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记当场晕倒这件事自然不是小事, 尤其是事发的时候现场还有那么多人呢!
尽管吴书记醒来后第一时间要常主任给他办出院,但这件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了——
“厂里出了小偷,偷了厂子好多东西,把吴书记当场气得心脏病犯了送医院了!”
这个流言当然第一时间被常主任他们压下来了, 都让别在厂里胡说八道, 吴书记的身体没问题。
结果打脸的来了, 常主任心心念念能回来救场子的吴书记,没撑到回厂子主持大局。
吴书记倒是想回来主持。
工资拖欠的问题, 厂里积攒下来大大小小的事务, 还有他得趁年前把那些家庭有困难,有看病、读书这些需求但是没得到解决的员工走访一遍。
这些指望不上宋厂长,也指望不上其他人。
其实算上宋厂长, 这已经是针织总厂第三个厂长了, 继纪盛华之后的第三个——
而这三个厂长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不是出身自针织总厂。
履历倒是都很好, 但都是其他行业过来的领导,有些甚至从来没有参与过针织行业的工作。
吴书记的权限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与日俱高,但能者多劳, 就针织总厂这几年的情况来说, 权限大只意味着吴书记肩上的担子更重。
就比如说现在宋厂长不在, 吴书记就必须要站出来,不能整个厂子一个能说上话的都没有。
可吴书记却是有心无力。
“他身体比想象中更差,就出院后……连一天都没撑到。”
吴书记的爱人声泪俱下, 作为吴书记身边最亲密的人, 她是真的差点吓掉了魂——谁能想到平时身体精干的丈夫,一辆救护车,又将他送回了医院?
“前几年, 老吴身体一点不像是这样!”
这回更是糟糕,如果只是劳累还罢,可医生检查之后,发现吴书记甚至已经有了中风的前兆!
吴书记的爱人在医院里哭得几乎厥过去,等常主任他们赶到,吴书记老婆只红着眼睛在床边说了一句话。
“吴建国除了是针织总厂的书记,也还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
吴书记老婆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可在这种节骨眼上,她也做不到理性。
常主任他们顿时被这句话给堵了回去,厂里谁来都不许进病房,吴书记爱人是动了真火。
“兢兢业业为厂子这些年,我总不可能让他真的为厂子连命都丢了!”
“他也做得够多了,中风是什么意思,你们难道不懂吗?就当我求你们了,让他好好休息一场吧!”
但还是有例外——那就是胡同里的这些人。
宋明瑜、林香、高彦芝、张新民……这些胡同里的熟悉面孔,都来了病房探望吴书记。
面对他们,吴书记的爱人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毕竟除了高彦芝,其他人压根就不是厂里的人,说起来,这都是吴书记的“私交”。
大家每年和互相送年货呢。
尤其是宋明瑜,还帮过吴书记不少忙,别的不说,要不是因为宋明瑜,吴书记在厂里的地位还真不会这么稳固。
几人都是提着补品来医院问候。
就连张新民和林香这两个已经离开厂子的老人都和高彦芝一起来了。
吴书记还很虚弱,他现在的情况,醒着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着。
哪怕有客人来了,他挣扎着也起不了身,只能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您就别动了。”
宋明瑜看着吴书记这个模样,就觉得唏嘘。
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强势能干的厂领导,如今会变成这样子?
要是不说,光看他那从被子下露出的瘦弱手腕,恐怕还以为是哪来的老爷爷呢。
可吴书记的岁数,无论如何也是和爷爷两个字沾不上关系的。
这几年针织总厂的压力是真的很大。
宋明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吴书记的爱人,后者还在擦眼泪。
她不想把气氛拉得太沉重,干脆打趣着开口。
“上次一起吃小汤圆的时候,就说您看起来太劳累了,那会儿您还硬说您不累——不累怎么进医院来了?”
当久了老板,宋明瑜说话还是锋利,却又不像是当初那样毫不饶人。
一听就知道她的语气里更多是调侃,吴书记扯了扯嘴角,显然是听懂她话里的轻松。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马上就呛咳起来。
宋明瑜没想到吴书记的身体已经差成这样。
差成这样还想说话呢!
连忙让人停下来:“别说话了,吴书记,好好休息!”
吴书记的爱人也埋怨地把丈夫给按回了病床上:“你是想吓死谁?明瑜这回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这回,对应的是上回,是宋明瑜刚穿过来那会儿,吴书记当初为了厂里分房子还是工作的事情,被宋明瑜顶着一句一句怼回来。
过去两年时间,宋明瑜的性格其实没什么变化。
刺儿头还是那个刺儿头,吴书记却是变化那么大,吴书记爱人忍不住又说道。
“厂里那些麻烦事儿还不够你烦的,别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说话,一会儿不说话死不了人!”
吴书记被老婆训得一个劲儿苦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吴书记老婆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厂里的事儿不是一天一会儿就能搞好的,别担心了,先休息你的。”
“阿姨说得对,再怎么惦记厂子里的事情,也得先把身体养养好,不然就现在这样,厂子里大家都还等着您回去呢。”
宋明瑜也说道,“今年三八表彰还没开始呢,这么多荣誉,都等着您带着队伍去拿呢。”
宋明瑜都用上“您”了。
她现在的立场完全就是一个晚辈看长辈。
——还是看一个为了针织总厂,把自己全部燃尽的长辈。
提到荣誉,吴书记总算是有了点精神。
“三八红旗手”啊,那可是针织总厂连着拿了许多年的荣誉!
这份荣誉,重要的不仅仅是它本身,更多是对针织总厂这个厂子的认可,然而一想到现在厂里的情况,吴书记忍不住就又有些想叹气。
气息刚吐出来一下,气管就难受得让吴书记咳了一声:“我知道……”
林香几人纷纷劝说吴书记,让他好好休息。
说实话,吴书记现在面临的这种困境,真的很让人唏嘘。
是他做得不好吗?
不是。
可这担子最终落在了吴书记头上。
吴书记也没有避开,没有退让,而是毅然决然将厂子给扛了起来。
看着几个胡同里的老面孔,尤其是还在厂子的高彦芝和徐伟康,吴书记想露出一点笑容,想和他们多谈谈心。
他想知道现在厂子里的情况,他想知道,到底对于高彦芝他们来说,现在有哪些困难,他还能做些什么。
可是却连这种程度的交谈,他都困难。
说不了几句话,整个人又开始喘气,医生正好过来查房,说什么也不让吴书记再多说话。
林香和宋明瑜、高彦芝她们就打算走,反正今天本来也是来看看病人。
吴书记他爱人却有些不知所措,想把胡同几人送的营养品给推回去。
“你们回去,把这些补品也带回去!这太贵重了!”
港城来的营养品!
这换作前两年,那都是友谊商店里面靠外汇券才能拿到的东西,虽然这两年因为改开推进,外汇券和友谊商店的存在感和粮票、肉票这些东西一样,不像前两年那样,是唯一能用来买到港城商品的东西。
可港城的东西,仍然是非常金贵的,尤其是林香和张新民两口子带来的这个牌子,还是现在最火的奶粉……友谊商店里头可都买不到。
宋明瑜送的最多,满满当当两大手提袋,什么炼乳、牛奶豆奶、阿华田,还有一些进口的巧克力!
“这些实在是太奢侈了——”
“就当是我提前送的年礼。”
宋明瑜轻巧地说道,“这不马上春节了吗,阿姨,您和吴书记不爱吃巧克力,拿去给弟弟妹妹吃,小孩儿爱吃这个。”
这年头,“小孩儿”就是家长们的死穴,她这么一说,吴书记的爱人也说不出话了,搓着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年前,吴书记得了这么重的病,一个春节都不会过得多舒坦。
加上厂里的那些破事……想想就让人头疼,这种节骨眼上有人雪中送炭,这让吴书记老婆的心情松快了许多。
“那,明瑜,你的心意我们就收下了。等老吴好了,阿姨给你也准备了年礼……到时候给你送去。”
宋明瑜应了一声。
“病人身体要紧,这些事儿都不急。”林香温声道,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最后这一句话是对吴书记说的,吴书记沉默许久,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吃力地补了一句,“厂子……对你们有愧……”
他其实已经很难说出话了,但这话不说不行。
他于心有愧。
林香和张新民都是被厂里“逼”走的,尽管和吴书记本人没什么关系,但始终是失去了两个陪伴着针织总厂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老人。
偏偏他也没立场叫人回厂子里来,无论是林香还是张新民,离开厂子日子都好过太多了——反而是如今的针织总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吴书记说着说着,呛咳起来,林香和张新民赶紧让人别说了。
“这和厂子没什么关系,要说也是纪盛华那人不是东西,这我们还是分得清的!”
徐伟康一直在旁边站着没说话。
他不是一个很有存在感的人,直到其他人都说完,吴书记又躺了回去,他才开口。
他带了不少水果来,“书记,你别嫌弃,这都是去乡下新摘回来的,很新鲜。”
吴书记摇摇头,吴书记老婆看见丈夫神色还有些惦记,主动开口:“小徐,你家里,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不想过问,但是她一看丈夫的样子就知道,她要是不问,他恐怕今天在病房里能一晚上心里焦灼得睡不着。
徐伟康瓮声瓮气:“还好,老样子。”
但实际上在场所有人,谁都知道徐伟康家如今情况不太好。
他老婆蒋晓霞也是纺织厂的员工。,
纺织三厂虽然没有拖欠工资,但是那厂子本身也要小许多,什么福利都别想了,现在除了八级的技术工种,和那些领导,剩下的人统统只有基本工资。
基本工资多少钱?
二十!
哪怕蒋晓霞她们去厂里撕吧了一场,能多拿一点,那钱也是远远不够的。
加上现在徐伟康的工资完全到不了手上,光靠蒋晓霞一个人的基本工资,哪里足够养两个小孩?
蒋晓霞成天在家和徐伟康吵架。
拍着胸脯说幸好当初让徐妍读了个厂附中,“要是小妍念市里头的高中,咱们家现在锅都揭不开了!”
上高中可是费钱得很!
靠两口子当工人那点钱,早些年是尽够的,可是现在就不够了,物价涨那么老快,工资可是不涨的!
不涨就不涨吧,现在还直接拖欠了,“真不知道你们针织总厂那些领导在做什么!”
徐伟康不知道领导在做什么,他不懂,实话说,他没什么大志向,就只是想端着铁饭碗,能有工作,有收入,能养家,就仅此而已。
只是看到了吴书记的一头白发,徐伟康嗫嚅了一下嘴巴似乎是想问什么,到底说不出什么蒋晓霞交代他来质问的话。
怎么质问得出口?
高彦芝叹了口气,她注意到了徐伟康的踌躇。
她知道为什么徐伟康踌躇。
虽然对方在家事上颇有些拎不清,蒋晓霞又是个不愿意吃亏的性子,虽然也八卦,但和乐呵呵愿意让步的高彦芝聊不到一块儿去。
但是就多年同事的角度来说,徐伟康不是个坏人,甚至他称得上是厂里工作相当卖命的那类人。
毕竟要支撑一家老小,徐伟康在厂里没少和人换班,逢年过节那更是经常主动申请值班,图啥,不就是图那三瓜两枣的钱,能让日子好过一点么。
林香和张新民离开了厂子,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再说。
徐伟康说不出口。
高彦芝也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是她想了想,自己还在厂子里,对厂子的感情也最深,有些话也只能自己来说。
“吴书记……咱们厂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
针织总厂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有人知道。
但厂子的气氛越来越差是事实。
如果说之前只是情绪低迷,感觉所有人都有点没士气。
那在这两件事情以后,在越来越多的人“因病请假”之后,整个厂子都已经显得像是暮气沉沉的老人一样,连喘气都费力了。
毕竟这两件事实在对针织总厂来说都是大新闻——
厂里出了小偷!
吴书记昏迷进医院了,据说身体败了,再好不起来了!
接踵而来的两件事,几乎让本就风雨飘摇的针织总厂,气氛一下跌入了最低谷。
尤其是吴书记的倒下,几乎是为针织总厂如今本就困窘的情况再一次雪上加霜——
没有大领导在厂里主持大局,厂里一下子群龙无首了!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有些人觉得针织总厂的日子一时半会好不起来。
“算了,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日子才能好呢。”
有些人甚至觉得针织总厂会重组领导班子,好好破除现在的僵局。
“我们厂子说不定要被重组了,现在费那劲儿干啥,到时候新领导下来,又没人认咱们的!”
也有人寄希望于市里,觉得市里不可能见死不救。
“咱们厂子帮市里挣了这么多外汇,我不信局里和市里的大领导们不管咱们,要我说,静观其变!”
在这种流言蜚语之中,厂子不知不觉往更加崩坏的方向滑落——
订单在急剧下滑,整个厂子陷入了半停工的状态。
其实订单变少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儿,这两年国营厂子,尤其是纺织厂,基本都面临着这样的巨大变化。
可半停工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了。
针织总厂仍然执行四班倒,工人们的工作时间仍然没变。【工作时间变少厂里想稳定但人还是跑】
但车间的人却变少了。
究其原因,找各种原因请假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出现有人称病,在家说什么都不来厂里上班的例子。
请假,其实是国营厂子的一个“福利”。
说白了管理不会那么严格,很多时候大家也就招呼一声,反正铁饭碗端着,只要不是太过分,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但在这种节骨眼上,请假就很微妙了。
尤其是本来人就会有点从众的本能,看到有人说自己生病,不去厂子上班,车间里的其他人多少也心理不平衡呀——
又不发工资,她们都可以不来,我凭什么还得在厂子里兢兢业业地干活?
不干了!
这一个、两个、三个地,渐渐地,车间里头的人竟然是越来越少!
哪怕生产科抓了几次纪律,甚至科长还专门跑到这些人家里去,好说歹说,可很多时候一件事就是“她能做,我干啥不能做”?
这个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只要有人不肯去上班,其他人都张望着,不想自己当那个没钱还给厂里工作的冤大头。
也有一些骨干老同志还在尽职尽责地待在岗位上,有人笑他们傻,他们也无动于衷。
“要是没人撑这个家,那口气儿散了,未来就难咯。”
只可惜,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
也怪不了其他人,毕竟厂子都不发工资,又有多少人能承受这种压力呢?
压力来到了常主任身上,他也没办法。
现在两个大领导都不在厂里,也只能他临时顶上了。
常主任不敢寄希望于吴书记神兵天降——眼前暂时自己先挽着袖子解决问题。
先把眼前这团乱麻给理清楚。
金永和老钱直接通知派出所带走,没有异议。
有了他们俩的例子,常主任猜测,这场“针织总厂偷盗风波”里恐怕不止这两个人是对厂里的东西监守自盗。
毕竟,这么大一个厂子,金永只是一个车队的司机,老钱只是个仓库员,这中间恐怕还有其他人也在浑水摸鱼。
比如说,谁批的出门条?
再比如说,之前每个月都有定期盘存,负责盘存的人在做什么?
