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绿洲后的第三个月,天气晴好。
中心区被炸毁的火把雕塑旁,坐了一个人。
阿斯塔舒展着身体,随意靠着残缺的石头,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点着地面打着拍子,阳光照着她蓬松的红发,微风一起,发丝便如火焰般轻轻飘动。
她哼了两句调子,然后拿出口琴,慢悠悠地吹起了曲子。
远处一堆她搬来的烂铁里,有只小松鼠跑得欢快,用小小两只爪子抱着碎铁残片,一蹦一蹦跳到废铁堆中心,把东西递给盘腿坐在地上捣鼓的海狄。
“锵锵!”海狄把护目镜拨弄到头顶,夸张地大喊。她的鼻梁上沾了机油,糊在雀斑上,海狄随手一抹,呲着个大白牙,高高举起右手中的铁块:“阿斯塔,快看快看!我的小野犬做好了!”
口琴声被迫中断,阿斯塔打眼瞥过来:“搞半天你在不务正业,我以为你在修东西。”
“总要休息一下嘛。”海狄将背带裤口袋里的小东西一个一个掏出*来,摆在某辆报废车辆的车顶,都是这几个月她消遣时按照队友们的嵌灵做的,有花生壳大小的银环蛇,薮猫,还有徽章上那种玄乌等等,野犬被小心翼翼放进去,排成一排。
“我为我以前损你的话道歉,艺术对于人类还是很有意义嘛。”海狄撑着车身得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至少会让人开心。”
阿斯塔唇角一扬,笑了一下,继续吹她的口琴。
远处有些嘈杂,有人在用河水清洗街道,有人在挑土——被炸毁的中心一区地面下陷,以高塔为中心,陷成了一个圆形。人们打算把这里填上泥土,除了留出进出的马路外,其余地方做成花圃,或者种些蔬菜水果。
废铁堆后面,有人在往这边靠近,小小的影子身姿挺拔,步伐稳重。海狄咦了一声,逆着光,她看不清全貌,还以为是安鹤来监工,等人走得进了她才发现不是,原来是薇薇安。
小小少年如今长开,沉着嘴角,倒有几分她姐姐的模样。
“薇薇安,过来,给你个好东西。”海狄招手,把人喊过来,捧着小铁块递给薇薇安:“瞧,你的嵌灵,我给你做了好多个。”
薇薇安的眼睛亮了亮,手中心躺着的小家伙各式各样,有的盘着,有的昂着头,还用白色油漆画了环,“这么多吗?”她数了数,有七八条。
“你跟安鹤一样特殊,嵌灵都好几只,别人的我就做了一只。”海狄强调,“喜不喜欢?”
“喜欢!”薇薇安笑起来,沉着从她脸上消失,又显出了小孩心性,“谢谢海狄姐姐。”
“不客气。你这是要去哪里?”海狄瞧见了薇薇安手上的册子。
“去找小不点。阿尘给她布置的识字功课还没完成,她就偷偷出去疯玩了。”
海狄悄眯眯笑,捂着嘴透露:“我之前在草坪那边看见她,你去找找看。”
薇薇安得到信息,果然在草坪边找到了小不点。
小不点舒展了四肢躺在刚冒茬的草地上,两根辫子一左一右摆放在头顶,像天线似的。
她眯着眼睛,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得想个办法……”
“想办法干什么?”薇薇安挡住阳光,在小不点脸上投下阴影。
小不点啊了一声,麻溜爬起来,看清了来人是薇薇安后,眼里的惊吓变成喜悦:“正好,我说得想个办法让跟我组队,我们俩建立个联盟——”她抓起旁边捡来的长剑模样的木头,“就叫小不点联盟,我当大姐头,你和你的小蛇归我管。”
“你在做白日梦吗?”薇薇安认真地问。
“什么嘛,你一点意思都没有。绿洲就我和你俩小孩——”
“我不是小孩。”薇薇安板着脸打断对方。
“可拉倒吧,你就是小孩,只不过比我大几岁。”小不点继续说,“——就我们两个小孩,你跟我玩嘛。”
薇薇安瞥见小不点裸露的手臂上还未完全消失的红疹,想了想好心同意了:“那好吧,大姐头,我需要干什么?”
