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书是被乔五带来的,她其实也在被软禁之列,只不过是南燕雪行此令,待她们到底宽松些。
金书此番前来只为一件事,求南燕雪去见一见吴卿华。
“少夫人把两位少爷送到外祖家去,她自己又回来了。”金书说到此处掉了泪,她忙低头擦了擦,道:“老夫人自被软禁起就只说了这一句话,她想见您。”
“妖道嘴硬,在衙门里已经挨过了三次拷讯,杖刑都受了一百下,如果再受一百杖也没认,或者干脆就打死了的话,这事也就闷住了。”南燕雪以为吴卿华是想知道这个,又道:“南榕峰和她名声是臭了,但性命还留得住,至于期朗和期轩,在我这不会有人说他们的不是,以后若要谋求什么,往远些地方去就是了。南榕山是撕了南家祖辈的脸面告这一状,这事即便没证据,也已经坐定了。”
金书的眼睛红通通,她道:“将军不肯去见老夫人吗?”
“她要见我做什么?”南燕雪问:“我不会在她身上多费什么精力,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腾起来一股霉味。”
金书哪里又能强逼她去见吴卿华,站在院外墙下擦眼泪,乔五睇了她一眼,朝院子里走去。
仆妇给他打水净手,乔五在炭盆边坐下,拿了片烤馍吃着,又接过郁青临递给他的火钳,在炭火里寻栗子。
他寻栗子的时候眯着眼,偏着脸,夹起一颗发觉已经划了十字,棕色的外壳翻卷着,露出里头金黄的栗肉。
“还是在公子这吃东西放心,小旗那几个脑壳有缺的那天也烤栗子来着,一粒粒闷在炭火里焙着,简直就是小小的震天雷,我打边上过,偏那么倒霉炸了我一脸。”乔五心有余悸地说。
南燕雪失笑,接过郁青临剥好的栗子,圆头圆脑一颗,她兜在掌心里晃了一圈,往口中一投。
“那妖道收押受刑,浮云观可还安生?”南燕雪问。
“有些闹腾,南家大房想在里头扶持他们的人手,不过那个悟天似乎早有亲传弟子,在道观根基稳固,还赶了一批不服他们的人出去。”乔五说着看向郁青临,道:“公子,您留在老屋里的饮食衣物都被人动过了,那人还用浮灰留信,问您安否?我想着该是您要寻的那个野道吧?”
“定是他。”郁青临道:“跟松鼠似得一到这时节就下山囤粮来了。”
“只是寻不见他,怕是见我们脸生,躲起来了。”乔五道。
南燕雪就听郁青临顺着乔五的意思道:“那我去一趟,他瞧见我会出来的。”
乔五被南燕雪盯了一眼,低头把炭盆里的栗子一颗颗都夹了出来。
这事不好拖在年节里败坏兴致,南燕雪同郁青临一并去了泰兴县上。
郁青临进山去巡了一圈,果然有个猴一样的野道同他下山来了,洗洗涮涮一番才有了个人模样,看起来居然是个娃娃脸,因为远离人世久居山中的缘故,他就连神情都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从前不叫浮云观,”那野道捧着一个比他脸还大的馍馍啃着,“叫听松观。”
郁青临问一句,他答一句,虽然警惕,却也跟小动物似得,对相熟的人根本不设防。
“老监院是夜里被人杀了的。”野道嚼嚼,“是南家老爷派来的人,说老监院的丹药吃废了他的身子,说老爷快死了,让老监院先下黄泉探探路。”
“竟不是妖道做下的吗?”南燕雪又描述了一番悟天道人的样貌。
野道摇摇头,道:“就是南家老爷使人做的,老监院的确进献了不少丹药,那些朱砂、雄黄、砒霜、硝石,小药郎,你说说,到底哪一样是能入口的东西?吃死人了也不奇怪,你爷爷同我说,南家后来没几天就办丧事了,而且南家在泰兴地头杀人,根本也不避忌。至于将军您说的这个人,倒像是从前道观后山的山匪头目,我进山砍柴的时候碰见过他好几回,后来他也来道观进过几次香呢。”
听南燕雪说了悟天道人的现状,野道恍然大悟,像是解开了一个谜团,道:“原来那妇人是南家的少夫人!难怪那珠花眼熟呢。”
他这称呼一下往前提了几十年,又叹气摇头道:“他们也实在是情热大胆,在雷部神将的眼皮子底下都敢这样偷欢。”
“你眼瞧见?”南燕雪惊讶。
野道那时还小,并不太懂男女之道,他直觉这事不好,也想出言提醒,只那精壮男子搂着那妇人缠吻,抬眸隔着窗棱瞪了他一眼。
“我想着神将都不发威,那我管什么呢?”野道一摊手,道:“我继续扫我的地了,笤帚‘刷刷’的,我管我的,他们也自顾自,我觉得还挺有趣。”
南燕雪和郁青临坐在小杌子上托腮瞧着他,神情都有些莫名的懵懂。
野道抓了把灰往郁青临鼻尖上抹,像小时候那样。
南燕雪掰过郁青临的脸擦灰,道:“你如今可算是唯一的人证了。”
“我,”野道琢磨了一下,道:“我不能做这个证人,一来我没确切瞧见那妇人的脸,不能十成十断定。二来,二来老监院被杀那天,我从狗洞逃出去,道上被另外一拨人捉住了,不过那马车帘子撩了一半,里头坐着个妇人,虽看不分明,但应该就是少夫人,她让我把嘴闭严实了,然后就放了我。”
南燕雪有些不信野道这说法,即便是他亲历。
她一抬眸已是夜幕,晴好爽朗的小院变成暗沉沉的一间屋,炭盆阴燃着,没有烧起一点亮。
南燕雪看向暗处的吴卿华,道:“你怎么就放了那小道士?”
过了一会,吴卿华慢慢道:“那小道士很有趣,不像人,像只鸟,像朵花,像棵树。他撞见我和阿寿在一处有两三回了,但从没声张过,我只是还了他一次。”
真是不可思议,她说这话时就连都变得年轻了。
“你那夜去做什么?灭那道观的到底是你还是祖父?”南燕雪问。
“你对他都没有印象,为什么认为他的品行会比我好?”吴卿华居然质问南燕雪,“你都不管我叫祖母,为什么愿意管他叫祖父?”
南燕雪好笑又不解地扫了吴卿华一眼,如实道:“因为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族谱上好像叫个什么安的。”
吴卿华怔了怔,缓了口气道:“南仕安。”
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吴卿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道:“他的身子坏得很快,的确是我做了手脚,但丹药是他自己要吃的,道观的道士也是他要杀的,杀了之后还想栽到阿寿他们身上,所以我和阿寿就顺水推舟,把他的手下也都杀了。杀人的当然都是心腹,他在府里没了人手,活活叫我气死了。”
南燕雪从没有在这件事上鄙薄过她,这一点就连南榕峰也做不到,吴卿华甚至感觉到,她是唯一一个能体谅自己的,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念头愈发折磨着她。
“你要替你祖父报仇吗?”吴卿华问她,“你的确是他的骨血。”
“没这个念头。”南燕雪坦诚地说。
吴卿华又道:“我的那些身家你尽数拿去,只求你一件事,保住期朗和期轩。”
“南家的案子上达天听,族中资产都有衙门的盯着,我说拿就拿?你也别装模作样的,张小绸已经渡出去不少了,你两个孙子后半辈子不事生产也能过富家翁的日子。”南燕雪嗤道:“还以为会求我留那妖道一命呢。”
吴卿华很恬不知耻地道:“都这把年岁了,讨几日的活头做什么?到十八层地狱里,我自与他再做夫妻。”
“行,你俩的情意感天动地,等死吧。别找我了。”
南燕雪站起身要走,吴卿华跌跌撞撞扑了过来,坠住了她。
南燕雪非常不喜欢吴卿华这般拥着自己,但是她人老骨脆,南燕雪只怕一动她就折了。
“期轩和期朗不像大房那两个没心肝没脸皮的,他们被小绸教得很好,所以才担心他们会想不开。是我,是我害得两个孩子不能抬头做人,期轩的腿归根结底也是因我而起,我年迈无用,多少筹谋也废了,只求你,求你往后多加看顾开解他们二人,你经的事多,你晓得人这辈子什么紧要什么无所谓,你能教他们过好这辈子。祖母求你,祖母求你了。我恨南仕安,迁怒你爹,殃及你和你娘,诸多不是都是我的错处,可我,我偿不了你了。”
南燕雪一动不动,半晌将吴卿华的手慢慢推开,只道:“爹他,死前只喊娘了,他明明看见我了,眼里都没我。每个人这一辈子怕是都有得不到的,临死都记着。”
吴卿华看着南燕雪离去的背影,只跌坐在地上,哭不出也喊不出。
自那日之后,吴卿华像是散了心气,彻底颓了。
南榕峰和张小绸在病榻伺候着,乔五他们也从南府撤走了,衙门也不愿详查这种案子,只等着吴卿华死了,这事就算翻篇了。
大房也不盯着人了,专只盯着钱,可吴卿华有些钱财他们挖不出来,只能抓人去盘问。
银笔去了张家,乔五走的那天大房的人就进来找金书了,但是没找到,问起来就说金书已经被放良了,自寻活路去了。
吴卿华的心腹就剩了个褚妈妈,南期诚着人来抢过几次了,只被南榕峰和张小绸一力挡了回去,但也不知还能挡几次。
“娘,陪我们过完这个年吧。”张小绸心绪复杂地道。
第102章 “少食些不难,但将军确定能早睡?”
南静柔在沈家和将军府之间的地段买下了一间小宅院,庶子进了笔耕园里念书,两个庶女还小,姨娘也不愿意再嫁,只想留在她身边,照顾孩子,操持家务。
这些弟妹和姨娘余甘子原本是打算接手过来照顾的,再怎么说总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妹,同南静柔却是没有一点血缘的,不过南静柔觉得家里有人气挺好的,她出门忙活买卖去,一回家就有好茶好饭,笑语晏晏的。
她和南静妍悄悄回过一次南家,去看了吴卿华一眼,她们去这一趟只是为了全自己的心意,吴卿华待她们并不亲密,但也没有刻薄。
吴卿华神志还很清醒,居然还让褚妈妈将一对玉镯分给她们姐妹俩。
刘阿桂的长子听说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也很怕受连累,南榕林秋后问斩,他一个人匆匆回来收了尸,又把刘阿桂也带走了。
二儿子不知所踪,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恐怕是没了性命。
因为刘阿桂不喜欢大儿媳,所以夫妻二人常年在外地做买卖,孩子都生养了一堆,也很少回来。如今刘阿桂要同大儿媳、儿媳同住,往后不知谁强得过谁。
二房空了,南静柔和南静妍在里头逛了一圈,走出去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两人相视一笑。
骆女使开春想去平江府逛一逛,要余甘子同行,南燕雪就把吴卿华那间织造坊的事情都交代给了她。
“怎么说,住上三五个月总是要的。不光是生意上的事,听说平江府的风光景致很美,我要陪着女使多住一段时间。”
马厩里热气腾腾的,踏雪和踏浪的小崽实在顽皮,不小心跌进湖边软泥里了,被辛符捞上来后冻得瑟瑟发抖,倒是老实了。
眼下正赶紧生了火来给它洗澡,余甘子和辛符卖力地拿着刷子刷着小马身上糊烂的泥巴。
其他大马围了一堆,好奇地看着人在忙活,时不时‘嘚嘚’几声,也在说三道四笑话这小东西呢。
“我也要跟着五哥去燕北给高老将军祝寿,不过还早,我先送你去平江府,等我回来了,也不知你的事情办好了没。”
辛符拽马颇费力气,又生火又兑水的,身上忙得热腾腾,蒸得他身上那件单衫软踏踏的,牢牢贴在身上,将他一身筋骨都勾得清晰又朦胧。
余甘子不太敢瞧他,只觉得脸上又烫,拿起瓢子给马儿浇水冲洗,道:“我总是要回来的,你也要回来,还怕碰不到?”