一个、两个、三个,还真是像兔子拔萝卜似的一揪一大串。
这些员工倒是没人否认自己做了什么。
大部分手轻,只是偷了点产品,甚至都不敢大批量拿出去卖,都是拿去黑市上,用一些别的借口,单件单件地往外出。
这也是为什么厂里没发觉的原因。
“常主任,我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设备车间的一个男工抹着眼泪跟常主任哭诉,“我老婆月子就没坐好,现在孩子没得吃的,这又不发工资,孩子连口吃我都准备不上,我还算什么男人啊!”
常主任也头疼!
揪住这些人不麻烦,可是揪住之后呢,就算全部抓去派出所,那也是治标不治本,连带着这么多件事堆积在一起,其实指向的就是最根本的问题——
人要吃饭,要活下去!
倒不是没给宋厂长打过电话,但宋厂长却说暂时回不来。
“小常,我知道现在厂里的情况,但我在外面,也是为了厂子奔波,如果厂里工作热情实在不高,暂时给大家放个假也是可以的,反正也快春节了。”
如果是旁人来听,估计觉得宋厂长特别开明,但实际上处于常主任的角度——你还不如骂我一顿呢,你就说这些话,对厂子现状也没什么帮助啊!
可宋厂长态度很客气,作为第三个被派来针织总厂的“倒霉蛋”,他其实可以一句话不说,也完全不管厂里的情况的。
毕竟人家也不是自愿要蹚这趟浑水,说难听点,宋厂长和针织总厂的感情,还不如门卫传达室的大爷深呢。
宋厂长说到这份上,常主任还能说什么?
加上他职级本身也没宋厂长大啊,只有人家教训他的,哪有他教训厂长的。
最后想来想去,只能中层领导们聚在一起开会,想想看能不能再给员工们打点鸡血,再怎么样把年前给撑过去。
周围那么多兄弟厂子,就针织总厂如今处于是半死不活——不是发不发工资的问题,是厂子现在的精气神面貌都太差了。
这样下去,厂子难道要停摆么?
真要是停摆,那就成南城的轰动新闻了!
可个个都是光杆司令,没了吴书记镇场子,就凭他们,能开个什么结果出来呢?
常主任等人一筹莫展,真正能话事的人躺在医院。
他反复去了几次医院,都没见到吴书记本人。
吴书记老婆也没有那么不讲理。
之前她是有怨气,但眼下她是真的没办法。
——吴书记从普通病房,又转到更严密的病房去了。
现在他每天都得有护士医生盯着,身体状况一点没有好转。
连清醒的时候都少。
厂子被这一步步逼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没有大领导出来主持大局,中层领导们一个个都缄口不言,越发让底下的人更是感到恐慌。
如果换作以往,那必然就是领导们一层层往外给消息,厂里上上下下都要整肃纪律的!
哪怕是针织总厂最难熬的那会儿,也没有到这个地步——纪盛华那帮人掌控厂子的时候,厂里虽然也是沉默,但那种沉默是敢怒不敢言的沉默,是被强行压下去的沸水。
现在呢?员工们一个个神思不属,领导们甚至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常主任天天倒是准时去上班,也完成分内工作,可是对于这些事情,他也只是苦笑。
“等领导回来再说。”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之中,厂子这是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厂长呢,吴书记是病了,可厂长又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答案,没有人给得出答案,常主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流言把厂子彻底掀翻天,可是要破除流言,首先就要真相。
真相不在,流言是堵不住的,倒不如说是越演越烈。
一开始是说针织总厂的几个领导已经跑了,现在厂里没有人管;后来又说金永他们之前偷了不止一批货,现在厂子要赔很多钱;又说纺织局那边要考虑针织总厂这个“总”字还能不能保住。
甚至还有人说,市里的大领导们震怒,要派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来镇场子!
反正堪称一个群魔乱舞,这种特殊时期,自然监管也就跟不上了,于是,明明前不久金永和老钱他们刚被派出所带走,但厂里又开始稀稀落落地“丢”东西了。
小方又一次从厂医院铩羽而归,一肚子气,脸色很不好看。
厂医院这次是演都不演了,直接跟她说,要么自费花钱,要么就拿不到药,“现在厂里还欠着医院的钱呢,咱们的工资也没发!”
小方据理力争,“可我这个早就批了条子了!”
“谁给你批了条子,你就问谁要药去,反正咱们厂医院是给不出来!”那取药的说道,“我要是给你取了,回头这盒药可就得我添钱了,你胡搅蛮缠也没用!”
小方都不知道回家怎么办,她肯定又要和亲妈吵起来。
当时她妈生病,就说不要用这么贵的药,是小方坚持说厂医院能报销,能批条子走厂里的申请,对家里没什么影响,她妈这才松了口。
结果现在不上不下的,再去换更差的药,小方不甘心,而且她也担心这样贸贸然换药会不会对她妈身体有影响。
可是不换药,这么一盒药,就得小半个月工资——小方现在可是没有收入的!
她妈天天就唠叨:“要是当初听我的,现在哪有这么多事儿……”
娘俩几乎三天两头为了这件事闹别扭,小方委屈于自己的付出没人看见,又怨怪厂里的变动害得她烦心。
小方不想回家,在外头逛到黄昏才回家属楼。
进楼道的时候,小方“哎哟”一声,不小心撞上了个人,“小花袄,你这个点还出去呀!”
小花袄是二车间的,这个名字自然不是这姑娘的原名,而是她刚来的时候,冬天就特别喜欢穿一件花袄来上班。
小花袄本来就年轻,花袄穿着还衬人精神好,加上又长得比较标致,一度是厂里的“小厂花”。
两人一起参加过研讨进修,小方和她关系挺亲近。
小花袄含糊地笑了笑:“是,有点事儿。”
小方“哦”了一声,她刚刚在街上给她妈买了一袋子白糕,“我分你两个?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小花袄摆摆手说不用,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小方姐,你妈的情况还好吗?”
说起来这个小方就头疼,但两人平时就经常闲聊家常,小方想也不想就吐出了苦水,“能好才怪了。”
小方把厂医院现在不给报批药物,也没办法报销的事儿和小花袄说了说,小花袄问怎么办,小方脑袋疼得要炸,“谁知道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好她妈的药还没吃完呢,要是真吃完了这会儿还不知道多焦虑!
“这药太贵了!”
小花袄左右看了看,忽然把她给拉到了一边儿去,“小方姐,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小花袄指了指厂房,“那不就是办法?”
小方还没太明白她的意思,“啥?加班?这个点加班咱们也拿不到工资了吧。”
针织总厂自然是有加班的规则的,换班、加班,那都是可以的,也是一种表现机会,可眼下厂里都这样了,大多数人连正常班都不去上。
小方倒是还坚持去上班,可让她额外加班?
她又不是傻了,这时间拿去做什么不行呀,多少针织总厂的女工现在都在外头做兼职手工呢。
现在做外贸单子的那么多,听说粤省过来的单子又多,给的单价又高,小方都打算手上这一批沪上的单子做完,找点路子去做粤省那边的。
也有很多厂里的男工人,并不擅长这些东西,他们也给自己找了出路,朝天门码头现在据说到处都缺棒棒,有一家物流公司天天招临时工,帮忙搬家什么的,给的工资还挺好。
厂里那些身强力壮的男青年们全都跑去码头了,那些没那么有力气的,也都想着去做点别的,实在不行出去找个个体户,看看人家要不要雇个短工兼职。
这些人再怎么说也是在厂里劳动了这么些年的,这些事儿做起来也是比较得心应手。
哪怕不得心应手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
毕竟挣钱才是硬道理,现在物价那么贵,一个家庭动不动就是好几张嘴巴吃饭,那可不是上嘴皮搭下嘴皮就能解决的麻烦。
没钱就是万事难,贫贱夫妻就是百事哀!
小花袄摇摇头,压低了声音,“不是加班,我听说,最近很多人都去收了点东西回来——”
小方目光一下凝住了:“……你说收东西,意思是,去偷?不行,不行,我们可是厂里的正式工。”
“小方姐。”小花袄不赞同地看着小方,“这不是情况特殊吗,平时咱们对厂子劳心劳力的,这特殊时期,还不让咱们也拿一点呀?”
小方没说话,小花袄咬了咬嘴唇,“反正这些领导现在都自顾不暇,你不拿,别人也会去拿,不拿白不拿呢。”
“我是觉得不如做手工,做钩织这些心里来得踏实。”小方说道,“钱来得可能慢了点,但是都是干净的,也不怕被找麻烦——你忘了,金永和老钱现在还在局子里呢。”
提起金永和老钱的名字,小花袄噎了一下。
全针织总厂谁也忘不了金永和老钱被抓的那天,金永一个桀骜不驯的人,硬是被来的公安给按得死死的,连动都动不了。
老钱呢,更是已经吓破了胆子,一个劲儿地嚎,说自己就是被金永骗了,自己压根就不想偷厂里的东西。
两人都快上派出所的车了,老钱的老婆还声泪俱下地冲过来,求公安同志不要把老钱带走,“家里还有个那么小的女儿,我又没有工作,老钱要是被抓了,我们娘俩只能一头撞死了!”
当时留了个女公安同志下来安抚这位家属的情绪,但人还是被抓走了。
据说两人在局子里就撕扯了起来,金永说老钱主动跟他说,厂里还有很多原材料,平时也没人关心,就算丢了也可以当耗损。
老钱说金永先找上他,还说事成之后愿意给他分钱,但是到现在都没分,肯定是金永自己把钱卷走了。
两人吵着吵着抖搂的东西越来越多,大部分都和厂子有关——什么金永之前出外地去跑货运的时候吃了回扣,又是什么拿了上游那些厂子的好处,隐瞒了折损率之类的。
总而言之,一团乱麻。
尽管现在还没有正式走到上法院判刑那一天,但是谁都知道,两人的下场绝不会好。
针织总厂是国字头的企业,这行为可是挖厂子的墙角,这是偷窃国家资产!
小方虽然恼怒于厂子如今不景气,更是被厂医院的态度气到不行,但她终究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嘴上说两句可以,真让她去做,她做不出来那种事。
甚至还想反过来劝小花袄别做那种事。
“要是真给公安抓到,这进去吃牢饭,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这年头判刑是相当严重的!
“到时候就为了这些钱,连自己的人生都搭上了——你看老钱他家里现在什么样儿。”
老钱这个二十年的老库管被抓,他老婆当天哭得差点厥过去,第二天却就收拾包袱走了。
老钱是这年头少见的大龄才结婚,快三十岁才相上老婆,还是因为他这个针织总厂库管的工作不错,稳定,人家才愿意和他处。
婚后又过了好几年才有孩子,老钱都中年了,孩子还小小一个呢!
还是只有三岁多的小女儿在家里哭得不行,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去看,一推门,发现门压根没锁。
小女孩儿在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饿,小孩儿又太小问不出来,还是邻居里头有带娃厉害的,上去哄她半天才知道,她一整天,没喝过水,没吃过饭。
再一问,是妈妈昨晚上带着她不让睡觉。
小孩儿熬到凌晨四五点就困得不得了,一睡觉就是一整天,等她醒来时,妈妈就已经不在了。
邻居们再一搜罗,就发现老钱家里似乎有很多东西都不见了,不用想,就是老钱老婆拿走了。
连衣柜都收了个干干净净,唯独没有把女儿带走,邻居们到处托人去问老钱老婆的意思,对方只说“去公安局问要怎么离婚,小孩就留在爸爸家”。
言下之意很明显——
不想跟着老钱这个一辈子注定是完蛋的男人过了,就连和他生的女儿也不想要。
现在那小孩还不知道怎么安顿呢,厂里这情况,大家都自顾不暇,也没人能接手,只能是先吃着百家饭,勉强让厂里还在运转的托儿所跟着把孩子带着。
见小花袄垂了眼睛,小方这才把话头收住。
她轻轻按了按对方肩膀,“给你的糕点,记得拿回去热一热再吃啊,冷的吃了容易肚子疼。”
“……好,谢谢小方姐。”
小花袄看着小方走进家属楼的楼道,这才撇了撇嘴。
平时小方姐小方姐地叫着,这个方文梅,还真就把自己的想法当回事。
她明明是好心好意,想着方文梅平时和她关系不错,这种时候带上对方一起,结果还被对方反过来数落一顿!
都没钱买药了,还装清高呢!
小花袄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扭着腰继续往厂房那边走,途中还遇到了不少和她一样想法的人,逐渐落下的暮色中,大家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不占便宜王八蛋!
……
厂子的风气已经刹不住车了,或者说,在这一团乱流里已经没多少人真的还关心厂子还好不好,大家只关心自己还好不好。
一两个人去偷的时候,还会有些忐忑,可是人多了去偷,反而就理直气壮了。
法不责众,难道厂里还能把他们怎么样不成?
而且他们又不是像金永那样贪得无厌,也不过就是你拿几件产品,我就抱几个工会的水杯毛巾,反正数量不多,问起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小方当然也不止遇到了小花袄这么一个,她开始还有心想帮对方隐瞒,再怎么说,想偷厂里东西,这事情也太不光彩。
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异类,就连一起相处的玲儿都有些心动了,有几次小方都扫到对方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想趁着工作间隙的时间去车间的堆料处拿东西。
然而因为小方撞破,玲儿迟迟没有下手。
小方也不好说,只能和高彦芝叹息——现在全车间还能坐稳当的就是高彦芝了。
听说高彦芝还去吴书记病房探望过,小方就问这些领导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彦芝摇摇头,“吴书记……那身体估计难。”
吴书记转移到高级病房之后,她也没探望成功过了,“听说常主任他们也去了,现在吴书记还见不了人。”
“那就只能等宋厂长回来了……可宋厂长都出差那么久了,他真的还会为厂子考虑吗?”
小方忧心忡忡,这种忧心是有理有据的——
宋厂长要是真的抛弃针织总厂跑了,人家也是有理由的。
但,跑路还不是最恐怖的。
宋厂长一直以出差的名义在外面,怎么看,怎么感觉这个故事的走向有点熟悉。
“咱们厂子该不会又出一个纪盛华吧!”
……
小方这个想法,要是被宋厂长本人听见,估计会怒极反笑。
他还真不是纪盛华那种满肚子坏水的东西!
被分配到针织总厂来当厂长,要说心里有没有怨气,实话实说,多少是有点——不,很多!
毕竟能空降这个位置的,多少也是自己的履历足够过硬的,要不然压根就坐不到这个位置上来。
可是这么漂亮的履历,坐到这么个位置上来,有什么好处?
宋厂长反正是没感觉自己拿到了什么好处,倒是刚落地就接了个不定时炸弹。
针织总厂是个多么大的国字头厂子,它的存在压根就不是它一家的事情。
往小了说,周边的兄弟厂子很多就是靠针织总厂的原材料在生产,甚至有很多进货了他们的原材料半成品进行加工再售卖。
往大了说,这么个巨无霸在南城,纺织这边给配额的时候要不要考虑它的地位?
现在可是1987年,双轨制还没结束呢,体制内的配额,那可是对于一个国字头企业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了。
它出了问题,领导们要不要问责?
必然要的!