“把你的小蛇唤出来,跟在我后面听我指令。”
薇薇安侧目:“你不怕它们吗?”
“不怕啊。”小不点跳起来,“你脑子怎么想的?蛇多酷啊!打架多威风啊!你们都有嵌灵,我想要还没有呢!”
小不点确实老是念叨别人的嵌灵,可惜她不是被选中的孩子。薇薇安沉默了两秒,摊开手心:“给,这条小蛇给你,是海狄做的,以后它就是你的嵌灵。”
薇薇安脖子上还带着安鹤给她的渡鸦。每当她感到害怕的时候就会捏在掌心。既然姐姐是她的榜样,把勇气传递给年纪更小的孩子,也是模仿的一环吧。
小不点愣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接过来,昂着头的小蛇跟她一样气势汹汹,小不点爱不释手,她想要开心蹦跳又觉得失了大姐头的魄力,于是硬板着脸,昂着头:“好,那我收下啦。”
薇薇安拿出册子:“那大姐头要识字才行。”
“等等,你是阿尘派来的间谍吧!”
“识了字才能读懂贺莉的检查报告。”
“……好吧。”
小不点想起贺莉,玩耍的心思去了大半。
罗拉说,贺莉的病已经进入第三阶段,跟小不点快要治好的病不一样,绿洲没有现成治疗第三阶段骨蚀病的方法,现在她们尽力保住了贺莉的命,但是想要痊愈,她们还要抓紧时间研究治疗方案才行。
贺莉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小不点攥紧捂得温热的铁块:“这样吧,我们改天再玩,我们先去看看贺莉。”
贺莉的病房里,莱特西也在,光着脑袋的莱特西,在后脑勺的疤痕处刻了个紫色的闪电,她说这是为了纪念兰鸣,兰鸣是在一个打雷的夜晚把她带回了拾荒者窝棚。
她不再蓄长发,这样也挺有个性,除了大家路过都想摸一摸外,很方便。
“贺莉,你可得快点好。”莱特西整理着她们这几日收集起来的稀奇玩意展示给贺莉看,“你瞧,这些东西多有趣,等你好起来跟我们一块捡东西。而且,我们好多东西搬不动,需要一个气力大的人。”
“放心,我会好的。”贺莉支起上半身,身上涂了去创生肌的凝胶,用绷带缠紧,医院药品充足,贺莉看起来状态还可以,“莱特西,我听说你现在接管新绿洲那帮人了,要接言琼的班?”
莱特西哈哈地笑:“她说她老了想退休,不想搬东西,叫我们不要虐待老人,所以交给我管理了。我也不知道算是接言琼的班,还是接兰鸣的班……噢对,我忘了你不认识兰鸣。”
“认识的。我听骨衔青提起过,很了不起的人。”
贺莉一偏头,看到小不点进来,后面还跟着罗拉,贺莉开心地笑起来,朝小不点招招手,又对莱特西嘱咐,“接谁的班都好,好好干。”
“我来换药。”罗拉精准揪住小不点后领,拎小鸡似的,“你也是,要换药。”
罗拉换药的动作很麻利,顺便检查了贺莉的情况。她穿着医院的白大褂,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冷静地说:“恢复得还可以,我们在想办法了,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倒是你们人手短缺,整天很忙,不要太辛苦。”贺莉笑着劝告。
罗拉低下头,想起在第九要塞她们之间也有过这样的对话,心里一酸,又笑起来:“没事,我会尽力。”
罗拉收好东西走出门,还有另外几个患者要照顾,虽然英灵会的队医以及一些能够帮忙的人都来帮忙,但这两天绿洲迎来了第一批看到指示前来避难的流失者,又变得有些忙碌。
罗拉想着事情前往下一个病房,远远看到有人站在走廊另一头,她脚步顿了顿,想转身离开,但对方已经看到了她,仿佛早就等在那儿。
苏绫招手,轻声喊:“罗拉。”