小马欢快地甩起毛来,溅了余甘子一脸,她伸手去擦,擦了几下,辛符的手就覆了上,细细在她眼皮、脸颊上摩挲着,余甘子的脸被他捧在掌心里,越烘越烫,醺得她连眼睫都垂下了。
辛符碰到了余甘子的嘴唇,清晰的温软的,这一次没隔着手帕,他也没失神,一切都被牢牢映在他心头。
倒是余甘子被亲得有些恍惚了,她软在辛符的臂弯里,乖乖地被他含吮着。
湿漉漉,毛刺刺的小马歪着头看两个人贴在一块亲嘴,很是不满地拱到两个人中间去,催他们给自己擦毛。
辛符把它推出去,把余甘子藏进怀里继续亲她,只是没一会就听‘刺啦’一声,辛符的衫子叫它扯散了,下摆还扯破了。
余甘子本来就含羞,辛符扭头去看时,马儿又是一口咬住,直接把他的衫子扯烂。
“真是爹混蛋娘也混蛋生下来的小混蛋!”
辛符一句骂了一家三口,踏雪和踏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想这大冷天时候虽不对,可他发了情总是性燥些,算了算了,挨一句骂就挨一句,当爹娘哪有不挨人骂的。
余甘子羞得不敢看辛符,偏着头闭着眼,脸颊红粉粉,只叫人心里痒得受不住。
辛符是没有脸皮的,披着件烂渔网一样的衫子又拥着她啄了一阵,直到被余甘子轻轻抵住。
“给小马烘毛吧,该受凉了。”
辛符往小马身上飞了一块毯子,将它牵到近旁的棚屋里去,小马倒在炭盆边的草蒲垫上撒娇,辛符和余甘子一人一块帕子给它擦着毛。
踏雪和踏浪在门外等着,小马终于干干爽爽了,快乐地跑出去找爹妈了。
辛符帮余甘子解掉襻膊,将宽松的袖口一层层放下来,掩住她白皙的小臂。
辛符很想不懂为什么她会这样又白又软,又香又甜的,怔怔盯着她的脸瞧。
余甘子是个美人这一点,辛符是很迟才意识到的,可一旦意识到,余甘子就像是在他眼底绽开了。
“余甘子。”他抓住她的腕子,莫名其妙不想让她出这棚屋。
余甘子柔声道:“阿符,我的鞋子湿了,不舒服,要去换掉。”
马圈里洗洗涮涮的全是泥水,她的绣鞋果然是脏湿了,辛符一把将她抱起,走过这满地的泥泞。
“这鞋里衬了兔毛,实在很暖和,只是洗了要晒得久些。”
“那我再多打几只兔子,软了皮子,叫人给你、给骆女使多做几双靴子。”
“我也想去。”
“山里冷。”
“冷也想去。”
“怕是有虎豹熊罴呢。”
“那,我不要新靴了,你不许去。”
“猎兔子不用进山,同将军说一声,我带你去庄子上住几天,那边田头缓坡上就有。”
余甘子没有过继到南燕雪名下,而是立了一个女户。
一是为着几个庶弟妹的关系,南静柔是继母,没有血缘,立户上罕有先例,即便是可以办下来,也需得她申明往后不改嫁,虽说南静柔没有再嫁的意思,但余甘子作为长姐可以立户收容弟妹,何必钳制她呢?
二是她与辛符若为义子义女将来谈婚论嫁,礼法上会有些阻碍。
因为还要收容弟妹,余甘子还是姓蒋,名字是南燕雪给她取的,叫蒋昭棠,她很喜欢。
余甘子是不喜欢蒋姓的,但蒋家如今面上就剩了她一个,倒是有些无所谓了。
“骆女使的意思是,等余甘子三年守孝期满就让他俩先定亲吧。余甘子哑疾痊愈,又有这般出众的样貌,立了户后身家丰厚,虽有弟妹要养育,但继母能干,不用她帮扶反而还赚得许多,她在将军这又如亲女般,泰州城中谁人不清楚?这才过去几个月?蒋家的事情一淡,好几位夫人就明里暗里探过翠姑的口风了。”
郁青临从案前抬首,端茶润了润喉咙,又继续拨弄他的算盘,算学堂这一年的支出。
“翠姑怎么说?肯定是推脱了。”南燕雪挑了下眉,道:“你们总是偏帮阿符,还是小盘说的对,患有眼疾的不是阿符,合该是余甘子才对。”
“将军怎么这样说?”郁青临失笑道:“阿符又哪里不好了?你给孩子们做的那套兵棋,辛符除了输给你和乔五,再没输给谁了,还有他留在画苑里的大沙盘,是他自己一步步丈量了整个泰州周边拓下来的,你不是也夸赞吗?”
“辛符是好,但余甘子这般品貌,骆女使同我说,瞧着她容貌一日日更盛,心头竟有些胆颤。这小子太走运了,叫人,”南燕雪其实想说叫人不放心的,只瞧了郁青临一眼,见他埋首俗务,神情宁静,转而道:“叫人不痛快。”
“将军怎么有这样的念头?两个都是自家孩子,成了亲还是在一处的。”
郁青临这话说完,屋里没再有声响,南燕雪久久不语。
郁青临抬眸看她,见她捏着茶盖一下一下撇着茶水上的清沫,额上碎发被窗缝里的冷风吹得翕动,有点可爱,明明是很冷的气度,却总叫郁青临忍不住心生怜爱。
他快快算好手头上的账务,将桌上的账册放到箱中收好,走到榻边坐在南燕雪身侧。
“前日里听将军同范叔谈论,说任纵受康王诸多罪状的牵连,已被停务候勘。”郁青临轻轻将她的碎发拢到耳后,“将军可是对辛符有安排?要他从军吗?”
“从军不是我对辛符的安排,是他自己必定会走的一条路。他的眼疾一直不好,夜晚总比别人长些,那么长的黑暗,总有几个瞬间重回屠村那一夜。余甘子杀了蒋恒儒才夺回了自己的声音,阿符要不知道又要经一番怎样的事情才能抢回自己的光明。”南燕雪看向郁青临,道:“他们太年轻,将来如何,也未可知。”
南燕雪说着说着觉得有些沉重,郁青临很是老气横秋回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倒是让她笑了。
“也对,”南燕雪摇了摇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两个孩子总能找到自己的路。”
议着两个孩子定亲的事,总让南燕雪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但看看郁青临,见他水当当一张脸,笑盈盈一双眼,心头像是被溅了几点热水,涟漪一阵阵晃。
“今晚上少食些,早睡些,夜里去吃鳗鱼馄饨吧。”南燕雪的指尖抿过郁青临的衣襟,眼睫一抬,勾人心魄。
郁青临笑道:“少食些不难,但将军确定能早睡?”
吃夜食,还是通宵饿透了比较有滋味。
夜市小摊里又添了好些个摊子,这说起来还是将军府带来的。
将军府里一到秋冬不知要吃掉多少只羊,那羊肥油剩下许多,除却一些拿来做脂膏润脸,还是吃不掉,渐渐就有了这做羊油烙饼,卖软羊蒸饼的买卖。
羊脂烙的酥饼同翠姑做的大差不差,一层层酥脆分明,内里丝丝缕缕,又薄又韧的,空口吃,佐粥佐汤,、配馄饨,南北杂糅,怎么吃都行。
软羊蒸饼郁青临是没吃过的,这食方是龙三教出去的,羊尾油炒萝卜丝做馅料,包进面皮里摆上笼屉炊熟,香云简直能飘出去百里地。
这笼饼馅油大味美,但只是用荤油而没肉,所以卖的便宜,买卖极好。
这夜市被人气烘得愈发热闹起来,又有将军府巡视坐镇,倒成了泰州城中百姓夜游的一个好去处。
冬日的肥鳗一向是很好的御寒补品,郁青临用黄酒卤汁炖鳗给两位老夫子吃过几盅,吃得两人手心都暖洋洋,埋首批阅文章时太过入神,屋里一时炭灭,都是仆妇入门才发觉冷了下来。
而眼下这碗鳗鱼馄饨鲜美得简直有些离奇了,南燕雪看郁青临吃得有些急,还呛了几口,不由笑出声。
“胡椒,胡椒呛的。”郁青临腮帮子鼓鼓的,招手要挑担的小摊再煮一碗芝麻桂花馅的汤圆,又要斜对面的酒肆上一碟酒糟鸭掌冻来。
“小夫子真是饿了呀。”渔娘子感慨道。
郁青临脸红了红,瞧瞧早就在忍笑的南燕雪,道:“这,这些同将军分的。”
“昨个听说翠姑说,你给范叔做了清蒸人参鸡,很补啊?”南燕雪含笑道:“今儿自己也补一只,免得过分虚劳了。”
郁青临想回嘴,只渔娘子的儿子这时辰来接手摊上的买卖,要他娘亲去睡,瞧见了郁青临和南燕雪,恭敬道:“将军、夫子。”
郁青临笑着点点头,又听那孩子问:“夫子,阿朗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借了他的批注本来看,一直没能还给他。”
渔娘子是听过南家那些闲话的,只是孩子们不清楚内情,她尴尬不已,忙道:“快快煮一碗去,多搁葱花,别打搅将军他们吃馄饨了。”
郁青临看向南燕雪,就见她咬开一个汤团,勺子里淌满了黑甜的馅。
“金书跟了乔五回来,开春又要随骆女使和余甘子去平江府,也算得用,”南燕雪含下整个汤团,嚼得嘴里又甜又糯,沁得她心都软了,“罢了,年后你同我一并去瞧瞧她,看看还有几日活头。”
第103章 “过犹不及,老人家待大房总也比三房要好。”
吴卿华活不了太久了。
郁青临一搭脉就知道,能不能熬到三月都很难说。
他轻轻把她的手腕掖进被子里,问:“老夫人要不要喝点人参水润口?”