国字头的企业享受着关注,这是一把双刃剑,好的部分就是它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拥有个体户没有的庞大支持,坏的部分就是它的存在也牵一发动全身。
而宋厂长被迫接手的这个定时炸弹,它就是——讨债!
让国营工厂们最头疼的就是债!
针织总厂的上下游厂子、企业都不少,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和针织总厂一样的国字头工厂。
所以,大家的习惯也差不多,平时都“赊账”、“记条子”,等到了时间一起结款。
反正都是自家人,兄弟姐妹,没有说分得那么清。
而且本来这种国字头要做个什么流程手续就比较多,要是什么都等手续压下来再办,那黄花菜就凉了。
但这就引发了一个八十年代的地雷,债里面最难讨的那种。
那就是三角债。
什么叫三角债,说通俗点,就是厂子之间互相欠钱,互相还不起,又互相拖着不还的死循环!
比如说,针织总厂欠了南城棉纺厂的钱,之前进购了一批棉纱,钱没付。
棉纺厂呢,又欠了上级棉纺总厂的欠没付,原材料没付钱。
针织总厂自己呢,卖给下游的成衣厂的面料,成衣厂没把欠付给针织总厂。
成衣厂又欠其他企业,比如说维修厂、设备厂的钱。
这就像个无比稳固的三角形一样,互相纠缠,互相顶死了。
一数,所有链条上的企业都有债在外面没收回来,可无论哪一家都没钱付账!
债务链条一开始可能不多,但随着时间推移,就越来越多,直到这条资金链彻底断裂!
资金链断裂,工厂没有了现金流,没办法继续生产。
比如说像针织总厂这种,大规模生产的能力其实很强,遇上亚运会、运动会这种大型赛事,一套体育运动装做出来,那产品根本不愁卖。
可是生产要原料,原料要钱,设备开机要钱,根本做不了啊!
这就相当于是金山银山摆在面前,但是没办法去拿,全部卡死在三角债上了!
宋厂长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去成衣厂讨债,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颗粒无收。
三角债不是针织总厂一家的窘境,而是这年头国营厂普遍的境况,这个不是哪个厂长出来说一句“我要讨债”就能解决的事情。
说难听点,这一条链上的工厂都卡死了,谁能有钱拿出来还这个债,真要是能还出来,那就不至于叫三角债了!
三角债是真的令人头痛,收不回来就是一笔烂账,不是只烂一点点,是会把整个针织总厂慢慢地拉入沼泽里,慢慢地毒发身亡。
可眼下,最让宋厂长欲哭无泪的,甚至不是这笔三角债,而是一个更加迫在眉睫的东西——
宋厂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法院传票。
又有谁敢相信,一张小小的传票,却比“三角债”的威力大得多!
如果说三角债是慢性中毒,那这传票就是南城针织总厂的“催命符”,是真的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把针织总厂拉入深渊的存在。
传票上清晰可见写着“设备租赁”四个字,宋厂长气得咬牙切齿。
要说来厂子之后什么事情让他抓狂,那一定就是这个事情!
什么三角债,什么厂子效益不好,宋厂长坚定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毕竟吴书记又不傻,说实话他都佩服对方治厂的手腕,而且这都是“阵痛”。
现在纺织业没几家国营厂子不经历这种阵痛的,说难听点,这事儿想找人来负责甚至都找不到——
大家都陷在泥沼里头呢!
可是法院的传票可是冤有头债有主,真的找得到罪魁祸首的!
第162章 第 162 章 破产
宋厂长牙痒痒的就是, 他明明知道谁是这里面最应该负责的,他却没办法把对方揪出来打一顿,让对方负责!
因为那人压根就不在厂里——而是在局子里!
那个人就是纪盛华。
而这张传票的源头,就是纪盛华当初在针织总厂横行霸道时引进的那一批“海外设备”!
当初, 纪盛华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就是把厂里的设备给“引进”了一大批, 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把吴书记给斗倒了,压根就没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
生产线在八十年代是极为昂贵的, 国内很多厂子甚至根本没钱引入, 针织总厂虽然家大业大,但也是一下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真正致命的是,纪盛华引进的这批设备还一身的毛病, 根本就是人家国外淘汰过期的生产线!
早在纪盛华被抓的那会儿, 厂子的效益就已经被这一批设备给拖累得够惨的了——次品率高,又压根货不对板, 动不动就故障。
后面厂里一盘查,才发现这才是个开始,那堆设备的存在本身就是比“拖累生产效率”更大的雷!
因为它们不是厂里买进来的设备, 而是租赁来的!
租赁就意味着, 厂里是要付租金的。
尽管在吴书记重新回来执掌厂子之后, 迅速处理掉了一批设备,但是这些设备本身就十分不合格,也只有那些乡镇的小企业愿意收购——还是跳楼价。
不卖不行, 卖了也是亏, 反正就是两头都是罪,更别说对于整个引进造成的危机来说,抛售这些设备本也是杯水车薪。
只因这批设备压根就不是走的国内的路子, 而是用的外汇支付。
中间当“中介”的那家租赁公司当初吃了纪盛华的回扣,两边直接约定用外币结算。
而外币的汇率那是不固定的,从最开始的那一笔数字,渐渐地越滚越大,尤其是这些租赁设备的租金还不是一次□□满的,需要源源不断地“三月一付”!
这对针织总厂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可以说,纪盛华是在引进设备这件事上,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踩到了最雷、最不能走的那一步上。
所以滚雪球滚到最后,等他自己被抓,吴书记回来顶上之后,事情的严重性马上就暴露了出来,纸包不住火。
极高的残次品率、完全无法维权的设备来源,以及还在层层垒高的租金,每一个对厂子都是致命的。
吴书记当然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回来复任之后,马上就联合厂里的领导班子开始想办法。
出清设备、出清不少原材料的盘存,像当时给宋明瑜的那批开司米,就是自救的产物。
最重要的是,他当时眼光十分独到地意识到了厂子可以做运动套装那些市场上受到好评和欢迎的产品!
然而……不够。
远远不够!
租赁的租金是多少?百万起步!
不是一百万,而是几百万,这个数字甚至还在继续滚大,因为租赁和汇率的影响会持续下去,这不是针织总厂说了算的。
也就是说,针织总厂无论多么努力,这张租赁的合同都像一张无形的巨口,怎么都摆脱不了!
因为这件事,厂里已经连续换了两个厂长了,甚至纺织局那边也想过要不要再派一个新的书记来——可是想想,这个节骨眼上,除了吴书记,谁还能支撑这么个烂摊子?
没办法,只能让吴书记来保持这个核心的管理员的身份,再不断地调新厂长去,死马当活马医。
宋厂长就是被抓的那匹“马”。
他当然也想解决问题,毕竟人都来了针织总厂了,唯一一条生路,只剩下——解决这个租赁合同!
直接赔付违约金是不可能的。
租金都能动辄上百万,违约金可想而知。
纪盛华当初为了自己捞钱,合同上给出的可是一笔天价的违约金,是整个租金的好多倍!
把整个总厂卖了都赔不起!
打官司,只剩打官司这一个方案。
吴书记和宋厂长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碌的事情,除了三角债,就是这个劳什子的官司!
可官司的进度丝毫不乐观。
这种跨国官司是最难打的,针织总厂当初是纪盛华白纸黑字签的合同文书,现在总不可能因为纪盛华进局子了,这些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
这年头的法院也压根没处理过这么复杂的案件,整个打官司的流程极长,这不是有人刻意刁难,而是一点点差错,在这个案子里都可能引起巨大的影响。
可官司的进度如此缓慢,针织总厂的租金却不能停——
停了,那就是违约,这是合同上写清楚的。
加上这边三角债又迟迟得不到解决,收不回来资金,现在针织总厂的状态就好比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样。
两头都要烧焦了!
常主任反复打来几次电话,都想让宋厂长回去,吴书记不在,厂长得在。
不然厂里真要乱套了!
常主任维持一下日常纪律还行,这种特殊时刻,他说话就没人搭理了。
宋厂长怎么回去呢?
他回不了,没办法回。
而且说难听点,现在针织总厂这个样子,谁来都不好使。
宋厂长心里也很清楚,他就是现在马上赶回厂子也做不了什么,他还不如继续在外面待着。
万一要债成功了,又或者是官司有新的进展,这才是真的有利于针织总厂的事。
他把事情直接交代给常主任,让对方在厂里好好稳住人心,常主任叫苦不迭:“厂长,这可不好做啊,厂子迟迟发不出工资来,大家都在猜。”
宋厂长能咋办,现在厂子的困境是实打实的,他也不能说别的,只能跟常主任说,“那就这样吧,半停工也行。”
反正现在一分钱工资发不出来,是真停工还是半停工都无所谓了,半停工也就是给厂里留个脸面。
“等这些事情解决完,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常主任也拿宋厂长没办法,对方也不是在外头偷着玩乐,是真的在帮厂里做事。
租赁设备的官司宋厂长和常主任说了,常主任在电话里破口大骂纪盛华不是个东西——纪盛华肯定是要坐牢的,甚至说不好会更严重。
但厂子呢,厂子里这么多人,都被他一个姓纪的给弄成这样了!
还有一个就是三角债。
这个常主任熟悉,他作为厂办主任,这些东西还是有接触的。
但就是因为有了解,所以更明白,这东西不是一两天形成的。
常主任在吴书记身边办事,自然也是知道这些东西纠缠起来有多麻烦。
尤其是大家都还是国字头,都是一个行业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很多事情压根就不好处理,来硬的也行啊,但问题是人家厂子里现在也是没米下锅,对着谁来硬的?
常主任唯一一个庆幸的事情就是,宋厂长到底还是不像纪盛华那种眼里只有自己利益的人一样。
而且,宋厂长还是比之前的两个厂长要好相处许多。
有纪盛华这个前车之鉴,纺织局那边派来的新厂长自然没有人敢和纪盛华一样猖狂,但要说他们为厂子考虑什么,那是开玩笑。
反而是都想趁着厂子还有一口气,最好是从中多少攫取一点利益,反正自己捞点。
要说捞多大那肯定不至于,但是多少得有点好处,加上他们又不是搞纺织出身的,只是有当厂长之类的经验。
这能做成什么工作呢?
这些厂长自己也心情放松,没把针织总厂的困境真的当成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也是这个年头国字头许多领导的普遍心理——
厂子好不好,和自己无关。
反正上面的领导总会扶持的,反正纺织局不可能放着针织总厂不管的。
实在是效益不好,那也没关系,过两年说不定厂子就合并重组了,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那会儿说不定人都调走了。
反正针织总厂是不可能垮的,像纪盛华那种幺蛾子闹个一回也就差不多了,总不可能真的有一天厂子倒闭吧?
开玩笑呢!
尽管这年头个体户都涌现了许多,甚至像“明瑜酸辣粉”和“Venus”这种优秀企业都已经在南城存在,但是绝大多数人仍然抱着老想法——
“厂子不可能完蛋。”
“铁饭碗一定有人兜底。”
普通员工抱着这种心态,就是在针织总厂遇到危机的时候发发牢骚,自己出去找找兼职,把日子先过下去。
但领导抱着这种心态,那问题就大了。
从上到下失去了一种活力,一种向死而生的顽强意志力。
吴书记是独木难支。
这事儿偏偏又不好处理,还是他积极往上面申请了几次,又加上纺织局那边见这些人实在是搞不好工作,这才松了口。
宋厂长就是这么来的。
前头一个纪盛华,加上两个没什么本事的厂长,已经严重拖慢了针织总厂的恢复元气的速度。
宋厂长虽然是被分配到针织总厂来,也不是对这个分配结果没有意见,但在其位谋其职,他还是想把手里的事情做好的。
想来想去,宋厂长还是不能放任厂子里一个能话事的都没有,他拧了拧眉心,“这样,等我半个月,我就赶回厂子。”
半个月,已经足够他再做很多事情了,哪怕现在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也总得把事情做下去。
吴书记目前的情况是肯定出不了院的,不能指望吴书记这个时候还来帮他把厂长那份工作给执行了。
宋厂长只能赶回去了。
常主任能说啥,只能捏着鼻子说“领导就等你了”。
至于厂里的情况——熬着吧。
说不定宋厂长回来之后,就有转机了呢?
往更好的地方想,说不定宋厂长回来之前,吴书记身体好起来了呢,能回厂里来解决掉眼前的困境呢?
这些念头不只是常主任有,厂里人人都有,甚至人人脸上都出现了一点振作的模样。
之前就觉得事情糟糕透了,现下领导要回来,似乎又往这死气沉沉的一潭死水中灌入了一点鲜活的水源。
像是小花袄他们那些曾经在厂子里“监守自盗”过的员工,这下有点坐如针毡了。
领导回来,会不会清算他们?
会不会他们也和金永一样进局子,成罪犯?
小方也松了一口气。
这天难得她、玲儿、高彦芝三个人都轮到了一起,三人一边在厂区里头戴帽子、戴袖套这些,一边闲聊。
所谓的闲聊,自然就是厂里的事情了。
小方还和玲儿说着:“还好你没真的动,这下领导回来了,厂子的事儿总算是有个说道了。”
她后来才知道,小花袄他们一点没有收敛,她也只能一声叹息,总归是别人的事情,她当时说了那些话,已经是尽力了。
而且那以后,小花袄显然也不太乐意和她主动来往了,小方一开始还傻傻地没反应过来,把小花袄“忙着去干活”当成了真实,后来才知道,人家是觉得她笨,不知道变通。
小方很是失落,甚至想过玲儿会不会也这样做,还好玲儿最后关头自己刹了车。
玲儿也说是。
她之前有一次就被小方注意到,差一点就加入了小花袄他们的队列中。
本来就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完全是之前看着其他人似乎都在小偷小摸,她总感觉自己不跟着一起做,像是不甘心似的——
凭啥这些人就能不讲道德原则,凭啥她就要当好人!
“幸好你和高姐拦着我。”玲儿有些不好意思,“不然我真就成我看不起的那种人了。”
高彦芝笑了笑没说话,她最近在厂子里沉默了许多,不是因为她性格变了,而是如今的厂子实在是陌生。
她在心里也默默祈祷着领导们能快点回来,可在内心的角落里,她又想着另一件事——
厂子的未来会怎么样?
针织总厂陷入危机以来,高彦芝没少和林香宋明瑜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林香和宋明瑜两人看到她心情不好,主动招呼她一起喝茶吃点心,闲聊点家长里短分散注意力。
就是在闲聊的时候,高彦芝无意间听到宋明瑜提到了一句——
“也许以后厂子会改革得更多,也许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说不定会和现在的个体户相似呢,会有下岗,会有做不下去关门。”
如果换作几年前,高彦芝肯定觉得这是宋明瑜不了解国营厂,国字头的厂子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可现在,针织总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高彦芝不敢再把这句话当成一句随口调侃。
她是真的在想……万一呢。
万一厂子支撑不下去了,她要怎么办?
高彦芝十几岁进厂子,如今工龄已经很高了。
她晚上睡不着,就和丈夫张新民商量着,考虑要不要停薪留职。
不是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弃厂子,而是她作为家庭成员,也得为自己的小家庭未来考虑。
如果针织总厂未来真的前途未卜,如果真的像明瑜说的那样……她高彦芝要怎么办?