罗拉的心跟着一颤,又逐渐下沉归位。她深深呼吸,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盈满胸腔,呼出去时,将过往一起呼走,消散了。罗拉抬起头,抬步走过去:“苏教授。”
两人对彼此的称呼和旧日没有任何差别。
但罗拉已经能够心无旁骛地喊对方的名字。
苏绫双手插着口袋,别起来的头发下露出一只耳朵:“我听说你连续排了一个月的班……要注意休息。”
罗拉愣了一下,其实苏绫也没立场说这句话,罗拉现在不再是苏绫的助手,而是独当一面的主治医生,不听苏绫调度。
和苏绫不一样,罗拉下针开刀都快准狠,因为在军队待过,她更熟悉士兵们的忍耐度,会更加果断,力道也大,不会像苏绫一样温柔安抚。士兵们都很喜欢找罗拉疗伤,叫她冷面罗医生,而普通人大多会找苏绫。
这三个月,罗拉处处避免和苏绫见面,毕竟她确确实实给第九要塞造成过伤害,她不想苏绫见到她为难。
但也奇怪,现在竟然到苏绫来劝她不要太累。
“好,我有分寸。”罗拉点点头。
苏绫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大概只是路过这里。
“苏教授。”罗拉到底还是喊了一声,她看着苏教授的背影,两人都站在光亮充足的走廊间,头发衣着让两人的身影看上去极为相似。
罗拉想问问,苏绫还恨她吗,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失去问的必要。
可就在这时,没等到罗拉下一句话的苏绫转过身温和一笑,先一步开口。
“明天我想去观摩你做手术,前几天从东北方新来了几十名流失者,有些患者也进入了第三阶段,比较难治。罗拉,我们还要一起想办法救人,对吧?”
病房里有人谈笑的声音传出来,她们站在门口左右两边,隔着很远的距离,静静地听着。
等到谈笑声停歇,罗拉才“嗯”了一声,她站得挺拔,眼睛明亮,某些陈旧的情绪伴随着愧疚落下去,一起放下,尘埃落定。
罗拉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好的苏教授,那到时候我通知你。”
“好。”苏绫挥挥手,转过身离开走廊,进了传送梯。午后手头没事,她刚好花时间休息用餐。
苏绫坐着传送梯下到一楼时,恰好和闵禾擦肩而过,年轻人捂着肩膀一瘸一拐地走,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情,走进轿厢后,还用力哒哒哒戳面板按钮。
苏绫收回视线,便看到伊德站在医院门口等她。
伊德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食物,是第九要塞的阿姨们统一做的工作餐食,伊德说:“这么晚才吃饭,别太辛苦。”
苏绫:“建设期,是会辛苦一点,等平稳下来就好了。大家都在做擅长的事,我也在尽我所能。”
“你总有道理。”伊德把午饭递到苏绫手中,“我给你加热了,赶紧吃吧,饿坏了。”
苏绫弯起眼睛笑:“你不用专门跑一趟。”
“不算专门,就是顺便带过来。”
“是吗?”苏教授语调扬了两度。
“好吧。”伊德去解小臂上缠着的负重绑带,“前几天是专门,这次真是顺便。”
她们两人并肩往外走,外面风大,伊德将外套披到苏绫肩上,掖紧,手放下来时,便顺势牵住了苏绫空着的左手。
苏绫侧目打量了一下伊德,明明她们出门时伊德头发是盘起来的,现在散开,及肩的金发有些没理顺,有些乱,颧骨上的旧疤沾了点尘土,应该刚从训练场回来。
苏绫便知晓了:“刚刚进电梯那孩子是你护送过来的?”