他带来了一把芦管,平日里是给生病卧床的孩子们饮水饮药用的,芦管中空纤细,就算是吞咽困难的老人也不会呛咳。
吴卿华静静看着他,轻声说:“叫祖母。”
郁青临怔了怔,下意识往四处看了看,南燕雪在外头,屋里只有褚妈妈在桌上趴睡着,她一夜夜熬,几乎是一挨着就睡着了。
“怕她不高兴?”吴卿华道。
“将军不会在这事上不高兴的。”郁青临收回视线,道:“祖母。”
吴卿华的眼睛闪了闪,似乎在笑。
“为什么?”她又很执着地问。
郁青临想了想,说:“这是小事。”
吴卿华一个快死的人,就想听郁青临叫一声‘祖母’,南燕雪不会因为这种事不高兴。
“她是个当男儿的女子,心自然大。”吴卿华说。
郁青临却说:“将军若是男儿,将军府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吴卿华没去过,不晓得。
南燕雪的爱恨情仇,吴卿华都一无所知,只眼前这个小郎中澄澈如朗月入怀,能窥出几分南燕雪的喜好。
“是家。”郁青临道:“有她在,哪里都是家。”
过了很一会,吴卿华说:“早知道,把那个粗妇留给她了。”
有娘在,破屋烂瓦都是家,而没家的孩子才会这么执着要一个家。
“您说的是罗氏吗?您早知她对将军来说很紧要?”郁青临问。
吴卿华说:“我知道,我很会捅人心窝的。”
她虽这样说,但好像是在忏悔。
“她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吴卿华说。
郁青临说:“您不该求这个。”
“你是做郎中的,晓得我活不了多久了,难道不该哄骗我?”吴卿华道。
“您,应该最恨被人骗吧?”郁青临道。
吴卿华笑了起来,笑是很费劲的,她笑得呼吸都不畅了,郁青临急忙熏了两颗丸药给她通气,又为她针灸平喘。
褚妈妈一下惊醒过来,跌跌撞撞爬到床前,吴卿华难受极了,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郁青临原本跟着南燕雪来南家,没想着能派上什么用处,顶多就是让吴卿华略微好受一些,但眼下,他却想叫吴卿华多活些时候,哪怕是多一天,多一个时辰,于旁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对褚妈妈而言胜过许多。
“这就是你大半夜不睡觉爬起来煎药的缘故?”南燕雪坐在门槛上,看郁青临鼓着腮帮子用嘴吹旺炉火,嫌弃地扇开烟气,道:“这炭怎么这样难烧?”
“是府里用的*炭火太好。”郁青临笑道:“将军先去睡吧,药煎好了交代给褚妈妈就行了。今日林家人讨要说法,我没去前头听着,只听小芦说,吵翻天了,还要余甘子明日也来,那明日后日接了余甘子来,魏家人、张家人也要来,只怕是还有的烦呢。”
幸好是南燕雪在这,否则南榕峰就算是没被打死,也要被唾沫淹死了。
林家来人是南期诚的小舅舅,他的大舅舅因为南期仁丧期违制的事还吃了言官一本奏,所以不肯再淌这趟浑水。
小舅舅是个直性子的,骂得很难听,气上头连南期诚和在牢里没出来的南期仁一块骂,还有余甘子今日没来也被骂了。
南燕雪他倒是不敢骂,只是叫着要南燕雪公正些,别处处偏帮南榕峰。
林氏死的不明不白还很难看,罪魁祸首吴卿华如今终于被掀出来了,因她快老死了,还做不得什么惩处,这对林家人而言的确是不足够。
南榕峰虽说整日颓在家中,但他有妻有子,田产铺面都在妻子名下,还能叫他没饭吃?这又叫人如何能忍?
南榕山强撑着病体坐在堂中,林小舅在他的授意下提了几点,一是南家祖产南榕峰分文不得取,而吴卿华嫁妆里的死物他们嫌晦气腌臜不肯要,但南榕峰也不能拿,要就地焚烧,至于那些产业金银都得悉数留在南家以做抵偿,再就是南榕峰依律要被革职,且只是在户籍上注明奸生,往后三代不许科考,以贱民论处,不得与平民通婚。
其中不取祖产,被革职这两项南燕雪觉得可以答允,只是另外的一些,依着她的意思来看是有些过了,可魏家更是有备而来,来人是长姐和姐夫。他们本是去洪州上任的,因为这事改道来了泰州,可见这姐妹二人倒是关系紧密。
大魏氏也是铆足劲要打一场硬仗,准备的卷宗全是各地官衙所判的妇人通奸案被判鞭刑、囚禁、剃发、游街的案例,还有许多都是动用私刑后上报衙门的,沉塘、杖毙甚至是种种辱刑。
至于那奸生子,有的世世代代沦为奴仆,几辈子都不得翻身,张小绸又怕又气,直接昏在父母怀中,被郁青临救回来后含着参片也要去堂中站着。
“那把吴卿华拉出去游街示众,好不好?”
南燕雪一开口,堂下争执的诸人都怕听不清她说什么,纷纷住口,只是听清了她说了什么又呆立住了。
南期诚想到自家凄苦,死的都快没剩几个人了,不由得把心一横,想要答应时却又听郁青临开口道:“过犹不及,老人家待大房总也比三房要好。”
南燕雪见郁青临手里拿一本账册,她拿过翻了翻,见这账册里全是吴卿华这些年给南榕山用过的一笔笔银子,为他官运亨通卖过的一份份人情,南燕雪越看越有意思,奇道:“原来南、魏两家的婚事也是她的人情?”
南榕山、南期诚原不知道那册子是什么东西,听得这一句也愣了。
大魏氏气道:“都是被她诓骗的!”
“可怜。”南燕雪扫了眼小魏氏,又看南期诚,道:“既是诓骗,何不就此和离罢了?至于南期轩、南期朗两人,既不让他们姓南,那就姓张。张氏无辜,与南榕峰和离后可以自立门户,期是南家的字辈,就不用了,就叫张轩、张朗。”
“蟑螂也太难听了。”郁青临轻声道。
南燕雪心想这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在搅和呢!
郁青临为南期朗着想,赶紧道:“叫张更轩、张更朗可好?”
“好。”出言的人在暗处,众人循声看去就见是南榕峰出来了。
张小绸一见他狼狈憔悴的样子就觉心如刀割,刚想开口说自己不和离,可又想起两个孩子来,只得把心一横,紧紧闭上了眼。
“将军到底心慈,手心手背都是肉。”大魏氏讥道:“可这奸生子的两个儿子改姓更名,还是清清白白的户籍,这对他来说又算什么惩处?!”
“你替你妹妹不平,恨她怎么倒霉嫁进这样的人户里,不顾山高路远的要替她来讨个公道,”南燕雪盯着魏氏,见她没说要和离,就道:“你既是个有情意的,那么我劝你为长远计,差不多就算了。你们如今能这样冲我呼呼喝喝,讥笑怒骂的,很大一部分的缘故是因为南榕林替南榕山背了些罪,我懒得一条条捋清楚,不代表我不能。”
“这,这根本是两码事。”大魏氏气短了些,看南榕山、南期诚父子俩神情回避,也不敢高声,只觉得妹妹苦。
“家事都是一团污糟,”南燕雪道:“二房如今就剩了个期守,给他留一份田产也就罢了,南期仁冒名顶替的事情败露,即便坐满三年,这辈子也都回不到泰州来了。这样算来南期诚能独拿那许多祖产,文官最重名声,这样的事情一出,人家一想到他这个人,就只会想到这桩丑事,孝期满了,你觉得吏部还会轻易把他擢选回去当官?若还想当官,不知还得怎么疏通,我看你还是带着妻女去个富庶些的州府做个闲散小官,最好是姐妹相依傍,也算体体面面过这辈子。”
小魏氏看了大魏氏一眼,没有反驳。
南期诚巴望着看向父亲,南榕山见不得余甘子这副平平淡淡好像在看戏的样子,怒道:“四娘,你就任由她把你外祖家拆得四分五裂?”
“这又关将军什么事?外祖父慎言!依我看,别说这家的女人操守有亏,这家的男儿也不遑多让,”余甘子面不改色,继续道:“比这蒋家来看,南家只是四分五裂也还好,若是几位舅舅争气些,譬如将军当年远去燕北建功立业,将来能天南海北地开花结果,反而是美事。”
南榕山被气几乎要喘不上起来,南燕雪揉了揉额角,笑道:“我说了别叫她来,你们偏不肯,她哑疾刚好,什么话都敢说。”
这事原本就快定了,只林小舅不甘心,站在堂中道:“其他这些算来算去是你南家的事,只一样,我姐姐的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没个交代!期诚!四娘!你们真就不管不问了吗?她可是你的亲娘,你的亲外祖母啊!”
若阖家都是丧良心的,事情往往还好办些,可偏偏,再烂的地里偶尔也会长出好的来。
魏家嫡庶不睦,但嫡出的这一双姐妹却是情真,林家明哲保身,却有个记得长姐照拂的小弟。
南期诚被吼得直挺挺就站了起来,南期仁折在这‘孝’字上,他决不能够。
余甘子垂下眼,又望向南燕雪。
“疑犯已经在牢狱里了,杖刑挨了几百下,他什么话都没有,你若怀疑差役手上留情,可以去看,白骨都已经露出来了,不知断气了没有。”南燕雪开了口,又道:“林氏那时候在浮云观中寻得一个小道,想同这小道来个里应外合,以南榕峰的身世为把柄,逼吴氏把浮云观让给南榕山。”
“将军只想说我姐姐是咎由自取!?”林小舅愤然道:“既然这一切都是因那个道观而起,这道观就该烧了!怎么还好端端地在那!将军是要叫这四里八乡的人都能来细瞧瞧那对狗男女媾和的地方吗?”
郁青临将两张薄薄的纸推了过来了,南燕雪一看,就是浮云观的屋契地契。
“老人家说,卖了烧了都随意,留点钱给观里的小道一分,散了吧。”郁青临的声音不高,也不矮,南燕雪就见南期诚急忙伸手在虚空中一夺,他打从心底里就想要这生财的道观。
“大舅舅。”余甘子道:“你难道还想留着这道观?小舅公方才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吗?有多少事情都是因这道观而起?这道观是个破盂,已经不是什么聚宝盆了。”
南期诚悻悻然收回手,心里到底是有许多不平。
“我没这个意思,余甘子,我瞧你还是别说话好些,跟着将军真是有福气,我听说你手头很是宽裕,那些钱财都是哪来的?蒋家抄家,你吃了多少?再说你娘那嫁妆,是你拿了去吧?吃涨了肚子就别在我们跟前砸吧嘴,装得清心寡欲,如此高洁?实际上这些天早不知被你们转出去多少钱财了,吴氏病得快死了,她这年岁死了也不稀奇,不见你说外祖父也病得厉害!不见你落泪!那个褚妈妈呢?也该拷她去衙门审一审!”