关键是,高彦芝现在也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还很大。
林香和张新民两个人停薪留职之后日子也挺好过。
是,那是因为Venus发展得蒸蒸日上。
可Venus也不是第一天就这么成功,也是靠所有人一步步走过来的,高彦芝想,即使自己做不成那么厉害的事情,但总有能做的吧?
她还知道胡同有家的纺织女工,人家从去年厂子效益严重下滑的时候就给自己找了条退路。
先是接那种练手的钩织单子,慢慢地手艺做大了人也会来事儿了,就开始去主动问那些粤省、沪上的外贸公司。
熟练工,又要价不贵,加上这两年国内的流行越来越俏,愿意买衣服的人越来越多。
国营厂的老款式无人问津,这些新潮的衣服却根本不愁卖不出去,哪怕质量差一点,也照样能卖出去。
那女工听说早在厂子第一次说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办了停薪留职,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自己组建了个女工作坊。
就连玲儿之前都去作坊接过单子,反正人家来者不拒,订单多,大家就多赚钱,订单少,都是临时工,那就不用来了。
日子虽然不能和林香她们比,但过得也是如鱼得水。
重要是那种不知道明天在那儿的恐慌感和空落感一下就没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呀!
出去的人都过得那么有成就感,高彦芝态度早就从当初的“要留一个人在厂里保底”,变成了“我也出去寻摸寻摸机会”了。
只是这次厂里出变故,让她这个念头越发地清晰了。
不过,在小方和玲儿面前,高彦芝没把这事儿说出口,本来这两姑娘就已经有点惴惴不安了,自己要是这会儿又说从厂子离开,总感觉有些不好。
高彦芝这人就是热心肠,所以总也有些多愁善感,哪怕这些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她还是惦记。
甚至在整个上班的过程中,高彦芝都在努力地活跃气氛,希望车间里头大伙儿多少能活跃一点。
小方和玲儿被高彦芝的快人快语给逗得一个劲儿笑,说“高姐这嘴巴,上电视台当女主持人都够了”。
三人有说有笑地过了一个班次,谁知道刚下班走出生产区,就发现外头乱了起来。
高彦芝本能地就整个人一紧,以为是金永那种事情又来一遍。
谁知道这次却不是有人抓小偷,所有人都围在通告栏面前,人群激烈地吵吵嚷嚷着什么。
她和小方、玲儿三人挤过去,玲儿个子小巧,一下就钻了个空进去。
高彦芝在后头扯着嗓子问她是什么情况,却迟迟没听到玲儿的声音。
“玲儿不会是给他们那群人给挤着了吧,她那小身板。”小方急了,挽起袖子就要往里头冲,就在这时候,玲儿的身影从人群中又钻了出来。
“玲儿,通告栏说什么了,大家怎么都围着呢?”
玲儿嗫嚅了两下嘴唇,看了看小方,恐慌的目光又投向了一旁的高彦芝,半晌终于说出了口——
“咱们厂子要垮了!”
……
针织总厂要垮了!
这件事无疑是给满怀希望的针织总厂员工们脸上响亮地来了一巴掌。
玲儿脸色煞白,泪珠连连往下滚:“厂子要垮了,我们怎么办!”
小方硬是自己挤到了人群最前面去,看到那张白纸黑字写着的内容。
什么“针织总厂资产即将进入清算”,什么“天价债款无法偿还”……她脑子嗡嗡的,根本看不清后面写了什么,只是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但她说什么也不信。
“不可能,我们是国营厂,哪有国营厂倒闭的道理,玲儿,不能慌,不可能出现这种事的!”
小方拼命地说着,像是安慰玲儿,又像是给自己灌注勇气。
“你看,这连红头文件都不是,如果咱们厂子真的撑不下去,怎么可能不下发红头文件!”
旁边响起了一声冷哼,小方扭过头,正是小花袄。
“之前我就说,厂子长远不了,要为自己打算,某些人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小花袄拢了拢头发,“现在呀说什么都晚了,这厂子没了,某些人引以为傲的那点责任心也不知道够吃几碗大米饭的!”
她语气里头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之前小方站在道德高地说她不该偷东西,那时候小花袄没反击,不是她害怕,就是她等着找个机会,落井下石呢!
看着小方——方文梅脸上那青白交错的表情,小花袄觉得解气极了,叫她装,叫她装,这下怎么不装啦?
说起来,自己前两天去拿的那件运动裤,黑市上似乎还能卖个小二十块,攒一攒,又能给自己买件首饰了。
小花袄正幻想着呢,就听到高彦芝说话了。
“算盘打得倒是挺精的。厂子会不会没了我不知道,不过有些人的面子里子,那是比厂子没得快得多。”
“责任心是换不了几碗大米饭,但至少晚上睡得踏实,出门也不会耸着个脑袋,不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揣着几斤‘大米饭’,自尊都搭进去了。”
小花袄脸色一变,本能地就想反讽高彦芝,可高彦芝是什么人,针织总厂那一批老员工之一,在她面前可是妥妥的大前辈。
最重要的是高彦芝不仅年纪比她大,资历比她深,人家高彦芝现在日子过得好!
之前张新民离开厂里的时候多少人看热闹,说风凉话,现在呢?
高彦芝身上穿着的可是Venus的新款,戴的帽子围巾手套,哪个不是一看用料就好,质地就柔软?
一般人还真消费不起,至少小花袄就买不起,哪怕她在厂里“顺”了那么多东西,距离这些也遥远得很!
想怼,小花袄都怼不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办法。
“高姐,你站着说话,当然是不腰疼的,谁叫你命好,有个能挣钱的老公。”
“要我说,有些人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别人是什么情况,自家又是什么情况,学着装清高,小心到最后就自己日子过得最惨咯!”
小方和玲儿脸色顿时变了。
这话相当于是直白地打在了她们身上,嘲笑她们——人家高彦芝不缺钱,哪怕针织总厂不在了,人家也能过得好。
你俩能吗?
很显然,不能,不管是她们俩,还是其他人,都不能。
无论平时是多么好的工友,多么好的同事,但问题牵涉到钱上,牵涉到未来上,比较,就会产生差距。
这不仅仅是高彦芝和小方、玲儿她们的差距,这是厂子里所有已经有打算,有退路的人,和那些没有退路的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有退路的人,默契地不再讨论针织总厂会不会垮,办停薪留职的人一下多了许多。
虽然这个节骨眼上,所谓的停薪留职也就只剩个门面撑着了,谁不知道这就是变相的“辞职”?
但厂子再垮,那总不会没人管后头的事情吧,人人心里都精着,都知道不能把这条路彻底堵死,铁饭碗还是得留住。
而那些没有退路的人,则是全力抵抗“厂子可能会垮”这个可能性。
他们想要说法,想要结果,想要真相。
没有人说,他们就去问!
厂办办公室的门前门庭若市,天天都堵满了来要说法的人,常主任根本招架不住。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能等领导回来再说。”
如果说之前,大家盼着领导回来,更多是一种“会不会有希望”的期盼,那现在,更多就是焦虑,甚至是焦躁不安。
厂区的气氛不再像死水一滩,而是像是一座还没爆发的海底火山。
表面风雨欲来,而底下早已沸腾到了极点。
在这种氛围之中,宋厂长回了厂子。
半个月,不多不少,和他当初承诺的一模一样。
常主任谢天谢地,他如今也是完全没办法了,只能时不时称病在家。
不是他不愿意去上班,而是一到厂区,那些想要说法的工人就把他团团围住。
厂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厂子是不是要垮了。
那封文件到底是领导们让写的,还是什么?
常主任的地位自然是给不出答案,他也不敢给啊。
再怎么也得大领导回来。
尽管宋厂长在厂子里也没多少话语权,但好歹是来了个能说得上话的。
但常主任万万没想到的是,和宋厂长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未曾想到的身影——
吴书记!
吴书记还很虚弱,坐在轮椅上,厚外套裹着,里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病号服的边角。
“书记——”
吴书记咋能出院的?!
常主任人都傻了眼,可吴书记却没力气说话,宋厂长主动交代:“准备一下,紧急召开员工大会。”
“……让所有人都来。”吴书记用力吸了两口气,“愿意来的,都来……”
“知道,我马上去办!”
常主任赶紧动员了起来。
全厂子都动了起来。
吴书记坐着轮椅来了!
就连宋厂长也来了!
那些在厂子出事以后早就躲得远远的人也听说了,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有的人垂头丧气,觉得领导回来了也没用。
也有还抱着希望的人想着,既然一把手二把手都回来了,肯定是厂里没垮呀。
反正无论这些人是什么想法,总之整个厂区奔走相告,总厂要开员工大会这件事,一下就风也似的席卷了整个厂区。
本来针织总厂的员工基本就住在这个片区,绝大部分都是步行几分钟就到。
要想召集,根本就是分分钟钟的事情。
一把手,二把手全部到齐,厂子里能说上话的中层领导,常主任他们全部待命。
工人进到厂区礼堂的时候,都感觉现场的气氛格外严肃。
令人大气都不敢出。
高彦芝来得晚一些,她到的时候,小方和玲儿她们这些工友都已经到了。
她没有过去坐到对方身边,反而是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但她不是一个人,在高彦芝身边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林香。
作为二十多年的老员工,林香如今虽然不是总厂的员工,但她今天还是想来听听看。
这是吴书记默许的事情,事到如今,很多事以前的老员工也有资格听一听。
也不是什么机密。
像林香这样的老员工不少,甚至还有些人是拖家带口,早已退休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还穿着当年的工服。
大家谁也没说话,心事重重,各自坐在偏一些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待领导讲话。
比起这些不在厂里的,前面的在职员工们就没那么淡定了。
玲儿和小方,今天都很沉默,虽然两人坐在一起,但还是看得出来肢体上颇有些僵硬,之前小花袄的挑拨离间,不仅仅是影响了高彦芝,也多少对两人有一些影响。
幸好,大会很快就开始了——
主席台上。
宋厂长的脸色有些白,他看了一眼吴书记,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宋厂长深深地吸了口气。
“大家静一静。”
“……今天,我和吴书记,需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每个人都有预感,这个节骨眼上召开员工大会,肯定是要谈厂子的事情。
是之前通知栏上的那封文件?是要解释一下厂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也有人还抱着一点希望,也许不是那么糟糕,也许是工资,也许是接下来厂子的安排。
这些都是大家想知道的,一颗心悬着,就等着大领导们回来了,能给个说法。
也有人猜测,是不是要杀鸡儆猴。
趁这个机会,把金永和老钱他们的事情先通报出来,让剩下的人紧紧骨头?
抓风气,抓纪律,这也是这年头国营厂子的一个习惯。
什么猜测都有,众人都屏着呼吸,等待着两位大领导开口。
然而下一句,却让现场掀起了千层浪!
“通告栏的文件,想必大家都已经看过了。”
“没错。我们针织总厂……已经申请破产。”
……
破产!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块巨石丢进沸水了一样,一瞬间,就把所有的针织总厂职工给打得魂飞魄散。
谁也没想到,两个领导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安抚他们,不是说厂里接下来要怎么弥补他们这些员工,而是这么直截了当地给厂子宣布了死刑!
破产,这两个字,在几十年后不罕见,但在八十年代,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这年头挂国字头的厂子,那就跟家门口的榕树一样,几十年都不可能倒的,别说破产了,倒闭这两个字都很罕见。
前头万县那边有个国字头的小厂子要扛不下去,市里还派了专门组下去,硬是起死回生,给那厂子续了一口气,这些员工顿时叫嚷起来。
整个会场闹哄哄一团。
没人听宋厂长说话,所有人都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甚至是恐惧。
在那封文件贴在通知栏之前,许多人甚至压根没听说过什么叫破产。
到处问才后知后觉地知道,破产,就是厂子要垮了,倒了,什么都没了。
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宋厂长和吴书记,只要领导说厂子能过下去,那一定是能过下去的,不可能没人管他们针织总厂的死活了。
他们拼命地安慰自己,国字头,那就是铁饭碗,是人和厂子一起发展,人都传三代了,厂子还是会伫立在那里!
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两年又是支持破墙开店,又是鼓励停薪留职,其实已经很有迹象。
更没有人愿意承认,厂里一会儿效益好一点,一会儿效益就落入谷底,这种急剧震荡的运转方式是很不“针织总厂”的。
或许他们心里清楚,只是没人愿意说出口,说“这根本不对”,因为所有人心里始终抱有最后一点点幻想,幻想着这一切都会被推翻。
厂子不会有问题,会和以往每一次遇到挫折磨难一样,虽然也是一路坎坷,但最终都会平平安安度过。
可宋厂长一个“破产”甩出来,坐实了之前通知栏上那份文件,这个事实击碎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不可能!你在骗我们!”
“吴书记,你说句话呀,这姓宋的又不是咱们厂子的人,他知道什么!”
那些年纪大,资历深,老早就已经进了针织总厂的员工们更是一个个嘴唇颤抖,带着哽咽一个劲儿地嘟哝,说着绝对不可能。
“进了国营厂,终身保平安!”
这话谁不是挂在嘴边,谁不是为了有一个针织总厂的名额欢天喜地!
这牵涉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而是整个厂子,几千个员工,几千个家庭上万人的人生!
员工们不敢置信,在巨大的情绪震荡之下,无数人在这场风暴之中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们能接受厂子日子不好过,他们甚至能接受厂子这几年都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有那么好的福利,有那么多的工资。
但日子嘛,总能过下去的。
唯独厂子要垮这一点,把这些美梦全部给化为了虚无。
即使员工大会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尽管宋厂长和吴书记两个人都出面向所有人解释了这一点,但是还有许多人不肯接受现实,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厂子要倒。
直到市里的红头文件下来。
打破了针织总厂所有人最后一丝幻想。
……
这份红头文件,直接引爆了针织总厂最激烈的一场狂风暴雨。
它的影响范围实在是太大、太大。
几千员工的身家性命捆在厂子上,破产轻飘飘两个字,不可能就把这些员工给抹去。
更别说针织总厂还是本地最大的一个纺织厂,它的骤然倒塌,对整个南城都是一场大地震!
处于漩涡中心的厂区这几条胡同首当其冲,成为了风暴爆发之地。
日子不再太平,之前还欢声笑语,筹备着即将到来的春节,甚至还挂起了大红灯笼,还有春联。
可现在那些春联早就被揭了下来,灯笼有的砸得稀巴烂,家家户户充斥着激烈的吵架声,怒骂声,还有痛哭的声音。
针织胡同名字都带着针织两个字,整个胡同都是厂里的员工,或者说至少一个家庭里面有一家是针织总厂的员工——除了宋明瑜姐弟。
这边自然也是吵得河翻水翻,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
晚上十点,林香翻了个身,听着隔壁传来蒋晓霞歇斯底里的声音,说什么都睡不着。
她又翻了一下,身边的陈继开静静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这节骨眼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林香吸了口气,没回话,只是扭开了床头那盏暖黄色的小台灯,拢了拢头发,披外套起身。
陈念嘉这个点已经睡了,陈景行还在做功课,他有中考的压力,三中的竞争又激烈,他几乎每天都在给自己加功课。
但几乎是林香刚走到门口,陈念嘉也起床了,隔壁实在太吵,小姑娘的房间又恰好和隔壁毗邻,说什么都睡不着。
陈景行给妹妹倒了杯热水,陈继开干脆把堂屋的灯打开,也披着衣服起床,问儿女:“要不要喝牛奶?”