“护送?她要是听见你用这个词会气死。噢,还有孩子这个词。”伊德和苏绫往医院园区的中心露台走。一位长官一位医生,肩并着肩,自然地谈着话,她们依旧是最好最熟悉的搭档,也是最懂彼此的人。
两人在露天的椅子上坐下来,晒着太阳,苏绫把饭盒放在膝盖上,一边用餐一边和伊德讲话。
“荆棘灯和英灵会的士兵今天第一次合并操练,起了点小冲突。”伊德有些头疼,“不过安鹤说,这种情况无法避免,等大家熟悉起来就会好一些。”
“噢?”苏绫腾出手擦掉伊德脸上的尘,看了看指腹,“所以,你生气跟她们打架了?这上面还沾着血。”
“苏教授,我看起来会做这样不理智的事吗?”伊德辩解,“不是我先动的手,对方领头的年轻军官嵌灵是野犬,那家伙一看到我的狼,就开始示威吼叫,叫了两声,又开始朝我摇尾巴。说实话,给我搞蒙了。”
“所以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走过来,兴奋地说要跟我切磋,所以我们切磋了一会儿。”
“然后你把她打伤了?”
“不打伤不行,她们军队的人招式又狠又猛,闵禾这家伙又非常抗揍,我都把她抡到地上,压住喉咙了,她又立刻爬起来回招,难怪安鹤跟我说这人在路上帮了大忙,虽然我挺膈应,但不得不说,她劲头和潜力都很足。”
“难得见你私下夸人。”
“我不是夸。”伊德长舒一口,“我只是觉得……嗯……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不用杀死这些士兵,她们也不用杀死我,这场打架就能结束。”
苏绫看着天空,轻轻一笑:“人们的关系本来就很复杂,融合,分裂,仇视,理解,好像都不会一成不变。这可能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意义,伊长官啊,走向联合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也是。现在大家目标一致,我们往前走就好了。”
“噢还有。”伊德别过脸,耳尖绯红,“别这样叫我,你之前都不叫我长官。”
苏绫低着头笑:“只是昨晚发现很有意思。”
伊德:“……”
苏绫再开口又是正事:“闵禾伤得重吗?需不需要我替她看看伤口?”
“……有点重。不过我把她送到医院,她去找罗拉了。”伊德想到什么笑起来,“她说罗拉是她的专治医生,总是救她狗命。”
闵禾嘶了一声:“罗拉,这伤几天能好?”
“按你这体质,一周吧,欸,别乱动。”罗拉按住闵禾的肩膀,大力扭了一下,“错位了,内脏还有淤血,伤这么重,谁动的手?”
“第九要塞那个长官。”
“噢,是她的话,那算轻伤。”罗拉揶揄道:“你招惹她干嘛,她没把你杀了?”
“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打得过她。看看差距,好有个概念。”
“什么概念?”
“要努力多久的概念。等我到她那个年纪,我一定比她厉害。嘶——轻点好嘛!”
“胆儿挺肥。”罗拉面无表情地缠好绷带,“你虽然抗揍,但要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总之,要记得你之前的计划,往后你要保护绿洲。”
闵禾没太在意:“没事,我受伤了就上你这儿,有罗医生在,只要没死都不是大问题,你以后就是我的后盾。”
罗拉无语地看她:“我答应了吗?”
“我这是夸你,你连安鹤都能救回来……”闵禾突然住口,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影,她眼睛亮了亮,“安鹤,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安鹤脸上带着笑,但笑得不怀好意,“我给渡鸦放风的时候,看到你打架输得很惨。”
“啧。”闵禾转过头,闭了嘴。
“好了,是正事,给你带了点东西。”安鹤收敛了笑容,放了本册子在桌上。
“早上阿尘修复系统时,发现绿洲军队留下来的智能训练系统的使用说明书。刚好你养伤的时候熟悉熟悉,我看过了,很实用,比如练枪的时候,辅助系统可以智能模拟靶子位置,实战性很强。”
闵禾拿起册子喜上眉梢,已经被阿尘激活过的书籍,可以直接调出可旋转的智能3D演示。
“我走了。”安鹤放下东西立刻转身,脚下生风。
“你去哪里?”闵禾问。
安鹤已经消失在门口,此时折回来露出个脑袋,笑道:“骨衔青找我谈事情。”
闵禾啧了一声,谈什么?谈恋爱吗?