余甘子辈分小,被南期诚拿来做筏子,骂的实际是南燕雪。
南燕雪道:“吴氏嫁妆里的田产和泰兴县上的铺面都留在南家了,其他的我说没了你也不信,我知道你不甘心,还想要许多,但说句实在的,吴氏嫁进来时的嫁妆单子都还在,你查得到的早都查到了,查不到的,那都是她自己的进项。”
“焉知不是腾笼换鸟!?把我南家的钱财一样样都换成她的了!”一提到钱,南期诚终于是怒喝道。
第104章 “我心里是想把你留在泰州,关在这府里的。”
南期诚是掉钱眼里钻不出来了,这世道的风气都是如此,女子犯错,所要受的惩罚胜过男儿许多,吴卿华留下那么些田产,他们犹嫌不足。
张小绸已经有些崩溃了,她只想说‘我都不要了,你们都拿去’知女莫若母,她娘一把就把她嘴捂住了。
谁都知道不能没钱,更何况张小绸还有两个儿子要打算,他们做父母的心疼女儿,可日子长着呢,等他们走了,做兄弟的未必能心疼妹妹。
“吴卿华挺能挣钱的,她掌家的时候南家已经走下坡路了,许多势也借不到,而且据我所知高祖母死的时候宗正寺来人清查过一番,带走了部分仪仗、宫制器物,收回了庄田、府邸,还把库里的东西都盘了,这账册上清清楚楚,一个虫蛀都没有,核对一下不就清楚了?”
南燕雪提的这一出真叫他们有些没想到,宗正寺核对过的家底自然是不会错,南仕安是个花钱的主又不是挣钱的主,这一点南期诚可以装糊涂,南榕山却是很清楚的。
更何况大魏氏的夫君就是从宗正寺外放出去的,他一看南燕雪扬起的那本黄册,就知这事情能掰扯的余地怕是很少。他对大魏氏使了个眼色,示意见好就收,多说无益。
“将军怎么就一点都不以她为耻呢?”南榕山闭了闭眼,不甘心地说。
南燕雪本想说‘我为什么要以她为耻’,但看看南榕山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同记忆里那个威严的伯父简直判若两人。
她缓了缓道:“因为我没拿她当祖母。”
南燕雪只觉得吴卿华这一辈子,也还算没有白活。
“那任纵,生得什么模样?”
吴卿华从郁青临口中无意中听到任纵被撤职查办的消息,简直比吃了一副良药还受用。
郁青临本也不想说这些,但看吴卿华这样开怀,只得道:“同五哥气度相似,若论样貌也是不错的。”
“他如今撤了职,任家可会完蛋?”吴卿华道。
郁青临摇了摇头,道:“任家不只任纵这一脉。”
“可惜啊,可惜啊。”吴卿华又问:“阿雪会不会起复?”
郁青临一怔,道:“说不准,但听闻朝中的确有此议。”
吴卿华看着他的神情,轻道:“呀呀,怕丢了她?”
“今年开春,许多人都要离家。我同您说过了,余甘子要去平江府,阿符也要出门办事,阿等要去国子监念书,小盘想随爹娘坐大船北上。”郁青临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只道:“将军若有变动也不奇怪。”
病榻前总是很安静的,过了好久,郁青临以为吴卿华都要睡着了,却听她如梦呓般开口,“别怕,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注定的,求不来,也断不了。”
冥冥之中有牵绊,吴卿华死的那天,牢狱里的曾阿寿也咽了气。
南燕雪觉得这两个名字摆在一处挺有意思的,谁能想到卿华和阿寿,千金小姐和孤儿山匪会是一对。
到三月里,康王因私交大臣,贪污受贿而被幽禁,任纵受了其不少好处,从二品的元帅贬为四品中郎将,领右军,克戎军统帅一职则由太子亲领,原本朝中有人举荐南燕雪领前军、骑兵营、弓兵营的,但各家大族趁势又塞了不少人进去,左右燕北这两年太平,能占得一个位子算一个位置。
南燕雪接了高老将军一封信,闭上眼全是血腥兵戈,怎么也睡不着。
她起身端着蜡烛来到书房,从匣中将信取出再看,只见那信上说克戎军东一块西一块被各家瓜分了,虽是势力平衡,再不怕有人一家独大,太子做了大元帅,又不可能坐镇军中,只是领一个名头,各军各营各有主将,好比那一匹马儿四条腿,若是不听使唤,跑起来只会摔个趔趄,又怎么会跑得快呢?
南燕雪将这封信点烧在水盂里,反手握住搭在她肩头的手,道:“吵醒你了?”
“将军这几日睡不好,我知道。”郁青临在她身边坐下,道:“将军放心不下燕北,那咱们回燕北去吧。”
“眼下不是用人的时候,我若回去只会遭他们忌惮生事,”南燕雪摇了摇头,道:“但我只怕到了用人的时候,军中却是无人可用了。”
南燕雪倚在郁青临怀中思量了许久,又道:“高老将军今年过六十大寿,我让伍四六替他铸了一把刀,原本想让乔五带着阿符去的,但,还是我自己去上一趟,摸摸这军中如今都是什么风气了。”
郁青临替她按揉着额角,南燕雪头渐渐也不那么疼了,她睁开眼,又问:“你说,要不要带小铃铛去?他如今记事了,可以带他回去祭拜爹娘。”
“我也好去吗?”郁青临问。
“我心里是想把你留在泰州,关在这府里的。”南燕雪仰起脸,抚摸他的面庞。
“将军怎么会有这个念头?”郁青临听了却似很满足,“我又不会跑。”
“你并不是个乖巧的。”南燕雪道:“时常也不遵照我的意思。”
“那些时候,将军不都很喜欢吗?”郁青临的臂弯紧了紧,将南燕雪困在怀里。
“胡说八道。”南燕雪仰了仰脖子,郁青临垂首沿着她耳后啜吻时含笑道:“口是心非。”
他的胳膊又缓缓松开,南燕雪感到身躯里的血液被裹缚后又奔驰开来,非常松快,舒服得她都有点困了,只是刚闭上眼,郁青临就道:“将军是拿我同谁比较,所以觉得我不乖巧,同那对双生子?还是同沈元嘉?还是将军从前哪些旧人?”
南燕雪睁开一只眼,瞟着他道:“你偷看我的书信?”
“将军就敞在案上,我不收起来就被风刮走了,”郁青临道:“还是说将军是故意叫我看见,好叫我呷醋呢?”
“他们都是替我办正经事的。”南燕雪道:“那对双生子也算有功,康王的事情了了也没必要作践人家,只是他们的身份不好见光,在边州一带开个小酒馆,一来有份生计,能过些寻常人的日子,二来监听消息,也不浪费他们的本事。”
至于留在楚州的沈元嘉及好几位旧部,南燕雪也有其用意,苏湖的稻米想要运到燕北,这条粮道的要口就在楚州。
郁青临想把南燕雪紧紧藏在自己怀里,谁也不给看了去,但他知道他不可以,也做不到。
“将军,带我一道去燕北好不好?”郁青临问。
南燕雪故意不松口,郁青临本就又妒又醋像是畜生发了性,原来也是清秀漂亮的模样,七八轮下来忍得肿胀青紫,看起来好不狰狞。
“罢了罢了。”南燕雪餮足慵懒,伸手轻轻拨弄,抿抿那一泼热烫烫的哭泪,偏要逼得郁青临都有些涣散昏聩了才肯道:“一道去吧。看看燕北风光也好。”
郁青临软在乱糟糟的枕被上,神情混沌目光失焦,屋里亮堂堂的,帘子又敞着,他这样子又红又湿简直糟透了,南燕雪还紧紧盯了瞧。
郁青临手刚捂上脸就被她拽着腕子拿开,他实在受不住,只得合上眼无奈道:“到底是谁不乖巧?阿雪真还好意思说我。”
有一个吻落在他唇上,郁青临将南燕雪搂进怀里来,一个翻身把脸埋在她脖颈处蹭了蹭,小声道:“将军,我真要睡了。”
“真要睡了?”南燕雪其实也困了,不过偏要调笑他,“就算我说你不成,你也还是要睡?”
郁青临忍气又吐气,撑起身子在南燕雪脸颊上重重啄了一口,又摔了回去,呢喃道:“我很成的,但是要先睡一觉。”
这一觉就睡到午后去了,醒来时鸟鸣啁啾,枝头绿芽生发,掉了满院的冬日朽叶。
辛符和余甘子正在廊下凑在一块看书,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就见到一个还有些迷蒙的郁青临。
郁青临和南燕雪成婚后,辛符和余甘子再称呼他兄长就差了辈分,人前多是叫夫子,人后有时就跟着小铃铛叫他姨爹,顺嘴了还是叫哥。
“今灶上吃菜疙瘩,可好吃了。”余甘子道:“将军还吩咐小灶上给您炖了只鸡。”
“好。”郁青临已经闻见那股子枸杞、人参味了,有些不自在地看别处。
辛符又道:“刚才小盘来辞行,没赶上呢。”
郁青临更不好意思了,道:“是我贪睡了。”
“身子无碍吧?”余甘子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夜里贪看书睡迟了。”郁青临走近些他们手里的书,再一细看,竟是兵书。
两人没有起疑,继续低头看书,郁青临移步花厅用饭,偶尔听两人谈论上一两句,颇有些嚼头。
“你跟着将军去军中贺寿,我瞧着没这么简单,凡事也要小心些。”
余甘子在细细叮嘱辛符,郁青临一句句听着,品着补汤,心道,‘这小子,果然还是有福气啊。’
小盘已经先行一步,随大船北上了。
张更朗从张家回到泰州来,两人隔着船只浪头遥遥望了一眼,张更朗一眼就看见小盘了,只是不敢叫她。
而他瘦了许多,人又高了一截,小盘一打眼没认出来,想再看一眼的时候船已经交错而过。
小盘还在琢磨是不是他呢,就见张更朗急急忙忙从甲板那头跑了过来,但扑在船尾却又不说话,只是愣愣看着。
小盘这下认出他来了,忙跳起来挥了挥手道:“阿朗!你好好在泰州待着,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
张更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抬手挥了一下。
从泰州去平江府是可以坐船的,辛符送骆女使和余甘子去,回来时阿等已经在去国子监的路上了,他们差不多也该启程了。
小铃铛同南燕雪、郁青临一起出远门,兴奋地好几晚都没有睡着。
他全然不记得燕北了,那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崭新的地方,对郁青临来说就更是了。
南燕雪拽着缰绳等马车赶上来,她撩开车帘一看,就见这一大一小双双倒在车里,睡得香甜。
第105章 不只很会哄人,还很会撒娇。
克戎军驻守的地界是燕北的两个边州,南燕雪的人马一迈进去,那城门口就有高老将军的人等她们。
“南将军。”
“魏长使。”
大礼先行,然后就笑开了。
“阿符都长这么大了?”魏长使说着就见小铃铛从马车里探出了脑袋,他愣了愣,一时间有些不敢认,“是,是小铃铛?”