家里条件好起来之后牛奶豆浆这些蛋白质就没断过,尤其是宋明瑜特别叮嘱一定要给小朋友们补充蛋白质。
肉蛋奶才是长个子的关键。
这年头的人个子比起后世来说算不上高,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肉蛋奶摄入不足——
肚子能填饱就不错了,大多数家庭根本供不起天天吃肉喝奶这样的消费。
陈念嘉点了点头,她是睡梦中被吵醒的,人还睡眼惺忪,颇有些不舒服。
陈继开给两人一人热了一杯牛奶,想了想又热了一杯。
他让陈念嘉把上次宋明瑜和林香从港城带回来的零食给拿出来。
不多会儿,林香把徐妍给带了回来,她脸色难得有些沉。
徐妍更是低垂着头,隐约能看到眼角泪痕。
陈继开冲老婆使了个眼色,做口型“隔壁还吵呢”?
林香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陈继开轻咳一声:“小妍啊,来,跟你念嘉妹妹聊聊天,她晚上睡不着觉,你俩小姐妹有共同话题。”
陈念嘉察言观色,马上拉着徐妍:“小妍姐姐,我做噩梦了,有题目我做不明白……”
徐妍本就是个体贴人的性格,一听陈念嘉说噩梦,又说学习,她一下就把其他事儿都抛去了脑后。
“什么梦,没事儿,你和我说说,你放心,梦一定都是反的。”
陈景行在亲爹的眼神中知趣地给两个妹妹把牛奶零食端到陈念嘉房间去。
房门关上,林香这才压低了声音,颇有些不满:“也太过分了,大半夜吵成这样,关键是小妍又没做错什么!”
针织总厂破产,直接戳碎了蒋晓霞最后一根神经。
开始还在家里絮絮叨叨抱怨,徐伟康忍无可忍顶了一句“厂子倒了是我的错吗”,蒋晓霞就怒火中烧,两口子一下吵了起来。
吵了一晚上,直到睡觉这个点还没吵,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
蒋晓霞和徐伟康都是二婚,当初是工会牵线两个人才会走到一起,但蒋晓霞可是给徐伟□□了个孩子的。
蒋晓霞抓住针织总厂破产这件事现在不依不饶,处处数落徐伟康之前的做法有问题。
不该去厂子拼命换班上班,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到。
不该送徐妍去厂附中,现在厂子要倒了,学校要是办不下去,徐妍就是待业青年,工作都找不到,家里没地方多养一个闲人。
不该提前不给徐思成谋划,以后儿子怎么办。
总之就是从过去吵到现在,两人结婚前的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变成了导火索。
林香心气儿不顺,更多的却是觉得悲哀。
针织总厂那场员工大会她去了,正是因为她去了,她才发现,如今的针织总厂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家。
如果不是因为厂区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方向,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墙上的标语倒着都能背下来,那些去车间的路来来往往走了不知道多少趟早就已经变成了肌肉记忆……
她真的快认不出这是总厂了。
破落,陈旧,充斥着一股沉沉的暮气,让人简直不忍卒视。
林香和高彦芝去的,两人坐在距离大部队略有些距离的地方,就像是两个局外人——实际上林香本来如今也是个局外人,所以她越发能感知到厂子里那种浮躁、绝望和迷茫交织的矛盾氛围。
可针织总厂从前是多么兴盛,多么令人羡慕的地方啊。
就连她从针织总厂离开那会儿,多少人都说她选错了。
林香去职工大会的时候,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自己的名字,还有Venus。
是啊,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林香选错了吗?
没有。
如今林香是明香服装的老板,是Venus的话事人。
而针织总厂却已经陷入了深渊!
针织总厂破产这件事闹出了多大的风波呢?
本地大大小小的报纸上,全都在报道针织总厂宣布破产的事情,连续好几天都是头版头条,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讨论!
甚至陈继开订的那些京城的报纸,都提及了南城针织总厂宣布破产的新闻,只是没提到具体的名字而已,但在南城人眼里,这不明摆着就是针织总厂吗?
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破产。
这件事在八十年代实在是太特殊,特殊到不仅仅是南城,全国都轰动了,什么厂子才会走到破产的这一步啊,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背后议论——
还不知道这厂子的人多不争气呢!
也有人暗中恭维林香,说她当初选了条好路,要是在厂子里可就跟那些人一样吃苦了。
可林香没觉得“扬眉吐气”,她只觉得这种时候落井下石的人恶心,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悲哀感,一下把她勒得心口疼。
破产的红头文件下来那天,林香还在Venus忙工作。
她受宋明瑜耳濡目染很深,Venus的发展不像是这个时代的生意,倒是很有几十年后的风格。
春节要搞活动,搞大促,要吸纳新会员,要跟进《旺角》这个电影的进度。
新开的洛神系列,要参加时装周,要和代言人拍新的广告,还要赞助一下年后的影展红毯。
听到“破产”两个字的一刹那,林香的大脑甚至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这种事情上,她的反应根本就眉笔还在厂里那些人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有一刹那怀疑是自己最近连轴转,耳朵出了差错,过了那一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啊,厂子没了。
她亲耳听到宋厂长宣布的。
但知道归知道,哪怕是此时此刻,她也是心潮难平。
再怎么决绝地离开,南城针织总厂,这几个字对林香的特殊性也是不言而喻的。
那是她曾经的第二个家。
她的少女时期,就是在针织总厂度过的。
她从大杂院搬到这个胡同,之后就一直住着。
她从青葱少女,一步步成长到二十岁,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儿女从牙牙学语到如今懂事的年纪。
哪怕她离开针织总厂,她的人生也已经深深地和针织总厂绑定在了一起。
……怎么就,突然破产了呢?
林香看着陈念嘉房间的微微灯光,长长地叹了口气,拢了拢衣服,“我明天给明瑜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之前去探望过吴书记,又传出针织总厂要出事的风声之后,宋明瑜就说她有一点想法,想试试看能不能帮总厂一把。
这都快过年了,现在还没回针织胡同!
“早知道我就和她一起了……”
“你去了,Venus谁来看着,你还得帮明瑜盯着点餐馆这边呢。”陈继开安慰老婆,“你不是在厂子里有那么多朋友吗,最近也问问她们吧,有咱们帮得上忙的,咱们就帮一帮。”
“知道了……”林香感觉胸中的郁气仍旧笼罩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你说,几十年的厂子,怎么会就变成这样了呢?”
林香的疑问也是绝大多数针织总厂员工的心声。
无论之前说得多么斩钉截铁,又或是破罐子破摔,真到了生死关头,针织总厂的所有人反而又拧成了一股绳。
不想厂子倒闭,不想厂子破产!
“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有人弱弱地说道。
“厂长和书记都说了,咱们厂子没办法了呀?”
……
站在宋厂长和吴书记的角度,不是不想救厂子,是他们也没办法。
时间倒回员工大会那一天,当时宋厂长作为厂长开口,把话说得很明白。
“针织总厂破产,是我们没办法更改的事实。”
“我最近一直不在厂里,作为厂里的领导,我知道,大家对我的表现有许多疑问,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外出办公’,想知道我到底在忙些什么,是不是和厂子有关。”
“从前,这些话题我从来没和大家说过,今天趁着这个机会,我就来推心置腹地和大家聊一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宋厂长换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最近不在厂里。是去了锦城。”
“这几年,咱们厂子的效益一直起起落落,市场变化又快,咱们除了之前的运动套装这些产品在市场上卖得好,还有很多时候,就是卖半加工的原材料出去,这一点大家也知道。”
半加工,也就是说羊毛那些面料。
“锦城的几个小国营成衣厂,还有乡镇的制衣厂,基本就是我们在供货,这是针织总厂的能力,也是我们快速回笼资金的一个办法。”
“问题就在于,这个货款,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拖欠。”
拖欠两个字,现在就相当于是往总厂这些人的神经上戳,底下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宋厂长尝试往下说,也没人注意到。
吴书记坐在轮椅上,轻咳了一声:“肃静,等宋厂长说完。”
他一开口,下面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宋厂长也丝毫没有因为说话没吴书记管用而感觉有什么气恼之处,只是推了推眼镜,“所以,这一趟我去,就是为了收回货款的。”
底下有人忍耐不住,问道:“那这货款收回来了吗?”
宋厂长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缓缓地摇了摇头,底下顿时一阵喧哗。
“没收回来?!”
“什么意思,我们卖给他们衣服,他们不给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得发工资!”
甚至还有人气血上头,直接站了起来,“他们不给,我们直接去讨不就好了!”
“就是啊,去讨,讨回来,这个年就能过了!”
宋厂长连续说了几次安静,都没人理会他,无可奈何,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吴书记。
吴书记平静地转动轮椅上前,“接下来,我来说吧。”
这个颇有些苍老憔悴的男人的声音,从会议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怨言,我知道,你们可能此时此刻正在想,为什么堂堂一个针织总厂的厂长,连货款都要不回来。”
“这件事,宋厂长不好解释,我来替他解释——问题不是我们想不想讨,而是这些下游的企业,已经没有能力结款了。”
吴书记拿出一沓资料。
“比如说,这家锦城的成衣制造厂,已经资不抵债,拖欠锦城纺织维修厂设备维修费一百多万。”
“……我去的时候,他们连车间的设备都已经变卖了。”
宋厂长叹了口气,“不只是我们在向他们讨要货款,还有很多供应商,都在找他们……”
“那我们就这样吃闷亏——”
“不。”
吴书记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不是一两家。”
“……”
“以前,厂子从来没有这么公开和大家讲过,厂子目前的情况。”吴书记咳了两声,似乎是连续讲话,让他的肺部压力前所未有地大。
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三角债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当时引进的那一批设备……”
他和宋厂长当然不愿意厂子破产,尤其是他。
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一头白发,出去都给人叫老爷爷,这是图什么,图权,图利?那吴书记当初就不会回针织总厂来。
他从头到尾就图一个……他想厂子好。
吴书记算过厂子的情况,其实三角债都能勉强维持,只要把那笔设备的烂账给清掉,只要官司能打赢,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官司输了。
这是法院第一次处理这种复杂的官司,还牵扯上了南城最大的国营厂,还有国外的企业,自然是十二万分地小心对待。
但没办法,纪盛华当初签订的协议实在是太死板,所有东西都已经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人家中介公司那边压根就不认可针织总厂这边的主张。
反而是反过来要求法院清查针织总厂是不是刻意利用权限,在吃白食!
给宋厂长气得够呛,官司打完那一天,他就找了个最近的报刊亭,给吴书记一口气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把那家公司和纪盛华全部痛批了一遍。
可是痛批归痛批,既定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吴书记和宋厂长压根没瞒着针织总厂的人。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三角债是慢性毒药,而设备引进就是超级大地雷,一个就够呛,针织总厂面对的是两方面的夹击。
总厂的破产决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上面的大领导们不知道吵了多少场,开会从早开到晚,都是为了讨论这件事。
从来没有国营厂破产的先例,更何况针织总厂这种巨无霸!
可是不破产,针织总厂没有第二条路走。
最终,红头文件盖棺定论,总厂撑不下去,是没办法,是无能为力,不是大家不努力……的确是世事弄人。
吴书记和宋厂长倒是很爽快,说厂子如今是这个情况,也就不再想办法继续维持了,账上能有多少钱,都给大家把工资尽量补一补。
“能补多少,厂里尽量都补,实在不行的……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
两位大领导发话,厂办、财务科这些科室马上就进入了高速运转,整理账上的余钱,哪些东西还能处理,哪些东西不能动,这些都需要人力时间。
而对于大多数职工来说,他们没办法考虑这些,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悬在他们头上——
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许多人一辈子都在针织厂,出了总厂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在这场巨大的变故中,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厂里的通告栏、胡同门口的宣传栏上,忽然多出了一篇新的文章——
“关于年前组织针织总厂人才集中招聘会的通知”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宋明瑜,总算是拖着行李箱,出现在了针织胡同。
第163章 第 163 章 特殊的招聘会
大多数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之中不可自拔。
只有极少数人看着宋家小院亮起的暖煦灯光, 颇有些羡慕。
“当初都说明瑜是傻了才不要进厂名额,现在风水轮流转,人家眼里我们说不定才是傻子呢!”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这些院子陆陆续续地就被人敲响了门。
来传话的人一脸振奋, 前些日子还挂满眼泪,整个人又憔悴又没精气神的, 这会儿却眼角眉梢都飞扬着:“走, 快去总厂,明瑜在办招聘会,说是要招好多人!”
不只是针织胡同、厂区附近, 只要是针织总厂员工的家, 都被人拍响了。
不少人甚至愤怒地扬起眉毛,觉得是平日的好友在拿自己开涮。
这些人开始也不信, “咱们都山穷水尽了,你还有心情在这说什么笑话呢!明瑜又不是厂子里的人,人家好端端的来厂子搞什么招聘会!”
然而来叫他们的人却一点没被训斥的语气给惹毛, 反而是一脸“你干嘛不信”的笃定模样。
“可不止我们在叫人, 人家‘明瑜’的员工, 还有那个什么服装的员工,都在叫大家伙儿去应聘呢!”
“你不信,就去外头听听看, 还有通知栏——通知栏就是明瑜发的!”
“哎我不和你扯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要先走了,招聘会马上就开始了!”
最终, 这些人都去了。
里头就有家属楼的小方。
作为车间的工人,小方受这次厂子破产的影响也是最大的,她家有一个还等着看病吃药的亲妈,宣布消息那几天过来,小方几乎天天是以泪洗面。
在家人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硬是要挺直了脊背,表现出自己心里有数的样子,不然光是她妈就接受不了这个噩耗。
可再怎么强撑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方也越来越焦虑,找不到出路的焦躁和亲妈天天在家念叨的压力堆积在一起,让小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高彦芝来家里通知招聘会的时候,小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太久没睡好,产生了幻觉。
谁?明瑜——宋明瑜?!
针织总厂?还是要开招聘会!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像是天方夜谭。
可再怎么心里半信半疑,但眼下小方还是本能地收拾起了自己,厂子分崩离析之后,这就是她唯一一个觉得还有可能的机会。
说什么也不能丢啊!
小方心怀忐忑地走下楼,发现有不少邻居,也是针织总厂的同事,都和她一样,带着一点点犹豫,却一个个都打扮得十分整洁。
众人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只是往外走。
离开家属楼没多远,小方就听见了广播喇叭的声音。
“参加招聘会的职工同志,请前往礼堂——”
小方精神一振,还真有!
