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风很稀疏的夜晚。
温言和陆知序坐在那套只有黑白两色的别墅里喝了很多酒。
起初陆知序唇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纵着她:“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别喝太急。”
她背过去,将眼里盈盈的泪珠抹掉,心里想没办法的, 要是不喝那么急, 她就要讲不出离别了。
她越喝越多,喝到窗外华灯都黯淡下去。
陆知序蹙起眉, 强硬地将她手里杯盏挪开。
“看着我, 温言。”他把人抱起来,坐到沙发上, 将她拢在怀里, “到底遇见什么事儿了?”
她趴在他肩头,不吭声。
“在学校受欺负了?”他抚着她的背问。
温言嗓音闷在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上:“陆知序, 你能不能别老把我当小孩儿,多大人了还总担心我被欺负。”
他笑:“谁让这世上能欺负你的人只有我。”
多动听一句话。
温言感觉自己又要掉眼泪了。
“不是的啊。陆知序。”她小声地说。
不是这样的。
她是个很脆弱的人。
英国那见鬼一样的天气会欺负她,难吃的食物也会欺负她, 异国他乡的思念更会欺负她。
“如果我说,我要走, 你会怎么办?”问出这句话,比想象的还要艰难。
简单的字句竟然凝滞成晦涩的表达,险些不能出口。
她察觉到拢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瞬间就收紧了。
“你要去哪儿?”陆知序嗓音仿佛带着滔天的怒,却被他使劲按了下来。
他英俊面容隐在黑暗夜色里,只见得到山峰般伫立的鼻梁与清晰下颌线,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是生气、愤怒,亦或是还有些失望呢?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出乎意料地, 他放柔了嗓问,只无意识掐在温言腰间的手,暴露了他的紧张。
“有问题, 说出来,我们可以沟通。”
“别总提起‘走’这个字眼儿,好么?”
温言竟然觉得那语气像恳求。
眼泪浸湿他昂贵的西装,温言想自己一定是被掐疼了。
“陆知序,京大有个友谊联校的交换项目,我申请了公派去英国进修,两年。”
两年后回来,不出意外,就有资格想一想正教授的职称了。
而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28岁的正教授,如果再能出版一本专业著作,即使是林年所在的大院,温言也能寻到自己的底气,陪陆知序走上一走。
可他长久地沉默下去。
他放开对她腰肢的禁锢。
从不知何处摸出烟来。
火星子微弱地亮起来,像开在夜里一朵小花,明亮不定间,他轻喷出含着的那口烟雾,落在她脸上。
淡淡的沉香味道,一点也不臭,不让温言觉得讨厌。
“不是戒了很久了么。”她忍着泪意问。
“英国哪里?”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
“……牛津。”
温言不想瞒他。
他低头,无奈地牵了牵唇。
“陆知序,你在生气吗?”
“没有,温言。”他长叹一口气,重新抱住她,“我只是在想,我上辈子是不是炸牛津大门了?”
不然这学校怎么总和他过不去。
三天两头地要把人从他身边带走。
“温衡怎么办?”陆知序按着眉心,“他还小,我不建议频繁地变动他生活的环境。”
温言想也没想:“他当然留在国内和你一起,我只是去两年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说完一大串后愣住:“你这是,同意了?”
“我有任何不同意的理由么。”他语气温和,像是无助的妥协。
他知道她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而这理由真要细究起来,是她对他的付出。
如果不是陆氏背后林这个姓,她不必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如果有得选。
谁不想爱人孩子在侧,过简单幸福的生活。
他掌着她的后脑,在她唇际印下一个平和温柔的吻:“喝够了么,我再去酒柜拿几瓶,陪你喝个尽兴。”
他有一整面墙的酒柜,那些藏酒每一支都能换上好多好多个名牌包。
她擦掉眼泪摇摇头:“等我回来再喝吧。”
他淡淡‘嗯’一声,不置可否的样子,过了会儿又问:“什么时候走?”
“周末。”
那只有两天了。
他这会儿被气笑了:“真行。要不是我今天去接你,听见岳琴和你说话,你是不是预备一点儿都不告诉我,直接卷铺盖上飞机啊?”
“嗯?”