辛符把他从车窗里抱出来,带到魏长使跟前,道:“叫叔。”
小铃铛一扬脸,挨个叫人。
他看每个人都是新鲜的,但每个人看他都是在看旧人。
“我瞧着将军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了,真不回军中住吗?前军的主帐还没人有这个资格去住。”魏长使说这话时压下了眉眼,显得有些厌烦。
“不了,”南燕雪道:“你家将军过六十大寿,家眷也来了吧?还是清静些好,免得长寿面还没吃,就先打起来了。”
辛符四下瞧了瞧,果然瞧见几双贼精精的鼠目,他哼了一声,道:“云州城倒是热闹多了。”
城中的宅邸其实不是南燕雪的,而是常风和阿苏很早的时候置办下的,也就是说,这宅子是小铃铛的。
眼下这宅邸里留着的全是旧人,他们大多是阿苏、常风的旧部,身上落了些残疾,又是燕北人氏,所以一直都没有离开,靠着南燕雪给他们置办的一些田产营生过日子。
将军府每年也会来云州收一些北货,但路途不顺,利钱很薄,实际就是为了来看看留在燕北的这些人。
小铃铛被他们看得已经有些发怯了,又或者说是他们的目光太过沉重眷恋,坠得他小小身板都要支撑不住了。
郁青临把他抱了起来,对簇上来不肯离开的众人说是孩子困了。
小铃铛原本兴致很高,进宅子的时候是背着弓箭从台阶上跳下来的,但现在一句话也不说,闷在郁青临肩头,把脸挡得严严实实。
南燕雪的表情有点严肃,也有点不知所措。
她没料到小铃铛会适应不了,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小铃铛纵得太娇,养得太软了些。
南燕雪唤了他一声,但小铃铛不敢看她。
“真是困了。”郁青临抚了抚小铃铛的背,全了孩子的脸面,道:“我先带他去安顿下来。”
南燕雪点了点头,往前头去了。
朝廷今年在北定湖开了盐场,云州势力繁杂,她这一回来,还没有涉足军营就有好些人迫不及待地上门试探。
她说是来给高老将军祝寿的,他们不信。
她说是带孩子来祭奠父母的,他们不信。
爱信什么信什么去,南燕雪才懒得同他们掰扯许多。
“蛮族制盐的法子粗糙,每每进犯,百姓家中的细盐都被劫掠一空,如今在北定湖新开了盐场,更叫他们眼红了。这盐场虽有云州镇守,但云州兵马分两派,克戎军虽有巡兵,却轻易却不得入城,城内驻军又由知州领,而其都监又属禁军,一味讲究制约平衡,到底有没有能打的?”
听得南燕雪这一番话,乔五道:“今日瞧了一圈,咱们军中兵将的气势还行,只是这城中驻军并不是拿来打仗用的,都是做苦役用,运盐、运铁、运皮草,挣钱做买卖呢。”
魏长使也道:“所以将军那时候想要乘胜追击,把蛮族的老巢也打个底掉,朝中才有那么多人反对。”
乔五嗤道:“说什么穷兵黩武,说什么穷寇莫追。”
几人沉默片刻,只听见后窗传来辛符练武的风声,魏长使忽然感慨道:“我家将军今年六十了。”
他见乔五和南燕雪看自己,又笑道:“老当益壮。皇上还赐下了御酒,会在寿宴上分饮,将军后日早些去吧。除了亲眷,老将军肯定是最想见您了,把阿符和小铃铛还有郁公子都带去,阿符这身手太漂亮了,老将军瞧了会高兴的。”
送走魏长使,南燕雪来到后院,就见廊下没有点灯,只有一轮弦月。
辛符在夜色里舞着一把大刀,铁器上银光刺目,南燕雪只听一道风声起,一支箭轻巧地射落了杏树上的一簇果枝,但没有戳进树干,而是被繁密的枝丫挡了几下,同果枝先后坠落。
几日了,小铃铛都没碰过弓箭了,今夜倒是拿出来了。
“行啊,会用脑子了。”辛符听出来了,笑道:“省得我去拔了。”
小铃铛‘啪嗒啪嗒’跑过来拣果枝,舞着果枝又跑进那暗处。
南燕雪轻踱了一步,光线明明暗暗,郁青临正坐在那石凳上,将小铃铛搂到膝前,夸道:“真厉害。”
“他们说我娘的箭术百发百中无虚弦。”小铃铛说,“而且在追击中还能回身,射落敌军豢养的那些鹰隼。她那时候箭筒里已经没有箭了,用的是随地拔起来的胡杨枝。”
郁青临道:“他们还说你爹爹一把长枪刚柔并济,枪尖一点地,能跃得三尺高,有一战中,他就是这样送你娘亲飞身入云,一箭就射断敌军大旗,致使他们军心溃散,不战而胜。”
“是啊。”小铃铛喃喃道。
“是啊。”郁青临道:“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铃铛问。
郁青临道:“我的小铃铛在担心,自己没有爹娘那么本事,该怎么办?”
小铃铛不说话了。
南燕雪在想,常风和阿苏到底是想小铃铛过上怎样的生活呢?是在泰州惬意无拘,还是回到燕北继承遗志。
小铃铛低声问:“该怎么办?”
南燕雪不知道,这个问题也许怎么答都不对。
“这世上有人青出于蓝,也有人弗克负荷,有些事情人力能改,有些则不能。不论你是怎样的,好好活着是一等一的大事。但我的小铃铛很有天分,你自己也知道,对不对?我想吃什么果子,你都能射来给我,芦苇里的水鸟一扑腾,你就知道它在哪。你这眼睛,你这耳朵,你这胳膊,都是爹娘的骨血孕育出来的宝贝。与其想着爹娘这样厉害,我比不过怎么办?还不如想着,爹娘这么厉害,我果然也是厉害的。可咱们不需要一模一样的厉害,也不需要证明给谁看,小铃铛毕竟是世上独独一个的小铃铛,我可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宝贝了。”
郁青临说着搓了搓小铃铛的脸,小铃铛的笑声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家里,那些叔伯婶娘你都不认得了,他们看你的时候却又不在看你,同你说话的时候,却又无视了你。我知道小铃铛觉得不自在,心里闷闷的。我的小铃铛长大了,晓得在他们跟前,哭成了懦弱,闹更是无礼,只能憋着。只因他们都是困在过去的人,不像咱们府里大家伙有了鲜活的日子,渐渐走出来些。所以,对不住了,我要请小铃铛在这事上更体谅些。”
小铃铛紧着腮帮重重点头道:“我知道。”
郁青临把他搂进怀里,道:“但在我这里,小铃铛只管哭吧,也可以闹,都可以的。”
小铃铛默了一会,还是哭了出来。
那哭声里有无措和彷徨,也有对父母的思念,哭过之后他眼见就松快了不少,忽然走过去一把抱住坐在石阶上休息的辛符。
“小不点,做什么?”辛符问,心里却很清楚小铃铛是觉得不好意思了。
小铃铛知道辛符的身世,觉得自己同辛符相较,不应该这样不懂事的。
“行了,明早起来跟着我一起练武,等给高老将军祝完寿,咱们一起去猎黄羊。”
辛符瞧见门边的南燕雪,将小铃铛扛在肩头,把这院子留给她和郁青临。
南燕雪缓步走了进来,道:“哄孩子,还是你在行。”
郁青临给她斟了一杯杏皮茶,道:“哄人都是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南燕雪啜了一口,奇道:“没道理你煮这燕北的杏皮茶都好喝的,怎么又浓又清的?”
“多搁了些杏酱,多滤了两次。”郁青临肩头还有小铃铛哭过的一摊水渍,他顺着南燕雪的目光看了看,道:“哄人的道理就是别拿道理去哄他,要将心比心,明白他的愁苦。不能一边觉得他是个小孩,不把他的心思当回事,一味训导指正,又一边觉得他该长大了,该肩挑责任,手提重望了。”
南燕雪睇了他一眼,道:“你在教训我啊?”
郁青临笑了起来,道:“将军,我不是你,我没有亲历那些事,没有你心里的那些愧悔,身上也没有那些担子,当然也不会那么矛盾和纠结。我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动动嘴皮子。”
南燕雪嗅着杯中酸甜,道:“才不只是这样。”
郁青临的眼睛闪了闪,凑过来偏要喝她杯中的杏皮茶。
不只很会哄人,还很会撒娇。
“如今,小铃铛在你身边好像更自在,哭得次数也更多。”南燕雪道。
“将军醋了?那我总算赢了一盘,”郁青临抚抚衣襟,见南燕雪瞪自己,笑容愈发狡黠,扬一扬小铃铛射下来的果枝,道:“那我把他抓过来,逼他吃这酸杏,酸得哭出来才算完。”
“这杏酸的?”南燕雪问。
“苦酸啊!不然将军以为怎么会留的下?”郁青临牙齿还软着,道:“这不是为了激励孩子嘛。晚上还吃的糜子甜饭,衬得更酸了。”
南燕雪伸手揉揉他的腮帮子,失笑道:“明早上叫他们上外头给你买那个炸的软糜子窝窝,掉光了牙的老头子都能吃。”
“嗯。”郁青临道:“将军让我准备的祭奠之物也都备好了,咱们几时去,在哪里?离得远不远?”
“有些远,在军营外的一处山坳里,”南燕雪闭上眼倚在郁青临肩头,轻道:“他们都在那里。”
第106章 “爹娘,再会。”
阿苏与常风的长眠地,在一处很漂亮的山坳里,郁青临站在高处粗粗一观,只觉藏风聚气,是个风水宝地。
小铃铛来看他爹娘的这个季节最妙,青翠开路,漫山花树。
郁青临微笑着看他在风里蹦蹦跳跳的,然后一抬头,就看到无数块石碑,无数块,他只觉眼底一蛰,当即便有泪水涌出。
小铃铛的步子顿了下来,他看着那碑林,仰脸去看南燕雪,南燕雪朝他伸出手,小铃铛紧紧牵住,两人走进碑林深处,那里有一座合葬坟,坟头上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杂花。
小铃铛喜欢这个地方,这样说也许奇怪,怎么会喜欢一处墓地呢?