她忍不住心里的期盼,匆匆地迈开步伐。
礼堂这地方,针织总厂的人都熟悉,这是每次厂里有什么大事件的时候都会用的,只不过小方对这里印象并不好,毕竟上一次来,就是听吴书记和厂长他们宣布厂子破产的事情。
在小方的印象里,礼堂也很久没人维护了,就像是针织总厂一样,弥漫着一种大限将至的沉沉暮气。
然而映入眼帘的模样却截然不同!
比起上次员工大会的时候,今天这里显得要喜气洋洋得多!
整个礼堂的四面墙壁上都挂着鲜艳的横幅——
“不论过去,只看未来。”
“脚踏实地,劳动致富。”
“公平,公正,公开。”
每一条横幅上,都是激励人心的内容,一句话都没提到针织总厂破产的事情,却又好像句句话都是在为总厂如今走投无路的职工们打气。
小方怔怔地看着那上面的横幅,本已经感觉冰凉一片的心里,却又慢慢酸软着,像是冒了一点零星的泡泡起来。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礼堂门口,宋明瑜派来负责维持秩序,引导路线的员工小跑着过来了解情况了。
知道小方就是针织总厂的员工之一,是过来参加招聘会之后,对方迅速把她引进了会场。
礼堂的主席台上,原本给领导们用来讲话的长桌,如今改造成了一个“临时招聘桌”,长长的木桌拆成不同的小桌子,每个小桌子里头都坐着一个负责招聘的人。
引导的员工把小方领到了其中一张桌子面前。
“新民叔,这位方姐是第一车间的职工。”
张新民应了一声,从一摞资料里抬起头来,“哎哟,小方!”
因为高彦芝的关系,小方和张新民也是打过交道的,张新民爽朗地笑了笑,毫无陌生感地和小方寒暄了起来。
小方原本还有些忐忑,但张新民一来小方本来就认识,二来,都是出自针织总厂,那股心里弥漫的不安一下就暂时止住了。
唯独有些不安的是——
她能行吗?
宋明瑜,这个名字如今可是针织总厂人人知道的神话。
她还是个小纺织女工,人家年纪轻轻,都已经当上了大老板,那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
平时大家只是闲聊,聊到宋明瑜的时候都还是有些羡慕,如今对方办了招聘会,小方一方面跃跃欲试,把它当做了救命稻草,另一边又有些自我怀疑。
她就一纺织女工……能做什么呢?
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机会也不能放弃,小方还是逼着自己开口,下意识还保留着以前的称呼:“张组长,我是看到说招聘会……”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呢,张新民点点头:“是这样的,这次招聘会,主要就是明瑜和明香两家公司招聘。”
张新民很耐心地和小方讲解。
“这一次呢情况特殊,也和外头的招聘会有点区别,不是投简历那种方式,而是根据咱们这边的名单来分配。”
“分配?”
“对,主要是结合你的工作经历,纺织这边呢就去明香,其他岗位那就去明瑜……”
“当然,这个也会尊重你的意愿,还有你自己的特长。”
“要是你有特别擅长的方面,那就以这个为准,总而言之,只要你有认真工作的心,明瑜也好明香也罢,都会欢迎你的加入……”
……
这一套“特殊”的招聘规则自然是出自宋明瑜之手。
宋明瑜当然早就料到了针织总厂的结局。
不是这两天,也不是这两个月……而是从她刚刚穿越那会儿开始,就已经知道针织总厂最终会走向没落。
而这只是一场时代潮落的起点,不止是针织总厂,有太多国字头会在这一轮行业大洗牌中,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步针织总厂的后尘。
所以,很早之前,宋明瑜就在想一个问题——
她能做什么?
在这场时代变故之中,她能做些什么,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
那时候宋明瑜的想法很简单,她的能量有限,能把林姐、高阿姨这些亲近的邻居帮一把就不错了。
毕竟那时候她的明瑜小饭馆也才刚刚步上正轨,泥菩萨也自身难保,再多的她也做不到。
但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明瑜”从一个饭馆,渐渐变成了她美食事业的起点。
小饭馆,酸辣粉,粤菜业务……甚至是和林姐一起开了Venus,成立了“明香服饰”。
宋明瑜如今的话语权和份量,已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在针织总厂破产的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宋明瑜就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她有没有更多能做的?
不仅仅是能帮助到更多的人,而且,她也能从中有所收获。
宋明瑜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
那就是自己吸纳掉针织总厂的这些员工!
她的思路很清楚,针织总厂的消亡是时代不可逆转的洪流,她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改变这件事情。
但是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她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所以现在才是她的机会。
现在明瑜和明香的摊子已经渐渐铺开了,作为一个八十年代的新兴民营本土企业,它们俩的发展势头都堪称迅猛。
盘下针织总厂不是一个好主意,它如今负债累累,仅有的厂子资产也会被债权人瓜分,那些设备更是不值钱。
真正针织总厂的核心是什么?不是那些生产线,也不是那些厂房。
而是这数以千计的员工!
如果有了针织总厂这些员工,完全可以让宋明瑜的事业版图直接往外扩张一大步。
之前针织总厂里闹得鸡飞狗跳,宋明瑜却离开南城,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要想吸纳掉尽可能多的总厂职工,她需要做更多的准备,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大施拳脚。
宋明瑜先飞了一趟港城,和郑氏谈了一笔生意。
她要建厂。
面对郑氏兄弟,宋明瑜的话说得直白而清晰,“我打算让它背靠明香服饰,成为南城,乃至西南地区最大的纺织工厂!”
这不是狂妄,这是野心,而且是如今宋明瑜的力量完全能够实现的野心!
Venus在港城如今如日中天,早已有了自己的固定受众。
曼宜的《旺角卡门》还没面世就已经引来了无数关注,Venus更是靠这部电影的先期宣传有了不少的潜在新客户。
更别说新增设的子品牌“洛神”,专走高定路线,已经在港城有了一定的名气,毕竟Anita这个天后巨星亲自为其代言,哪个红毯都穿着夸着,洛神火,只是时间问题。
单靠珞璜一家服装厂,对于接下来宋明瑜要扩张版图的计划显然不够,而且她也已经不满足于和步厂长合作的方式。
她的计划第一步就是收购珞璜服装厂。
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厂子,那才能指哪打哪!
新的厂子会在现有的珞璜服装厂厂房上继续扩建,利用郑氏的港商身份,这个厂子就可以做成“合资”模式。
还是和Venus一样,郑氏不参与管理,但仍然可以拿到丰厚的盈利分红。
这是一步双赢的棋,对郑氏来说,他们早就想要一个彻底打入内地的机会,哪怕纺织业并非是郑氏老本行,但这种商业巨擎本就擅长从一个口子开始,以点及面地发展。
而对于明香服饰,对于宋明瑜、林香,对于Venus和洛神,它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有港资的加入,极大地分摊了建厂的风险和成本。
对于郑氏来说,在内地建厂那简直是不要钱,免费建,他们甚至非常殷勤,直接派人前往南城,直接把这件事给彻底敲定下来。
和郑氏商谈完,宋明瑜马不停蹄又飞回了南城。
这一回,她去见了南城市长骆京明。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八一路美食街,骆京明做主给宋明瑜安排了明瑜小饭馆门店那会儿。
但她刚好吃选在针织总厂破产后来找他,并没有令骆京明多惊讶。
就在两人洽谈小饭馆的事宜那会儿,宋明瑜就曾经有意无意委婉和他提起过针织总厂的情况。
那时候针织总厂的情况还没有这么糟糕,宋明瑜也只是点到即止,提了一下Venus的情况,延伸到珞璜这种私营服装厂,和针织总厂这种国营厂子。
骆京明好奇,问她怎么从来没考虑过和国字头合作。
宋明瑜只把在纺三的经历一笔带过,随即笑吟吟地说。
“私营厂子有提成,有奖金,有绩效,利润其实一点也不低,关键是精气神好,一个厂子都卯足力气往一个地方使劲。”
“骆市长,国营厂子的确是中流砥柱,但随着日子往前走,说不定以后这些私人厂子会越来越有存在感——比国营厂子还过得好也是有可能的。”
宋明瑜当时说这番话,骆京明只做是笑谈,他掌管着整个南城,南城就是在国营厂子上建立起来的,他当然知道如果国营厂子真的没落,南城必然也讨不了好。
所以他才大力招商引资,南城的国营厂子,谁家没有吃到这份红利?
骆京明觉得宋明瑜关于私营厂子的优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要说国营厂子会过得不如私营厂,这判断有一点稚嫩。
毕竟是年轻人嘛,能理解。
可骆京明没想到的是,针织总厂爆的雷,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震动了整个南城——
原来一个国字头的厂子衰败起来,一点不比私营工厂要慢!
甚至这倾颓之势如山倒,连挽救的余地都没有。
骆京明不知道和纺织局、工业局、市委办的开了多少次会,熬夜熬得头发都掉了一堆,却就是没有第二条路走。
宋明瑜来找他,骆京明也只能苦笑,头一次承认自己在年轻人面前也得甘拜下风,“明瑜,还真让你说中了。”
私营企业的灵活,他如今看得透彻,那些乡镇企业为什么挣得盆满钵满?他们船小好调头!
可国营工厂是大船,是巨型船,牵一发动全身,它想调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针织总厂一步步陷入泥沼,无力回天的原因。
骆京明已经知道了这个年轻姑娘的来意,那就是针织总厂的事情。
但让他震动的是,宋明瑜并不是想借针织总厂这个大树倒塌的时候,为自己寻求什么好处。
而是提出了一个令骆京明都没想到的方案。
“我想在针织总厂开一场特殊的人才招聘会。”
宋明瑜认真地说道。
“针织总厂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为南城付出了很多,我身边亲近的人也都在总厂待过——如今我有能力,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场特殊的人才招聘会,就是当下,在礼堂召开的这场招聘会。
由骆京明亲自审批通过,以一场前所未有的、别开生面的方式,以明瑜餐饮、明香服饰两家私营企业牵头,给针织总厂的所有下岗员工,提供一个全新的就业机会!
宋明瑜之所以会找骆京明,一方面是因为这种大型的招聘会必然是要经过市里同意。
不能她自己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而且针织总厂毕竟还是国字头的厂子,她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更要注意分寸。
还有一方面,就是这位一把手点头,就意味着很多地方可以“开绿灯”,比如说宋明瑜给出的这套招聘方案,就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甚至市里还大开方便之门,关于这些针织总厂工人的待遇、档案转移、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东西,都尽可能给予方便。
总之就是一点,只要宋明瑜能想办法解决这些员工的就业工作,那市里都举双手支持!
毕竟这么多人放在总厂,市里心里也是犯嘀咕的,几千个待业青年,那可不是开玩笑。
宋明瑜在市里看来,那就是雪中送炭,跟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差不多!
更别说明瑜小饭馆那会儿开始,宋明瑜就经常帮市里解决待业青年的大麻烦,人家可是连续两年都拿了市里的模范企业家表彰的!
不论宋明瑜自己有没有获得好处,可市里是妥妥的得了便宜。
那就必须卖人家个好,总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市里上上下下一通气,可不就尽量给宋明瑜行方便么?
宋明瑜当然喜欢这种自主权,什么事情都由自己决定,那感觉是最好的。
明瑜和明香两家都是私营企业,在八十年代,哪怕宋明瑜如今发展得已经很好,但它在招聘市场上受欢迎的程度,始终比起铁饭碗要差了一截。
且不说大部分会从社会上被招聘吸纳进公司的这些人,或多或少,经验上比起厂区里的工人都有一些欠缺。
最重要的是,能进厂的人,本身就不会考虑进“个体户”的公司,很多十几岁中学毕业就已经进厂当工人了。
所以,这对于宋明瑜来说,是一次很好的吸纳新鲜血液的机会,而且绝对不会白费,她在招聘待遇上都写得很丰厚。
总之,全方位吊打针织总厂!
而这就是小方整个人大受震撼的原因。
张新民说的话,在小方耳朵里和天方夜谭差不多。
不是条件差,而是条件太好、太好了,无论明瑜餐饮,还是明香服饰,那待遇都是小方想都没想过的好。
啥,基础工资比许多工人还高?
啥,还有让人热血沸腾的绩效、提成……还有每年固定的奖金?
啥,节假日也有福利,加班还有津贴,旺季生产甚至都有津贴?
还有颇具宋明瑜风格的,公司提供的升职路线,写得清清楚楚,保证那些勤劳、踏实的员工一定能往上走,绝对不会埋没和无视任何一个人的努力。
也不会让那些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的人影响公司的发展。
赏罚分明,手段果决——这和外头那些人嘴巴里所谓的“普通个体户”哪有一丁点相似!
这待遇实在太梦幻,小方都想问张新民,是不是给自己单独开了“小灶”。
可这话,小方不是厚脸皮,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只是听着听着,甚至都觉得在宋明瑜那儿上班的人怕不是修来了八辈子的福气!
硬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它不是铁饭碗——
可如今经历了针织总厂的风雨,小方早就不信什么铁饭碗了。
再铁的饭碗,厂子也会倒闭,也会破产,她也会无路可走!
张新民看小方愣愣的,迟迟没有回答,开口提醒,“小方?刚刚我讲的那些,你有没有加入的意愿呢?”
“我有,我特别有!”小方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回过神来,“张组长,我希望能得到这份新工作!我做什么都行,只要有一份工作就行!”
小方激动坏了,生怕错过这个机会!
张新民却还是按照宋明瑜的交代,问了一下小方的工作经历和特长。
小方当了大半辈子的车间女工,这个点儿也不想再换一份工作,决定还是继续做纺织,做别的,她万一搞砸了,被辞退了可怎么办?
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工作?
不可能再有了!
张新民这才在明香服饰上给她打了个勾,让小方签劳动合同,所有刚刚张新民给小方说的内容,全部都在上面,白纸黑字。
小方激动得不行,把合同揣在心口的位置,一直到从主席台上走下来,整个人都还是喜悦到了极致,近乎懵的一个状态。
她刚踏出礼堂门口,那个引导员却又把她注意到了。
这圆脸小姑娘扬声叫她,“方姐,先别走,食堂这边还能再领一碗腊八粥!”
许多人和小方一样,都只是抱着来试试的想法,谁知道进了礼堂,整个人就走不出去了。
新的工作,更好的待遇。
这一切都像是天降馅饼一样,把所有人砸得晕晕乎乎的。
而最令人震动不已的是,每个人离开礼堂的时候,宋明瑜的员工还招呼他们去食堂。
“喝碗腊八粥,暖暖身子!”
食堂里架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正冒着泡泡。
几个穿着“明瑜餐饮”制服的员工正忙碌地制作、分装到碗里,布置勺子之类的。
站在最前面,一身休闲西装的宋明瑜言笑晏晏地向针织总厂众人打招呼。
一碗又一碗的腊八粥从她手中送了出去。
“感谢大家来参加招聘会,没事儿,都可以过来领一碗腊八粥——”
“年字当前,什么事儿都不如团圆美满来得重要!”
第164章 第 164 章 双赢?都赢
宋明瑜今天同样是一大早就来了。
作为这场招聘会的牵头人, 明瑜&明香两家公司的老板,这么重要的场合少了她本人还真不行。
“明瑜”和“明香”的员工们布置礼堂。
两家公司的员工早就接到了通知,现场人影绰绰,到处都是员工们忙碌的身影。
“小路, 把那个横幅给我一下!”