狗真的会生气。
安鹤说完匆匆离开,隔着很远,便看到骨衔青站在一栋大楼边上,等她。
这栋楼在高塔后方不远的位置,从外观上看没什么特别。
踏进门去,桌面地板和窗户都由小机器人打理过,很干净,只有被藤蔓和青苔侵蚀过的地方留下来旧日创痕。房屋构造和安鹤现在居住的方焰尘家类似,但更加肃穆,除了生活起居用品,其它东西一切从简,也没有方焰尘家那种小小的花圃。
安鹤边走边看:“这就是你当年离开203区后,和关鸣川居住的地方?好普通。”
骨衔青站在房屋中央没动,语气前所未有地淡:“关鸣川是个工作狂,平时大多数时间在高塔,基本不回家常住。”
安鹤折返脚步,好奇地打量着骨衔青,她竟然在骨衔青脸上,看到一些隐晦的、有些别扭又无处安放的情绪,真稀奇。
安鹤笑着揽住骨衔青的腰,往后退,这个动作也扯着骨衔青不得不往前:“怎么,你也有难以面对的事情?我还以为你无坚不摧呢。”
她可不是会嘘寒问暖的人,偏要戳骨衔青心窝子,把尘封的别扭拿出来晾晒,驱散沤太久又散不出去的细微怨恨。
骨衔青不也是这样刻薄对她的吗,她俩之间好心好意的体贴是不存在的,早些天骨衔青带她进方焰尘家时,还当面说她妈妈笑里藏刀——虽然方焰尘一副温和的样子,但是什么都在心里算清。
真是有失偏颇。
骨衔青被安鹤拽得心烦意乱,起了性子,搭住安鹤的手臂定住:“小羊羔,别乱动。”
安鹤把警告当作耳边风:“走,带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骨衔青无奈地带着安鹤上了二楼,同样是二楼,但和203区的住所全然不同,没了古尔弥娅的精心布置,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严峻的冷色,墙壁床铺灰白,书房更是只保留了机械的银黑。尽管采光很好,阳光充足,洒进来也只觉得冰冷。
“原来看上去热情似火的人剥开内里是这副样子。”安鹤嘴上不饶人地阴阳怪气,剥开骨衔青的红衣,内里露出来的不就是冷酷到无情的私心吗?
但也有例外。
安鹤站在浴室门口,抱着胳膊偏头:“这是什么?”
那个早已在安鹤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洁白大浴缸,就摆在宽阔的浴室左边,午后阳光从透气窗洒进来,和安鹤第一次见到这里时,一样的轻柔。
那还是在第九要塞大战之后骨衔青为她疗伤时,所造的梦境,说来有趣,原来她早就见过骨衔青的两所住处。
这里的配置才配得上关鸣川执政官的身份,很宽阔豪华,浴缸像小游泳池,还有空出来的休息区,有高脚凳,有饮料区和娱乐智能屏幕,除此之外,还摆着可以智能调控的桑拿椅——就是原先骨衔青在梦里坐着和她聊天的躺椅。
骨衔青踏进浴室,终于露出笑容:“这是我刚来这里时,故意让关鸣川改装的。”少年时候的她还是有一丝报复心,虽然不浓烈,但小问题上她时不时会为难一下关鸣川。比如会趁机要求购置好几个很先进的光脑设备,或者造一个她在书里看到的豪华浴池,要多奢华就多奢华。
但是没意思,关鸣川总是给她安排好。
折腾两次后,骨衔青就失去了性质,她不喜欢太依着她的对手。
安鹤缓缓走进去,浴缸里没放水,空的。外边铺着的地毯也清洗干净,考虑到骨衔青不喜脏,安鹤蹬掉鞋袜后才踩上白色地毯,她坐上浴缸边沿,撑着手:“骨衔青,你记得我们之前在这里的谈话吗?”
那是她们第一次深入交谈,谈人类的未来,骨衔青表现得异常疏离。安鹤问:“你对人类未来的看法,还是以前那样吗?”