但他就是觉得这地方的日头是亮亮柔柔的,这地方的风是轻轻暖暖的,就像一个很宽厚很美满的拥抱。
他没有哭,他笑了起来,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道:“爹、娘,孩儿来看你们了。”
“癞疤头和秀姑去年害了病,他们其实很想葬在这,但又觉得自己不是死在战场上*的没资格,一直不开口,后来人都没进气了,眼睛还不肯闭上,我就说,会让你们跟大家伙在一处,地底下也有个照应。他们俩的眼皮颤了颤,就那么合上了。”裘伯走到不远处的两座新坟前头,弯腰替他们除草,“将军来看你们了,她带了知心人回来,还有小铃铛、阿符、五爷他们,唉,你们瞧瞧这俩孩子,就知道将军把你们的孩儿养得有多好了,晓得嘛,九妹在跟小旗学轻功,将军夸她很灵啊,还有阿英,将军说她适合使鞭子,所以亲自教她鞭子。将军的鞭子谁教的来着?唉,这草儿怎么拔都是拔不干净的,我知道,你们就是想我多来几趟,对不对?”
裘伯说着说着就忘了这里还站着一大群活人,他眼里又只有一座座死人了。
郁青临进府那日,裘伯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
他以为裘伯看不上自己,所以不予理会。但今日‘知心人’这三个字,叫郁青临觉得心里发涩。
裘伯一月来一趟最起码的,其他日子好像都是准备着来看弟兄们,他在军中的时日比南燕雪还要长久,除了守着这里,他好像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而且就像他说的那样,草儿怎么拔都拔不干净的,根茬总会断在里头,不出几日就又长满了。
郁青临背着的篓子里全是锄头、镰刀一类的,他放下篓子就开始干活,坟墓里埋的是谁他不认识,但碑文上的字却很熟悉,几乎都是南燕雪和范叔的字,刻痕深深,但很粗粝,不像是石匠所做,应该就是剩下的那些兄弟用蛮力凿刻出来的。
郁青临每每看见生卒年月都忍不住去算他们的年岁,全是青壮,有些竟只有十六七岁,就是辛符、小盘如今的年纪。
“坟前长的都是牧草。”郁青临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笑了起来,将一摞一摞草都捆好,索性留着做饲料了。
“甘草、秦艽,”小铃铛还在这地头上寻到很多可入药的植株,每一样都认对了,他在一座座坟墓前穿梭着,像是在街坊邻里的巷弄里嬉闹,“还有大青、地椒。”
“这地方是谁选的?真好。”郁青临忍不住感慨。
南燕雪道:“是常风一开始给他养父选的,他懂相地之术,有一次行军途经此地,就说这是个风水宝地。”
没想到后来这么多人都葬在了这里。
这个山坳并不荒僻,但想要进来只能通过一条狭路,所以很清静,会来的就都是亲人。
离开时已经是日暮,小铃铛累了,手心里全是青涩的草汁,有点清苦,也很好闻。
谁都没有催促他,只是看着这个小人跪坐在坟前好一会子,忽然伸手拥住父母的石碑,道:“爹娘,再会。”
晚风轻轻拂过他的额发,像是一个柔软的吻。
当天夜里,小铃铛是睡在南燕雪和郁青临中间的,南燕雪给他说了很多爹娘的趣事,小家伙听得‘咯咯’笑,睡着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
一觉睡醒,左边是郁青临,右边是南燕雪。
小铃铛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左边蹭一蹭,右边挨一挨,小腿在床板上踢踢踹踹,在被窝里‘咕涌咕涌’像条虫。
“难怪阿符前些时候嫌跟你睡不安生,我还奇怪他一个睡觉都打拳的人有什么资格嫌别人。”
南燕雪坐起身时只觉久违的不得劲,骑到马上跑了几圈才松泛开来。
今日是高老将军的寿辰,左军军营里还是威严有序的模样,虽是人人喝酒吃肉,但当班的没得吃,得换下来了才能大快朵颐。
“先锋官!”高老将军营中还有不少旧人,零零落落认出了南燕雪,高声呼喊道。
南燕雪当先锋官时打过的那几场奔袭战实在太出名了,这边的军报还没传到,她就已经大捷,所以在军中,将军、统领、校尉可能会有许多个,但这样被人喊叫出的一声‘先锋官’,直到现在都还指的是南燕雪。
郁青临情不自禁望向南燕雪,只见她负手而立,颔首一笑,走入军帐中。
家眷和孩子们的宴席在副帐中,郁青临带着小铃铛和阿符一道去吃。
这帐中大多是高老将军的儿女,真奇怪,这粗黑黑的老头生了一窝白净净又秀气的孩子,郁青临望了高夫人一眼,见她这把年岁了皮肤还又白又细腻,没敷粉都似敷了粉。
“谁说只能像爹,不能像娘啊?一半一半也行啊。”高夫人笑道。
小铃铛特别喜欢身上有肉肉软绵绵,性子又热情的妇人,靠在高夫人膝头非常享受地吃她喂到嘴边的面条。
郁青临几次想把他拽回来,高夫人都护着不让。
“那,一半一半,叔叔姨姨们不应该是灰色的吗?”小铃铛摸摸自己小麦色的脸蛋,费解地说:“阿符哥说我爹是个白馍馍,我娘是个烤馍馍,所以我就是个没烤熟的馍馍。”
众人都大笑起来,笑声传到边上的主帐里,乔五闷头喝酒,低声对南燕雪道:“早知道我就跟着公子去吃了。”
南燕雪无奈道:“吃你的,又没人张着臭嘴同你打官腔。”
怕什么来什么,乔五刚夹了一筷子羊肉还没吃,就听有人高声道:“乔武卫也是许久未见了,看起来还是这样龙精虎猛啊。”
乔五抬了下眼皮,就见任纵又在看南燕雪,真叫人受不了,他挤了一下腮上的肉算是打招呼了。
“南将军虽然是在泰州休养,但瞧着身手不改啊,此番来燕北,可是有什么打算?”
发话这人是新任的弓兵营统领,南燕雪知道他出身很好,在家中就招募了一批弓箭手,此番一并带到军中,把从前的旧人都挤下去了。
阿苏、常风跟南燕雪还更不一样,他俩就长在军营里,军营里凡是略有些年岁的就没有不熟悉他们的,方才在营外就有好些人专门来看小铃铛。
“就是来给老将军祝寿的。”南燕雪冲高老将军一举杯,高老将军道:“别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坏人兴致,喝,喝,大家都喝。”
任纵今日很沉默,在云州的那几日也不见他对郁青临做什么,南燕雪本也不在意,方才又听高老将军介绍一个头发灰白、身材健壮的老头是任家家主,才知道原来是爷爷来了,所以这孙子才不敢有什么动作。
任家在这军里还是很有些势力的,再往前翻几十年,是南家的高祖和任家的高祖在这军中平分秋色,只是到了祖辈,南家没有人才,到了父辈,任家没有人才,到了这一辈,南家出的居然是个姑娘,还把任纵耍得神魂颠倒。
南燕雪同这任老头对了一眼,见他吹胡子瞪眼的,就知道他对自己意见很大,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席散时,辛符不知被哪个旧人抓去比划拳脚了,而郁青临、小铃铛跟着高家人去骑骆驼了。
南燕雪远远地就看着他们一大一小骑在她带回营地的那只小骆驼身上,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有缘分。
乔五微微一侧目,南燕雪知道是那任老头来了,她突然一转身,见对方的胡子里冒出一张嘴来,立马就要说什么。
南燕雪很无礼地截了他的话头,道:“吴卿华死了。”
“谁?”任老头下意识说。
南燕雪道:“你那张婚书上,应该是她的名字。”
任老头张着口,好半天才嗤道:“那个**?”
“爷爷!”任纵当然不想自家祖父与南燕雪交恶,不过南燕雪没有一点难堪,反而道:“对,就是那个**。”
任老头一怔,南燕雪又道:“她这辈子或许对不起许多人,但唯独你,亏欠她良多。”
“阿雪。”任纵又唤一声,只见他祖父叫他住口,“我亏欠她?”
“大人说话,小孩是别插嘴。”南燕雪睨了任纵一眼,又看这老头,“不过你在他这个年岁,也受长辈制约,心爱的姑娘家道中落,这门亲事长辈就瞧不上了,但你真是‘有勇有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被你用在两个女子身上,真比用在战场还精妙。事后风声一淡,几成美谈呢。”
“那吴家刻薄许氏一介孤女!”任老头不能容忍有人指摘他已故的爱妻,愤然道:“我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吴氏不像许氏,她有依傍,是她自己不好好过日子,如今把南家闹得这样乌烟瘴气,简直是灾星。”
“当初是任家向吴家求亲,也就是说吴氏的婚事根本是被你指派的。”南燕雪道:“飓风起于萍末,你觉得自己一点都无错?”
“当然无错!”任老头道:“那吴氏生性淫溅!养得一窝蛇虫鼠蚁!”
“你任氏生性卑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南燕雪没有他那般怒不可遏,只是歪头看了看他身后的任纵,道:“根子歪了,让你正回来也难。”
任纵与南燕雪之间的事情若只在他们两人之间,怎么都还算有余地,但南燕雪今日偏偏要弄得两家都下不来台。
“你一个弃子还敢在在这里大放厥词!人家给你面子称呼一句将军,其实你不过就是个寻常女子!”任老头自觉失态,平了平气道:“哪来的回哪去!”
“你个糟朽老头难道生得三头六臂?”南燕雪始终没有动一丝怒气,她转回身,抬手遮阳望向朝自己奔来的郁青临和小铃铛,道:“放心,我不会留在这。叫你任家子弟好好练兵,别折腾那些有的没的,任家好歹也算武将世家,别图眼下太平富贵,国之本要以数年计,目光长远些,居安思危,思则有备。”
第107章 你犯桃花癫啊!
任老头有多久没被人这样教训过了?他又气又好笑,好半天才‘呵’了一口气,道:“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山戎部族请求互市,想要用牛羊换铁器盐药。”南燕雪道:“我听闻州尹居然答允了。”
“想来是觉得山戎部族甚少同我们起冲突。”任纵忙答道。
“可他与其他部族关系紧密,血脉更是一体,首领都是表亲。他们从来都是这样,退则示弱,请求互市,强则耀武,烧杀劫掠。”南燕雪转首看任纵,定定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她说的是,“你很清楚,你杀得不够狠,算不上重创,当初若是剿灭了他们休养生息的老巢,可保五十年。如今,你估计有多久?”
任纵在南燕雪跟前总是要脸面的,他说:“三十年无虞。”
“你杀的是老狼,他孙辈的年岁都比阿符要大,你还敢说三十年无虞,擒了贼首叫你太得意了,简直忘乎所以。”
这些话,其实南燕雪那年就该说的,但她那时太伤了,没这个心力去反观覆局。 :
“南氏,你别仗着纵儿对你有情意,就在这对他指指点点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身法灵巧些,小胜了几场,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将帅之才?”