他又一次吻下来。
这个吻却和刚才的不一样。
带着惩戒,带着索取的意味。
他亲得用力,舌尖蛮横粗鲁地进攻,狠戾地刮过她唇齿每一寸,粗粝又柔软的触感,像他夜里缚在她身上的棉绳,一遍遍磨磋她,鞭笞她。
温言被吻得动情。
她十指握进他乌黑的发里,被亲得不住往后仰。
嘴里喊他的名字。
他也带着巨大的眷恋与不舍。
温言仿佛看到眼前开出一树又一树的金桂,招摇着,晃荡着,带给她清甜的香气。
她在这香气里晕眩。
酒精麻痹了她的知觉。
陆知序比平时更动情,带着要把她留在身边的意味。
她却不觉得疼。
仰着急不可耐地,搂他脖颈,迷蒙地亲,用唇际描摹他的轮廓。
仿佛要将这轮廓记住,带向大洋彼岸。
“陆知序,我们去领证吧。”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陆知序停了下来。
在她的上方,深深俯视她:“才两年而已,八年我都等过来了。”
他不屑以这样的手段困住她。
她有她广阔的天空这很好,他和温衡永远都只会是她的助力,而非阻碍。
窗外下起深秋的雨,凉意往屋子里钻,冷得温言打了个寒噤。
他将她抱在怀里,一路往卧室去:“走之前,别想下床了。”-
两天时间,温言连温衡的面都没机会见到。
离开京市那一天,陆知序带温衡来送别。
小男孩儿眼睛通红,可像是被陆知序提前教过,不能让妈咪难过,所以脸上一直挂着比平时更灿烂的笑。
“妈咪我会乖,会听话,等你回来我就是高年级的小朋友了。”温衡话音突然有些委屈,“但是妈咪,你会不会认不出我了呀,如果我一下子长太高的话。”
温言摸摸他柔软发丝,语气也哽咽:“妈咪又不是两年都不回来了,寒暑假也会回来陪你的。”
于是温衡乖巧地点点头。
陆知序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很用力。
在分别前对她耳语:“等我。”
直到飞机真的划过高空,温言再见不到那道气度非凡的从容身影,她也没能想明白,为什么是‘等我’,而不是‘等你’-
英国的冬天比阴雨连绵的日子更让人觉得孤独。
好在离开陆知序和温衡的时间,快得像有人用遥控器在她的人生按下倍速播放。
她连孤独都没空去回味。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很早。
鹅毛大雪吹散了连日来的阴郁、霏霏冷雨。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公寓的寂静长街上。
圣诞节快到了,长街两旁满是温暖橱灯,将雪花也照得生辉。
长街无人,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橘色,雪花悠悠然坠落,像不赶行程的旅人。
于是温言也慢下来。
陆知序给她换了很好的房子,房间里有大大的温暖的壁炉,火柴烧起来劈啪作响,她可以坐在壁炉前,喝醇厚的伯爵红茶,慢慢看几页文献再去睡觉。
曾经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不必为现实种种龃龉忧愁,只为理想与目标日进一寸。
如果不是陆知序给过她更好的时光。
她真的会很知足。
可偏偏,陆知序给了她。
她抬起手来接住一片雪,任由雪花躺在掌心静静融化。
温言想,再温暖的壁炉,也比不过那个胸膛的暖意。
“陆知序,我好想你。”
她轻声说出这句注定无人回应的想念。
在异国他乡的街头。
她立在那儿,低头等了会儿,什么声音什么回响都没有。
她低下头去踢雪。
轻声笑自己痴心妄想:“文艺片看多了吧温言。”
“让我想想,哪一部文艺片里是男女主久别重逢在寂静下雪的长街里?”
绝不可能出现的声音竟然真的出现了。
温言颤抖起来,不敢回头。
害怕是自己的幻觉。
却有人从背后抱住她,下巴轻抵在她的肩头,温声笑说:“跟你一路了,不回头看看我?”
“你怎么来了啊陆知序。”温言转头,带着哭腔撞进他怀里。
他脚下像生了根,站得稳稳地,接住她:“不是说了让你等我?”
“你来呆几天啊,因为快圣诞了来陪我过圣诞节么?儿子还好么?有没有长高,有没有想我……呜。”温言一口气问出好多问题,最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终于说出最想讲的那句,“陆知序,我好想你啊。”
“我来陪你过圣诞。”
“儿子很好,长高了,瘦了一点儿,他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他一个一个问题地回答她,捧起她的脸,满眼挡不住的爱意。
雪似乎小了下去。
缱绻的,温柔的,落在他和她的肩头。
“我来陪你,两年。”他牵起她的手,朝前走去。
那是她走了无数遍回公寓的路,可在今天之前,她都只是一个人。
如果不是被热烈的爱包围过,她不会觉得孤寂难捱。
真的不会。
温言红着眼问:“两年,都在英国么?”
“那集团怎么办?儿子怎么办?”
“晚了两个月,就是都在处理集团的事。以后每个月我飞一趟京市就行,别的大小事务都可以线上处理。”
“至于儿子。”陆知序顿了顿,“温衡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他会理解他爹的难处的。”
温言哭着去锤他:“那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在京市啊。”
“还有他太爷爷在呢,他太爷爷把我带得这么好,温衡比我更好带。”
“可是……可是……”
温言有数不尽的眼泪,说不完的担心,最后都变成在他怀里的嚎啕大哭。
陆知序搂着她,散漫地卷起个笑:“小哭包,我就说你会被欺负。”
“好了,我这不是来了么。”
“交换多久都行,我陪着你呢。”
“现在又不是二十年前了,多几趟飞机的事儿,真当生离死别了?”他笑。
温言恼了:“那你还来英国干什么,一趟飞机的事儿,你每个月多飞几趟好了,别的时间都陪儿子去吧。”
陆知序失笑,低下头去抵着她的额头,慢声哄:“错过我们阿言成长的八年,不能再错过两年了。”
“温言,你看。”
“以后人生的每一天,我都可以面对面听你说早安、晚安。”
“你说,这样好不好?”
他温柔和她对视。
清冷的雪纷纷,挡不住两双笑眼里满溢出的温度。
“好。”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