——什么自然淘汰残酷,几百年后都是黄沙枯骨,争来争去没有意义。
骨衔青低着头笑,她同样脱掉鞋袜走上地毯,抵着旁边的柜子,认真思考:“说不好,可能改变了一些也说不定,因为见过你这样的人。”
骨衔青仍旧认为个人意志比宏大叙事重要,这是古尔弥娅教她的东西,也是独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体验,骨衔青不会否决自己。
但从某方面来讲,她没想过绿洲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没想过第一九要塞的人们能活,安鹤能活,也没想过方焰尘和关鸣川所做的努力会以这种方式,接替到她们手中。
现在见过了,便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黄沙枯骨也会被人铭记,自然淘汰或许也不是那么残忍。
绿洲现在,有伊德苏绫这样的领导者,安鹤也接过了调查中心指挥官的位置,负责探明大陆周边幸存者和辐射物的情况。绿洲现在,还有荆棘灯那样的护民组织,有英灵会那样强大的战士,还有新绿洲勤劳有智慧的建设者。众人所长汇聚在一起,有希望,有勇气。可能人类真的有未来也说不定。
骨衔青察觉,她可能也受了安鹤一些影响,安鹤也在教她一些东西。
安鹤伸直腿,翘着脚丫无意识地摇晃,打算逼骨衔青亲口承认:“但你很喜欢现在的绿洲,不是吗?”
骨衔青挑眉:“我有说过喜欢吗?”
安鹤往前倾身,明明这个角度是仰视骨衔青,却目光如炬:“不喜欢的话,你干嘛帮阿尘破译损坏的系统?前两日你忙着没时间见我,不就是在搞居民区的供电系统,好给流失者居住吗?”
骨衔青俯视着她:“那不是某人拜托我的么?”
“我拜托你,你就答应了?”
骨衔青垂眸,语气挑衅:“小羊羔,你之前拜托我的事,我可都答应了。”
“那是因为你想要我的命。”安鹤舔了舔唇,“你现在不要我的命了,你图什么?”
“你不知道吗?”骨衔青站起身,逼近安鹤,弯下腰将安鹤笼罩在她的影子当中,“还是你啊。”
转眼,却又瞥见安鹤得意的笑。笑骨衔青先说出的情话多动听。
安鹤伸手勾住骨衔青的脖子,凑上去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小声问:“这个浴缸,你以前会时常使用么?”
梦里倒是经常使用,骨衔青构建的场景总是很出人意料。
骨衔青半垂着眼眸:“不怎么多。只有在困苦和遇到难题的时候,会缩成一团躲在这里,我当时想,周围怎么会这么空,没有和我同行的队友,也没有让我敬佩的敌人。”
安鹤一滞,将骨衔青拉下来,作势要咬骨衔青格外敏感的耳垂,却又没落齿,只喃喃着:“现在还觉得空吗?”
气流和呼吸双双落在骨衔青的耳窝,天灵盖发麻,又覆盖了脖颈,蔓延到锁骨,太痒太燥。骨衔青被勾着脖子,只能按着安鹤的肩膀借力,两人堪堪相贴,但又若即若离。
“你说呢?”又是一个拉扯不清的反问句,不是要答案,是要对方先放弃抵抗。
“你现在找到我了啊。”
又说:“和我讲讲更多你的事吧。”
酥麻的热流窜进胸腔,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骨衔青低头吻住步步勾引的唇,将安鹤推倒在真正的浴缸里。
往下仰倒,一起坠落,迷恋,渴求,万劫不复,危险逼近,有人甘之如饴。
……
一晃又是两个月。
在骨衔青、海狄,还有林湮的协助下,阿尘终于修复和接管了绿洲所有供电供水设备,她们不用再使用医院找到的净化剂手动过滤江水,自然能源发电机也开始工作,完全覆盖整个绿洲。
入夜,整个绿洲现存三四百人,包括能够下地走动的贺莉,都聚集在高塔顶端的停机坪上,往下俯瞰。除了必要设备,整个城市的光都被阿尘关停了。
一个泛着蓝光的机械小球,悬在半空,背后是绿洲漆黑的夜景。人们耐心等着,等阿尘按下总控,等绿洲失去的灯被再次点亮。
阿尘的光芒散得很开,它根据情感分析逻辑搞了个点灯倒计时仪式,好让大家真切感受到绿洲在恢复生机。小球不停转圈,方焰尘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三。”
大家一起数:“二。”
安鹤大喊:“一!”