“有长辈护着还真是甜蜜,”南燕雪讥道:“靠他怀里撒撒娇吧。”
乔五快憋不住笑了,忙看向快步走到跟前的郁青临和小铃铛,道:“骆驼好骑吗?”
“好骑啊。”小铃铛说:“摇摇晃晃同马不一样,但是习惯了就好。只是骆驼太少了些,若是能再豢养一些,骑兵营就能再多一支骆驼兵了。”
孩子童言童语,南燕雪却一本正经驳他,“可骆驼一个时辰最多最多只能跑四十里,比马慢多了。”
小铃铛在心里算了算,连指头都不用掰,道:“但若是连着四日以上行军的话,就比马儿更厉害了。”
他用手里的一根胡杨枝条耍了个花枪,琢磨道:“而且方才姨爹说马儿似乎惧怕骆驼的气味,骆驼还比马儿高这么多,骑兵举着长枪天然就是俯攻的样子诶。”
两个姓任的都在打量郁青临,又看向小铃铛。
有人拴着的恶狗是不一样,任纵被上了镣铐,想骂骂不得,想打打不得,小铃铛一声‘姨爹’,简直是剜心。
小铃铛也瞧了瞧这祖孙俩,看看他们眼里的东西,同那些叔伯有点不一样。
“但,骆驼是顺拐,跑动起来晃得更厉害,”郁青临摸摸小铃铛的脑袋,道。
“噢。”小铃铛捧了捧脸,“而且冲刺起来也慢,不利于近战。”
任纵其实想同小铃铛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来就不擅长同孩子打交道,觉得他们一个个都笨拙莽撞,吵闹不休。
但小铃铛看起来实在乖巧可爱,聪明灵巧,口齿比那些八、九岁的孩子都要清晰,一看就是有人每日捧他在膝上,同他天南海北聊天聊地聊心事。
“骆驼还只能生活在沙漠里,在其他地方养久了容易生蹄病。”南燕雪伸手把小铃铛从围栏里抱出来,道:“不过可以作为弓兵射击的辅助来用。”
“怎么用?”任老头听着觉得有趣,问出口才觉尴尬。
南燕雪瞧了老头一眼,抬臂让郁青临借力翻过来,随口道:“骆驼个高,站在骆驼上就是俯射,射程和视野都会更大。骆驼负重大,在驼鞍上架设一个藤篮平台,添加木挡板就可以掩护射击,给骆驼加设链甲,架上复合重弓,就是移动的箭塔。”
任老头听着觉得有趣,又想说南燕雪异想天开,可没等他开口,就听小铃铛问:“我娘亲是不是这样做过?”
南燕雪看看小铃铛,脑海里不可避免显露出阿苏的脸,她定定神,捏捏小铃铛的脸蛋,笑道:“是。”
小铃铛想象了一下,感慨道:“哇,娘真是好厉害,好厉害,可不是会很晃荡吗?”
“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南燕雪打算离开了,她把小铃铛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道:“她说骆驼的步态有规律,一晃一晃反而有助于她找到感觉。”
“哇哇哇哇哇!”小铃铛如今还想象不到在摇摇晃晃中要怎么射准目标,他觉得娘亲真是厉害极了。
南燕雪呵一声‘驾’,小铃铛从她身前歪出去对郁青临招招手,冷不防瞄到任纵的神色,小铃铛困惑地眨眨眼,觉得他似乎难过又生气,出于孩子的一知半解和善心,小铃铛对他摆了摆手。
郁青临拽着缰绳去望辛符,只听任纵忽然道:“我的骨笛是不是你偷走的!”
郁青临看都没看他,只道:“我还给小铃铛了,你有脸就管他要。”
乔五站在两人中间,见任纵被郁青临一句话堵得脸色青青白白,他又咽了咽笑,嚷道:“阿符,走了!”
辛符跑过来时伴随着一阵叫好的呼拥声,他的外衫搭在肩头,身上都是方才几轮角抵后留下的痕迹。
他是胜了不止一场。
乔五得意又自豪地看着自己最好的学生,辛符扬起手朝身后挥了挥衫子,招摇得像一面旗帜。
同军中那些相扑武人满身满腿的纹刺不同,辛符身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些泥巴和汗水,他飞身上马,身法轻盈又有力。
郁青临和乔五相继骑马离去,叫辛符一眼瞧见任纵了,他顿了一下,也不闪避,坦坦荡荡道:“右中郎将。”
任纵心里五味杂陈,道:“阿符,你从前可不唤我官位。”
辛符抹了把脖颈上的汗,只听郁青临在不远处呵道,“把衣服给我穿上!”
方才在角抵场上沉腰抵肩,锁人颈项,交缠掷敌的斗士被训回了未及冠的少年郎,辛符失笑,一边穿衣一边道:“我们那年去泰州的时候,将军曾对我说过,有些事难分对错,只是抉择而已。但,伤害无辜之人就是不对的,你两次三番想要杀了郁大哥,五哥不是不知情,我不是不在意,将军更不是无所谓,她亦不是在念什么旧情。你最好在燕北还有用处,若是无用了,你且看吧。”
辛符说罢一拽缰绳,追前面的众人去了。
“这竖子口出狂言,你只会站在这由他威胁!?”任老头看辛符第一眼也是爱才,可这些全都不是他任家的人才!
“这军中远没当年有意思了,”任纵看着他们一行人远远离去,心头难受,“爷爷,你想做什么就做,我会遵照,但我不要废物!统统都给我从小兵做起!如今右军还受我统辖,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冒功、让功的行径,若叫我发觉,我第一个杀了他,谁都一样!”
这围场边上远远近近只剩下了畜生,任老头气道:“你遭那女子羞辱一番,倒高风亮节起来了,这军中新任的武职全是门荫入仕,你让自家人从小兵做起,这不是起个大早赶晚集吗?如今燕北太平,有多少军功可助他们攀登?”
“那就去西南打夷族,去泉州、明州打海匪。”任纵有点半死不活了。
“你,你自己都不会凫水,还让他们去打海匪?你被那女子骂坏脑壳了?!”任老头道。
任纵忽然笑了一下,道:“我会凫水,阿雪教的。”
“该娶婆娘的时候你不娶,闹成这样了你还在这追忆过往?”任老头被恶心得简直不想同他说话了,可见他目光忽然很伤,喃喃道:“爷爷也觉得阿雪很好,是不是?”
“她,她不是个女子的好法!”
“可她就是女子,她的身上的好处,怎么不是女子的好处?”
“若是能生子肖她,倒有可为。”
任纵听得这句,隐约觉得并不只是这样,但又不知该如何驳斥,只道:“哪怕不生养,她也很好。”
“女子不生养有什么用?”
任纵才听过他与南燕雪的祖母还有那样一桩事,下意识便道:“若是祖母不会生养,您还会费那个劲娶她吗?”
任老头噎塞了半晌,抬手就给了任纵一巴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任纵这个蠢物探讨这些事情,想到自己方才还被南燕雪翻出旧账一通斥责,不由得骂道:“你犯桃花癫啊!给我清醒一点!说到底你和你姐姐如今这般处境,都是她从中作梗,你还这般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我另做打算!”
任老头拂袖而去,任纵的神情也冷了下来,心里生出警惕来。
他再怎么诡辩也没这个脸面去怪罪南燕雪,如果不是他先授意南榕林去检举郁青临,南燕雪也不会那般雷厉风行地同裴侍讲联手,把一个偌大的蒋家就那样生生剜掉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任纵受康王的连累,可当初又受过康王提携,许多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数,只是自知欺人不愿去深究,因为他很清楚,他就是个利己之徒。
任纵看不见南燕雪的身影了,他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燕北,就算是来,那又会是何年何月?
南燕雪几人这次来燕北,还有一件事没做,辛符要祭拜父母。
燕北处在荒漠的一些村落常因为风沙的缘故而消失,或是迁徙,或是被掩埋。
救辛符回来时,他的记忆有些断片,而后几年陆陆续续记起来一些,好几次从军中跑出去找家。
南燕雪一趟趟把他带回来,也陪着他一趟趟去找,等终于找到的时候,那村子已经被黄沙盖住大半。
南燕雪虽地图上着意标注过了,但又过了这几年,还是很难寻到的。
她费了好些劲才大概摸到方位,带着辛符前去祭奠时,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那个地方。
小铃铛看着眼前黄沙,左看右看,没有石碑,没有坟包。
小铃铛只觉心里闷闷的,震惊地转脸去看辛符,见他跪在沙地上不停挖着,掺和着麦草的墙体渐渐露出来一部分。
“就是这了。”辛符伸手去摸墙体上镶嵌着的一些青绿的碎瓷片,道:“这是我打烂的一只碗。”
被他爹和在了泥巴里,筑成了墙。
下一次再来,应该就找不到了。
“那赶紧抱抱。”小铃铛跑过来趴在这被沙土掩埋的屋院上,辛符也在这沙子上趴下。
郁青临和南燕雪正在不远处用石块堆起祭台,又用马鞭在地上画出祭祀的天门图纹。
辛符在地上趴了好一会,起身朝他们走过去时,身上的黄沙‘扑簌扑簌’掉下来。
“这里风沙大,香烛冥纸圈不住,只好掬沙为冢,插柳代香。”郁青临道:“祭文呢?”
祭文在辛符的怀中,他一展开,沙子扑在纸张上,发出清清脆脆的声响。
众人围在一处挡风沙,看着辛符将那十几张祭文慢慢烧掉,其中余甘子还写了两张,因为辛符不好意思夸自己,所以她替他夸了。
她的字和辛符的字很不一样,一个簪花小楷,一个大开大合,都被火焰包裹着成了烟气,承载着哀思上达天庭,下通幽冥。
辛符走的时候挖走了三捧沙土,挖走了那一块嵌着瓷片的泥墙。
带来的酒水洒在了沙地上,这些沙土被装进了坛子里,被辛符捧着,在马褡裢上摇晃着,点点雨水顺着蒙坛口的布渗了进来,所以又被送进马车里,由小铃铛抱着睡了一段路,还在水波上悠悠晃荡着,终于摆到了将军府的一间闺房的书案上。
一双纤巧的手小心翼翼将坛口的布掀开来,余甘子惊讶地看着那株绿茸茸的芽儿,随即笑着朝院中呼喊。
第108章 “真想不到,能在泰州遇见你,能过这样的日子。”
跟着辛符从燕北到泰州的那棵小苗一年后才看出是乔木种,直到两年后才展露它明亮的黄叶。
“金叶榆。”南燕雪道。
这是一种在燕北一带很常见的彩叶树,但在泰州,或者说江南东路恐怕都只有这一株。
它发芽的时节其实晚了太多,辛符担心它会长不好,但这株小树一点都不用他们操心,节节拔高。
“在盐碱地里都能活的树,在这肥土里都快横着长了。”南燕雪道。
“这树能长到多高?”郁青临问。
“七八丈。”南燕雪低头看着那株小树道。
但到了第三年的夏,南燕雪走到近旁时就得仰着看它了。
“将军回来了!”