“岗位表呢, 谁还有多的岗位表!”
“Venus分店的名单在谁那里, 我借一下!”
尽管再怎么提前有安排,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提前准备好, 但真到了现场要弄的时候, 一开始还是难免有些兵荒马乱。
尤其是今天这一场招聘会意义非凡——
它决定着针织总厂这么多员工的未来!
能跟着宋明瑜来这场招聘会的,无一例外,都是“明瑜”和“明香”的中流砥柱。
包括各店的负责人, 还有公司现在各部门的管理。
员工们勤勤恳恳地忙碌布置, 等待着随时会来的针织总厂职工。
宋明瑜则是居中调度指挥,她观察力敏锐, 哪个部分需要多一点人,哪些东西不需要现在就整理得完美,她一下就能发现。
整个现场在宋明瑜的控场下越发上道, 有条不紊地展开, 宋明瑜也得以脱身来做别的。
她今天当然也有“工作”。
食堂这锅腊八粥, 就出自她的手笔。
腊八粥这东西本来是北方传来的,但南城其实也有吃这个的习俗。
针织总厂往年,每一年到了腊八节这一天, 都特别喜欢给员工们发腊八粥。
有些年头效益好的时候, 像是八五年春节那一趟,当时吴书记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还让人提了桶子去街上发。
只是后来随着厂子的处境越来越差, 风气越来越沉凝不说,这些老习俗也都渐渐地没人顾得上了。
今年更是因为破产,根本没人管这茬——或者说就算有人想起了,也没人敢在这节骨眼上提这个。
厂子那边刚破产,大家都愁云惨雾的,谁敢在这种时候触霉头呀?
可要说内心里,谁也不向往着这一碗温热呢?
宋明瑜用料从来都是扎实得很,哪怕是免费的腊八粥,她也不会败了自家口碑。
要做腊八粥,大米、红豆、红枣、桂圆这些基础的材料自然不少。
宋明瑜还加了一点花生仁、核桃仁在里头,增加了风味不说,整个粥的口感也更香。
腊八粥并不是一个难做的菜,逢年过节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但要做得细腻、绵软,口感丰富又不会互相打架,是需要相当的技巧的。
不过这对宋明瑜来说没什么难度。
提前浸泡好需要的豆子和米,这天气不会坏,像是大米,再进冰箱里头冻一冻,再拿出来煮粥,那就自带“开花”的效果。
而且米香味儿也会更浓,口感也更稠。
所以来参加招聘会的这些人,大老远就已经隐隐约约闻到了那股香味。
等走到食堂里头,腊八粥那股香甜的气息就更是抵挡不住了,带上宋明瑜那一张见谁都先三分笑的表情——
她甚至热情地招呼众人找地方坐下慢慢喝粥。
“这没赶上腊八,再怎么年前也得喝上这么热腾腾的一碗,新年才有新气象。”
这些针织总厂的职工心里不知道怎么的,感觉有根弦,像是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软软的,酸酸的。
是啊,腊八都过了,可这个年前过得兵荒马乱,谁也没心思管所谓的腊八粥。
腊八粥,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
家家户户都因为厂子破产,大家找不到出路的事情纠结、哭闹、争吵个没完。
说什么年味,连以后都没了,哪里还有年味可言?
但偏偏,就在他们满心绝望,山穷水尽的时候,宋明瑜却出现了。
招聘会。
这在从前的针织总厂员工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铁饭碗拿的好好的去应聘什么呀。
可如今,这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关键是宋明瑜三观真的正。
她给的待遇很好,一点没因为他们困难的处境,就趁人之危,用底薪把他们套住。
工资是多少,福利有哪些,什么情况下能拿到更多的奖金、绩效,这些都写得清清楚楚。
大部分青壮年的工厂职工,自己都是能识字的,那合同上写的白纸黑字不可能造假。
但这个待遇,定得又非常公平。
不是怜悯、也不是施舍,而是非常中肯、客观。
明瑜和明香两家公司的员工人家就在现场,这个合同,就和他们当初入职的时候一模一样。
“宋总说了,只要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一切从头开始,咱们一视同仁,不问出身,只看前程。”
这年头国营工厂的工人,多少都有些心气儿高。
不是那种看不起人的心气儿,而是一直待在国字头里,天然有着很强的自尊心和骄傲。
尽管针织总厂的陨落,让他们心里的那份骄傲遍体鳞伤,可这些工人的内心深处,仍旧渴望着被认可,被正视。
而宋明瑜的做法,就正中了他们心里最软的那个点。
尽管宋明瑜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招聘按以往的规矩来就行,没必要搞特殊。
但恰恰就是这份不抬高,也不贬低的“正视”,让这些职工们感觉自己已经碎成渣渣的自尊心,又开始慢慢能拼回去了。
他们是有人要的,他们的技术也好,经验也罢,他们在针织总厂的这么多年,是值得被人说一句“能行”的!
宋明瑜的这一碗腊八粥,无疑是卸下了所有人内心的最后一条防线。
不少人甚至一边默默地喝着腊八粥,一边用粥碗挡住了自己的脸。
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进了碗里,再抬起头来,眼睛都还是红红的。
明天,有了。
宋明瑜给他们带来的,还能够为之奋斗的新工作。
这个年,也有了。
宋明瑜从头到尾没说什么鼓励大家重新站起来,什么笑脸对人生之类的片儿汤话。
她只是笑吟吟地,对每个人都说着新年祝福,给每一个人都端上一碗朴实、亲切又温暖的腊八粥。
没人是傻子,没人是铁石心肠,尤其是经历了破产这么个大起大落的事情之后,所有人都明白——
这就是宋明瑜在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在照顾他们的自尊心。
这让众人怎么不感激,怎么不想着要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亮?!
他们要是不在宋明瑜手底下好好干,不仅仅是愧对宋明瑜给得这么好的机会,更是愧对针织总厂职工这个从前的头衔!
尤其是那些女工人们,更是下足了决心。
这年头,纺织女工的要强程度,自尊心,可比那些男同志还要高!
针织总厂虽然破产,可她们从前都是正经在厂里轮班过“铁姑娘班组”的!
在新岗位上,她们也要做到最好!
食堂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都是旧相识,前几天大家见面还是凄凄惨惨戚戚的,现在一个个脸上都挂着藏也藏不住的笑容。
不少人聚在一起闲聊,有人一兴奋,就忍不住说道。
“要不说厂工子弟就是团结呢,你看明瑜不在厂里,还是心系着厂里。”
这话一出,同一个桌子其他喝腊八粥的工友同事都笑他想法太简单。
“明瑜人好是真的,但是真的厂工子弟可是半毛钱关系都沾不上吧——咱们厂里那么多厂工子弟,除了明瑜,有谁管过咱们吗?”
“别说厂工子弟了,咱们厂子里这两年出去做生意的人不少吧,除了明瑜,这回谁来帮咱们啦?”
“林香、高彦芝、张新民他们,哪个不是跟着宋明瑜一块儿的?”
这还真是。
厂子出了这么大事儿,结果最后真正伸出援手的,竟然是宋明瑜这个从头到尾都不在厂里的。
林香就在负责明香服饰,也就是Venus这边的招聘。
宋明瑜负责食堂,林香那边就负责礼堂的招聘现场。
高彦芝、张新民他们,全部被编进了今天的“面试小组”里,帮忙做工作分配的工作。
宋明瑜是特意这样安排的。
一方面,招聘这件事说起来其实挺琐碎,宋明瑜之前跑港城又去找骆京明,现在就想摸会儿鱼。
另一方面,作为前针织总厂的员工,林香和张新民的身份也是最适合在这种场合下给宋明瑜当左膀右臂的。
高彦芝是张新民老婆,而且又是总厂的职工,她对厂子里的人员什么的都最熟悉,也适合来帮忙。
但即使宋明瑜不在招聘会场那边,谁不知道今天这场招聘会是宋明瑜办的?
这是真的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厂子还没歇气儿呢,就忙着给自己怀里搂东西。
有的人呢,自己发达了,还记着要拉别人一把。
怪不得人家明瑜就这么两三年时间,能做成这么大生意呢!
有人出来打圆场,“……唉,别说了,大家都不容易,算了算了。”
“是啊,都不容易,所以咱们才得念情,不然成啥了,人家明瑜给咱们机会,咱们也得中用啊!”
也有人感慨,“明瑜也是大度,换我,和厂里闹过矛盾,就算有钱也说不定不管。”
“所以说你是你,人家明瑜现在是南城杰出企业家,你就别跟人家比了。”
其他人说道,“不过,说真的,那些人也不配有工作。”
就不说之前进厂名额的事情了,现在谁不知道宋明瑜宋言川姐弟俩当初为啥要从筒子楼搬走?
是,院子是大,但再大也就是个平房,谁不想住楼房?
还不是筒子楼有些人就知道挤兑人家姐弟俩呗!
“反正呀,我觉得是个人,都该念着人家明瑜的好……要是人家对咱好,咱还闹幺蛾子,那真不是东西。”
一仰头,一口甜糯绵软的腊八粥喝下去,料放得足,用的又都是正经好东西,花生仁提前烘炒过一会儿,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焦香。
“……这个年,总算是能好过了。”
食堂里气氛轻松和缓了许多。
宋明瑜的心情也很轻松,毕竟今天的招聘会提前就计划好了,她只需要在这边说说话,招呼大家喝粥就好。
谁知道这边正发着腊八粥呢,一个员工一路小跑过来报信儿。
“宋总,不好了,招聘会上有人闹事儿!”
“张工和高姐他们拦了好几次,林总也和对方说了,就是怎么都说不听!”
宋明瑜干脆把发放腊八粥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和这姑娘一起去了招聘现场。
她开始还想着是不是什么厂子里有些厂工子弟,趁这个机会当街溜子耍浑。
这种人是常有的,尤其是最近物价又涨了一波,许多找不到工作的待业青年也不想着怎么找工作了,一个二个直接就变成了“混混”。
时不时就去街上那些摊上耍浑,要吃霸王餐,甚至还有人嚷嚷要收保护费。
但直到迈入礼堂大门,宋明瑜这才知道员工嘴里的“大吵大闹”是什么意思——
不是什么街溜子什么混混,而是一群男女职工正站在主席台下,气势汹汹,虎视眈眈!
带头的那个女人声音尖锐:“我不管什么名单不名单的,说好的是给针织总厂的职工安排工作——那你们今天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
对有些人来说,这个招聘会简直是收获得盆满钵满。
合同签了,工作拿到了分配,还有新老板亲自慰问的腊八粥喝!
这是天大的喜事,恨不得奔走相告,让所有人都知道。
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个招聘会就没那么令人愉快了。
比如说小花袄。
在厂里小偷小摸固然是让她日子过得不错,至少小方这些人苦巴巴地勒紧裤腰带的时候,小花袄还能继续吃肉喝汤。
可针织总厂破产,这些东西都要被债权人收走,她就没辙了。
偷点总厂的东西,她还能理直气壮,她就是总厂的职工,而且是总厂欠她的,她还不怎么心虚,可东西要是是别人的——
她还真不敢。
不是不想,是不敢。
万一真吃牢饭了咋办!
小花袄就想到出去找个别的活儿来做,可哪有那么容易,针织总厂一下子失业那么多人,几千人嗷嗷待哺,厂子还在破产清算环节,能做活儿的工作都有人抢呢!
加上小花袄又不是那种技术特别突出的,她根本就不吃香。
之前靠着薅厂里羊毛,顺手牵羊拿了不少好处,小花袄过了段时间比别人更好的日子,现在由奢入俭难,又喜欢攀比,心里那口心气儿就下不去了。
就在她表面若无其事,心里焦虑得很的时候,忽然有人来通知她,说厂里开了招聘会!
小花袄开始还提不起兴趣,宋明瑜办的,她心里暗暗嫌弃。
她对宋明瑜可没什么好印象,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话跟带了刺儿似的,一点没有后辈的样子不说,还去当个体户。
挣钱又怎么样,挣钱了还不是个体户,也就趁着这两年运气好,还抖起来了,现在厂子破落了,还在厂子里开招聘会——她一个个体户怎么能的呀!
可经不住家里真是没米下锅了,小花袄脸上僵着,安慰自己就是去看看,说不定根本就不咋地。
换以前她还真看不上,别说工作了,这招聘会她扭头就走,这要不是情况特殊,哪有她去给个体户低头的道理。
小花袄自觉是情况所迫,纡尊降贵地跑一趟。
可等到了礼堂她才知道,原来这什么招聘会,竟然是专门给他们针织总厂这些职工安排的!
说是招聘,可听说直接就是工作分配。
不仅有很多钱拿,还可以自己选,不用继续在一线当纺织工人,这可把小花袄给激动坏了。
什么对个体户的鄙夷,对宋明瑜这人的不喜欢,她都抛之脑后了!
在小花袄的想法里,当纺织女工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了,她最看重的就是长得漂亮,进纺织厂的时候都恨不得下巴看别人,可现在呢都被一线摧残成啥样了!
小花袄自我感觉良好,甚至想着等会要不要提个要求,她呀就想去Venus。
工资高那是必须的——听说还有福利,她可不能少,她得比别人更多才行,而且Venus那些衣服可老贵了,说不定随手拿一件就能挣不少。
她甚至有点后悔了,今天就该穿得光鲜亮丽点,不过没穿也无所谓,看看旁边这些总厂的职工,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整个人气质都不咋地。
哪个老板喜欢这种员工?
小花袄觉得自己可明白这些个体户的心态了,都喜欢能撑门面的,她小花袄就很合适呀。
小花袄哼着小曲儿在招聘队伍里排着队,这会儿来的职工多起来了,队伍排得长长的,时不时就能听见有人震惊的声音,一会儿又是有人喜极而泣的声音。
陆陆续续有人带着欢天喜地的表情从小花袄身边路过,她那心里就更跟猫爪子挠似的,好不容易终于排到她,她一屁股坐下,就问:“都有些啥工作能选?!”
桌子后面那人眼睛都没抬,就说道:“名字先报一下。”
小花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对方顿了一下,“不好意思,你不在名单上。”
小花袄愣了一下,“名单,什么名单?”
对方这才抬起头来,仔细一看,这对面坐着的人竟然是她认识的——高彦芝!
高彦芝语气平静:“今天的招聘会是面向优秀员工的,礼堂门口也写着,只对名单上的员工进行招聘。”
“什么礼堂门口贴着——我不知道!”
小花袄顿时急了,她期盼了大半天呢,就等着这么个好机会,她连进新单位要去Venus买点什么新衣服都想好了。
不,她说不定就是Venus的员工——
针织厂不去,可以去店里呀,听说那些门店的员工,公司都要发套装,她到时候转手卖出去不知道能赚多少钱呢!
“名单上凭什么没有我,我也是针织总厂的职工!”