人们突然噤声,紧张地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大楼影子,就在那一刻,以高塔为中心,千百万个受阿尘控制的应急灯——在六年前一瞬熄灭的灯光——又一圈一圈亮起,从中心、往外、更往外,点亮的灯光如荡开的萤火,很慢,像人类恢复文明的过程,可然而又无比坚定地一层一层往外传递,直到覆盖整个绿洲。
黑暗被驱散了,亮堂堂的火光,大楼上的探照灯,保留下来的广告牌散出炫目的光晕。
到了最外层,灯光定格不动,定格的人群却开始大笑,欢呼。
她们高声呼喊着拥抱,这场为了节省电量只持续一分钟的、无用的仪式,是人类文明复苏的起点。
安鹤高兴大笑,她和四周的人热情拥抱。
拥抱罗拉和闵禾。为她们刀尖相对的相识,为她们肝胆相照的联合。
又拥抱伊德、苏绫,阿斯塔、海狄。感谢她们的指引、接纳、谆谆教导。
她接着拥抱了薇薇安,还有小小的阿尘。这些无血脉相亲的亲人与她一次一次把手握紧,一次一次传递希望。
她大笑着,站在人群里,拥抱言琼、凯瑟、莱特西、小不点。为她们并肩作战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而高声欢呼。
最后,安鹤肆意张扬、大大方方地抱住骨衔青。
祝贺她们你死我活的交锋,歌颂她们绝无仅有的默契,世上再没有比她们更契合的人。
“我爱你。”谁说了一次。
“我更爱你。”谁重复了一次,不肯让步。
紧紧相拥的躯体滚烫,从未宣之于口、并且很可能只说一次的表白,被淹没在欢呼声里,只有该听见的人听见了。
……
又过了两个月。
繁华的绿洲引来好几批流失者,人们看到了指引,汇聚。她们经过检验、隔离、治疗,才能够踏进绿洲。
一位年长的老人,牵着一位年幼的小孩越过地上的白线,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神话里繁华的绿洲高楼,而是一块几十米高,占地面积极广的纪念碑。
纪念碑上刻满了名字。引路的荆棘灯给她们介绍,这是每个活着的人,把认识的、还记得的、但不幸没能走到绿洲的名字,写下来,让机械蚁刻在上面。无论是朋友、亲人、爱人,或是敌人,都可以登记,新来的流失者也可以进行这个仪式,她们管这叫“葬礼”。
老人嘴里不满地念叨:“尽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这样大的工程,得浪费多少人力啊。
她往前走,可是偏偏又忍不住回头看。高空处一个泛着蓝光的小球,用两只机械手,正在用力镌刻姓名,一笔一划,庄重而肃穆。
“那个铁团子在干什么?”老人问。
荆棘灯的人说:“噢,我们这两天翻到了一些旧资料,包含了绿洲一些人的名字。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她们,但这些人都是了不起的前辈,所以它要把名字一起刻在纪念碑上。”
“那它是谁?”
“它叫阿尘,是我们新的人工智能系统。”荆棘灯的成员抬头,“听说它的名字来源于绿洲原调查中心指挥官方焰尘,所以它想亲自完成雕刻。”
如同方焰尘在纪念绿洲。
老人“噢”了一句,似懂非懂,又凑近去看纪念碑底座上的大字,她慢慢地辨认,以她的文化水平只认出“我们”、“死”、“走”等几个字。
看到“走”,老人忽然不肯走了,她起了倔劲儿,势必要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搞清楚,于是又大声问道:“这写的啥七拐八扭的字?”
“啊,这个啊。”荆棘灯的成员笑起来,像念格言般郑重地念了一遍。
漆黑的底座上,刻着她们用生命印证的意志。
“我们永远不会温和地走向死亡。”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