南燕雪这一趟往京中去,足有三四月不在家中,望向疾跑出来迎她的郁青临时,只觉时光凝滞,永恒不变。
辛符在她身后伸手去摸树冠,抬头时扬起下颌,露出一道细长新伤。
虽然已经愈合多日,但郁青临一眼看出是刀伤,急道:“谁冲着你脖颈挥这一刀?这是死手!将军!?”
南燕雪道:“是郑家养的武人,真是个心黑手毒的,明明已经分出胜负了,他却趁阿符不备,又拔刀相向。”
“郑家?”郁青临皱眉道:“武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他这样就算赢了,难道别人都没有眼睛?”
“他十之八九是得了郑自省的授意,哪怕杀不了阿符,能伤了他也是痛快的。”南燕雪伸手去抿辛符下颌的疤,“那刀磨得很利,伤口看着细,实际很深,离得动脉都只几寸,若不是用了你的药,接下来的比试或多或少有些阻碍。”
余甘子同郑家根本没议亲,全是蒋伯谊一厢情愿,所以这事她也没放在心上,没怎么提过,就连郁青临直到现在才知道。
“怎么会有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家!要计较下地狱去找蒋伯谊啊!”郁青临也去看辛符的伤疤,辛符被他挠得想笑,道:“止血散一扑上去血就不流了,然后拿那白膏药一抹,疤也淡淡的。”
“这疤淡吗?这疤这么长!这疤连粉都盖不住,”郁青临见他不是太在乎,就道:“八月里就定亲了呀。”
一提到定亲,辛符没了笑模样,他伸手捂了一下,道:“余甘子呢?”
南燕雪也问:“从平江府回来没有?”
郁青临还没答,只听辛符急急道:“她去平江府了?什么时候去的?为了织造坊的事,还是为着什么别的事?”
“余甘子去平江府不是家常便饭吗?你怎么啰啰嗦嗦问个没完的?”南燕雪道。
这事南燕雪没觉察,郁青临倒是知道一二。
谁叫那位平江府市舶司的谢提举执意要‘不顺路’送余甘子回来,余甘子只得寻了无人之时在角门处拒他,但谢提举言辞间很会周旋,他虽处处示好,但并不表明心意,余甘子就不好直截了当的回绝他。
可怜郁青临和小铃铛捧着一钵鸡汁回卤干在寒风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窝在墙角吃了起来。
谢提举样貌不错,而且家世优渥,性子似乎也好,但余甘子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话里话外总说她与辛符是‘兄妹’,也不喜欢他对着自己时,即便示好也似稳操胜券,必有回报。
这叫余甘子很想掀翻他。
墙角的白烟热腾腾的,泛着一股浓醇的鸡汤和豆香气,余甘子微微一笑,看向谢提举道:“兄妹之谊?阿符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小时候将军让他叫我姐姐,他总是叫得怪声怪气。这次也是不巧,他与将军有事不在府上。等到了我与他的吉日,谢提举得空也好来府中饮杯喜酒。”
郁青临嚼嚼,眨眨眼,‘喝喜酒都说出来了!真直接!’
小铃铛嚼嚼,歪歪头,‘喝什么喜酒?谁的喜酒?’
直到余甘子提着灯笼照到两人头顶上,她无奈地埋怨道:“您呀,何必为给他留脸面,叫自己吹冷风。”
辛符跟着余甘子去平江府不少次,自然觉察了谢提举对余甘子有意,所以才在这着急难受。
他转身就往马厩去,鸣首刚到家又要被拽出去,十分不甘愿,撇了腿撑着地不肯走,一边伸长了马头去嚼小铃铛手里的大萝卜。
“你骑灰毛毛去好了。”小铃铛甩着那萝卜缨子道。
辛符有些嫌弃,“你那匹乱毛马还是算了吧,根本是水牛投胎,从小到大就喜欢往水里栽,冷不防就给我驮水里去了。”
他刚拽着郁青临的那匹银丝出角门,就见余甘子搭着紫菀的手欢欢喜喜提裙从书塾里小跑出来,笑容明媚耀目。
“阿符在哪里?”她问。
“方才在前院同郁公子他们说话呢。”紫菀一瞧见辛符就来找余甘子了。
辛符见她往正门去了,就把银丝栓了回去,也跟在她后头一路瞧。
余甘子到了那金叶榆树下,没瞧见辛符,真是满眼的失落。
她又紧着往辛符的院子里去,仆妇正在洒扫布置,主人却不在。
余甘子想了想,她又往自己的院里去。
她想着辛符一定是在那,可屋里也没人,余甘子扶着门框的手往下滑了几寸,然后就被另一只粗糙又熟悉的大手捂住。
余甘子转身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又嗔又怒道:“几日不见,愈发混账!”
“只得几日不见吗?”辛符将她搂在怀里,一眨也不眨眼地盯了她看,道:“可是足足一百零七天。”
他们有这么久没见面,他们也是如此。
“都以为我带着辛符去参加武试是冲燕北军中武职去的,所以偏偏给了他一个两浙路副巡检使的职位,专管苏湖那几个州的,”南燕雪拨弄浴桶里的水花,笑容里有点正中下怀的狡黠,“那一带他本就熟悉,离家又不算远,但杭州那地方官衙置所太多,官场诸事繁琐,不知以阿符的性子来说,能不能应对。”
郁青临轻轻攥着她的乌发,用梳子拨开发尾的结。
“平江府他倒是去得多,陆路也就罢了,我听余甘子说,那里水网密布,漕运贸易频繁,所以水匪丛生,阿符这差事也是重职。”
“掌训治甲兵、巡逻州邑、擒捕盗贼事,的确是锻炼人的。”南燕雪说着忽然潜进浴桶里去了,郁青临看着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皂角沫子和薄荷叶,忍不住把目光投到底下去,又慢慢热了脸,垂了眸子道:“将军在京城可瞧见什么故人了?阿等还好吗?”
南燕雪咬着一片薄荷叶从水底冒了上来,郁青临趴在浴桶边沿上,温柔地拂开黏在她面上的湿发。
“见了一些友人。阿等很好,次次考试都是三甲,只是不长个,如今比阿符矮了一个头。”
南燕雪用舌尖将那片薄荷叶探出去,张着一双水润的红唇向郁青临索吻。
薄荷叶在唇舌间很快破烂掉了,辛辣刺激的凉感被唾沫一沁,变得柔和而清爽。
郁青临衣物褪在了桶外,他被南燕雪惑得没进了水里,为了同她缠吻,连呼吸都不紧要了。
浴桶已经是很大,但还是满出去了一大波的水,‘哗啦’一声,听得人心都多跳了几下。
南燕雪靠在桶沿上,看着水面一晃一晃,打得沫子越来越多,她合上眼,放下一切掌控,纵情享受这水波的冲击和抚触。
人是中午到的,午膳是晚上吃的。
南燕雪坐在小厨房外的香樟树下,悠哉悠哉一边剥着枇杷一边看着郁青临挽了袖口在灶上忙碌。
他倒是会保养自己,干那事也愈发精进美妙,学问上能同大家辩一辩,这两年帮着施夫子编了两本书,甚至私下里还给女使那本书写注写批写心得。
他的医术也一直有进益,每月还有三天在药铺里义诊,跟着野道去山间采药,并不因南燕雪离家就整日相思困顿。
“汤再滚一道就好,这个大的不准吃了。”郁青临眼疾手快地拿走南燕雪手心里的枇杷,笑道:“摆了小桌椅,就咱们俩在这树下吃吧?”
泰州夏天的菜色爽口鲜浓,盐水里撩熟的河虾一肚子虾籽堪比蟹黄鲜美,南燕雪一咬破虾壳,鲜味就溅上舌尖,她拈着虾在姜醋里点一点,吃了三两只,胃口彻底就开了。
蚬子丝瓜汤在灶上滚够了火候,掀开盖时是浓白的,蚬子下锅晚,一滚就盛出来了,所以南燕雪舀起来的每一只都肥嘟嘟的,而丝瓜更是嫩糊糊滑溜溜的,连瓜籽都煮得泛开了,又鲜又甜,半碗下肚只觉浑身舒畅。
余下一个菜是酱排骨,是郁青临去灶上着仆妇给她烧水洗澡时就备下的,他们缠绵的时候仆妇给拣了*出来,好险没烀烂在锅里,每一根都酥烂脱骨,裹着深红的酱汁,闪着蜜糖的光。
这一餐饭吃得实在是太落胃太舒服了,除了家里没有别处能吃到这样的饭菜了。
南燕雪倒在树下竹椅上动都不想动,她一下被填饱了两回,简直了无所求了。
郁青临的心情也很好,他在南燕雪身边坐下,这树下凉风习习的,叫他手里的扇子没了用处,捏在手里想起来就晃两下。
“你给阿符的伤药很好用,太医院正想要方子。”南燕雪忽然道。
“这个简单,我写了将军遣人寄去就是,只是作价太贵,我还在琢磨更便宜的方子。”
郁青临用扇子往南燕雪脸上轻轻扑去一阵风,想看她眨眼睛。
但南燕雪定定看着他,又道:“院正说你是个人才,向我讨要你。”
“将军一定回绝了吧。”郁青临笑着说,可南燕雪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郁青临被她吊得紧张起来,不敢置信地问:“将军答应了?”
“当然没有。”南燕雪说:“但我后来又想着,这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个一展所长的机会。”
“我在这里自在随心,更能一展所长,就拿那副伤药来说,血竭、红花、朱砂、冰片算是常见,麝香价贵,乳香、没药更是舶来品,若非处在泰州这通达之地,哪里这样好得?任由我调配挥洒?再有一味儿茶,那是云南一带才有的药,若非你着意为我搜罗医书奇药,我哪里能有什么成就呢?”郁青临认真道:“与其追求扬名立万之类的,我更想守好你,守好这个家。”
郁青临原本擅长的是内症而非外伤,只因他们大多习武,所以他是下了苦功钻研出来的。
南燕雪看着郁青临,没有隐藏心底的柔情,郁青临感受到了,他弯眸一笑,只觉很快乐,很满足。
他把蒲扇掩在南燕雪面上,挡住那一轮圆月,然后凑了过来,同她一起躺在扇面下这团私密而幽静的黑暗里。
“真想不到,能在泰州遇见你,能过这样的日子。”南燕雪轻声呢喃道。
郁青临没有说话,在她唇上轻吻着。
他想起官道上那一抹疾驰而过的身影,她扬起的气浪让他视野里的一切都有了波动,让他渺小若粟米一样的生命有了茂盛的机会。
