在一旁插话道:“大小姐,这公子被我们从那些东瀛人手中救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正经要养上一段时间呢!”
“怎么,咱们小狗狗,是心疼我了么?”孟埙好死不死地说了一句。
“你快少说两句吧,也不怕咳死你。”范一摇气得回怼。
孟埙眼睛笑弯,像是双耳失聪一般忽略掉范一摇的话,继续自说自话:“既心疼了,当日为何不接我的戒指。”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范一摇垂下眼,避重就轻道:“你用定情锁戏弄我,我都没有追究,你倒还好意思提起。”
孟埙又怎会不知道她这话隐含的意思,依然保持着唇角的笑,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戒指?!什么戒指?!”这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沈顾风尘仆仆地携带着冷风进来,护食般将宝贝妹子从孟埙面前拉走,夹到身后。
谁?!又是哪个臭混球,胆大包天想要拐他家妹子走?
沈顾望向孟埙的目光充满不善。
范一摇好一顿挣扎,才从亲哥的咯吱窝底下挣扎出来,咬人的心思都有了。
“哥!你是不是有病!”
沈顾理直气壮:“对啊,哥不是一直有病么。”
范一摇:“……”
她这么多年不想来北平绝对是有原因的……
“哥,你这急匆匆跑来,到底要干什么啊?”
亲哥每当觉得她有可能要嫁人,都会变得疑神疑鬼,范一摇决定换个话题。
沈顾想起了正事,顿时变得正常不少,“哦,不是和你说了么,打听到了一些关于第九样铜器的消息,今儿刚好有时间,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去看看?”范一摇大喜过望,“莫非这就直接去看第九样铜器了?”
沈顾却没有多说:“这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
孟埙听到第九样铜器,原本雾气蒙蒙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也不咳嗽了,也不娇弱了,直接从床榻上起身。
“带上我,我和你们一起去。”
范一摇见鬼一样的表情,“你没事了么?”
孟埙转过来,望着她笑,半真半假道:“阵法幻术而已,哄那些愚蠢的东瀛人罢了,你还真的信有人能伤我至此?”
范一摇:“……”
这是在旁敲侧击地骂她蠢么……
似是怕范一摇不信,孟埙又道:“不然我一副骷髅架子,一没血肉经络,二没五脏六腑,又怎么会流血受伤?”
范一摇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心底那点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她莫名有些委屈,接着又恼火起来,觉得刚刚那么担心,完全是错付了。
“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戏耍别人很有趣么?!”范一摇毫不客气,当胸给了孟埙一拳。
孟埙闷哼一声,露出痛苦之色。
“还在装!”范一摇嗔道,虽然嘴上这样说着,眼中的阴霾却已散去,声音都轻快起来。
一旁沈顾瞧着孟埙反应,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孟埙果然神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闲心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然后冲范一摇眨眨眼:“小狗狗,去给我准备点笔墨可好?”
范一摇:“……”
不是吧不是吧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果然,孟埙开始妖言惑众了,在沈顾和另一名天犬会成员惊愕的表情中,款款说道:“这张皮破了,不能用了,我呢,重新画一张皮子,不就好了?”
沈顾:“……”
天犬会成员:“……”
大概一个钟头后,当孟埙摇着折扇丰神俊秀地从闭关房中走出来,沈府上下的天狗们都看傻眼了。
“这也恢复得……太快了吧?”
“是啊,那么重的伤,换了我只怕要在床上趴三个月!”
“快别吹牛了,换了你,直接就没了。”
参与营救行动的天犬会成员,都不免私下议论。
孟埙晃悠到范一摇面前,折扇轻轻摇了摇,“怎么,小狗狗看我康复,不高兴么?”
范一摇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见他面若冠玉唇若点红,气色好得像是坐了半年月子,依然有点狐疑道:“你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孟埙展开双臂,“小狗狗不放心的话,过来摸摸?”
范一摇:“……”
江南渡走过来将人隔开,冷冷看了一眼,本是漠然的目光却微微一顿,蹙起了眉。
孟埙在范一摇看不到的角度将食指竖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笑吟吟地冲江南渡眨了两下眼。
……
沈顾作为亲哥,在亲妹这里虽然偶尔犯蠢,但是作为天犬会的头目,办起正事来还是很妥当的,在他的安排下,众人很快驾着马车队离开北平城,前往第九样铜器的所在地。
“妹子,那地方在涿州和北平的边境,乡间土路不如北平城内,小汽车跑不起来,也只能委屈你坐马车了。”沈顾总想给妹妹最好的,此时让她受累坐马车颠簸,便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好在距离不算远,一共也只需大半天的行程。”
范一摇却觉得亲哥未免矫情过头,拍拍他道:“哥,我可是镖师,别说坐马车,就算是徒步翻山越岭,也是不在话下的。”
沈顾听得眼圈一热,“要我说,何苦受这个,不如搬来北平和哥哥爹爹同住,做天犬会大小姐不比这什么镖师强?”
“不仅仅是镖师,我还是总镖头!”范一摇不满地纠正。
因为沈顾强行要和亲妹子挤在一辆马车上,江南渡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只不过这次他竟是破天荒,主动与孟埙同乘。
沿路听着外面天狗兄妹两人的拌嘴,江南渡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还好吧?”
孟埙早没有了之前在范一摇面前的精神奕奕,靠在马车座上闭目养神,有些虚弱的样子。
“放心,肯定会活着看到我们小狗狗锻造第九样铜器。”
江南渡不习惯以这样的气氛和孟埙说话,故意嗤笑一声,“想不到堂堂天神帝俊大人,也有被东瀛阴阳师折磨废的一天。”
“呵呵,要不是如今九州衰落,我们身上灵力减弱,那些宵小又有何惧……”
孟埙说话很慢,似乎仅仅是说话就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的力气。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如今在北平……也已经猖獗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说散落在人间的异兽和阵法师势力,哪里最强横,那肯定非帝都莫属。
能在这里对孟埙动手,足以说明如今九州已经被欺负到什么地步。
“烛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南渡顿了顿,道:“东瀛向来是灵怪先行,人随其后。”
“不错,几年前东北那边刚有灵怪大规模作祟,日本的人类军队便炸毁了奉平铁路,趁机向华国政府发难。如今北平也开始了,说明……”
孟埙缓缓睁开眼,总是自带笑意的眼眸此时却如寒冬降临,冰雪凝霜。
“烛龙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哭唧唧,作者阳了,小伙伴你们还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