“我刚刚说了,只有优秀员工在名单上。”
小花袄顿时炸了,她左顾右盼,伸手抓向旁边的一个辫子姑娘,“你说什么疯话呢,我不是优秀员工,难道这种愣头青才是?!”
那姑娘刚签了合同,本来年纪小,又不是学纺织出身的,申请分配到了明瑜酸辣粉去,正欢天喜地地抱着合同往外走。
哪想到杀出这么个气势汹汹的小花袄来,顿时往后退了一步,面容警惕。
“合同是我签的,你抢也没用!”她说着还宝贝地把合同又往怀里紧了紧。
谁要你的合同!
小花袄气得更厉害了,转头就叭叭地输出起来。
“高彦芝,你就是记恨我之前拆你台是不是——什么名单,根本就是你胡编的吧!”
高彦芝淡淡道,“我是来负责招聘的,你想多了。”
她要是当场跳起来和小花袄掰扯,反而就被小花袄给扯进了节奏里,高彦芝八风不动:“名单上没有你,你回吧。”
小花袄哪里肯走,“我那是实话实说,我有哪里说错了,你这人心眼也太小了吧!”
“实话实说?我可不觉得当着别人嚼舌根有什么好实话实说的,再说了,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
高彦芝说道。
“今天这场招聘会,就不是给你准备的,麻烦你离开吧,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小花袄更怒火中烧了,她才不管有没有其他人排队等着应聘呢,煮熟的鸭子飞了,原本以为自己能拿到的工作没了,她能消停才怪,当即就扑上去要抓高彦芝的脸。
高彦芝也不是什么战斗力很弱的渣渣,小花袄敢动手,直接站起来就要跟她扭打在一起。
其他人肯定不会就这么看着,负责现场维持秩序的员工们顿时跑了过来,正忙其他事情的林香也赶了过来。
林香脾气要比高彦芝温和一点,但原则性问题她当然是不会退让的。
“抱歉,我们的招聘原则就是只挑选那些在针织总厂有突出表现的员工。”
这本身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林香顾念着自己曾经是总厂的职工,而且今天本身也是这些职工的一次难得的机会,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她想和气点解决事情,但碰到小花袄那就是秀才遇到兵,根本说不清。
小花袄不仅自己闹,还撺掇其他人一起闹,有些也不在名单上的顿时就吵吵嚷嚷地纠集了起来。
本来他们都放弃了,觉得就是自己倒霉,可小花袄在这儿这么一闹腾,他们也壮了胆气儿,“法不责众”呢,总之他们闹一闹也不吃亏,说不定就能闹出来个工作。
“谁管你们文件不文件的,说了要安置针织总厂的职工,你们必须拿出个章程来,不能欺负老实人!”
现场的其他人当然不会让他们就这么闹腾着,不仅是宋明瑜带来的这些员工和招聘负责人,就是总厂的其他人也看不惯他们这么做啊。
他们闹了拍拍屁股走了,等会宋明瑜一发火,干脆招聘会撤了不做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还得过日子呢!
现场顿时混乱成一片,全靠林香带着人才没真的打起来。
所以宋明瑜赶过来的时候,才碰上这么一出两方对峙的场景。
她一来,所有的员工都精神一抖擞:“宋总来了!”
林总工作能力是人人称道,尤其是专业水平那是真的强,可轮到说和人打交道,那林总是真不如宋总彪悍!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林香自己也松了口气,和高彦芝俩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宋明瑜说清楚。
高彦芝尤其气愤!
平时在厂里还没这感觉,现在却不是厂子内部的事情,而是针织总厂的下岗职工们要来应聘新单位。
高彦芝是多有集体责任感和荣誉感的一个人,偏偏小花袄能当场闹出这么大动静,在高彦芝眼里那就是丢总厂的脸,简直让人脸上还火辣辣的。
“明瑜,这事儿都赖我——”
她就该一开始就把这个女的赶出去,高彦芝越发后悔,发现自己是真的觉得和小花袄这种人说不通!
宋明瑜摇摇头,目光落在了小花袄身上。
小花袄本还是一副嚣张的样子,见宋明瑜的目光投来,她马上就变了脸,一脸堆笑:“高姐,您说得太严重了——什么这个那个的,我都不懂呀!”
“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下岗职工,我怎么可能闹事?”
说着说着,她还装模作样地抹起了眼泪。
“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犯了啥规矩,怎么这名单上就是没有我呢?我在总厂也是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工作干活,我家里条件还不好,我儿子发高烧,我都买不起药——”
高彦芝脾气可不像林香那么温和,小花袄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心眼,哪怕是张新民拦着,她也想冲上来撕吧这人的嘴巴。
怎么就颠倒黑白,把自己说得跟小白花似的!
但高彦芝更担心的是明瑜上当受骗,毕竟明瑜又不在厂里,对厂里有些人是什么德行不见得清楚,万一被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给蒙骗过去了——
但高彦芝显然是关心则乱。
宋明瑜压根没被小花袄的演技骗过去。
她全程都只保持着淡淡的笑意,看不出来是觉得小花袄好,还是不好。
任小花袄在那又是流泪,又是跺脚哭诉,她都不发一言。
反而是小花袄自己哭着哭着,没人接茬,她自己先觉得尴尬了!
周围静悄悄的,她装模作样地平静下来:“宋——宋总——让您见笑了——”
宋明瑜一句话就把她给噎住了:“你在名单上吗?”
“不……不在。”小花袄迟疑了一下,又想开始抹眼泪。
宋明瑜却抬了抬手,理都不理她,四下环视。
整个礼堂,熙熙攘攘的,有许多针织总厂的职工。
有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担忧忐忑,像是怕招聘会开不下去了。
还有的人义愤填膺,似乎是在咒骂小花袄找茬,破坏招聘会的气氛。
宋明瑜将众生百态纳入眼底,声音嘹亮。
“每一个勤勤恳恳在总厂里工作、生产的职工,我们这边名单上都做了登记,不会让任何一个认真劳动的工人同志受委屈——”
“但是,我们也必须要重申这一点。”
“无论是明瑜餐饮,还是明香服饰,我们只想要那些吃苦耐劳、诚实努力的同志。”
“对于有些浑水摸鱼,既在专业上缺乏能力,道德上也毫无底线的人,我们的企业并不欢迎,也绝对不会给这种人一丁点机会!”
这话真是字字扎心,小花袄脸色一变,“宋总——”
宋明瑜压根就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这位同志,如果你不在名单上,只能证明你根本就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如果你觉得不服气,大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说看——”
“你的岗位是什么,你的经历、技能有哪些,你在针织总厂获得过哪些荣誉,你有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单位的事!”
宋明瑜连珠炮似的抛出问题,把小花袄炸得晕头转向,本能地开口“我当然——”
“她有个屁的荣誉,她就会偷东西!”旁边却响起来一个职工的声音,“王梦丽,当着我们所有人,你不能撒谎,你偷了厂里的东西!”
说话的人赫然是小方,她签了合同之后并没有走,而是去了食堂喝腊八粥,端着碗默默流泪的人里头就有她一个。
她喝完粥的时候,恰好宋明瑜收到礼堂有人闹事的消息,两人是前后脚到的。
小方盯着小花袄,眼神很是不善!
在签订合同的时候,小方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更加努力认真地工作,不要辜负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可是小花袄这种人凭什么,自己道德败坏不说,还踩那些努力生活的人,小方上次被小花袄怼懵了,但回去以后越想越不对。
明明做错的人是小花袄,不是她,不是玲儿,更不是高姐!
这一次,小方不想再当那个说不出话的旁观者,她决定勇敢站出来,揭发小花袄这个表里不一的人!
有人牵头,其他人顿时也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她偷东西,我知道,她上次还想拉我们一起,说偷的人越多,厂子越是没办法管,这人心眼坏得很!”
“而且她也没有表彰,她在的小组,她是动作最慢的!”
“我可以证明,我和王梦丽是同一个车间的!”
王梦丽就是小花袄的本名。
小花袄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小方——方文梅竟然把自己拆穿了。
还不止方文梅,那么多人,竟然都站出来揭她的老底!
“这位同志,看来你的‘光辉事迹’真不少,厂里那么多同志都知道你的情况。”宋明瑜微微一笑,“我们是做合法生意的,不是培养小偷的专门学校——恐怕我们的小庙容不下你这样的大佛。”
嘲讽,太嘲讽了,这话简直是把小花袄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什么叫小庙容不下大佛,什么叫不是小偷专门学校,这字字诛心,就是嘲讽小花袄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偷。
这话传出去,不仅宋明瑜不招小花袄这个人,恐怕知道这事儿的都不会招了,宋明瑜这不是想警告小花袄,而是想杀鸡儆猴!
众目睽睽之下,小花袄脸色由青转白。
她竟然忘了,宋明瑜就是个刺儿头!
这下没办法,只能放大招,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就开始撒泼!
“你宋明瑜就是我们针织总厂走出去的,做了老板,怎么就能不认我们厂子的长辈!你有饭吃,不能把别人的饭碗给踢烂呀,凭什么不让我们有工作!”
“你们别听她的,她今天能这么对我,明天就会这么对你们,你们以为她是好心,你们就是一群蠢货,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宋明瑜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招呼门口的安保队:“麻烦把她还有这些闹事的人,全部清出去。”
这安保队可不是厂里的保卫处,正经是一群彪形大汉,面容冷肃,光是杵在那就给人极强的震慑感,小花袄吓得话都不敢再说了,一个劲儿地哭嚎。
“别抓我去派出所,我不去派出所——”
宋明瑜的目光再缓缓地往其他人面上一扫。
刚刚那些趁着小花袄怂恿的时候跟着闹的男男女女本还想求情,对上她冷淡的目光,一个个缩了脖子。
宋明瑜打蛇打七寸,这些人是真的怕!
怕像小花袄那样,她一句话,前途就被彻底钉死!
甚至都没等安保队来“请”,这些人自己灰溜溜地就离开了招聘会场。
只是离开礼堂的时候,一个个都又露出了那副怨恨的表情,甚至有人冲着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什么企业家,就是一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紧紧地盯着礼堂里头那影影绰绰的人影,心里又是贪婪又是不甘。
去宋明瑜那上班,一个月至少能拿一百多块!
想来想去,这些人的目光交接,都把怨恨发泄在了小花袄身上。
“要不是那个疯女人刚刚撺掇咱们,咱们怎么会和宋明瑜起冲突!”
“哪有老板真的不要员工的,咱们一个个都有一膀子力气,她肯定会招咱们,都怪那个疯女人!”
小花袄还不知道自己一通操作,不仅工作没找到,甚至还又多了一堆“仇家”。
她现在也无暇他顾,她被那群人高马大的保安直接给扔在了家属区门口!
对方还粗声粗气地说:“再去扰乱招聘会,看见你一次,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小花袄怕的就是进局子。
如果她真胆大包天,就不至于是等到厂里走到最艰难的时候,和其他人一起,混在人群里去偷偷摸摸地顺东西了!
她憋憋屈屈地回了家。
儿子跑过来问她是不是去参加招聘了,“妈,我听说那个老板很有钱,你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啊?”
能拿多少工资?
小花袄反手一巴掌,这就是她的工资!
……
宋明瑜却压根没把这场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反而是趁这个机会,又和礼堂里的总厂众人好好地打了一副感情牌。
“我们企业欢迎优秀人才,但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居心不良的人浑水摸鱼,滥竽充数!”
“各位请放心,我们对所有员工都一视同仁,只要你有技能,有本事,无论你是从哪里来,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年龄,在我们企业,一定能获得足够的回报!”
“所有的合同从今天开始起效,虽然咱们年后才开始顶岗工作,但是今年的年货,一分也不会少,作为咱们明瑜餐饮和明香服饰的家人,大家热热闹闹的,过好这个年!”
刚刚小花袄跳出来被宋明瑜几句话轻松制裁,已经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这会儿宋明瑜又一点不见刚刚的威严,反而是又亲近,又包容。
一连三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恩威并施的手段,一下就把剩下来的这些预备员工们给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心里都有了底气。
——他们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安心感吗?
别人给不了,宋明瑜给得了!
她大方的手笔,几乎是一瞬间就把这群长年在厂子里,真正认真工作的职工们给俘虏了。
他们这个年,能过得体面了,也不怕别人嘲讽他们是一群下岗职工……一年到头,连单位的一根毛都见不着。
他们也是有家的人了!
实际上,这个年货宋明瑜也没亏。
本身也不是什么很精贵的东西。
精贵的人家也用不上,更多是米面粮油,这种生活刚需作为企业福利,又接地气,员工们也会承情。
然后就是Venus和明瑜餐饮旗下的员工会员卡。
自己人,打折多,能攒积分,像是明瑜酸辣粉,每个月还专门有几顿员工免费套餐可以吃。
谁不希望自己是特殊的呢,而且还是这种受人尊重的特殊,别的不说,去店里拿出来“明瑜”和Venus的员工卡,不知道多少人要羡慕!
一般人想进都进不来呢。
而处在宋明瑜的角度,这都是培养客户。
毕竟在八十年代这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有什么比耳濡目染更能够宣传一个品牌呢?
连品牌的员工自己都吃、都用自家的东西,这就是活生生的广告。
还省了一笔广告费,员工们得了实惠,品牌这边也没亏,到时候在本地媒体报纸上一宣传,又是一波“流量”。
不知道是不是小花袄的这一场闹剧,反而让更多针织总厂原本的职工们得知了招聘会的消息。
招聘会原本只定了一天,结果来的人实在是太多,最终一口气办了整整两天。
绝大部分的针织总厂职工都被“瓜分”了个干净。
不仅仅是宋明瑜的两家公司,还有一些本地的其他企业,像是盛凌冬的物流公司也来参与了招聘会。
针织总厂也有不少男工人,尤其是设备、运输车队这些,像这种部门,和宋明瑜公司的对口程度就很低,反而是很适合盛凌冬的公司。
宋明瑜乐得他接手这些运输熟手,未来十年甚至是几十年,谁掌握了物流,谁就掌握了生财密码,盛凌冬收了这些人也是对她有好处的。
——两人现在可是深度绑定的“全方位战略合作伙伴”,从“明瑜”到Venus,那都是一条船上的。
不过这些企业招聘,宋明瑜就没再露面了,她还有的是要忙的事儿呢!
见宋明瑜不出现,也有之前被宋明瑜拒绝的人还想再来蒙混过关。
谁知道一听到名字,就直接被对方拒绝了,“不好意思,你不在名单上,我们只认宋总的名单。”
这些人满脑子以为,他们只是断了在宋明瑜那的前途,殊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就已经上了行业“黑名单”。
宋明瑜说不要,其他企业也不会要!
整个招聘会下来,来招人的企业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除了盛凌冬那种搞物流的,还有其他行业的,大多都是小厂子,或者是乡镇企业。
这些老板收人都收得很开心,针织总厂的员工们也都很开心。
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到宋明瑜的手下。
但他们的确有了新的出路,不用守着这座已经没了的厂子苦熬,这也让他们心里轻松了许多。
而对于这次的招聘会发起人宋明瑜来说,这次招聘会可以说是收获满满,甚至很多“意外之喜”,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